剩下的

来源: 笑含 2012-08-04 11:41:0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0530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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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大袖遮天短篇 - 生锈笑含2012-08-04 11:34:26

 

 

[大袖遮天短篇恐怖故事集]

 

正文 越想越怕(全)

 

据说,在某座大学女生宿舍楼的洗手间里,曾经有位女生上吊自杀。

据说,这栋宿舍的很多女生夜里上厕所时,都曾经看见一位穿白衣的女孩。

传说中的这间洗手间,是很老式的那种,从正门进去,是一个几平方米的小房间,里面有一条长长的水槽,水槽上有七八个水龙头,供学生在此洗衣服。小房间侧面,开着一个小门,小门内是公共厕所,一共有六个蹲位,分布在厕所两边——全部由水泥砌成,敞着口,没有独立的门。

这天夜里,某间寝室的一名女生突然内急,又害怕洗手间的传闻,不敢上厕所。在床上辗转许久,终于不能忍受,下了床,一个人慢慢地朝洗手间走来。

洗手间内的灯光十分微弱,而厕所里的灯则早已坏掉,一直没有修理好。这女生走进洗手间,心里已经有点忐忑不安,再走到厕所门口时,只见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在门口站了一阵,犹豫许久,终于还是生理需求战胜了恐惧心理,走了进去。

厕所里虽然没有灯,但是她对这里非常熟悉,便很自然地走上右边第二个位置——这是她平常习惯使用的位置。

从地面到蹲位有一级台阶,由于里面很黑,常常有人在夜里走到有人的位置上去,十分尴尬。这名女生在上台阶之前现仔细地朝上面看了看,借着洗手间内传来的朦胧灯光,确定里面没有人,这才上去。

蹲位虽然没有门,但是设计得十分封闭,人蹲在里面,外面的人只能看见里面人的头部,何况厕所非常黑暗,根本看不见其他位置的情况,因此这名女生并不能确定其他位置是否有人。

她蹲下去之后,忽然想起另外一个十分流行的传闻:在厕所的茅坑里,会有一只红色的手伸出来,找人要手纸。

她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个故事,但是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她越是害怕,就越是忍不住要想。

然后她立刻低头朝茅坑里看去——这厕所非常老式,茅坑依旧是水泥砌成,并非冲水马桶——还好里面并没有红色的手伸出来。

她为了不害怕,便朝她所在位置的外面看去,想看到一点洗手间传来的光,获得一点安慰。

这样朝外一看,她最先看到的,自然就是对面的位置。

对面位置的情形,让她的心猛地一跳,全身刹那间迸出了冷汗。

那里,从那个位置里面,弯弯曲曲拖出一道雪白的衣裾,一路拖下来,沿着台阶,铺成流水般优美的形状,极其华美自然。

这女生立刻忘记了“茅坑里的手”的传闻,转而想起关于这个洗手间里吊死的女生的事情。她紧紧盯着那幅衣裾,想确定究竟是否自己看错了。

那衣裾不仅纹理清晰可辩,起伏之间质感分明,显然绝不是看错。

“冷静,冷静,世界上当然没有鬼。”她拼命地安慰自己。

然后她推测可能是对面有位女生在上厕所,然而这里存在几个问题。如果对面确实有人,为何这衣裾一直动也不动?为何在她进来时那人连个招呼也不打?女生们胆子都是很小的,深夜上厕所,能够碰见同伴,绝对是要打招呼说话以壮胆色的。

还有,如果对面有人,即使是再不讲卫生的女孩子,穿着这么白的长裙,总该会有一点爱惜,绝不至于任裙裾拖在厕所里地面上而毫不理会。

想到这里,她头皮一阵发麻,脑子开始不受控制地胡乱想,睁大眼睛猛盯着那个位置,生怕里面会突然走出一个面色苍白的白衣女子,又或者突然从天花板上垂下一双惨白的光脚板。

那个位置一片漆黑,除了那幅流泻的衣裾,什么也看不见。

这女生盯得久了,脖子有些发酸,但是她不敢转过头去——她害怕再次回过头时,面前突然站着一个人。她就这样一直盯着,为了消除恐惧,开始轻轻哼歌。

她的歌声,又轻,又细,在寂静的厕所内突然响起,反而更加增添了恐怖气氛。她自己听得害怕,立时停住不唱。厕所又重新恢复安静。

而对面的位置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使她更加肯定,那里绝对没有人。

终于解决完生理问题,她慢慢地站起来,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那衣裾。当她完全站直的一刹那,那衣裾突然消失了,地面上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她吓得几乎要立刻离开。

但是,她又是个绝对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人—— 一个人可以不信鬼,却总免不了会怕鬼,人心就是这么矛盾——她不能接受这厕所真的有鬼这种事情。

她呆立了几秒钟,又原地蹲了下去——那衣裾又出现了,形状丝毫未变。

似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那一瞬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她飞快地从上面走下来,走到对面位置前,探头朝里望——里面空空的,没有人,也没有鬼。而那幅衣裾,自从她走下她的位置后,便再没有出现。她在对面蹲位前寻找许久,地面上除了湿漉漉的水,再没有别的东西。

她的勇气已经差不多消耗尽了,只是她明白,如果今夜不弄清楚这件事,她恐怕以后再也不敢上厕所了。

想了想,她又返回原来的蹲位,蹲下去——果然,衣裾又出现了。

如此往复数次,她已经可以肯定这是光学的奇妙现象——只是,是什么光造成的呢?

她这样想着,四处寻找光源。除了洗手间的灯光之外,厕所里开着一扇窗,那窗很高,几乎接近天花板,银白的月光从那里穿过,她估计了一下角度——月光照射时,恰好投射在衣裾的部位——衣裾就是这样形成的——月光摊铺下来,在台阶上形成弯曲的形状,仿佛衣裾。

是的,一定是这样。

只是月光为何会那样有质感?为何有了月光,厕所里还是如此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这女生还有诸多疑问,但是她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说法,匆匆离开厕所。

 

 

 

怨灵 全

 

我非常羡慕外面那些人,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阳光底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不发生意外,就能平平安安地一直生活下去。

可是这样平凡的幸福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梦想。

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我住的地方,是四面密封的,重重叠叠不知有多少间房子。没有窗户,整栋房子只有一扇门。门开了,外面的世界惊鸿一瞥;门关上,我就与世隔绝,好象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栋房子很大,一个人慢慢地走,全部走完,要一个小时。

我不知道这房子外面是什么样子,想来应该也是一栋很威严的大宅吧——自从出生,我就没有出去过。

一个人的岁月是很漫长的。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熟悉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这里对我,再没有任何新鲜感可言。

我渴望外面的世界。

然而我是绝对不能出去的。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保护我,让我不受伤害,就是这房子。

因为,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据说,我出生的时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每36年来都会出现一次。

这个时刻的第一个特殊之处在于,人类文明五千年以来,每分每秒都会有婴儿出生,但从来没有一个人类的婴儿于此时诞生。

第二个特殊之处是,五千年来,于此时诞生的生灵,总共也只有3个。

那3个,都不是普通的生灵。

因为这个时刻,就是这么极短的一刹那,是宇宙间所有怨气汇聚的时刻。

怨气汇聚,通常都会对世界造成一定影响,使人们的心里,毫无来由地产生愤怒和怨恨,因此发生了许多不可理喻的争吵甚至战争,历史上有许多惨绝人寰的大事件其实都是受其影响而造成的。

但是这样的怨气绝大多数都不能长久,经过阳光的照射,很快就消散了,变成一小股一小股,影响人们的心情。

天地有正气,正邪相克,怨气汇聚的时刻,也正好是阳光极其强盛的时刻。

可以说,阳光正是怨气的克星。有了阳光,万物生灵才能摆脱怨气的侵害。

但有3次,也是在这个时刻,怨气汇聚,阳光本来盛极,却恰好有星际物质飞过,有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阳光被挡住了。

只要这么长的时间就够了。

道消魔长,这一瞬间,所有的怨气便凝聚成型,成为有实体的婴儿。

其实怨气变成婴儿,对人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样一来,怨气不再消散,反而避免了大规模的怨愤产生。

但这个婴儿,却是人人畏惧的邪灵。它对阳光有天然的畏惧,却不会被阳光杀死。实际上,阳光对它不起作用,可是它心里的恐惧却与生俱来。

我出生的时候,恰好就是这么一个时候。

五千年来都没有人类的婴儿在这时出生,并不代表永远没有。我就是第一个与怨灵一同出生的婴儿。

所以现在为止,实际上有四位怨灵诞生。

如果说怨灵是黑暗的使者,那么我,就是阳光在人间的代表。不同的是,怨灵在怨气最强的那一刻出生,因而具有强大的力量;而同一时刻,阳光却被遮挡住,所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出于本能,怨灵最想杀死的人是我。怨灵的本质是怨恨,它一旦恨一个人,就必定要那个人彻底消失。

而我简直无法逃脱它的追捕。怨灵天生就与我有奇异的感应,就好象磁铁的阴阳两极一样,互相吸引,无论相隔多远,磁力总会存在。可是我却不能感应到它,因为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如果我没有那样的母亲,可能刚一出世就被怨灵杀死了。

但我的母亲不是普通人,她的家族,世世代代都在追踪怨灵,想要彻底消灭这种阴暗的生灵。付出了不知多少代价,终于让他们消灭了以前的3个。

第4个,他们出于某种原因无法消灭。幸亏他们通过预测,已经知道我将要诞生,据说在我身上,就藏着杀死怨灵的最大秘密。

为了保护我,他们建造了这栋房子,房子上被施了7重符咒,可以阻隔怨灵的感应。同时,他们也从不允许我到阳光底下去,因为阳光的照射会使我的灵魂强大,这样即使7重符咒,也不能阻隔怨灵对我的感应。

这就是为什么这栋房子没有一扇窗户,没有一道缝隙。

阳光从来没有照射过我。

我肩负着消灭怨灵的重任,却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执行任务。他们总说时机未成熟。

他们给我看过第4个怨灵的照片。

这个怨灵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平凡的五官,平凡的面貌,就和街上大多数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它的面容特别晦暗。它的皮肤其实很白,却没有光彩,就象蒙了一层灰尘。它的眼睛是普通人多见的那种细长眼睛,略微有点浮肿,目光茫然无神,不见得疯狂和愤怒,却显得格外索然寡味,好象所有的梦想都不存在了。它的表情并不残忍,眉目也并不丑陋,却让人看了第一眼,就觉得世界上没有阳光,仿佛生命本身就是一桩极其令人厌恶的事情。它的头发是披肩的,很柔顺地披着,简直太过柔顺,就象它整个柔顺依从的神态一样,总令人觉得厌恶。

我只感觉它太普通,因此反而更加危险。

因为它是一个怨灵,如此普通,天生让人厌恶,世人的厌恶只会增添它的怨气,壮大它的力量。

它越普通,越不让人注意,就说明它越有智慧,越加阴狠冷唳。

我从来没有见过阳光。有一次曾经贴着门想从缝隙里往外看,可是门上包了一层厚厚的不知道什么材料,一点缝隙也没有。

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当然他们是很想陪我的,但是他们要工作,没有办法。他们都特别宠爱我,我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可以得到满足。有时候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但是他们也想法设法地做到,并且一点也不怪我。

有一次我问妈妈:“你们为什么不象书上说的那样管教我,不怕我变坏吗?”那时候我已经看了很多书,知道一些道理了。

妈妈呆了一下,摸了摸我的脸,叹了一口气:“我们从来就没有瞒你,对不对?你注定是要和怨灵为敌的,结果怎么样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一直不限制你、宠爱你、纵容你,是因为你的生命也许不会很长,我们希望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更何况,你是阳光的孩子,绝对不会变坏的,你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一点也不要我们操心啊!”她说话的时候不断地抚摩我的脸,面上满是怜惜之情,说到后来,双目中已经泪水盈盈。

我慌忙给她擦干眼泪,可是我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心里却觉得幸福无比:“妈妈,我一定做个好孩子!”我大声说。虽然没有看见过阳光,可是那一刻,我觉得阳光已经那么温暖地照在我的身上了。

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再也不任性、再也不淘气,我每天都思考自己做的事情是否是对的,每天,我都在想,要怎么样,才能让我周围的人快乐。因为我也许会很早死去,但是我从书上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人爱,虽然寿命很长,却一点也不幸福。

渐渐我发现,我越懂事,爸爸妈妈和其他人脸上的悲悯之色就越深,他们常常深深叹息。然而我也知道,他们很高兴我这样懂事。

只是,也许是在房子里闷得太久,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会没来由地砸东西、大哭大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阵心动,觉得全世界都在享受幸福,只有我,必须呆在这么黑暗的地方。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就是没有办法控制。

他们从不责怪我,只是默默地收拾残局,然后来安慰我。

“心情不好吗?”爸爸问我。

“是的,我恨!”我很狠地回答,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还是这样说了。

“恨谁?”爸爸仿佛一点也不惊讶。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种怨恨是没来由的,随着年纪的增长,怨恨越来越强烈。

“我知道。”爸爸平静地说,“孩子,你恨怨灵!”

“我恨怨灵?”我一阵茫然。我只是感觉深刻的怨恨,却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对象。我恨怨灵吗?我不知道。

爸爸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是的,你恨怨灵,是因为它,你才只能呆在这房子里的。你本来是不会恨任何人的,对世人你只有爱,可是怨灵恨你,它将恨传到你的心里,想要用恨来杀死你,你如果不将这种恨发泄出来,最终会害死自己。”

不错,不错。我终于明白了,为何别人对我那么好我还会心生恨意,原来是怨灵!

如果这世界上没有怨灵,我就可以象个普通孩子一样上学、玩游戏,我就可以不必要求自己总是这么完美,我可以有缺点、有错误、可以被老师罚站……我可以享受温暖的人间岁月!

“爸爸,什么时候,我才能杀死怨灵?”我急不可耐。

爸爸说还不到时候。

对,还不到时候,因为我还不够强壮。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一直以来,他们全部都是在早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出门,等到回来时,天色已经黑了,这样可以确保我不会见到阳光。

那天照例如此。

天黑了,爸爸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接着是钥匙的响动。我赶紧跑到门口等着迎接他。我总是在他回来的时候这么迎接他,固然是出于对他的爱,也有很大程度是为了在开门的时候看看外面的世界。

门开了。

往常爸爸都是飞快地走进门来,我只看见外面的世界在我面前一闪便不见了。

但那天,门开了很久他都没有进来。

外面,是一片荒野,月光柔和地铺在地上,象绸缎般柔软。我从没见过这般美丽的景色,如梦似幻,好象着了魔一样,我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

推开门的时候我有点胆怯,但是月光这么美丽,我无法阻挡这种诱惑。

门大开了,风吹过来,带着无法言说的芳香,月光也仿佛在风里飘拂起来。我慢慢地、慢慢地迈出脚去,就要出去了,就要出去了,这个只在书上和他们的谈话里认识的世界,就要被我真实地触摸了!

我真的伸出手去,想要捕捉外面空气中的什么——即使是一粒灰尘,我想它也是不同凡响的灰尘,因为那个世界是这样震撼人心啊!

可是,就在这无限接近世界的一瞬间,天空中不知为何突然涌来无数的黑云,珍珠也似的大月亮就被这些黑云掩盖了,天地一片黑暗。空气中诱人的芳香中,搀杂了一种味道,就象妈妈那个很久没有打开的梳妆盒在开启的一瞬间发出的味道,一种泛黄的岁月滋味。

有个人正在往这边移来。

我站在门口不敢动:“爸爸?”我不确定地喊。那应该是爸爸吧?我睁大眼睛,可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黑色还是黑色。

蓦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深出一只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往外拖!

那只手冰冷彻骨,手上明明肌理丰厚,但那些肌肉却给人一种如同败絮的感觉,一点弹性也没有,我的手腕直接陷进这些肌肉里,好象在一直无穷无尽地陷进去,仿佛这手上的肌肉是无穷厚一般,然而又一点温度也没有,如同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温度,如同没有生命的物质一样,但又确实是一个人的手,那么灵活生动。

而外面浓浓的黑暗,也仿佛凝聚成了有形物质,黑得令人窒息,一丝光亮也没有,连屋内的光射到外面,也立刻被泼天的黑暗吞没,一点痕迹也不剩。

巨大的恐惧潮水般淹没了我,我失去了所有的思维能力,脑子里疯狂地涌现着怨灵的面孔——是它,一定是它,它要杀死我了!我尖声狂叫起来,那种叫声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可是我无法停下来,如果不叫我就不能呼吸,恐惧堵在我的咽喉,我只有拼命尖叫。

没有人救我。

我的心里冰凉一片:世界这么黑,也许其他所有的人都被怨灵杀死了。

那只手已经将我的半个身子拖入了黑暗中。在我眼中,看见了平生所见最怪异的情形:我看见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消失,只有半截身体还在这边挣扎扭动,并且在继续消失。就如同有一把挫刀在一点点磨挫我的身体,一点点磨去。

其实那是因为黑暗太过浓重,以至于隐入黑暗的我的身体连我自己也看不见。

但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个,我看见的就是自己在这样慢慢地消失,却又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分明感觉到消失的身体还存在,那只冰冷的手还粘在我的手腕上——是的,是粘,那只手几乎没有什么力量,但又真的甩不脱,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还在一步一步地将我朝外面的世界拖去。

更可怕的是,我的心中涌起一股绝望的情绪,不是对生命的绝望,竟象是对整个世界的绝望,还有……憎恨!我感觉自己的嘴角正在慢慢浮起一个阴冷的笑容,是嘲笑这个世界终于被黑暗吞没,同时也嘲笑黑暗本身。

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样想令我全身懒洋洋的十分舒坦,仿佛心里憋了很久的东西终于释放了出来,这种思想就象眼泪一样从我脑海里某个地方伤感地渗出来,如同抓住我的那只手一样,绵软无力,却又不可抗拒。

这时候,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阵歌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十分清晰。歌声雄壮有力,似乎是一群热血男儿正要出发征战,悲壮而铿锵,掷地有声。

歌声在我脑海里一震,胸口突然一沉,那种懒洋洋的郁闷和怨恨从心口消失了,代之的是一股堂堂正气,重得令心口发痛,无比辛辣,甚至使我辣出了眼泪。但恐惧却没有了。

黑暗还是一般的浓重,可是歌声却象一柄锋利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割开黑暗。

我手腕上那只手开始软弱地战栗,不停地抖,不停地抖!

蓦的,歌声突然变得极其高昂,锋芒毕露,锐气逼人,竟然有灼人的热量从歌声的方向传来。只听得一阵劈啪之声,一线微光在黑暗中显现,这光象针一般细小而尖利,一路刺来,所到之处火花四射,黑暗纷纷向两边退开。

那只手象蛇一样滑走了。

很快,云破月开,大好世界又奇迹般的呈现在我面前,歌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耳边只有野外的小虫子在欢快地鸣叫。

怨灵这一次虽然被吓跑了,却并没有放弃。它盘旋在屋子的周围,满腔怨愤源源不绝的产生,使得屋外的花草树木都枯死,小动物都远远地逃开了。这片美丽的荒野,变得一片死寂荒凉,没有生命,没有快乐。我们的大屋就象一片荒凉之漠中的绿洲,在怨灵每日每夜不断的诅咒中矗立着。

爸爸妈妈都已经不上班了,还有几个平时常来往的族人,也都搬来跟我们一起住。

白天,怨灵无法长时间抵抗阳光和屋上的符咒,就远远地唱歌。

它的歌声极其凄怨,音调忽高忽低,象生锈的钢丝一样缠绕在空气中。歌声中有一种怪异的魔力,令人听了,只觉得天是灰色的,阳光永远不会再出现,所有的关怀和善意都是虚伪的,快乐远不可及,只有眼泪是最好的。

到了夜里,它就变得强大,一声一声不间断地发出叹息,叹息这样直接撞击在人的心上,大家都变得很衰弱了。

等到人们都睡了,它就悄悄地飘进我的梦里,虽然只是一个梦,但那无比晦暗的面容,却令我惊恐莫名。有时候在梦里它会对我笑,可我宁愿它继续木无表情,因为它的笑容实在太可怕——就象是在葬礼上发出的那种笑。转瞬间它又会呜呜地哭泣,哭声很低很低,却无休无止。我知道它只是一个梦,真正的它没有办法进入这房子。然而我无法遏止从心里生出的恐惧和厌恶。它最喜欢做的就是将那张脸慢慢地凑近我,近得我们的汗毛都接触在一起了。苍天啊,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怨灵,闻到它身上陈腐的气味,我宁可死了的好。它的眼睛对视我的眼睛,睫毛几乎伸进了我的眼里。那双眼睛细长无神,即使是这样全力地凝视,目光也依然是涣散的。眼珠上没有一点光亮,所有的光到了那里好象被吸收了一样,暗淡无比。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怨灵一天天地衰弱了。怨灵和别的生灵不同的地方在于,它越衰弱,怨气就越强,临死前是它怨气最强的时候。因此它的怨气一天天地强烈,我们的屋子在怨气的侵蚀下,迅速地陈旧了,有的地方甚至呈现腐朽之势。

也许是怨灵的影响,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很容易受惊,总是发烧。在这种情况下,身体更加糟糕,到后来就卧床不起。大家对我千般好万般爱,我也感觉不到幸福,只觉得倦殆,希望自己长眠不醒才好。唯有对怨灵深深的憎恨,我永远不会疲倦,即使在半昏迷的状态下,我也依然憎恨怨灵,憎恨它给我带来这么大的恐惧,憎恨它使我远离阳光。

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心中的仇怨强烈得无法遏止,用剪刀慢慢地剪碎自己的衣裳,一件又一件。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想将怨灵捉来我面前,用剪刀这么一剪一剪地剪它,让它在痛苦中哀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死去。我一想到那中情形,就觉得十分快乐,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了不知道多久,我发现爸爸妈妈他们都不见了,门大开着,阳光灿烂地照在门前。

这太奇怪了,他们通常不会这么做。

阳光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温暖、热烈、幸福!我惊羡地远望着,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我已经衰弱得太久。

可是阳光的魅力无法阻挡。我竟挣扎着终于站起来,以朝圣者的心情,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外面是否有怨灵,别的人都去了哪里,我都已经不在乎了。阳光啊,是这样魂牵梦萦、只在书上和梦里见过的阳光,就象奇迹般实现在我面前。

等我终于站到了门口,阳光却退却了,我每走一步,光就后退一步。它的灼人热量触手可及,我却永远触摸不到。

我着急地奔跑起来,阳光退却的速度却比我奔跑的速度更快。

我一直追,一直追,不知道追了多久,阳光却突然隐入了云层,天快黑了。

四周是人声的喧哗,来来往往的人们发出快活的声音。原来我已经来到了城市里。我茫然四顾,想找到回去的路,心里又害怕又着急,却突然看见了怨灵!

它就在我前面两米左右的地方,没有光彩的眸子,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我的心象被人捏住了一样失去了节奏,嘴唇迅速发干。

绝对不能让它发现我。

我低着头,将衣领竖起来,遮住大半个面孔,匆匆混入人群。

这样走了不知多久,我回头看看,松了一口气:怨灵不见了。

但是我错了。

它又来了。就站在我左边,这次离我更近了,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衣领遮住了大半个面孔。它混迹于人群中,与整个欢快沸腾的人群格格不入。那些人都是生活在阳光底下的,而它是黑暗的精灵。它身边站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孩,在拉扯着它的裤脚,似乎是要它做什么事情。

我正盯着怨灵看,忽然觉得有人在拉我的裤子。低头一看,是一个胖嘟嘟的小孩,苹果也似的脸蛋,非常眼熟。

那小孩叫我帮他系鞋带,我蹲下身,一边系一边想,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孩子呢?从出生到现在,除了爸爸妈妈和族人,我从没有见过外人。但是这个孩子的面孔确实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又抬头朝怨灵看去,它还在那里,只不过蹲下了身,在帮一个胖嘟嘟的小孩系鞋带……

我呆住了。

那个小孩,和我面前的这个小孩长得一模一样。

再看它周围的人和景物,和我身边的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我极度迷惘,在脸上连连抹了几下,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见面前的孩子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猛地站起来狂奔。他的鞋带没有系好,一只鞋掉了下来,露出白白胖胖的小脚丫。可是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边狂叫着一边狂奔,顾不上捡鞋子,就这么高一脚低一脚地越跑越远。

接着,我周围的人都好似受到了同样的惊吓,用手指着我身后,一个个表情惊恐欲绝,发出恐怖的惊叫,四散奔逃。

我也害怕极了,回头看看,什么也没有。

他们看见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害怕?为什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妈妈,妈妈在哪里?我真想回到我们的房子、回到妈妈身边,只有那里才不让我害怕!

怨灵呢?我忽然记起了它。是它,人们害怕的一定是它,它是那样面目可憎!

我看看怨灵,它四周的情形和我一样,那些跟我周围一模一样的人群也象炸了锅似的四散奔逃。它站在那里,看着我,极度讨厌的一张脸正对着我。

我恐惧地连连后退,怨灵也后退,也是那般恐惧地望着我。

这情形象什么?我心中一动,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浮出,我实在不愿意这样想,但是,眼前所发生的事情该怎么解释呢?我的心头忽然一片冰凉。

很久以前,我就从书上知道,人世间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叫做镜子,人在镜子面前,镜子里会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人怎么动,镜子里的自己也就怎么动。那时侯我问过妈妈,为什么我们家里没有镜子,妈妈说会招来怨灵。

原来如此,镜子果然会招来怨灵。

我不自觉地冷笑,面前的怨灵也冷笑,我摸摸头,怨灵也摸摸头。

我伸出手去,摸,摸到的不是一个败絮般的怨灵,而是冰冷坚硬的玻璃。

玻璃,是人类世界用来做镜子的东西。在玻璃上,人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动物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怨灵也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

妈妈说得很对,镜子果然照不得,一照,就会招来怨灵。

因为,我就是怨灵。

怪不得,怪不得我永远不能接触阳光,永远不能见到外面的世界,只因为我根本不配生活在阳光下。我生来就是黑暗的孩子,阳光是不属于我的。

我只是不明白,妈妈他们为什么要保护我,一个怨灵,不正是他们要消灭的对象吗?

想到他们,我忍不住泪如雨下,这世界上,也许只有那大屋子才是唯一可以让我落脚的地方。

在我四周,是一个惊恐的世界,所有的人都被怨灵尖利的哭声吓跑了,只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没有阳光的城市,和我自己站在一起。

我凝视镜中的自己,是这样可憎可厌的一张脸,世界上有谁会喜欢这样一张脸呢?我的全身都散发出阴郁之气,天生的怨愤如同汗水一样从每个毛孔涌出,发出一种陈旧老朽的气味。

我长叹一声——连叹息也是可厌的——天生万物,为什么偏偏要将我生成一个怨灵?

天完全黑了,四周没有一点光,我忽然意识到黑暗中有一个怨灵,虽然它就是我自己,可是十多年来的恐惧和怨恨已经成为习惯,我害怕我自己。

是的,我害怕自己。黑暗带着寒意将我包裹,四周没有一个人了。我紧紧抱住自己,然而很快又想到这是怨灵的手臂,我身上的一切一切都是彻底的怨灵,但是我知道,我的心里,已经不是怨灵了。我是人类养大的,我是人类的义子。我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怨灵了。

如果能够,我宁愿死,也要脱离这个怨灵的娶壳。

可是,怨灵是那样一种虚弱而长寿的生灵,我怎样才会死呢?

我恨我自己。我蜷缩着在城市的角落里,整个夜晚都在不停地哭泣,城市的房屋和树木都在我的幽怨之下迅速枯朽了。我越发憎恨自己。

我伸出手,第一次发现它原来如此苍白干枯,没有朝气。手是冰冷的,一直如此,我本以为那是体虚所至,原来是因为我天生没有享受过阳光的温暖,才有这般阴寒的体质。自己没有生气的手摸在同样没有生气的身体上,感觉自己好象诈尸了一样。

我是怯懦、忧郁、爱哭的,这和性格没有关系,这是附着在我生命里的印记。

我无法止住眼泪,无法遏止心里的悲伤和妒忌,每个人都享受阳光,除了我。

等到早晨,阳光就会出来。我这样对自己说。但我是怨灵,怨灵的心里是不会产生希望的,怨灵的所有希望都会变成绝望。难道阳光不会出来了吗?就为了成全一个怨灵的绝望,阳光就永远消失了吗?我的恐惧使得地面都裂开了。世界不能缺少阳光,我也不能。我强迫自己不再呼唤阳光,但是我做不到。我无法不怀念那种曾经离我只有一步之谣、却始终无缘触摸的温暖。

等了很久很久,应该是早晨了,但是阳光没有出现,黑暗依旧是这么浓,好象一件厚重的貂皮大衣覆盖在我身上。

谁来救我呢?谁来救我摆脱怨灵——也就是我自己呢?妈妈,你在哪里?

我忽然记起怨灵出现的那个夜晚,黑暗中曾传来的歌声,那歌声能驱走黑暗,驱走怨灵。我渴望歌声再次响起,又害怕歌声响起时,得到救赎的只是人类,我将随黑暗一起被歌声驱逐。

难道我永远摆脱不了黑暗?

正在自怨自艾之际,我心里突然间产生了强烈的恨意,怎样也无法消弭。这是怎么回事?我在恨谁?

从小到大,我就被灌输了要热爱人类,这是怎样也改变不了的习惯。

从小到大,我只恨过一个生物,就是怨灵,就是我自己!!!

但是现在这股莫名的恨意,却明显地是针对我以外的某个东西,那是什么呢?

我睁大眼睛四处查看。在这样的黑暗中,人类就象瞎子,但是怨灵可以看得很清楚。

前面有一个黑影正在慢慢朝这边移动,身后拖着很多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等它走得近一些,我吓得差点逃走——是怨灵,另一个怨灵,跟我一样晦暗可憎的面孔,浑身上下无法掩饰的怨恨气息,它身后拖着的是我的爸爸妈妈和族人。它死死地看着我,我全身发抖,也死死地盯着它。

它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它已经虚弱得快要死了,因此怨气极其强大。我能感觉到它对我强烈的憎恨,同时我也憎恨着它。这样对视了不知多久,它忽然发出一阵悠长的哭声,它身后的人们在这可怕的哭声下战栗,然后,它就在我面前发出阵阵白烟。它应该是在燃烧,那种烟非常之呛人。不过怨灵的燃烧是没有明火的,就这样不断地冒烟,全身扭曲得不成样子,象黑色的墨水般在地上变幻出各种形状,发出凄厉的嚎叫,最后终于消失了。

我想,这就是怨灵的死亡吧。只是我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死。

我跑上前去,解开人们身上的束缚,拿出他们口里塞着的布。当我的手触到妈妈身上时,她猛地一震,身体本能地往旁边一闪,脸上显出无比厌恶的神色。

自从知道自己是怨灵之后,我变得越来越虚弱,只有一件事支持着我:妈妈的爱。我始终记得妈妈是怎么样疼爱我的,始终记得。我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够回到我们的房子,和妈妈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到人世间来。

然而,她这么一闪,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我只觉得无比辛酸,无比疲倦。

“妈妈,你唱歌吧!”我含泪说。我知道自己委屈的样子必然不能惹人怜爱,必然只有让他们更加厌恶我,但我还在乎什么呢?

他们脸上都显出厌恶的表情,然后没有犹疑地就唱起了那首雄壮的歌。

阳光一点点出来,我的心口充满了辛辣的痛楚。终于阳光照遍大地,偏偏只在我的周围,还是阴冷黑暗。

我的亲人们站在灿烂阳光底下,冷漠而憎恶地看着我。

我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怨灵是不会死的,只有和怨灵同样等级的怨恨才能杀死怨灵。他们抚养我,只是为了让我憎恨那只残存的怨灵,也憎恨自己,等我足够强大,我就能够恨死那个怨灵,然后,对自己长久的怨恨会让已经十分虚弱的我死去。因为我越虚弱,我的怨气就越强大,足够杀死我自己。

他们那么关心我、宠我,不是出于爱,而是为了让我背负感情的债,让我不能恨他们,那么,我的怨气将全部发泄在自己身上,而不会伤害他们。

真是好完美的计划啊!怨灵固然阴暗,但是毕竟单纯。人心里的阴暗,又有多少人可以算出呢?

虽然明知他们的计划,我还是完全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去做,因为我实在无法忘记那些关怀、那些温馨,即使是假的,也值得回味。身为怨灵,原本是绝对不会享受到如此幸福的,是他们给了我幸福。我对他们产生不了怨恨。要怨,只能怪我自己:谁叫我是怨灵呢?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痛恨自己,于是我虚弱得快死了,周身也开始冒出白烟,一种深刻的痛楚令我想要大哭。

但是,我努力地想要笑,我知道自己的笑容必定是阴狠可厌的,但也是笑啊,我不愿以怨灵的身份去死。我想要象人类一样,快乐地微笑。我是品尝过快乐的滋味的,比别的怨灵要幸福万倍!

我看着妈妈,她全没有一点温柔了,看见我垂死的挣扎,眉间露出庆幸的神情。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在给我一个充满爱意的眼神啊,只要一个,让我在温暖中死去。

始终没有。始终是这么冷漠而沉默。

“妈妈,帮帮我,让我照一照阳光!”我终于还是流泪了,可是我努力保持着笑脸,“妈妈,求你了,我从来没有照过阳光!”

我不知道该怎样,但是我想妈妈一定知道。她会帮助我吗?

她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只手扶着我——阳光在这一刹那倾泻在我身上,真温暖啊,是我一生的梦想,终于这样亲切地渗入了我的身体。怨灵会有来世吗?来世,我愿做一粒细小的灰尘,永远在阳光中盘旋。

我心里充满了感激。朦胧中,我问妈妈:“妈妈,你告诉我,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很小很小的一点点,也许你自己都感觉不到?”

我已经等不到回答了,隐约之间看见一滴泪从她眼里落下。

不是一点点,是很大的一滴啊,这就足够了。

“孩子,你的名字叫夸父!”最后一瞬间,我听见妈妈告诉我,就象当初那个妈妈一样,声音如此温暖。

夸父?我终于有了人类的名字了。

如果有一天,你在阳光下想流泪,也许就是我,很小很小的一粒灰尘,无意中飞进你的眼睛,请不要责怪我,要知道我是多么不容易才能够生活在阳光下啊!

 

 

 

鱼 全

 

那天我去江边散步,天气突然变了。天空中积聚起大朵的乌云,黑压压地好似低垂到江面上。我赶紧沿着沙滩往回走,才只走了几步,铺天盖地的大雨就哗啦啦地下来了。一分钟之内我被淋成了水人。江面上起了大浪,渔船都箭也似的归来。沙滩被雨水浇得翻起一个个小坑,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四周变得象黑夜一样暗,什么也看不太清了。

朦胧间,仿佛看见前面沙滩上有个人卧在那里。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走上去。

那人半截身子浸在江里,头朝着沙滩方向,仿佛是刚从水里爬上来。他面部朝下,看不清他的容貌,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有点紧张,生怕他是死了。走上去摇了摇他的肩膀,他蓦地抬起头来,吓了我一跳。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人。他看来大约十三四岁,一双眼睛突出在脸上,整个眼睛的形状近乎浑圆,鼻子低到几乎没有,嘴唇也是如同眼睛一般突出,并且长了很多小泡。他的皮肤十分黑,也极其粗糙,一头头发象水草一样软,被雨水一冲,紧紧地贴在头上。但是他的目光十分清澈明亮,而且充满恐惧,他脸上的表情也是充满戒备的。对视了几秒钟,他突然豹跳起来,翻身朝后一个鱼跃,就要跃入江中。我立刻抓住他跳起来时飞扬的几缕头发,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江上浊浪排空,连两栖动物都可能被淹死,不要说他一个人了。

他被我拽回来,重重地摔倒在沙滩上,更加惊慌,拼命地挣扎。无奈我练过空手道,他怎样挣扎也没用。后来他终于放弃了,趴在地上大口喘气,居然流出了眼泪:“没想到我还是逃不掉!”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语音也十分含糊,加上水声巨大,要仔细分辨才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想他一定是误会了,便凑在他耳边大声说:“我不是要抓你,可是你现在到水里去会淹死的。”他显然不相信我的话,兀自流着眼泪。此时雨水不断地流到我的眼睛和嘴里,我也有点不耐烦了,松开他说:“你不相信就算了,你想游泳就去游吧,我走了。”然后我就一个人走了。

我住在江边的别墅里,是我叔叔的房子,但是他们全家都出国去了,就让我住了进来。我正好需要一个地方写我的新小说,这栋江边别墅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走进别墅,我赶紧洗了个澡。洗澡的时候,隐约听见门口有什么声音,但是仔细去听,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等我穿衣服时,忽然又听见了一阵响动。这回我听得十分真切,就在楼下客厅里,传来了脚步声。

这栋别墅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住,难道是贼?

我将浴室门挪开一道缝,从这里看出去,可以将大半个客厅的情况看清楚。

别墅的大门不知何时敞开了,只见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央,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四处看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水滴滴答答从他身上流下来,将脚底的地毯弄湿了一大块。他看了一阵,开始在客厅里走动,甚至大声叫:“喂,你在吗?”他这一出声,我立即听出来了:他就是刚才我在沙滩上遇到的那个少年。难道他是来找我的?在偷看的时候,我已经飞快地穿好了衣服。既然他叫,我也就推开门走出去:“你找我?”他又吓了一跳——我发现他很容易受惊——猛然抬头发现是我,居然露出几分欣喜的样子:“你好!”还挺有礼貌。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问。

他显得很不好意思:“刚才,我误会了,对不起。”“没关系,”我怎么会跟他一个小孩子计较,“你现在来找我就是为了说对不起?”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想……”然后看了看我,我等着听下文,没有表示。他接下去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很害怕水,外面雨这么大,我没有地方可去,但是我知道你是好人!”他的眼睛虽然丑陋,但是目光却很纯真,直直地望着我。我也这样看着他。

他的表现很奇怪。刚才在沙滩上他对我表现出明显地不信任,这时候却又如此肯定我是个好人,还用这么信赖的眼光望着我。“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好人?”我问。

“因为你不认识我,却肯主动来帮助我。”他认真地说。

我仔细看了看他,他至多不会超过十五岁。十五岁固然是很年轻纯真,但是也很少有人到了十五岁还会凭这么一点简单的印象就断定一个人的好坏,何况他还未经同意就闯进了别墅,从他的眼光里,我看出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错的,他只一门心思认为我是好人,好人是不会责怪他、而且会帮助他的。

“你刚才说你没地方去?”我咳嗽一下来掩饰在他目光注视下的尴尬,“你暂时住这里好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也让我觉得……他也是一个好人。唉,我可能有点头脑发热吧?还没来得及后悔,他已经高兴地连声说“谢谢”,使我想后悔也不好意思了。

他身上还在往下滴水,我将他带到浴室,指着浴缸说:“你先洗个澡吧!”他看见浴缸,突然显出十分害怕的样子,身体明显地抖动了一下。“怎么了?”我问。“没什么。”他勉强地笑了笑。

不一会,浴室里传来冲洗的声音,看来他还是没有用浴缸,也许是以前没用过,不习惯吧。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他显得精神了很多。

“你刚才说没地方去?你的家呢?”我问他。

他本来很高兴地样子,听到我这样一问,不禁呆住了。然后,慢慢地说:“我没有家了。”“哦?”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问。他好象很怕我再问,赶紧说:“我家里人都到外面工作去了。”说完就低头不敢看我,目光在地上扫来扫去。我看出他在撒谎。盯着他看了一阵,他连脖子都红了,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

我没有戳穿他,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你说你怕水,为什么?”他听到这个问题,又是全身一抖,却不回答。我又问了一遍,他猛然抬起头,眼睛里竟然充满了泪水:“我不想骗你,但是我又不能告诉你。你不要问了好不好?我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求你不要赶我走好吗?求你不要再问了好吗?我家里人没有到外面工作,可是我真的不能回家了,我不是坏人,请你别再问了。”他说着说着哭出了声。他一哭,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欺负小孩子的坏人了。其实我问这些问题也只不过是想多了解他啊,唉!

“好了,我不问了,我相信你是好人!”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这话倒是真的,他什么也没说,可是也不愿意骗我,现在的孩子有几个不会骗人的?象他这么纯洁的孩子倒少见。并且他有一双那样的眼睛,当那双眼睛完全信赖的望着我时,我感觉这目光没有一丝搀假的地方。

我这么一安慰他,他反而放声大哭起来,抽搭着说:“对不起,我好久没有被人安慰过了。”这样一说,我开始怀疑是不是他家里人对他很不好——从他的相貌看来,这是很有可能的。

就这样,他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从后来的交往中,我知道他叫蓝锁,今年十四岁,有一个妹妹,其他的就一概不知道了。

他经常跟我提到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叫红扣,今年五岁。“妹妹对我最好,每当我哭,她也会陪着我哭。”他说。但是当我问到他为什么总是哭,他又不作声了。

他的生活习惯很奇怪,几乎一个星期才洗一次澡,平时也尽量不接触水,看来怕水是真的。起先我怀疑他有狂犬病,但后来发现他对水的畏惧是纯粹心理原因,可能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吧。他从来不肯使用浴缸,而且非常害怕浴缸。有一次我在浴缸里泡着时,发现自己忘记拿衣服了,就叫他拿进来。两个人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他拿了我的衣服,走进浴室,脸色突然变得刷白,手里的衣服掉到了地上。我正要去捡衣服,他突然扑上来,拉住我的手臂,拼命想将我拉出来。我1.8米的个头,岂是他拉得动的?何况我自己也不想出来。他拉不动我,竟然急哭了:“大哥,快出来,快出来,不要泡在里面。”他一哭,搞得我也很紧张,以为浴缸里有什么不妥,赶紧跳了出来。“怎么了?”我问他。他语无伦次地说:“不要泡在缸子里,大哥,缸子是危险的地方。”我听得莫名其妙,估计跟他不肯说出来的经历有关。从此他居然就监视我,不准我泡浴缸。泡澡是何等大的乐趣啊,就这样被生生剥夺,我终于不能忍受,告诉他:“我不强迫你泡澡,你也不准限制我,否则我会生气!”他果然不敢再阻止我,却显出很担忧的样子,每次我洗完澡就要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没好气:“感觉好极了!”他这么怕水,却又常常在阳台上眺望着大江出神,目光中既有恐惧,也充满深深的眷恋。

他睡觉的时候,喜欢睡在阳台上,或者屋顶的露台上,我曾经强迫他回房间睡觉,但是他总是偷偷地又溜到露天的地方睡,仿佛只有在那种地方,他才能睡得着。

我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里写作,怕他会闷,就鼓励他出去玩,但是他却总是不肯出去。有时候客人来访,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里不出来,偶尔叫他出来一下,他也是极不情愿,坐在那里半天不抬头。

我想他可能患有一定程度的自闭症,也许是小时候受过别人欺负或虐待,所以这么怕人、不信任人。他能够信任我完全是意外。他对我的信任有点象小狗对主人的那种信任,我这样说没有半点贬低他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在人与人之间,很难找到这样全心全意的信赖。他似乎相信我绝对不会害怕,就因为我曾经主动帮他的忙。有时候我也会考虑他的未来,毕竟这里不是他的家,但一提到这个问题,他就变得沉默而沮丧,用那种孩子般亮晶晶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说:“连你也不要我了吗?”使我再也不忍心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他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整个人发生了很大变化。

刚来的时候,他的皮肤看起来又黑又粗糙,疙疙瘩瘩的,摸上去滑溜溜的,有点象蟾蜍的皮肤。但是在这里住下来后,他的皮肤一天天好了起来,渐渐那些疙瘩没有了,虽然还是那么黑,但已经非常细腻,变得十分健康。

他的眼睛本来是象硬币一样圆,白多黑少,睫毛几乎没有,眉毛只有半寸来长的几根,整个眼睛突出在面部,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最近,他的眼睛渐渐地变得细长,眼珠黑白分明,睫毛长而卷曲,目光清澈温和,一双长长的浓眉斜飞入鬓。

他的鼻子本来几乎是没有鼻梁的,不知从哪一天起,居然变得笔直挺拔。

他的嘴唇也不再突出,反而变得棱角分明,唇色红润健康。

而他的头发,原本是象水草一样又稀又软,某一天我突然发现,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拥有了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在阳光底下光芒闪烁。

变化最大的是他的体形。

他的身体原来是双肩宽阔、脊柱突出,从肩部到双足一路变细,就象一只倒立的瓶子,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畸形。

但是现在,他的身体是标准的少年体形,肩膀周正,腰部有力而强健,双腿修长,非常漂亮的体形。

他的声音也不再嘶哑难听,变得象一个正常的变声期少年的声音,虽然说不上好听,但是你听到这声音就会知道,等他过了十三四岁的变声期,再长大一点,他的声音就会变得清朗而有磁性。

总之,他从三个月前那个奇丑无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十分俊秀的美少年。每一天我都惊讶于他的变化,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魔法呢?就算是最高明的整容手术也不可能令一个人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这一切都是在三个月内自然发生。

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邻居给我送来一缸金鱼。我其实不喜欢养鱼,这种小东西太娇贵,一个不留神就死了。然而人家一番好意,拒绝反为不美,便接受下来,摆在客厅里的茶几上。那鱼缸是小巧的圆形,里面六条金鱼拖着长尾巴游来游去,煞是好看。

将鱼缸放好,我便进房写字去了。才只写得几行字,就听见外面传来“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出来一看,只见鱼缸已经摔在地上变得粉碎,几条鱼在碎片中痛苦挣扎着,嘴巴一张一合,身上被玻璃割裂的地方冒出丝丝鲜血。旁边站着蓝锁。顾不得多说什么,我赶紧将那几条鱼捡起来,放到一个小盆里暂且养着。其中四条在盆里努力挣扎了一阵,就死去了,剩下的两条动作缓慢而摇摆,估计也活不太长了。

我没有责怪蓝锁一句。鱼缸放在茶几上,不会自己长脚跑到地上,别墅里就我和蓝锁两个人,显然是他不小心将鱼缸摔碎的,他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又何必责怪他呢?收拾好鱼缸,蓝锁还是低头呆呆地站在那里,想来是在责备自己,我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别难过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不料他猛一抬头,大声说:“我是故意的。”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坚决,甚至含有一丝挑战的意味,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倔强,简直是视死如归。我看他这样,也来了火:“你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要故意这么做?很好玩吗?”我的语气和表情都不会很和善。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孩子的恶作剧,如果是故意的,那就未免太残忍了些。

我以为他会有所悔悟,不料他竟然一挥手,又将那幸存的两条鱼栖身的小盆打翻,水盆“咣当”一声翻在地上,那两条鱼在地上蹦了两下就不动了——它们本来就是十分脆弱的生命,怎么经得起连续两次浩劫?

做完了这件事情之后,他大口地喘着气,脖子上青筋暴露,面色涨得通红,胸脯急剧起伏,显得很激动。

我什么也没说,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好,就出去了。

那篇稿子在三天后就要交,我必须把它写完。在别墅里呆着,我很难保持平静的心情再写稿。于是我在一个同事家住了三天。这三天里,我有时候会想到蓝锁怎么样了,会不会离开了别墅,到别的地方去了。但是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他的心结是到了该解开的时候了。以往我对他的宽容或许不是一种正确的方法,无论他经历过什么,他的未来还有很长,我不希望他以自己不愿提起的过去为借口做一些残忍的事情。

也许他会利用这三天好好想想。每当我心软想回去看看他时,那几条带着血在玻璃碎片里挣扎的鱼就会出现在眼前,促使我坚持下去。

第三天,稿子写完了,我松了一口气。朋友出门去了,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你没带钥匙吗?”我边说边开门。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蓝锁。几天不见,他变得更加俊秀了,原来十分粗大的手指现在也变得修长灵活。他看见我,目光一亮,神情如此欢快,扑上来抱着我的肩膀大声说:“大哥,你到哪里去了?你不要我了吗?”说着两行清亮的眼泪就从他眼里流了出来。

我几乎要心软了。但是我提醒自己,一定要趁这个机会解开他心里的结。

我挣脱他的手臂,冷冷地看着他,一眼不发。

他被我这样看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局促不安。“大哥,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淘气了。”他恳求地望着我,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我还是不说话。老实说,我现在才知道要装酷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脸上的肌肉都绷得快要痉挛了。

他又等了一阵,见我不说话,心一横,大声说:“好,我全告诉你!”于是我知道了他的经历。

他的父母,是中国很有名的一对生物学家,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人的科研成果频频见诸报端。甚至在怀着蓝锁的期间,他的母亲还获得了国际上一个著名的遗传工程学奖项。

蓝锁出生后的三四年里,最深的记忆就是父亲母亲过一段时间就带几枚奖牌来给他玩,他就用这些奖牌来挖沙子、砌房子,后来就弄丢了。他从小就非常聪明,到四岁时已经会背很多古诗,会做一次方程了。父母经常说要他将来继承他们的事业。

但是到了五岁,他们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起先,是他的父母变得神秘起来,经常两个人在实验室埋头干到深夜。他们辞去了科研所的工作,整天就泡在家里的实验室里。

后来有一天,他坐在客厅地板上玩,听见父母在实验室里飞快地说着什么,其间似乎有过争吵。过了许久,他的父母开门出来,两个人的神情都很疲倦,又很兴奋,目光灼灼发光,盯着他看。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些惊慌。

他们盯着他看了很久,母亲低下身来:“蓝儿,喜不喜欢到海边去玩?”“喜欢啊!”他欢呼雀跃,“蓝要看小海豚!”后来的一段日子,他的父母除了在实验室工作,就是带别人来看他们的房子。他们的房子是一栋非常漂亮的别墅,来看的人很多。终于有一天,他的父母将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用一艘船运走了。母亲拉着蓝锁的小手,带着他到各处去玩,他要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仿佛他就是个皇帝,谁也不违背他的意愿。

蓝锁真高兴啊,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也是他一生中快乐的终结。

快乐的时光总是易过,这一天终于不可避免地过去了。夕阳的余辉笼罩下来,蓝锁和爸爸妈妈到了海边。海是美丽而宽阔的,在夕阳下闪着醉人的红色。蓝锁平生第一次看见海,被眼前壮丽的景色深深打动了。

“蓝儿,如果要你永远生活在海里,你愿意吗?”父亲问他。

正沉醉的蓝锁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兴高采烈地说:“愿意,永远都愿意!”所以人不要轻易许下诺言,尤其是在自己还不清楚这个诺言的含义时。后来蓝锁有无数次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夕阳下的海滩,如果能够,他宁可将那个四岁的自己杀死,也要阻止他的诺言。

当时他的母亲很高兴,又仿佛有点怜悯:“蓝儿,你要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蓝锁还是没有完全听懂,但是他很喜欢“男子汉大丈夫”这几个字,于是很用力地点点头。

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便带着他上了一艘船。蓝锁一路上都很兴奋,因为海就荡漾在他的脚底,真是太神奇了!他不停地说着话,说的什么他都已经忘记了。父母静静地听着,谁也不打断他。

航程很长,他们朝海的中心驶去,不久就远离了海岸,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海水。这一天蓝锁都很快乐、很兴奋,终于疲倦地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母亲的怀抱柔软而温暖,他迷迷糊糊仿佛听见母亲在说:“蓝儿,你以后会记得今天吗?”他想会的,这么快乐的日子,我会永远记得的。

他的确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

当他醒来时,已经不在海上了。

他处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房间四壁都是白色,到处都是瓶瓶罐罐。他对这样的房间并不陌生,他父母的实验室就是这样的。

然后,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容器里。

这个容器大约有两米长,两米的宽和高,是玻璃做的,从里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容器整个是密封的,顶部留有几个小孔透气,底部大约有1米深的海水,冰冷刺骨。海水中有一张椅子,蓝锁就坐在这椅子上。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感到非常害怕。四周如此安静,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一个五岁的孩子被孤独地关在玻璃容器里,恐惧使他不敢哭泣。他睁大眼睛努力寻找,希望能找到他的父亲母亲。然而这房间除了他本身外,再也没有显示一点生命的气息,一切都是明亮而冰冷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扇门上。那是房间里唯一的一扇门。他希望能有人来将门打开,也许来开门的就是他父母。

他一生从未曾这样专注于一件如此枯燥的事物: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扇门,一动不动,一直看了三个多小时。

终于门被打开了,他的父亲母亲走了进来。那一刹那他的热泪汹涌而出,他大声呼唤着,声音撞击在玻璃容器上,发出巨大的回声。

父亲在门边站住,不再靠近。母亲一个人走了过来。她穿着白大褂,带着手套,好象刚刚做完实验的样子。

母亲站在玻璃钢前,凝视着他,任由他在里面号啕大哭,没有出声安慰。她的眉间是无限的悲伤,眼圈也是红红的,好象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父亲站在门边,低着头,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他走到一个仪器面前,按动几个按钮,容器的顶部象花朵一样张开了,一只机械手伸了进来,探向蓝锁。蓝锁畏惧地看着这个大家伙,不知道是应该让它抓住自己将自己带出去,还是让开一旁。象以前一样,他本能地望向母亲。

母亲微微偏了偏头,示意他让开。

他左右闪避着,机械手还是对着他抓过来,眼看就要抓住他了,他只得跳下那张椅子,跳进水里。机械手立刻将椅子抓住,带了出去,容器又关上了。

他那时候只有1.3米高,海水与他的脖子齐平,令他觉得胸闷难当。一不留神,他就呛了好几口水。

母亲又看了一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上天知道我们做出了多大的牺牲。”然后她就转过身去,双肩微微颤抖,仿佛哭了。但是她再没有回头,就这样走到门边,停了下来。

蓝锁眼看母亲又要走了,心都好象揪成了一团,他发出连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巨大叫声,双手连连拍打着容器,海水被震荡出巨大的波纹。他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只是觉得,如果不喊,他将永远永远要被关在里面了。

母亲站在门口,背对着他,全身绷得很紧。父亲也转过身不看他。他们两个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个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忽然一起大声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声音坚决有力,仿佛在宣誓。

然后两人飞快地出了门,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蓝锁依旧在大声地叫,大声地叫,因为他不知道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帮助自己。直到嗓子发出了咸丝丝地痛楚,肺里的空气好象都被消耗干净,他终于停止了喊叫,大口喘着气。

他猛然明白,父亲和母亲都不会带他出去了。

他的脸上湿淋淋的,无法分辨那是眼泪还是海水,大哭大喊过后,他觉得十分疲倦,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刚睡着,冰冷的海水就灌进了他的鼻子,他大大地咳嗽了一阵,只好又站得笔直。

那是他最深的印象。

他能记得那一天母亲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但是自那以后发生的事情,他都记不太清楚了。他毕竟只有5岁。

他只记得,他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个玻璃容器。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会经常来看他,望着他流泪,然后将一种粘稠的绿色液体倒入容器中,海水也就变得碧绿,发出荧光。

但是后来,父母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也好似不再期盼他们来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能够在水里自由的呼吸了,绿色的液体充满了整个容器,他自由地在水里游来游去,于是他被转移到一个更大的容器。这容器依旧是透明的,但是差不多有篮球场那么大,绿色的液体充斥其中。这种液体发出一种奇特的味道,并不好闻。

以后的记忆他都很模糊了,他有许久没有哭泣,也没有哭泣的愿望。每隔一段很长的时间会有一男一女来看他,他却不知道他们是谁,似乎也不想知道。他在液体里面捞取其中的浮游生物来吃,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

再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他完全不记得了,他只关心水里的事情,水外的世界已经不再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某一天,仿佛是突然从一个长梦中醒来,他眼前出现一种鲜艳的红色,有一个娇嫩的声音在不断说话,但是他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渐渐分辨得出那团红色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大约五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他听出这女孩在对他说话,说的是什么他依旧不懂。那女孩虽然年纪幼小,眉宇间却藏着很深的忧伤。他虽然头脑总不太清醒,却也不忍心看见她悲伤难过,就在她面前游来游去,想要让她快乐起来,但似乎并没有效果,她很少笑,反而经常哭。

又过了一阵子。他对于时间已经失去了概念,不知道那是多久。有一次,那女孩又来了,穿着鲜红的衣服,坐在玻璃容器面前,和他说话。

“哥哥,你还是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吗?”女孩难过地看着他。哥哥?他疑惑地思考这是不是叫自己,继而马上意识到自己竟然听懂了她说的话,不由非常兴奋:“我听懂了。”一个灰暗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喉间发出,他不由怔住了。

后来的日子,这女孩每天都来看他,慢慢地告诉他这么久以来所发生的事情。

原来他的父母,在他五岁那年,研制出了一种新的药剂。这种药剂,可以使生物的进化速度提高数百倍。

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所有生物的进化都是为了适应环境而产生的。他的父母用各种生物做了实验,效果都非常理想。

他父母研究药剂的初衷是想加速人类的进化,因为千万年来,人类的生存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人类的进化却极其缓慢。到了当代,生存环境已经相当恶化,而人类创造了无数的新事物来适应这种变化,人类本身,却一点也没有为了适应环境而发生改变。

他的父母是很有社会使命感的科学家,他们想到,人类已经过于依赖外力,从而阻碍了本身的进化发展。因此他们一直在对人类进化进行探索和研究。

用动物实验过药剂之后,下一步就是用人类做实验了。但是用谁来做实验呢?理论上说,实验对象越小越好。他父母都是正直的科学家,他们不忍心用其他人来做实验,第一个想到了自己。但是由于他们本身必须进行研究,而实验的结果不可预料,因此他们选中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蓝锁。

他们将蓝锁放在盛满药剂的容器里,本意是要让他能进化成为具有两栖能力的新人类。但是实验发展的方向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蓝锁被关在容器里,固然可以在水里呼吸,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他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劳动,他唯一要做的只是生存。那种药剂以成百倍的速度使他适应这种生活,所有不再需要的器官都逐渐消失,所有能适应这种生活的器官都形成了。

最能适应水中生活的,毕竟还是鱼类,千万年来的自然进化证明了这点。鱼的形状和器官都是天然为水生准备的。

因此,蓝锁便成了一条鱼,从外观到内在,他都是一条不折不扣的鱼。人的体型和器官本就是为了适应陆地生活才形成的,在这里,蓝锁不需要人的特征,于是进化选择了他的方向,他抛弃了所有人类的特点,变成了鱼。

当蓝锁刚刚长出鳃和鳍的时候,他父母都很高兴,认为实验成功了。但是蓝锁的变化没有停止,直到他彻底变成了鱼,他的父母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并没有停止这个实验,还是坚持下去。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就是这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名叫红扣。他们教会红扣关于进化的知识,到她五岁的时候,就是由她来负责观察和照料蓝锁了。期间父母也来探望过蓝锁,但是蓝锁已经不认识他们,他不再关心人类的世界,不再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他以鱼的方式生存着。

三个月前,父亲和母亲去参加一个为期半年的国际研讨会。

红扣继承了她父母的绝顶智慧。从两岁的时候,她就开始为她的哥哥而悲伤。那条巨大的鱼在水里欢快地游动,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个人。红扣不认为这是进化。

趁着父母不在,她停止给蓝锁的容器里加入药剂,只往里面加入普通的海水。这种药剂还停留在实验阶段,最大的缺陷就是,它能造成的进化是不稳定的,一旦停止用药,由此产生的变化就会停止并且逐渐消失。

蓝锁就这样停止了他朝鱼类的发展,慢慢地恢复了神志,慢慢地重新变回一个人。

蓝锁听了这些话,自然是不能相信。红扣也不多和他争辩,只是取过一面镜子放在他面前。他看见一个鱼形怪物在面前出现,除了手、脚的存在,这个怪物完全没有人类的样子。但这就是他自己。

(此处蓝锁有大约两万字的抒情和描绘文字,我一向很懒,恕不原样照搬了)

又过去了几天,蓝锁已经恢复成我初见时候的样子,差不多算得是个人了。他不再住在水里,而是和妹妹一起住在房子里。他们是在一个海岛上,四面都是海。红扣从小以来,就一直生活在忧愁和苦闷之中,父亲母亲象实验机器般的没有感情。这时候总算有个哥哥来疼爱她,高兴万分,每天都那么欢快地笑。对于红扣所说的父母没有感情一事,蓝锁觉得很疑惑,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他们都是温和可亲的人,非常善良,对他极好。但是红扣显然是不会骗他的。

终于他恢复成俊秀的少年了。从五岁那年到现在,竟然已经经过了九年。

那天他们在海边看风景,红扣絮絮叨叨地跟他说昨夜做的梦,海风温柔地吹来,真是美好的时光啊。忽然红扣站了起来,脸色变得苍白。“怎么了?”他不解地问。红扣颤抖着指着海面:“他们回来了”海面上一艘船正朝这边驶来,是他父母回来了。

他的脸色也变了。

这一段日子过得太幸福,使他们都忘了父母只是出去一会。两个人呆了一阵,红扣突然发疯似地将他望海里推:“走,快走,哥,他们会抓你的,你又会变成鱼的!”他也醒悟过来,亲了红扣一下,就跳进了海里。

可惜他和红扣都忘记了一件事情:他已经不是鱼了。他会游泳,但是不能在水里呼吸。没过多久就浮出了水面,很轻易地被他父母发现,用网捞了起来。

父母的样子一点也没苍老,但是他们以前那种丰富的表情也没有了。他们眼里发出狂热的光芒,无论他怎样哀求,怎样大声呼唤他们,他们还是将他再次关进了注满绿色液体的玻璃容器。

过了三天红扣才来看他,他已经变得意识模糊了。他的父母改进了药剂,现在药剂的性能稳定多了,即便他能再次逃出去,也未必能恢复原形了。红扣看着他一天天变化,着急万分,每天都在喊:“哥,你别忘了,你是个人!你是个人!”“我是人!我是人!”他朦胧中不断提醒自己,然而意识还是一点点消失。那一团火焰般的红色,那个焦急的声音,渐渐对他失去了含义。

在意识残留地最后一刻,他依稀感觉有个弱小的身体在拖曳着他,一路经过树林和沙滩,他全身的皮肤都被磨破了。然后,他感觉自己被放进了一个广阔的空间。他并没有其他意识,象鱼儿一样游走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记起了往事,但是他的四肢还是没有恢复过来。

红扣怎样了?他冒着危险游回他们经常玩耍的海滩,看见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在张望。

“红扣!”他用暗哑的声音大喊,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这声音和海里的涛声一样没有意义。但是红扣立即飞奔过来,欢笑的面容上挂着泪水:“哥,哥!”她扑进水里,紧紧抱着他。他们两个都哭了。

“红扣,坐到我背上来,我带你走,否则他们会拿你做实验的。”蓝锁说。

红扣没有犹豫,立即坐到他身上。

他们游出了那片沙滩,游进了月光下银色的大海。两人心里都非常高兴,虽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却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他们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这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

红扣是人,不能长时间泡在水里。他们游到一个小岛上,红扣在岸上用树枝搭了一个简陋的窝棚,晚上就睡在里面。他暂时还不能在岸上呼吸,便在靠近岸边的一个海湾里休息。

红扣脖子上系着一个红色的玛瑙环,那天她把这个环挂到了他的脖子上:“哥,送给你。”“为什么送我礼物?”他问。

“因为我很高兴!”红扣是真的很高兴,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变成鱼了。蓝锁也很高兴,他没有礼物,就要红扣剪下他的一绺头发。红扣将这头发编织得十分漂亮,挂在胸前。

那夜,在月光与海水的旋律中,他酣然入睡。许久许久以来,这个夜晚他睡得最甜。

然而半夜他被一阵喧哗吵醒,他看见月光下,他的父母亲将红扣抓到了船上。红扣大声喊着:“哥!哥!”他焦急地环绕着船的四周游弋,却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红扣看见了他,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然而他还是被父亲发现了,立刻一张网铺天盖地地下来了,红扣大声哭喊:“哥,你快走,快走!”。他迅速潜入水中——现在他依然是鱼,水里是他的世界。父母亲找了一阵,没有看见他,便失望地走了。等他浮出水面,只见烟波浩淼,那船已经无影无踪。

海岛上红扣搭的窝棚前还有篝火的余烟,他看着青烟袅袅盘旋,不由万分难过。

他依旧想救出红扣,整天在他们的海岛四周游动,希望看见她将她带走,但是她再也没有出来。

有一天来了一队渔船,在海里撒了拖网,他被网了进去。被拖了不知道多久,他在里面乱咬乱撞,终于将网冲开一个洞,逃了出来,但是再也找不到海岛的方向。

他漫无目的地游着,渐渐地长出了四肢。后来游到大江的入海口,便溯流而上,到了江中。那天遇到大风雨,被浪涛推到岸边,就遇上了我

这就是他始终不肯告诉我的过去,也是他怪异行为的根源。

我还能怎么做呢?

我只能把这个快要被眼泪淹没的孩子紧紧抱住,告诉他:“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弟弟。”

又过了三个月,蓝锁已经不再害怕和别人接触。他开始和我一起出去玩。老实说,带他一起出去对我的人气是沉重打击。以前我是附近的钻石王老五,自从这个漂亮得不象话的弟弟出现后,从5岁到50岁的女人都被他迷住了。唉,都是我引狼入室啊!

这孩子现在的笑容明显增多,可是还是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这也难怪,他的实际人世经历只有五年。

他常常说他太幸运了,能够碰到这么多好人,然而在最快乐的时候,他也总会黯然地说:“如果红扣在,那该多好!”我一直在搜寻红扣的下落,但是没有告诉他。毕竟要在茫茫大海中搜寻一座无名的海岛,希望实在渺茫。我不希望他抱无谓的希望。

某年某月某日,我在报纸上看见大幅的彩色广告:珍稀动物展览。

蓝锁继承了他父母对生物学的爱好,除了鱼,他喜欢其他一切动物。我将报纸给他看,他果然很感兴趣。我们便一起来到了动物展览馆。

因为是展览的第一天,天气也不是很好,下着小雨,来的人不是很多。我们进去时,里面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正好参观完出来,边走边议论说“真奇怪啊”。

展览馆里展览的所谓珍稀动物,原来是一种巨大的深海鱼类。这些鱼色彩斑斓,体型庞大,在大鱼缸里游动着,颇为壮观。可惜蓝锁不喜欢鱼,不然我真想好好看看。

“走吧。”我说。我们两人朝外走,蓝锁一直低头不敢看,急冲冲的,不小心脚底滑了一跤,摔到了地上。我去拉他起来,却看见他两眼发直,目光盯着一个地方在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是一缸鱼。

“你不是不喜欢鱼吗?”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窜到那缸鱼前面,将眼睛贴在鱼缸上。

那是一条红色的鱼,整体线条流畅优美,仿佛海豚,但是又拖着金鱼一样飘带似的长尾巴,在鱼缸里游动时,非常美丽。然而我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令蓝锁格外注意。

“红扣!”蓝锁低沉地说,眼泪顺着玻璃缸往下流。我心里一惊,赶紧仔细地看。

我还是没看出什么来。

“蓝锁,这条鱼虽然是红色,但不见得就是红扣啊。”我说。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根据。

果然,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那条鱼的脖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鱼的脖子上,有一根极细的红丝带,不仔细看简直看不出来。丝带上系着一个漂亮的结。

“那是什么?”我问蓝锁。其实我心里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红扣用蓝锁的头发编织的饰物。

我的心一沉。

蓝锁疯狂地想要砸碎鱼缸将红扣救出来,可是那鱼缸显然是由特殊玻璃制成的,怎样砸也没有裂纹。

奇怪的是,蓝锁这样疯狂的举动并没有引来任何警卫,实际上,这里除了我们两人,就再也没有别人了,大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展览大厅的后部传来一阵疯狂的大笑,我拉着蓝锁,循着笑声,走进了一个阴暗的走廊。这走廊的两边都是标本室,因为没有参观者来,连灯光也没有开。

我们走到走廊的尽头,才看见一间半开的房门,笑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房间的地板上坐着一个男子,面目英俊而苍白,仿佛许久没有见过阳光了。他看见我们进来,并不惊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蓝儿,你来了。”蓝锁全身发抖,我捏住他的肩膀,他还是不停地抖着。突然,他一个转身就往外跑,我一把拖住了他。他死命挣扎,大声道:“不要抓我,爸,不要抓我!”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使他冷静一点,却是面无人色,以极度恐惧的目光看着他的父亲。

我冷冷地看着那个被蓝锁成为“爸爸”的家伙,很想将他变成一条鱼。

他苦笑着看着我们:“蓝,我终于等到你了。”说完闭上了眼睛。等了很久,他都没有任何动静。我走上前一看,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蓝锁依旧站在门口不敢过来。对于这个父亲,即使已经死去,他心里也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父亲的手里有一张纸,我轻轻抽出来,上面抬头写着:“蓝儿……”“是给你的。”我对蓝锁说。他拼命摇头:“我不要!”一面又后退了几步。

那是他父亲写给蓝锁的信。我本想念给他听,可是他显然不感兴趣。我只好告诉他一个大概。

这信里说,他们的研究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所有实验对象的变化都是稳定且不可逆转的。红扣是其中最漂亮的一条鱼。

而他和他的妻子,因为长期和这种药剂接触,自身也产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并不明显,但却令他们疯狂而没有人性,变成只知道实验的动物。

他们的疯狂达到顶点之后,妻子主动要求将自己变成了鱼——因为他们没有成人实验的资料。而丈夫,眼看着妻子变成鱼,心里感到无比自豪。

于是他办了这次实验成果展览,向世人炫耀他的成就。同时,为了成为一个进化的人类,他一个人在这房间里喝下了最新的药剂。

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这种药剂是根据环境来发生变化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以何种状态生存最有利,他就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不幸在标本室里喝下了这种药剂,于是他不可避免得将要变成一个标本。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也许是回光返照,他残存的人性和理智得到了短暂的复苏,他开始思索自己这场实验的含义。

在信的末尾他写道:“如果人类随着环境的变化,到最后竟然只是变成没有理智的鱼,和没有生命的标本,这种变化的意义何在呢?人类真的需要因为环境而改变吗?什么才叫进化呢?最适应环境的一定是最高级的生物吗?红扣变成鱼之后,变得混混噩噩,这难道是进化?

我已经没有时间思考这些问题了,幸亏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你的声音。蓝儿,你帮我想想,这些问题有一个答案吗?“蓝锁听了这封信,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我也走了出去,身后那个男人,正慢慢地缩水,成为一团干燥的标本。

那天之后,蓝锁就消失了,带着变成了鱼的红扣。尽管他父亲说红扣将永远保持这个状态,再也不能变成人,蓝锁却不肯放弃希望。

“我希望红扣变回来的那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哥哥!”他说。

 

 

 

异相 全

 

 

 

 

衣服 全

 

朱哲和马琴是一对情侣,也是登山爱好者。他们爬过很多山,后来有一次,马琴在书上看见了这样一段话:“这世上的山,似乎都让那些登山者爬尽了。然而还有一座雪山,却从来没有人爬过。山上常年的白雪,还保持着当年刚落下时的纯净无暇。

这座山并不高,也不险,线条十分柔和。之所以没有人爬,是来自一个传说。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山并不是雪山。山下住着一个少年和他的母亲。这少年顽劣非常,令他母亲很头痛。如果只是少年人的顽劣也就罢了,可是有一天,他和村里一户人家的儿子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无非是少年之间的口角,也没有特别的。但是他记恨在心,竟在夜里焚起大火,将那户人家老老少少50多口人全部烧死。当夜惨叫震天,火光照红了这座山。他母亲震惊而伤心,又不忍心杀死他,便将他绑了放在这山上,要老天来定夺他的生死。当时正是夏天,少年只穿着单衣。不料后来山上竟然下起了漫天大雪,少年冻得瑟瑟发抖,大声喊:‘妈妈,好冷啊!‘可是他妈妈在村子里,村子里并没有落雪。这少年就冻死了。山上的白雪从此常年不化,凡是上山的人,都会在夜里遇见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青白的脸色,喃喃道:‘妈妈,好冷啊!‘一边说,一边剥下那人的衣服。所以凡是上山的人都冻死了。后来再没有人敢上山。“马琴最喜欢那些有传说的山,因此立刻建议去爬这座雪山。朱哲一向很听马琴的话,当然没有异议。

出发那天,马琴迟到了半个小时。朱哲没有怪她,她从来没有迟到过,这次可能是意外吧。

到了山脚下,两人换上登山服。马琴穿的服装异常肥大,简直有男子登山服那么大。朱哲皱着眉头道:“你怎么穿这么大的衣服?这样行动会很不方便。”马琴顽皮一笑,朱哲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虽然书上说这座雪山不高,但那是相对其他雪山而言,其实这山依旧不低。好在两人都有丰富的登山经验,一路上去没有什么意外发生,眼看就快到山顶,预计在天黑前可以返回山脚。

这是天气骤变,气温急剧下降,漫天大雪沸沸扬扬地下来了。两人很快感到了彻骨的寒冷,立即往山下返回。但是过不了多久,寒冷就已经使人抵抗不住。他们只得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挖了个深深的雪坑,两个人蜷缩在一起,保持体温。朱哲抱着马琴,只觉得她身上冰冷,一点温度也没有,想来自己大概也是如此。山上又没有树木可以生火取暖,只有彼此依靠,说些热情的话来互相鼓励。说到后来,朱哲实在抵抗不住严寒,眼皮沉沉地就要睡。马琴一看不妙,马上脱下自己最外的登山服给他披上。朱哲感到一阵温暖,睁开眼,看见马琴里面还穿着一件很厚的羽绒服,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的衣服。

又过了一会儿,朱哲再次感到寒冷无法承受,于是乞求地望着马琴,马琴犹豫了一下,又脱下一件衣服给他。幸亏她里面还穿着一件紧身皮袄。

朱哲将马琴的衣服紧裹在身上,体温稍稍升高了一点。

然而这种温度维持不了多久,他又觉得冷到极点,他看了一眼马琴,紧身皮袄将她的身体勾勒的十分美丽,看来她里面没穿多少衣服了。他不好意思再开口,便竭力忍受着。

天色十分阴暗,只能看到一米之内的景物。

马琴仰头望着天空,忧虑着这场莫名其妙的大雪何时才会结束。突然她听见一阵“簌簌”的声音,低头一看,朱哲正在瑟瑟发抖,脸色白里透青,嘴唇发紫。她心中一紧,不断地在他全身按摩,想给他提高温度。他的眼睛本来是半闭的,忽然睁开眼,表情变得象孩子一样,嘴唇抖抖地说:“妈妈,好冷啊!”马琴听到这句话,觉得非常熟悉。回想了几秒,猛然想起那本介绍这座雪山的书上,那个传说中的少年,也是说的这样一句话。她不由往后一退,声音因为冷和恐惧而颤抖:“你怎么了?”朱哲仍旧是那副孩子般的表情,和平时的他完全两样,惶恐地说:“好冷啊,我要穿衣服!”此时四面寒风厉啸,天色阴沉,在这座山上,只有这雪坑里勉强可以维持生存,而与她相依相伴的人,却是这样一副模样。

“你是谁?”马琴抑制住心里的恐惧,问道。

朱哲忽然诡异地笑:“很多年了,很多年没有人来了,谢谢你来陪我。”说着便慢慢地朝她靠近。他的眼睛在阴暗中发着幽光,瞳孔里反射着一片又一片雪花飘落,紫色的嘴唇上沾着白色的雪花,透出一种妖异的美。

马琴不断后退、后退,可是雪坑只有这么大,她再没有地方可退了。

朱哲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终于掐住了她的脖子。那双手越收越紧,马琴看见一朵白雪由天而降,越来越大,终于飘进她的眼睛,于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朱哲开始剥下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剥下一件,就往自己身上一套。奇怪的是,那衣服不管多么小,他穿上都刚刚好。马琴身上不知为什么穿着这么多衣服,朱哲一连剥了七件,终于停了下来。被剥去七件衣服的马琴,看起来好象缩水了一样,整个人显得瘦小了好多。朱哲有点奇怪,印象中马琴好象没有这么瘦。这时马琴身上还紧裹着一件火红的狐皮,他犹豫了一下,说了声:“对不起!”就将这件衣服也剥了下来,套在自己身上。

然而马琴的衣服竟然还没有被剥光,在红狐皮里面,又是一件雪白的皮衣。她先前被剥下的那些衣服,任何一件都可以作为冬天的外套,她居然可以穿这么多件外套在身上,岂不是很奇怪?并且她现在的身体又瘦小了一圈,变得只有朱哲的大腿那么粗了,仿佛刚才被剥去的不是衣服,而是她的肌肉一般。朱哲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恐惧,他决定停止,不再从马琴身上脱衣服了。然而这时他的双手已经不听从他的指挥,他无论多么想停下来,那双手依旧在剥马琴的衣服,剥下一件,望朱哲身上套一件;剥下一件,马琴的身体就缩小一圈,渐渐地缩得只有手臂那么粗,然后是树枝那么粗、扫帚柄那么粗、雨伞柄那么粗、笔杆那么粗,终于完全不见了。

最后一件衣服也被剥下套在了朱哲身上,而马琴,她身上一共穿了十五件外套,十五件外套里面,独独没有人的身体。

朱哲已经冷汗涔涔,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一层层剥去马琴的衣服,看着最后一件衣服从虚空上面被剥下来。每当那些衣服往他身上套过来时,他都想躲开,然而无论他怎么扭动,衣服还是套在他身上。

他独自坐了很久,雪终于停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蓦地发现前面站着一个人,正是马琴。她依旧是那么漂亮,但是只是一道虚浮的影子,在风里飘摇,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马琴在阴冷的空气中滑行过来,在他近前一尺左右停下来,怅怅地叹了一口气:“哲,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出发的时候迟到了半个小时?因为在路上我遭遇了车祸,已经死了。可是我还想陪你最后爬一次山。这是雪山,我怕你会冷,便想自己多穿几件衣服,到时候好脱给你穿。可是鬼怎么能穿人的衣服呢?那些衣服都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落在了地上。后来有个鬼差看我可怜,就答应帮助我,条件是我下辈子要变猫。我答应了,只要还能陪你爬一次山,我什么都答应。然而这还不够,他还给我下了摧心咒,如果衣服是我脱给你,脱多少件都没问题,但如果是你自己来脱,就顶多只能脱九件,因为猫只有九条命。你没发现吗?脱了九件之后,你就再也控制不了局势了。唉!你为什么要装鬼吓我呢?我自己就是鬼,你吓我难道我不知道?我现在只后悔为你这样的人做猫!”说完她就凭空消失了。

朱哲本来很害怕她是鬼,但是她消失后,才发现一个人更加害怕,于是飞快地下了山。

到了山下旅店,明亮的灯光照在身上,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首先要洗个热水到了山下旅店,明亮的灯光照在身上,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首先要洗个热水澡,于是他在镜子前脱下那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脱衣服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十分熟悉,但又无法形容。直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脱一层衣服便瘦下去一层,好象脱的不是衣服而是肌肉,一层又一层,他一边脱,脸色一边变得苍白。

脱到只剩最后一层衣服时,他看着镜子里一个细得如同笔杆的身体支撑着他的脑袋,然后,用颤抖的手,开始脱最后一层衣服……

 

 

 

生锈 全

 

 

 

 

 

面具 全

 

一个女人,被大火毁了容颜,随容颜而去的还有她的青春岁月。她再不敢出门,整日黑纱裹面,连她丈夫也不能看她的脸。她丈夫虽然不断说绝对不抛弃她、永远只爱她一个,她却仍旧是怀疑、怀疑、怀疑。

她在这样的疑心中过了三年,每天仔细检查丈夫的每一件物品,寻找其他女人的痕迹,但是总没有找到。

到了最近,她发现丈夫行踪不象以前一样有规律。下午五点半下班,往常他都是六点钟就到家,并且买好了晚餐的菜,最近一个星期以来,却总要拖到六点半才到家,这半个小时到哪里去了?她想要问,却又倔强地维持着尊严不肯开口,只是趁丈夫不注意将他的东西检查得更加仔细彻底,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而丈夫的行为,也有些怪异,有几次,她梦中醒来,发现自己面上的黑纱被揭开,丈夫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在想什么。这让她越发不安,她偷偷地翻看家里的存折,那上面显示近期曾经取出大笔的钱,他们的积蓄所剩无几了。

她感觉到自己处在危机边缘。

这天,丈夫快下班时,她鼓起勇气出了门,到丈夫单位的门口躲着。一路上不断有人对她的怪异装扮侧目,风不断将她的面纱吹得好象要飞走,阳光是许久未见的,也让她觉得刺眼,这一切都让她不适应。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等了一阵,终于看见丈夫出门,她放轻手脚,悄悄跟了上去。

丈夫没有走回家的路了,而是拐进了一条小巷,走过长长的窄窄的路,一路上没有碰见几个人。路两边没有什么遮蔽的东西,她很害怕丈夫突然回头发现她。但是丈夫走得很急,也很专注,一路朝前,到了巷子尽头,出现了一户人家。

丈夫在那户人家前停了下来。

她心中一跳。

和这巷子中其他简陋陈旧的房子相比,这户人家显得格外干净清秀,粉刷得雪白的墙壁,大红漆的木门,门前一盏装饰用的灯笼,用大毛笔写着一个飘逸的“柳”字。如果这里住的是一个女人,也必定是一个不俗的女人。

丈夫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她慌忙躲到一旁,从敞开的门里看见一个穿白衬衣的女孩,隔得远,看不清容颜,但是任何女人跟她比起来,都算得漂亮了,她辛酸地想。这时候他听见丈夫的声音,是那种富有磁性而略微兴奋的语调:“小柳。”小柳?真好听的名字啊,她嫉妒得盯着他们,盯得眼睛发酸。可是很快她就看不到什么内容了,小柳冲丈夫笑了笑,两人便进了屋,关了门。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坐倒在地上。一团团浮云从天上掠过,她的心发虚、发空。小柳,小柳,小柳,她反复默念这个名字,然后便念,小丫,小丫,小丫,一直以来,到现在,丈夫都是这么叫她的,可是这个土气的名字,哪里比得上小柳的温柔婉约?

而她这张废墟般的脸,又怎么敌得过小柳干净的容貌?

她深感绝望,也不知道是怎样起身,一脚深一脚浅,如走在云雾间,好不容易挨到家门前的那条马路。

一阵喇叭放出的俗气音乐传来,她原本恍若不闻,却又听到一个汉子的声音“老鼠药,一吃就死的老鼠药”她停住了。

仿佛是被什么驱赶似的,一片薄薄的身躯飘向那个汉子。

“老鼠药吗?”“是的,太太,家里有老鼠么?”汉子热情地托着几包药给她看,竭力装做没看到她的面纱。她没有在意他的目光,目光直直地盯着方寸大小的白纸包。

“有效么?”“当然了,老鼠吃了,立即就死。”“不会痛很久么?”汉子警惕得看她几眼:“你管它痛不痛呢,反正又不是给人吃。”“我买。”她交了钱,汉子却犹豫了 ,望着她,不敢将药递过来。她伸出蒙着黑纱的手,一把抓过那三包药,转身就走,汉子在身后追着喊:“太太,可毒呢,可不敢让人吃啊………”买了药,失去的力气回来了一部分,她走得快了一些,一进门,立即关紧房门,打开灯,房间里笼罩在一室光明中,让她嘘了口气。她常常觉得裹在黑纱里的自己已经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只有这明亮的灯光,才让她感觉自己是个正常人。

她走到镜子前,在灯光下,无情得剥去自己的面纱,甚至带着一丝冷笑。这是她第一次在灯光下看自己的容颜,凹凸起伏,伤痕累累,没有轮廓,没有五官,一团丑陋的肉球。她盯着这张脸,不眨眼,不闪避,要让绝望深刻烙在心里,让她断了一切念头,再也不回头。

然后,依旧裹好黑纱,拿着药,倒在碗里,取一杯牛奶,加了多多的糖,既然生命是苦的,何妨死得甜一点?

正举碗欲饮,门开了,丈夫出现在门口,手里照例提着菜,一脸的兴奋,让她又是恨,又是嫉妒。她不愿看见他,便转身进屋。她一向古怪惯了,丈夫也不觉得奇怪。他仿佛心情很好似的,一边做菜,一边哼歌,哼的还是那首他们相恋时最喜欢的歌,让她的心一抽一抽的。捂住耳朵,将头藏在被子里,歌声却依旧丝丝缕缕传进来。旧日歌声让许多往事浮上心头,一幕幕,老电影般在眼前晃过,仿佛是一生的总结,是缠绵的悼词。她泪如雨下。

“别唱了!”她冲到房门口,眼光不经意瞟过放牛奶的桌子,心骤然一紧??碗呢?

丈夫停住歌声,望着她一笑,手里端着的,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牛奶碗,甜蜜的死亡,近在他唇边。她想喊,却不知为何停住了,眼睁睁看着他喝下大半碗牛奶,心,仿佛木了。

难道我愿意他死?她呆呆地看着他放下碗继续做菜,呆呆看着他皱起眉头,呆呆看着他捧住腹部弯下腰,呆呆看着他倒在地上抽搐。

“小丫,我肚子痛。”他说。

她站着不动。

他还是没有察觉,他死也不会怀疑到她。自己靠墙做好,勉强一笑:“吃坏肚子了。”他从口袋里掏一件薄薄的东西,招手叫她:“来,你来,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她象一只木偶,被他的召唤牵了过去,站在他面前,他坐着,她站着,她健康,他虚弱,仿佛世界忽然颠倒了。

“你看。”他兴奋的声音,和他以前呼唤她名字时一样,和他今天呼唤小柳时一样。

他手里托着一片肉色的东西,仿佛是手绢,又仿佛是皮革,软软地耷拉在他手里。她低头望着,却不伸手去接,只在心里暗暗计算:他还有多久可活?

她不接,他便只得费力站起来,肚子痛得脸一阵扭曲,身子佝偻着,将那东西举起,一只手颤抖着,揭开她的面纱,若是以往,她一定会反抗,此时却什么也忘记了,只是望着他,不知道他死会是什么样子?

他揭开面纱,见到她的脸,身子微微一颤,这让她朝后缩了缩。然而他拉她过来,将那张薄薄的东西蒙在她脸上,她才要反抗,却觉得一阵芬芳清凉从那东西上传来,僵硬了三年的肌肤忽然仿佛柔软了。

他微笑着端详她,将她拉到镜子前,让她正视自己。

她朝镜子中扫了一眼,惊呆了。

她看见一个三年前的自己,肌肤如雪,眉目如画,虽然满面困惑,却是美不胜收。她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手指抖索着爬上面颊,僵硬的手指触摸到久违的柔软,她,在一瞬间凝固了。

丈夫额头冒着大滴的汗珠,望着她的神情,笑了,将她的双手拉过来,为她戴上一双肉色手套,同样的材质,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枯干变形的双手,戴上了手套之后,又复晶莹如玉、纤巧如兰。

这莫非是在梦里?

“我知道你一直不快活,你一直怕我抛弃你,可是你虽然容貌毁了,在我心里,始终是那个漂亮女孩,一点也没变。”丈夫笑道,“你听说过江南柳氏吗?”她摇摇头,一霎不霎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三年了,即使是梦里,她也不曾如此美丽!耳边是丈夫的低语:“江南柳氏,是传说中的易容家族,从唐代以来,他们制作的人皮面具就可以乱真。我没本事,找不到良药可以治好你,但是我碰巧遇见了柳家的后人,虽然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手艺却着实精巧。偏巧她又那么善良,被我求了一阵,终于答应给你做一套面具。这人皮是我花钱从刚死不久的人身上剥下来的,你一定不知道,趁你睡觉,我做了你脸和手的模型给她,让她为你专门制作了一套。”说到这里,他已经站立不稳,身子缓缓滑到地上,眼睛却还望着她,笑得非常开心:“你终于可以出门了,你再也不用怀疑我了。”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这番话让她如遭雷击,再多的悔恨已经来不及了,她看见丈夫的脸色已经呈现出死亡的征兆。她原本想要说出真相,然而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

她微笑着,喝下碗里剩下的牛奶,蹲下身,将丈夫抱在怀里,象三年前一样甜蜜地笑着,吻着他,说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灶上的火,因为无人关照,已经蔓延开来,他和她,在火中,微笑。

 

 

 

柳条镇的故事 全

 

江南有一个地方,四面青山环抱,围出中间一小片低地。一条清溪从山里流出,蜿蜒辗转至低地,成为一里多宽的河流。低地冬暖夏凉,土地肥沃,天长日久,虽然是与世隔绝的地方,不知怎么竟然有了人烟,逐渐成为一个小镇,这便是柳条镇。

柳条镇出现于什么时候已不可考,全镇总共不过十多公顷的面积,从镇头几乎可以一眼看到镇尾,一色的鹅卵石小路,两边是杉木搭的屋子,檐角如鸟翅般飞翘,奇特而煞有情趣。小镇隔绝在深山之中,四周几十里之内都是山林,离最近的农村都有70里地。镇上居民很少出门,也极少有外客来访,所幸天时地利占尽,耕织尽够自给,因此除了婚嫁之外,小镇基本与外界没有联系。居民淳朴天真,心胸宽放,自有镇以来,竟然无人生病,且都长寿,多半活到90多岁寿终正寝,宛如神仙。小镇前的那条河,说深不深,说浅不浅,镇上的孩子们自小就在河里玩耍,也没有大人照看,竟然没有一个人淹死。镇上的人都认为上天格外眷顾,也就分外惜福,律己甚严。

全镇大约三百来人,平日鸡犬之声相闻,小镇里发生什么事情,半个小时内就全镇皆知了。这一天,镇里的两个孩子到山上玩耍,因为贪看两边的野花,不觉渐渐走远,进入山林深处。待到两人发觉,已经寻不见回去的路了。这两个孩子大的约8岁,小的才5岁,都不是很懂事,不由着了慌。大的还说要喊人来领他们回去,小的却已经哭了起来。那一个本来想着自己年长几岁,应当要摆出长者的风范,无奈被这哭声一撩拨,自己鼻头一酸,可就把什么风范都丢到一边,也跟着大哭起来。哭声虽大,可惜山深林密,小镇里的人半点也没有听见。眼看天渐渐黑了,风吹草动,在小孩子眼里看来都是说不出的可怕。这时林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伴着卡拉卡拉的树枝折断声,仿佛是有个什么野兽正在靠近。两个孩子头脑里立刻涌出平日爹妈说的山鬼猛兽之类故事,吓得瑟瑟发抖,抱在一起,连哭都不敢再哭。眼看着那声音就到了跟前,忽然听得一个女声问道:“这么晚了,你们不回家吗?”问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头乱草似的枯发,面相丑陋,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灵动如水。两个孩子见了人,喜出望外,争先恐后报告自己的迷路经过。小孩子连哭带说,难免有许多发音不清的地方,而那女孩耐心极好,听他们说完,便一边一个牵着他们的小手,慢慢往柳条镇而来,一路上给他们说了许多故事,听得他们眉飞色舞,浑不记得要害怕了。

这女孩一路行来,仿佛对路径极熟。大的那个孩子仔细打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你不是我们镇上的吧?为什么认识路啊?”那女孩抿嘴一笑:“我是到这镇里来走亲戚的。”“那你的亲戚是谁呀?”孩子好奇地问。

“古三太婆!”女孩回答到。

说话间就到了柳条镇,孩子尚有一肚皮疑问,没有来得及问,已经被焦急寻找的父母一眼发现,立刻上来拉住,左右端详,确信完整无缺才松了一口气,高兴之余,少不得训斥几句。闹了半天,那女孩始终微笑着站立一旁。镇上的人听得走失了两个孩子都在帮忙寻找,听见找到了就聚拢来问长问短,眼见这女孩面生,便打听她是何人。她落落大方地说是古三太婆的远方侄孙,名叫古古,小时侯来过一次,这次是特地奉父母之命再来拜访的。

古三太婆确有其人,但已于两年前仙逝。女孩听了,点点头,也不见得多么悲伤,只提出要看看她的坟地。镇上的风俗向来是热情待客的,何况是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就有人提议要这女孩暂且在自己家里住下,等明日天亮了再去看古三太婆的坟。女孩也就答应了。

眼看孩子找到,古古也有了歇宿的地方,众人便散去了。

收留古古的是住在镇东头的何大婶,她家里就只何大叔和两个女儿。何大婶领她一路走,早将家里的情况简略说了。

何大婶的家是两层的木楼,涂得漆黑油亮,显见得是新盖的。进了一楼的大堂,何大叔和两个女孩已经将饭菜摆上了桌,正等着何大婶来吃。见带了个客人来,都诧异地看了何大婶一眼。何大婶将事情说了,大家也就热情欢迎,纷纷将菜往古古碗里夹。

深山中娱乐项目少,到了8点多钟,各家的煤油灯就一盏盏灭了,小镇陷入一片漆黑。何大婶令古古和两个女儿挤睡在一张大床上,也吹熄了灯。靠在枕边,何大婶偷偷地说:“老何,你说古古怎么这么丑呢?”何大叔训斥道:“不要说人坏话,睡觉!”何大婶撇撇嘴,还是说了一句:“我的两个丫头多么漂亮!”自豪地赞叹一阵,终于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何大婶忽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似乎有一阵风从身边吹过,朦胧中睁眼一看,大丫头站在床前,望着她不出声。

“大丫头,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她问。

大丫头面上一片凄惨的表情,先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阵,才道:“妈,我要走了。”声音象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瓮声瓮气地。何大婶觉得很是奇怪,问:“你要走到哪里去?是了,你要回去睡了,快走吧,很晚了。”大丫头又不做声,默默地站立了许久。何大婶仔细打量她的神情,却好似隔着烟雾一般,飘飘忽忽地看不真切。良久,大丫头长叹一声,说:“我不能再呆了,妈你好好保重,爸爸睡得很沉,我想跟他说话也不行了。”言毕,也不转身,就这样迅疾往后退去,眨眼就不见了。何大婶不知为何一阵心酸,全身一震,猛然醒来,耳畔传来鸡鸣声,窗眼里微微地透进一线光,天亮了。她翻身坐起,怔怔地想着刚才的梦,竟是如此真切,心里总不塌实,慌慌地,好象丢了什么。遂使劲摇醒何大叔,将刚才的梦说了。何大叔自然嘲笑她一番,但见她心慌意乱,便陪她披衣起身,往女孩们的房间过来查看。

何大叔不便进女孩房间,便等在外面。何大婶自己推门进去,见女孩们尤自睡得鼻息沉沉。凑近床边,借着天光一看,古古和二丫头双颊晕红,唇含微笑,似乎正做好梦。大丫头睡里头,面皮朝着墙壁。何大婶扳着她的肩想使她转过身来,却发觉她的身体异常僵硬,浑不似往常般柔软,且半点温度也没有,心里已是虚了一半,但总还抱着些希望,强行转过她的身体,只见一张惨白的脸,已然死去多时了。何大婶惨叫一声,往后便倒。

叫声早惊动了门外的何大叔,顾不得许多,立时奔进门来,扶住了她。彼时二丫头和古古也已经醒转,均坐了起来,揉着双眼,惊鄂地望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何大婶一口气憋住,被何大叔揉搓了许久,才回过气来,号啕大哭:“我的女呀……”其余三人一听这话,互相望望,同时去看大丫头,这才发现出了什么事情。

哭声惊动四邻。不过半注香的工夫,全镇的大人差不多都来了。

柳条镇从未有少年人夭折,遇上这头一遭,各人心里都十分难过。镇长命镇上的大夫验过尸,发现是心脏出了毛病。眼看何大叔一家悲伤不能自已,大家遂代他们安排了葬丧事宜。

灵堂设置在何家堂屋里,白惨惨一片。何大叔何大婶神色木然,两行泪不住下跌;二丫头哭哑了嗓子,眼睛肿得核桃般大;全镇的人俱落下了同情之泪,只有古古,神态自若地站立一旁,双手背在后头,一点难过的神情也没有。旁观者暗暗奇怪,悄悄地对人说了,不一会就传得大伙都注意到了她的奇怪之处。何大婶虽然悲伤,两耳却未闭塞,更有平日相好的妇女偷偷在她耳边说了,她侧头打量,果然见古古毫不相干似的,倒似在欣赏葬礼。她一阵冲动,分开人群,走到古古面前,不客气道:“姑娘,好歹我们也曾收留你一夜,如今我家出了这等事情,不说帮忙,你总该施舍几点眼泪吧?”言毕悲从中来,又是一声呜咽。

古古似乎吃了一惊,问道:“人都是要死的,有什么好哭?”这话一出口,旁边一阵嘘声,就有人准备上来说她,却被何大叔拦住了。他怔怔地凝视古古半天,古古毫不退却,直视他的目光。他惨然道:“好,好,好个冷心的姑娘,我们这里住不下你,你自己找地方住去吧!”古古又吃了一惊,环顾四周,没有一个同情她的,都鄙夷地望着她,她胸膛一挺,昂着头道:“走便走!”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旁边有个淘气少年,伸出脚来拌了她一下,她一个趔趄,往前一扑,连冲了几步方才站稳,手里一个红色小布囊却跌了出去。她神色慌张,立刻上前要捡起布囊,早有人拾起来,却不还她。她似乎很看重那布囊,额头冒出汗珠,面相越发丑陋不堪,就要扑过去抢来。她越是如此,别人偏不肯给她,反而起了疑心,大家聚拢来争看这布囊有何特殊之处,竟值得她如此用心。

那布囊是红棉布做成,针脚密实,上面绣了几朵祥云,囊口用丝带紧紧系住。那人将丝带解开,一股凉气飘出,隐约听见女孩子的哭声,众人皆惊疑,正要仔细研看,她不知何时已一把将布囊夺了过来,扎紧口子,夺门而出。

众人要追,出门来时,已经失去了她的踪迹,只得回来。

大家纷纷议论,总觉得这女孩十分古怪,其一没有人类的感情,见了自己亲人和朋友死了竟毫不动容,其二她刚一来,镇里便死了个年轻姑娘,是自古以来没有的事情,其三,她那个小布囊着实古怪,里头传出的女孩哭声,何大婶一口咬定那定是大丫头的声音。现在她失去踪迹,大家没有办法,只有加紧防卫,防止别的少年再出事。妇女们纷纷看自己的孩子,确定在身边都松了口气。忽然有个女人惊慌地道:“福儿,福儿哪去了?”福儿便是昨日在深山迷路的8岁男孩。大家细一回思,就有人想起福儿刚才竟仿佛尾随着古古走了。这样一说,人们都着了忙,赶紧四处寻找。又找了十几名精壮大汉,将全镇二十以下的年轻人都围在灵堂里护着。

人们兵分几路,仔细搜寻。终于在一处树林中寻见福儿,却已经全身冰凉,死去好一阵子了。大夫一验,只见他全身发青,嘴唇乌紫,显是中毒而亡。除去衣物验了一遍,在足低发现两个筷头大的血洞,那血凝在洞口,竟是深黑色。这伤口看来是毒蛇咬的,只是四面青山中从未有毒蛇猛兽出现,不免令人悚然动容。忽然风云变色,天色一暗,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虎啸。众人皆觉得心里一颤,似乎发起冷来,忙忙地抬了福儿的尸体下山去。

是夜,柳条镇愁云惨雾,失去儿女的人家哭声不绝,未经丧事的人也是人心惶惶,各自早早关门闭护,分派了壮丁守夜,将自家的孩子围在床中间,父母叔伯长夜不睡,轮流坐在床上守着。

好不容易捱得天亮,总算无事。这样警惕着过了几天,大家渐渐不似当初般害怕,有些年轻人已经开始偷偷溜出去玩耍了,胆大一些的男子也偷偷议论,或许那两个孩子的死只是巧合,与古古并无关系。

镇西头的秀云是个美貌的女孩,平日最爱到河边洗衣裳,一双白手在水里搅动,一张桃花脸映在水里,连自己看着都十分喜欢。这几日不能出门,心里十分郁闷。这天趁爹娘都在灶屋做饭,自己偷偷出门,叫上平日玩得好的女伴,也是偷偷出来,几个人一起就在石子路上嬉戏。那时天刚蒙蒙亮,远一些的景物就看不清。她们正闹着,依稀看见前面走来一个人。几人也没在意,那人快步走过她们身边,一顶草帽低低地压在眉头上,遮住了大半个脸。秀云和她们闹着,不觉手里的帕子掉到了那人脚下,那人立刻弯腰去拾,露出黝黑的一截手腕,秀云亦同时弯腰,顺便扫了一下那人,单见一张丑陋的面孔上安着一双极其清澈明亮的水样眸子,不由惊叫一声,坐倒在地。那人见自己面容被人看见,加快脚步走了。众女伴扶起秀云,问她因何惊叫,她已惊得语不成声:“古古,是古古!”忽然便大口喘气,双手在颈项间不断挠动,生象是有人箍住了她脖子令她喘不过气来。旁边的女孩都吓坏了,一个掉头跑去喊人,其余几人帮着将她脖上纽扣解开。然而她的脸色渐渐发青,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渐渐地双眼翻白,就这样断了气。

镇里又有了一桩丧事。

镇长和几个老人商议了一番,大家翻了祖先留下的古书,寻见了一些驱邪的方法,当天便在灵堂里做法。有个少妇带着自己三岁的儿子一起,因前几日精神紧张不曾睡好,这时便打起了瞌睡。那三岁的小孩懂什么事?见大人们忙着做法,就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出来,忽然看见墙根下蹲着一个人,肩膀一起一伏的,似在哭泣。他虽然小,心地却是很好的,就走过去,想看在哭什么。近前一看,正是古古,面上挂满亮晶晶的泪珠,头发愈加乱了。这小孩虽然有些害怕,但毕竟年纪小,见她哭得可怜,忍不住问她哭什么。她只是摇头。小孩不由伸出手去要替她拭泪,猛听得一声叫,他妈妈不知何时已经出来,立刻将他抱在怀里,后退几步,大声通知其他人。人们纷纷从灵堂里拥出,却见古古迈开两腿一阵飞奔,又不见了。镇上跑得最快的壮士也追不上她。

进得灵堂,人们要继续做法,镇长的儿子却站在法坛前一动不动。“你走一边去!”镇长呵斥他。他缓缓回过头,面上一片茫然:“爹,我在哪里?”问完便突然不见了。人们又是一番寻找,遍寻不见,还是一个打渔的偶然收网,在河底发现他的尸体。几个伙伴供认他们是一起出来游水,这孩子被水草缠住了足不得出来,伙伴们怕家里人骂,互相隐瞒不说。镇长的眼睛气得血红,发誓定要捉住古古。

然而古古行动诡秘迅速,总得想个智谋才能捉住她。镇上的老人按古方调制了一道符水,人吃了绝对无事,但凡非人类吃了就必然现出原形而死。困难的是如何让古古服下这道水。无法可想,只得每人发一道这种符水,以图机会。

过了几日,镇里又死了几个孩子。有个女孩,只有六岁,因为害怕古古,总是不肯出门。这天一个人在房里玩,爹妈就在外间做事。忽然她觉得背后有人呼吸之声,回头一看,正是古古,破烂的衣裳,干枯的头发,极美的眼睛。她自然极其害怕,却又不敢大声叫唤,怕叫来了爹妈一同受害。

“你要杀我是不是?”她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小声问。

古古微笑着摇头,又点点头:“我是来带你走的。”这孩子吓得两手直扯衣角,忽然手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是装在衣口袋里的符水瓶。她见逃不过去,心一横,掏出这小瓶,递过去道:“你吃了这个吧!”“这是什么?”古古好奇地问。

“是好吃的,你看我吃,”她仰脖喝了一半。那瓶是陶瓷做的,对着光可以看见她确实喝了一半。古古见她似乎喝得很香甜,也便接过去将剩下的喝了,十分喜悦道:“你不怕我,还将我当朋友,我一定好好待你!”那女孩见她喝下符水,立时大叫报信。她爹妈首先跑了进来,不多时镇民都来了,大家将古古团团围住,手里利器明晃晃地对着她。古古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突然全身缩成一团,仿佛极其痛苦。挣扎了一阵,她倒在地上,一阵抽搐,渐渐地周身发出耀眼的白光。她的目光异常明亮,盯着那女孩看了半天,长叹道:“原来你骗我!”说完又是一阵抽搐,再不能出声。那女孩听了这话直往爹妈身后躲。古古渐渐地样子改变,背上长出一双大白翅膀来,容貌也变得清秀美丽,耳朵尖尖的,衣裳也变成白色,只有痛苦的神情没有变。

“果然是妖物!”镇长冷哼一声。但大家都心里忍不住赞叹一声:好美的妖物啊!

古古痛苦不能自持,手里紧纂着的红布囊也掉到了地上。早有人捡了起来,解开扎口的丝带。古古伸手似欲阻止,无奈全身颤抖,一丝力气也无。

布囊打开后,几缕青烟飘出,一股幽凉之气透骨而入。人们打了几个寒颤。那几缕青烟在地上旋转一阵,渐渐凝成人形,正是那几个死去的孩子。人们喜出望外,正要上前相认,他们却一致后退,言道自己是鬼,近不得阳气。大丫头在其中年纪最大,只见她飘至古古身边,问道:“你可还有力气?”竟似十分关心。古古苦笑着摇摇头。

大丫头长叹一声,道:“你们都错了。”于是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柳条镇地处偏僻,地府里的鬼差嫌路远,许多年不肯来一趟,非等到这里的人老得不能不死才来收了去。但是人寿本是天定,这样一来,便乱了秩序。本来无事,但最近地府新上任了一位判官,这人前世乃是法官,以秉公执法著称。他一查地府名册,发现居然有这样多人无故延寿,且都出在柳条镇,就要追究责任。阎王最近正为地府君主立宪的问题伤脑筋,要显示自己开明公正的态度,就下了文,要将延长的寿命收回。奈何那些长寿之人俱已成仙,寿命无从追讨,只得从他们后人身上讨回。又因成年人阳寿已定,不能删改,只得缩短孩子的性命,来抵消以前的错误。孩子的魂魄未全,须由专门的收魂人收集其魂魄才能保证其不飘散。那判官虽然铁面无私,但也怜悯这些孩子阳寿不永,便与天庭商量,让这些孩子俱上天庭。古古本是天庭的逍遥天使,专门负责接引干净的魂魄上天,这次的任务就落在她身上。她遂化身凡人,前来接引这些孩子去往天国。所以不是古古杀了这些孩子,而是她要救他们的灵魂。

然而现在古古力气已尽,再也无法将孩子们的魂魄收起,只见一阵风吹来,那些孩子便随风化去,杳无踪迹了。

天上射下一道金光,笼在古古身上,她仰头一笑,消失了。

柳条镇后来的故事再无人知道,有无数探险家和考察队对这里的山林进行地毯式搜查,却再没发现这个小镇的丝毫痕迹,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不曾有过这么多长寿安宁的人,不曾有过一位下凡的天使,不曾有过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古朴小镇。

 

 

 

鬼天使 全

 

今夜分外漆黑,在满天的乌云中,藏着星星和月亮,在风吹过的草丛里,藏着一个艾林。

艾林是第一次做鬼,在今晚之前,他一直是个人。他乐悠悠地独自在没有月光的街道上散步,因为没有月光,也就没有阴影,粗心的艾林没看见前面那么高的一个陡坡,一脚踏空,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喊,就变成了鬼。

变成鬼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艾林也没有亲人和朋友,没有谁会为他流眼泪。他生平第一次飞了起来,冰冷的风穿透他空空的身体,或许,这就是快乐?

然后他就遇见了那个老鬼。

老鬼其实不老,看起来是个小孩,但是已经死了四百多年,他看见艾林漫无目的地在空中飞,便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吓人?”艾林反问:“为什么我必须去吓人?”老鬼象真正的鬼一样恐怖地笑了几声:“吓人是很好玩的事情。”说完他就走了,因为他还要去吓一个很胆小的女孩。

艾林没有做过鬼,但是既然一只老鬼说吓人好玩,他也就决定试试。

根据多年看恐怖片的经验,所有吓人的鬼,都应该穿一身白衣服,这个难不倒艾林,他飞到睡衣店里挑了一件比较轻的白睡衣,披在身上,飘呀飘。

然后他就埋伏在草丛里,等待有人经过。

淡淡的路灯洒在路上,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艾林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

灯光下走来两个孩子,都是很小的孩子,只有7、8岁左右,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手牵着手,唱着歌。

艾林有点犹豫:小孩子会不会吓坏呢?

那两个小孩子已经走到了跟前,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左右望望 ,很害怕的样子。

“这么黑,会不会有鬼呢?”女孩小声说。

“不会,”男孩说,可是他的声音在打颤,“世界上没有鬼!”男孩的话激怒了艾林,他决定教训一下这两个孩子。正在他准备从草丛里飞出来的时候,那两个孩子突然尖叫一声——天太黑,他们没有看清路,和艾林一样,也一脚踏空,眼看就要落在地上。

艾林知道,他们一落到地上,就会和他一样,变成鬼。

他没有多想,立即飞了出来,飞到两个孩子面前,将他们抱住。

那一刻的艾林,白衣飘飘,目光炯炯,美丽如画。

孩子们被他轻轻放到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露出崇拜的眼神:“请问,您是天使吗?”艾林怔住了。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他这才记得,不光是恐怖片中的鬼才穿白衣服,童话里的天使,也是一身白衣,一尘不染,就象他现在一样。

那么,自己到底是天使还是鬼呢?艾林真的有点苦恼了。

 

 

 

恶诅村 全

 

李和维特一踏上这片土地,不由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片广阔的荒原,深黑色的泥土一直蔓延到天边,地面上除了一寸来长的硬草,什么也没有长。站在荒原中央,四面八方都是荒凉,绝无人踪,寂静得令人空虚。天空中密不透风地蒙着厚厚一层乌云,只有在靠近地平线落日的地方,乌云才略微稀薄一点。

“你确定是在这里?”维特疑惑地问,“这里看起来不象有人的样子。”“是这里。”李再次仔细看了看地图,那上面清楚地标明了恶诅村的方向。

李和维特是堂兄弟,他们的祖父最近去世了,留下一个奇怪的遗愿,希望将自己的骨灰洒到故乡的土地上。祖父的故乡,是在南美大陆上一个名叫恶诅村的地方,李和维特作为他的后人,带着他的骨灰,带着他手绘的地图,几经曲折,终于找到了地图上标明的黑色荒原。

但是恶诅村在哪里呢?

极目远眺,四野茫茫,看不出有人经过的痕迹。李对照地图,仔细辨认了一番,指着北方道:“朝那边走。”说完他便继续朝北方走去,在他左手边,一轮沉重的夕阳,正在缓缓朝地平线靠拢,荒原在残阳的暗红渲染下,显出血一般的色彩。维特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恶诅村,多可怕的名字。”维特的声音从苍凉的风中传来。

李没有说话,只是微笑。无论那个地方多么古怪,他们都必须完成任务——他摸了摸背包里那个圆形的骨灰坛子,又想起祖父的笑容——那个一生都保持着神秘色彩的老人,带着一种宿命的悲哀,常常那样望着他们,微笑,再微笑,象所有慈爱的祖父一样。想到这里,李忽然觉得鼻子发酸,眼眶也湿润了。

“李!”维特看着他笑起来,“你越来越象你的中国母亲了,这样多愁善感。快走吧,太阳快消失了。”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天空,渐渐失去光彩,转为与这土地一样厚重的黑色,这是荒原中特有的乌云层,终年不散,只有在太阳最强烈的时候,才能勉强看到一点蓝色的天空——祖父在遗嘱里特别详细注明了这点。

依据地图的指示,他们还要再望前走50多里路,才能看见恶诅村。他们疲惫的双腿已经有点不听使唤,可是祖父的遗嘱上还特别注明了另外一条——“绝对不能在荒原上过夜。”祖父说的话,肯定有他的道理,即使是维特这样任性的人,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停下来休息。他们加快脚步继续赶路,一路上不再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伴随着夕阳下落。

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之前,他们终于到达了恶诅村。村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奇怪的南美文字,李和维特从小跟随祖父学过这种文字,仔细看了看,就着一点余光,读着那些音调奇怪的语句——“日落之后不要单独外出;日落之后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相视一笑——多么奇怪的话。

村子里十分寂静,茅草屋凌乱地散布在村中各处,一些光着上身、穿着稻草裙的孩子们,正慌慌张张地朝家里飞奔,身后跟着一群狗和几只鸡。

“嘿,小孩!”维特用恶诅村的方言叫着他们,“这里有旅店吗?”孩子们听见他的话,露出惊恐的表情,跑得更加飞快,冲进他们各自的茅草屋,将结实的木门使劲关好。

“他们怎么了?”维特问道。李耸耸肩。

天色全黑了。因为有乌云遮挡着天空,太阳一落山,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星星和月亮都不见踪影。维特从包里抽出事先备好的电筒,强烈的光芒亮起来了,一些好奇的孩子,从窗口探出一个个小脑袋,但是维特一朝他们打招呼,他们就象小鸟一样缩了回去。

他们沿着村中的大路朝里走,希望找到一间旅社。这里看来是个土著部落,村民的不开化程度很高,茅屋建造得非常粗糙,屋外晾着的衣裳,也只是简单的几片布,根本称不上形状,从茅屋窗口透出的,不是电灯的光,而是一星星微弱的火把光芒,甚至在茅屋的外面,他们还发现了舂米的石臼。他们很难相信,自己那个有三个博士学位的祖父是在这里出生的。

“你们怎么在夜里出来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来。维特将电筒朝出声的地方照去,那个女孩子在黑暗中凸显出来了。这是个很健壮的年轻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一身黝黑的肌肤闪闪发光。她和那些孩子一样穿着稻草裙,上身只围着很短的一小块布,长头发上挂满五颜六色的花串,赤足上也戴着两串花。

“我们是外地来的,”李说,同时举了举手里的包,将骨灰坛子的形状显示给她看,“我祖父在这里出生,现在他死了,想回到这里。你知道哪里有旅店吗?”女孩子冷冷地看他一眼:“你们别指望在这里找到旅店——明天日出之前,谁也不会理你们的。”“为什么?”维特感到很奇怪,“是因为村口石碑上的那些字吗?”“是的,”女孩说,皱了皱眉头,仿佛有些不耐烦,“我叫阿提拉,你们呢?”李将他们的名字说了出来,女孩又皱了一下眉头:“这名字很怪。你们跟我来吧。”她顿了顿,又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如果你们肯相信我的话。”李和维特笑了笑,跟在她身后走着。她带着他们来到一处茅草屋,将门推开:“你们今夜可以谁这里,这是雅布老婆婆的房子。”她带着他们进屋,点亮挂在墙上的火把,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屋内陈设十分简陋,靠墙的地板上堆着一堆稻草,上面铺着一张席子,看来那就是床了。另一边是个小小的灶台,里面的火已经熄灭许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雅布老婆婆哪去了?”李问道。

阿提拉看他一眼,转身走出屋子,从黑暗中远远抛下一句话:“她死了两天了。”呆在一个死去不久的老太婆的屋子里,两个人有点害怕,肚子也饿起来。维特在灶台上一阵乱翻,翻出一块风干的腊肉,想了想,还是没有吃。

“也许那是人肉呢。”他开玩笑道。

李在床边的墙角里发现一个陶罐,里面盛着半罐水,他闻了闻,水已经有点味道了。

没有办法,两人只得各自吃了两块巧克力充饥,脸也不洗,倒头便睡。

茅草屋的窗子用一块薄薄的兽皮蒙着,风突然强劲起来,鼓动兽皮发出嗡嗡的声音。外面隐约传来唱歌声。

“谁在唱歌?”维特坐起来,掀开兽皮窗帘的一角,朝外望去。

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睡吧,”李说,“别管他。”维特正要睡下,那歌声突然嘹亮起来,就在他们门口回响,声音柔媚婉转,用恶诅村方言唱着一首情歌,大意是说一个等待了很久的女子,对情人的思念。

“……要是夏天不回来,那就秋天来;要是秋天不回来,那就冬天来……”歌声慢慢地唱着,旁边还有很多人在鼓掌。但是维特和李朝窗口望去时,外面仍旧是一团漆黑。

“他们不用点灯吗?”维特笑道,“在黑暗中唱歌,真奇怪。”李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坐起来,听了一阵,对维特使个眼色,两人熄灭火把,悄悄地起身,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正要开门,歌声却噶然而止。维特猛然将门拉开,电筒朝黑暗中照去,四面都是安静的茅草屋,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她走得好快。”维特咕隆道。

这一整个夜晚,他们都不断听见窗外传来切切私语声,还有人在走来走去,有人叹息,可是长途跋涉后,他们实在太累了,累得没有力气爬起来看一看。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太阳透过茅草屋的缝隙在屋内投下班驳的光点,当他们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了。 屋外传来喧哗的人声,不时有人在大笑,还有狗在汪汪的叫,仿佛经过一夜的沉睡,这个村子终于从沉默中苏醒了。

维特和李走出屋子,阳光强烈地照在地面上,发出灼热的光芒。村里的人看见他们出来,都吃了一惊,有些人警惕地看着他们,远远地避开。

“你们好!”维特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他们露出怀疑的神色,互相看了看,又狐疑地望着维特。

“你们从哪里来?”一个老人问道,“昨天已经有人告诉我村里来了两个陌生人,就是你们吧?”李走出茅屋,朝他们走过去,他们却朝后退。李怔了怔,站住了。他回头望望维特,维特朝他笑笑。

李也笑了笑,简单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当他说到自己的祖父是恶诅村人时,村民们发出一阵嘘声。

“年轻人,在恶诅村里,不要说谎,”那老人道,“恶诅村的人从来不到外面去。”“我们没有说谎。”维特说着,将祖父的骨灰盒给他们看。但是村民们并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仍旧在大声指责他们撒谎。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老人看来在村里很有地位,他一开口,其他人就都不说话了,“你们对我们说谎,并且还住在死人的屋子里。”他用苍老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两人,仿佛要从他们眼睛里挖出真话。

“我们没有说谎,”维特从袋中取出一串骨头项链——那是祖父小时候在恶诅村戴的,上面刻着祖父的名字——阿古力特。老人接过那串项链,和村里人仔细传看了一遍,眉头渐渐皱起,喃喃道:“阿古力特?那个想到外面去的孩子?”他蓦然抬头望着李和维特,“他没有死?他还有了孩子?”“是的,”李说,“他到了英国,结了婚,我们是他的孙子。”老人显然相信了他的话,挥挥手,村民们便陆续散去了。

“阿古力特出去了,很好。”老人点点头,“但是你们不该来——任何人都不应该来恶诅村。”“为什么?”老人招呼他们在树底下阴凉的地方坐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给他们送来草汁饮料——那是一种深绿色的汁液,和凉水兑在一起,喝起来有点清凉的感觉。老人喝了两杯饮料,又从随身的一个兽皮荷包里掏出不知是什么叶子嚼着,这才告诉他们恶诅村的故事。

恶诅村周围的荒原,原本是一片肥沃的土地,这片蕴藏着生命的土地上,繁衍出各种动物和植物,还有人。几百年前,这里一共有30多个部落,象蒲公英种子一样散落在原野的各处,大家互不侵犯。

但是哪里有人类,哪里就有战争。

200年前,战争在30个部落之间爆发了——战争的原因谁也不记得了——但是战争的后果,却是谁也无法忘记的。30多个部落的战士们将他们的血洒在黑土地上,整整一年,土地都是红色的,他们怨愤的灵魂在黑土地上咆哮。

他们诅咒战争,诅咒这片土地。

根据诅咒村流传下来的记载,当最后一个战士在黑土地上倒下时,这里的女人和孩子都再也不会流眼泪。鬼魂们飘荡在原野上空,经久不散,从此整个原野都不见天日,只有鬼魂形成的乌云,笼罩着整个天空。而土地,也从此干涸,此后整整20年,无论人们多么努力,黑土地上除了那种硬草,再也不长别的生物。

只有一个地方能够种出庄稼,就是现在的恶诅村。这个村庄被诅咒包围,它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许多年来,不断有村民想离开恶诅村,到有蓝天的地方去,但是他们离开恶诅村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他们都被那些怨恨的灵魂杀死在荒野上了。”老人叹息道。

“但是我祖父为什么能够活着离开?”维特不解地问。

老人摇摇头:“事情总会有例外,也许那时候鬼魂们恰好在休息。”他换了一片叶子继续嚼着,接着说恶诅村的故事。

那些鬼魂们不仅白天形成乌云,夜晚还会化成人形在村里出没,所以恶诅村的村民,从不在夜间出门。

“要是你夜间出门,很可能会碰见他们,”老人压低声音道,“他们会诱惑你,杀死你!”他说到“杀”字时,眼睛突然可怕地亮了一下。

李和维特交换了一个眼神,维特道:“但是昨天夜里,我们就分明看见有人在外面走动。”“你们看见了?”老人紧张地问,“你们看见了什么?”李将阿提拉的名字说了出来,还提到那阵歌声。老人摇摇头,叹息道:“阿提拉,她原本可以成为你们的祖母,可是自从阿古力特出去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嫁人,”他眯起眼睛,仿佛在回想很久以前的事情,“她再也没有嫁人,甚至和鬼魂交上了朋友。”“祖母?”李惊讶不已,“但是她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老人看看他,冷冷道:“是啊,她死的时候的确是十五六岁,如果她还活着,现在也应该有八十多岁了。”“她死了?”维特和李惊叫起来,回想起昨夜的情形,忽然觉得无比恐惧——原来那个好心给他们指路的少女,竟然是很多年前的鬼魂?

“白天你们可以四处走走,但是不要离开恶诅村,”老人站起身,拍拍衣裳,“但是太阳一落山,你们就不要出门——夜里没有呆在屋子里的,都是鬼魂。”他看了看他们昨夜住的茅屋:“你们不要住这里了,死人的屋子都要烧掉。你们住我家里去吧,我家里只有5个人,地方很宽敞。”李和维特听他这么说,立即收拾好东西,到了老人家里。

老人家里并不宽敞,但是有一间多余的房子,在地上铺上稻草和席子,就可以给他们睡了。当他们取出自己的东西时,村里的人便点燃了雅布老婆婆的屋子。干燥的茅草屋在阳光下熊熊燃烧,很快就化为灰烬。

李一直背着那个装着骨灰的旅行包,老人——现在知道他的名字叫阿斯望——不断打量着那个包。看了一阵,忽然走过来,将包从他背上拽下来。李吓了一跳,赶紧夺了回来:“你要干什么?”“烧掉!”阿斯望说,“死人的东西都要烧掉。”“但是这是我祖父,我要将他埋在恶诅村。”李说,紧紧地抱着旅行包,维特也走过来,和他站在一起。

“恶诅村不埋死人,”阿斯望冷冷道,“死人全部留在村外。”“为什么?”维特不满道,“难道你们自己的亲人,也不能埋在村里?”“不能,”阿斯望布满皱纹的脸有几分冷酷,“死人和活人是敌对的,所有的死人都在诅咒活人,他们夜里在村中出没,每夜都发出诅咒声,”他的脸一阵扭曲,“阿古力特既然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既然回来了,他必定也会诅咒我们,和其他死人一样!”“不,他不会,他是我祖父!”李大声道。但是他的声音突然显得这么微弱,村民们正慢慢聚拢来,盯着他的旅行包。

包围圈慢慢缩小了,李和维特无处躲藏。

天空突然迅速阴暗下来,乌云朵朵压低,太阳渐渐被遮住,大家什么也看不见了。人们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看看天,又看看维特他们,不知所措。

“诅咒!”阿斯望的眼睛里写满恐惧,“阿古力特也开始诅咒我们了。”他的眼神仿佛要喷出火来,盯着李:“好吧,你们保留那个死人的东西吧,但是记着别让他打扰我们!”他说完这句话,光线立刻明亮起来,太阳被乌云释放出来了。

李和维特看人们一个个走开,松了口气。李害怕他们会偷偷将祖父的骨灰拿走,不敢将旅行包放在阿斯望家里,便随身背着,两人一起到村里四处游逛。

恶诅村面积不大,绿色的小麦散布在黑荒原上,分出明显的界限。绿色之外的地方,是村民不敢涉足的。

逛了一阵,看村民们劳作和游戏,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黑夜又来临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阿斯望和他家里人都回家来了,他们将门窗紧闭,再三叮嘱李和维特不要出门。

“好的。”维特说。

村里的人睡得很早,吃过面饼和茶,就吹灭火把睡了。李和维特不习惯这么早睡,躺在草席上,讨论着恶诅村的事情。

那歌声就在此时响起——“……要是春天不回来,那就夏天来;要是夏天不回来,那就秋天来……”是阿提拉,是她在唱歌。

李和维特紧张极了,他们挤在一起,不敢说话,也不敢出声。

“你们听见了吗?”隔壁房间里阿斯望忽然说话了,声音很轻很轻,但是他们还是听见了。

“是的,是她在唱歌。”维特轻声回答道,“怎么办?”“别理她,睡吧,”阿斯望的声音充满疲惫,“只要不出门,就没有关系。”“阿斯望,阿斯望。”李呼唤着。但是那边很快传来阿斯望粗重的呼噜声,看来这里的人都已经习惯了鬼魂的出没。

但是他们睡不着。他们用兽皮包裹着身体,用稻草堵住耳朵,可是歌声仍旧如流水般清晰。

“李,维特,你们没有睡,是吗?”阿提拉忽然停止唱歌,轻声道。李和维特吓得几乎要停止呼吸。他们没有回答,躲在黑暗的茅草房里,全身发抖。

“你们没有睡。”那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他们耳边。

房间里没有一丝亮光,在房间角落里,一个白色的影子,慢慢朝他们飘过来。

他们心跳越来越快,那影子长发飘拂,脚不沾地,如同在水面滑行的鸟儿,轻盈地滑到他们身边。

“李,维特,你们为什么不理我?”阿提拉白色的影子在黑暗中十分清楚。

“阿提拉,”维特全身出了一层冷汗,颤抖着道,“你已经死了,不要诅咒我们了。”“诅咒?”阿提拉嘲讽地说,“你们现在就要走,离开恶诅村,到荒野上去!”她想害死他们!

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恶诅村!

“阿斯望!”李终于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没有人回答他。

阿提拉哈哈大笑起来:“我说过,夜里没有人会理你们。”她在暗中吹了一口冰冷的气,火把变突然亮了,但不是燃烧的火焰,而是蓝色的磷火。阿提拉在磷火中笑着,拉着他们的手,要将他们拉进黑暗中去。

阿提拉的手,冰凉而僵硬,是一只被死亡浸透了的手。

“看在我祖父阿古力特的份上,”维特大声喊道,他紧紧抓着李,“不要伤害我们!”隔壁房间里传来不安的骚动声。

“跟我走!”阿提拉声音冰冷,“跟我走!”她的长发在一瞬间长长,黑色卷曲的长发,在地面上蔓延,渐渐如潮水般淹没了两人的身体,将他们包裹起来,象蜘蛛包裹它的猎物。

“救命!”维特大声呼救,“阿斯望,救命!”隔壁的火把蓦然亮起来。很快,阿斯望和他的4个儿子出现在门口,他们的脸上都充满惊恐的神色,豆大的汗珠挂在额头上。

“阿提拉,”阿斯望声音微弱地道,“鬼魂为什么也开始伤害屋里的人了?你们破坏了规矩。”“没有规矩!”阿提拉蛮横地道,“我们现在要杀你们,除非你们离开恶诅村,”她的眼睛发出绿光,“恶诅村是我们的!”“恶诅村是我们的。”一阵咏叹般的低语从窗外传来,所有的门窗都洞开了,一阵又一阵冷风吹进来,茅草屋象气球般轻飘飘地飞到了天空之上,越飞越高,和满天堆积的乌云融合在一起。

整个村庄的茅草屋都飘了起来,人们睡眼惺忪地站在地面上,仰望着他们的家随风起舞。四面燃起了蓝荧荧的磷火,许多穿着草裙、脸上用黑泥土画着图腾的人影飘行过来,将惊恐的恶诅村村民包围在中间。

人们的眼神那么绝望,可是除了李和维特,他们谁也没有掉泪——在很多年前,恶诅村的人,就已经不会流泪了。

鬼魂们低声笑着,朝人们逼近。人们象一群羔羊,慢慢缩在一起,却没有人想到逃跑。

“快逃!”李大声道,同时一拉维特,他们两个拼命奔跑起来。他们的奔逃提醒了村民——原来他们还可以选择逃跑。

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跑起来,足下踏着村里绿色的草地和庄稼,身后是影子般的鬼魂。风吹荡着他们的草裙,他们狂奔不已。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跑出了恶诅村的边界,跑进了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的黑色荒原。

“不好,我们出来了,”有人发现了这个问题,立即站住,“必须回去,否则我们都会死在荒原上。”村民们慌乱地点头,转身想回到恶诅村去。

“站住!”维特大声道,他从旅行包里取出祖父的骨灰坛,“你们回去,会被鬼魂杀死的!我们逃吧,阿古力特曾经逃了出来,我们也一定能!”人们犹豫地看着他,又看看恶诅村,那里闪烁着粼粼鬼火,茅草屋已经全部消失在天空,庄稼也被他们奔逃的脚步践踏了,家,已经不存在了。他们望着阿古力特的骨灰坛,渐渐露出从来没有过的表情。

“是的,我们可以的,”阿斯望低声道,“为什么不试试呢?很多年没有试过了!”他抬起头来:“孩子们,带着我们跑出去吧!”李取出地图,看了看上面的标识,带着村民们朝南方跑去。冰冷的鬼风从他们身后吹来,有几次,一些木棍般僵硬的鬼手触摸到了几个想回诅咒村的村民,他们吓得又转身加入了逃亡的队伍。鬼魂们在他们身后20米的地方跟随着,蓝色的磷火飘荡在天空和大地,仿佛一点点小星星,为村民们带来微弱的光明。天空中,乌云不时变幻成各种奇怪的面孔,朝他们龇牙咧嘴的笑。

而阿提拉和她的女伴们,始终在唱着歌,歌词听不清楚,那种婉转悠扬的曲调,在空旷的荒原上,传得很远很远。

跑了很久很久,黑色荒原始终看不到边际。

有个男人倒下了,他趴在地面上不肯起来,大声诅咒着黑土地,诅咒着天空,诅咒那些鬼魂:“我跑不动了,没有人能够跑出荒原,我们都会死的!”他绝望地对人们大喊。

他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奔逃的步伐停止了,人们的眼神,都变得绝望起来。

“不会死的,”李喘息着大声鼓励他们,“我们有地图,还有五里地就可以出去了。”但是没有人再相信他们的话。村民们用胸前短小的衣襟擦着汗水,坐在土地上,决定休息一阵就回恶诅村去。几百年来流传的那个诅咒让他们相信,即使恶诅村被鬼魂占领了,回去,也比死在荒原上好。

维特和李看着他们,不知所措。荒原已经将走到尽头,可是他们没有办法让人们看到希望。人们被许多年来鬼魂的故事吓坏了,不相信自己可以逃出鬼魂的控制。

鬼魂们迅速靠近。

他们象一阵灰色的潮水,滚滚涌来,凝聚成地毯般的一团整体。这块流动的地毯,前端伸出各种獠牙和鬼爪,地面开始长出奇形怪状的黑色植物,它们的枝叶象一截截被斩断的肢体,在空中伸展扭曲,缠绕着人们的双足。人群发出恐惧的尖叫声,蓦然站了起来,但是没有用,他们的脚已经被缠住。灰色的鬼魂之流开始包围他们,他们感受到死一般的冷,四周都是似有若无冷淡的笑容,有的鬼魂将自己的头颅摘在手里,有一些掉在地上的鬼的肢体开始朝人们身上攀缘。人们尖叫着,拼命将着些东西抖落,可是它们无穷无尽,不断地纠缠着人们。

而天空中,乌云里忽然伸出亮晃晃的尖利白牙,象剑一般朝下刺来,人们一边躲避天空的牙齿,一边闪开地面上鬼魂的缠绕,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李看见在那些鬼魂中,阿提拉和阿古力特在微笑。

“祖父!”他大声叫道,“为什么要伤害我们?”阿古力特依旧在微笑,他的声音在鬼魂阵列中传来,仿佛是经过重重障蔽,听起来十分沉闷:“想活命,就离开!”李看了看祖父,维特也看着祖父,阿古力特的笑容和他们记忆中一样慈祥。他们两人疑惑地互相看看,点点头,突然同时跑了起来。

是祖父要他们来这里的,现在祖父叫他们离开,那就离开吧,祖父是不会害他们的。

恶诅村的村民们见他们开始奔跑,犹豫了一下,而更多的鬼魂象一支绵绵不绝的军队,正朝这边涌动。

村民们也跑了起来。虽然他们害怕诅咒的力量,但是谁也没有勇气再回去和鬼魂为伴。

人在恐惧中奔跑的速度是惊人的,很快,他们就逃离了鬼魂的纠缠,黑色的荒原到了尽头,充满生机的南美大陆呈现在眼前,太阳出来了!

村民们看到红色的南美大陆时,他们蓦然站住了。他们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低矮的灌木在风中起伏,几只羊在悠闲得踱步,地面生长着各种植物,缤纷艳丽的花朵开放在肥沃的土地上,而天空,蓝得象海水一般,一片云也没有,只有飞鸟不时掠过。

恶诅村的人们,何曾见过这般景象!在他们过去的生涯中,只有恶诅村绿色的庄稼和荒原上的黑土为伴,满眼充斥的都是乌云的色彩。

他们站了一会,忽然都跪在地上,将额头和嘴唇贴在地面上,几百年前从他们眼中消失的眼泪,如同泉水般留出。

李在这个时候,忽然感觉背上的旅行包轻轻一动,他听见有个声音在轻轻说:“李。”这是祖父的声音。

“维特。”另一个年轻得多的声音叫着维特的名字,他们都听出来了,这是阿提拉。他们惊愕地四处看看,却什么也没看到。那些村民依旧在虔诚地跪拜,似乎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维特,李,”祖父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阿提拉轻轻的笑声,“谢谢你将他们带出了恶诅村。”祖父慢慢地开始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恶诅村鬼魂的故事。

几百年前的那场战争,让鬼魂们留下了恶毒的诅咒。但是鬼魂们很快就厌倦了,他们发现停留在原地无休止的诅咒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他们停止了诅咒,并且用各种方式通知村民们。

但是人们不相信鬼魂的话,没有人相信诅咒停止了。人们依然不敢到黑荒原上来。

鬼魂们解释了几十年,毫无办法,决定自己离开。然而当鬼魂想离开黑荒原时,却发现他们被另一个诅咒紧紧锁住了。

那是恶诅村村民的诅咒。

不仅仅是鬼诅咒人,几百年来,人们因为痛恨鬼魂将他们的土地夺走,日日夜夜都在诅咒着鬼魂们,这个诅咒的力量如此之大,使得鬼魂们无法离开,无法托生。

鬼魂们惊恐不安,他们想尽各种办法,人类却始终不愿意和他们沟通。为了表示诚意,鬼魂们甚至让什么也不生长的黑土地长出了那种硬草——那是他们唯一可以从外界运来的一种植物——但是人们依然不相信,人们没有发现黑土地已经变得肥沃,没有任何人尝试在黑土地上耕种,也没有任何人尝试离开恶诅村。

人们迷信那个诅咒。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直到阿古力特和阿提拉出现。爱情使他们的心胸更宽广,他们相信了鬼魂的话,阿古力特带着阿提拉的祝福,上路了。在鬼魂的指引下,他顺利地离开了荒原。

在恶诅村生长的阿古力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精彩,却又如此残酷,为了生存,他整整奋斗了一生,没有一点机会回来向阿提拉报信,直到他死,他才有机会让自己的孙子们带着他的骨灰和灵魂回来。

而阿提拉,因为常常和鬼魂对话,被村民视为不详,在一个清晨,被烧死在太阳底下。她的鬼魂依旧在等待阿古力特回来,来解开村民的心结。

可是阿古力特回来的时候,自己也已经是一个鬼魂,人们不相信鬼魂的话。

虽然村民们烧死了阿提拉,但是她仍旧爱他们,她知道他们其实多么善良,只是对鬼魂的恐惧蒙住了他们的眼睛。在李和维特来这里的第一个夜晚,阿提拉和阿古力特商量出一条计谋。

村民们心里没有信任,但是有恐惧。他们决定用恐惧来驱赶村民离开恶诅村。

“我希望他们生活在广阔的世界里,”阿提拉说,“恶诅村太小了,何况,我自己也实在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咯咯一笑,“阿古力特将外面说得这么好!”于是,就在昨夜,所有的鬼魂,装扮出一副凶恶的面孔,将村民们赶了出来。他们一边驱赶着村民,一边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这个办法。

“长期的闭塞,让人的智慧也闭塞了,”阿古力特说,“没有智慧的人变成的鬼魂,也是没有智慧的,只有我走了出来,我学到了人类千百年来流传的智慧。”“是的,”阿提拉甜蜜地说,“阿古力特最聪明,是他解开了诅咒。”“诅咒解开了吗?”李高兴地问。他和维特回头看看黑色荒原——那里乌云消散,蓝色天空在阳光下一碧如洗。

“鬼魂们都到哪里去了?”维特问道。

阿古力特和阿提拉轻轻笑了:“他们都走了,诅咒一解除,天国的大门就敞开了。”“但是你们呢?”李不解道,“你们为何不走。”“我们就要走了,”阿古力特道,“再见,孩子们,我们只是来送你们最后一程。”李背上的旅行包又是轻轻一动,他们仿佛依稀看见两个透明的身影消失在蓝色天空中。

村民们依旧在虔诚地拜望。

原来禁锢他们的,不是鬼魂的诅咒,而是他们自己。

四面传来沸腾的声音,一个壮丽的清晨开始,南美大陆的生命都苏醒了!

 

 

 

鬼故事 全

 

刘成很会讲鬼故事,每次他讲鬼故事,都会把胆小的人吓哭。

这一天,他所住的公寓正好停电,大家都聚在楼下等来电。那夜的月光非常亮,看人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大家的脸都是亮晃晃的,只有刘成的脸泛着一股青气。人们便开玩笑:“刘成,你的脸色不好看呢,好象撞鬼了一样。”刘成笑笑,没有说话。

闲来无事,大家便都要刘成讲两个鬼故事。刘成斜睨了几个女孩子和小孩一眼,摇摇头:“别吓坏了孩子和姑娘。”然而那些女孩和小家伙虽然胆子小得要命,却偏偏又特别喜欢听鬼故事,于是死命地求他讲。刘成终于答应了。开讲之前,那些胆小的人就先抢了中间的位子坐着,两边都有人就没那么害怕。

刘成说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一具无头女尸的。

有一天,公安局挖出一具女尸。这女尸没有头,只有一个身体。她的身体非常美,肩膀上有一块梅花形的红胎记,皮肤异常白皙,红白相映,说不出的妖艳动人。从身体来看,她大约二十出头,胸部浑圆饱满,腰部纤细而健康,双腿笔直修长,可以想见生前一定是个美丽的女子。

警察在附近搜索了许久,始终没有找到女子的头颅。

这女子的尸体在公安局停放着,等人来认领。当天夜里,就有一个老妇人和一名少女来认尸。那老妇人大约五十岁左右,气质十分高雅,自称是女尸的母亲。那名少女是死者的妹妹,长着一张很漂亮的瓜子脸,却不甚健康,面上没有多少血色。少女穿着一件长长的风衣,足下一双高统靴子,全身包裹得很严实。当时正是初秋,天气还颇为炎热,这种装扮令警察们都朝她多看了几眼。那少女步态十分轻盈,飘飘若仙,她母亲一只手挽在她腰间,两个人跟随负责的警察进了停尸间。

女尸被一块白布从头到脚盖着,揭开白布,那母亲摇晃了一下身体,闭了闭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那少女怔怔地看着,似乎有些悲伤,却没有流泪,只是轻轻拍打着母亲的肩膀,叫她不要哭。当时在场的警察转过身去,有些不忍心看做母亲的悲伤情状。等他转回身来,女尸已经被白布盖好。那母亲仿佛是悲伤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挥手要出去,倒是那少女对警察说道:“这是我的姐姐。”按惯例,死者的亲人是要被问话协助调查一些情况的,不料警察刚把这个意思说出来,做母亲的就往后一倒,晕了过去。少女急忙将她摇醒,歉意地道:“我妈现在身体状况不好,我先送她回家,明天再来协助调查,好吗?”警察同意了。于是少女搀扶着她母亲慢慢走出去,上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既然尸体已经被认领,法医立刻就来解剖。揭开白布,却看见下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当时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过了一会才有人想到那两母女,追出去,自然已经追不上了。只见门前的泥地上留着两行女子的足迹,一行进来,一行出去,进来的脚印只有一个人,出去的脚印却变成了两个人,多出来的那个人的脚印是细高跟的足迹。

原来那少女便是死者,她被人杀害,头颅和尸体分开。头颅穿了长大衣、长统靴来找母亲,把事情说了,就一起来到公安局,乘机将身体安放在头颅下带了出去。至于这少女后来去了哪,却没有人知道。

公寓里的人听了这个故事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个女孩更加害怕地说:“你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原来她的肩膀上就有一块梅花形的红胎记,在公寓楼里也不是什么秘密。刘成淡淡一笑:“害怕了?那我就不说了。”可是人们对于鬼的兴趣已经被提上来了,就有一个小孩子说:“我也来说个鬼故事!”这孩子说的也是关于一个孩子的故事。

有个叫东东的男孩,到了要上学的年纪。学校里开学的时候都是九月,正是穿短衣裤的时候,但是他妈妈却给他买了一身长衣。他很不高兴,说别人都不是这样穿的,但妈妈一板脸,他就害怕了,只好穿着长衣裤去上学。大家看见他穿成这样都取笑他,幸好有个小女孩很善良,过来拉着他的手和他玩。他当时就觉得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回到家,这男孩对妈妈说:“妈妈,我们学校里有个女同学,身体硬邦邦的。”妈妈听了一怔,命令他以后不能碰那个女孩的身体。他很听话,从此就再也有拉过那女孩的手。

同学之间偶然会打闹,别人的手碰到他身上,他又很奇怪地跑来告诉妈妈:“妈妈,同学们的手都是硬邦邦的。”他妈妈当时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偷偷哭了起来,吓得他什么也不敢问了。

有一天上体育课,同学们都在更衣室内换衣服。他看见同学们脱下衣服后的身体,吓得大叫起来,然后晕倒了。老师把他抱出去救醒,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抽抽哒哒地说:“同学们都是鬼!”老师自然不信,他着急地说:“他们的身体都是怪样子!”老师笑着问:“他们的身体很正常呀!跟你的身体是一样的。”他立刻说:“不,我的身体跟他们不一样!”说着他就脱下自己的衣服。只见他的衣服里面是一副布娃娃的身体,软绵绵的,纯白棉布包着棉花做成。

原来他妈妈生下他不久,他就夭折了。妈妈舍不得他,就将他的头连在一个自己缝制的布娃娃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死了,就这样灵魂依托着布娃娃活了下来。妈妈每年为他换一个大一点的身体,他也就象正常孩子一样渐渐长大。

这个鬼故事倒不吓人,大家感慨了一阵,纷纷叹息那个孩子可怜。刘成被这个故事激发了兴致,便又讲了起来。

这次的故事和司机有关。

有个司机,心地很善良,从来不杀生,并且发誓这一辈子都不杀人。他爱上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那女孩一点也不喜欢他,故意捉弄他,说除非让她吃到人肉才能嫁给他。

这司机很为难,因为他不杀生的,但是他又很喜欢这个女孩。

这天,司机邀请女孩到他家里去。女孩去了,只见他的灶台上炖着一锅喷香的东西,便问是什么。司机憨笑道:“人肉!”女孩吃了一惊,旋即笑道:“你这人也开起玩笑了。”司机微笑一下,再不说话。过了一会,炖肉上了桌。司机递给女孩一副碗筷,女孩尝了一口,鲜美无比,一口气喝了好几碗,终于发现司机竟然一口都没吃。她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吃呀?”那司机微笑着说:“你现在可以嫁给我了?”女孩正要骂他神经病,忽然觉得不对劲,赶紧问:“你怎么这么说。”司机说:“你说过,吃过人肉就嫁给我!”女孩开始害怕,指着桌上的肉,强自镇定道:“你不是从不杀生吗?”那司机凄然一笑:“不错,所以我杀了自己!”说着伸手一指。女孩转头一看,里面屋里立着一块灵牌,上面赫然写着司机的名字:刘成。

说到这里,人们都惊叫起来,半信不信地望着刘成。刘成的神色在月光下显得十分诡异,慢慢靠近一个女孩,说:“你现在嫁给我吗?”那女孩吓得跳起来,躲到别人身后:“你到底是人是鬼?”大家都开始往后退,刘成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我是人!”然后他狂笑起来,惊魂不定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打了他几拳,重又坐拢来。刘成正要再讲鬼故事,忽然看见一个小孩身后冒出一股青烟,那孩子的身体渐渐变淡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旁边的人纷纷说:“出事了出事了,快挡住风!”他一边挡风一边问怎么回事,一个老人说:“小孩魂弱,被你一吓,就快魂飞魄散了!”他一下子没听明白,就被一个妇女很狠打了一巴掌:“没事吓孩子,你不想活了?”大家也都责备地看着他,然后这些人一起都不见了。他猛然心跳加速,只见后面的公寓楼变得破旧不堪,仿佛是几十年没人住过一样,破窗扇在风中摇荡,发出糁人的声音。他出了一身冷汗,忽然看见还有一个孩子没走,好象看见救星一样,走过去问:“这是怎么回事?”那孩子说:“他们都是鬼呀,这是鬼住的地方呀!”他仍旧不信:“那他们怎么会被鬼故事吓到?”那孩子说:“鬼也会胆小嘛!”他见那孩子说话清清楚楚,便说:“你不是鬼吧?”同时将手放在他肩膀上。

 

 

 

二度展的起源 全

 

箩看到这里,猛然合上二度展。她意识到自己终生都不能再打开这本书,心里充满了恐惧。她将这本书努力抱起来,藏到了柴禾堆里。

但是柴房在这时燃烧了起来,帕修箩逃到了屋外。她看见二度展的封面被烈火焚毁,里面的书页,却象长了翅膀,飞满整个二度展的天空。

二度展所有的居民,每人都得到一份二度展的书页,除了帕修箩。

灾难就这样降临了。

庄主逼迫人们交出二度展,但是没有人愿意,因为每个人都从那一页书上,读到了自己的梦想。

于是所有的人都被抓了起来,想蚂蚱一样串在一根长长的铁链上。人们记起了帕修箩,灾难由她开始,必须处死她。帕修箩恐惧地躲在柴房的灰烬里,看着人们拖着铁链四处搜寻她。

他们很快就要搜到面前了,她将无处可逃。

在这个时候,红衣服的乌提拉出现了,她说自己就是帕修箩。人们便将她抓住,放在火堆上烧。帕修箩无法忍受眼看着别人为自己死,冲过去要救她,被她制止了。

“我已经不幸,希望你幸福。”乌提拉对她说,同时露出疼爱的眼神。帕修箩在这一刹那认出了她的眼神,原来乌提拉就是那个收养了她的放牛老人。

乌提拉死的时候,乌云密布,天崩地裂,二度展因为不义的暴行,被毁灭了。

毁灭的最后,帕修箩在满天飘扬的二度展残骸中,发现了一片薄薄的纸片。她将那纸片捞过来,那上面写着一首无比精美的诗。读过之后,她赞叹不已,忍不住再读一遍,发现这首美丽的小诗,有一点细微的瑕疵,连忙修改过来。修改完毕,她又阅读一遍,仍旧发现了一个瑕疵,于是继续修改……

如此周而复始,她渐渐忘记了一切,披着满头长发,走进长满荆棘的丛林,专心修改这首诗,想要让它完美无缺。她不知道,这张纸,是最后一张二度展上的碎片。

二度展最后一个女人,和二度展的秘密一起,被困在丛林中,永远消失了。

 

 

 

不要回头看 全

 

这条路漆黑而寂静,四处无人,只有一盏路灯幽幽地悬挂在半空,象一只孤独的眼睛。

李一和李二肩并肩走在路上,脚步声蹬蹬地敲在水泥路面上,更添寂寞。

传闻这里刚刚发生过一起惨烈的车祸,全车40余人全部死亡,无一幸免。

“李二,你怕不怕?”李一是哥哥,他见弟弟似乎有些瑟缩,便关心地出口询问。

“怕。”李二说,同时四处看看,朝哥哥身边缩近一点,“他们会不会出来?”李二说的是那些死去的人们。那些人的身影,在死去之后,依旧留连不去,飘荡在这条路面上,使得附近的人们,再不敢从这里走过,这条路,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已经变成一条死路。

而李一和李二,却又不得不经常从这里走过,这让他们有机会遇见那些可怕的身影。那些人漂浮在空气中,全身血迹未干,脸上满是凄惨的表情,双目充满哀怨,望着他们,不断叹息。

这样倒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鬼魂,有很多是一家人死在一起,因此没人烧纸钱,很穷,做了鬼,没有冥币花,没钱买吃的和穿的,整夜穿着那件死时的破烂衣服,在路上来回穿梭,阴风在他们脚下起舞,蓝色的雾气飘荡在他们周围,他们发出的哭声有点象猫叫。

当他们看见李一和李二时,就会停止飘动,一群群地围上来,露出贪婪的神色。成年的鬼魂倒还勉强可以控制自己,小鬼们,却都一个个毫不掩饰地朝他们伸出肮脏的小手,有时候路灯柱子上的一块水泥剥落,那水泥块朝小鬼们砸去,直挺挺地穿过那些张开的小手,砸到地上。

“给点吧,给点吧。”小鬼们苦苦哀求,李一和李二心肠很好,只得从口袋里掏出点钱或者吃的打发他们。那点钱和吃的落到鬼的手里,就象落到猫爪子里,一转眼片被撕碎、咬烂,一点痕迹也不留。

如果李一和李二很富有,倒也罢了,可是他们也只是勉强够糊口,刚开始出于同情还愿意分给穷鬼们一些,时间长了,他们躲都来不及躲。

“这样不行啊,”李二说,“要是他们又出来,我们这点吃的给了他们,我们自己就要饿肚子了。”李一点点头,正要说话,却突然指着李二惊叫起来:“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李二高度紧张,僵直着脖子道:“他们来了吗?他们在我身后吗?”他慢慢地转动脖子想用余光看看,被李一大声阻止:“不要动,不要朝后看,也不要朝左看,也不要朝右看。”他这样一说,李二反而非常好奇,将头朝后一扭,只听“咔嚓”一声,他的头掉到地上,滚了两滚。

“说了叫你不要回头,”李一捡起他的头,“今天的头又没安装稳。”“那个人怎么搞的,”李二的头在李一手里抱怨,“给我做了很多次美容了,头还是装不稳,这样下去我怎么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啊?”“是啊,”李一提着头,拖着李二的身体,边走边说,“再不遗体告别,我们就要穷死了,老妈老爸每次都烧这么点吃的来,也不怕我们饿得再死一次,真是的!”两只鬼边走边抱怨,声音在无人的路上,传得很远很远。

 

 

 

别墅 全

 

别墅

这件事情,本来跟我没什么关系——事情中的主人公,我从不认识;事情发生时,我正在千里之外的另外一个城市。当时我正舒舒服服地泡在宾馆的浴缸里,还有几天才结束我在那个江南古镇的旅游。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人泡在浴缸里总会变得懒洋洋的,那个电话,我很不情愿去接。我就赖在温暖的水里,听任铃声刺耳地叫着,想来叫得一阵没人接听,它总不会再响了。不料打电话的人非常执坳,电话铃停止了不到一秒钟,又重新响起。

当电话铃响了三分钟之后仍旧没有停息时,我只好叹息一声,从浴缸里爬了出来。

电话是沙沙打来的,她的声音非常焦急,时不时冒出一两声呜咽。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哭,所以她还没有把事情说清楚,我就立即答应她马上回去。

放下电话我有点后悔——这个古镇的风景确实迷人。不过已经答应了沙沙,我自然不会反悔,飞快地收拾行李,赶回沙沙所在的城市。

沙沙在电话里说她哥哥出事了,情况很不妙,具体如何,却没有说,但从她的语调来看,似乎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一下飞机,我便赶到了沙沙家里。沙沙的父母早已去世,她和哥哥两人住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不过她哥哥一向在外地出差,我跟沙沙认识也只有几个月,从未见过她哥哥。

“东方,你来了!”沙沙看见我来,很是高兴。

“出什么事了?”我问她。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过了几秒钟,拉着我的衣袖,将我拉进卧室中,指着床对我说:“我说不清楚,你自己看吧。”她的眼光中有着深重的忧虑。

床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我虽然没见过,但是沙沙家里到处都有他的照片,因此我知道他就是沙沙的哥哥——沙漠。

沙漠是个很英俊的青年,皮肤白皙,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鸭绒被。这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我看了一眼沙沙。沙沙走上前,掀开被子,却见沙漠全身都被绳子绑得严严实实,固定在床上,动弹不得。他虽然不断绷紧肌肉挣扎,无奈绳子绑得实在很紧,他只有手指和脚趾还能略微一动。我惊讶地望了望沙沙,又立即去看沙漠。我知道沙沙将哥哥绑在床上,必定有她的理由。

再看之下,果然发现沙漠的情形有点怪异。他的眼睛中充斥着渴望的光芒,目光直勾勾盯着上方某个地方,仿佛那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吸引着他,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天花板上一盏吸顶灯亮着。他的目光就落在着盏灯上,他整个身体也都奋力朝上挣动,满面惶急的神色,似乎想跳到灯的近旁。

“他是不是疯了?”我小声问沙沙。沙沙满是忧虑的眼睛看着我:“我也不知道。”她走到床边,掀起沙漠的袖子:“你看。”我凑近一看,只见那袖底的手腕,呈现异样的惨白,完全没有丝毫血色。沙沙将手指在沙漠手腕上轻轻一抹,手指划过的地方扑簇簇掉下许多白色粉末,露出粉末下正常的肌肤,原来这惨白的颜色并非他手腕的本色。我奇怪地望着沙沙:“你在他手上涂这么多白粉做什么?”沙沙摇摇头,又掀开沙漠的衣服——所有裸露的肌肤,全都覆盖了这样一层细细的、绒毛也似的白粉。“除了脸上,他全身都长满了这种粉,”沙沙的声音里透出恐惧和惊慌,“无论我怎样为他擦洗,这白粉总是很快又长出来!”果然,在她手指拭过的地方,白粉又慢慢地冒了出来。不是从毛孔里冒出,而是在每一根寒毛上,如同棉花结絮一般,渐渐凝成一粒白色粉末。

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而我们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沙漠都完全没有反应,他一直那样专注热切地盯着灯光,好象那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将沙沙拖到客厅,小声问她。如果说沙漠的表现可以视作是精神疾病,那么白色粉末显然非常古怪,看起来又不象是皮肤病。

沙沙脸色十分憔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事情是从两天前开始的。两天前,沙沙接到沙漠的同事的电话,说他没有上班。沙沙知道哥哥一向生活严谨,对工作很有责任感,这样突然不去上班,不是他的作风。她马上给沙漠打电话,但是无论她打多少个电话,沙漠的手机总是处在无法接通的状态。这令她十分担心。

到了今天夜里,沙沙下班回来,却看见沙漠正站在楼下。她十分高兴,赶紧飞奔过去,叫着“哥!”但是沙漠却完全不理她,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就好象我今天看到的这样,热切而期盼,似乎看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沙沙朝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只见路灯下夜雾在慢慢旋转。她当时连叫了几声“哥”,并且大力摇晃沙漠的身体。沙漠还是不理会她,挪动脚步朝前走去。他走的时候,姿态很怪异,双手朝前伸出,似乎在摸索什么,脚下也是一寸寸迟疑的挪动,那情形,就仿佛他什么也看不见、在黑暗中摸索一般。沙沙心里一慌,以为他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连忙扳着他的头仔细查看——他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周围的一切——就在沙沙挡在他前面的一瞬间,沙漠的神情突然变得极其迷惘和慌乱,他伸手将沙沙往旁边一拨,这才又恢复了那种狂热的表情。

沙沙就在那时候,发现自己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沾满了白粉,被风一吹,这白色粉末如烟似雾地在空气中飘拂。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立刻去看沙漠——沙漠的手腕裸露在外,无数细小的粉末正迎风飞扬。

沙沙扑上去,捧着哥哥的手,将他的袖子一直捋上去、捋上去,终于发现,这种白色粉末,在他的全身都布满了。

她当时头脑十分混乱,据情况来看,她的哥哥是同时患了精神病、视力障碍和严重的皮肤病。

她不知道这种皮肤病是否是严重的传染病,如果被别人知道了,是否会将沙漠隔离。因此她不敢声张,将沙漠拖进了家中。沙漠一直不安分,挣扎着要朝外面走。她无奈,只得将他绑在了床上。然后她想到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想到我,总之,她一想到我,便立刻给我打电话,而我,也就立刻来了。

听她说完,我有些责备地看着她:“如果他真是患了严重的传染病,你这么做,是十分自私的行为。”她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我知道,可是他是我哥哥。”“我有几个医生朋友,”我说,“要不,叫他们来看看?”“不行,”她惊慌地抬起头,“不行,他是我的哥哥,我只有一个哥哥!”我没有再坚持,她的心情是很可以理解的。何况这件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沙沙家里没有精神病史,也没有遗传性的疾病,象沙漠这样一个一贯健康的青年,在两天之内突然在精神、视力和皮肤方面都罹患严重疾病,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实在太低。无论如何,这些古怪的症状总有一个起因,在这其中,沙漠失踪的那两天是一个关键。

“你对他失踪那两天的去向,有什么猜测没有?”我问沙沙。

沙沙摇摇头:“我们没有亲戚,哥哥的几个好朋友我都打电话去问过了,那两天哥哥没去他们那里。”我沉吟一阵,又走进沙漠的卧室。由于匆忙将他绑住,沙沙没有来得及给他脱外套。他穿的是一件白色绒布休闲装,这种衣服是很容易弄脏的,但是他身上这件却还很干净,可见穿上不久。我仔细查看了一阵,终于在他的衣服领口处发现几根亮闪闪的蜘蛛丝。

我翻开他的手掌察看,注意到他双手都沾满了灰尘,右手的小指上,有一小块红色的油漆。

而他的双脚,穿着深灰色的棉袜,上面粘有一些细小的黑色纤维,由于前一段时间帮朋友装修房子,我认出这种纤维是一种高档的地毯纤维,这种地毯,是采用受专利保护的新材制成,整个市内只有三家商场有售,并且由于这是个十分有名的品牌,售后服务做得十分到位,通常都留有客户的名单。发现了这一点,我立即吩咐沙沙去咨询那三家商场,要她弄到这种地毯的客户名单和日期。

我继续查看沙漠的身体。

他的裤管上溅了许多泥点,其中一些泥点中还夹杂着绿色的草籽。这种草籽,是一种用来铺设草坪的进口草皮上的草籽,一般的绿化都不会用这么高档的草皮,通常是铺设在高尚住宅区。联想到沙漠小指上的油漆,可以大致推出,沙漠去的地方,是一个比较高档、正在装修的处所。在市内,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地方并不是很多。

查看过他的身体,没有发现其他线索。

沙漠的鞋子已经被沙沙脱下来,放在鞋柜里。那是一双休闲鞋,鞋底上沾满黑色泥土,这种泥土在市内很多地方都可以见到,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查到了,”沙沙走过来,“总共只有5名客户买过这种地毯。”她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人名和地名。我接过来,首先剔除了其中三人——这三人所住的地方,都是政府职员居住区,这一区的草坪是用普通草皮铺设的。

另外两人,一个住在金蛇湾,另一个住在望鼎小区。这两个地方都是别墅区,住在这里的人都比较富有。

我以草皮商人的身份,给这两个地方的物业管理公司分别打了电话,很快又排除了望鼎小区。

只有金蛇湾的小区内铺设的是这种高档草皮。住在金蛇湾的那名地毯购买者是女性,有一个很古典的名字:白娥。

原本我是想一个人来的,可是沙沙坚持要跟来——一个漂亮女孩强烈要求跟我一起冒险,我有什么理由拒绝?

金蛇湾座落在郊区,占地面积很大,一共有40多所别墅,每所别墅之间都被浓荫遮蔽的树木隔开,看起来,就仿佛每一栋别墅都是独自矗立在郊外一般。

白娥的别墅位于金蛇湾最偏僻的地方,别墅的后面,就是起伏的山冈。

我们走到门口,不知按了多少声门铃,始终没有人来应门。正焦躁间,却发现别墅的大门原来并没有锁,微微敞开一道缝。我试着推了一下,那扇沉重的铁门便无声无息地大开了。

门后是一个小小的花园,种了些此地常见的花草,我们站在门口大声问:“有人在吗?”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我们便沿着花园中间那条卵石路行走,很快就到了房子前。

房子的门也是开着,微露着一道缝隙。我们敲了敲门,等待了两分钟,便自己推门进去。

从外部看,这栋别墅相当高大。进入它的内部,更加觉得它高大无比。通常这种高度的别墅都有两到三层楼,但是这栋别墅却整个只有一层。从地面到天花板大约有6到8米。天花板是罗马式的穹隆,显得十分壮丽宏伟。与宏伟相对应的,是它的宽敞。别墅内部没有任何家具或摆设,唯一的装饰就是地面上铺设的黑色地毯。墙壁也是黑色的。

别墅不象其他房屋那样成四方形,而是圆柱形结构,地板形成一个标准的圆。墙壁上等距离分布着八扇门,每扇门都一模一样。

面对这样一栋特殊的房屋,我和沙沙心里都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沙沙往我身边靠了靠,低声道:“你发现没有,这别墅里没有灯。”她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别墅里引起一阵回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有好一会不敢再说话。

她说得很对,无论是穹隆还是墙壁上,都没有灯,只有穹隆上一个透明的天窗透进光来。

“不仅没有灯,”我说,“也没有窗。”一间别墅,没有家具,没有灯,没有窗,却有着八扇门——这是一栋什么样的别墅?我隐隐觉得此处蕴藏着某种凶险,但是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继续留了下来。

或许是别墅的奇特太出乎意料,我和沙沙都没有想到要大声打招呼。沙沙紧张地四面看了看,又望了望我,我猜她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我对她点点头,然后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到其中一扇门前,拉开门——我们同时一呆。

门后什么也没有,只是黑漆漆的墙壁。

沙沙的手在我手心里猛然一紧,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她几乎是帖在我耳边呢喃道:“东方,我们走吧,这地方让我害怕。”她企求地看着我。其实我也很害怕,便点点头,朝我们走进来的那扇门走去。

我们走进来的那道门,就在我们现在位置的右边,这点我们都记得非常清楚,而且在我们进来之后,并没有将门关上,因此可以看出,这扇门微微敞开一道缝隙,从墙壁上凸出,明显地与其他七扇紧闭的门区分开来。

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当我们笃定地走到这扇门前,拉开门,以为会看见我们走进来的那个小花园时,却什么也没看到。

我们什么也没看到,因为这扇门,和刚才那扇门一样,后面是黑漆漆的墙壁。

我们呆呆地在门前站了好几分钟,我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而沙沙,她的手已经冷得没有一点温度,长长的指甲刺进我的手心,很痛。

“别紧张,”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自己陌生的声音,“我们一定是记错了,不是这扇门。”她勉强一笑:“不错,一定是记错了。”在翁翁的回声中,我们绷紧身体朝相反方向的门走去,拉开门——其实在拉开门之前我就已经预感到了——门后依旧是黑色沉默的墙壁。

我和沙沙对望一眼,不用多说什么,我们两人分开手,各自朝不同的方向飞快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门,只听见“啪啪”的开门声在别墅内回荡——我们动作很快,不到一分钟,便又在一扇门前聚合了。

其他所有的门后都是墙壁。沙沙和我同时将手放在这最后一扇紧闭的门上,她递给我一个绝望的眼神,我很想微笑一下,却只是抽了抽嘴角——我们蓦的将门拉开——黑色,墙壁,依旧如此。

沙沙再也支撑不住,坐在了地上,双手抱着肩膀,身子瑟瑟发抖。

我顾不得安慰她,又环绕这别墅一周,将手伸到每一扇门后的墙壁上使劲按了按——墙壁很坚实,我将手攥成拳头在墙壁上敲,传来的也是塌实的声音,显然墙壁后并不存在空洞的地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我回过头来,却发现一件让我血脉冰凉的事情——沙沙不见了。

我们走进别墅,然后发现别墅里所有的门都被墙壁堵死,没路出去。别墅里没有窗,唯一的天窗在6米多高的穹隆上,而沙沙就在这样一间别墅里不见了!

难道她是飞了出去不成?

我仰望着天窗,几缕光从那里透下来,在玻璃上幻出七色光芒——即使是飞出去,也要先弄开这扇玻璃啊。

我又一次疯狂地在别墅里飞奔,跑了好几个圈,不断将那些门打开,不断地伸手触摸门后的墙壁——我盼望有一次能让我发现一扇通往另一个地方的门,而沙沙就在那里——我这样近乎自虐地狂奔,直到再也没有一丝力气,颓然坐下。

在这完全对称的别墅里,我已经辩不出方向,分不出哪扇门是我进来的门。

我下意识地又朝天窗望去——至少那儿有并非黑色的阳光——却发现一件的事情:之前,天窗里映出的是漂浮着白云的天空,而现在,从天窗望去,却看见一根横斜的树枝。那树枝浑身披翠,在风中轻轻摇晃。

为什么开始的时候没有这样一根树枝?

我仔细地仰头看着,这才注意到,原来天窗并不是位于穹隆正中央,而是往边上偏了一段距离。这种设计很奇怪,这栋别墅的一切似乎都违反常理。

我一边仰头看,一边思索:这栋别墅为什么要如此设计?在我想的时候,我发现那根横斜的树枝又有了些变化,似乎从天窗里露出更多,但是出现的角度却不同。看了一阵,渐渐有个模糊的想法开始在我脑海里形成——我看着那树枝渐渐在我视线里变换角度,这样的变换我很熟悉,但是,会是那样吗?

这树枝的变换方式,看起来就仿佛整栋别墅都在慢慢旋转。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这太荒谬了。

然后,我又注意到一件事。

在我跑累了坐下来时,我的背部正对着一扇门。而现在,我却发现,那扇门已经移到了我左边的位置。

我不能置信地盯着那扇门看了几秒种,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巾,夹在那门的手柄上,同时,在与手柄相垂直的地面相应部位,放上另外一块纸巾。

于是,我看到,两块原本位于同一铅垂线上的纸巾,渐渐错开了位置,距离越来越大。

果然如此!

整栋别墅,除了地板之外,全部都在缓慢地顺时针旋转。

我望着那纸巾离我越来越远,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自处。

由于别墅的旋转非常缓慢,缓慢到连我都无法察觉的程度,那纸巾一直都是静止不动的。但是,过了一会,它突然高高飘扬起来,就仿佛从什么地方吹来了风。

别墅没有开口的门,也没有打开的窗,从哪里来的风?

我蓦地站起来——纸巾飘扬的方向是垂直墙壁朝外的,也就是说,风是从墙壁里吹来——风怎么会从墙壁里吹来?除非……。我飞步走上前去,面对那扇门——仍旧是那般黑,却不是墙壁那样塌实的感觉,这是一种虚空的黑,是黑夜空气中的黑,那门后是空的!我几乎不敢相信,将一只颤抖的手伸出去——冰凉的风顺着指缝凉透了手掌——我用力朝那虚空中按压下去,真怕又是空欢喜一场,真怕手指会突然碰触到硬邦邦的墙壁。

我的手指落空了!门后是空的!

没有时间多想了,纸巾还在移动,那个空洞正在逐渐变小,沙沙一定就在这门后面——我一脚迈了进去。

门后非常黑,我一时无法适应,忍不住后退一步,背部却碰到了墙壁上。我回头望望,一片漆黑——门又移开了。

我站在黑暗中,一边等待眼睛适应这种黑暗,一边思考所遇到的事情。

旋转的别墅、消失后有出现的空洞、八张没有出路的门………这些事情一一在脑海里闪过,逐渐形成一个设想。

还必须用一件事来证实我的设想。

我转身,朝身后进来的地方摸去,那里本来有一个门,现在已经变成了墙壁,这个我心中有数,我在墙壁上慢慢地摸着,果然让我摸到了!

那墙壁虽然是坚硬不可穿透,但是墙壁上却有一扇门——这不是我在墙那边见过的门,因为这扇门是朝我现在所在的这边开的。

门后是墙壁。

如果我没猜错,这门应当便是我进来的地方。这别墅的墙壁想必是两层构造,内面就是我看见的那八扇门的墙壁,外部,则是这另外的门。别墅旋转的,应该是内部的那部分,因此在旋转过程中,当内部的门与外部的门位置错开时,从内部看来,门后就是墙壁,从外部看来,门后也是墙壁;而当门与门重叠时,则可以通过门进出于内外之间。

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我们进来的门会突然被墙壁档住了。只是我无从推测外层的墙壁上到底有几扇门——一定没有八个,否则我们早就发现了。

这里非常黑,什么也看不见,我站了好几分钟,依然是不能辩物。我在犹豫究竟是继续朝前走呢,还是等待门与门再次重叠,回到别墅内部去。想了想,我迈开步子,双手伸出去,慢慢探路,一步一步朝前走。同时大声叫着沙沙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我。

我的手摸索着,前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胡乱将手朝旁边摸去,顺着墙壁走。走了一阵,我渐渐觉得心头发冷——我摸到了被墙壁堵住的门,一扇,又一扇——我已经感觉出自己是在围绕着一个圆形的空间原地打转。

这个空间,感觉上构造和先前别墅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没有了天窗,也就没有了光。

我究竟是到了哪里?是不是又回到了原来的别墅?

这样转了不知多久,终于又碰到一次门与门相重叠的机会,我立刻从门里走了出去。

那仍旧是一个漆黑的地方。摸索一阵,我发现,这又是一个和先前别墅一模一样的空间,墙壁上依旧是有许多门。

我这样摸索着,走着,不断进入另外一个地方,而我始终无法判断,那个地方我是不是曾经来过。

依照这样的情况来看,我开始的推测完全错了!

并非是别墅有两层,而是有至少两栋别墅,它们的墙壁上,有一扇门那么大的部分紧密地挨在一起,当两栋别墅的门重合时,便可以通过门从一栋别墅进入另外一栋。

然而,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分明只看到一栋别墅矗立在这里,这栋多出来的别墅难道是隐身的?

到底这样相连的别墅有多少栋?它们是按照什么形状连在一起的?是彼此环绕成一个大圈,还是一个接一个连起来,如同一串香肠?是不是所有的别墅都是旋转的?

如果,这样的别墅有很多栋——我打了个寒噤——我岂非永远都要在别墅的门里进进出出,却始终无法出去?

当初,是哪一栋别墅的哪一扇门,通向我们所从进来的小花园?

在开始的时候,我还在思考这些问题,但是到了后来,被黑暗和不断出现的门弄得麻木了,我渐渐懒得思考,只是伸着双手,不断地走、走、走………

走了很久很久,突然眼前出现一丝亮光。

我的心一跳——没有在黑暗中呆过那么长时间的人,是永远不会知道亮光是多么可爱。

我立刻朝那团光疾走——但是门又关上了,亮光消失在门后。

我失望地站立着,等了很久,亮光再没有出现。

于是我又开始在门与门之间旅行。

等到亮光再次出现,我已经失去了一半的意识。我朝着那团温暖炽烈的光走过去,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抛下。

走到近前,我看见门后,是一个火的世界——火在熊熊燃烧,但是火的后面,我看见许多人影晃动——那是我所熟悉的有人的世界。我见到了那个世界的影子,闻到了那个世界的气息,还有,每天充斥于耳中的嘈杂声音——那是我的世界!

几乎没有犹豫,我便迈步朝火中走过去——穿过火,我便可以回去了——我满心喜悦,快乐无比。

但是我没有来得及走进火里。

我听见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声,然后有人将我猛力一拉,那炽热的火已经扑到了我面前,我感觉到了灼热的痛楚——就在这一瞬间,我猛然清醒了。

我站在空旷的野地里,在一栋燃烧的茅屋前,许多人在奔走救火,旁边,没有别墅,没有花园。

我的脚就在火场前一米的地方,那火烧得很厉害,人如果进去,一定没命出来。

想到自己刚才差点葬身火海,我出了一身冷汗。

发生了什么事?

“东方。”竟然是沙沙!我不能置信地看着她,她面色苍白地看着我,在她身后20米远的地方,有个女人正望着我们微笑。

“沙沙,”我握住她的手,“你去哪了?那栋别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出来的?”我一连串的问,可是沙沙什么也不说,只是拉着我,走到那个女人跟前。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一身白色衣服,高洁端庄。

“你好,我是白娥。”她对我伸出手来。

“白娥?”我惊讶地和她握手,手指间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粉末落在我的手里。我心中一动,抬起手来看——果然,我的手上粘满了白色粉末。我捋起衣袖正准备查看,白娥已经微笑道:“你身上没有,那是我手上的。”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形状极其漂亮的手腕,那上面银光闪闪,无数细小的白粉粘在上面。

我不由后退一步,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沙沙:“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听说过‘转生轮‘这回事?”白娥含笑道。

不等我回答,她又继续说下去:“‘转生轮‘,是六道轮回必经的一劫。世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其实轮回的劫数,又何必有固定的形状?你们今天进入的别墅,便是转生轮的一部分。与别墅相连的,还有许多转生轮,各轮之间以门相连,彼此旋转错开,你永远无法知道从上一轮将会进入哪个下一轮——一切都是天数。刚才你们进入别墅,其实只不过是小小幻术,魂魄离体而已。所有的魂魄,在肉身死去后,都要投入转生轮,由天数决定进入哪一轮,运气好的,或许会进入人轮,运气不好的,则轮入畜生世界——只看你进入哪个门。”“这样说来,”我忍不住道,“做人只是运气罢了?和前世功孽无关?”“当然不是,”白娥笑道,“你前世的功孽,决定你死后的运数。你知不知道,能够做畜生也还是幸运的。最悲惨的是有一种灵魂,永远迷失在转生轮中,永远无法出去,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看见一次亮光——你也知道了,在轮中转得久了,看见一丝亮光,便是拼了命也要扑过去,是么?”“是的,”我点点头,回想起在黑暗中迷失的滋味,又打了个寒噤,“难道那些灵魂便永远不能解脱?”“当然可以,”白娥的神情变得肃穆起来,“你说,如果要你选择,你是愿意永远迷失在轮中,还是干脆魂飞魄散?”我仔细想了想,挺胸道:“我宁可魂飞魄散!”她点点头,不知为何声音中有了一丝伤感:“所有迷失的灵魂都是这么选的,有些即使开始不肯做出这样的选择,最后也还是选了这条路。”她顿了顿,“你可知道,飞蛾本来是没有灵魂的,只有当它看见火光的一瞬间,才会有这样一个迷失的灵魂附在飞蛾身上,连同飞蛾一起投进火中,完全灭绝。”“啊?”我叫出了声,“怪不得飞蛾会奋不顾身地扑向火焰——但是你怎么知道这些?你究竟是谁?沙沙是怎么出来的?为什么我们会进入转生轮?”如果不是她连连摆手打断我,我还会有无数问题问她。

“你不必问我是谁。我只问你,如果有一个在转生轮中迷失了许久的灵魂,终于获得一个消失的机会——每个灵魂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能够附身在飞蛾身上,将自己彻底消灭。如果这个灵魂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却被一个愚蠢的年轻人,用诡计欺骗,使它既不能被消灭,也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将永远永远游荡在转生伦里,是不是很悲惨的事情?”“是的。”我点点头,蓦然想到了,“难道说,沙漠……。”“不错!”她的神色变得凌厉起来,“就是这个女孩的哥哥,用镜子反射的光欺骗了这样一个灵魂,现在,那个灵魂正在转生轮的不知什么地方受苦——所以他必须接受惩罚!”“但是这样太不公平,”我说,“这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照你这样说,那些将飞蛾打死的人岂不也要受惩罚?”“那不一样,”她说,“将飞蛾打死,附在它身上的灵魂也会一同消散,但是用虚假的火光欺骗飞蛾,使它不能生也不能死,这种痛苦,你若不是亲身感受,又怎能知道?你们总以为人类如何高贵,却不知道,即使是一只飞蛾,也会有它自己的梦想——利用飞蛾的梦想来玩弄它,岂不是很卑鄙的行为?”说完,她忽然长笑一声,消失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站过的地方,几乎怀疑自己做了个梦。

“怎么回事?”我问沙沙。

但是沙沙也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似乎突然从梦中醒来,就看见那个女人,也告诉她这一番话。她还看见我,象她哥哥一样,目光充满渴望和热切的期盼,伸直双手,不停地走,直到我快要走入火中,她实在忍不住将我拉了回来。

“你说,”沙沙幽幽地道,“她究竟是谁?”我没有说话。我记起她手腕上银白的粉末,忍不住想,飞蛾,是不是也有修炼成仙的?

尾声:后来我又再次进入那栋别墅,却发现那别墅内部和其他普通的建筑没什么区别,住在里面的女人也叫白娥,却已是位中年妇女,善良和蔼,非常平凡。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以及这一切事情中许多的谜团了。

沙漠一直是那个样子,他的灵魂,不知道遗失在转生轮的什么地方。

沙沙每夜都会为他点燃一根蜡烛,说:“哥哥,朝着火光飞过来吧!”

 

 

 

阿尔石部落的女妖 全

 

世界上最后一个女妖出生在阿尔石部落。她的眼睛里有湖水。

阿尔石部落的族人不欢迎女妖的到来,因为她眼里的湖会带来灾难。他们用七层棉布裹住女妖的眼睛,挑选出最强壮的两个勇士,要他们将女妖抛弃在深山里。

“野兽会吃她的心,飞鸟会啄瞎她的眼睛,地下的虫会消灭她的踪迹!”他们这样说。

但是,年轻的勇士啊,你切切不可揭开那七层棉布,因为她的眼睛里有会淹死人的湖。阿尔石部落的人们这样说。

勇士们带着女妖出发了,翻过七座高山,越过七条长河,在鹰也飞不上的深谷里,他们就要将女妖抛弃。

女妖放声大哭,她的声音里没有湖水,只有幼崽的娇柔。勇敢的武士,善良的武士,纯洁的武士,他们揭开了包裹着她眼睛的七层棉布。

于是他们淹死在她的湖里了。

阿尔石部落的人们没有等到他们的勇士,知道他们揭开了那七层棉布。他们又派出一位年长的盲者,要他去寻找女妖。

若是找到女妖,你就将她丢弃在悬崖里,坚硬的大地会知道怎样使她的湖水干涸。

盲者翻过七座高山,越过七条长河,,在鹰也飞不上的深谷里,他找到了女妖。

野兽没有吃掉她的心,飞鸟没有啄瞎她的眼睛,地下的虫没有消灭她的踪迹。女妖对她部落的长者甜蜜地微笑,她眼睛里的湖水荡漾在他脸上,就象温暖的阳光。盲者眼前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明。

善良的长者没有将女妖抛弃在悬崖。他称她为自己生命中的第一束阳光。

他做了她的父亲。

女妖象一个平凡的少女一样长大了。她的眼睛波光粼粼,她的长发随风飘舞,她的舞姿象风中的花絮,她的声音如同悦耳的山泉。在这没有人来的谷底,没有人称她为女妖。她只是他父亲的女儿。

然而父亲的脸上的忧虑一天比一天深沉。

“父亲,你有什么心事?”无忧无虑的女妖这样问。

父亲的声音十分苍老:“女儿啊,我看见的光明越来越多!”“这样不是很好吗?”女妖咯咯娇笑,跳起了林间小鹿教给她的美丽舞蹈。

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女妖长到了十六岁。她的湖水带来了灾难。她望向天空,天上的飞鸟就淹死在她的湖里了;她走进树林,林中的野兽就淹死在她的湖里了;她睡在草地上,地底的虫就淹死在她的湖水里了;她在河边洗手,水里的鱼也淹死在她的湖里了。

她赤着双足飞奔回家,她的父亲为她点亮黄色的油灯。

“父亲,父亲!”女妖伏在他的膝上,长发象云一样地铺满了地面。女妖的眼泪一滴滴淋湿了父亲的手。

父亲的手苍白而干燥,稳定而冰凉。父亲的眼睛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父亲的脸雪白而凄凉。

“父亲,您怎么了?”女妖担忧地问。

“我想喝水。”父亲微弱地说。

女妖转过身,用竹子做的杯子盛水。女妖的身后传来父亲倒下的声音。

女妖飞奔过去,父亲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女儿,我淹死在你的湖水里了!”女妖在门前的土地上埋葬了她湿淋淋的父亲。

在鹰也飞不上的深谷里,住着孤零零的女妖,寂寞的女妖,再也不懂得欢笑的女妖,没有人爱和保护的女妖,永远也不会苍老的女妖。

只有一只白色的小鸟每天飞来为她唱歌。

白色的小鸟在风里飞过,在雨里飞过,在海水的怒涛间飞过,所以它没有淹死在她的湖里。

它歌唱女妖的美丽和善良,歌唱她的孤独和凄凉,歌唱她变幻的湖水和晶莹的泪滴。

阿尔石部落的人听见了小鸟的歌声。

他们带上最强壮的武士,背着最锋利的长矛,翻过七座高山,越过七条长河,在鹰也飞不上的谷底,他们要杀死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女妖。

白色的小鸟歌唱族人的凶狠,歌唱生命的美好,歌唱命运的无奈。

白光闪闪的长矛就要刺向女妖的胸膛。

女妖忧郁地望着他们,她眼里的湖水平静而清冷,她渴望死亡。

他们看见了她的湖水,所以他们全部淹死在她的湖里了,阿尔石部落失去了他们的勇士!

女妖悲伤地埋葬了她的族人。

有一天,一个俊秀的年轻人来到她的面前,请她指引林间的路。

女妖的湖水里映着他树一样挺拔的影子。女妖羞涩地将路指给他。

白色的小鸟看见她脸上的红晕,开始歌唱爱情的美好。

年轻人听见了这歌声,可是他不肯来到女妖身旁。

女妖穿上她最美丽的以衣裳,发际簪着最娇艳的花朵,唇边挂着最动人的微笑,身上飘着最洁净的芬芳。她只要年轻人的目光停在她身上。

年轻人的目光停在她身上。但是年轻人的心留在别的地方。

“你没有淹死在我的湖水里,所以你是上天送给我的新郎!”女妖用蜜一样的声音说。她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山一样高大,泥土一样朴实的年轻人。

年轻人不肯做她的新郎:“我没有淹死在你的湖里,是因为我已经在女神的海里学会了游泳!”在年轻人目光笼罩下的女神注注视着女妖。

女神的眼睛是海,她望向年轻人时,那是温柔的海,平静的海,清风细浪的海,是在月光下吟诗的海;当她望向女妖时,那就是高贵的海,神圣的海,波澜壮阔的海,是在暴风雨中摇曳生姿的海。

“你也是天生的女神吗?”女妖问她。

女神本来只是平凡的少女,但是因为有个年轻人在她的眼睛里学会了游泳,她就成了女神。

年轻人和他的女神离开时告诉女妖:“他们淹死在你的湖里不是你的错,是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女神。要是有人没有淹死在你的湖里,而且他又没有自己的女神,那么,你就是他的女神!”女妖没有听懂他们的话。她只是想,她宁愿自己没有淹死人的眼睛,她宁愿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等待她生命中那个山一样的年轻人来将她变为女神。

寂寞的女妖每天坐在山谷里。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月亮和星星。

白色的小鸟一直在为她唱。

女妖厌倦地说:“你这只烦人的小鸟,不要总是这样吵闹!”白色的小鸟在白色的雾中飞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女妖一个人在寂寞中唱歌。

她总是望着天空。

她眼里的湖水不断地流出来,打湿了她的衣裳。

她的湖水这样流,因为她发现没有任何声音能有白色的小鸟的歌声那样动听。

天空象女妖的脸色一样苍白,象她的目光一样空洞。没有白色小鸟从上面飞过。

所有的人都淹死在她的湖里了。

所有的动物都淹死在她的湖里了。

连水里的鱼也淹死在她的湖里了。

只有那个有自己的女神的年轻人没有淹死,他和她的女神在一起,早就不记得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寂寞的、美丽的、凄凉的女妖。

只有那只白色的小鸟没有被她的湖水淹死‘,但是它的心被女妖粉碎了。

女妖的湖水流干了,她淹死在自己的湖里。

 

 

 

小夜曲 全

 

这是一片广大的平原,远离城市的喧嚣,离这里最近的村落也在十里之外。密密丛丛的灌木象一片深红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远方。灌木从中散布着大朵大朵艳丽的野花,在热烈的空气中释放着它们无拘无束的芳香。每当风从灌木尖上掠过,空气中便扬起一片淡黄色的花粉颗粒,象一团发光的雾,遮住人们的视线。

红米镇位于平原的边缘,是这片自然天地中唯一人工的产物。镇上的人们只要走出家门,就能看见从天边卷地而来的花粉,再多走两步路,广袤的平原便无遮无碍地展现在面前了。

安妮到达红米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没有看见花粉在阳光下发光的景象,那些黄色的小颗粒在月色下变成了银色。安妮穿过花粉的迷雾,花粉不断飞进她鼻子,她一路打着喷嚏,直到她出现在古鲁面前时,喷嚏也没有停止。

古鲁看着面前这个满头满脑都是花粉、不断打喷嚏的女孩,研究着她漂亮的衣服和时髦的发型,摇了摇头——在封闭的红米镇,现代女孩安妮是个异类。

安妮是偶尔从杂志封面上看见一幅关于红米镇的风光摄影的,这些野花与花粉,这片大而美丽的平原,还有这个仿佛只在古代才存在的小镇,深深地吸引了她。而当她发现自己一个远方的表哥古鲁居然就住在镇上时,就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她来红米镇了。为了保护平原上的植被,这片平原没有通车,唯一的交通工具是马,并且也是限制了奔跑路线的。自封的探险家安妮,并没有被交通的不便阻退,她凭借两条结实的长腿,一步一步穿越平原,穿越花粉的空气,穿越灌木的风景,带着一肚子兴奋,终于在红米镇落脚了。

安妮对古鲁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要洗个舒服的热水澡。

古鲁当然不会拒绝这样一个简单要求。

所以,没过多久,在古鲁家那栋房子的二楼,一间能看见月光的浴室里,传来了安妮哼唱流行音乐的声音,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

安妮将自己泡在热水里,水里漂浮着一层黄色的花粉。安妮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都不会被花粉弄得打喷嚏。这些黄色的小东西,看起来很小,却有极强的黏力,沾在身上无论如何都掸不掉,只有泡在水里才能让它们离开她的身体。她一边哼着歌,一边用手将花粉从木头做的浴缸中舀出去。

她忽然听到火车声——“卡嚓卡嚓”,十分响亮。

奇怪,这里连铁路也没有,又哪里来的火车?

她有侧耳听了一阵,火车声渐渐变小,仿佛是渐渐远去。

“古鲁,这里怎么会有火车?”她大声问道。没有人回答,古鲁大概出去了。她叹了口气,又泡了好一会,总算满足地叹息一声,从水里钻出来。

刚刚从热水里钻出来,皮肤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借着月光看见自己的肌肤被花粉呵护得又细又滑,不由暗自得意。

仿佛是为了配合月光的静谧,一阵优雅舒缓的小夜曲从窗外飘来,轻轻地,直接飘进她的心里。她匆忙穿上衣服,跑下楼,想找古鲁陪她四处逛逛,但是找遍了整栋房子,也不见古鲁的踪影。她也不害怕,轻轻带上门,自己投身到小镇的夜晚中。

红米镇虽然地方偏僻,但是夜晚一样繁华热闹。镇上的路灯都亮着,映衬得月光稀薄了许多。人们三三两两地从灯光下走过,安妮注意到他们的皮肤都十分光滑——这当然是花粉的功劳。

安妮在街头逛了一阵,小夜曲始终似有若无地响在耳边,但是又始终找不出声音发出的方向。

“是谁在演奏?”她朝身边路过的小镇居民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每个人都装做没听到这个问题。这反而让安妮更加好奇,越是人们讳莫如深的问题,她越有兴趣研究。

她仔细倾听小夜曲的声音,在小镇上茫无目的地乱走,渐渐走得偏离了人群的方向。小夜曲消失了,她看见一栋房子矗立在黑暗中。

那房子十分高大,青色的外皮,沾满了斑斑驳驳的花粉,一扇生锈的铁门紧闭着。从房子里传出一阵婉转的鸟鸣。

小镇的其他地方都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而这栋房子,孤零零地,四周没有路灯,只有月光清冷地照着,伴随着清亮的鸟鸣,有点寂寞,又有点奇怪。

安妮在房子外看了一阵,觉得有点冷,正准备转身离去,忽然又听到了卡嚓卡嚓的火车声。这回她听得真切,那声音是从面前的房子里传出来的。她惊奇地睁大眼睛,慢慢靠近房子。房子前的台阶上长满青苔,看来是多年没有人来过了——如果是这样,那么里面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呢?

火车声响了很久,就象来时一样突然,倏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安妮追寻了许久的小夜曲。悠扬的乐曲从房子内部飘出,缠绕在安妮身上,她如醉如痴,登上台阶,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门,随着她敲门,一块一块的铁锈从门锁上抖落下来。她心中一动,抓住那把看起来十分古老的铁锁,使劲一扭,锁居然就这么断裂开来。安妮呆呆凝望一阵掉在脚边的锁,心里一阵砰砰乱跳,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去。

小夜曲愈加缠绵。安妮站立了几分钟,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握住锈迹斑斑的门把手,将门推开了。

一股尘封许久的阴冷空气,带着古老的霉味,扑面而来。

安妮轻轻踏进房子。

房子内部十分宽敞,大约有三米来高,整栋房子只有一层,月光从天窗里照射下来,将屋内照得十分明亮。屋内布置着典雅大气的古典家具,但是由于房子太高太大,这些在平常屋子里看起来十分漂亮的家具,在这里显得有些象玩具了。

小夜曲回荡在房子内部,听不出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安妮在屋内转了一圈,发现整栋房子不但只有一层,也只有一间。

她忽然感到害怕了。

既然房子只有一间,而这间房里,除了她自己之外,又没有第二个人,那么,是谁在弹奏音乐?

音乐声从四面八方涌入她耳朵,依旧是那么优雅动人,她却无心欣赏,朝身后倒退回去,想要离开这间发出古怪声音的房子。

由于惊慌,她后退的时候,走错了方向,没有退向大门,却退到门边的墙壁上,背部在墙上一撞,墙壁上的砖突然朝后一凹,安妮整个人便倒进了墙壁里。

她惊慌地抓住墙壁连连退了几步,直到身后又撞到一堵墙,这才停下来。

原来这栋房子的墙壁,里面竟然是有夹层的。音乐声就从夹层里传来。安妮发现这房子比她想象的更加神秘,原本依照她的性格是一定要看个明白的,但是她现在已经十分害怕,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料,她顾不得将夹层研究清楚,便朝她进入夹层的那个缺口走去,想要钻出去。

正在她要到达那个缺口时,它却消失了,原来有缺口的地方,突然被一堵墙壁替代,缺口移到了两米高的地方,以安妮娇小的身材,是绝对不可能爬上去的。

安妮更加惊慌了。

这栋房子只有一个天窗透进月光来,现在在这夹层里,只能透过墙壁的缺口透进一点朦胧的幽光,要极力睁大眼睛,才勉强看得清眼前的一切。

这个夹层虽然在墙壁里面,但是也有一个小过道那么宽,安妮在里面不但可以转身,还能走几步路,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夹层内象蜘蛛网一般分布着一道道楼梯,从地面到天花板,纵横交错,想到任何一个地方都很方便,设计之精巧方便,是安妮生平所罕见。先前由于惊慌,她不曾注意到这些楼梯,现在看到了,便试探着从楼梯朝那个缺口走——那缺口现在又移动到了两米高的另外一处。当她终于走到缺口边,才发现,并不止是这个缺口会移动,这整栋房子的墙壁,都仿佛一幅巨大的拼版,由许多小块镶嵌组成,每一小块都可以移动,并且这些小块之间,如果以同一姿态停留得久了,便会自动移动起来,或许是重力作用,也或许是别的机关。安妮一边看,一边将小块推来推去,心中赞叹设计建造之神奇,渐渐忘记了害怕,也忘记了要从缺口爬出去。

直到小夜曲蓦然停止,她才记起,自己仍然在墙壁之内。不过她现在已经不是特别害怕。她想既然这栋房子构造如此精巧,那么这些古怪的声音,或许也是机关形成。

她正在这样想的时候,便听见一阵火车隆隆之声,由天花板上一路走近,借着朦胧的月光,她隐约看见一个东西在朝她慢慢靠近。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东西,全身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只有两只眼睛,非常明亮,一种没有杂质的蔚蓝色。它每移动一步,便会发出火车的轰鸣声。

那东西刚出现时,安妮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得朝后缩了缩,甚至准备逃跑。

但是她很快便冷静下来。这东西移动时的巨响,让她想到,也许这个东西和这整栋房子一样,是一种设计十分巧妙的机关。

她停留在原地,等着那东西朝她移过来。

一股浓烈的芳香传来,是那东西的气味,也是红米镇外平原上的芳香。

那东西停留在安妮面前,安妮终于看清了它的面目。

它看起来象一只巨大的甲壳虫,但是却长着一张人的脸,那张脸是个孩子的面孔,却带着老人的沉着冷静,一双突出来的大眼睛盯着她。

安妮也盯着它。她现在又开始怀疑,它也许不是机器。虽然它全身看起来很硬,但是那张孩子般的脸,却肉感分明。

没有什么机器会具有这样一张脸。

这让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互相对望了一阵,那张孩子般的脸突然对她做了个鬼脸,微笑一下,发出小夜曲般的奏鸣,又发出鸟鸣般的声音。安妮猜想这大概是它交流的方式,但是她实在猜不出它在说什么。

不过它看起来没有恶意。

它跟她说了许久,见她始终不明白,显得有些沮丧,委屈地看她一眼,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用它多肢节的腿推动墙壁上的小块,那个缺口,便慢慢得移到了下面。

安妮看了一阵,忽然想到,也许这个东西,是在帮助她走出这道夹层,它可能以为她没有看出这里机关的秘密。

想到这里,她便立即朝下走去。

走了不到两步,忽然听到脚下传来“卡嚓”一声脆响,仿佛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同时那个在她前面缓缓爬行的东西,忽然发出一声类似琴弦绷断的声音,便停止不动了。安妮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仿佛有液体慢慢浸透她的脚,浓郁的芳香充塞着夹层,浓得几乎要凝固了。安妮低头朝脚下看去,发现脚下流出了许多深黄色的液体,香味便是从这液体中散发出来的。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仔细看了许久,才发现,原来那个会发出小夜曲和鸟鸣声的怪家伙,并不只是一个巴掌大小,在它身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那条尾巴,就是在这个夹层内交错如蜘蛛网的那些楼梯,只是因为那东西的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坚硬的壳,使得安妮误以为这些楼梯是人工建造。

这个东西虽然外面看起来很硬,其实却很脆弱。刚才那一声脆响,就是安妮的高跟鞋不小心穿透“楼梯”的外壳,钉进了它的尾巴,那些黄色的液体,就是从它的尾巴里流出来的。

安妮心中一慌。她现在已经不害怕那个东西了,却担心自己是否伤害了它。刚才它的叫声仿佛很惨,不知道现在怎样?

她在它的尾巴上拾级而下,跑到它身体边,却发现,它蔚蓝的大眼睛圆瞪着,里面已经失去了光彩。

它已经死了!

安妮使劲摇晃着它,它一动不动,孩子般的面容带着一种沉睡的天真。

安妮没想到它竟然如此脆弱,如此容易受伤,如此容易死亡。她在它身边呆呆蹲了几分钟,泪如雨下,在她20多年的人生当中,从来没有一刻象这么后悔和内疚。她现在知道了,这个东西不是什么机关,而是活生生的生物——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这种生物,但是它显然对她十分友好。现在它再也不能在月光下弹奏小夜曲,也不能象鸟儿一样快乐地鸣叫了——而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它那些声音到底在表达什么。

安妮哭了很久很久,终于站了起来,从那个缺口爬了出去,将门关好,偷偷地回到古鲁家里。

“你到哪里去了?”古鲁在客厅里等着她。她没有回答,低着头掩饰脸上的泪痕,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倒在床上,叹息伤心了许久,她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安妮是被古鲁使劲摇醒的。她朦胧地睁看眼睛,古鲁气急败坏到脸便映入瞳孔。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古鲁说。

“发生什么事了?”安妮不解地问。

不用古鲁解释,她很快就自己看到了。

花,到处都是花,还有灌木,他们仿佛置身于红米镇外的平原,野性的芳香将他们包围。这些植物从家具、地板、墙壁……从一切该它们生长或者不该它们生长的地方冒了出来,疯狂地生长着,很快就要将房间填满了。在这之前,安妮以为一朵花象人脸那么大已经算很大了,但是现在,这里的每一朵花都长得象一把雨伞,并且还在继续长大。米粒般大小的花粉已经失去了轻盈飞翔的能力——这倒是一件好事。而灌木已经长到了人的大腿那么粗,哪里还是灌木,简直就是树!安妮睁大眼睛,看着一株株灌木尖穿透地板,木头的地板脆弱的呻吟一声,便在那穿透力下破碎了——这些灌木是从一楼生长起来的,它们仿佛发了疯一般朝上窜——很快,安妮的床也被顶了起来,在自己被顶到天花板上之前,安妮总算合拢了大张的嘴巴,大叫一声,拉着古鲁,准备逃命。

往哪里逃呢?

楼梯上,灌木象刺刀一般一根根挺出来,窗外已经是一片灌木和鲜花的丛林,这些家伙长得超过安妮在二楼的窗口,直朝天空长去,阳光被档住了,眼前一片昏暗。

“怎么办?”安妮惊慌地问。

古鲁也很慌张,他拉着安妮,四周看了看——没有时间多考虑了,每一秒钟,就有无数的植物新长出来——他们跑到窗口,趁着这里还没有被完全堵死,勉强从残余的出口挤了出去,选择了一根大约电线杆那么粗的灌木,双手抱住,身体望外一跳,紧紧贴在灌木上,沿着主干朝下滑。

灌木的枝干非常光滑,他们下降的速度非常快,安妮感觉呼呼的风声在耳边鼓荡,几乎要将她掀下去。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死命抱住,一点也不敢放松,紧张得几乎要抽筋了。

还只滑了一半,这根救他们性命的灌木就已经长得快要抱不住了。他们非常紧张,加快下滑速度。

风声更大了。

安妮突然发现他们并没有下滑,反而开始上升了,这种感觉很奇妙,但是她现在没有心思来体会这种感觉。

“我们在上升,古鲁,”她大声说,希望自己的话能够透过呼呼作响的大风传到古鲁耳朵里,“它们长得太快了,比我们下滑的速度还要快!”古鲁并没有听见安妮的话。

但是古鲁也感觉到他们在上升了。在安妮大叫的同时,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从灌木上拽下来,拉着她,一起朝下跳去。

安妮发出恐惧的尖叫。

然而她立即发现她完全没必要这么惊慌。

在他们脚下,无数的花朵在迅速生长展开,它们的花瓣象一张张巨大而柔软的托盘,托着他们的身体,仿佛一支接力队伍,将他们平安而轻巧地送到地面上。

安妮和古鲁在地面上小心地行走着,随时随地都会有一两株灌木冒出来,如果不及时避开,脚底一定会被生生刺穿。很快,两人的双脚都鲜血淋漓了。

整个红米镇都被灌木和野花包围了,他们不知道其他人在哪里,只是不断躲避着地面上冒出来的危险,在遮天蔽日的植物丛中穿梭。

阳光被植物的叶子遮住,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空气中充斥着植物的芳香,他们几乎呼吸不到氧气。

就在他们快要绝望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点微弱的灯光,依稀有人声传来。两人大喜,连忙朝那边奔跑过去——因为过于心急,没有顾得看脚下,安妮的脚终于被灌木刺穿了。她忍痛将脚拔出来,古鲁将她朝肩膀上一扛,左冲右突,在植物的丛林里狂奔,终于跑到了人群中间。

古鲁将安妮放下。

这里是安妮昨夜造访的那所房子,当全镇都被植物淹没时,只有这所房子,依旧十分安静,一棵植物也没有。全镇的人都聚集在房子的大厅里。

安妮看到这栋房子,忽然明白了——今天发生的一切,一定与她昨夜在这房子里犯的错误有莫大关系。

她看着人们严肃的面孔,一阵心虚,悄悄地躲到了古鲁身后。

墙壁的夹层已经被打开,昨天被她不小心害死的那个东西的身体露了出来,那张孩子般的面容,看起来就象睡着了一般。

“它死了?”古鲁看见那东西,吃惊不小,“它怎么死的?”“红米镇的人都知道它对我们多么重要,没有人会这么愚蠢杀死它,”一个老人说,他从雪白的睫毛后严厉地看着安妮,“这里只有一个外人。”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听得出来。古鲁又吃了一惊,他拦在安妮身前:“不,她是我妹妹,她很善良……”他结结巴巴地辩解着,可是安妮打断了他的话。

安妮虽然很害怕,却还是不愿意逃避自己的错误,她从古鲁身后站出来,低着头,小声道:“是我杀了它。”人群中发出一阵愤怒的吼声,有人要扑上来打她,被那个老人拦住了。

“为什么?”老人也十分生气,面色不善,勉强克制着自己问道。

安妮觉得自己毫无道理,将昨天的事情说出来,一边说一边哭,说完之后道:“我真的不知道它会这么容易死………”虽然她说得很诚恳,哭得很伤心,可是没有一个人表示原谅她。

“安妮,”古鲁沉默一阵道,“你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他脸色铁青,看起来也很生气。他没有再对安妮说什么,只是递给她一卷羊皮纸。

安妮慢慢展开羊皮卷,一个古老的传说展现在眼前。

根据羊皮卷上记载,红米镇周围平原上的所有植物,都具有疯狂的繁殖和生长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长满了整个平原,并且还将继续扩展下去,如果没有另外一种生物,整个地球,都将因为这些植物的疯狂繁衍而迅速毁灭。

那另外一种生物,就是安妮在墙壁夹缝里看见的那一种,红米镇的人们称它为“休长”。

这种动物,不知道是怎样产生的,只知道它们十分脆弱,没有丝毫保护自己的能力,但是却天生就具有克制植物生长的能力——它们小夜曲般的声音,能够将植物的生长速度降低一千倍——这就是为什么红米镇外的平原上只长灌木和野花的缘故,其他的植物都被休长的声音遏止了生长,长不起来了,只有这种繁殖和生长能力超乎寻常的灌木与野花,即使生长能力被降低了一千倍,也还是能够依照正常速度生长。

当人们正为平原上灌木和野花的疯长而犯愁时,休长象天使般自动出现了,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千年。为了保护它脆弱的生命,人们为了它修建了这座坚固而精巧的房子,每个人都不靠近这房子,为的是不惊扰它生命的安宁。

这样一种珍贵稀有的生命,却被安妮误杀了!

“你杀死了休长,”古鲁低声说,不看安妮震惊的眼睛,“即使你是我的妹妹,我也没有办法再庇护你——没有休长,整个地球的毁灭都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话音刚落,只听见一阵阵闷响,他们所在的这栋房子,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痕,一些植物的枝叶从裂缝里伸了进来。

死去的休长的力量,已经不能阻止植物的入侵了。

人们发出绝望的惊呼声。

安妮早已被她所看到和听到的惊呆了,她喃喃道:“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古鲁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是责备,又是伤心。他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墙壁夹层的缺口前,指着休长的尸体道:“还有一个办法。”“什么办法?”安妮原本垂头丧气,一听这话,立刻抬起头来。祸是她闯的,只要有办法补救,就是要她立即去死,她也会毫不含糊地答应。

古鲁的声音变得出奇的轻柔,简直是带着温柔的意味了:“休长是一种神奇的生命,地球上注定只能有一个休长,据说,杀死休长的那个人,如果将休长的尸体吃下去,就可以成为一个新的休长。”他说到这里,已经不敢看安妮的眼睛,低下头,喃喃道:“但是这只是传说,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的话说完,房子里突然变得十分安静,植物还在嘎吱嘎吱地不断挤进来,人们却一言不发,仿佛没有看见那些植物。

古鲁低着头看着地板,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四周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芳香渐渐退去,那些迅速生长的植物在新的休长的力量控制下,都恢复了正常大小,他才抬起头来。

一滴泪挂在他的脸颊上。

墙壁的夹层已经关闭,人们退出了这栋房子,一把崭新而牢固的锁锁在了门上古鲁最后一个走出房子,他对着空荡荡的大厅喊道:“安妮!”小夜曲在空中奏响,可是他却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泪再次滑落,伴随着悲伤的鸟鸣声,洒落在劫后重生的红米镇上。

 

 

 

睡 全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一个很美的夜晚,有风,有月光,象银子铺在地上,有淡淡的花香,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有灯光里隐约的笑语。

我一个人,一边走,一边摇晃着准备送给我家小狗的小铃铛,叮叮咚咚,清脆地走在清凉的夜色中。

就在街道的拐角处,月光透过路边那棵大树稠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柔和的光点,你就在树下,在那里走来走去。

我有些好奇地看着你,因为你这么小,大约只有5、6岁的样子——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在这么晚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呆在外面?

你看见我,对我笑了笑。你不是特别漂亮的孩子,但是很可爱,脸蛋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又亮亮的,只是显得很疲倦。

“你一个人在这里?”我问,四处看了看,“你的爸爸妈妈呢?”你摇摇头:“不在!”你始终没有停止走路,绕着那棵大树粗大的树干,一圈又一圈地走,不时用手抹着自己的脸,不断地打着哈吹,有时候会用力跺脚。

我站下来,看了很久,还是不明白你要干什么。

“你在干吗?”我忍不住问。

你一边走,一边疲倦地说:“我要这样才能够不打瞌睡。”我看看天,天空是深蓝色的,月亮又大又圆,遥远的,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星光闪耀,而比星星更远的地方,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早已是该睡的时候了,尤其是你这么小的小孩子,早就该进入了梦乡。

“你该回家睡觉了,小朋友不应该睡得太晚。”我拍拍你的头说。

你摇摇头,撅着嘴,愁眉苦脸地说:“可是,妈妈不让我睡。”啊?

我惊讶地看着你,不相信你的话。你发现了我的怀疑,停止走路,站到我的面前,两道淡淡的眉头皱起来,严肃地说:“是真的。”说话的时候,你又连打了两个哈吹,因为困,眼皮都似乎有点睁不开,于是你跑到路边,将眼睛贴在冰凉的铁栏杆上,让自己保持清醒。

我生气了,不是对你生气,而是对你的妈妈,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居然不允许自己的孩子睡觉?

“走,带我去见你妈妈!”我说,牵起你的手,要你带路。你的手很小很软,被夜色浸得冰凉。

我们一起走了很远——我没想到你家会住得这么远,你一路上在不断地说话,你说家里的小兔子从来不吃胡萝卜,原来那些童话都是骗人的,兔子其实只吃青菜;你说你的电动汽车电池老是不够用,所以你就偷了爸爸剃须刀里的电池,结果爸爸就长出了很长的胡子;你还说,你曾经在妈妈的香水里放进一点点的茉莉花瓣,被妈妈罚写了三大张的大字……你说了很多很多,夹杂着打哈吹的声音。我见你走得很吃力,想要抱着你走,你拒绝了。

“我要自己走,才不会打瞌睡。”你说。

因为有你那些淘气的故事相伴,这一路虽然很远,却并不累,仿佛是很快的,就到了你家门口。

你的家,在三楼。从楼下往上看,阳台上挂着你的几件衣服,还有几盆花,窗帘是很温馨的黄色,因为天黑,虽然有月光照着,我还是看不见你所说的那些米老鼠图案。

你的家里人显然都还没有睡,透过窗帘可以看见灯光。你一个孩子独自在外面,他们肯定很担心——我责备地看了看你,你吐吐舌头,笑了笑。

我们一起通过黑咕隆咚的楼梯上楼,到了你家门前。

敲开门,你的爸爸出现在门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你已经飞快地从他脚边溜了进去。我甚至来不及捉住你。

你的爸爸果然长了很长的胡子,密密麻麻,象杂草般遮盖住了下巴。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衣,袖口挽到了胳膊肘,满脸疲倦,眼睛里带着血丝,疑惑地看着我:“你是?”我尴尬地笑了笑,这才发现,在这么晚的时候造访一户陌生的人家,似乎不够礼貌。但是一想到你独自在外面徘徊,为的就是不要睡着,我便鼓起勇气:“我找你的太太。”“哦?”他点点头,让我进来,一边领我朝前走,一边说,“你是她的同事吗?难为你这么晚还过来,谢谢你。”我听得有点莫名其妙,走进屋,眼睛四处看,想找到你在哪里。

你的家布置得很美,所有的家具上都有卡通图案,墙壁有一米左右的高度,是留给你的画板,上面被你用粉笔画了很多奇怪的图案,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你的各种玩具。

你的爸爸妈妈应该是很爱你的,他们为什么会不让你睡觉?我开始怀疑你在骗我了。

你爸爸将我领进一间小小的卧室,这是一间儿童的卧室,灯光柔和地照在那张小床上,床上躺着一个孩子。

我睁大了眼睛!

那孩子是你!

那个孩子,浑身都插满了塑胶管,鼻子下正在输送氧气,床边一个巨大的氧气瓶,在房间里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你看起来奄奄一息,我不能置信——你刚才明明和我一起走了那么远的路,虽然很疲倦,但是却很健康——到底是怎么回事?

坐在床边的那个女人应该是你妈妈?她原本应该是很美的,可是现在却一脸憔悴,眼睛定定地看着你,连我进来也没察觉,只是看着你,仿佛一不留神你就会消失。

你的眼睛半睁半闭,每当你的睫毛一阵抖动,仿佛要闭上,你的妈妈就会低声说:“孩子,别睡!”她一边说一边流泪,而你的睫毛,又是一阵抖动,极其困难地,将原本要闭上的眼睛勉强睁开一道缝。

“你看,我一睡,她就哭!”你忽然出现在我身边,对我耳语。

我大吃一惊,看看身边的你,再看看床上的你。

我忽然明白了。

你的爸爸和妈妈守护着床上的你,不让你睡,不让你离开,而你站在这里,守护着他们,他们却看不见。

“你想睡吗?”我悄悄问身边的你。

你犹豫一阵:“我不知道。”说着又打了个哈吹,显得非常疲惫。

我看了你很久,看着你不断打哈吹,看着床上的你,一次又一次想要闭上眼睛,却总在妈妈的呼唤中又醒过来。

我知道,你应该要睡了,你太疲倦了。

“让他睡吧。”我说。

他们蓦然抬头望着我,仿佛被我的话惊呆了,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我飞快地将我看到的事情说了出来,我说你是如此的疲倦,却一个人绕着树在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只因为妈妈不许他睡。

他们先是不信,接着便低头看床上的你,抚摩着你的头,忽然失声痛苦起来。

他们只看见床上的你,却看不见,另一个你,站在他们身边,一边打哈吹,一边亲吻着他们,想要让他们不哭。

我站起身,悄悄地走了——因为我也要哭了。

出门前,我听见你妈妈轻轻说:“孩子,你安心地睡吧!”我心头一颤。

在你妈妈说过那句话之后,我飞快地跑到楼下,如果我没记错,那时的天空,有一颗很小的星星,猛然一亮,象一颗明亮的眼睛。

我听见三楼那个有米老鼠的窗帘后传来痛哭声。

我知道,你终于可以不用那么疲倦,你终于睡着了。

夜晚很凉,露珠一滴滴地落下,象眼泪,沾湿了我的衣裳。

 

 

 

谁入地狱 全

 

12月31日,深夜11点,我独自坐在路口的小酒店里,等一位朋友。还差两分钟就是十一点,我慢悠悠地喝着热茶,眼睛看着墙上的钟。

十、九、八、七……我暗暗地数着最后几秒,刚刚数到“一”,就看见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影子——我不由微笑一下——他果然还是这么守时。

他走进来,穿着警服。

“为什么不穿便服?已经下班了。”我边为他斟茶边问。他笑笑,什么也没说。

店老板一见是警察,立时递上好烟,他摆摆手谢绝了——我知道他的理由:吸烟会危害环境和他人健康,所以他从不抽烟。

老板对警察有着天然的畏惧,主动提出酒菜打六折——其实这家酒店的所有酒菜都极昂贵,打六折才是正常的价格。平常纵使不是警察的普通客人,也总要和他侃价侃到六五折左右。但是我这朋友拒绝了折扣,坚持要付满额的价钱。

他并非不知道酒菜的实价,只是他认为自己既然穿了这身警服,就不能利用这身警服带来的任何便利,否则便有扰民之嫌。

“既然如此,倘若你穿着便服,你便会接受他的折扣了?”我问道。

“不错,”他微笑道,“只要他不知道我的警察身份,我非但会要他打折,而且会要将折扣压到我认为最合理的高度。”“那么你为何不穿便服?”我有些气恼地问。

他笑笑:“我有理由的。”我只有摇头。

我这位朋友,是极好的人,只是有点好得过头了。从小到大,我没见他干过一件坏事。有时候我问他,他便会认真地反问:“做个好人有什么不对吗?”我一时无法回答,只得含糊道:“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人总是要犯错误的。”“是的,人总是要犯错误的,”他微笑,“不过,能够避免的错误还是避免的好,毕竟,做个好人也是一种幸福。”做个好人也是一种幸福么?我偷偷地想过千万遍这种问题,暗笑他傻:做个好人未必是种幸福,倒一定是种辛苦。

“今天是12月31日了。”他喝口茶道。

“是的,”我笑道,“明天就是元旦了。”“是啊。”他低声道,望了望天空,“真是遗憾哪,今天居然没有月亮——我忽然想看月亮。”我也望了望天空,那儿黑沉沉,一片寂静。

“想听个故事么?”朋友忽然道。

“好,”我立即同意,“长夜无聊,说个故事来解闷也好。”朋友是警察,说的故事也和警察有关。

20年前某个夜晚,大约11点多钟,一名警察和他八岁的儿子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头上一轮圆月。

“今天易邪会来吗?”儿子问。

易邪是这名警察追捕了多年的逃犯。

“不知道,”警察说,“儿子,易邪这人,坏到了极点,爸爸一定要亲手将他正法。”“好!”儿子用力点头。父亲为追捕易邪所下的工夫,别人不知道,做儿子的又怎么会不知道?尽管他只有八岁,也知道,易邪一天不伏法,父亲便一天不得轻松。

因为易邪杀死了父亲最好的朋友。

“爸爸,”儿子拉着父亲的衣角正要说话,忽然看见明亮的月光底下,在他和父亲的前方的地上,多出了一个又长又瘦的影子,八岁的孩子抬头看去,只见一人昂首立在他们面前。那人身材瘦削,衣衫破烂,半个身子被血染红,一头乱发在风中飞扬,发缝里目光阴狠冷峻,电一般扫过来。孩子被他眼光一扫,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爸爸!”他害怕地呼唤,却蓦然发现自己身边空空如也,父亲竟已不知去向。

风突然变得很冷。

那人盯了他一阵,开口道:“你是龙腾的儿子?”声音嘶哑难听,带着凶狠的意味。

孩子点点头。

“哼哼,”那人冷笑两声,“龙腾这几年追我也追得很辛苦了,我也讨厌总被他象狗一样跟着,今天就来和他作个了断。怎么,看见我来,连儿子都不要便跑了?”他又发出一阵怪笑,衣角上的血一滴滴淌下来,将月光下白色的路面染黑了。

“我爸爸没有逃跑!”孩子虽然害怕,却还不忘维护父亲的尊严。父亲在他心中是了不起的英雄,他不允许任何人侮辱这个英雄形象。

易邪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他身子摇晃两下,立刻纵身一跃,躲进街道两旁楼房的影影里,不见了。

“龙腾,背后伤人,算什么好汉?”易邪暴戾的声音撕裂夜空,传得很远。

龙腾没有回话。

那孩子悄悄地低下身子,想穿过街道躲起来,突然横空一枪,他只觉得腹部一热,身子便软软地趴下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摸到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抽手出来一看,月光下,那只手都被染得血红。孩子忍不住大哭起来:“爸爸,我要死了,我被他打中了!”哭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刺耳。易邪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发出狂笑:“龙腾,我杀死你儿子了,哈哈!”龙腾还是没有回话。

孩子卧在路面上,紧紧捂着自己伤口,一动也不能动。他只听见又有几声枪声划过夜空,易邪的声音沉默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孩子,去看看他死了没有。”这孩子伤口十分疼痛,且流了许多血,听得父亲这样吩咐,很有些委屈,正要撒娇,猛然想到,父亲或许也受了伤,不能动了。想到这里,他焦急起来,挣扎着站起,一步步挪到易邪发出声音的地方,在黑暗中寻找着。

那是一个偏僻的角落,月光照射不到,他摸索了许久,脚下突然被一个软绵绵的躯体拌了一下,同时听见一个人的呻吟声,他心中一紧,立时大声道:“他没死,爸爸,他没死,睡在这里哪!”说完就再也没有力气,靠着墙坐了下来。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看见面前横卧着一人,那人正在微微颤抖,似乎拼命想站起来,却总是倒下。

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他们面前,月光从那人身后照射过来,看不清面容。但是这孩子已经认出那就是他父亲,他立时叫道:“爸爸,他在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听得出伤势不轻。但是父亲却没有看他一眼,反而立即俯下身,仔细看了看易邪,将易邪拖到月光底下。

易邪身上本来就沾染着别人的血,现在和他自己的血混在一起,衣服几乎全部变红了。他面颊苍白瘦削,在月色里隐隐有些发青,唇边含着一丝血迹,混合着一丝笑容。

易邪居然在笑。

他一边笑一边咳嗽:“龙腾,你终于杀了我,不过我也杀了不少人啊——让我算算,我杀了多少人呢?568个,或者是601个?”他侧头凝神思考,竟是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

“你总共杀了782个人!”龙腾沉声道,“每个人都只是因为你心情不好才被杀,你甚至没有抢他们的钱。”“对啊,”易邪得意道,“杀人的快乐,岂是金钱所能比拟的?”他又是一阵咳嗽,吐出几团血块。

那孩子听得十分愤怒:世上还有比易邪更加邪恶、更加没有人性的人么?

“爸爸。杀了他,他没有人性!”孩子对父亲叫到。

龙腾低着头,仿佛没有听到孩子的叫声。

他低垂的眼中,有一些发亮的小东西掉出来,一滴一滴,闪烁银光。

那孩子看了很久才明白,那亮闪闪的小东西,竟然是眼泪。

是他父亲的眼泪。

他英勇的父亲啊,怎么会为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流下珍贵的眼泪?

“你猜后来怎样?”朋友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反而给我提了这么个问题。

“你说怎样便怎样,故事是你编的,结果由你而定。”我说。

“是么?”他叹了口气,“你不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我喝了口茶:“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狠心的父亲,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邪恶的人——竟然会因为自己心情不好便杀那么多人。”朋友沉默了许久,一壶茶快要喝光,他开口道;“我再给你讲个故事。”以下是他的第二个故事。

在易邪还没有出现以前,方梓男还活着。那时候龙腾还不是警察,他和方梓男两人一起在上大学。

龙腾的理想是做个医生,而方梓男想终生研究佛学。

“佛学?你是不是看破红尘了?”龙腾嘲笑他。

方梓男摇头一笑:“实际上,我对佛学一窍不通,只是有一句话感动了我。”“什么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过那句话后不久,易邪就出现了。

那也是在一个有月亮夜的晚,方梓男和龙腾两个人在校外散步到很晚,慢慢往校园内走来。走到街道拐弯处,路灯突然一黑。幸好月光很明亮,没有路灯也能将路面看得很清楚。两人正要继续走,就听得角落里传来一个暗哑的声音:“你们过来!”两人四处望望,周围并没有别人。他们仔细看那个角落里,那里隐约坐着一个黑影。

“是叫我们吗?”龙腾问道。

“是的,过来!”那声音十分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龙腾和方梓男对望一眼,两人都身材高大健壮,想来一个老人,即便怀有恶意,凭他们两人也足够应付了,便慢慢走了过去。

果然是个老人。那老人见他们走近,抖抖索索地点燃一支蜡烛。蜡烛光照着他脸上堆叠的皱纹,他用浑浊的眼光看了看两人,低声道:“要发生大事情了,你们知道么?”“是个算命的,走罢。”龙腾低声对方梓男道。方梓男点点头,两人便准备离开。

“你们不信?”那老人阴郁地笑道,“年轻人总是这么没耐心,再等五分钟,好么?”“再等五分钟会有凤凰飞来么?”龙腾不耐烦道,但还是站住了。

过了五分钟,连方梓男也有些不耐烦,准备转身离去时,猛然听见一阵金铁交鸣之声传来。

“来了!”那老人兴奋地道。

两人顺着声音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那老人的目光却显出极其忧虑的神情:“还是避不过么?”“你在说什么啊?”龙腾问道。

他话音刚落,便看见一样东西,从北边的天空中急速飞来。那是一朵云状的闪光物,发出耀目的金光,金光中隐约有两个人影在打斗,那金铁交鸣之声便是从金光中传来。

“那是什么?”方梓男道。两人看得目瞪口呆,“莫非是外星人?”“外星人?哼哼,”那老人冷笑一声,“那是地狱使者和邪灵。”“这老头疯了。”龙腾对方梓男耳语,方梓男点头表示赞同。

“我没有疯,”那老人厉声道,“你们连自己亲眼看见的也不相信么”这倒是有道理,那团金光越来越淡,金光中的两个人清晰可辩,在空中激战正酣。

“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人觉得事情越来越奇怪:两人飞在空中已经是很怪异的事情了,更何况那两人打斗用的兵器都很古怪,看来仿佛是古代的刀剑——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谁用那种东西打斗么?

那老人缓缓道:“邪灵是天下间邪恶的源头,它从地狱里逃跑了。地狱使者的任务,就是将邪灵捕捉回去。但是邪灵很强大,地狱使者多半会失败。”“失败了会怎样?”方梓男问道。金光更加黯淡,打斗愈加激烈,空中飞下了几点红色的血,显然是有谁受伤。

“如果失败了,”老人忧虑地看着空中打斗的双方,“地狱使者固然会死,邪灵的恶毒也会散布到人间每一个角落。”“那会怎样?”龙腾问,他还是不太相信所谓地狱使者和邪灵的话。

老人冷笑一声:“到那时,天下再无一个好人,人间充满罪恶——人间就是地狱!”“是吗?”龙腾反问,“邪灵以前从来没逃跑过么?为何人间到现在还没有变成地狱?”“邪灵以前逃跑过很多次,人间的罪恶会催生地狱的邪灵,”老人梦呓般道,“但是,邪灵的罪也并非不可化解,只要有一人肯做出牺牲,邪灵的罪将不会降临到世人头上。”空中,身着金色战甲的地狱使者肩上和臂上已经受了伤,他身体虽然摇摇欲坠,却仍旧在奋力拼杀。他每一次出剑,都必然在邪灵身上留下一道创口。

“金甲使者,下来歇息一会好么?”老人提高声音道。他的声音本来嘶哑难听,这么一喊,却浑厚绵长,中气十足,目光也一扫浑浊之色,变得炯炯有神。

“他支持不了多久了。”老人叹了口气。

“你说谁?邪灵吗?”方梓男问道。

老人摇摇头:“我说的是金甲使者。这孩子剑术虽然精湛,吃亏在心地太过仁厚,对战之时总怕敌人受伤,不能尽展所长。唉!两位既然在此出现,也是机缘巧合,我有一事相求,还望两位不要拒绝。”说完他将身一低,竟然跪倒在二人面前。

两人见老人跪下,登时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将老人扶起,口里不知不觉就答应了老人的要求。

“这个要求确实很难办到,但是我别无他法了。”老人叹息道,“金甲使者倘若失败,邪灵便会自动散功,将身体散成无数碎片,随风吹散到各地——那便是邪恶的种子,凡人只要沾着一点这种子,便会变得毫无人性——人间将变成地狱!但是,若能有人,在邪灵散功之前,将身体抱着邪灵,那么,邪灵为阳气所困,便无法散功,必将阴竭而亡。”“这个容易啊!”龙腾道。

“那么,那个人会怎样呢?”方梓男心思缜密,追问道。

老人摇头道:“那个人,因为在邪灵身上沾染邪气,从此将迷失本性,丧失人性,变得彻底的邪恶。这种邪恶将无法救孰,死后将堕入十八层地狱,永受油煎火烹之刑。”两人听了这话,都脸色苍白,一时相对无言。

“若是你,天下人的罪都要你一人承担,你愿意么?”朋友停下来,问我。

我沉默不语。

若是为救天下人要我去死,或许我会愿意。

然而若是从此迷失本性,变成一个并非自己的人,灵魂堕入地狱,那么,我会愿意么?我突然打了个寒噤,摇摇头。

“不愿意么?”朋友淡淡一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并非是说肉体的消亡,而是指灵魂永堕地狱。看来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成佛啊!”我只得讪讪一笑。

当时龙腾和方梓男也不愿意,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老人长叹一声。

“为何你自己不去?”龙腾问道。

老人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还有儿子啊,我岂能让儿子因我而蒙羞?”原来这劝别人牺牲的老人,自己竟然也舍不得牺牲。

天上血落如雨,金甲使者全身浴血。他的剑已被邪灵的大刀砍掉一截,半截断剑尤自雪亮如银。金甲使者在空中飞来跃去,身法灵活跳跃,然而邪灵毕竟更加强大。邪灵掌中黑刀渐渐发出蓝芒,好似电光闪耀,半空中隐隐传来雷鸣之声。

大刀横空一劈,金甲使者举剑相格,那刀将剑砍成两截,一路继续砍下,夜空中绽放出一朵灿烂的血花,无数如玉般的血滴带着温暖从天而降。金甲使者的面孔在一道闪电之下显出惊人的俊秀和美丽,龙腾发誓,他后来再没见过任何一个人——男人或者女人——有那样令人惊艳的容颜。他的眼光如星辰般闪耀了一下,骤然黯淡下去。当啷一声,断剑从他送开的手里滑落。接着,他金色的身体也穿透稀薄的月光跌落下来,地面上的三人同时大叫一声,冲上去接住了他。

“金甲,你怎么样了?”老人焦急地问道。

金甲使者的头依在老人臂弯里,勉力抬起一根手指,指向邪灵:“谁入地狱?”一阵沉默。

金甲使者双目陡然睁大,那双漆黑的眼睛突然变得婴孩般纯净透明,然后,所有的光芒从他面前消失了,他的头朝后一仰,就此逝去。

邪灵在空中欢呼一阵,忽然朝三人扑来。三人抱着金甲使者的尸体,不由自主后退几步。

“哈哈哈,”邪灵狂笑,浑身蓝芒四射,“谁入地狱?谁肯入地狱?”他一边狂笑,一边散功,四周的空气渐渐凝成冰雪。

龙腾这时忽然想通了一个问题。

倘若邪灵散功,那么所有的人都将迷失本性;倘若有人肯牺牲,那么迷失本性的只有这个牺牲的人。

即是说,对这位牺牲者而言,无论是否牺牲,都是肯定要迷失本性的。

而目前,四周再无别人。龙腾看看其他两人:一人为老者,一人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叫谁牺牲他都不忍心啊。

他深吸一口气,便准备冲上前去。

就在此时,他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已经从身边掠过。定睛一看,方梓男已然抱住邪灵,邪灵努力挣扎,兰色光芒在方梓男全身闪耀。

“梓男!”龙腾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冲上去便要救他。

“不要过来!”方梓男厉声喝止。龙腾从未见过他这样严厉的表情,不由呆住了。

“不用去了,”老人拉住他,“已经晚了。”晚了吗?

方梓男很快被耀目的兰色包裹,龙腾只见面前一片光芒,什么也看不清楚。

等待蓝芒消失,面前一暗,方梓男茫然站立在他面前。

“梓男!”龙腾急忙走过去,扶着他手臂,“你没事么?”方梓男苦笑一声:“我正在变。”“他正在变得邪恶,顶多还有三分钟。”老人在身后沉声道。

“只有三分钟?”方梓男望着龙腾,“我们是不是好兄弟?”“是的,当然是的,一辈子都是!”龙腾已经有些哽咽。

“好,你记着,兄弟!”方梓男郑重道,“是兄弟,就不要让我犯罪,要阻止我犯罪,让我尽早进地狱,记得吗?不要心软,记得一定要尽早杀死我,那才是帮我解脱,一定要记得……。 ”他一边说,龙腾就一边不断点头。

在他说的同时,他的容颜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本来是很英俊的青年,渐渐的面孔仿佛缩水一般,变得无比委琐,头发也开始捐卷曲,目光由当初的坦率真诚逐渐转变为阴狠毒辣。

“另外,”他在变化的最后一刻道,“不要玷污‘方梓男‘这个名字,这是我父母给我的名字。我今后,就叫‘易邪‘吧!”说完,他面色一变,挣脱了龙腾的手臂,跃入茫茫黑暗,忘记了过去,从此开始了他的犯罪生涯。

易邪?就是变为邪魔的意思啊!龙腾终于落泪。

从那以后,龙腾放弃了当医生的理想,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因为只有警察,才能合法地追捕罪犯。

而易邪,也犯下了无数令人发指的罪行。

“好故事,精彩!”朋友停下来后,我轻轻鼓掌。

“你又不相信?”朋友笑道。

我也笑了:“地狱使者和邪灵?我宁可相信有外星人。”朋友笑了一阵,整了整容颜:“先前那个故事,你不想知道结局么?”我当然想知道结局,虽然这只是个故事,但是知道结局总是令人心里不用再牵挂。

“你明白了么?你就是方梓男!”龙腾将这一段故事讲给易邪听,“所以我宁可不救自己的儿子也要杀死你,因为你是方梓男!”儿子的眼泪已经湿透了衣襟。他原本以为父亲真是为抓凶手而冷酷至斯,如今才知道,原来其中有这样的曲折。

“爸爸,你做得对,”孩子一边擦眼泪一边道,“方叔叔的牺牲太大,你是应该为他做些事情的。”“哈哈哈哈!”易邪忽然仰天一阵长笑,“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的眼泪也流错了地方。我不是方梓男,我是易邪。”“你是方梓男!”龙腾坚定地道,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英气勃勃,长眉秀目,仿佛充满无穷的梦想,“这就是10年前的你!”易邪好奇地看看那张照片,又是一阵咳嗽:“妈的,这小家伙挺俊!老子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了?”龙腾默默地看着他。

他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月光下大声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世界上真有佛么?

如果有佛,为何这样的好人不能救赎自己的灵魂?

易邪一边得意地狂笑,一边不断吐血,终于头一歪,死去了。

龙腾和孩子守着尸体,呆呆地坐了一阵。

“爸爸,”孩子悄声道,“方叔叔会变为原来的样子吗?”龙腾全身一震:这也是他一直期待的。他一直守在这里,就是希望能够看见方梓男能够恢复当年模样。

然而,躺在那里的仍旧是易邪,方梓男没有出现。

他脑海里仿佛又回响起当年那老人的话:“那个人,因为在邪灵身上沾染邪气,从此将迷失本性,丧失人性,变得彻底的邪恶。这种邪恶将无法救孰,死后将堕入十八层地狱,永受油煎火烹之刑。”他的手脚变得冰凉。

然后,他将孩子抱到身边:“一飞,你说,方叔叔是不是很伟大?”“是的。”孩子由于失血而脸色苍白,但仍旧坚定地点了点头。

“方叔叔要下地狱去了,地狱很黑暗,方叔叔会很孤独,你说怎么办?”龙腾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

“是啊,怎么办呢?”那个叫“一飞”的孩子和忧愁地说。

忽然他听见一声沉闷的枪声从身边发出。借着灿烂的月光,他惊恐地发现,父亲的胸口开出一朵殷红的血花,触目惊心。

“爸爸,你怎么了?”一飞号啕大哭,用手去捂父亲的伤口。

“一飞,不要哭,”龙腾微笑道,“我不信好人没好报,我要陪你方叔叔下地狱,我要救他!”他目光明亮地闪了一下,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龙一飞扑在父亲的身体上,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孩子,不要哭。”一个老人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老人,令他有一种奇异的熟悉的感觉。

“是你吗?”他说,“你就是10年前我爸爸和方叔叔遇到的那个老人?”老人点点头:“其实,还是有办法救你方叔叔的。”

“你猜,他告诉那孩子一个什么办法?”朋友淡淡地笑着问我。

“我不知道,”我生硬地说,“我不想再听你胡编这样的故事了。”“原来果然有办法可以救方梓男,”朋友不理睬我的抗议,“只要有人在方梓男死后第20年的最后一天,将所有的邪恶吸引到自己身上,方梓男便可以获得解脱。”“呵呵,好笑啊好笑,”我干笑道,“世界上会有这么傻的人吗?”“世界上本来或许没有这么傻的人,”他喝了口茶,悠然道,“但是既然有了那么傻的父亲和叔叔,做儿子的再傻一回又何妨?”是啊,有那么傻的父亲和叔叔,做儿子的又怎么会不傻呢?

这个儿子,在20年前就已经知道今天要做什么。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将变成彻底的坏人,所以他才珍惜做好人的每一个时刻。

原来能够做好人,也是一种幸福。

我终于明白朋友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好到近乎傻的地步。

我这个朋友,姓龙,名叫龙一飞。

“快十二点了。”龙一飞看了看钟,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

“让我一个人上路吧。”他温和地一笑。

“好!”我的嗓子不知为何已经嘶哑了。

他又笑了笑,容颜俊朗明快,带点些微的羞涩,就这样转身走了。

“啊,”他忽然回过头来,“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我知道,”我低下了头,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我一定杀你!我一定尽快杀死你!”“这样我就放心了!”他转身投入茫茫黑夜,再也没有回头。

我笔直地站着,凝望他的背影,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这么矫健漂亮的身影了。

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一阵滴水的声音将我惊醒。

低头一看,面前的桌子不知被什么水弄湿了一大块。

我摸摸面颊,湿湿的——妈的,我流泪了。

 

 

 

十年梅花 全

 

妈妈,我又一次出世了。世界原来还是这般寒冷,我在比刀还锋利的风中怀念黑暗的温暖,但是我回不去了。我又一次无奈地出世。

这远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生命象一场华丽的痛楚,世人仰慕我的光彩,而我的影子徘徊在那个咫尺天涯的窗外——我用生命一次又一次撞击的窗,始终不曾为我打开。

仍旧是这般寒冷的冬夜,他完美的身影映在窗上。据说他有很多缺点,但是我都看不见。我睁大又睁大我的眼睛,就是看不见他一丝的缺陷。

这令你担忧了是吗,我的母亲?你用坚强的手挡着我,说:“孩子,那不是你的方向!”

不,那就是我的方向。我本来是漂泊不定的,会这样淡淡地生,然后在一场寂寞的繁华中死去,至多引来几声叹息。然而从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方向。

那是十年前,我命中注定将在那个夜晚死去,北风已经通知了你,我的母亲,那夜你搂紧我孱弱的身体,珍惜我们的每一瞬间。我听见你的心在叹息。你告诉我:“孩子,记着一定要回到我的脚下,那里是你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死去。

我象个婴孩一样好奇地朝黑暗中张望,你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我在看死亡。”

你说我是个傻孩子,死亡怎么可能看见呢?死亡只能经历,就象爱情一样。

原来爱情和死亡是同等的东西。我这样对自己说。

如果北风不是在路上流连于一朵小小的火苗,你就会早一刻失去女儿,而我将失去自己的方向。

只怪那朵小火苗太倔强,始终在北风面前挺起小胸膛,骄傲的北风震怒了,他用了60秒钟来教训那个小家伙。

60秒钟意味着什么呢?

你注定要失去你的女儿,而我,注定要在此时遭遇死亡。

死亡没有来临,所以我遭遇了死亡的替代品——爱情。

在这最后的60秒里,他的窗口陡然光华大炽,他的身影出现在窗上。以前我从没有见过他,这扇窗内夜夜华灯,对我来说和漫天的星光没有分别。

然而当他与灯光一同降临,我微微一颤。

我违背了规则,就这样离开了你,母亲。你担忧地呼唤我回来,这不是我应当离开的方式。但是我只想靠近他,看清那个有着如此优美身影的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芬芳的灵魂漂浮在空气中,那里面蕴涵着一个微笑——我并不太清楚自己的微笑意味着什么,只是这样懵懂而坚决地朝向那个窗口。

我曾经问过飞蛾:“你为什么要扑向火焰?”

他们说:“因为我们要问的问题,火焰知道答案。”

他们的问题是:为什么火焰会令他们痴狂。

他们从来没有得到答案,因为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问,就已经死去了。

我就这样扑向他的方向,如同那些充满疑惑的飞蛾扑向火焰。

60秒钟很快过去,北风气喘嘘嘘地赶来,正好看见我无限接近我的目标。北风是不能被侵犯的,他轻易地击碎了我干净的灵魂,就象轻轻弹破一个气泡。

我死于寒冷,但是寒冷不能熄灭我心里的火。我在地下沉睡了一年,一年中,那火始终在燃烧,也许就是当初北风遇见的那朵倔强的小火苗。

不等你的召唤,我就这样窜出了头。

这样我成了你的第一个女儿。你照旧忧虑地看着我,因为早产,我注定了要过早地夭亡。我的兄弟姐妹还在沉睡,别人的孩子也已经开始打哈吹,世界此时是最孤单的。我选择这个时候出世,因为我惦记着他。

我想他是一朵不一样的花,有着和我不同的芬芳。他的形状令我着迷,灯光在他的侧影上打上金色线条,如同一个遥远而离奇的传说。

我这样痴痴地望,直到面容憔悴。连北风也被我感动得流泪,空气中飘下了许多小雪花。

死亡又一次逼近了我。北风携着我不再娇嫩的手,飞向他的窗口,身后,妈妈忧郁的眼睛星星般闪烁。

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我在他的窗前飘飞出绝美的弧线——再没有一朵花能飞得如此美丽而多情,在这凝望的一年里,每时每刻,我都在设计和他见面时的动作。

然而他保持着静默的姿态,仿佛不曾看见我。

年复一年,我就这样在守望中生存、死亡,每一年,空气中的小雪花都陪伴我度过凄清长夜。

直到去年。

去年,一个小姑娘从妈妈脚下走过,仰头望着我,目光中满是赞叹和喜爱。

她喜欢我,这不好吗?妈妈,为什么你忽然惊恐地抱住我?为什么那些小雪花变成亮晶晶的眼泪?

我没有来得及问你,一阵蚀骨的痛楚透彻全身——小姑娘将我摘了下来,插在鬓角。

北风愤怒的呼啸,穿着皮衣的小姑娘打了个寒颤,匆匆地,走进了那间屋子,那间我一直守望的窗口所属的屋子。

我听见小雪花叮叮当当坠地的声音,还有母亲在风中飘摇叹息的声音,但是我的心里,只有一点点空间来容纳这种离别的悲伤。

我想我可以见到他了。

小姑娘走进了另一间房,那房里没有窗。有一个年轻人,长得很好看,他目光一亮,灼灼地看着我,看得我羞红了脸:他是不是就是我守望的那个人呢?

他走上前来,低头凝视着我,欣喜地说:“好漂亮的梅花!”我心里更加欢喜: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一定是他,我仰头望着他,很想让他知道,每夜守侯在窗外的,就是我。

但是他的目光很快转开,以那样的目光看着小姑娘:“衬托得你更漂亮了!”

那是什么样一种眼光啊,象水波,象月光,象梦幻,象丝绸,象花瓣,象一切柔和而美好的东西,却不是对着我。

在他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一种衬托,衬托得他所爱的人更加美丽。

他的目光越温柔,我的心就越痛楚。我发出尖锐的叫声,却只有北风听见。

北风又一次带走了我,一路上,我沉默不语。在到达土地之前,我问:“我可以不再出世吗?”

北风说他不知道,因为这是东风的权限,他无权过问。

你听见了这话,你伤心了,妈妈。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失去了我爱的人,今后的漫漫长夜,你要我将目光投向何方呢?

命运的手拨弄着我,今年,我又一次无可奈何地出世了。

夜晚时分,他的影子依旧清晰而美好,我的眼泪比小雪花的身体还要冰凉。

北风看了我一眼,飞走了。

你忽然很担忧,而我无心过问。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妈妈,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完全忘记了做母亲的心可以痛楚到什么程度。

你惶恐地拥抱我:“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北风看来很生气。”

北风为什么生气?

后半夜忽然一阵浓烟滚滚,那个窗口窜起了几尺高的火焰,他端坐火中,火焰在他身边飞舞,一种绝顶的美令我目眩神迷。

北风悄悄飞到我身边,得意地问:“你满意了吗?”

“是的,”我喃喃道,“他真美!”

你听见我的话,双臂骤然一紧。怎么了,妈妈?我说错了什么?在火中的他,比平时更加美丽啊!

“他会死。”你简短地说。

他为什么会死?我不明白。但是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明年他又会从泥土中苏醒过来,象我一样。

“他会永远死去,”北风呵呵地笑着,好象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你告诉过我,他是人。人和花不一样,人只能活一次,也只能死一次。”

我用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他要永远埋在地里,无论我出生多少次,都再也看不见他了?”

“是的,”北风做了个鬼脸,“而且他会腐烂,变得很丑。”

“为什么会这样?”我惊呆了。火焰飞舞,我的爱人象花朵一样斑斓艳丽。我无法想象他腐烂丑陋的样子。

北风在我面前翻了个跟头:“是我干的,是我吹出的大火,人会被火烧死——谁叫他不爱你?”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样美丽的火,竟然会是杀人的凶手。

是不是越美丽的东西就越危险,比如火之于他,比如他之于我?

但是我不要他永远死去,我宁愿他喜欢别人,宁愿每夜为他伤心落泪,我不要他独自一个慢慢腐烂,变成我不熟悉的样子。

我甩开北风惊讶的手,挣脱你的怀抱——妈妈,原谅我,我不能不救他。

我在浓烟中飞舞,迷失了方向。他在哪里呢?灯光早已被火光淹没,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味道。我的身体蜷曲而枯黄,却依然找不到窗口。

蓦的,一阵清凉传来。一朵小雪花出现在我身边,他冰凉的小手牵着我,一直飞,一直飞,终于飞到了窗口。

小雪花呢?我再也找不见他,只见地上有一滴很小很小的水。

我飞进窗口,飞近我所熟悉的那个形状,穿越灼热的火焰,终于靠近了他的身旁。

我是第一次看见他。他并不是那个小姑娘的情人,我认错人了。多么好!

他真的很美,比窗上的影子还要美,金色的身体象喇叭花一样流畅动人。

他看见我了吗?我不知道。一阵流水般的音乐从他的身体里流泻而出。他的身体在融化,我的也是。我们都经受不住火焰的灼烤。

我将芬芳的灵魂释放,身体片片凋零。

我知道,那音乐是他的灵魂,飘洒在空气中,如同金色雨雾,我飞近这片金色,灵魂变得金光闪闪——金色的芬芳在热空气中尽情舞蹈,然后一起沉睡于地下。

临死前,我许了个愿。

我希望再次醒来时,能够再看见他,能够自由地飞到他身边。

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长出了翅膀,金色的翅膀,是他灵魂的颜色,梅花的芳香,是我魂魄的气味。

你依旧在那里,母亲,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你可以自由飞翔了,女儿。”

是的,我变成了一只蝴蝶。唤醒我的东风临走前再三叮嘱:“记住,不要告诉别人你曾经是一朵梅花,否则你最心爱的人就会死。”

那栋曾经吸引我目光的有窗户的小楼已经在大火中消失,我迷茫地寻觅,你伸出手呼唤:“女儿,看这儿!”

在你的指尖上,一朵幼小的梅花刚刚展开,朱红的花瓣,天真的笑颜,和当年的我一模一样。我的心头掠过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飞到他的身旁:“你是谁。”

他的身上散发着梅花香:“我是一朵梅花。”他沉静地笑了笑,“我并不是生来就是一朵梅花。我曾经是一个金色的留声机,被放在一座小楼的窗前。我爱上了这里的一朵梅花,她那么漂亮,总是面朝着我的方向。每个冬天她都会在我窗前跳舞。”

是他!他爱我!他爱我!我狂喜不已,几乎要告诉他我就是那朵梅花,但是东风的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不要告诉别人你曾经是一朵梅花,否则你最心爱的人就会死去。”

我只有沉默。

“后来那座小楼起火了,”他继续说着,“梅花飞到了我的面前,她的花瓣被火烧得憔悴不堪,可是她依旧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她的芳香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不能说话,只能给她听我最喜欢的音乐。我想她听懂了。临死前,我许了个愿,我希望能变成一朵梅花,永远陪伴在她身边。”

他也许了个愿?我们两个的心愿都实现了,却又恰好这样错过。

“那么,你找到她没有?”我颤抖着问。

他温柔地一笑:“是的。”然后他的花瓣轻轻碰了碰旁边的另一朵梅花,那还只是一朵蓓蕾,“她还没有醒来,我会耐心等。”

我在他面前盘旋飞舞,可是他只匆匆看了一眼,又全心全意关注那朵蓓蕾去了。

这是什么样的错误?

难道他没有发现我飞舞的姿态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们曾经隔窗相爱十年,如今近在咫尺,却各自错过。

我的心啊,我的心就象风中的花瓣一样片片飞落。

妈妈,世界好冷啊!

北风不知何时飞到我身边:“小蝴蝶,别伤心。你还记得当年那朵小雪花吗?”

我依稀记得一个冰冷的小身体,一个洁白的影子。

“那朵小雪花爱了你十年,如同当年你爱留声机。你知道吗?雪花是不能靠近火的,靠近火就会死。他为你死了,小蝴蝶,世界上有一朵小雪花曾经为你而死,你怎能不好好爱护自己呢?”

我心里那朵小火苗又燃烧起来:“那么,小雪花现在在哪儿?”

“他么?”北风神秘的一笑,“他和你一样,承受着同样的苦楚。”

北风就这样飞走了,再也不肯多说什么。

小雪花变成了什么?我四处寻找,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模样。可是我知道,无论我飞到哪里,他一定默默跟随,时刻关注着我,如同我永远关注着变成了梅花的留声机一样。

世界不是完美的,至少我知道我爱的人生活得幸福。至少,这世界上某个角落,还有一颗小小的心在为我祝福。

妈妈,世界虽然冷,可是还是有很多小火苗在燃烧,不是吗?

 

 

 

散步 全

 

每天黄昏,从阳台上望出去,就能看见那对夫妻在散步。那两个人结婚才半年,新婚的甜蜜尚未过去,还十分亲密,散步时,男的搂着妻子的腰,很怜爱的样子。女的看来身体不是很好,瘦瘦的,脸色苍白,仿佛随时会倒下,有很多时候她都走不动了,多半是那男的半拖半抱,勉强一起完成例行的散步。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歇息一下,让那女的休息一下也好啊,她看起来是那么不情愿走下去。

这天,我又看见他们,从楼下的房子里出来后,沿着惯常的路散步。那女的走着走着就站住了,男的回过头来,似乎在劝说她,她只是摇头,很倔强的样子。男的说了一阵,拖着她就要往前走,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路旁的一棵树,尖利地大声说:“我不去散步,我要回家!”她的声音那么大,我在二楼听得清楚得很。那男的始终是很低的声音在劝她,劝了一阵,女的不情愿地送开手,两人又往前走。我看见那女的一路走一路掉眼泪,就忍不住大声说:“喂,你老婆不想走了,就回去休息啊!”他们两个一起抬头朝我看来,我觉得有点尴尬,挺了挺身子:“是我说的,这位太太,你身体看来不是很好,就不要散步了嘛。”说完我才发觉他们的眼神不对劲。那女的一向体弱,她面色苍白也就罢了,那男的看来很健壮的样子,竟然也是一张苍白的脸,他们同时呆呆地看着我,用的是一模一样空洞的目光。按说我帮了那个女的她应该有点感激才是,可是她的目光里什么含义也没有,只有空洞,还有眼泪一滴滴滑落。我被他们这样看得心里一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们望了一阵,又慢慢地搂在一起,沿着老路继续散步,两个人在夕阳下拖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第二天,我刚下班回到家里,就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然是每天散步的那位太太。她站在门口,全身颤抖,很恐惧的样子,脸色不止是白,更加透出一股青色。她一边发抖一边很不连贯地说:“小、小、小姐,我… 我可不可以进、进来?”我其实已经被她吓到了,很想拒绝,但是看她的样子随时都会晕倒,出于人道主义只好让她进来了。进门后她立刻跌坐在我的沙发上,好似早已支撑不住了一般,同时将沙发靠垫抱在胸前,努力地深呼吸想镇定下来。我看她这样,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她喝了几口水,稍微镇定了一些。-“出什么事了?”我问。

她还未开口,泪水就已经先流下来了:“我不想去散步,我再也不要去散步了。”我觉得很奇怪,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至于激动成这样吗?“不想散步就别散好了。”我说。

她点点头。

其实她长得很清秀,就是一脸悲苦的样子。看她的衣着,是很精致的名牌服装,生活应该过得很好啊,难道是他丈夫对她不好?可是他们每天散步时又表现得那么亲密,那男的看上去还很体贴。

又有人敲门,我正要起身开门,就看见这女的脸色大变,对我连连摆手。我觉得很奇怪,从猫眼望出去,门口站着的是她丈夫。

“谁呀?”我故意问。那女的很紧张地看着我。外面的人回答了一个名字,并且问道:“我太太在吗?”“我不认识你,更加不认识你太太!”我说。他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就慢慢地下楼了。那女的松了一口气,感激地说:“谢谢你!”“怎么回事啊?”我问。其实不想过问别人的家务事,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不问一声反而不礼貌。她尴尬地一笑,什么也不说。

又坐了一阵,天已经黑了,过了往常散步的时间,她便起身告辞。我将她送到门口。突然斜刺里闪出一个人影,一把拉过她的手臂:“秀灵,你怎么躲在这里,快跟我去散步!”是她的丈夫,一天不见,这个男人的脸色益发苍白,简直有点透明了,身体也似乎单薄了很多。他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秀灵一只胳膊,秀灵拼命挣扎,求援地看着我:“我不要散步,我不要去散步!”然而男的毫不让步,一步步将她往外拖。其时天色已黑,走廊里没有开灯,只有我屋内的一点灯光反射在他们身上,那男人的皮肤发着白色的亮光,牙齿和眼睛都闪闪发亮,颇为狰狞可怖。女的在他手里婉转挣扎,黑头发披散了一肩,说不出的可怜。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拦住他们:“先生,你太太不想散步,你没看见吗?她哭了!”男人看了一眼他太太,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惜,但手里丝毫不放松:“秀灵,不管你多么累,都要陪我散步,我们说好的。”“不,不要!”秀灵扑过来,一只纤细的手抓住我,向我求援。她的手掌心里全是冷汗,看来是紧张极了。

我觉得他们实在怪异已极,散步明明是小事一桩,为何弄得如此严重?我本能地握住秀灵的手。那男的看我一眼:“小姐,我们的家务事你不要过问。”他这话说得我一楞:的确,人家的家务事,我瞎掺和什么?我不由松开了手。那男的立即过来拉住秀灵的手掌,不经意间我碰到了他的手指尖,似乎是一阵极冷的阴风从我手上掠过,又仿佛一根冰棍从我指间穿过,是的,穿过,当时那种被他手指穿透的感觉非常清晰,令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这么阻了一阻,秀灵已经被拉下了楼梯。黑暗中看不见她怎样了,只听见她在不断哀求和哭泣。

后来的几天,他们依旧在黄昏时出来散步,秀灵有时候会仰头望我一眼,眼里总是含着眼泪。她丈夫依旧是那样关怀体贴地搂着她。

这天,他们经过我的阳台时,突然一阵风吹过,那个男人有一个短暂的瞬间双脚离开地面,仿佛是被风吹了起来一般。秀灵一把将他拖住,然后四面看看,看有人发现没有,我赶紧躲到窗帘后头,等他们远去才悄悄探头,后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冷汗湿透。只见夕阳光下,他们两个人几乎重叠在一起,越走越远。我这时才终于看明白,那男的并不是搂着妻子,而是妻子一直拉着他,不让他被风吹走。

这是怎么回事?那男的为什么如此容易被风吹走?难道他是鬼?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停止思考,打开屋内所有的灯。

第二天,他们又经过我的楼下,我不敢再站在阳台上,怕被那男的发现。但又实在忍不住好奇心,还是躲起来偷偷地看。秀灵突然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在看我,然后她回头很低地跟那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很高兴地笑了。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就是脸色太不健康。就在他笑的时候,秀灵突然猛力挣脱了他的拥抱,往前一冲——我们楼前是一条大马路,车来车往的很多——秀灵一冲出去,就撞上了一辆急速行驶的大货车,整个身体飞了出去。我再也忍不住尖叫起来,我相信秀灵一定是故意的。

等我冲到楼下时,那男的已经站在秀灵身边,脸上一点也不悲伤,仿佛很高兴的样子。他的身体真是纸板一样薄,在风中飘动。我这时已经顾不得恐惧,走上前看秀灵究竟怎样了。

秀灵正坐在地上发呆。挨了那么重的撞击,她却好象没受一点伤。我恐怕她是受了内伤,就要打电话叫救护车。那男的拦住我,微笑着说:“不用了,她没事。”他的微笑有几分迷人的样子,身体,竟然正在越变越淡。秀灵惨白着一张脸,呆呆望着他,突然冲上前抱住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男人的身体还在淡去,夕阳的红色穿透他身体,显出朦胧的颜色。他无比怜惜地看着秀灵,就仿佛这一生都没有看见过她一样。我本来是很害怕,但他们这种美丽而哀伤的神情吸引了我,让我忍不住停留在原地。

他们好似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就这样互相看着。那男的说:“秀灵,我要走了。”“为什么?”秀灵仍旧是有点发呆。

“你还记不记得三个月前你突然发高烧?”男的说,“其实你得的是绝症,医生说你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了。我们都没有告诉你。秀灵,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让你这么年轻就死去,幸亏,我遇见一个有法术的人,他告诉我,只要这三个月的每个黄昏陪你散步,并且散步的时候用掌心帖住你的腰,就能将我的生命过继到你身上。所以在你那么疲倦的时候我也要拉你来散步,不是我狠心,真的。今天正好到期了。”他说话的时候秀灵一直痛哭着摇头,等他说完,她终于大声哭喊道:“不是这样的!”她仿佛有前言万语要说。

但是那个男的只来得及对她露出最后一丝微笑,就消失不见了。

秀灵疯狂地在附近寻找了许久,终于颓然坐下。她坐了很久,我怕她出事,一直不敢走开。

“小姐,”她突然开口对我说,眉间一抹凄然的神色,“我是世界上最狠毒的女人,你信么?”我赶紧安慰她:“你其实不知道实情,怪不得你……”“不是!”她大声打断我的话,“我早知道。从医院出来我就知道了。我偷听了他跟医生的谈话。然后,”她浑身一颤,“我也碰见了那个有法力的人,他说只要我丈夫每天黄昏陪我散步,将手掌心贴在我的腰上,就能将生命过继给我。我那时候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试试,因为我实在怕死,怕死后的黑暗。我,我提出要和他散步,他立刻同意,我要他将掌心贴在我身上,他也立刻同意,我那时还以为他听话,哪知他早知道这么回事,是他主动要把生命给我的!”她说不下去了,痛哭起来。

“后来你不想要他为你牺牲了,所以你再也不肯散步,今天甚至想自杀来阻止他,是吗?”我问。

她点点头:“可惜太晚了,太晚了!他的生命已经和我的生命交换了,我那一撞,将他最后的生命也撞掉了!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明知我是要他性命、却依旧甘心情愿牺牲的人了。”我无言。夕阳落尽,这世界在黑暗中显得十分孤独。

 

 

 

飘 全

 

夜里九点多,我去看望若若——她好几天没上班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若若住在城市中心一套租来的房子里,与她同住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到楼下时,我抬头望了望她家的窗口——灯光仍旧亮着,显然她还没睡。

“若若!”我敲了敲门,同时叫她的名字。她在里面回应了一声,我听见她的脚步声慢慢传来,那声音很重、很慢,许久才挪动一步。不知等了多久,门终于打开了。看见若若的第一眼,让我吃了一惊。她原本是个丰满漂亮的女孩,几天不见,居然瘦了一大圈,双颊苍白无光,眼睛凹陷下去,一圈青色的眼晕衬得她愈加憔悴。

“你生病了吗?”我问。她摇摇头,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我,然后又越过我的肩头朝我身后望去。突然,她打了个寒噤,尖声道:“快关上门,快点!”我不明所以地回头望望——身后除了楼梯,什么也没有。但是她的表情是那么惊恐,嘴唇紧张地收缩起来,我没说什么,关上了门。

她松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我一边往屋内的沙发走去,一边问。

她租来的这套房子是两室一厅,总共60多平方米的使用面积,她和合住的女孩一人占用一间卧室,沙发则是公用的。这客厅很小,我只走了两三步,就走到了沙发前,等我转身坐下,却看见若若依然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一步一步慢慢朝这边走过来。她行走的姿势非常奇怪,脚几乎没有离开地面,在地面上拖着,身体左右摇摆,双手张开,那种姿态,仿佛是行走在摇晃得很厉害的汽车上。

好不容易等她走到沙发前面坐定,我再次问她:“你到底怎么了?”她睁大眼睛望着我,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指细小而冰凉,手心里滑溜溜的全是冷汗——她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整个面部都因为紧张而绷紧了。我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的恐惧和慌乱,连连拍她的肩膀道:“别害怕,慢慢说。”她定定地望了我一阵,终于摇摇头:“东方,你绝不会相信的,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刚说完,她的眼睛陡然睁大,猛然从我手里抽出手去,指着窗口,一迭声道:“来了,来了,又来了!”我立刻回过头去——只见窗帘高高飘扬——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什么来了?”我急切地问她。她的面色白地吓人,将目光茫然地转向我,喉咙有点嘶哑:“窗帘又飘起来了!”“这有什么奇怪?”我不解地笑了,“窗帘本来就很容易飘起来啊。”“不对,”她的声音又嘶哑又尖利,“它为什么飘起来?”她紧盯着我的眼睛,“你说,它为什么会飘起来?”她的目光让我心里一阵发毛,我往后靠了靠:“当然是有风………”话未说完,我忽然觉得不对。

卧室和客厅的门都是关的,窗户也是关上的,哪里来的风?

这样一想,我立即起立,跑到窗前查看,若若在身后喘着气道:“不用看了,我早检查过了,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玻璃也没有裂缝,没有地方会漏风进来。”她说得没错,确实没地方可以漏进风来。

“也许是我刚才进屋带来的风。”我并不认为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等我在沙发上坐定,若若用她冰凉的手指攥着我的手,将我的肩膀扳向窗口:“你等着,你等着,它还会来!”我真的有点慌了,不是害怕什么窗帘,而是因为若若的表现太不正常。我不敢刺激她,只得顺从她的意思面对窗口,她的头搁在我耳边,沉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我们都没有说话,墙上的钟滴答走动着。

过了大约5分钟,那窗帘,又一次高高地扬起,在半空中停留了半分钟,然后缓缓垂下。

“看见了么?”若若有几分得意地看着我。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忽然看见,若若的头发也飞扬起来——她留的是一头披肩长发,此时都朝前飞起,将她大半个面部遮住了,那情形就仿佛是她正坐在疾驶的车上。

“看见了么?”她再次道,声音头过头发的间隙幽幽传来。

恐惧象一条小虫子,迅速地爬上了我的心头。我张大嘴看着她。她捋了捋头发,但是她全身的衣服都开始飘扬鼓荡,仿佛什么地方有激烈的风吹进来。

可是我没有感觉到一丝风。

我试探着将手伸到她身体的各个部位——没有风,一丝也没有。

“你现在知道了么?”她的声音被不存在的风吹得有些走样。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望着她点头。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的眼晕更深了,快速地舔了一下嘴唇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走路?因为我觉得,”她皱起眉头,似乎在考虑措辞,飞扬的衣物和头发又慢慢静止了,“我觉得,我好象是飘在半空中,这种感觉很怪,一切都仿佛在漂浮,就象是在敞蓬飞机里,总是走不稳,总是有风——而那里,”她指了指门口,“我觉得那外面是空的,我会从那里摔下去,摔死!”最后一个词她说得很重。

她刚说完,门被人打开了,是和她同住的那个女孩。那女孩进门来,看着若若,一脸嫌恶的表情:“我在门外听了好一阵了,你又在说你现在飘在半空吧?”她将目光转向我,“你是她朋友?别相信她的话,她疯了。”“我没疯!”若若尖利得喊道,然后望着我,“东方,刚才你也看见了,我没疯,对不对?”我躲开她期待的目光——叫我如何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

那女孩似乎已经对她忍无可忍,忽然冲上来,拽着若若的手臂,将她朝门口拉去:“你不是说你会摔死吗?让我们看看你怎么摔死?”若若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东方!!!!”她被那女孩拖曳着,一路行走不稳,东倒西歪。

我大吃一惊,赶紧上去想将她拉回来,然而那女孩已经将她拖到门口,一把推了出去。我飞快地冲过去,只见若若身子朝后仰,一只手死死地抠着门边框,骨节泛白——那一刹那,我感觉她仿佛是真的处在高空的边缘,就要坠落下去。她绝望地看着我,嘴唇歙动着,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不假思索,伸手拉住她。但是她的手心里实在太多汗了,慢慢从我手里滑出去,我只看见她的眼睛越张越大、脸上的惊恐之色越来越深,终于完全从我手里滑脱出去——她仰面倒下,头发和衣服朝上高高扬起,以她1.58米的身高,从站立到倒下却用了足足5分钟,就仿佛她真的是从高空中落下一般。

“她死了,怎么回事?”若若倒在地面上,跟她同住的女孩看了看她,惊慌地抬起头来问我,“你出来看看。”我不敢出去。

我感觉自己正飘在半空,脚下虚浮摇晃,门外是广漠空茫的高空——我害怕从那里跌下去摔死。

我张开手臂保持平衡,一步一步后退,远离危险的门口,不知何处来的风,将我的头发和衣服吹得飘扬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吹得变了样:“任何人,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都会死。”

 

 

 

那年冬天 全

 

下雪的时候,我们看不清天空,只见那白茫茫的所在,不断有干净的雪花飘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慢慢地,世界就变白了。

我伸出小小的手掌,一朵雪花落在手心里,冰凉刺骨。我想收藏这朵白色的花,可是无论我采集多少,它们都化成眼泪那么小的一滴水。

我们在软绵绵的雪地里奔跑嬉戏,脚下发出冰雪碎裂的声音。太阳没有出来,周围却很明亮,一眼望去,什么都清清楚楚,可是又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雪,白色的大雪,为我们构造一个童话世界。

所有的孩子都在玩游戏,只有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离我们不远也不近。我们玩了一整天,他就看了一整天,直到天色已晚,四周显出苍凉的暮色,家人呼唤我们回去,他依旧独自站着。

其他的孩子都走了,母亲的呼唤在远方传来,我看了看他,问道:“你不回家吗?”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所有的孩子在天黑后都要回家。”我说。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光象小狗的眼光。

“那我走了。”说完我就真的走了。

走了很远,我忍不住回头望望,他还是站在那里,孤零零地,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我回头望望,又回头望望,不停地回头望,他那个孤独的样子,让我也想要哭了。我转身跑到他跟前,把我的帽子、手套和围巾都给他戴上——他什么衣服也没有,一定很冷。

“我现在不能带你回家,”我说,“你能不能等等我,等我明天长大,就带你回家?”他没有回答,我便以为他答应了。我高兴地回家了,再也没有回头——我怎么知道,明天我依然是个小孩子,原来我长得这么慢,要无数个明天之后,才算长大。

第二天,我们就搬走了,不再住在原来的地方。我本来想去和他道别,可是妈妈不许,我就只好走了,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冬天白色的地里,让他始终这样寂寞地看别人的热闹,看永远也无法收藏的雪花,一朵一朵从天空飘落。

几天以后的一个夜晚,是睡觉的时候了,妈妈为我熄了灯,走出房间。可是我睡不着。外面依然下着雪,雪地里传来卡嚓卡嚓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很慢很慢,到了我的窗前,那脚步声便停止了。我睁大眼睛朝窗外望去,只见无边的黑夜笼罩着世界,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知道那儿有个人在看着我。

我从被窝里爬出来,悄悄地走到窗前,借着雪地的反光,他的面容出现在我面前。看见我,他高兴地笑了,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他笑,这笑容象雪一样白,不知为何竟然让我想流泪。

“袖袖,”他说话了,第一次对我说话,声音很清脆,“你说明天就来接我回家,我等了你很久,你却一直没来。”他露出委屈的表情。

“对不起,”我低声地哭了,想到他在雪地里,那么冷,那么寂寞,一直等我,一直等,我却没有出现,我觉得异常心酸,“对不起,你现在进来吧。”妈妈不许我带陌生的朋友回家,可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轻轻打开窗,他从窗口爬进来,带进一股冷气,我打了个寒噤。他立刻后退几步,担忧地看着我:“我让你冷了。”我摇摇头,把窗关上,穿上棉衣,觉得暖和了一点。

他仍旧戴着我的帽子、围巾和手套,站在房间中央,四处看着,羡慕地摸着我的被子:“你睡在这里面?”“是的。”我说。

“一定很暖和。”他向往地说。

“是很暖和,”我掀开被窝,“你要不要躺下试试?”他高兴地睡在被窝里,仰头朝上,目光中反射出柔和的灯光。我为他盖好被,象妈妈一样,给他讲故事。

“你做我妈妈吧,”他说,“我想要个妈妈。”“好的。”我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成为了母亲,尽管我只有6岁,可是他却仿佛比我小很多很多。每个孩子都应该有个妈妈。

“你该睡了,小朋友不能睡得太晚。”我说。

他微笑着叹了口气:“我听你的话,因为你是我妈妈。”他闭上眼睛。我在旁边看着他睡,渐渐地自己也打起了瞌睡。

“妈妈,”他忽然又醒来了,小声叫我。

“什么?”我睡意朦胧,“你要上厕所吗?”做妈妈很不容易呀。

他摇摇头,微笑道:“谢谢你。”我也微笑一下,我们都觉得很幸福,就这样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当我醒来时,他不见了,被子里留着湿漉漉的水印,一片冰凉。我惊慌地到处找他,循着吵闹声到了客厅。

客厅里站着我的爸爸妈妈,他们都很惊慌地看着壁炉。壁炉里的火,本来在睡前已经熄灭了,此时却熊熊燃烧着,而火中央,他正安静地坐在那里。

“你!”我尖叫一声,“快出来!”但是他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微笑着看着我,目光寂寞而悲伤:“袖袖,如果你不跟我说话、不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人,我不会活过来。活过来,我才知道一个人站在雪地里真的很孤单。”“是我错了,你快出来!”我朝他大声叫,同时想去拉他,可是火是那么灼热,爸爸妈妈拉着我,不让我靠近。

“你没有错,”他说,“我本来只是一个没有感觉的雪孩子,太阳一出来就会化成水,是你让我活了。是你给我围围巾、戴帽子,让我知道世界上除了寒冷,还有温暖,谢谢你!”他在火中对我点点头,“如果不知道世界上有温暖,寒冷也就不那么可怕。但是现在,我已经非常怕冷——谁会想到雪做的孩子也会怕冷呢?”他的笑容如此无奈,“我只是想烤火,想要真正暖和一下,因为我全身都是雪,怎样也烤不热啊。只有此时,坐在火中,我才真正暖和了。”他在火中渐渐融化,一圈圈瘦下去,却始终保持着那样幸福的笑容。

直到他完全消失,他都那么幸福地对我笑。

爸爸妈妈说他只是一个梦,并没有真的存在过。但是,如果只是一个梦,为什么许多年后,想起他我依旧会潸然泪下?雪孩子,雪孩子,你究竟有没有找到真正的温暖?

天空还是会飘雪,可是我再不敢堆雪人,也不敢对雪人说话,我怕我跟雪人说话,他又会活过来,又会那么寂寞和寒冷。

 

 

 

祭奠 全

 

`星期六的下午,我去郊区拜访一位朋友,在他家玩了两个多小时,出来时,已经是六点多钟,天色有点毛毛的黑了。我对那一带不熟,加上附近的楼房错落凌乱,走了一阵,就迷失了方向。幸好路上的人不少,我随口拉住一位女孩问道:“小姐,请问到车站怎么走?”那女孩随手一指,我道了声谢,便顺着那方向走。

渐渐地走出了楼房的丛林,却没看见车站,反而瞧见了田野和四边矮小的山坡——看来是走错方向了,这不是回城的路。我叹了声晦气,只得又往回走。

这么一折腾,天已经完全黑了,只能从云层后月亮投下的微光中勉强认路。走了一段,遇见一个岔路口,道路分成两道,分别通向两边。我站在路口愣住了:记得来的时候并没有经过这样一个路口啊?难道又走错了?回头望望,只能模糊望见几步内的景物,余外便是茫茫夜色。无法,只得抛树枝来选择路径,树枝落地后指向左边,我便朝左边的岔路走去。

这条路倒是笔直朝前,修缮得很好,路面很平整。我埋头疾走,顾不得看周围的景色,直到被一座石碑档住去路,我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然身处墓园之中。这显然是公墓,四周的坟墓大小一致,分布很整齐,每座墓上都有一块墓碑。我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是独自一人站在夜晚的墓地,也忍不住心里发毛,赶紧转身要离开。

正在此时,一阵轻微的抽泣从墓地里传来,伴随着深沉的叹息。我愈加寒毛耸立,加快脚步。然而月色微茫,墓地的路面不甚清楚,沿途还须绕过很多坟墓,一时无法走出去。这么七绕八拐,不知怎的,居然离那抽泣声更近了。听得出那是个女人的声音。我暗暗叫苦,硬着头皮告诫自己:世界上没有鬼,不怕不怕!

说是这么说,焉能不怕?

正心神惕惕之时,便到了一座坟墓之前,一阵香烛之气传来,青烟袅袅中,只见一个女人窈窕的身影做在墓碑前,不断地往身前火盆里添加纸钱,同时肩膀时而微耸,仿佛哭得很伤心。

这么晚了还来上坟?古怪啊古怪。我心里暗自嘀咕,飞快地想离开这里,不料脚下一绊,趴地摔倒了。

“你没事吧?”那女人站起身来。

“没事,谢谢!”我狼狈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听到她说话,声音清脆悦耳,没有诡异之气,我忽然不害怕了。何况人家好心问候,也不好就这么一走了之,便随口问道:“你这么晚来上坟啊?”问了出来,突然意识到天色确实不早,人们一般不在这个时候上坟,这女子实在可疑——又害怕起来,生怕她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此时突然月华大炽,月亮从云层后面钻了出来,那女子的面貌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赫然就是傍晚时给我指路的女孩。我的心这才踏实下来。她也认出了我,惊讶道:“你不是那个问路的人么?你也是来扫墓的?”“哪儿呀,”我一边朝她走过去一边诉苦,“我迷路了,这里的路实在太复杂了,唉。”这个女孩长得很清秀,大大的眼睛,眉间一粒美人痣。我不觉暗笑——也许今夜的迷路会成全我的一段艳遇呢?

女孩见我朝她走过去,似乎有点着慌,飞快地从地上撮起几捧土倒在火盆里,那火闪了几下便熄灭了。“走吧,”她迎上来,“我也该走了,正好送你到大路上去。”“好啊,”我大喜。

有她带路,很快就走出墓园。一路上她都没说什么话,我跟她搭讪,她多是用“恩”、“啊”来回答,弄得我很没趣。

眼看又到了岔路口,她忽然慌张地在全身摸来摸去找着什么,我等了一阵,见她仍然没找到,便问她丢了什么。她摇摇头:“我的钱包,可能是丢在墓地了,我回去找找。”说完就往回走。我立即跟上去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帮你找去!”不等她回答便往墓地飞跑过去。她在身后喊了几声,我没理会,她也就跟着跑了过来,只听得高跟鞋敲击水泥路面的清脆声音——我心里直乐:这回总该被我感动了吧?

到了墓地,凭着她刚才用过的火盆,我很快就找到了她扫的那做墓。墓碑前一个红色的皮包掉在地上,我跑过去捡起来,顺便往墓碑上扫了一眼——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降到了零度!

墓碑上有个小小的玻璃框,里面放着死者的照片——公墓里所有的墓碑都是这样设计的——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这座墓碑上照片中人,却是我见过的:眉清目秀的一个女子,大大的眼睛,眉间一粒美人痣,正是刚才那女子。

风从田野间吹过,低低的,如同呜咽,我的全身被冷汗湿透了。

高跟鞋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我身后,停了下来。

我慢慢站起来,不敢回头。

“找到了吗?”她问。

我费力地点点头,反手将皮包递过去,依旧没有回头。

然后,我感觉一排冰凉的手指触到我的手,将皮包接了过去。

在这之前,我一直在竭力维持镇静,但是她手上的凉意如同电击,击溃了我最后的勇气,我不等皮包完全送到她手里,便撒腿狂奔起来。

我在冰冷的月色下狂奔,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自己血液强烈的冲击声,依稀听得她在喊,但我已经听不清她在喊什么。只觉得心和肺都好象要涨裂了一般,空气从张大的嘴里进去,我象鱼一样拼命呼吸,却始终有严重缺氧的感觉。

跑了不知多久,我稍微清醒一点,忽然恐惧地想:我不会在慌乱中跑错了方向吧?

岔路口就在前方,没有,我没有跑错路。我一阵惊喜,越发加力狂奔。心跳依然激烈,但是除此之外,我已经能分辨出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这脚步声象坦克一样轰隆作响。

可是我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个清脆急促的高跟鞋声音没有响起来。

难道她被我甩掉了?

我心里很慌,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努力跑。

又跑了好一会,月光变得如此明亮,越过岔路口,那条路上,很远,很远,可以看见一个俏丽的人影正往这边慢慢走来,缓慢的高跟鞋声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耳膜。

我想我的头发一定竖起来了。我发出一声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嚎叫,一个急转,跑到了另外一条路上。

高跟鞋声变急了,还有她的喊声:“等等,等等……”等等?等死么?我发足狂奔——以从未梦想过的高速。

跑啊,跑啊,跑啊……一阵幽香入鼻,紧接着我撞到一个绵软的身体。我全身一震,停下来——她站在我面前,满面惶急之色。

人怎么能跑得过鬼呢?我双腿止不住发颤,手指在手心里纂得紧紧的,满把都是冰凉的汗水。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月光如银,她穿着一件黑色长裙,非常漂亮。她手里握着一件东西,伸直手,递到我面前——我没看错吧?她似乎还有点微微地喘气。我不敢要她递过来的东西,想后退,却动不了。

“这是你刚才跑掉的手机,”她说。

果然是我的手机,可是我还是不敢去接。

“你不用怕,我不是鬼,”她说,看见我明显的不相信的神色,她又飞快地往下说,“我只是个快死的艾滋病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死后恐怕没人给我烧纸钱——你也知道艾滋病人是多么寂寞——可是我一向相信死后有另外一个世界,我很怕死后受穷啊,所以,”她无奈而凄凉地一笑,“我只好自己祭奠自己。”我应该相信她的话么?

“可是,你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前面?”我仍旧很害怕,“人能够跑这么快么?何况路上并没见你从我身后越过我,为什么突然就到前面来了?”她微微一笑:“我对这里的路熟啊,这里的路有很多岔道,我抄近道就可以赶上你了。”见我依旧没有消除疑惑,她又是凄然一笑,转身慢慢地走了。

她走远了,我渐渐镇定下来,想要叫住她说些什么,却终于没能鼓起勇气,只是看着那个寂寞的影子消失在月光下。

回到家,我和朋友电话联系,说起这回事,朋友笑道:“是有这么个女孩,挺可怜的,是个孤儿,性格又内向,没什么朋友,最近得了艾滋病,更加没人理她了,她便自己给自己修了座坟墓。这附近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所以吓坏了,呵呵。”原来如此。

放下电话,只见窗外的月色又暗淡下来,月亮又隐入云层,谁家在放着一首歌:我想我会一直孤单,这一辈子都这么孤单……

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孤独的灵魂,在独自飘荡?

 

 

 

寂寞如猫 全

 

那栋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从我搬到这的第一天起,它就一直这么空空落落。

原本是很漂亮的别墅,可是由于长久地没有人进出,门前的庭院里已被荒草覆盖,大门和墙壁上爬满了腾类植物。

三年来,我眼看它独自矗立在夕阳与朝辉中,高大而孤独的影子有着说不出的寂寞。

据说主人在十年前一去不返,留下这栋房子,还有一只猫。

那只猫是黑色的,瘦长的身体,目光温驯而悲伤。十年前它还不满一岁,每天被主人宝贝也似的宠爱,或许在它那小小的心里,这种甜蜜的日子永远也不会结束。然而某天夜里,车来车往,人们在它的家里穿梭来去,大大小小的箱子和包裹连同主人一起呼啸而去,临别时只有一个匆匆的吻。

从此它再没见过主人。

它始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也分不清时间过去了有多久,只是固执地等待着,等待主人再次回来。

三年前,我搬到了它的隔壁别墅。

当时它是那样高兴地从自己别墅的荒草从中冲过来,我从不知道一只猫可以发出那样快乐的声音。

然后,它在我面前刹住,深深的目光失望地看着我:我不是它要等的人。

它转过身,慢慢地消失在别墅里。

一只猫失望的身影,忽然令我心头一酸。

又是黄昏。三年来凭窗眺望,是我的日常功课。

就象那只猫,我也在等。等一个很久很久才来一次的人。

他的跑车出现时,我也象猫咪一样兴奋地迎上前去。

我比猫咪幸福多了,至少,我等待的人总会出现。

每当我快要绝望了,他就出现了。他总是那么温柔,那么亲近,好象我们只不过刚刚分别几个小时,只要他的眼睛那么看着我,所有的等待都变得美丽。

他从来不说这些日子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会问。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暂啊,有那么多话要说,没有时间去说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然后他又会离开。

他离开后,我就跑到隔壁别墅,猫咪在荒草丛中,看见我来了,就会叹一口气。它真聪明,知道我只有在他离开后才会想到它。

“猫咪啊,你寂寞吗?”抚摩着它光滑如水的毛发,我幽幽地问。泪水,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一滴一滴滴下来。其实我很幸福啊,我不应该要求太多,我实在是太不知足。

可是猫咪,为什么我会心痛呢?无论他来或者离开,我的心都那么痛,痛得仿佛要死去。

猫咪就这样温驯而悲伤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是的猫咪,在漫长的等待中你已经习惯了失望,但是你的心还没有死。

他又来了。

猫咪在荒草从中远远地看着我们快乐地拥抱和尖叫。

“我喜欢你这里的玫瑰香,玫瑰长得真好啊!”他站在庭院里深深地呼吸。

我的庭院里种满了玫瑰,绿油油的叶片,殷红的花朵,浓郁的芳香,在别处,再没有这样浓艳的景色。

我轻轻抚摩着玫瑰花瓣,一丝柔软掠过掌心:“因为这里的土壤很肥沃啊。”“猫咪的主人死了。”吃饭的时候他突然说。

“哦?”我心头一颤,筷子掉在了桌上。

上次他带我去见朋友的时候,我认出了猫咪的主人,那一对年轻的夫妇,是他大学的同学。我在别墅墙上见过他们的照片。

我问他们为什么遗弃别墅,他们说是厌倦了。

“那么那只猫咪呢?为什么不带它走?”我问。

他们却已经不记得猫咪,直到我再三提示,才总算记起,然后就笑我孩子气:“只不过是一只猫,扔了就扔了呗!”他也跟着一起笑我。

我偷偷地跑到外面哭了一场,猫咪那充满期待的目光,每日每夜守侯别墅的痴情身影,象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现在,猫咪的等待将永远没有尽头了。泪水又流出来了,我来不及拭去,被他看见。他十分不高兴:“你哭什么?你跟他们又不熟!”我赶紧收住泪,没有告诉他,我的泪,是为猫咪而流。

“你会不会象扔下猫咪一样扔下我,再也不理睬我?”我问他。

“傻话。”他笑了笑,却没有给我答案。

我不敢再问,只好去浇花。

每当心情不好,我就喜欢浇花。除了那只猫,就只有这些花最知道我的心事,知道等待的岁月有多么漫长。

他出现在我身后,和我一起赏花:“他们死得很奇怪呢。”他的话题又转到了猫咪的主人身上。

“怎么个怪法?”其实我并不想听,可是他难得有兴趣给我说,我不愿令他扫兴。

“他们死的时候,全身都是血,但是没有伤口,好象血是从每个毛孔里流出来的。等大家报了警再来看时,连尸体也不见了,好象蒸发了一样。只留下一滩鲜血。警方找遍了全城也没有发现尸体,你说是不是很诡异?”他的笑容仿佛也有些诡异。他常常这样笑,令我毛骨悚然。冷风夹着玫瑰香吹来,我不由打了个寒颤:“不要再说了好吗?”“害怕吗?”他仿佛很高兴看到我害怕的样子,目光也变得幽幽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害怕我?”我的确是害怕他,真的,说不上为什么,只是害怕、害怕、害怕。

我确实知道,那两个人的死,与他有莫大干系。

但是我不能说出来。

“猫咪!”我求救地叫着。猫咪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搂住它温热的身体,觉得找到了安慰。

“你对这猫咪比对我还亲近!”他愤怒地逼近。我赶紧放开手,猫咪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他揪住我的头发:“你想不想知道玫瑰花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玫瑰花为什么长得这么好?我当然知道。难道还会有其他原因吗?难道?我惊恐地望着他。他得意地大笑,转身,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我这次没有送他,而是在原地慢慢坐下,回想着他曾经告诉我的故事。

他曾经告诉过我,只有在死人尸体上开出的玫瑰,才具有最灿烂的光华。

他还告诉我,世界上最忠诚的女人,就是死去的女人。

他说过,爱到极致,就是以死亡为终结。

“我爱你爱得快要超过极限了。”他这么说。

究竟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分辨。

他还曾经告诉我,永远不要去翻动玫瑰下面的泥土。

为什么?

黄昏的时候,猫咪瘦长的身体和它自己的影子,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这是何等寂寥的图案。

我已经告诉猫咪不要再等,它的主人死了,等待没有任何意义。

猫咪仿佛没有听懂,只是这么卧着,等着。

我看见清亮的泪水不断从它眼里流出——原来你什么都明白啊猫咪,你只是不愿意接受。

对于一只习惯于等待的猫咪,除了等待,生命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呢?

他又来了。

我为他煮了很香浓的汤。

我的手艺他一向是赞叹的,吃得啧啧有声。我不吃,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他吃,是何等的幸福啊。幸福还能延续多久呢?我不去想,只享受这一瞬间。

“你是一个好女人,好得我都不忍心杀你了。但是你知道的,我不能不杀死我最心爱的女人,否则我会害怕失去。”他一边喝汤一边说。

“你多喝点。”我柔声道,又为他盛上一碗。蒸汽在饭桌上氤氲,灯光极其明亮,是我最喜欢的家的感觉啊。“这是鸡汤,别处喝不到的。这鸡是养在玫瑰丛中的,不用喂,就总是能自己找到虫子吃,那虫子是白白胖胖的。玫瑰从中怎么能生出这么多的虫子来?”他停止喝汤,疑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我温顺地微笑着:“玫瑰花长得很好,土地很肥沃,虫子很多,鸡汤很浓,对吗?”他的脸色渐渐地变了,想要站起身来,却不知怎么又坐倒在原地。

我轻轻地扶起他,在他腰部垫上一个靠枕,用丝巾为他拭去细密的汗珠,开始给他说故事。

他不想听,可是我一定要说。一直以来都是他说,这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都该轮到我了。我给他一个最温柔最甜蜜的笑容,开始了我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太久了,我都忘记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时候我也是这么的爱你,象个傻女孩一样,每天痴痴地等你回来。你总是回来得很晚,有时身上还带着别处的胭脂香,但我从没有责怪你。因为我想啊,就算你曾经在别处留连,最终还是要回到我身边的。

可是我没想到你回到我身边,竟然只是为了要彻底离开我。

那天夜里,你回来喝汤,就是和今天一样香浓的鸡汤,为了让你喝得开心,我悄悄藏起了被菜刀割伤的手指头——我真傻,以为你会心疼,其实你根本不在意。

你快快活活地喝了一大半,忽然捧住肚子说痛,然后就咬牙骂我,说我毒杀你。

苍天,我怎么会毒杀你?我那么爱你!

但是你真的吐血了,眼看就快要死了。我决不肯让你以为我毒了你,就扑上去一口喝尽了汤。“我跟你死在一起。”我大声说。

可是你却大笑起来,然后站直了身子,也不吐血了:“笨女人,这是你自己喝的毒药,跟我没有关系啊!”我就这样被你害死了。

我变了鬼,看着你和别的女人风流快活,一怒之下,就将你杀了,埋在这个玫瑰园里。

后来历经七世,每一世我都附在一个女人身上,想和你再续前缘,但你从来没有真心待我,总是让我等,总是欺骗我。

每一世,我都等到绝望,然后将你杀死,埋在这玫瑰园里,你看这里的玫瑰长得多好。

我的故事说完,他已经大汗淋漓。

“你爱我吗?”我问。

“爱,爱……”他的声音发抖,嘴唇发白,哪里还有半点我所欣赏的风采?

“你又骗我,”我叹了一口气,“我那天跟着你的车子,看见你和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一起,两个人不知道有多么开心。”“不不,”他语不成声,全身不停地颤抖,“那个小丫头,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我……最爱的只有你!”“是吗?”我抚摩他的脸,他害怕的连连后退。

“你编那些吓人的话,说你杀了心爱的女人,就只是为了要我主动放弃你,是不是?”我靠近他,柔声道。

他准备摇头,但看了看我,又赶紧点头:“原谅我,我们从头来过,好吗?”我没有理睬他:“猫咪的主人是我杀的,他们这样欺骗猫的感情,实在太过卑鄙。他们怎么知道猫咪每天是如何期待他们的?”“是是是,杀得好,猫咪好可怜!”他语无伦次。

我看着他,往日的情形浮上眼前,那么多的柔情蜜意,到如今都成泡影。

“我要走了,汤里有软骨散,你永远也动不了。这里很少来人,你自求多福吧!”我依旧是那样温柔地对他,只因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面对他,我总是从心底里温柔起来,他却负我良多。

再多的深情也禁不住一再的辜负啊!

身后传来他一声惨叫,我的心一阵剧痛。

但是我没有回头。我回头无岸哪!

这次,是这个男人等我,他将痴痴地等,用全部的生命去等,我真正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了。没有我,他真的会死,因为这里是不会有人来的。

可是我已经不稀罕他的等待了。

我一步一步朝悬崖走去,猫咪忧郁地跟在我身后。

那个愚蠢的男人,他竟然会相信我那么荒谬的故事,哈哈哈,我笑得泪水飞扬。猫咪,你看男人是多么可笑的东西啊,他竟然真的以为我是鬼,是一个杀了他七世的鬼!

猫咪的主人不是我所杀。

猫咪深沉而忧伤地看着我。

那天,当我告诉猫咪,它的主人这么轻描淡写地抛弃了它,它的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殷红的鲜血,它的目光象火焰一样愤怒。

即使是一只小小的猫咪也有它的尊严。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但从那以后,它别墅里的草,就长得分外茂密浓厚。

猫咪从此将不再等待,它只会守侯,守侯它度过甜蜜童年的别墅,还有别墅下面长眠的主人。

猫咪,再见了。

在悬崖边上,我象一片玫瑰花瓣,迎风飘舞。

据说,纯洁善良的人可以上天堂,我应该可以吧?我从没有伤害任何人,甚至那个男人,我也给他留下了生的希望。

猫咪告诉我他就要动手杀我了,玫瑰花从下面固然从没有什么尸体,但我很可能成为第一具。

他不能怪我啊,就是他送给我的巧克力里面放了软骨散,是他用来对付我的,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失去知觉前,我听见猫咪悲伤的叫声。

我仿佛又看见猫咪在黄昏的荒草中,拖着长长的影子,寂寞的神情,悲伤的目光。

可怜的猫咪!可怜的我!

 

 

 

鬼在我们中间 全

 

蝴蝶谷四面都是青山,入口处由两块巨大的岩石包围,人站在岩石下,仰头望去,仿佛被包围在一口深井里。车子来的那条路一面靠山,另外一面却是极深的深渊,一望下去,看不见底。

陈若望等九人从谷口进入,转过几块岩石,眼前豁然一亮。

蝴蝶谷名为蝴蝶,果然不虚此名,谷中各色蝴蝶翩翩飞舞,如同大朵的鲜花漂浮在空中,四面青山隐隐,流水淙淙,地上长满鲜嫩的绿草,景色宜人。唯一有点杀风景的就是绿竹林中露出的房屋一角了。那个地方是一栋度假别墅。据说灵州市政府本来是预备在此建立一个度假村,将蝴蝶谷开发为一个新兴的旅游景点,无奈这里地势太过险要,施工不方便,才建立了一栋别墅,就已经因为交通和采石死了6个人。民间舆论沸反盈天,政府迫于压力,便将工程搁置一边,连本来准备修的路也只修了一半就草草了事。因此蝴蝶谷虽然艳名远播,真正前来的旅游者却少之又少,别墅的租金也就极其低廉,正好便宜了陈若望这帮没多少钱的学生,将整栋别墅都包了下来。

他们一行九人,来到这座山谷。当时阳光明媚,四面清风徐徐,花团锦簇的蝴蝶谷,以它的妩媚和温和欢迎他们,令他们心旷神怡。放下行李,他们便在谷中转了一圈,转到西面的荒山,几人停下了脚步。

与蝴蝶谷生机盎然的景象不同,西面的山,高而孤峭,尖耸的山峰在四周柔和的曲线中,格外显得遗世独立,冷冷地传递着一种孤独与高傲。山上没有树木,只有嶙峋的怪石,大大小小地横陈于草地上。那些草也不是谷中常见的那般嫩绿柔软。那是些长长的黄草,看起来干燥得没有一点水分,乱七八糟地铺在地上,象一把把没有梳理的乱发。即使是在明媚的阳光下,这座荒山也显得有几分阴森,风吹过怪石上的小洞,发出呜咽般的鸣声。

众人原本就喜欢探险,见了这种景象,不以为惧,反以为喜,当下便跃跃欲试地要上山探险。

名为探险,其实大家都认为,这不过是一座样貌古怪的山而已,并没有什么凶险惊奇之处。只是在谷中转悠许久,见的都是柔媚风光,突然见到这样一座与众不同的山,如同在脂粉从中见到一位鸡皮鹤发的老人,不为之赞,却为之叹。

他们九人,穿着特制的旅行装,每人背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火把、电筒之类的常用探险工具,爬上了荒山。

那山虽然尖峰高耸,山坡却并不十分陡峭,加之只有草与石块,没有灌木与树枝挂碍人身,反而比寻常的山要好攀许多。几人都是爬惯山的老手,不多时,便到了半山腰。阳光朗照之下,大家都微有汗意,偏偏一路爬来,居然都一丝风也没有,到了山腰,便都坐下来休息。

才坐下不久,便感觉一丝阴凉之意,丝丝缕缕从脚下泛出,足下一丛乱草,也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得微微飘拂。他们四面一望,满山的荒草都安静地伏在山坡之上,先前引他们入谷的那阵凉风说停便停,连山谷内的树木,也纹丝不动。只有脚下这一处地方,凉风沁骨。这种情形让他们非常兴奋——多年的旅游探险经验让他们知道,这种情况,通常代表着此处有洞穴之类的隐秘空间。他们一时顾不得休息,纷纷用手探测着那风的来处,渐渐发现,那阵风,来自一块巨石底部。

那块巨石约一人多高,立在山腰,底部被许多乱草缠绕,其势相当稳固。陈若望用手推了推,居然纹丝不动。那阴风便是从石头底部丝丝渗出,刘莎用手在底部轻轻挖了挖,那里的泥土也较别处的更为松软冰凉。

几个人来了兴趣,围拢在巨石周围,想要打探下面究竟是什么东西。陈若望用随身的瑞士军刀割断缠绕在石头基部的乱草,割到一大半时,其他人都小心地让开,以免被石头坠落所误伤。

乱草将近割完,只留得十数根时,陈若望止住了。他直起腰身,与其他几名男生一起,用力一推,便将这块石头推得松动,摇了两摇,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石头颓然倒下,顺着山坡一路滚下去,滚到山脚,不动了。

石头一移开,一股凉意豁然涌出,底下一个黑沉沉的大洞露了出来。

众人发出一声惊叹,朝洞口探头望去。

那洞口略略倾斜,朝下延伸,从洞口望去,一片黑暗,不知有多深。洞口的空气潮湿而阴冷,却没有其他异味,杨飞用一星小火在洞口探测一番,火苗十分正常,显见得洞内氧气充足,没有易燃气体。

众人跃跃欲试,便要进洞探险。

粟诚心思缜密,建议先派几个人进去,其他人在洞外接应。这个提议原本也无可厚非,无奈大家对这个洞都极端好奇,谁也不愿意留在洞外,一番争执讨论,大家都认为这个洞在山腰之上,多半是个浅浅的野洞,想来不会太深,一起进去看看也无妨,如果情况有变,再退出来也不迟。

决定已毕,大家整整衣衫,便一个接一个进去了。

洞内黑暗异常,刚进去还略有阳光照明,但是走不过十米,便是一个拐弯,立时什么光也没有,大家只得拧开了电筒。杨飞一直擎着一支小型的探险火炬,测试洞内空气成分,以免缺氧或中毒。

洞口原本是略微朝上,但是这一个拐弯之后,便进入一个长长的通道,朝下延伸,不知伸到什么地方去。通道有一人半高,可容五人并行,顶部拱起,密密地贴着红砖,两边墙壁也帖满了红砖,地面虽然没有帖砖,却也是光溜异常,仿佛被踩过不知多少遍。

这显然不是一个野洞,而是人工建造。或许是当初留下的防空洞。解放初期,这样的防空洞在全国遍布,后来随着战备状态的解除,这些洞都挪作他用,不能利用的,也都废弃了。

确定了这洞是人工建造,大家更加放心,杨飞连火炬也熄灭不用,大家边走边议论,兴致盎然。

愈往下走,愈觉得寒气森森,通道如一条长蛇,弯曲延伸,不知通向何方。左曲右转之间,便到了一个岔道口。两边各有一条通道通往远处,大家商量一番,决定逢右而转,走进了右边的通道。这条通道依旧和他们进来时的那条通道一般宽阔,只是土腥味重了许多,穹顶上许多木梁支撑着洞顶。那些木梁因为年代久远,许多处已经开裂,露出细小的裂纹,大家小心地从下面经过,不去碰它。

走了好一阵,沿途又经过几个岔路口,众人一律向右转,每转一次,陈若望便在笔记本上记录走过的路线,记录得多了,他终于发现,这个防空洞内的支路繁多,交织成一道网,渐有迷乱之势。他将路线图展示给其他人看,大家都不是傻子,也都看出这个防空洞太过复杂,不能再走下去,否则恐怕会有迷路的危险。他们原本就只是出于好奇才进来,并不想遇到真正的危险,何况走了这么久,除了一条又一条通道,并没有见到什么新奇景象。

于是众人便往回转,依照陈若望所画路线图小心行走。

走不过几分钟,忽然听到一阵极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如丝如缕,若断若续,无从分辨。大家凝神细听时,那声音却又蓦然消失了。虽然有些疑惑,众人却也不以为意,继续往回走。

又走了一阵,已经越过来时的两个岔路口,那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这回大家听得真切,声音虽然很细,却十分清晰,是一个女人,在号啕大哭。哭声凄厉之极,仿佛就在耳边,却又分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这样黑暗而阴凉的地道里,突然听见女人的哭声,再胆大的人,也会难免有点害怕,众人只觉得全身寒毛竖立,不自觉地紧靠在一起,警觉地四望,想找出哭声的来源。

他们边看边走,哭声一路伴随,转眼又是一条岔路出现在眼前,哭声骤然大了起来。

声音是从他们右手边的岔路传来的了,由于他们进来的时候逢右而转,那条岔路他们并没有进去过。大家听得那哭声越来越是凄厉,站在原地踌躇许久,既有点害怕,又恐怕是有什么游客在其中迷了路,斟酌许久,终于还是觉得不能见死不救——这地道如此隐秘而复杂,进来的人如果迷了路,恐怕很难出去,而蝴蝶谷已经被他们包了下来,短期内不会再有其他游客前来,如果他们不加以援手,被困的人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商量既定,大家不再迟疑,朝右边岔路走去。

眼见入洞渐深,大家将电筒放入背包,仍旧点燃火把。

那条通道,和他们一路走来所遇见的每条通道一样,没什么区别。哭声从通道深处传来,比先前更加清晰,看来是走对了方向。大家擎稳火把,朝通道深处走去。走了一阵,大家稍微放松一些,注意到一些先前不曾注意到的情况。

这条通道,和其他通道一样,墙壁上贴满了红砖。所不同的是,这些红砖上,留着大小不一的划痕。那是些用尖锐的石头划过的痕迹,在幽暗的火把照耀下,轻易不容易看出,淡淡的白色伤痕,密密麻麻地布满两面墙壁。大家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一些普通的痕迹,将火把凑近一些,渐渐看出,这些痕迹,原来是尺来方寸的大字,潦草的字迹,划满整个通道,仔细辨认,字的内容,让每个人心中都打了个突。

那些字是——“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这些字,伴着从深处传来的哭声,直接刺激着众人的心脏。大家默默地阅读着这些用力刻上去的字。刻字的人,看来情绪十分激动,笔画常常走形,看得出来用了很大力气在墙上画,有些痕迹又尖又深,带着一种强烈的感情。越往里走,字迹越密,新的字迹盖在旧字之上,无从辨认。这些字迹都十分陈旧,看来颇有些年头了。众人看了一阵,讨论一番,一致认为这或许是一个新时代的白毛女故事,虽然心头有些发毛,但是那哭声已经近在咫尺,谁也不甘心就此打转。

于是依旧朝前走。

通道走到尽头,蓦然一个转弯。

一股强烈的土腥味迎面扑来。

这个通道和前面的通道迥然不同。通道顶部的横梁已经折断,地面散落着碎裂的木块,墙壁上的砖块掉得差不多了,裸露出黑色的泥土。

而通道的尽头,已经塌陷,一堆泥土与砖块的混合物,严实地堵住了去路。

看来这通道曾经发生过塌方事件。众人走道通道尽头处的土堆前,那些土已经凝聚成一团,显然塌方也不是近期的事情了。

哭声就从土堆后传来,一声声,刺入耳膜。

如果这里曾经发生过塌方事件,那么土堆后的人,多半就是塌方中的幸存者。

“幸存者”这三个字是杨飞说出来的,话一出口,大家立即想到,既然有幸存者,与之对应的,自然也有不幸的人。

那些不幸运的人们,他们的命运如何了?

塌方发生了多久?

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样黑暗的通道中苟且生存,那是种什么滋味?

无数问题涌上来,各人都不由紧紧朝其他人靠近一点——同伴的体温,在此时变得如此温暖。

“有人吗?”杨飞对着土堆后大声喊道。

哭声骤然终止,大家等了一阵,再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有人吗?”大家纷纷喊叫,然而那个声音完全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几乎让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杨飞朝土堆靠得更近一些,正准备再次发出喊叫,他手中的火把,却发生了一点变化。

火把上的火焰,一直都燃烧得不甚热烈,微弱的一点光,直立在他手中,勉强为大家提供一点光明。现在,那点火光,仿佛被什么东西扯过去一般,蓦然朝土堆那边一弯,几乎与火把手柄成90度。

这种情形,通常是某处的空洞或者通道,火有趋近氧气的特性,这也不足为奇。但是这个土堆档在路的尽头,看不见任何有可能透过空气的地方,这就有些奇怪了。杨飞看看火把,询问地看看其他人。粟诚走上前,将火把朝右平移,移了两公分距离,火焰又恢复了直立。

如此左右移动一番,终于确定空气透过来的位置,就在杨飞正前方与他鼻子平行处。杨飞靠近那地方仔细一看,这才看出,土堆之上,有个硬币大小的小孔,孔周围被一层浮土遮住,寻常看不出来。他将手朝孔前探了探,微微有一丝凉风略过指尖。他将一个手指伸进孔中,感觉孔内泥土非常松软,随手挖了挖,居然便挖出了一小撮土。众人身上都带有简单的挖掘工具,见他挖得轻松,也便纷纷挖了起来。

这土堆外表看上去虽然很久没有动过,挖起来却一点都不困难,内部的泥土新鲜松软,很快就被他们挖出一个大洞。

原来土堆的另一面,也是一条通道,坍塌了半边,仅容一人猫腰通过。杨飞一猫腰,便钻了进去。大家心里都有点不安,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被埋在洞中的什么人。

杨飞什么也没有发现,在洞里招呼了一声,其他人也都钻了进去,坐在狭小的洞中,通道细细长长,蜿蜒曲折,通向远方。

大家在洞内寻找了一阵,并没有找到先前哭泣的女人,也没有发现任何人的痕迹。倒是火把的光芒,照耀了满墙的字迹。

由于塌方,墙壁的砖块早已完全剥落,这些字迹是用石块写在松软的泥土上的,字迹中的泥土仍旧十分潮湿,可见才写下不久。

这些字和先前看见的字是同一笔迹,内容却大不一样,让他们更加悚然心惊。

这些字,一声声,是在呼喊——“你们都是鬼!你们都是鬼!你们都是鬼……。”众人原本就觉得那个哭泣的女声消失得奇怪,现在看了这些字,更加觉得害怕,不再多想,便准备从原路钻出来。

正在此时,又一阵声音从洞的深处传来。

那是一个女人的笑声。

在这之前,他们从来没想到,笑声也可以这么恐怖。那笑声毫不拘束,得意非凡,又充满着无法言说的恶意,听起来十分疯狂,象一个黑色幽默。

他们无法忍受在这样一个洞中听到这样的笑声,手脚并用地便朝外走。

那笑声渐渐从洞深处移动,越来越近,几乎近在耳旁。

当先出去的是冯小乐,她的身子才探出他们挖出的那个土洞一半,整个通道忽然发出一声巨想,地面强烈地震动起来。

眼前骤然一黑。

黑暗中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泥土纷纷掉落,落在头上很身上,进来的那一端通道轰然落下一道横梁,泥土一瞬间砸下来,发出可怕的闷想。幸好冯小乐及时抽回了身子,否则定然无法幸免。

他们一阵惊慌,来不及取出背包中的电筒,被活埋的恐惧充斥着每个人的心,他们摸着黑,慌忙逃命。为了不落下任何一个人,大家互相手拉手,陈若望一个一个呼唤同伴的名字,确定每个人都牵在一起,这才略微放心。

大家牵在一起,摸索着连爬带走,朝洞口深处走去。这一路上,再也没有听见那女人的声音,也没有再发生任何震动。原先那声巨响来得颇为蹊跷,仿佛是炸药爆炸的声音。但是他们顾不得探究那么多,只求快点走出去。

走了不知多远,不知拐了多少弯,总算道路渐渐畅通,大家可以直起腰身了。大家略微镇定一些,摸索着掏出电筒,拧出亮光。无论多么黑暗的地方,亮光总能令人看到希望。大家借着电筒的照明,发现自己处于一处完好的通道内,墙壁和横梁都不曾经历过塌方。

看来他们暂时是安全了。

微微吁了口气,他们又发现墙壁上仍旧有一些巨大的字迹,仍旧是那些话——“你们都是鬼!”他们心中一凛。

虽然仍旧担心有游客被困在洞中,但是刚才生死一线的经历,那些奇怪的笑声和哭声,还有墙壁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字迹,已经将他们的好奇心打消得差不多了。他们决定先将自己弄出去,再和外面的人联系,来营救困在洞中的游客——如果确实有人被困在洞中的话。

刚才慌不择路,又没有照明,谁也不清楚自己走过了什么样的路径,只得碰运气地一阵乱走,每走过一条通道,便留下一点记号。这样不知迂回转折了多久,终于看见前面有一丝亮光。

洞口就在眼前了。

众人欢呼一声,加快脚步,一个跟一个走出洞口。

出来时,人人都不由一怔。

进去的时候是上午,艳阳高照,出来的时候,却已经是薄暮,一缕残阳投射在树丛间,晚景醉人,风凉如水,众人都有些恍惚,仿佛专世投胎了一回。

而更令他们惊讶的,是洞口的位置。

他们进来的那个洞口,在西面荒山半山腰的一块巨石之下,然而此时,经历洞中的曲折之后,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却在山脚之下,洞口被深深的黄草掩盖,不是有心寻找,根本看不出来这里有个洞。

残阳虽然没有中天的威力,照在他们被洞中空气浸得冰冷的肌肤上,格外温暖,令人心中觉得塌实。

身后,乱草从中的洞口,丝丝缕缕地冒着寒气。

他们在洞口站立一阵,立即赶回别墅,准备打电话给别墅管理人员,来营救被困在洞中的人。一路往回走,他们还在一边议论着洞中那奇怪的女人,那些古怪的文字。

回到别墅,众人都觉得疲惫不堪,将身上臃肿的旅游服脱下,背包随手放在地毯上。杨飞取下胸前挂着的一次成相相机,发现相机上显示已经拍过一张照片。他看了看相机,并没有发现任何照片——这种相机通常都是一照完就弹出照片来,多半是刚才在慌乱中奔走时,不小心按动了快门,照片应该是落在洞内了。

陈若望给管理处打了个电话,告之洞内的情况,那边显得十分惊讶,根据他们的记录,所有入谷的游客都已经返回。由于蝴蝶谷与世隔绝,所有入谷的乘客都必然在谷口的管理处备案,那管理处位于入谷的唯一路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们不放开护栏,没有任何人或车辆能够出入。

虽然记录如此显示,毕竟人命关天,管理处还是答应立即派人过来查看。别墅中的九人在等待的这段时间内,因为心中牵挂洞中情形,无心玩耍,便在别墅呆坐聊天。

天近擦黑时,三名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带了工具入谷来,先到别墅问了问情况,接着便去了洞口。他们直接从山脚下的洞口进入,陈若望等人在洞外。

其时天已薄暮,红日沉山,山谷又呈现出另一番醉人风貌。西山上的荒草在风中低伏,山脚下的洞口阴风阵阵,而其他地方,倦鸟归山,蝴蝶成双结伴飞入花丛中,阵阵晚香袭来。一样山谷,两种风情,一边是美不胜收,一边是诡异苍凉。众人望着这般景象,胸中一时赞叹,一时惆怅。

似乎没有多久,管理人员便出来了。他们根据当年修建防空洞留下的图纸,将洞中翻了个遍,并没有发现任何游客。

“这洞本来早就打算封上,可是上头又说可以考虑改成迷宫,”一名工作人员有些抱怨,“经常有游客因为好奇困在里面出不来,真是名副其实的迷宫——只是苦了我们这些打工的!”“好了,不要抱怨了,”另外一人看来是个小头目,打断了他的话,将一张薄薄的纸片递给他们,“这是在塌方的通道里发现的,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那是一张照片。

陈若望随手接过来,接着残阳的最后一缕光,看见上面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认得这是杨飞那种一次成相相机拍出来的照片,没有深究,随手往口袋里一放。

管理人员叮嘱他们再不可入洞,便离开了山谷。

他们望了望洞口,也迅速离开了山脚。

回到别墅没多久,天色便完全暗了下来,一点光也看不见。折腾了一天,大家都觉得又累又饿,便以冯小乐为主力,开始作饭。一边作饭,一边笑闹,话题还是离不开那个山洞。东说西说,便扯到了照片上面。

“杨飞,你不是说你的相机是好东西吗?怎么拍了那么一张照片,什么都看不清!”陈若望嘲笑道。

大家都知道杨飞的脾气,说他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他的相机不好,一听这话,他立即大声道:“什么照片?拿来我看看!进来以后,我还一张没拍呢。”陈若望将照片的事跟他说了,大家都猜测是在黑暗中慌忙逃窜时不小心按了快门,所以照出了莫名其妙的东西。杨飞更加激动,便要看照片。

“在客厅里我上衣口袋里,自己去拿。”陈若望道。

当时众人都集中在厨房作饭聊天,杨飞独自一人去客厅取照片。

众人只听得他走到沙发边,不多时便发出一声惊叫,接着,他冲进厨房,手中高高举着照片,满面惊诧:“你们看,这是怎么回事?”大家一边嘲笑他的惊慌,一边将头凑过去。

那张照片,照着一堆泥土和砖块,显然是个坍塌的通道。

“奇怪啊……”陈若望喃喃道,“刚才我明明看见这上面是一团迷雾,什么也看不清啊……”不等他想明白,其他人已经将他挤到一边,只剩他一个人皱着眉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有什么奇怪?”看过照片,鲁刚漫不经心地道,“你的相机有夜拍功能,这一定是我们逃命的时候拍的……咦?”话犹未已,他惊讶地叫了一声,将照片抢到手中,仔细地看了起来。

其他人在这个时候,也已经看出这照片的不妥之处。

这张照片上,除了坍塌的通道外,还照到了一样东西,是他们先前乍一看之下所没有注意的。

那是一个人。

那个人,被泥土和砖块压住了胸部以上的身体,四周散布着红得发黑的血迹,从血的面积来看,这个人应该已经没救了。

除了血之外,在压住他头部的那一堆东西周围,散落着一些白色的豆腐脑一般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之下,那是什么东西,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是个死人!”冯小乐睁大眼睛,惊慌地道,“一定是那个我们要找的游客,我们经过她身边,居然不知道!”想到他们自己也曾有可能这样死去,她打了个寒噤。

其他人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继续低头看照片。

陈若望原本被他们挤到一边,见他们神色有异,又走了过来,仔细观察照片。

起初,他也和冯小乐一样,发现了死人,发出一声惊呼。

紧接着,他发现了让其他所有人都怔住说不出话来的另一件事。

照片上的这个人,他没有被坍塌的通道压住的那一部分身体,穿着的服装,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

红蓝相间的旅行装,独特的造型,是他们一行九人,旅行之前特地到专门的专门的裁缝店定制的,因为款式很旧,已经移到裁缝的杂货间里,是江欢雅在一大堆准备扔到垃圾堆里的衣服中淘出来的,当时大家一眼就看中了它那种奇特的造型,一致通过。裁缝对他们的审美观表示惊异,虽然本着顾客至上的原则为他们做了九套,但是在他们取走衣服的那天,将那件旧衣服也给了他们,发誓以后再不做这种衣服,据说是又土又难做,费力不讨好。

那九件衣服,每人一件,原来的那件样品,被冯小乐的妈妈拿去做了厨房里的工作服。

据那裁缝说,这样的衣服,除了5年前一支小探险队做过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有过。

也就是说,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和那支探险小队的人才有这样的衣服。

他们九人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冯小乐的妈妈在遥远城市中的某处厨房中。

那么照片上的人,就只能是5年前的探险队员。

让他们震撼说不出话来的,不是因为这个人穿着和他们同样的衣服,而是因为,这个人是一支探险队的一员——他穿着探险队的服装,这就表示,他是以团队成员的身份出现在通道之中。

大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这个人被压在通道中,多半已经死了,那他的那些同伴们呢?

通道中的黑暗与阴冷,虽然已经离开,也还仿佛就在眼前,他们不知道,一支探险队被困在里面,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让他们更加不明白的是,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分明已经依照地图仔细搜寻过了,甚至连这张照片也搜了出来,可见搜索绝不是走走过场。

那么其他的探险队员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们是在这谷中的其他地方,还是仍旧困在通道之中?是不是在那个迷宫般的洞里,还有一些通道,是连管理员也不知道的?

大家议论纷纷,不明所以。加之先前陈若望曾见到照片上与此时迥然不同,这件事情显得颇为奇怪。众人回想今天的遭遇,自从进入那个山洞,就不断遇见诡异的事情,对那个迷离的洞,既充满好奇,又有些害怕起来。

大家议论一阵,渐渐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意见。

陈若望、杨飞、粟诚和鲁刚,坚持要到洞中看个明白,如果能救两个人出来,就更加是好了;其他的人,则坚决反对,他们的意见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点古怪,不如趁早抽身,在谷中平安地玩过这几天,再也不要靠近那山洞,以免发生不测。

“但是那些人怎么办?”粟诚道。

“你能肯定那些人一定在山洞里?”江欢雅道,“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推测,连管理员都找不到他们,我们没有地图,更加不可能了!”双方激烈争论一番,直争到晚饭已熟,吃过饭,争论仍旧继续,渐渐到了半夜,依旧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到了半夜,也没有争吵出个结果。白天在洞里转了许久,大家都很累了,见时间已晚,也就暂停争论,各自回房睡觉去了。

那张照片,就放在客厅的红色木茶几上,照片上被压在石头下的人,孤零零的,一个平面的尸体,没有人理睬。

睡到凌晨时分,他们都被一阵声音吵醒了。

声音是从其中一间房间里传来的,在睡梦中,他们无从辨认是哪间房间,只听到一阵叹息,一阵哭泣,却又不知究竟是男是女。那声音似有若无,飘荡在夜空中,伴随着风声,呜呜咽咽,将他们惊醒。

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大家都纷纷坐了起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的每一间房门都走出一个人,大家虽然被惊醒,还是依旧睡意朦胧,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吃了一惊。

才从梦中醒来,各人只顾着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留意自己身上的变化,现在互相看见,这才发觉——他们原本是穿着睡衣入睡,旅行装被放在床边的地毯上或椅子上,但是半夜醒来,在走廊里,每一张敞开的房门前,所有的人都穿着旅行装,全套装备,甚至连鞋子都穿得好好的。

“这是怎么回事?”陈若望不解地看看其他人,再看看自己。

大家都露出疑惑而惊慌的表情。

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每个人心里都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们九人,平时都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常常会产生一种他们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心意相通的现象,尤其在危险的境地下,这种心意相通更加明显,有好几次甚至帮助他们化险为夷。

现在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他们总觉得,就在这栋别墅里,小楼上,他们自己身边、面前,最亲近的这些人中间,有一种诡异的氛围产生了。他们不明白这种情况是如何出现的,那种感觉,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起先谁也不说,只是疑惑地互相望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有这种感觉,并不仅仅是自己——多年的默契,使他们从对方脸上发现,原来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同样的东西——但是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种没来由的感觉,令他们浑身都有些发冷,一时都忘了追究旅行装是如何穿在身上的,与那种奇特的感觉相比较,莫名其妙穿在身上的衣服,倒仿佛不那么重要了。

互相看了一阵,差不多又是同时,他们忽然产生一种冲动,想要数一数人数。这种冲动毫没来由,但是每个人却忽然觉得,清点人数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清点之下,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他们一共九人。

他们在楼上,一共看到了九个人。

一共九人,看到九人,这原本就是应当的事情。

然而他们偏偏就是觉得不正常,仿佛不应该是这样的数目。

或许是因为刚刚起床,大家的头脑都不是十分清醒,理性似乎仍旧在沉睡,只是凭借一种直觉,让他们围绕人数这个话题,虽然没有说话,却各自一遍又一遍地清点着人数。

点到后来,刘莎已经忍不住数出了声:“一、二、三、四……………九……”她数完一遍,又从头再数一遍,寂静的空间里,除了她机械单调的数数声,就只有每个人剧烈的心跳回荡在耳膜。

这样的数数,竟然让所有的人都出了一头大汗。

每个人都仿佛被催眠一般,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刘莎一起,数着:“一、二、三、四……”他们觉得自己和别人的行为都十分怪异,甚至有些恐怖,九个人的声音整齐划一,仿佛一个人的声音,单调而缓慢地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过程。谁都知道这样不对头,但是谁都没有力量停下来。

冥冥中,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操纵他们,让他们感受到一些异样的东西,让他们觉得,人数并没有点清,而如果不点清人数,他们就无法摆脱那种异样的感觉。

就在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清点着人数的时候,窗外的风,忽然吹裂了一根数枝,发出“卡嚓”一声脆响,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令他们蓦然一震,从机械的数数中清醒过来。

他们终于发现是什么地方不对了。

一共九个人,他们数数的时候,并没有数自己。

那就是说,他们应当数到的人数,是八个。但是他们数来数去,除了自己之外,仍旧是九个人。

这意味着,这楼上,一共有十个人。

谁是第十个人?

他们记得,刚才数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陌生的面孔。

那么,为什么会有十个人?

并且每个人都穿着他们特制的衣服?

这个问题让他们心中一沉,心中泛起的恐惧,在大家脸上表露无疑。

倘若他们不是同时发现这个问题,或许事情不会不变得象后来那样棘手。

或者,倘若刘莎没有发出那样一声惊叫,也许他们就能找出那个多余的人是谁。

但是刘莎惊叫起来了。

她刚刚发现原来这里竟然多了一个人,并且从其他人脸上也看出了这一点,还没有等大家来得及仔细看看那个人是谁,她已经大声道:“怎么多了一个人?”她的话音刚落,眼前蓦然一暗,灯光骤然熄灭。

整个走廊陷入黑暗之中,大家不由自主得发出惊叫声。待众人稍稍安定,却又听见一阵极细的哭泣之声,蜿蜒飘荡于走廊上,如蛛丝般萦绕在众人耳边,凄惨非常。

众人只觉得一阵心悸,那声音无从捕捉,也无从躲避,就这样飘忽游荡,在黑暗中轻轻掠过耳膜,重重揉捏人们心脏。

“大家打开电筒!”杨飞大声道。

他的话提醒了其他人,大家赶紧回房,寻找旅行包,电筒就放在包里。

黑暗中,每个人都一时无法搜寻到自己旅行包的位置。陈若望分明记得自己将旅行包就放在床边靠窗的地上,但是此时去摸,沿墙根摸了个遍,什么也没有摸到。其他人也都发现自己的旅行包不在原来的位置上,鲁刚在黑暗中大叫:“我的旅行包哪里去了?”众人的旅行包,仿佛都自己长了脚,跑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但是房间只有这么大,旅行包虽然不在原来的地方,却是谁也没有放弃,仍旧一阵瞎摸,终于,只听得乱翻乱摸的声音中,穿出轻轻的“咔”的一声,同时传来粟诚欢喜的声音:“我找到电筒了!”其他人在黑暗中直起身,朝门外看去,只见漆黑的走廊中,突然有一线微光,虽然不甚分明,却也能驱赶黑暗,以及由黑暗带来的恐惧。

大家不由欢呼一声。

欢呼声尚未落下,眼前蓦然一亮,灯光又恢复了明亮,整个走廊沐浴在电灯的光芒中,人们冲出房门,看见走廊中,粟诚举着电筒,呆呆地看着前面。

在粟诚前方,一扇房门仿佛被大风吹动,忽然“砰”地一声自己关上了。

关上的房门内,又传出了幽幽的哭泣声。

众人心中又是咯噔一下。

纵使他们再如何胆大,面对这些事情,也还是忍不住害怕起来。粟诚原本胆子不小,这时却脸色有点发白,他指着那扇传出哭声的房门,说出了他自己所见到的一切。

在他找到电筒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出去,与大家分享电筒的光芒,因此在所有人都没有走出房门时,他独自来到了走廊上。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出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是面朝楼梯口,举着电筒照明。

就在大家纷纷出来的时候,他看见,面对楼梯口的那扇门,忽然自己动了几下。

那扇房门原本就是敞开的——所有的房门,在众人被奇怪的哭声吵醒出来后,就都是敞开的——那扇敞开的房门,自己动了几下。

由于门开的方向,正好朝向粟诚站立的地方,所有他可以看到房间里的情景。

正是这情景,让他心头一颤。

那间房间的门,虽然在来回摇摆,但是,粟诚却分明看见,那间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用电筒照着那间房,照得里面清清楚楚,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而门,还在无风自动。

这一切,只不过是短短一个瞬间,却让粟诚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他立即想到,这间房,原本就是空的,没有人住,房间门又是谁打开的?

他还来不及想到其他,同伴们已经出了房门,就在人们出来的那一刹那,那间房门,便如众人所见,自己关上了。

哭声,也就在那个时候从门内传来。

他的话一说完,众人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凉,好似有一阵冷风从背后掠过。

众人慢慢聚到一起,面对着传出哭声的房间,竟然都没有勇气打开房门看一看。

他们在门口站了很久,渐渐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首先让他们发现的,是走廊里的灯。

他们当初从梦中被惊醒时,大家打开的都是自己房间里的等,走廊里的灯的开关,距离每间房都有一两米,任何人都必须走出房门才能将灯打开。

而那个时候,大家都站在自己房门口,数着人数,没有任何人离开房门。

走廊里的灯,在那时候也没有亮起来。

但是,从停电到再次来电,走廊里的灯却莫名其妙地亮了起来。

会是谁将灯按亮的呢?

大家首先想到了粟诚,因为是他发现了电筒,其他人在黑暗中是不可能摸到走廊里的电灯开关的,即使侥幸能摸到,也没有人会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但是粟诚摇头否认。

众人再一回想,他们出来看见粟诚的时候,他的确是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根据他找到电筒和众人出门的时间来推断,他绝对没有足够时间去按亮走廊里的电灯。

这是第一个疑点。

另外一点,就是那多出来的人。

为什么大家都没有数出多出一个人来?为什么大家都没有发现多出来的人是谁?

还有,是谁在哭泣?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穿上了旅行装?

……

无数的疑问提出来,那时候大家虽然害怕,但是因为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人多胆壮,互相一鼓励,便有了勇气。每个人都觉得,要解开这些迷团,最好的办法,就是冲进那间关着的房门,看看是谁在里面哭泣。

这么一想,大家也就不再迟疑。粟诚看看大家,其他人朝他点点头,他便握住那房门的手柄,轻轻一转——房门没有锁,发出“呀”的一声,打开了。

哭声嘎然而止。

房间里的灯还是亮着的,粟诚将房门打开,人们可以看见,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大家都怔住了。

人们冲进那间房,将衣柜门打开,有的人低下头查看床低下和书桌下,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什么人也没有。

窗子也紧闭着,从内部闩好了。

那个哭泣的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大家正在发怔,哭声,如同遥远的琴音,隐隐从楼下传来。

“怎么回事?”白笑笑小声问。

人们没有回答她。他们互相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他们再没有说什么,仿佛有了默契,一起转身冲出房门,冲到楼下。

他们冲出去的速度非常快,只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但是,在楼下,黑暗笼罩着大厅,粟诚用电筒在大厅里扫射,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人。

杨飞打开楼下的灯——大厅里除了他们九个,再也没有别人。

哭声也消失了。

他们疯狂地搜索大厅里的每一处地方,却发现门窗紧闭,根本不可能有人从这里逃出去而不被他们发现。

江欢雅想到了浴室和其他房间——经过搜索,那里面也是空的。

大家是分头搜索的,每个人负责一间房,很快就搜完了。只有冯小乐负责的厨房,因为她害怕,站在厨房门口,迟迟不敢进去,等大家将其他地方搜完,厨房门还没有被她打开。

岑宇扬拍了拍冯小乐的肩膀安慰她,自己去将门打开。

门刚一打开,一片触目惊心的颜色夺目而出。

红!

整个厨房,都是红色。

血红!

厨房的墙壁上,血淋淋的粘稠液体不断朝下滑落,一滴一滴,散发出强烈的腥味。血水滴到地面上,形成弯曲的细流,在厨房中央的地板上,汇聚成一个鲜红的血潭。

血潭上,清楚地映出众人惊恐变形的容颜。

众人发出可怕的尖叫声,慌忙从门边退开,远离了厨房,才稍觉安心。

直到远离厨房,在沙发上落定,他们才发觉,厨房门口的地面上,躺着几具美丽的小尸体。

那是蝴蝶,是蝴蝶谷赖以成名、花朵般艳丽的飞舞精灵,一共九只,躺在地上,静悄悄,失去了生命。

从厨房敞开的门口,依旧透出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血光,红艳艳地照着门口的地面,大家一时都不敢再朝那个方向看,挤坐在沙发上,安慰着狂跳的心脏。

“啊!”又是一声尖叫,吓得众人惊跳起来,待得站定,才发觉惊叫声来自冯小乐。

冯小乐惊恐地盯着面前的茶几,面色煞白,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珠,一只手指着茶几上的什么东西,双唇微微翕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看到,茶几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些东西。

茶几上原本放着他们在防空洞内不小心拍下的那张照片,现在却多了几张。

多了九张。

一共十张照片,放在茶几上,排列成整齐的一行,茶几上反射出淡淡的红光。每张照片的内容,都仿佛是第一张照片的克隆,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姿势,照片上的人都是那样僵卧死静。

唯一不同的是,第一张照片上的背景是那个不见光的防空洞,死者的头被压在大石头下,看不清面容,四周有着粘稠的血液;而其他九张新出现的照片上,背景是不同的房间,九个人,九个不同的房间,每个人的头,都被自己的枕头压在下面,看不出是谁,而洁净的床单上,只有光的阴影,一丝血迹也无。

大家看得心头一颤,各自勉力对照照片上的房间,来辨认哪一张是自己。但是无论他们怎么看,所有的房间布局都一样,照片上只照出床和枕头,实在不知哪张照片是谁。

这让他们想起在被惊醒之前做的一个梦。

那个梦,其实他们每个人都做了,内容大同小异,但是谁也不敢先说出来——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一连串怪异的事情,或者说,如果不是这九张不知从何而来的照片,对他们来说,无论梦境如何古怪,也仅仅只是一个梦而已,他们还不至于被一个梦所吓到——然而照片出现了,走廊里多了一个人,一切仿佛都与那个梦惊人的相似。

白笑笑首先说出了那个梦。她直直地看着那些照片,又颤抖着回头看看还没有关上的厨房门,那里似乎正有血液流出,甚至能听到血一滴滴滴落的声音。

“我做了一个梦,”她颤声道,面色苍白如纸,她没有发现,其他人在听到她说到一个“梦”字时,已经全身绷紧,面色大变,“那个梦,”她继续说道,“非常奇怪。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带着我往前走,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它走,我问它是谁,它却反过来问我——‘我是谁,我是不是你?‘——我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正要再问,它却带着我,一路走下来,走到茶几前——在梦里,茶几上并没有照片,一张也没有,只有一张白纸……”她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正待继续说,杨飞已经接过话头,缓缓说道:“那张白纸上,是一道选择题,一共九个选项。”他这样一说,大家都纷纷点头——白笑笑和杨飞的梦境,和其他人所做的梦,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每个人在梦里,都经过同样的过程,见到了茶几上的白纸。纸上的选择题,是一个在当时让他们非常困惑的问题——“你们中间死的是谁?”在梦里,他们只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再一看答案,竟然就是他们九人的名字。

他们的第一个反映,就是离开这里,但是那个模糊的影子在旁边说道:“必须选择一个。”奇怪的是,他们听了那个影子的话,竟然都觉得确实有必要选择一个。

他们当时头脑一阵混乱,随手在纸上划了一道,也不记得选的是谁,接下来的梦境也变得模糊,毫无印象。

现在,面对这些照片,逐一回想,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照片上死的是谁?

其他九张新的照片姑且不论,那个梦也暂且抛在一边,最重要的问题是,他们在防空洞里拍的照片上,死的人真的是五年前的探险队员吗?

他们凭什么这样断定?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在那个狭小的通道里,如果说有一个人和他们在一起而又不被他们发现,那实在太荒谬。

他们之所以会毫不怀疑地认为那个人并非来自他们中间,是因为他们从不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从来没有想到,他们中间会有人死去。

假如,世界上果然有鬼存在,假如,那个死去的人,就是来自他们九人中间,那么……

他们讨论到这里,每个人的脸色,都已经比鬼好看不了多少,刘莎和冯小乐将自己缩成一团,大声道:“求求你们不要再这样想了,这太可怕了。”这的确是太可怕了!

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个死去的人是谁,是不是就坐在自己身边,甚至,是不是就是自己?

这种想法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如果不是鬼,我们怎么解释发生的一切?”陈若望喃喃道。

这一切都如此古怪,超出他们的常识和想象,如果没有鬼,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他们原本紧靠在一起,在这个离奇恐怖的夜晚,在厨房血色背景之下,在九张古怪出现的照片前,似乎只有彼此依靠,才能让他们感觉到安全——然而现在这种安全的感觉被彻底打破,他们不知道,九个人中间,谁才是死去的那一个,是不是就是坐在自己身边的朋友。

他们忽然不敢信任任何人,包括自己。

有一种牢固的纽带,就这样绷断了,每个人心中一紧,又一紧,紧得连心脏都仿佛要绷裂了。

“不是,一定不是我们中间的人死了!”杨飞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他拿起那张照片,仔细观看,想要找出死者不是他们中间某人的依据。

但是结果却让他全身一颤,他的手几乎捏不住薄薄的照片,那张照片在他冰冷的手指间,象风中树叶般抖动。

“怎么了?”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其他人嘴唇发绀,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地看着他——看他的神情,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每个人心里当时都产生了一个令他们汗颜的想法——看杨飞如此震惊,莫非死者竟然就是他自己?

这个想法,竟然让他们心中微微一喜,又微微一痛,还有实实在在的恐惧。

每个人都忽然离开了杨飞身边,在他身边,形成一个夜色与灯光包围成的虚空。

如果杨飞是鬼,那么应该如何对付他?大家心中各自琢磨,急切间却找不到答案。

“这个人,”杨飞的声音虚弱无力,他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变化,只因为他自己内心已经翻江倒海,他苦笑着朝众人走过来,其他人不由后退一步,他依然没有发现他们的警惕和疏远,将照片放在茶几上,指着照片中人的身体道,“这个人,果然是我们中的一个。”他的话,令大家的猜想变为现实,众人又是一抖,纷纷低头朝照片看去。

照片上,杨飞手指的地方,是衣服上一处细小的刺绣,在这么小的照片上,不仔细看,那刺绣很容易被忽略掉。

每个人的心中一凉——再也不用怀疑,死者就在他们中间。

因为那个刺绣,刺的是“2004”几个阿拉伯数字,以纪念他们在2004年的探险。

可以想象,五年前的探险队,无论服装和他们的如何相似,也绝不会在衣服上刺上“2004”几个字,因为那个时候,距离“2004”,还有5年。

他们不由自主地抬手看自己的胳膊肘——刺绣就在那里,2004.死者就在他们中间。

死者是谁?

他们还能相信谁?

他们默不作声,但是每个人都知道,朋友,已经不可信赖,鬼就在他们中间,必须时时警惕。

他们互相看看,又赶紧低下头,竟不敢再有目光上的接触。

目光的距离如果有一米,那么心的距离,又有多远?深渊一瞬间形成,咫尺天涯,原来就是这个意思——近在身旁的人,心思却如在远方的云雾里,不知他是人还是鬼;近在胸腔的心脏,也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脏,究竟是跳、还是停?

谁也不敢想,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大家默默起身,那几张照片,被杨飞收了起来。

“大家睡去吧。”陈若望低声道。无数迷团没有解开,无穷疑云荡漾在胸中,但是每个人都忽然觉得十分疲倦,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竟然都没有心思细细去考虑这些事情。

他们原本应当是要细细考虑的,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他们经过厨房的时候,才想起厨房里还有一室血迹未曾消去。依照他们的本意,是很想仔细勘探一下现场再洗去,但是大家心中实在已经紧张虚弱到了极点,再也没有力量来思考,也没有勇气再面对这样可怕的红色。

几乎是闭着眼睛,陈若望、杨飞和粟诚用大桶大桶的水将厨房冲得一干二净,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他们茫然上楼,进入房间之前,都有些迟疑,心中充满畏惧,不知道又会碰到什么事情。

在走廊中,大家又一次互相看看,目光却和以前有了不同含义,似乎是询问,却又充满戒备。

每个人心里都忽然感到无比悲哀。

“我们明天就走!”粟诚低声道。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都吁了一口气。

离开,是那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

无论死去的是谁,他们其实都不想知道,他们只想赶紧离开这栋别墅,想到人群中去——也许在外面的世界里,他们会将这件事慢慢忘记。

在外面的世界里,有精彩的生活等着他们,那时候,即使是死去的人,也会被五光十色的世界所吸引,即使已经死去,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封闭在小小的峡谷里,吓唬无辜的人们。

他们心头,都十分疑惑,不知道那些怪事是怎样发生的,不知道,制造这些怪事的死者,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这样的想法,让他们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如果一个人自己死了都不知道,实在是太可悲也太可怕了。

那个人到底会是谁呢?

他们满怀疑问和恐惧,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窗外的风声和树枝断裂声,不断引发他们无穷遐想,让他们在被窝里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这一日一夜,成为他们终生难忘的时光。

尾声:九人在第二天清早迅速里开了蝴蝶谷,回到尘世,互相猜疑戒备,往日的友情渐渐消失了。毕业各自分散,相忘于江湖。究竟谁才是死去的那个,已经不甚明了。

 

 

 

光 全

 

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我在无人的荒地上看见了它。它是个古怪的东西,象一条小虫子,全身发着白色的光,看上去很漂亮。它看见我,仿佛很惊慌,乌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雪白的身体象个发光的球,在地上滚动,笨拙地想要离开我。但是我比它走得快,很快就抓住了它。

啊,我也无法确定自己抓住的是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但是它分明又在那里,一团荧荧的光亮,温暖和蔼地亮着,大眼睛里垂下大滴大滴的眼泪,每一滴眼泪还没有落到地上,就被风吹散了。我感到自己的手因为抓住了它而变得十分温暖柔软,不由放松了手,轻轻抚摩它。

“别害怕。”我说。

它惊疑不定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思索。

“别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不应该哭,任何人都不应当让它哭。

“你是谁呢?”地球上有这样的生物吗?这样温柔而美丽,又如此的脆弱,让我不忍心抓它,又不放心让它一个人留在这里。

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看了我很久很久,终于在我手里睡着了,小身体象一粒扣子,蜷缩在我的掌心。我轻轻收拢五指,带着它回家了。

我将它放在我的枕头上,它睡得十分安稳,嘴边还有一点笑意,看来在做好梦。

我关掉灯,整个房子里都陷入黑暗,只有枕头上,它的身体,仍旧散发着珍珠般的光芒。

当我醒来时,它正坐在我的鼻子尖上,微笑着望着我。

“你不再害怕我了?”我高兴地坐起来。

它微笑着,身上的光芒慢慢地变得更亮了。

“你多亮啊,”我抚摩着它的光芒,似乎是月光化成流水穿过我的身体,“我叫你亮亮吧。”亮亮眨了一下眼睛,看来它喜欢这个名字。

“我们出去玩,好吗?”我将它托起来,要放到口袋里。

它忧伤地望着我,白色的光突然暗淡了。

“你怕什么呢?”我感到它在害怕,便努力安慰它,“我会保护你的,我打架很厉害的。”我对它显示了胳膊上的肌肉。

它的光芒更暗淡了,在我将它放到口袋里时,它一直都无精打采。

我带着它穿过人群,来到我们常玩的地方。那是一片很大的草地,我们来得够早,露珠还没有完全消失,草尖上飘荡着冰凉的湿气。

“亮亮你看,好玩吗?”我小心地想将它拿出来,却发现口袋里空空的,亮亮不见了。

我着急了,弯下腰四处寻找,找了很久,忽然觉得耳朵上一凉,一团小小的白光从耳朵上跳到我的手上,它仰头望着我,抿着嘴笑了。

“原来你在淘气。”我拈着它,将它放到草地上。它朝四周看了看,没有看见一个人。于是它在草地上打起滚来,仿佛一粒珍珠在滚动,有的时候,又象一只白色的鸟,光芒变幻莫测,形状也在变幻,只是始终是那么温柔。我微笑着看它玩,它自己玩了一会,跑到我的身边,敲了敲我的鞋子,眼睛骨碌一转,示意我陪它一起玩。

我按着它的脑袋,手底下依旧是仿佛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种温暖柔滑的感觉。我将它的脑袋轻轻地朝下按去,没有遇到什么阻力,一直将它按成薄薄的一片,贴在地面上,成为书本大小的一小片月光白。它一直憋着笑,等到完全贴到地上,忽然光华大炽,变成平面的脸上,一双眼睛淘气地滚动着,嘴巴作出好玩的波浪形状,无声的大笑。我笑着松开手,它便立即膨胀成一个浑圆的光球,身上沾着的露水四散飞溅,如同钻石飞离月亮。

我们玩了很久,渐渐地人多起来,它害怕了,身体又蜷缩起来,变成花生米那么大的小圆点,藏到我胸前的口袋里,在那里投下一片温暖。

我和它一起朝家里走去,不小心撞了一个女人的肩膀。

“对不起。”我说。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亮亮在我胸前猛烈地颤抖起来。

等那女人走过去,我赶紧打开衣服看它,它正可怜地缩在口袋的角落里,两只明亮的小手捂着自己的脸,我将它的手轻轻拨开,它的眼睛露出来,饱含着泪水,满是惊恐的表情,身体的光芒变得苍白了。

你害怕什么呢?我抚摩它,叫它不用担心,而它就那样可怜地望着我,将脑袋拼命朝口袋深处掩藏。

亮亮,你到底害怕什么?

我们从人群中走过,每当有人争吵,亮亮便吓得发抖,我能感觉它灼热的小眼泪星星点点洒在我的胸前,瞬间便变得冰冷。

幸好是早晨,人不太多。好不容易穿越人群,回到了家中,我赶紧将它从口袋里掏出来,看到它的模样,我大吃一惊——不知什么时候,它的光芒已经几乎消失了,小身体如同一团稀薄的雾,柔弱无力地舒展着,而眼睛更加乌黑,忧郁地看着我,一阵风吹来,搓棉扯絮一般,将它的身体又吹散了不少。我吓坏了,赶紧关上窗,将它放到一个小玻璃盒里,它疲倦地看我一眼,便睡着了。它缩得非常小,在盒子里悬浮着,象一粒米,不仔细找,根本就看不见。

亮亮,你怎么了?你不会死吧?

到了夜里,它终于恢复过来,敲着玻璃盒,叫我放它出来。我一打开盒子,它便跳了出来,用那双似有若无的小手,拉着我朝外走。

“天黑了,去哪?”它依旧是不发一点声音,拉着我,轻柔的,又不容抗拒,直接朝外走着,穿过透明的玻璃窗,一直走到夜空中,墨色的夜晚在脚下喧嚣,风从腰间绕个圈,又飞过去了,我们漂浮在空中,亮亮在我肩头,侧头望着我,似乎在等我夸它。

“真好!”我说。

它高兴地在空中翻滚,倏忽远近,我伸展双臂追着它,我们在楼与楼的丛林间飞翔。

亮亮,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想要飞?

我们飞了不知多久,一些鸟儿吃惊地看着我,飞到我近旁仔细研究半天,想要弄清楚我是什么鸟类,我不觉哈哈大笑,亮亮也笑得光芒四射,变成无数的小白点,在天空中盛放成一朵朵小白花。

我看它那么开心,也觉得快乐。

我们玩够了,慢慢落到地面,它笑眯眯地正要爬上我的肩头,突然一阵颤抖,滚了下来,雪白的光芒在一瞬间收缩了。我拈起它,它的眼睛里忽然又流出眼泪,可怜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它,帮它擦去眼泪,那些眼泪滚烫,在我手指上烫出了小泡,但很快又变得冰凉,消失不见了。

它将头埋在我手里,不说话。

四面传来喧嚣声,一个城市的热闹释放出来,没有什么地方是安静的,人们从家里跑出来了,夜晚开了花,黑色消失了,五彩斑斓的灯光到处闪烁,亮亮在我怀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惊奇而恐惧地望着这一切,露出迷惑的表情。

亮亮,你害怕就躲起来吧。我将它的头塞回去,可是它总是自己冒出来,睁大眼睛望着,望着。

它一边发抖,一边流泪,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世界,仿佛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繁荣和热闹。

一团细小的光,在我胸前忽消忽长。它看到精彩的地方,便回头微笑着望我,乌黑的眼睛凝视着我,直到我点点头,才又继续看外面。

我们在彩色的人流中慢慢行走,它一直在发抖,一直在看。

“我们回去吧?”我看它光芒淡了许多,便转身要走。它没有反对,用手摸摸我的眼睛,表示同意。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群人,忽然在我们面前互相打起架来,我赶紧低着头想要跑开,可是来不及了,一个人挥手给了我一拳头,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亮亮!我用手摸了摸胸口,它在那里缩得极小极小,抖动得十分剧烈。

那一拳打在我的眼睛上,我痛得抽了口凉气。亮亮哆嗦着探出大半个淡淡的身体,温热的小手化做一片白色覆盖在我眼睛上,疼痛骤然减轻了。我用另一只眼睛看见,它惊恐万状地看着我,眼泪飞得象雪花一样多。

“别哭,没关系。”我说。

它忧伤地哭泣着,似乎不理解发生了什么,雾一样的光朦胧地亮着。

我看着这小小的有生命的光,不知道怎样安慰它。亮亮,我错了,我不该带你出来,人群中怎么可能没有争吵呢?你这么害怕争吵,我不应该让你见到这种丑恶的事情。

我将它藏好,站起来,想要快点回家。

回家吧,亮亮,至少那里没有你害怕的东西。

人流汹涌过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斗殴,这是一个暴力的夜晚,这种事情并不多见,可偏偏在今夜发生了。我左突右闪,也找不到出路,我们被塞在街道的一角,一动也不能动。

在喧天的喊杀声中,血花四处开放,我怀里的小温暖,渐渐变凉了,亮亮在剧烈的颤抖后,突然失去了动静。

我感觉不妙,慌忙拉开衣服看它,却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光,没有热,没有亮亮,我的口袋空空的,黑洞洞。

我的心也空了。

亮亮呢?

我将衣服脱下来,在口袋里仔细搜寻,找了许久许久,找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终于在口袋的一角,发现一粒芝麻大的白光,极淡极淡,仿佛是幻觉,似乎一眨眼就会消失。

风起来了,我用手护住这一团小光,低声叫它:“亮亮?”那粒光略微动了动,我仿佛看见一双乌黑的眼睛无比悲伤地望着我——我一定是看花了,这么小的亮亮,它的眼睛我怎么可能看得清呢?

“亮亮,我们回家。”我捧着它,小心地站起来。亮亮沉默地蜷缩着,一点温度也没有,似乎又暗淡了一些。

喊杀声生机勃勃地震动着,没有人看到,风快要将亮亮吹散了。

亮亮快要死了。

我凝视着它,希望有奇迹出现,然而人们不断从我身边奔过,一阵又一阵风汇聚成洪流,我的手心里,一点光也不剩了。

我仍旧凝视着手心,仿佛又看见荒地里的亮亮,挣扎着想要逃离我的身边,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它就知道,人类对它是危险的?

我看看天空,漆黑的头顶,无数的霓虹在闪烁,在那些华丽的亮光里,谁会关心那种温暖而柔和的小小光芒是否来过呢?

但是,亮亮,除了你,没有任何一种光,能够让我飞翔。

 

 

 

孤星 全

 

记得少年时节,住在桃花深处,我是爹娘心头宝贝,合家只得我一个男儿,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谁不疼我?谁不爱我?我原不是轻狂之徒,人待我好,我反而愈加谦恭有礼,大伙儿生活在茅草屋、深山里,虽然贫困,倒也其乐融融。我不读书,不识字,只以天地为师,以万物为宗,种田,打柴,放牛,修屋,哪一样不是好手?闲时到溪涧边采摘才张开的野花,大红大紫,大鲜大妍,姐姐妹妹谁见了不喜欢?那当真是上好的时光,我无甚野心,只求能这么过一辈子,耳朵痒了让娘给掏一掏,捉到肥鱼合家一起吃一顿,神仙也不过如此。

无奈流光似水,好日子总是容易过,人总是要长大。门前的荷花塘里,一年年荷花开了又败,恍惚间我就长大成人,我那些漂亮的姐姐啊,一个个嫁作了他人妇。姐夫是两座山对面村里的好儿郎,高高大大,结结实实,又孝顺,又聪明,我没有少了姐姐,反而多了哥哥,也是很好很好的。

可是别人的哥哥,总不是自己亲生。他们见了我,眼光难免怪异,背地就喜欢议论。我也不晓得他们议论什么,还是一般真心对待,有好吃的好玩的,原先是分做七份,现在分做十份,吃起来玩起来,味道也不少那几分。

“小郎,你来,你来。”那天二姐夫不知叫我做什么,将我招到山里,僻静无人烟处,叫我不要告诉爹娘,也不要告诉姐妹。我寻思定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要偷偷地做了再说,便兴冲冲地蹑足上山。到了约定的地方,却不见姐夫。

“二哥哥,你在吗?”我大声叫,我向来不叫姐夫,就叫哥哥,这样觉着亲切。我们约定在悬崖边见面,我叫了他很多声,“二哥哥二哥哥”,回音响彻了山谷,他总算慢腾腾地出来,身上穿着二姐为他做的新衣裳,那衣上的颜色多好看,是我从深谷里采了绿草染出来的,我看着心里就很高兴。二姐夫走到我身边,忽然叫我看身后的小鹿。我回头一看,身后是深深的悬崖,深不见底,哪有什么小鹿?我笑了,笑二哥哥眼睛看花,回头正要取笑他,却只觉得一只手在身上一推,我就掉下去了。

二哥哥,二哥哥,你不晓得悬崖很深、人掉下去要死的么?

二哥哥探出头来,白花花一张脸,被太阳晒得晃眼。

“小郎小郎,你不要怨我,我家里容不得妖物。”他对着悬崖作十祷告,念念有词。我脑袋里轰然一响,忽然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道怎么,忽然长出了大翅膀,张开来,有几尺长,我摸自己的脸,牙齿也尖了,耳朵也长了,额头中间长出了只角,就这样忽然飞了上来。我很害怕:“二哥哥,为什么我会飞?”他忽然看见我,脸白得象雪,坐倒在地,指着我,大叫“妖孽”。

二哥哥,二哥哥,什么叫做妖孽?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天也转,地也旋,似乎自己也不是自己了,等到天地定下来,我又恢复了人身,二哥哥却死了,一地的血,肠破肚流,心肝也被掏了出来,不晓得是什么野兽吃了他的眼睛,只剩两个血窟窿。

爹,娘,二哥哥死啦!

爹和娘出来了,家里九个人,听了我的叫喊,都跑到悬崖边,我看见娘,慌忙钻到她怀里。

娘,小郎很害怕啊!

娘将我推开,脸色也是雪白:“妖孽,妖孽!”她说的和二哥哥一样,这又是为什么?二姐姐哭得背过气去,其他姐妹和哥哥都警惕地看着我。

忽然天又旋了,地又转了,愁云惨雾,遮住了我的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过了不知多久,眼前一清,云雾消散,我再找我娘,找不到啦,她远远地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爹呢?爹也没了,只有地上一地的尸体,是我的姐姐妹妹和姐夫们,我仔细数了数,不多不少,一共7个。

他们都叫妖孽妖孽,定是妖孽害了他们。我慌慌张张下了山,跑到茅屋子里,却见爹娘正在收拾行李,看来是打算丢下我走啦。我正要去拉住他们,却听见他们在说我的名字,便偷偷站住了。

“妖孽,这果然是个妖孽,当初就不该收留他!”爹说。

“定是他二姐夫要害他,他二姐夫说要除掉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娘边哭边说。

爹,娘,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我将身子伏低,继续偷听。

“他若不是妖孽,二姐夫为什么要害他?”爹很生气,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他若不要害小郎,小郎又怎么会杀了他?”娘也很生气。

爹,娘,你们不要吵了,我没有害二哥哥,二哥哥也没有害我啊。我只觉得他们说的话很古怪,忽然想起爹爹平素喜欢写日记,日记就藏在柴房里的地板下,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三岁就发现了。爹爹做事总是那么古怪。

我顾不得劝开他们,自己先跑到柴房偷看爹爹的日记。以前我从来没看过,可是现在我心里很慌,仿佛天要塌了,还是看看罢。

爹爹,爹爹,你为什么要有写日记的习惯?

小郎,小郎,你为什么要多事来看日记?

我捧着那本日记,哭得昏天惨地,也没人来理会我。我知道,他们是不会理会我啦,小郎从此没人要啦。

日记里写的,都是我的故事,我从来不晓得爹爹会这样细心,连我什么时候长了几颗牙,都记得那般清楚。

春天第一日。爹爹在溪边钓鱼,忽然天上掉下一个东西,他上前一看,是个小小婴孩,竟然没有摔死,边吃手指,边望着他笑。

小孩,你是谁?

小孩小小的,牙齿都没出来,自然不能说话。爹爹好高兴,抱着回到家里,就叫小郎,是老天爷送的儿子。

春天第二日。门前忽然开了一簇野花,小郎闻到花香,哈哈大笑,乖儿。爹爹和娘为小郎做衣裳,爹爹染色,娘织布。

才看得两页,我的眼泪就打湿了娘为我做的衣裳。

春天第四日。事情不好啦。村外来了个教书先生,看见小郎,连声道妖孽。爹爹问为什么说妖孽,先生道,此子非人,是天上煞星运转失衡,堕落红尘。

煞星?煞星?爹娘抱着小郎大笑,原来是神仙临凡,好有福气。

有什么福气?先生翻白眼。这妖孽平常倒罢了,你只留心,他长到十岁,就显出妖性,凡人对他有丝毫恶意,他必露出原形、万倍回报,不如趁早丢了。

哦?娘笑啊笑,一只手在小郎背上拍。他也要有人对他作恶才回报,我们只对他好,又怕什么?

先生苦劝无效,跺脚。孽障孽障,除非他除了亲人,永不见外人,这才能保世人平安——须知世人皆有恶意。

先生先生,你莫非说错了?我长到这么大,今年十六,也不曾见人对我不好。我这一生,除了几个姐夫,见到的就只有家里人,并不曾有人对我不好。我恨不得找到那先生问个明白。爹爹的日记好厚一叠,我哗啦啦翻到最后,记的是近几日的事情。

哎呀,原来姐夫都知道我是妖孽,是那先生到处散播流言,害我姐姐找不到人家,要不是她们实在善良,只怕现在还难以出嫁。姐夫们虽然喜欢姐姐,却防着我这妖孽,生怕不小心让我显出原形,倒不如先除了我。

爹爹爹爹,你写这日记,可曾料到有一天会被小郎看见?

我靠在柴房墙壁上哀哀哭泣,原来二哥哥果然是要杀我,那么杀二哥哥的自当是我了?只是就算他要杀我,我也是不要杀他的,为什么我却不能控制?你们说我是妖孽,可是我原本是人,为什么非要逼得我成了妖?

我哭了半晌,爬起来去找爹娘。到了茅草房,爹娘都走了,一张字条也没有留下。

一会儿前我还是家里的宝贝,一会儿后我就成了妖孽,世人都嫌我讨厌,哪个十六岁的人有过这样经历?

姐姐妹妹的尸体,好好安葬了,七座坟堆,在悬崖边一字排开,每座坟前一朵野花,代我凋零。茅草房里没有了爹娘,再也不是小朗的家啦,想要一把火烧个干净,才点燃火折子,依稀又听见娘在叫我添衣,姐姐妹妹的笑声从房间角落里蹦出来,如同蟋蟀的鸣叫。火折子落到地下熄灭了,我连连后退,暮色苍茫,茅草房还是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只是空了、空了、空了!

我转身便逃。

夜色越发深了,星星神秘地亮着,我顺着野兽喝水的路,逃到没有人去过的密林里。从此以后,餐风饮露,地老天荒,注定孤独终老了。

隔些日子,我会带些稀罕的野果来看茅草房,风吹过窗户空洞,呜呜悲鸣,伤害我的耳朵;我去悬崖边看那七座坟,坟头已经长草,一根根在风里摇曳,越看越觉得寂寞。

每日每夜,都是风过耳边,我对着溪水流泪,对着泉水流泪,而它们只是流着,无论悲伤或快乐,它们的声音一些也不改变。娘做的衣裳旧了、脏了、破了,终于再也不能穿,我将衣裳埋在土里,盖一把土,叫一声娘,不晓得埋的是衣裳,还是小郎?

最喜欢做的事情,无非是痴想。想茅草屋里斗转星移,时间为什么过得飞快?

那一天我坐在向阳的山坡上,自己织的蚕丝衣服铺在地上,象一片月光。我仰望天空,不晓得我来自哪里,细数前尘,历历如梦。我只是叹息,桑树上的蚕宝宝不晓得我的心思,细切地咀嚼声,倒为这寂寞岁月添了点生机。

“哦,有人叹气?”是谁在说话?我大惊跃起,只见一个女子在我身边,笑嘻嘻。

快走,快走,小郎是妖孽。我掩面狂奔。她偏不知死活,定要追了来。在风里狂奔的女子呀,为什么要这样美、这样轻?美得让我不忍见她流汗,只得停下,远远地等她,她走,我走,她停,我停。

“你为什么见我便跑?”她跺脚撒娇。

我呆呆望着她,不说话。我委实不情愿让她晓得我是妖孽,可是不说又怎么样呢?小郎小郎,你既然是妖孽,为何偏要长得这样讨人喜欢?那女子眼波流转,面若桃花,显见得是喜欢上我啦。

“我是妖孽。”小郎说这话,如同从嘴里吐刀子,一刀刀切自己的身体,你道痛不痛?

“我也是妖孽。”女子依旧笑嘻嘻,转身一个旋转,变成一朵花,又一个旋转,变成一只蝴蝶。

我又惊又喜,原来她也是妖孽。既是妖孽,我自是无法伤她了。

那么多漫长孤独的岁月,忽然流云般散去,只剩一只蝴蝶,落在我的肩头,集中了全世界的香。

“妖孽,你叫什么名字?”“我?我叫蝴蝶。你又叫什么名字?”“我叫小郎,是爹娘的小郎。”“小郎小郎,我们一起来玩好么?”妖孽的游戏比人更有趣,蝴蝶教我飞,教我变,教我让溪水倒流。她每说一样,我便学一样,她眼睛亮闪闪,望定我:“好妖孽,比我要聪明。”好妖孽?

多少年以前,仿佛是我的妹妹,在遥远的茅草屋里,对我说:“好哥哥,比我要聪明。”好哥哥,好哥哥!好妹妹,好妹妹!悬崖边的风冷么?

我携了蝴蝶的手,与她一起飞,她飞得轻盈,我飞得壮烈。

“小郎小郎,要带我去哪里?”我不说话,只御风而行。

溪流岸边,桃花深处,稻田已经荒芜,尺余长的乱草对我点头,茅草房倒在乱草从里。我忽然止住,蝴蝶撞在我的脊背,尖声骂我,我也全没听见。

小郎小郎,你为什么又流泪?

家呢?家呢?

蝴蝶用衣袖为我擦脸,总也擦不干。

“小郎小郎,莫要哭了,说些故事给你听好么?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我小的时候,娘对我说:“小郎小郎,莫要哭了,娘给你说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娘,娘,从前有座山,山上有间茅草房。山还在,茅草房呢?

“蝴蝶你听,我爹在叫我去放牛,我娘做的稻米饭,香不香?”“香,好香,小郎你莫要哭好么?”“蝴蝶你看,这是爹爹的日记,爹爹的字好看么?”“小郎小郎,你念给我听,蝴蝶不认得字。”小郎也不认得字,是二哥哥教我认的字,可是二哥哥死啦,他们全都死掉了,你知道他们如何死的么?

春天第三十七日。小郎学会走路,一摇一摆,好似鸭子,大妞二妞都笑他,他耍赖,坐在地上哭,娘好笑又心疼,哄他说哭了会烂脸,傻小郎一天都忍着眼泪不敢出声。

“小郎原来你那么傻。”“蝴蝶你莫打岔,听我往下念。”

夏天第五日。小郎力气大得紧,一口气挑了一担水,真是个乖小郎。小妞也要学挑水,小郎为哄他开心,给她做副玩具水桶,哄地小妞好高兴。

“小郎小郎,你是个好哥哥。”“妹妹是好妹妹,我却不是好哥哥。”

夏天第十日。妹妹偷采荷叶,掉到水塘深处。小郎不会水,坐了木盆去捞她,捞了起来,水淋淋的两个人,就在水塘里划船耍,回家被爹爹用稻草抽了一顿,罚不许吃饭。大妞二妞偷了地瓜来,四个人一起烧了吃,爹娘闻见香味,索性点了灯笼,带了甜酒,大伙儿都吃上了。

“小郎小郎,你为什么不往下念?”蝴蝶,你没见我喉咙里都是眼泪?你没见小郎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返?

蝴蝶也有不说话的时候,当她看见我的眼泪,就一个人静悄悄地到一边摘花玩去了。我独自坐在冰凉的地上,放声大哭,谁能理解我的悲哀呢?我不愿意做妖孽,却偏偏是妖孽,我从来不晓得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悲哀,先前我只以为肚子饿就是最难受的滋味,现在才知道,心里的饿,比肚子饿,要难受不知多少倍。

“蝴蝶,我心里饿。”“小郎,你哭傻了?只有肚子饿,哪会有心里饿的?你的心又不要吃东西。”蝴蝶,要的,心也要吃东西的,小郎的心饿了,小郎的心里没有东西了。妖孽与妖孽也有很大的差别,蝴蝶蝴蝶,我多愿意自己和你一样快活,永不知人世的烦恼,天天只摘花、捉迷藏,多好。

“小郎,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没心思的妖孽也有羞红脸的时候,这真是奇怪。

蝴蝶花一般在我身边飞舞,风月入怀,江山如画,若不是眼泪它自己不断地流,我会以为自己很幸福了。

“蝴蝶,你会永远对我好吗?”教书先生的话我记得牢——“凡人对他有丝毫恶意,他必露出原形、万倍回报”——蝴蝶蝴蝶,可不要逼得我杀了你。

“永远是多久?”蝴蝶道。

我不晓得如何回答。

我没有回答,不表示我不认真,蝴蝶蝴蝶,你怎么不仔细琢磨我的话,就一个人又去玩了?你不知道我的话很重要?

我坐在风里,吹着冷风,心有时候冷,有时候热,冷的时候,想起自己;热的时候,想起爹娘,想起姐姐,想起妹妹。

蝴蝶,你到底懂我是什么妖么?

我拉住蝴蝶一刻不停的小身子:“蝴蝶,你是什么妖孽?”“我是蝴蝶。”这孩子淘气地一笑,眼珠转了一轮——不晓得山风和林泉有没有看见她的眼睛,反正啊,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啦。

“好,从此你就在我心里啦。”我拉着她的手,真心诚意地道。

“好!”唉,蝴蝶蝴蝶,你不要总是这么急忙地飞好么?我叹着气,捉住她,让她在我手心里不断挣扎,娇气样地看着我,又笑又怒。

“蝴蝶,你知道我是什么妖?”“你是小郎妖。”“不对,我是孤星。”唉,蝴蝶,为什么你突然变了脸色?你不喜欢我是孤星吗?我黯然伤神。可是蝴蝶脸色只变了一小会,便又变了回来,她笑了笑:“孤星?我不认识,不过我现下是认识了。”“你切记要对我好,对我不好的会被我杀了。”我叹了口气。谁说小朗愿意杀人呢?偏偏老天让小朗做妖孽。

“知道了。”蝴蝶为什么突然变冷了?我不晓得。

小朗是个多么傻的妖孽,我只知道人心深似海,却不晓得妖孽也会动心思。等到身上一痛,红色的血从我心脏处流出来,汩汩冒着热气,我才知道,蝴蝶用石头的剑刺穿我啦。

“小郎小郎,你莫怪我,妖孽都晓得,孤星必然要杀人的。”蝴蝶啊蝴蝶,你既然杀了我,又何必流泪?小郎岂是小气的妖孽么?只是你不是个单纯透明的孩子么?怎么也有了这样复杂的心思?我才将你放到心里,你就刺穿我的心,可不是连你自己一起刺穿了吗?

我仰面躺在地上,感到自己的身子渐渐被自己的血泡湿了,忽然觉得很愉快。

蝴蝶,你弄错了,小郎不是必然要杀人的,只要你待我好,小郎永生永世也不会杀你,可是你为什么待我不好?

你待我不好,我也是不要杀你的。

天空在我头顶,水样的清,想起爹娘的呼唤,小郎想要睡了。

蝴蝶,谢谢成全。

但是天不许我睡。我并不晓得,原来孤星竟然是杀不死的,一阵天旋地转后,我的伤口突然消失了,地上一滩血,血里躺着一只花蝴蝶,巴掌大,死啦。

蝴蝶蝴蝶,你终于还是被我杀了。

我俯身拾起那小尸体,惊讶何以你会这样小,你的小手掌呢?你的大眼睛呢?

原来死去的蝴蝶一点也不漂亮,沾了我一手粉末。我将蝴蝶扔到悬崖底下,一阵风吹得她凌空上下,我不觉恍然——蝴蝶蝴蝶,莫非你还没死么?

然而蝴蝶终于落下了,如同红日头也终于落下一般。

人也杀了,妖孽也杀了,我却是偏偏死不了。

漫长的千年过去了,死在我手底下的妖和人,也不知有多少,可是谁又能晓得我心里的悲伤呢?谁能来杀死我呢?

谁来杀我?

 

 

 

爱之罪 全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莲花不胜娇羞。”办公室新来的女孩子轻声地念着那句诗,粼粼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他的面孔,仿佛一张轻柔的蜘蛛网,丝丝缕缕缠绕在他身上。他的心,就象一片树叶,在春风里荡啊荡……

一年后,他和这个娇羞的女孩结了婚,想,从此生活中该飘荡着春风里的清香了吧?

这女孩始终保持着她的娇羞,两颊很容易泛出淡淡的玫瑰红,说话的声音象孩子一样,清脆中透着娇憨。

这是一个没有戒心的女孩,成了妻子后,也是一个没有戒心的女人,只要是他说的话,她绝对不会怀疑。

然而男人始终是贪心的动物。他本以为有了这样一个梦寐以求的女子,此生再也不会有别的女人令他心动。

但是这世界上有别样的女子,头发象烈火似地红,行事象风一样迅速,噼里啪啦,象一道电光在他生活中闪耀。

如他这般平凡脆弱的男人,有几个能经受得那般强烈的诱惑?

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你什么时候离婚?”玛丽莲不知道是第几次问他。每当问道这个问题他都会很头疼。他下过无数次的决心要和小桃摊牌,但是一面对那双孩子般的大眼睛,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他几乎是哀求玛丽莲。

这个女人可不象小桃那么温柔软弱,她这次再也不肯给他机会。她将他从身边推开,开始对其他男人卖弄风情。

他隔着玻璃窗看着她在办公室里咯咯大笑,办公室里男性的目光都被她点燃了。然后她挑衅地瞟了一眼玻璃窗——玻璃是单边透明的,她看不见他,但是知道他一定在那儿。

可恶的女人!他在心里咒骂了千百遍,却偏偏放不下。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能令人疯狂。

他看见她的黑色眼睛深幽不见底,灯光在黑色瞳孔上反射出白色,嘴唇上鲜艳的红色仿佛会滴下来,她象蛇一样扭动着腰肢,隔着玻璃窗都仿佛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热烈香水味道……

他捏紧拳头,下定了决心。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他和玛丽莲的事情,但是没有哪个好事之徒去告诉小桃。毕竟这是他的私事,何况他是部门负责人,上级只要他能为公司带来利润,其他一概不管。

私底下,人们也曾议论过,但最后都会化为一声叹息:“这也不能全怪他,象玛丽莲那样的女人,是男人就没有不动心的。”所以当他和玛丽莲在办公室的吵闹声传遍了整整一层楼时,也没有人来劝驾。

只听到他惨叫一声,跌跌撞撞的从办公室里冲出来。玛丽莲追出来,唇边带着一抹血迹,面上是胜利的表情,然后仰天狂笑。

他的脖子上,两个深深的牙印是怎样也掩饰不住的。

玛丽莲这个疯狂的女人,每次都说要吸他的血,每次都说他的血象冰淇淋一样,冷冷的,甜甜的。这次居然真的咬了他一口。

当她狡猾地笑着靠近时,他以为他们和解了。她身上散发出的热力将他烤化了,这个红头发的尤物,肌肤比白种女人还要白,妖娆的体态摇曳生姿,一双眼睛时而斜睨、时而俯视,在长睫毛后面勾魂摄魄。正昏昏然陶醉,忽然脖子上一痛,她就在他脖子上咬了下去。

她的牙齿雪白而尖利,有点象狼牙,插在脖子里是冰凉的,而她火热的双唇,又象燃烧的碳一样烤灼着他的肌肤。

然后,她发出吮吸的声音,就是那种平常人们吃水果时吮吸多余汁水的声音。

他吃痛不过,使劲甩开她漂亮的头颅,夺门而出。玛丽莲追出来,狂笑过后,对躲在人群中的他大声宣布:“我要亲自去找小桃!”他的脸刷地变白了。

他警告玛丽莲,无论如何不能去找小桃,否则他宁可放弃玛丽莲。

玛丽莲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女人,何况在全公司的人面前被这样警告,真是生平仅见的奇耻大辱。她的面孔也变得煞白,一字一顿地说:“你等着。”

此后几天,玛丽莲好象从地球上消失了,他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她。他去她工作的部门,对方回答说她辞职了。他将她门口的电铃按烂了,也没有人来接。

他这才发现这个女人已经这么深地刻在心上,再也抹不去。

玛丽莲是蒙古人,冲动之下,他几乎要到内蒙古去找她。

但是天已经黑了,小桃还在家里等他。

他一点也不愿意回家。

路口算命的瞎子拦住他,说他眉宇间有鬼气,他苦笑一下,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她走了反而更好。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回到了家门口。

家里窗户上是一片明亮的灯火,他可以想象得到,小桃一定是那样安静地坐在家里,饭桌上摆满了他最爱吃的菜,象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痴痴地等他回来。

一进门,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然后一个红头发的女郎朝他扑过来,脸上带着狡猾而任性的表情——是玛丽莲!他呆住了。

“我说过要来找小桃,你忘记了吗?”玛丽莲在他耳边呢喃。

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小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边,脸上是单纯的微笑。他注意到茶几上有一杯待客的热茶。

“你的同事有事情找你,等了很久了。”小桃说。

他什么也不说。等小桃走进厨房,他立刻将玛丽莲拖到门口,压低声音道:“我警告过你,你为什么不听?现在马上走!!”玛丽莲挣脱他,挑战地看着他:“你不肯跟她离婚,那就让我来解决!”“你怎么解决?”他问。

玛丽莲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拉着他的手,轻轻地走进厨房。他想要挣拖,但是她责怪的嗔了他一眼,柔软的小手握得更紧了,一时令他失去理智,听任这只小手拉着他,一直走到小桃的背后。

小桃正在坐菜,纤细的背影裹在宽大的室内服里,更加象个长不大的孩子。

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快,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玛丽莲已经迅速从案板上拿起一把菜刀,一刀砍在小桃的脖子上。

小桃惨叫一声,回过头来,吃惊地看着他们,似乎要说话,然而玛丽莲飞快地又连砍几刀,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我就是这样解决的。”玛丽莲骄傲地说,回头一看,他已经晕倒在地上。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阳光微微地露出来。玛丽莲躺在他身边,被他翻身的动作吵醒。

“你真没用。”她鄙夷的撇着嘴。

然后她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她如何将小桃的尸体掩埋在花园的树下,如何在埋尸体的地方盖上旧土好不让别人发现。

他一直不吭声。

“你不说话?是不是舍不得她?”玛丽莲不高兴地问。

他定定地想了一阵,忽然将头靠在她怀里:“玛丽莲,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你听了不要害怕。事已至此,我们大概都逃不脱了。”“什么?别担心,没人会发现的。”她乐观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他说。

玛丽莲给他下最后通牒的那晚,他回家想要跟小桃说清楚,却还是无法开口。强烈的愧疚感堵住了他的嘴。

可是想到玛丽莲,他的心又硬了起来。

他偷偷地在小桃的茶里放了毒药,亲眼看见小桃喝下她,亲眼看见她在他面前痛苦挣扎,亲眼看见她死去。

“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为什么?”小桃临死前只说这三个字。

他亲自将小桃埋在荒山里。

第二天,当他回到家里,小桃依旧如同往常一样迎上来,依旧是低眉浅笑,却把他吓得要死。他什么也不敢问,找借口出门到荒山上一看,没有小桃的尸体。

于是当夜,他又一次杀死了小桃,这次用的是绳子。小桃的眼睛越睁越大,终于失去了神采。

但是,第二天,小桃又在家里等他。

小桃的身体是温暖的,脸上带着羞涩的玫瑰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如既往地对他好。

自此以后,他又杀了小桃四次,但每次她都会回来。

“她还会回来的。”他阴郁地说。

玛丽莲往被窝里缩了缩,勉强笑道:“你编故事吓我吧?”她起床打开所有窗户,让阳光照进来。

他也慢慢的起了床。

两个人走到客厅,发现茶几上放着热腾腾的早点。

“是你做的?”玛丽莲问。他摇头。

“是我。”一个单纯快乐声音说。小桃从厨房里走出来,穿着干净的衬衣,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笑容,一双大眼睛在两人脸上溜来溜去。

玛丽莲大叫一声,往后退去,身体被一个包裹绊倒。那包裹本来是用绳子扎紧的,给她一绊就松了开来,里面赫然竟是一具尸体。她仔细一看,竟然又是一个玛丽莲。

“这是谁?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玛丽莲惊恐地问。

“是你,亲爱的,这是你,你已经死了。”他苦笑着说。

玛丽莲不能置信地睁大双眼,忽然惨叫一声消失了。

小桃走过去,慢慢掀开尸体的眼皮,化成一股青烟钻了进去。

尸体慢慢地变形,又渐渐地变成小桃的模样,那般清秀斯文、含羞浅笑。

“亲爱的,你再去为我找另一个身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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