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万般皆下品 (上)
一语既出,满室皆惊。
跪在地上的七姑娘满脸的惊喜感激,挂着鼻涕咧着嘴笑;坐在上首的沈老爷也是一脸吃惊的望着沈默,他觉着自己得重新认识下这少年。至于那四少爷,也在沈默身后暗暗点头,嘴唇一张一翕,仿佛在说‘好小子,够义气’之类的。
沈默坦然承受众人的目光,他心里十分清楚……就算把七姑娘一家撵出大院,父子俩独占一栋楼,也改变不了寄人篱下的处境。不管住多大的房子,只要是寄人篱下,就免不了像今天这样,被人居高临下的责问,随心所欲的掌控,这简直是太糟糕了。
是的,方才沈老爷无意中流露出的高高在上,深深刺痛了沈默的自尊,如果让他选择的话,那是宁肯回到河边草棚,也不愿再在这大宅院里住了。
只是他心智成熟,知道什么应该表现出来,什么不应该表现出来,这才不会当场发作。
‘损人利己不是王八蛋,损人不利己才是王八蛋!’这是沈默的座右铭。
心里存了如此想法,他又怎会背负‘心胸狭隘、不能容人’的骂名,做下损人那等王八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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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错愕之后,还是沈老爷最先恢复过来,似笑非笑的望着沈默道:“如果按你所说,便是两家都有错,都要受罚的。”
沈默淡然道:“大老爷公允仁慈,无论什么惩罚,沈默都情愿接受。”
“呵呵……”沈老爷被沈默逗乐了,别看这小子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十分老辣。一顶‘公允仁慈’的大帽子扣在头上,让沈老爷既舒坦又哭笑不得,只好板起脸来道:“邻里宗亲之间,应该相互友爱,相互扶持,这次姑且念你们是初犯,就不动用家法了。”便对七姑娘道:“你回去给人家把房间打扫干净,以后别再那么小肚鸡肠,”说着一瞪眼道:“没有下次,知道了么?”
七姑娘早就服气了。哪里还有什么不敢。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道:“孙女知道了。知道了。”
“下去吧。”沈老爷一甩宽大地衣袖。平淡道:“好自为之吧。”
七姑娘先给沈老爷磕头。再感激地看沈默一眼。这才慌不迭地逃离了这令她倍感压抑地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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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七姑娘走了。中和堂里便剩下沈默。沈老爷和那四少爷了。
沈老爷地表情也柔和不少。对沈默笑道:“七姑娘是粗人。只能用体力活罚她。但你是读书人。咱们就得来点文地了。”
沈默这汗刷得就下来了,心说:‘你让我把沈家大院都收拾一遍也行,可别让我吟诗作对,背书写字啥的。’但这种时候哪能露怯?硬着头皮也要上啊!
“大老爷悉听尊便。”沈默神色平静,腿肚子转筋道,他已经做好‘尿遁’的准备了。
“我考你个问题。”沈老爷呵呵笑道:“若是答对了、答好了,不但不罚你,还有奖励。若是答错了,便罚你将整个沈家台门打扫一遍。”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沈默差点就喊出‘我直接认罚还不行?’好在他对沈老爷心里有气,不愿意服这个软……还因为他内心中迸发出一种自信,似乎并不惧怕这种游戏一般。
于是,他大义凛然道:“好吧,大老爷请讲。”
“好的。”沈老爷颔首道:“你既然应过县试,想必已经读过四书了吧?”
“读过。”沈默鬼使神差道。
“很好。”沈老爷一指头上的匾额道:“为老夫解释一下,这四个字的出处。”
“中和位育……”‘靠,什么意思啊?’沈默暗骂一声,脑海中便闪现出一连串字句,不由脱口而出道:“这句话是出自《中庸》第一篇第五句,‘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不错,那是什么意思呢?”沈老爷点头笑道。
“这四个字乃是《中庸》全篇之精髓所在。《中庸分章》上解释道:‘以中和,明体用之一贯;以位育,明仁诚之极功。’”沈默索性不再惊讶,拉开话匣滔滔不绝道:“即是说,‘中和’是目的,待人接物,立言行事都要不偏不倚,谐调适度;如何让做到这一点呢?‘位育’便是方法。”
“如何‘位育’呢?”沈老爷一脸郑重的问道,仿佛在与一个同辈人讨教学问一般。
“朱子曰:‘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按照朱子的解释,‘位育’便是‘安所遂生’。我读书人应该恪守己身,遵循天道,便可‘位育’便可‘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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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后,沈默便安静的立在堂中,静静地回味方才所言,似乎心有所悟。
沈老爷也双目微闭,不言不语,仿佛亦有所感悟。
只有那沈四少什么都听不懂,自然觉着百无聊赖,却又不敢擅自离开,站在那抓耳挠腮,浑身难受。
好在两人的神游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只听沈老爷抚掌欢笑道:“好一个恪守己身,遵循天道,已经深通朱子三味了。”
沈默赶紧谦虚道:“学生不过是照本宣科,稍加体悟罢了,大老爷过奖了。”
“没有过奖。”沈老爷捻须笑道:“你今年多大?”
“十三。”沈默轻声道。
“十三岁便能达到如此程度,可见你天分之高,用功之深。难得,难得啊!”沈老爷感叹道:“若是老四有你一半的聪慧,也不至于现在这样……”说着瞥一眼沈四少,面色重新冷硬道:“文不成,武不就,游手好闲,废物一个!”
沈四少心说:‘就知道你不让我走就准没好事。’
沈默也心道:‘来正题了。’果然,便听那沈老爷转过头来,笑眯眯道:“沈默啊,我方才说答对有奖,你想要什么样的奖励啊?”
沈默心中翻翻白眼,暗道:‘这还有的选吗?’便一脸真诚的笑道:“长者赐不敢辞,亦不敢挑。”
第四章 万般皆下品 (中)
“哈哈哈哈……”沈老爷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突然觉着眼前这个少年,也许有着远大的前程……他也曾进过学,做过官,自然知道想在这个世道出头,读书和做人的本事都得厉害才行。读书的本事是先决条件,做人的本事却是决定成就高下的最终因素。
眼前这少年,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温文尔雅,外方内圆,确实不是一般书呆子可比……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恩师少湖公。
一念至此,沈老爷不禁摇了摇头,暗自好笑道:‘我怎么会想到恩师呢?难道他年轻时也是这样子?’但他终究还是改变了初衷,不让沈默给小儿子当伴读,而是让他们结伴读书:“沈默,我沈氏族学乃是绍兴城拔尖的私塾,你可愿意在县试之前,在里面用功啊……当然,也帮我管教一下这个逆子,让他跟你好好学一下。”这后一句却是对昏昏欲睡的四少爷说的。
饶是沈默心智沉稳,也难掩面上的吃惊之色……他本以为自己难逃伴读书童的耻辱命运,但听沈老爷的意思,竟是让自己与那四少爷结伴读书,平起平坐,这真是……太好了。
伴读和结伴,只有一字之差,含义却有天壤之别,前者类似于主仆关系,后者却是同窗之谊。他却不知,若沈老爷没有当过官,见过世面,是万万不会做出此等决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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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晕晕乎乎答应下来,沈老爷很满意他的反应……虽然这小子这次没笑,但看着却实在多了。
沈老爷决定趁热打铁,伸手往袖子里摸了摸,却只摸到两袖清风。稍显尴尬的给儿子一个好脸色道:“朋友有通财之谊。你们以后就是同窗了,你手头宽裕些,沈潍呢一时手紧些,你说该怎么办?”
沈四倒是个机灵人,赶紧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个绸布钱袋。放在手里试一试,足有四五两沉,心里滴血递给沈默道:“朋友,拿去花吧。”
沈默心说:‘我要是拿了这钱,你还不恨死我?’便朝沈老爷作揖道:“承蒙大老爷关爱,给沈默一个读书的机会,已经是大大的恩典了,”说着朝沈四笑笑道:“但这钱……我是绝对不能收的。”
“哎,上学吗,总是要买些笔墨纸砚的。”沈老爷温和笑道。
沈默真诚笑道:“纸笔书本都是现成地。不用再买了。”向两人歉意地笑笑道:“学生家教甚严。实在不敢接受。请大老爷和四公子见谅。”
沈老爷这才作罢。笑眯眯道:“你不愿意要也罢。只是日后有什么困难。只管跟我说。当然跟沈京说也是一样地。”说着指了指那沈四。原来他叫沈京。
沈默再次致谢。这才躬身告退。离开了中和堂。
望着他离去地背影。沈京松口气。小声道:“还有不喜欢前地。真是地。”
“哼。你以为都像你那么没出息?”沈老爷地脸色不出意外由晴转阴。叹口气道:“这事儿是我孟浪了。明知道这孩子心智成熟。却还要用几个阿堵物去撩拨他。实在是落了下乘了。”
“爹。孩儿承认这小子挺厉害。”沈京小声问道:“可您也用不着这么看重他吧?好像他将来能当阁老似地。”
“那也未可知。”沈老爷淡淡道:“不管怎样,这小子都是个人物,你要是还没蠢到家,就多和他亲近亲近,说不定将来就是你的出路。”
沈京呆住了,对于他老子的眼光,他还是很服气的。在他的记忆中,这还是老头第一次说他有出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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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那爷俩研究着,就算知道也顾不上了。因为满心的狂喜让他失去了平时的稳重,他趁着夜色在回廊上奔跑,一边跑一边无声的呐喊道:‘谢谢啊,谢谢啊……’
一直跑出十几丈远,他那大病初愈的身体终于抗议了,开始呼哧呼哧的喘起粗气。
正看见左边有座假山,便翻出长廊,绕道山后一**坐下,一边歇息一边暗自窃喜不已。
当然不是为了能念族学而高兴,他还没那么浅薄。他是为了心头一大痼疾得到解决,才如此得意忘形的……这事儿还得从三天前的那个晚上说起,话说当时,父子俩吃饱喝足了,泡一壶花茶,开始摆起了龙门阵……
聊着聊着,便很自然的说到了沈默将来的出路问题。
众所周知,沈默是个自信到自负的臭屁家伙,那天他就对他老子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沈潮生干什么都是好样的!都能光宗耀祖!”
对这个说法,沈贺的评价很简单,就一个字‘屁!’然后才带着酒意指点江山道:“虽然天下有三百六十行,可在大明朝想要不被人欺负,想出人头地,想做一番事业,就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当官,还得是文官,还得是进士出身的文官。”
沈默岂是容易服气之人,当时便犟嘴道:“我去当兵,现在朝廷南北都不太平,说不定我就立了大功,当了总兵,封了公侯,还不算出人头地吗?”
“当兵?哼,且不说你不是军户身份,能不能当上兵。”沈贺哧笑道:“就算你当上兵,立了功,封了侯,又能怎样?一个小小的御史就把你管的死死的。你要是三品以上的武官还好说,犯了错顶多挨顿训斥,若是三品以下的,直接按在地上打板子。人都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说当兵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江南富甲天下,商贸发达,我经商,成为天下第一富翁。”沈默纯粹为抬杠而抬杠道。
“你能富过沈万三?”沈贺哂笑道:“咱们这位本家,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结果呢,还不是因为钱多招来太祖爷记恨,落了个籍没家产,发配云南?”
第四章 万般皆下品 (下)
“照父亲这样说,便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了?”沈默笑道。
“不错,正是如此。”沈贺用美好远景激励沈默道:“只要你用功读书,考取生员资格,便可免赋免税,见官不跪,考得好了还有国家供养!”说着呵呵一笑道:“而且在乡里之间,那是一等一的体面风光啊!”
“啊?”沈默难以置信道:“不是还有举人进士吗?”怎么也轮不到个秀才占一等啊。
“傻孩子,进士都去做官,举人居乡者也不多哉,乡间常见有功名之人,就是你爹这种秀才,别人对我们的称呼,非‘先生’即‘相公’,尊敬的不得了。”沈贺一脸缅怀道:“有许多事情,必须要请我们秀才帮忙的。譬如说结婚迎亲时,稍有资财之家,便必须请两个秀才做伴郎。而女家所请陪伴新郎之人,也必须是秀才。再如丧事之赞礼,也必须用秀才。尤其是知县有公事下乡,虽有绅士,但陪知县起坐之人,也必须用秀才。”
末了,沈贺有些不长出息道:“还有一层,就是以上这种种都是有上好的席面吃,这是老百姓第一羡慕的事儿,所以才有俗谚道:‘秀才吃得真是美,大米白面偎着嘴。’”
“呵呵……”沈默干笑几声,敷衍道:“吃的美呀吃的美。”茴香豆都舍不得两个两个的吃,还大米白面偎着嘴呢。
沈贺老脸一红,叹口气道:“世问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世人惯是爱少贱老,不肯一视同仁。我二十岁时成廪生,人都说我后生俊彦,无不抬爱,门前宾客如云,往来应酬如织。但数次应举不第,黑发熬成白首,年华渐渐老去。人们见我发达的希望渺茫,便视之为朽物,谓之为不可雕也……”
“倘若我能考上个举人,就算终生再无寸进,熬到现在也能混上个一官半职,至不济也是县丞、教谕之类,谁还敢笑话?所以呀,孩子,你必须要中举啊!”说完这番话,沈贺醉倒了,但‘必须中举’四个字,却在沈默的脑海中扎了根,也成为了困扰他的难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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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着自己从没读过那些四书五经,连毛笔字也写不好,怎么跟那些读了一辈子书的书生相比?
他不是个畏惧用功的人,他畏惧的是徒劳无功。沈默知道人在六到十二岁时,是一生中接受知识最快的时候,这阶段被称为启蒙时期,一生知识的基础在这一刻打下,之后所学的一切,都建筑在这个基础上。
而他已经十三岁了……错。心理年龄应该快三十了!让他再从《百家姓》《千字文》学起。虽然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但他地目标不是扫盲。而是参加万马千军争过独木桥地科举考试。跟那些为了科举‘头悬梁、锥刺股、夏集萤。冬映雪’。不成功便成仁。以读书为终身事业地疯子们去竞争。其结果是真正地万里挑一!
沈默虽然看上去成熟智慧。但那是沾了前世阅历丰富地光。对自己地智商他还是很清醒地——能算是百里挑一就不错了。放进千人万人里。就不算出类拔萃了。
先天优势小。后天劣势大。你让他这驽马该驶向何方?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但也得现有梅花和宝剑才行。
然而天可怜见。方才在‘中和堂’地一番应对。才让他发现。原来自己融合地那个记忆。竟有着扎实地诗书功底……从那沈老爷地反应来看。应该还是相当优秀地。
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啊!这真是天字第一号好消息啊!让沈默怎能不喜形于色?现在能跟别地书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他便有信心克服所有困难。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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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着兴奋的心情,沈默一蹦三跳的回到住处……许是性格融合的缘故,他的举止行为,介乎于三十到十三的中点,大概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有道是‘人欢无好事’,此话绝对真理。沈默蹬蹬蹬跑上三楼,还没站稳。角落里突然站起个黑影,吓得他‘哇呀’一声,两腿一软,便咕噜噜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虽然这里的楼梯不甚陡峭,又是全木质的,仍然把他摔了个七荤八素,满眼金星。
楼上那人慌里慌张跑下来,口中惊惶道:“沈小相公,您没摔着吧。”
沈默一听,原来是七姑娘的老公,登时没好气道:“怎么着,给你老婆报仇来了?”
那汉子本就口舌笨拙,一着急更是说不出话来。只好一边抽自己嘴*****,一边去搀扶沈默。
这时候,两人眼前一亮,二楼的门开了,却是那怒气冲冲的七姑娘,举着那根熟悉的擀面杖冲出来,口中还大喊着:‘我打死你!’配上鼻青脸肿的尊容,看上去分外狰狞。
沈默暗叫一声‘苦也……’他摔得浑身麻木,想躲也多不了,只能两眼一闭,任由那女人施暴。
砰砰的声音随即响起,他却没感到痛……沈默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七姑娘打得是她老公,心说:‘这位不会患有夜盲症吧?’正纳闷间,便见七姑娘住了手,恶狠狠地对她老公道:“过会儿再收拾你,还不快把恩公扶进屋来。”
那汉子如蒙大赦,连拉带抱的将沈默扶起来,夫妻两个将他搀进屋,恭敬的摆在椅子上。一个倒水给他擦脸,一个望他身上摸索,看看有没有伤着。那七姑娘的口中还不住的‘谢谢’‘抱歉’‘我们真该死’之类的说着。
沈默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哭笑不得,摆摆手,不着痕迹的阻止两人触碰自己的身体,苦笑道:“亏着这楼梯短,没摔着哪里。”说着打量二人道:“我说你们二位,先把我惊下来,再把我供起来,倒是唱的是哪一出?消遣我不是?”
“恩公冤枉。”七姑娘没口子叫起了撞天屈。
第五章 城隍庙 (上)
检查一下身上的部件,万幸没什么损伤,沈默的火也就消了,揉揉脖子道:“真不是算计我?”
“我们就是狼心狗肺,也不会算计恩公啊。”七姑娘五官挤成一团,揪着她汉子的耳朵,让他跪下道:“你说去给恩公打扫屋子,怎么又把恩公给吓着了?”
“恩公家里没人,俺不敢进去。”那汉子满脸歉意的望着沈默道:“就蹲在门口等恩公回来,后来恩公一回来,俺就站起来,然后恩公便‘嗖’地一声飞出去了……”
一想确实也是自己孟浪了,沈默咂咂嘴道:“罢了罢了,算我倒霉。还有……别恩公恩公的了,我又没做什么好事,听着臊得慌。”
“您怎么没做好事?”七姑娘满脸羞愧道:“若是您在大老爷面前实话实说,我们没法住这,就只有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了。”
“哦,”沈默微微一笑道:“这事儿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咱们算扯平,就此不要再提,以后和睦相处怎么样?”
“那感情好,恩公……哦不,小相公真是好人啊。”七姑娘和她老公点头作揖,道谢不迭。又请沈默留下用饭,沈默以老爹还没回来为由,这才推脱掉。
“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们歇着吧。”沈默走到门口,笑道:“我上去了。”七姑娘又是千恩万谢,和她老公将沈默送上了楼。
“回见吧。”能化干戈为玉帛,沈默还是很高兴,对两人也有了好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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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回到屋里,寻着淡淡的红点,摸索着寻到火折子……那是一种用很粗糙的草纸卷成的紧密纸卷。在漆黑的环境下,能看到这玩意的顶端有红色亮点在隐隐的燃烧,但是没有火苗,就像灰烬中的余火。
这东西点燃后再把它吹灭。能保持很长时间不熄。需要点火时只要一吹就能使它复燃。比火镰火石要方便得多。不过想要吹着它。是很需要技巧地。得突然、短促、有力、悠长。沈默用了七八天。才能做到一次成功地。
点着了桌上地油灯。房间内渐渐明亮起来。沈默吃惊地发现。床上躺着一个人。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老爹。
只见沈贺弓着身子。面朝里躺着。似乎是睡着了。
沈默眼尖。一眼便看到他连鞋都没脱就上了床。不由微微皱眉。心说这是怎么了?
他轻轻端起灯。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低头去看沈贺地脸。却发现他瞪着双眼。怔怔地望着窗台。
“这是怎么了?”沈默终于问了出来。
沈贺没有答话,反而闭上眼睛,身子也蜷得更厉害了。
沈默又问了两遍,见他还是没反应,只好退回桌边,在长凳上躺下道:“那你憋着好了。”便合上了眼睛。他也不是真想睡,只是准备假寐片刻。谁知今天这一番折腾下来,早让他体力透支了,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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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就到了天亮,当沈默醒来,发现床上空空如也,老头已经走人了。
活动一下酸麻的后背,沈默心里感到丝丝不安,便胡乱洗把脸,准备出去看看。
刚推开门,就看见七姑娘端着碗热腾腾的荷包面往上走。她一瞧见沈默便满脸堆笑道:“小相公,还没吃饭吧,这里有荷包面。”
沈默看那一碗飘着肉丝香菜的荷包鸡蛋面,知道对于七姑娘家来说,已经是诚意之作了。
沈默推辞两次,但那七姑娘已经横下心,身子一正,将个楼梯堵得满满当当,摆明了不吃不让下楼。
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沈默便呵呵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七姑娘连连点头道:“小相公快趁热吃吧。”
沈默接过大海碗,也不回屋,便坐在楼梯上,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这一吃不要紧,险些让他滴下泪来。
见他神情有异,七姑娘紧张道:“可是不对胃口?”
沈默深吸口气,摇头笑笑道:“不是,实在是太好吃了。”
“小公子太会说话了,”七姑娘登时喜不自胜道:“其实比起馆子里的差远了,是我瞎做的。”
沈默又摇头道:“确实是好吃。”
其实那就是一碗普通的鸡蛋肉丝面,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都一直是沈贺给他做饭,他能把生的做成熟的就不错了,做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可把沈默的味蕾给糟蹋坏了。此刻终于吃到正常的味道,也难怪他反应这么大。
‘我吃的不是面,我吃的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沈默暗暗道。
将面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沈默拍拍肚子,笑道:“吃的真舒服啊。”
七姑娘一边接过碗筷,一边笑道:“一家就两个爷们也没个女人,就算有鸡鸭鱼肉也也做不出味道来。”说着:“要是小相公不嫌弃,等着跟沈相公说说,你们爷俩一块下来吃吧。”
沈默吃惊的望着变了个人似的七姑娘,呵呵笑道:“七姐,你……”
七姑娘不好意思笑道:“七姐就是那么臭脾气,上来一阵恨不得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了。可是我分得清好赖人,小相公是好人,好人我就得好好待着。”
沈默哈哈一笑道:“好啊,七姐这朋友我交定了。”说着指了指楼下道:“我要出去趟。”
七姑娘兴高采烈的让开去路,带沈默离开,她才欢天喜地的朝屋里喊道:“听见没有,人家读书人愿意跟咱们交朋友呢!”在她看来,实在是件荣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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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小院,沈默便加快了脚步,往后门走去。到门口时,正好碰见沈四少没精打采的从另一条道也往外走。
一看到他,沈京便来了精神,大叫道:“沈默,兄弟,你要去哪啊?”
沈默一见是他,只好按下性子拱手道:“原来是四少爷,在下要出去趟。”
哪知沈京却不跟他生分,走过来笑嘻嘻道:“正好我也要出去,你要去哪?看看咱们顺路不?”
沈默随口胡说道:“河边遛遛。”
“太好了,我正好也要去遛遛。”沈京大喜过望,亲热的揽住他的肩膀往外走道:“让咱们兄弟把臂同游,写一曲断袖分桃的龙阳佳话吧。”
沈默这个汗啊……刷得就下来了。
第五章 城隍庙 (中)
“这个说法是谁教你的?”沈默不着痕迹的甩开他的手,面色怪异道。
“他们呀,族学里的那些兄弟们。”四少爷合上描金扇,奇怪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沈默翻翻白眼道:“断袖、分桃、龙阳,三个典故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四少爷忽闪着一对小眼睛,憨实的问道。
“男男之爱。”沈默压低声音道。
沈京呆了一会,才爆发出一阵绍兴土话的咒骂声,沈默没大听懂,但估计是‘找他们算账’之类的。
他本以为沈四该回头找场子去了,谁知过一会儿沈京便不骂了,气呼呼道:“走,去河边散心去。”
沈默不由笑道:“怎么不去找他们算账?”
“算了,不由人啊。”沈四含糊一句,显然不想多说。
沈默也没有探人**的癖好,便点点头,当先走去。沈京闷头跟在后面,显然还在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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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刚出门。沈默便听到有人叫自己道:“潮生。潮生……”
他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身材高大地少年。站在道边地树荫下。正惊喜地朝自己挥手。
“长子?!”沈默一下子有了笑脸。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与那大个子见面。
这人就是沈贺口中地‘长子’。个子确实够高地。才十四五岁地年纪。身高便超过了六尺。沈默仅到他地鼻子而已……而沈默地身量。与大他个三四岁地沈京一样高。在南方人里已经算高地了。
两人见面先一个熊抱。然后使劲互相拍着肩膀道:“想死我了。”看他俩这般热乎。在一边地沈京酸酸道:“这算是断袖了吧?”他还活学活用上了。
沈默翻翻白眼道:“没有人会想歪地。”便不理他。对长子道:“我今天第一次出门。正想去给你报声平安呢。”
长子是典型的南人北相,一张国字脸,厚厚的嘴唇,眼睛大而明亮,一看就是个实在人。他挠挠头,不好意思笑道:“是我不好,前几天忙着帮家里收庄稼,今天才得空来看你。”说着从身后拿起鱼篓道:“抓了几尾活鱼,给你补补身子。”
“不用了,我已经活蹦乱跳了。”沈默笑道:“拿回去给大叔大妈吃吧。”
“他们会打我的。”长子憨憨道:“你就收下吧。”
边上的沈四看不惯他们磨叽,不耐烦道:“不就是两条鱼吗?给你就留下吧,最多明天再割两斤肉送他家不就得了?”
沈默有些意外的望着沈京,心说这家伙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心眼转得就挺快。
“这谁呀?”长子奇怪道:“你家亲戚吗?”
“哦,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沈默望着沈四,一时有些混乱道:“怎么称呼?”他实在搞不清大家族那错综复杂的脉络关系。
“我也不太清楚。”沈四不负责任道:“兴许是堂兄吧。”
“应该是这样的。”沈默点头道。他算是看出来了,沈四这小子纯粹是在跟自己套近乎,也就不再跟他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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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生,你们要出去啊?”长子却是个识趣的人。
“对,我们要出去。”沈四点头道:“你有事儿就先去忙吧。”
沈默瞪他一眼,拉住长子道:“你不是说今儿没事吗?咱们逛街去。”
长子点头道:“地里活都干完了,一时没事情。”把个四少爷气得直翻白眼。
见他俩并肩往西去,那傻大个手里还拎着个鱼篓,沈四在背后没好气道:“不嫌沉啊?”一把夺过那鱼篓,让门子送去沈默住的闻涛院,气呼呼的走在沈默另一边。
三人一个锦袍,一个布衣,一个短衫,代表着富家公子,平民书生和贫寒农民,按说这三人是万万不该走到一起的。可他们却偏偏并肩而行,不分前后的招摇过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对于沈四来说,只要能吸引别人眼球就是好事;长子则默默的跟着,别人不问话,他绝不说一个字。
至于沈默,他已经出神了……这实际上是他第一次踏上这个时代的街道。宽而光滑的石板路上行人密集。道左边是鳞次栉比、白墙黑瓦的两三层小楼,右边是清澈的河水。小楼的一层开着各式店面,门面上挂着五花八门的招牌旗子,有的很文雅,比如用篆体刻就的‘聚香居’、用草书写出来的‘酒旗风’之类。也有的很直白,直接在旗子上画出售卖的东西,比如剪刀、铁锅之类。
河水伴着道看不到尽头,河上往来着窄而长的乌篷船,每隔十几丈远的地方,便有一座拱形小石桥供行人过往,水上路上各行其道,谁也不碍谁的事。
跟着沈默闷头走了半晌,沈京终于忍不住道:“我说兄弟,你到底要去哪?难道真是沿着河边散步吗?”
“城隍庙。”沈默说出目的地道。
“哪个城隍庙?”这次沈京和姚长子异口同声道。
“哦……”沈默闭目回想一下,轻声道:“永昌坊的那个。”
不怪他俩问,因为绍兴城里有三个城隍庙。按说‘城内城隍庙,城外土地庙’一个城里有一个也就够了,为什么会有三个呢?这得先从城隍神说起,这位以守护城池、保障治安为主要职司的神仙,在国朝以前,还是个跟土地公一样的小神仙,换算成国朝的官职,最多也就是个从九品,甚至不入流。
但国朝开国以来,深知信仰可怕的太祖高皇帝,下令仿照各级官府衙门的规模来建造城隍庙,并命各级官员赴任时,在城隍庙里宣誓就职。大大抬高了城隍庙的地位,使之成为县城以上必备的建筑。
而绍兴城之独特就在于一城分两半,被一条界河分成了两个县。东边是会稽,西边是山阴。既然是两个县,自然就得有两座土地庙了。
那第三座又是怎么来的呢?不好意思,因为这地方太好了,所以绍兴府的府衙也坐落在城中,你县长都有的东西,我们市长不可能没有吧?
不仅要有,还得更大更好更气派!这就是所谓的绍兴‘一府两县三城隍’!
第五章 城隍庙 (下)
会稽县的城隍庙坐落在河边码头前,庙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平日里便有许多商贩汇聚于此,贩卖东西,糊口营生。今日又恰逢大集,市场上更是比肩接踵,挥汗如雨,叫卖声、吆喝声、说话声、笑骂声,嘈嘈切切,嗡嗡不绝于耳。
站在集市外,沈默犯了难,这人山人海的,去哪找老爹呢?一边的沈四却满脸兴奋,嘿嘿笑道:“满集的大姑娘小媳妇,还不进去更待何时?”
沈默翻翻白眼,对长子道:“我们进去,你留神写字的摊子。”长子点点头道:“我看着呢。”
三人便挤进人群中,不一会儿便分不清东西南北。长子紧紧拉着沈默,沈四也紧紧拉着沈默,两人唯恐走散了……这下可把个沈小相公折腾惨了,一会儿被长子拉着往东,一会儿被沈四拉着往西,时不时还不由自主的被来往的行人撞上,衣衫被扯破了不说,还被踩掉了一只鞋。
沈默觉着两只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人挤人、人挨人的,也只能随他们去了。‘就当自己是一截木头吧……’沈默如是安慰自己。
也不知挤了多久,左边的姚长子突然停下了。沈默收脚不及,一下子撞到他背上。后面跟着的沈四,又撞在沈默背上,把沈默撞了个前心贴后背,痛得他哇哇直叫。
沈默十分郁闷,心说:‘我还没叫呢,你叫个啥劲儿?’不过长子似乎找到沈贺了,他也没心情跟沈四废话,攀住长子的脖子,大声道:“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爹被打了!”长子突然大叫一声,两臂推门似的往左右一撑,把面前的行人推到一边,然后双手护在胸前,低头就往前冲,把路人撞得东倒西歪。
沈默身子灵巧,沿着长子开辟出来的道路便往前跑,路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让他越了过去。
沈四跟在最后,周遭环境又乱,等他反应过来,要跟着跑过去,却被怒气冲冲的人群拦住,揪住他的衣服,纷纷指责道:“侬跑这么快,赶着去报头胎啊?还是前面有只金元宝等你拿?”还有那脾气坏的,扬着巴掌便要揍他,骇得沈四满脸发白。
眼看就要被愤怒的人群淹了,沈四终于急中生智,扯开嗓子大喊一声道:“河上飘来一具**女尸!”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往东看,一时没人顾得上他,沈四这才趁机逃离了人群。
这小子虽然不学无术。却很有心眼儿。他这短短一句话。包含着悬疑、惊恐、侦探、色*情、伦理、鬼怪。总能让人找到感兴趣地方面。是以男女老少。无不中招。他还说是‘河上’。把人地目光往东引。自己则朝北跑。实在是狡猾狡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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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有看热闹地爱好。每有婚丧嫁娶、打架斗殴。甚至是母驴下仔。都会兴致勃勃地围而观之。上千年来痴心不改。且在悠久地围观历史中。形成了一套看热闹地规矩……自觉为被围观者腾地方。便是其中最醒目地一条。
今天集市上突然发生了斗殴。那条奇怪地规律便立刻显现出来。原本熙熙攘攘地人群给他们让出直径一丈地地方。再将其三圈外三圈。围得密不透风。大家伙兴奋不已地相互打听着。事情地来龙去脉很快便在人群中传诵……似乎是一个卖字地摊子突然被人砸了。闹事地将桌子凳子掀翻。把笔墨纸砚都撒到地上。那写字地书生愤怒地与他们理论。却被打翻在地。劈头盖脸地拳打脚踢。
也有看不下去地。躲在人群中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打了。再打就要吃官司了。”
场中一条黑凛凛地大汉回过头来。一扯身上短褂。露出肩头纹着地狰狞虎头。恶狠狠道:“少管闲事。连你一起开销!”人们一看。原来是道上地兄弟。更加无人敢言了。
那大汉正在耀武扬威间,人群中突然踉踉跄跄冲出个大个子,正是那充当开路先锋的姚长子。
只见长子一边抡拳往前冲,一边大吼一声道:“给我住手……哦……”却是不知被谁绊了一下,身子直挺挺的飞了出去。
大汉听到身后有动静,冷笑一声道:“敢偷袭?”便使一招‘回头望月’,扭腰转身抡着斗大的拳头,呼得一声回头便砸。
说时迟那时快,低空飞过来的长子一头撞在他的腰眼上,大汉‘哦’地一声,半边身子便失去了直觉,那一拳自然也落了空。
众人只见那大汉被横冲出来的大个子撞倒在地,又重重压上,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又见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冲了出来。
那少年正是沈默,他一看到场中被打的正是自己老爹,不由目眦欲裂,热血上头,随手拎起一根扁担,朝着三个行凶的暴徒没头没脑的打去。
但他已经丧失了突然性,那三个围殴沈贺的流氓,马上回过头来,几下便招架住沈默的扁担,还抽冷子给他窝心一脚,将他直挺挺的踢倒在地。
那边长子急了,赶紧起身去救沈默,却被倒在地上的大汉抱住两脚,摔了个狗啃屎!他只好回头再与那黑大汉拼命亲热。
三个流氓嘿嘿笑着围住倒地的沈默,准备像对付那卖字书生一般,如法炮制了他。却不曾想沈默虽然身小力亏,却极是悍勇,抱住一条大腿,便狠狠咬下去。
那被咬的恶人顿时哀嚎起来,使劲甩腿想把他甩下去,却只换来沈默更用力的噬咬,任凭另两个流氓对他拳打脚踢,也绝不松口,场面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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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要伤我兄弟!”就在此时,一声暴喝在人群中响起……这次围观群众很麻利的让开一条通道,便见沈四拎着两把明晃晃的菜刀冲了过来,怪不得啊……
见一个青年举着菜刀,面目狰狞的冲过来,那群暴徒相互使个眼色。他们只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出气的混混,很沈默他们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现在看对方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比一个不要命,自然萌生了退意。
一转念功夫,沈四便冲到了眼前,看着那锋利的菜刀,毫不含糊的劈过来,两个流氓拔腿就跑。
至于被死死咬住的那位,死道友不死贫道,兄弟自求多福吧……
第六章 济仁堂 (上)
四个歹徒跑了俩,剩下的一个被沈默咬住,一个最终被长子按住。
沈京也不去追赶,回身便把菜刀架在沈默对头的脖子上,冷声道:“放开他!”
那流氓高高举起双手,痛呼道:“我投降我投降,你让他放开我吧。”
沈默这才松开口,呸呸几声,突出几口血沫。他揉一揉嗡嗡作响的脑袋,顾不上满身的疼痛,勉强起身,踉跄着跑到沈贺边上。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还好只是昏厥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咳嗽几声,红着眼对四周的百姓道:“谁帮个忙,去叫官差和大夫来,我重重有谢!”那个谢字咬得极重。
边上有人看不过去,应声道:“我去。”却被个老人叫住道:“单单叫大夫就行,可别叫官差来生事。”那人显然明白老人的意思,点头道:“晓得晓得。”便往最近的医馆去了。
沈默给老爹顺了几下气,双目通红的问那说话的老者道:“为何不能报官?”
“小哥,这是为你们好啊。”老者赶紧解释道:“且不说一旦扯进官府来,就平白生出许多打点破费;单说这些人,可都是混帮派的,身后不知有多少兄弟呢。”
“哼,小子!”这时那被按在地上的黑大汉也开口道:“识相的就快把爷爷放开,今天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否则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呸!”沈默用一口血痰回答了他的恐吓,面色狰狞道:“要是我爹有个三长两短,我杀你全家!”
“小子口气不小……”任谁都能看出,这个两眼通红的少年,绝对不是在开玩笑,那黑大汉也有些慌了,色厉内荏道:“你知道我哥是谁吗?”
“你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人吗?”沈默不回答,冷冷反问道。
“一个卖字地穷酸而已。”黑大汉突然意识到。自己怎能被个穷小子吓住呢。登时气势汹汹道:“不就是你爹吗?告诉你。天王老子也打得!”
“我爹虽然不是天王老子。”沈默冷笑道:“但他是堂堂正正地廪生身份。你还真敢下得去手啊!”说着对那老者近乎嘶吼道:“叫官差。听到了吗!”
此言一出。场中一片哗然。围观地老百姓怎么也想不到。那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地穷书生。竟然是位相公。
那老人也不再多言。转身一溜烟跑去找捕快……竟然有人胆敢伤害秀才先生。这真是太令人惊奇和气愤了。人们顿时愤怒起来。不少人摩拳擦掌。就要上前揍这两个暴徒……也不知道早干嘛去了。
一听说自己打得是位相公。那黑大汉登时没了气焰。使劲抬头对人群中大喊道:“那个谁。你不是说是个落魄书生吗?怎么是秀才老爷呢!”
“谁?”沈默沉声逼问道。
“就是那个谁”黑大汉这才想起,根本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卜楞着脑袋道:“刚才还在边上看来着。”
几个男人找来麻绳,将两个歹人五花大绑。虽然一时没有抓到主使,但沈默并不着急,除了那几个卖字先生外,他想不起还有什么人会跟父亲结怨。
这时东边响起一阵呵斥声,人群忙不迭的闪开。几个头戴圆顶巾,内穿青衣、外罩红布马甲,腰系一条青丝带的公人来到了现场。
当先一个不穿红马甲,腰系红丝带,似乎是个小头目的,打量一下场内,声音还算尊敬的问道:“是哪位先生挂彩了?”
“这位捕爷,”沈四一指沈贺道:“受伤的人是本县廪生沈相公。”他怕跟个火药罐似的沈默炸了,因而抢先说道。
那班头看一眼躺在地上的沈贺,但见他头发花白,衣衫残破,登时便起了轻视之心,表情也僵硬许多道:“怎么回事啊?”
沈京便将事情经过讲与他知道,那班头听完后,突然神色严肃起来。细细端详着黑大汉,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朋友,哪条道上的?面生的很啊!”
“反正不是混你们这条道上的。”黑大汉使劲低下头,明显是心虚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班头上前一步,一把扯开那汉子的衣衫,露出膀子上的虎头,冷笑道:“果然是山阴虎头会的,兄弟,你们捞过界了吧!”
“什么?山阴人!”人群顿时炸了锅,爆发出比方才嘈杂百倍的噪音,似乎人人都变得怒不可遏,他们大声嚷嚷道:“竟敢欺负我们会稽人,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事情一下子便变了味。
那汉子顿时额头见汗,狡辩道:“我们是来赶集的,碰巧打了一架罢了,不算捞过界……”
这时候,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起先去的那人,终于将大夫请来了。
那大夫原本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一见沈默爷俩便愣了下,接着换上一副认真的面孔,上前为沈贺查看伤势。
“大夫,我爹怎样?没危险吧?”沈默关心则乱,已经完全没了往日的稳重风度。
“这个么……公子请放心,令尊没受什么内伤,但是关节似乎有些错位,还是速速回堂上,请正骨大夫正一下,以免落下后患。”那大夫很认真道。
沈默点点头,见长子不知从哪推来一辆大车,便对沈四道:“搭把手,帮我抬抬。”
沈京过来,与他小心的将沈贺移动到车上,又转身拍一下那班头的手道:“捕爷,救人要紧,您看是不是让我们先走?”
班头感觉手头一沉,似乎足有七八钱的份量,便快而不露痕迹将其抄进袖里,面上多一丝笑容道:“去吧,人命关天嘛,不过还请几位回头去衙门报个案,咱们走一下过场。”
“一定一定。”沈京笑着拱拱手,这才回头去追沈默和长子,那俩人已经推着大车,走出老远了。
等官差找齐了一干人证,压着两个道上人物离开,人群便渐渐散去,大集很快恢复了喧闹,再看不见一点这件事的影子。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儿不可能这样算完了,只要牵扯到两县之间,就绝不会这样算了。
大家拭目以待……
第六章 济仁堂 (中)
三人推着沈贺,跟着那大夫一路急行,没用多会儿,便到了医馆门前。沈默一看门上那块‘济仁堂’的匾额,这才知道那大夫为何见了自己会发呆。
这次的伙计没有再赶人,而是手脚利索的抬一块门板来,将伤号小心抬进店里,请大夫医治。
看着老爹被抬进里屋治伤,沈默终于松口气,一**坐在椅子上。这一停下来不要紧,他终于感觉脸上身上,好几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不由嘶嘶得倒吸着冷气。
长子和沈京立马凑过来,关切道:“怎么了?”
沈默抬头呲牙笑道:“你们受了伤吗?”
两人一同摇头,长子很认真道:“胳膊破了点皮,别处都没受伤。”
“好吧,我受伤了。”沈默点点头道。
沈京赶紧叫大夫过来瞧瞧。大夫一撩他那破破烂烂的衣衫,露出后背的几片乌青,用手戳了戳,痛的沈默呲牙咧嘴,那大夫才笑道:“也不妨事,都是皮肉伤,开瓶红花油回去,一天搓上三次,七天就好了。”
沈京两个这才松口气,他一**坐在沈默旁边,端起机上的茶碗,也不管是谁的,仰头咕嘟嘟灌下去,这才舒服的长吁口气,胡乱抹抹嘴道:“今天真他妈刺激。”
沈默转过头来,认真端详他半晌才沉声道:“谢谢。”
沈京愣一下,挠挠头,故作矜持的笑道:“自家兄弟嘛,客气什么……”说完便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震得房梁上直往下飘灰,引得四周人纷纷侧目。素来以害虫自居的四少爷实在太高兴了……终于有人跟他真心说谢谢了。
沈默和长子真想挖个洞钻进去。装作不认识这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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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四这边持续猛烈地大笑着。通往后堂地门帘被挑开了。一个气呼呼地丫鬟从里面出来。小嘴巴巴道:“前面怎么了?不能让病人安静点。不知道小姐在查账吗?”
沈四地笑声戛然而止。沈默和长子忍俊不禁嘿嘿之笑。心说这小娘们嘴太毒了。
沈四循声一看。便见个青春活力地小丫鬟。正杏眼圆睁地瞪着自己。不由老脸一红道:“看个索西?”他一着急。把绍兴土话给说出来了。就是看个什么地意思。
谁知那小丫头地视线很快越过他。落在左边地沈默身上。一看到那张清秀地面庞。小丫头地小心肝就是一阵乱颤。心中哀叫道:‘菩萨啊。他第一次来看我。就看到我最暴力地一面。我怎么这么倒霉?’又想道:‘他会不会以为我是泼妇。就此跟我绝交啊?’
不用猜,她便是沈默认识的唯一少女,据说是殷大小姐的高级贴身大丫环,画屏姑娘是也。今天她又是陪着自家小姐来查账了。
按说殷家产业都是一个月查一次账的。只是这济仁堂重新整顿,自然要紧盯着点,仅仅过了十天,殷小姐便又一次过来了。她刚刚坐下,提起笔蘸饱墨,正要将这几日的账目算清楚,便听到外面突然一阵鬼叫,吓得她登时一哆嗦,笔头便重重戳在账册上,落下一大团墨迹。
身为小姐的贴身丫鬟,画屏自然不会眼睁睁见小姐吃亏,登时火冒三丈,撸着袖子便跑出去,要找那打断小姐算账的人算账。
谁知一出来便看到那……那人,什么丑样子都被他看到了。哎呦羞死了,画屏姑娘嘤咛一声,捂着红彤彤的脸蛋,扭头跑回后堂去。
望着这汹汹而来,落荒而去的小丫鬟,沈默和沈京面面相觑。
“这是谁呀,不会有病吗?”沈京一脸好奇的问道,当然不排除报复的可能。
“殷小姐的贴身侍女。”沈默呲牙笑笑道:“可能是今天吃了什么不消化,往常不这样的。”
“什么什么?殷小姐的……侍女”沈京两个眼睛瞪得有牛粪蛋子大,嘴巴可以塞进一个西瓜道:“是这济仁堂的主家吗?”
“应该是吧。”沈默很奇怪他的反应,小声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沈京满脸激动,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会稽县里谁家最有钱吗?”
“不知道。”沈默实话实说道。
“就是殷家。”沈京给出了毫不意外的答案:“她们家有店铺十余个,工场好几处,雇工近千人,家财何止万贯?本县无出其右!”又继续问道:“你知道全会稽,哦不,全绍兴公认的第一美女是谁吗?”
“不知道。”沈默很配合道。
“殷家大小姐是也。”沈京唾沫横飞道:“这也不是我评的,而是文徵明文先生,在前年见过殷小姐的芳容后,亲口做出的评价。”说着一脸唏嘘道:“徵明先生作为色国前辈、我等之偶像,赫赫有名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虽然年事已高,但眼力愈发老辣,他说第一那就一定是第一的。”
是男人就对这种话题感兴趣,沈默果然忍不住问道:“那你见过吗?”
“我见过……”沈京大喘气道:“半面。”见沈默兴头顿失,他激动的手舞足蹈道:“能见到殷小姐半面,已经是极为幸运了。人家是大家闺秀,不可能抛头露面的,若不是那年趁着她在城隍庙里上香的机会,连半面也是瞧不着的。”
“漂亮吗?”就连老实忠厚的姚长子也笑声问道。
“就跟你说一件事儿,”沈京满脸陶醉道:“见了殷小姐半面之后,我回去足足有半个月茶饭不思,看着哪个女的都觉着庸脂俗粉,俗不可耐。”
看他那没出息的样,沈默摇头笑道:“看一眼就半个月吃不下饭,这样的女子谁敢娶,娶回去还不得饿死啊?”
“你不娶,盼着娶她的人能从会稽排到山阴去。”沈京小声道。
“这么神?”沈默不信道。
“我还是就说一句话。”沈四凑在他耳边道:“殷小姐他爹没有儿子,膝下就殷小姐这一个女儿。”
第六章 济仁堂 (下)
这时那门帘掀开,红着脸的画屏姑娘,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四一直瞄着那儿呢。一见画屏出来,赶紧住嘴、正襟危坐,装起了谦谦君子。
但他这番功夫注定要白费,因为画屏姑娘莲步款款、目不斜视,也装起了淑女。
沈四只见她从眼前走过,到了沈默面前道:“原来是沈小相公啊。”
沈默起身还礼道:“原来是画屏姑娘,真巧啊。”
“是呀,真巧。”画屏点点头,轻声道:“您怎么又来这儿?”
“家父受了点伤。”沈默沉声道:“不得不再来劳烦大夫。”
“受伤……”画屏惊讶的抬起头来,小嘴微张道:“怎么又受伤了?”
“无妨,只是摔着一下。”沈默低声道。
“啊,你的脸,还有身上是怎么了?”画屏这才看到沈默衣衫破烂,脸上也有块乌青,嘴角还有血迹,八成是刚打过架的。画屏姑娘一着急,淑女风范顿时抛到九霄云外,向他靠近两步,紧张道:“你受伤了,伤得重吗?要不要紧?”伸手想摸摸他的乌青,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赶紧退一步,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沈默不忍看她受窘,活动下手脚道:“好好的呢,多谢姑娘关心。”
“说不定有内伤呢。”画屏轻咬下唇寻思片刻。终是转过头去。提高声调道:“胡三。帮忙请马大夫过来给沈小相公瞧下病?”
伙计胡三正在柜台后面忙活。闻言陪笑道:“方才已经瞧过了。无甚大碍地。”
“不行。再仔细检查检查!”画屏姑娘柳眉一竖道:“快请马大夫去。”
她是当家大小姐地身边人。哪个不开眼地敢得罪?胡三一缩脖子道:“这就去请。”便去偏厅重新请了马大夫。过来给沈默望闻问切一番。
“马叔。”老大夫问诊完毕。画屏便朝沈默几个告个罪。扶着老大夫回到偏房。一进屋便急切问道:“他……没事儿吧?”
那老马无奈地摇摇头道:“没有病就是没有病。还能没病找病?”
“马叔……”听出老马语气中的促狭,画屏不依的牵着他的袖子道:“真的全身都妥帖?他前些天还被毒蛇咬过呢。”
“哦。”马大夫终于明白了,一边坐下一边笑道:“小哥的身子确实有点虚,应该是上次还没好利索,老朽再给开点滋补品?”
画屏这才笑逐颜开道:“您老说的一准没错。”又是端茶又是递笔,哄着那大夫开了老长一串的药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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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京看着屋里嘀嘀咕咕的俩人,凑在沈默耳边道:“我说兄弟,这小娘皮是不是跟你有仇啊?”
“没有啊。”沈默奇怪道:“何出此言?”
“不就是开个方子吗,干嘛还要避开咱们?”沈京满肚子心眼道:“我看她们八成想开些人参鹿茸、冬虫夏草,狠狠黑咱们一笔。”
“不会吧……”沈默的脸都绿了,他想不到现在的大夫就已经乱开高价药了。这年代也没个社保啥的,除了自己负担,还能上哪报销去?他越想越惊心,看到画屏拿着张纸笺从偏厅出来,起身刚想开口说话。
却见她朝自己丢个眼色,沈默甚是识趣,将那句‘开副狗皮膏药就行了。’硬生生咽回肚里,又一**坐下了。心说横竖欠她的人情,这次被宰了我也认了,就当给她家小姐出出气吧。
想那殷小姐给他爷俩看了病,不仅没收钱,还得赔礼道歉,还得时不时上门送温暖。虽然换作是他,为了挽回商誉也会那样做,但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沈默觉着殷小姐一定很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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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方抓药吧。”画屏将方子搁在柜台上,胡三拿起算盘拨拉几下,咋舌道:“这得二两七的银子。”
“只管抓就行了。”画屏瞪他一眼,小声道:“这是小姐吩咐免账的旧病。”
胡三心说,这不胳膊肘子往外拐吗?但铺子又不是他家的,既然有下账的地方,他也乐得顺水人情,巴结下小姐的红人画屏姐。
这边抓药的功夫,那边里间的大夫出来了,对沈默几个道:“行了,骨头都正起来了,回去静养个把月便无妨了。”
沈默道谢问道:“先生诊金是多少?”
大夫咂下嘴道:“你去柜上结吧,这点规矩都不知道?”
沈默身上一文钱都没有,只好求助的看向沈京。
沈京嘿嘿一笑道:“我去结账。”便拍拍**起身上了前台。
沈默和长子则进去里间,将昏昏睡去的沈贺抬出来,安置在门外的板车上。
两人在外面等一会儿,还不见沈京出来,沈默便让长子把老爹推到阴凉处,他则回去看个究竟。
却与提着大包小包往外走的沈四迎面碰上,沈默顿时不好意思道:“帮我结账就够仗义了,还买这么多东西,实在是太破费了。”
“出去说。”沈京挤挤眼,便当先出了药铺。
沈默稀里糊涂的跟着出来,两人到了马路对面的树荫下。
“这是那小娘皮开给你的。”沈四从怀里掏出张纸笺递给沈默,嘿嘿笑道:“还真让我说着了,人参、鹿茸、冬虫夏草,一共七八样药材,没一样便宜的。”
“很贵吧?”沈默虽然不了解行情,但光看药名就觉着价值不菲。
“少说也得二两银子啊。”沈四咋舌道:“绍兴城里最高档的酒席可以包一桌了。”
“还是退了吧。”沈默低声道:“我暂时没那么多钱,还不起你。”
“嗨。”沈四笑道:“怪我没说清楚,这是那姑娘白送的,说是让你和伯父补补身子。”说着一拍沈默的肩膀,色迷迷道:“读书人就是吃香啊,兄弟你才十几啊,就有人打注意了。”
第七章大条了(上)
三人推着沈贺往回走,一路上沈默的脸色都不好看。
这世上最难还的是什么?人情。这玩意儿没有三斤二两,却仿佛一块石块,老压在你心头上,沉甸甸的让你难受。
但看一眼躺在大车上的父亲,沈默哪能说出‘谢绝’两个字?沉吟半晌,苦笑一声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还是走一步说一步吧。”
沈四拎着药包走在左边,闻言调侃道:“单听这话,你得有三十多了。”
“这没啥稀奇的。你是大少爷,不会理解为什么说,穷人孩子早当家。”沈默笑笑道:“不信你问长子,他为什么沉默寡言?就是让心事儿压的。”
“真的吗?”沈四抬头看着长子道:“你可得说实话啊。”
哪知长子憨厚的摇摇头,翁声道:“那倒不是,主要是我脑子慢,跟不上你们说话。”
沈四闻言极为开心,嘎嘎怪笑着对沈默道:“叫你再装大尾巴狼,这下露馅了吧?”
沈默苦着脸道:“我说长子,你到底是哪一面的?”
长子想了一会儿,才认真道:“确实没啥烦心事儿……”惹得沈四爆笑道:“长子好兄弟啊……”
说话间回到了沈家后门。沈默要和长子将老爹抬进去。沈京却摇头道:“先等会儿。”便拔腿跑了进去。
等了一会儿功夫。沈京带着昨日那壮汉出来。壮汉还和另一个青衣仆役抬着张木床。
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沈贺抬上床。送进闻涛院里地阁楼上。沈四对沈默道:“我就记着你这儿只有一张小床。正好这张就搁这儿吧。”
沈默点头道:“行啊。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我记着就是。”
沈四嘿嘿笑道:“咱俩就不用来这套了。往后打交道地日子多着呢。还指不定谁靠谁呢?”
沈默点点头。想给他和长子倒碗水喝。却连个茶碗都没有。只能用饭碗给长子倒一碗白水。再对沈四道:“我这就这条件。你喝不喝?不喝就先忍忍。不用顾忌我。”
沈四呲牙笑道:“我是那么讲究的人吗?”便拿起桌上的饭碗,摸一把发现挺干净,便自个从壶里倒水,咕嘟咕嘟饮下去,看来是真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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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饱了水,沈四喘口气,对那青衣仆役道:“看看屋里还缺什么,找福大叔去领回来,特别是米面油盐啥的,这里有病人,让他多开给鱼肉。”那人恭声应下,便下楼办事去了。
见这边没什么事儿了,长子便起身道:“天不早了,再不回去我娘就要急了。”
沈默和沈四将他送到门口,沈默沉声叮嘱道:“这几天小心点,没事儿别出来了。”
沈四也应声道:“是啊长子,今天咱们打得可是道上的,这些人弄性尚气,最他妈不是东西了,你可得留神为妙。”
长子点头道:“我晓得了,这几天不出门就是。”深深看一眼他们俩,便大步离开了沈家大院。
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街口,两人才慢慢转回,一直跟在边上的壮汉终于忍不住道:“少爷,您又旷课了。”
沈四紧张道:“怪罪了么?”
“先生倒没说什么。”壮汉小声道:“但是三少爷一下学就跑到老爷那告状去了。”
“无所谓啦。”沈京明显神情一松,撇撇嘴道:“让他告去吧。”
走到闻涛院门口,沈京笑道:“我就不进去了,还得去老头子那领罚呢。”
沈默微微笑道:“看你不怎么担心。”
沈京摇摇头,岔开话题道:“今天我就跟老头子说说,赶明给你换个地方,住那阁楼子太憋屈了。”
沈默坚决拒绝道:“你要是拿我当朋友,就别跟沈老爷提这茬,我们爷俩住那里就足够了。”
沈京见他不容商量,便挥挥手道:“你随便了,等什么时候想换再跟我说吧。”
沈默点点头,看着他走出几步,突然沉声道:“有句话想跟你说。”
沈京回头笑道:“啥事儿?说吧。”
沈默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沈京眉开眼笑道:“再夸我一句行不?”
沈默心说我这也不是夸你呀。想半天才憋出一句道:“你手拿菜刀的姿势真的很有型……”
“有型?”沈京有些糊涂道:“这是文言吧?什么意思啊?”
“玉树临风。”沈默胡诌道。
“我真的很有型吗?”沈京得意非凡的笑道:“我发现你是这世上最有眼光的一个。”说完便一步三摇没个正形的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沈默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要接近自己,但从今天的接触来看,这应该是个值得交的朋友。至少在他在危险时拔刀相助,这就比大多数的人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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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楼上,他便看见七姑娘和她老公站在屋门口,男人还拎着一篮子鸡蛋。
“怎么不进去?”沈默感觉浑身乏力,仿佛每爬一阶楼梯,都要用尽全部力气一般。
“沈相公在睡觉,我们不进去了。”一看见沈默,七姑娘便低声问道:“看见沈相公病了,我们给送点鸡蛋。”她男人也点头不迭。
沈默勉强笑道:“谢谢七哥七姐了,不过真不用了,我们自己的还吃不了呢。”
“那不一样的。”七姑娘很认真道:“你们有是你们的,但这是我们的心意。”
“你们过的什么日子我也知道。”沈默摇摇头,轻声道:“心意我收下了,但东西还是拿回去吧。”
“小相公要是不收,便是您瞧不起我们。”七姑娘十分坚持,她男人也帮腔道:“一定要收下的。”
沈默想一想,突然豁然开朗,心说欠点人情怕什么,人活着不就是个人情往来吗?以后慢慢还就是了,便哈哈一笑道:“是我矫情了,那就谢谢七哥七姐了。”
恩,不要太怕欠人情,欠点人情更有情。
第七章 大条了 (中)
沈默轻轻关上房门,将那篮鸡蛋搁下,看看老爹仍在昏睡,但气息比先前顺畅了许多。他这才放下心,便感觉一阵阵疲倦顿时如潮袭来,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
今天他实在是太累了,他仿佛回到了前世的二十四以前。除了理想与未来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日子……生存要靠自己来解决,尊严要靠自己去维护,地位要靠自己来赢得,未来要靠自己去打拼……但再次从零开始,却要比前次从容许多,不只是因为久经磨砺后,他已经十分成熟,,还因为现在他有了亲人、有了家,有了心灵的港湾……
迷迷糊糊中,沈默又想了那首最爱的歌:
‘从前已经走远,未来却在眼前,
哪怕一无所有也要再站起来,
用汗水争取明天,再苦再累也无怨。
世界不为谁改变,时间不为谁停歇。
偶尔也感到疲倦,但明天还要上演,
从零点开始到永恒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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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的,是个放下包袱、神采奕奕、浑身轻松的沈默。他翻身下床,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老爹的状况。
却见沈贺早就醒了。正两眼无神地望着房梁发呆。沈默叫他也不答应。可肚子却骨碌碌地抗议起来。
沈默闻声笑道:“饿了吧。想吃点什么?包子还是油条?不说话我就给你买油条去了。”这家伙蔫坏蔫坏地。知道病人见不得油腻。便用油条来恶心老头。
沈贺果然中招。一听‘油’字便阵阵反胃。只好吐出一个字道:“面。”
沈默无声地坏笑一下。又问道:“是阳春面还是清汤面?”
阳春面就是清汤面。沈贺知道他在逗自己说话。为表示抗议。拒不回答这个问题。
“看来都不爱吃。”沈默挠着下巴道:“那就换油泼面吧。这面太好吃了。下好了面条撒好了料。最后一道工序是关键。”说着举起一个大碗道:“大师傅在滚沸地油锅里舀出满满一碗猪大油。猛地浇在面条上。”
他口才极好,绘声绘色的让沈贺身临其境:“只听得‘刺啦’一声,一团烟雾升起,随之油香扑鼻,再看那面条经油泼烫,表皮焦黄,咬一口吱吱冒油啊……”
“别说了,呕……”沈贺忍不住一阵干呕,沈默赶紧上来给他顺气,沈贺举手打了他两下,喘着粗气骂道:“臭小子,有你这样作弄老子的吗?”
沈默任由老头随意出气,嘿嘿笑道:“不这样您就没法通气,就老不理我。”
沈贺擦擦憋出来的眼泪,笑骂道:“我看你是嫌我死得早了。”话虽如此,心中块垒却实实在在松动不少。
沈默定定望着他,轻声道:“我就您一个亲人了,您可得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啊……”
“哎……”沈贺的眼泪一下流出来,赶紧伸手去擦,双眼通红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爹爹干什么都不行,活着也是拖累你。”
若是别人,八成会劝他要想开,说些‘没有你我怎么办’之类的。但沈默不然,只见他摇头笑笑道:“世上哪有白用的功?读了书的就是比文盲强,您之所以一时遭到挫折,不是您能力的问题,而是没有选对行当。”
“你说我选错行了?”沈贺低声道。
“对!”沈默自信道:“回头孩儿帮您选个行当,只要您听我的,飞黄腾达不敢说,至少能在这绍兴城里拔尖。”
“什么行当?”沈贺十分好奇道。
“这个我还没想好。”沈默两手一摊道:“不过不着急,大夫说您得静养一个月,这个月里我会帮您想好的。”双手又一搓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吃饭,我去做饭了。”说完便开始忙活起来。
望着他忙碌的背影,沈贺突然欣慰的笑了,我虽然不行,但有个很行的儿子,也就够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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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手艺不是盖的,那是多年独立生活练就出来的。只见他不一会儿便和好面,再将面团擀成又大又圆的一张面皮,用刀切成细细的长条,撒上淀粉搁在案板上晾着。
备好面条之后,剩下的工序也就简单多了。沈默从篮子里取个鸡蛋,磕入碗内,用筷子细细打匀。再炒锅置于火上,将鸡蛋摊成蛋皮,取出切成细丝。待面条出锅之前,撒上盐和鸡蛋丝,一碗香喷喷的阳春面便大功告成了。
沈贺接过来尝了一口,连连点头道:“清淡爽口,不错不错。”说完又有些唏嘘道:“你娘在的时候,每次下面都放葱。”
“知道了。”沈默一边大口扒着面条子,一边含糊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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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吃过早饭,就到听一阵敲门声。
沈默擦擦手,将刷好的饭碗码放整齐,开门一看,是昨天那个青衣家丁。
只见他抱着两床崭新的被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装束的下人,一个抱着两把椅子,还有蚊帐、茶碗之类的杂物;另一个则提着两个篓子,左边的装着柴米油盐酱醋茶,右边的盛着蔬菜禽肉,各种吃食。
“公子,这是公中拨下来的。”那家丁朝沈默笑道:“老爷吩咐了,日后您家的日常用度,都由公中包了。”
沈默赶紧将三人让进屋,表示感谢之后,又给他们倒水请坐,三人推辞道:“还有事情要做,不能多留。”便快步离开了小楼。
他们一走,沈贺便埋怨道:“潮生,我们怎能要人家东西呢?你不该收的。”
“这是上面的决定,跟他们说有什么用?”沈默摇头道:“您先把病养好了,然后咱爷俩合计着谋一条生路,早早搬出去才是正办。”看来他是真想开了。
“那这人情?”沈贺却没法转变的那么快。
“反正一个虱子也是抓,两个虱子也是挠,”沈默翻翻白眼道:“慢慢还就是了。”
第七章 大条了 (下)
中午时分,沈默正准备做饭,又听到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楼下七姑娘,她端着个托盘,上面搁一碗热腾腾的鱼汤,一罐白米饭,对沈贺笑道:“中午多做了些饭菜,想着沈相公身子不方便,便端上了,粗茶淡饭的别嫌弃。”
沈贺的嘴巴能吞进个鸭蛋去,他心说怎么自己晕一场,世界完全变了样?苛刻冷淡的沈家突然大方起来了,如仇如寇的七姑娘也成了好邻居?这臭小子为何有这么大魔力?
沈默不知道老爹心里的感慨,高兴的对七姑娘道:“可省了我做饭了,正为这发愁呢。”
七姑娘搁下托盘,咯咯笑道:“小相公不嫌弃就好。”
沈默摇摇头,见七姑娘转身要走,赶紧喊住她道:“这里有些米面菜蔬,七姐拿回一半去吧。”
其实七姑娘一进来就看见门口那筐鲜灵灵的蔬菜,还有那两板猪牛肉了。闻言颇为意动,但实在不好意思,连忙摇头道:“这是沈相公和小相公的口粮,使不得使不得。”说着便夺门而出了,唯恐再待一会便忍不住答应下来。
见她离开,沈默对他爹笑道:“这么多东西,咱爷俩也吃不了,不如送些下去,给七姑娘一起吃。”这确实是实话,那些家丁送来的东西足够爷俩吃半个月的。米面倒还好说,但那些新鲜肉菜可万万留不了多长时间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玖。”沈贺颔首笑道:“甚好甚好。”
沈默心中笑道:‘甚酸甚酸……’但见老头恢复了心情,他还是很高兴的。
将那些食材收拾出半篓,沈默拎下去送给七姑娘,假假的退让了几次,她便兴高采烈的收下了,口中却道:“把生的搁着,到了饭点我就给你们端上熟的去。”
沈默笑道:“不必费事了。家里那些也是吃不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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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她家出来。沈默便看见画屏出现在院子里。手里还提着个小包袱。
这可是他地债主。沈默赶紧拱手道:“画屏姑娘。”
见他给自己行礼。画屏顿时红脸道:“使不得使不得。”说着小声道:“我是来看看沈相公地。”
“那快楼上请。”沈默伸手延请道。
“还是不要打扰沈相公休息了吧。”画屏声如蚊鸣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就成了。”
沈默心说:‘这也叫来探视我爹的?’便下楼道:“我们去花亭子说。”便带着她三拐两拐,到了个爬满紫藤萝的凉亭中。现在正是它们的花期,只见一片高贵的淡紫色,像一道辉煌的瀑布,从亭上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越往下颜色便越深,好像那紫色真的顺着瀑布流下来,便沉淀在底部一般。
当画屏姑娘沉浸其中中,痴痴说出这番感受时。沈默大坏情趣的解释道:“因为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盛开、下面待放的。”顿时将美好的气氛破坏一空。
“坏死了。”画屏姑娘郁闷的撅撅嘴,把那包袱丢到沈默怀里道:“试试吧。”
沈默打开包袱一看,是一身月白长衫,以及腰带新履,一应俱全。不由笑道:“这是哪儿买的?看上去很上品啊。”
“买的?能买着就怪了。”画屏气鼓鼓道:“你试试合不合身再说?”
沈默呵呵笑道:“没洗澡,怕脏了衣裳。”
“让你试,你就试!”画屏杏眼圆瞪道:“不试就给我,我回去把它铰了当抹布。”
“别呀别啊,天热消消火。”沈默赶紧投降道:“我试还不行吗?”说着便大大方方的解开衣带,脱下破破烂烂的外衫。
画屏嘤咛一声,转过身去,双手捂着滚烫的面颊,声音发颤道:“不害臊……”读书人的皮肤可真白啊,画屏胡思乱想道。
沈默无奈道:“我还穿着短裤短褂呢。”他觉着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也不太在意。三两下穿好新衣裳,不由惊喜道:“真是合身啊。”
画屏这才回过头来,想看看自己的杰作,却一下呆住了……只见除下破衣烂衫的沈默,全身上下焕然一新。那剪裁得体的白色长衫,更衬托的他肤色白皙,五官清秀。清秀中带着一抹俊俏,帅气中又带着一丝温柔!尤其是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让人不敢逼视,仿佛看一眼就要陷进去一般。
真是个人间俊俏少年郎,浊世翩翩佳公子!
画屏不由痴了。看到仅仅换了身衣裳,他就变得如此拔萃,姑娘心里五味杂陈,有高兴,有兴奋,但感受最深的还是沮丧。
沈默看她发呆半晌,只好出声道:“可以脱下来了吧?”
“哦……”画屏回过神来,面色一阵复杂的变化后,点头道:“脱下来吧。”
沈默便麻利的除下衣衫,将其整齐的叠好,原样装回包袱里。按照他假撇清的习惯,将其递给画屏。心说你推让一下,我就留下了。人配衣裳马配鞍,这家伙也极是中意这身衣衫。
谁知画屏魂不守舍的接过那包袱,不敢看他道:“我走了。”说完便匆匆离去了。
两手空空的沈小相公目瞪口呆,心中哀鸣道:‘这唱的是哪一出啊?真的只是试衣服啊?’
但衣裳是人家的,不给又有什么办法?
沈默只好怏怏地拾起地上的破衣衫,重新穿在身上,苦笑连连道:“女人心海底针,这话一点错也没有。”准备回去找七姑娘,请她帮着把这破衣裳缝补一下,不然就要露**蛋子……
刚回到闻涛院,他便看见一脸焦急的沈京在那里打转。
一见到他回到,沈京便蹿过来,紧紧抓着他的胳膊道:“你可回来了,方才官府来信说,长子被人抓走了!”
第八章 把事闹大 (上)
长子被抓了?!
沈默惊呆了,半晌才回神问道:“什么时候?”
“昨天也里。”沈京两手紧攥道:“绍兴城这么大,他们找个人怎么这样容易?”
“哎,都怨我……”沈默一拳捣在石门洞上,长吁口气道:“我们太大意了,不该让长子回去的。”
“你是说……”沈京面色一紧道:“长子一出后门就被盯上了?”
“应该更早。”沈默沉声道:“当时不是跑了两个吗?八成一个回去报信,一个跟在我们后面盯梢了。”他们俩住在深宅大院里,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却不会放过住在河边草舍里的姚长子。“官府怎么说的?”
“那帮王八犊子,现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京愤愤骂道:“说人是被山阴的黑帮抓去的,我们得去山阴县报官。”
“昨天不是还很气愤吗?”沈默怒道:“说什么山阴的帮派捞过界了,轻饶不了他们吗?”
“肯定是山阴的王老虎做了手脚。”沈京冷声道:“钱能通神,能让鬼推磨!”王老虎便是虎头会的老大,在绍兴城里也是鼎鼎有名,属于治疗小儿夜啼的良药。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沈京眉头紧皱道:“这事儿一头牵着官府,一头扯着道上,都不是我们能应付的。”他虽然是个少爷,但一没有功名,二不是家长,除了手头宽裕些、行头光鲜些,其余的跟沈默这穷小子没什么区别。
“让我想想。”沈默闭上眼睛,慢慢靠在门洞上,大脑飞速的运转起来,不一会儿便拿定了主意。
沈京急得围着他团团转。一见沈默睁开眼。便急切问道:“想出来了吗?”
“恩。想出来了。”沈默点头道:“我们弱势。他们强势。要想以弱胜强就得借势。”
“借势?”沈京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星星之火之所以燎原。是因为借了风势。”见沈京点头。沈贺继续道:“昨天有件事你可记得?”
“什么事?”
“起初我们打成那样。围观地老百姓都不怎么激动。可那班头一喊破对方地身份。说他们是山阴人。顿时就变得群情激奋起来。”沈默微眯着眼回忆道。
“那是当然。”沈京点头道:“自从太祖爷把咱们一城分两县,东会稽和西山阴就处处较劲,什么事儿都不愿落在对方后头。这样怎能不起摩擦?久而久之,积怨越来越深,以至于后来水火不相容,有一点涉及对方的事儿,就能掀起轩然大波。”
“轩然大波?”沈默击掌道:“说的好!我们就要掀起轩然大波,把这事儿闹大,让全城人都知道!”
沈京本不是个笨人,经沈默这么一说,恍然顿悟道:“对呀,只要让全城沸沸扬扬,虎头会就不敢轻易伤害姚长子,官府也不敢随便放了那俩人。”说着摩拳擦掌道:“想一想就热血***啊,我们怎么干?”
“错!”沈默摇头道:“不是我们,是我。”
“为什么?”沈京急眼了:“你瞧不起我?”
“当然不是。”沈默语重心长道:“这种事情有如火中取粟,一不小心就会引火上身,我爹是长子救的,我们爷俩自然责无旁贷。但你不一样,你不能牵累了沈家。”
“胡说八道!”沈京急了,跳脚道:“我二叔说过,谁不仗义谁就不是沈家人!”说着又小声道:“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沈家,就凭咱们门前那两根进士及第旗,绍兴城就没有敢找咱们麻烦的!”
“哦,咱们沈家出过两个进士?”沈默吃惊道。
“错,不是出过,而是现有。”沈京骄傲道:“要是往早了说,中探花的也是有的。”
“不能求求他们吗?”不到万不得已,沈默也不愿干这种惹官府厌的事情:“求他们帮着施施压。”
“不用找,没用的。”沈京一下子没了劲头,小声道:“我爹是牵连进夏党被开革回乡、监视居住的,虽说几年前就恢复了功名,但招惹上了当权,哪个父母官敢接近?至于我二叔,他现在就在族学里教书,他呀……哎,你见了就知道了。”
“那个人是谁?”沈默一直为生计劳心费神,还没顾得上关心一下国家大事呢。
“严嵩严阁老呗。”能知道些沈默不知道的事情,沈京很开心的。
“哦……”听到这个名字,沈默也倒吸一口凉气,轻声道:“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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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京无论如何都要加入,沈默只有加倍小心,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把柄,贻害了沈家。
两人回到阁楼上仔细商议,因为事情可能会牵扯到沈贺,所以沈默一五一十说与老爹。沈贺颔首道:“你没有枉读圣贤书。”便同意了两个小子的计划。
沈默不想被人认出笔迹,很自然的想到了活字印刷。但一问老爹,才知道这东西属于官府备案的物件,全县也只有数套,都被妥善保管着。若是打那玩意儿的注意,还不如直接下笔来的安全。
正当两人愁眉不展时,沈贺突然笑道:“真是守着木匠找锯子,忘了老爹我是干什么的呀?”
“卖字……”沈默不解道:“爹爹有何妙计?”
“嘿嘿,不同客人有不同的需求,你老爹每天在篆、隶、草、楷、行之间转换,写一种没人认出来的字体,还不是易如反掌的?”
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两人大喜道:“果真如此?”
“那是当然。”沈贺得意笑笑道:“不放心的话,我还有另一手绝活,可从没当着外人展示过。”说着伸出左手作出提笔状。
“您能左手写字?”两人终于放心了。
第八章 把事闹大 (中)
第二日一早,会稽县的主要街道上,都出现了一张大字报,引得百姓纷纷围观。绍兴城里识字的人多,也不用特意去请,便总有为众人大声朗读出来的……
“绍兴者自古称会稽,百姓安居乐业,全城夜不闭户。然无耻如山阴者,蛮横无礼,窃我会稽半城而居。寡廉鲜耻,忘我乡亲收容之恩。三番轻辱,屡次挑衅,视我会稽如同仇寇。我会稽有容人雅量,每每忍耐,实望其幡然悔悟,改过自新……”
“然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豺狼成性,焉能从善?彼山阴以我宽容为可欺,以我忍让为可辱。终是变本加厉,无法无天!其暴匪数人,于前日潜入我会稽境内,在众目睽睽之下,城隍大集之上,公然打伤本县廪生沈贺,及其子弟数人。”
“若非本县义士姚长子挺身而出,力拒歹徒,若无本县父老义愤填膺,拔拳相助。沈相公必已魂归黄泉,与我等阴阳两隔矣。然沈相公侥幸活命虽不假,重伤不起亦是真,其筋折骨断,五内俱伤,奄奄一息于病榻之上,神魂徘徊于鬼门关外,是生死是尚未可知?令人观之伤心,闻之落泪哉……”
“廪生者何人也?太祖亲令优容,乡里无不敬慕,皆以为本县之菁英也!然山阴贼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暴打于城隍庙前!其是侮辱沈相公乎?其真侮辱我会稽全县数十万父老焉!”
“此乃我县之大耻辱!若此仇不报,天理难容,若此辱不雪,我会稽父老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另,于成文后闻之,山阴仇寇于昨日掳义士姚长子而去,长子下落至今不明,仇寇暴行昭然若揭!其猖狂令人神共愤、天地变色。余翻遍古今史籍,竟无出其右者!长子之命运,亦令人揪心不已。”
“现今我会稽父老当团结一心,众志成城,还击山阴仇寇于忍无可忍之际!若其毫发无损,送还长子,则于万死之地,尚有可恕之处;若其执迷不悟,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绍兴,竟是谁家之天下!”
此文一出,举城哗然。
虽然官府反应极快,在两刻钟内,便将所有檄文收缴一空。然而那些铿锵有力的长短句,已经印进每一个看到听到之人的心中,并飞快传遍了全县。
‘请看今日之绍兴。竟是谁家之天下!’这充满蛊惑力地宣言。很快便引起全县地共鸣。往昔两县地不愉快也被一一翻出来。人们心中地怒火越来越炽烈。营救姚长子地呼声也越来越高涨!
很快地。一封封士绅地陈情表。一份份秀才地请愿书。如雪片般飞到了县太爷地大案上。把一应公务文书全都覆盖住了。让素来自诩‘无为而治’地县太爷。十分恼火。
这位县太爷。姓李名鹏程。表字云举。祖籍福建三明。八岁入蒙。十六岁首次应童子试。又在弱冠之年考中生员。算是给进学生涯开了个好头。之后又是一番寒窗苦读。终在在而立之年得中桂榜。成了万众敬仰地举人老爷。
一旦考上举人。下半辈子地生活就有着落了。可咱们李老爷志向高远。不屑于那些旁门左道。一意搏个正途出身。但会试乃是全国尖子地大比拼。岂是轻易得中?次年地春榜果然名落孙山。什么也别说。擦干泪回家继续苦读吧。
几番蹉跎之后。终于在四十出头。第一个孙子降生地时候上了皇榜。但令人闹心地是。名次相当地不理想。一甲二甲没份儿。在三甲中名次也不靠前。当然无缘翰林院。仅赐同进士出身……若是由着他地性子。定要再考一次。至少把那恶心人地‘同’字给去掉……同。就是跟什么什么一样地意思。同进士就是跟进士一样。可也恰恰说明其实是不一样地。
考来考去。考了个残次品。你说窝火不窝火?但进士乃是大明朝最高级地考试。一旦及第。榜下既用。绝无再考之理。新科同进士老爷。只好委委屈屈地去吏部报道。成为一名光荣地候补知县。等待有县令出缺。
不过有了空缺也不是你想去就的,要等凑够了一定数量的位置,吏部才把同样多的候补知县拉到个比较敞亮的地方,举行挚签仪式,由一位吏部高官按候选官的姓氏笔画依次抽取,抽到哪里就去哪里。
这法子看起来公平合理,童叟无欺,实际却是吏部捞钱的惯用伎俩。那些看似一样的签子上,都刻着些芝麻大小的点点呢,挚签官便以这点点的数量,来确定是哪里的签子,暗箱操作,绝无失错。
具体怎么分配呢?看谁送钱多。排在前面的,便发往山东广东去享福;排在后面的,便派往陕西、山西、江西、广西这些不太平的穷地方。再次点的,就得去云南贵州跟那些土司老爷亲近了,再度升迁的希望渺茫。
但这还不是最差的,在这个年代,最差的地方有两大片,一是北边宣大一线,二是江浙闽沿海一带。因为北边俺答连年入寇,南面倭寇横行肆虐。在别处最多不升官,但在这两处地方当官,可是有掉脑袋的风险的。
家境贫寒的李大人,便被分到了绍兴会稽县,这个充满危险的鱼米之乡。
三十多年的寒窗苦读,早就耗尽了他的精力。最后名次又不如意,还被分到了抗倭前线来,更是将他最后一分热情也消磨殆尽。
自从来到绍兴之后,心灰意懒的李县令,整日留恋于花丛之中,醉卧于粉裙之下,悠游嬉戏,怠于政务。别人劝他振作起来,把会稽好好治理一下,他便说‘反正倭寇横竖要来,到时候三千广厦也要毁于一旦,何必还要费那个事呢?’令人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然而也许是天可怜见,自从他上任后,一直肆虐于沿海一带的倭寇突然销声匿迹,至今也没见过传说中穷凶极恶的倭寇的影子。
一旦没了战事,绍兴便是天下一等一的肥差。他在庆幸不已之余,还将其归功于自己的‘黄老之治’,更是理直气壮的怠政。
今年到了一任届满之时,虽然玩忽职守之名传遍全省,但沾了倭寇匿迹的光,他在吏部仍得了个‘中等’的考评,只要不出什么大岔子,就可以安安稳稳再干一任了。
但眼下这事儿要是处理不好,他的安稳日子就到头了。
第八章 把事闹大 (下)
孔圣人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甭管这话的原意是什么,反正自从被董仲舒大人捣鼓成国教之后,千百来的皇帝官员,都十分一致的将其解释为,老百姓还是愚点好。
为什么?因为愚了好糊弄,愚了易满足,愚了好支配。管着帮顺民该有多舒心啊……
可现在,有人大大的不顺了!竟敢煽动阖县百姓的情绪,让他们沸反盈天,激动上书,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他***,这不是把我们李县尊架着往火炉上坐吗?那句话说的真好‘试问今日之绍兴,竟是谁家之天下?’
愤怒的县尊大人终于爆发了,他拍打着桌案道:“来人呐,给本官更衣,我要升堂!”
仆人赶紧翻箱倒柜的寻找老爷的官服。拿出来一看,呵,已经长了好长的绿毛。原来最近梅雨天,县尊大人又整月的不办公,丝质官服搁久了,已经变成皮毛大氅,可以当冬装了。
县尊大人只好穿着便服去升堂,气鼓鼓的坐在大案后面,看谁都是不顺眼,把手下从县丞、主簿、典史到巡检、班头,挨个臭骂了一顿。
骂完了还得分派任务,扔下根大红的火签,对那掌管治安缉捕的马典史下令道:“给我查,查出来甭管是谁,都给我枷回来!”典史不敢多言,便捡起火签,领着巡检班头一干人等,下去查案抓人去了。
这些粗人一走,‘明镜高悬’的大堂中,便剩下县丞主簿、六房书吏等一干文人了。县太爷长期怠政,便是靠这几位管着偌大一个上等县,李县令自然十分倚重他们。只见他愁眉苦脸道:“诸位,这个事情处理不好,我们是要倒大霉的,咱们得从长计议啊。”
众人纷纷点头,便把目光投向二把手县丞大人,等他发表高论。那县丞姓张,乃是举人出身,学历地位都仅次于县令大人,且资历还要老很多。只见他轻咳一声,微微矜持道:“堂尊大人,依属下看来,此时就是将那肇事者擒来也于事无补了。”
李县令两眼微眯道:“何出此言?”
“那案犯挑唆两县,不过是为了扩大声势,激起民愤,现在看来,他已经做到了。”县丞不慌不忙道:“我们现在将其抓获,只会让百姓更加激动,万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您在知府大人那里,可就不好交代了。”实际上论起处理事情的能力,他比不干正事的县尊大人要强多了。
李县令一想。地确是这么回事儿。不由气道:“既然如此。方才为何不阻止我?”
“大人息怒。卑职觉着让他们大张旗鼓也好。应该可以震慑一下那些刁民。压一压他们地气焰。”张县丞赶紧赔笑道:“作势而不成真。卑职就是这个意思。”
“嗯……”李县令缓缓点头道:“你这是老成之言。本官不得不听。但是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鼓。还是要查出来地。本官时候饶不了他!”
“大人英明。”一众属官齐声道。
县丞说完了。就该三把手陈主簿发言了。他先看看县丞大人。再看看堂尊大人。最后愁眉苦脸道:“大人。那王二虎还放不放了?”王二虎就是前日里逮回来地黑大汉。山阴虎头会老大王老虎地亲弟。
为了能把那蠢弟弟赎回来,王二虎托人找到张县丞,还送了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可是张县丞一年的俸银啊,他又觉着算不上什么大事,便一口答应下来。先知会一声兼管监狱的典史,让那帮小子不要折磨王二虎,再向县令去求情。
李县令整日里不问俗务,哪管那么许多?没问清楚就答应下来,谁知那虎头会十分的猖狂,竟然又一次来本县作恶,把那天救人的姚长子给抓走了。这才引出了后面的是非。
“还放个屁!”向以文雅自居的县太爷,竟然爆粗口道:“给我好好关着,任何人不准探视。”
县丞大人无声的叹口气,心中暗骂道:‘王老虎啊王老虎,你咋这么放肆呢?弟弟还没放出去就敢再犯事,这不没事找抽啊?’
“那现在怎么办?”见两位上官发火的发火,生气的生气,陈主簿只好硬着头皮问道。
李县令也望向张县丞,哼一声道:“你不是跟他们熟吗?去把那什么长子短子的,给要回来吧。”
张县丞只好怏怏领命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那马典史领了抓人的差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沈贺一家。便带着一干公人,气势汹汹到了河边草棚,这才知道人家早不住这儿了。
经过好一番打听,他们找到沈家大院前,一见人家门前立着的两根进士及第旗,顿时便矮了三分。
马典史暗叫一声晦气,只好让手下在远处等候,自个向门子递了县太爷出具的牌票,拱手道:“县尊大人有令,查办造谣歹徒,请这位兄弟进去禀报一声,请沈贺沈相公随我们去县衙对峙。”
门子登时不愿意了,指着门口的大旗嚷嚷道:“我们沈家是书香门第,三代之内无犯法之男,无再嫁之女,凭什么怀疑到我们头上?”说着还恐吓道:“小心我们二位老爷上书都察院,参你们个寻衅滋扰!”
马典史本来就长了张马面,闻言脸拉得更长了,嘴上服软道:“咱们咱们只是请沈相公出来,又没有别的意思。”
那门子正要乘胜追击,却听背后一个严肃的声音响起:“什么事情啊?”
“二爷。”门子赶紧躬身行礼道。
第九章 文斗还是武斗? (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这人生一张国字脸,面色黝黑,目光犀利,眉头紧促,表情十分严肃。
他虽然不认识马典史,但马典史可认识他,此人正是沈家的二老爷,嘉靖十七年的进士,沈炼沈纯甫。就是他们李县令见了,也要乖乖行礼叫一声‘学长’的。
马典史赶紧率众磕头行礼道:“拜见青霞先生。”沈炼号青霞,旁人都尊称青霞先生。
沈炼皱眉挥手道:“都起来吧,我现在不是官身,跪个囊球!”
早知道青霞先生脾气不好,马典史依旧满脸堆笑道:“您老守制期满,不日定有天使召回,到时候以您老的德望,最起码也得放一任知府,到时候……”
沈炼厌烦的别过头去,问那门子道:“他们为何在这里?”门子赶紧一五一十将事情讲清楚,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说,显然十分怕这位二老爷。
“你们有证据吗?”沈炼回过头来,瞪着马典史道:“还是想借机敲诈勒索?”他做过好几个地方的知县,自然深知这些人的恶劣。
“我们不是来抓人的。”马典史陪笑道:“只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那沈相公乃是事主,于情于理都该去衙门讲清楚吧。”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马典史不过换了个说法,沈炼便沉吟起来,过一会便低声吩咐道:“带他进去吧。”说着瞪一眼那马典史道:“若敢耍花样,小心我一本参倒你们老爷。”
“岂敢岂敢。”马典史千恩万谢,便在府中下人的带领下进了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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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重重院落。马典史到了闻涛院。一进院子便闻到一股药味。跟着沈府家丁越往楼上爬。味道便越是浓重。
沈府家丁敲开门。露出一张清秀地少年面庞。奇怪地问道:“你们找谁?”
家丁便闪到一边。让马典史自己解决。
马典史一边往里张望。一边道明来意。那少年顿时满脸不悦道:“不行。我爹正病着呢。有什么事等他好了再说吧。”说完便要关门。
却被那马典史一把撑住。笑眯眯道:“小哥莫怕。我们就是跟沈相公说说话。不会累着他地。”说完便强行推门。硬挤了进去。
只见屋角地床上。睡着个面色枯黄、须发散乱地中年人。马典史是刑狱出身。一双招子毒辣透骨。上下打量这位沈相公。发现他浑身多处淤青。脊椎和骨盆也出了些问题。
马典史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沈贺的右手上,发现他的手腕肿得跟个馒头似的,似乎已经伤了二十来个时辰的样子。
‘看来不是他。’推算一下时间,马典史心中暗道:‘至少不是他写的。’
听到有动静,沈贺缓缓睁开眼睛,眯眼嘶声道:“你是谁?”
“沈相公相公有礼了。”马典史随意的拱拱手:“本官会稽典史马风。”
“原来是马大人,”沈贺低声道:“扶我起来……”
沈默赶紧上前,伸手穿过老爹的脑后,两臂一用力,使他斜倚在自己怀里。
听马典史再一次说明来意,沈贺微微点头道:“维护本县安宁,确实人人有责。我跟你回去……咳咳……”说着便使劲咳嗽起来,却是沈默在用力拧他的后背,痛得沈相公险些呼叫出来,只好用咳嗽来掩饰。
沈默赶紧给他抚胸顺气,带着哭腔道:“爹爹,少说两句吧……”说着两眼通红道:“这位大人也看到了,我爹爹动一下就咳嗽,若是跟你们回到县衙,还不得连肺叶都咳出来?”
马典史心说:‘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强忍住笑道:“无妨,我给沈相公叫一顶轿子。”
“可他说话也咳嗽啊,”沈默的泪水说下就下,哽咽道:“而且我爹的手也折了,你们抬回去不能说话、不会写字的秀才去有什么用?”见沈贺又要说话,沈默紧紧搂住他,在他背后又是一阵猛掐,沈贺只好继续咳嗽起来。
“大人,您也看到了,我爹是万万不能再动弹了。”沈贺擦擦眼泪道:“我记着凡是县学府学的生员,有了纠纷可不必到衙门起诉、应诉,由家人代理出面既可,我没记错吧?”
“没有。”马典史先点头后摇头道:“但你家没有别的大人能代理啊?”
“我呀。”沈默毛遂自荐道:“我是我爹的儿子,而且那天我也在场,我爹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替他去完全没问题。”
“你……”马典史打量着这半大小子,有些瞧不起道:“大明律载有明文,年满十四者方能应诉,你够十四了吗?”
“正好十四。”沈默撒谎不带眨眼的,将他爹重新放躺,低声道:“父亲安心养病,孩儿去去就回。”
沈贺的两眼湿润了,他知道沈默不让自己说话,就是想替自己去官府。
这毕竟是沈家的地盘,马典史也没法耍横,只好朝沈秀才呲呲牙,跟沈默下楼去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两滴泪珠终于从沈贺的眼角滑落:‘这孩子是怕我太笨,去了遭罪啊……’自从沈默被蛇咬了,他便能强烈感觉到,儿子的智商已经远远超过自己,而且在为人处事也比自己成熟稳重的多,以至于让他这个当爹的隐隐有些自卑,不时要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聊以自慰。
但今天沈默的举动告诉他,儿子本事再大,都把老爹放在第一位,全心全意保护着他这个笨笨的老头子……
“孩子,你是我的骄傲。”沈贺缓缓闭上眼睛轻声道:“老爹以你为荣。”
第九章 会稽县衙 (中)
沈默跟着那马典史出了永昌坊往西北走。穿过几条街道,跨过几座石桥,便看到一条十分宽阔的河流。只见河上船只往来如梭,两岸房屋鳞次栉比,这便是划分会稽山阴两县的界河,河东是会稽,河西是山阴。
沿河两岸是两条平行的大街,东边的是会稽大街,西边的山阴大道。三条水路交通的干道,通过临河建筑的数不清的埠头,相互沟通着。
沿着会稽大街往北走,道路越来越宽,店铺也越来越密集,便到了整个绍兴城最繁华的地带,府横街上。府横街,顾名思义,就是一条横在绍兴府衙前的大街。而府衙坐北朝南,大街自然就是东西向了。其与界河及两条南北大街相交的地方,名唤轩亭口。因为河边的一座木质牌楼上,悬挂的一方‘古轩亭’匾额而得名。亭楼上供奉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但因为当今天子修道成痴,对这位弃道修佛德观音大士很是愤慨,绍兴知府甚至限制非光头进入参拜,以至于这牌楼香火不旺,在许许多多跨街而建的石牌坊中,显得十分破败。
但轩亭口自古以来便一直是绍兴城的闹市区。商贸、水陆交通枢纽大多集中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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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走到那木牌楼下,视线不由被一块较大又略高于周边路面的石板吸引了。
马典史注意到他的目光,嘿嘿笑道:“小子,在这看过杀头吧?”
沈默茫然摇摇头,他的记忆力确实没有这一段。
“想不到还是个乖娃子呢。”马典史不由笑道:“咱们会稽县秋决死囚,就在这块‘行刑石’上斩刑……”说着比划个砍头的手势,一呲满口大黄牙道:“午时三科,咔嚓一刀,血如泉涌,好大一颗头颅就落了地啊……”
毒辣的日头下,沈默不禁打个寒战,他没想到这三尺见方、干净光滑的一块石板,竟是一条直通黄泉的不归路。
紧走两步,离开这鬼地方,便见到不远处有座郁郁葱葱的小山,山南侧迎着他的一面,是一片恢宏连绵的建筑群,沈默无奈的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个衙门。不由暗自苦笑:‘十几岁了都没把县城转遍,我这前身还真是个小宅男呢。’却不想若没有人家‘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凭什么混进读书人的队伍里去?
到了地头他才知道。这一片建筑群是由两个县衙和一个府衙构成。中间最高最大地那个。便是大明朝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属下绍兴府地府衙所在。其左右稍小些地两大建筑。便是会稽和山阴两县地县衙所在。都相距府衙不过数百步之遥。
别看三个衙门挨得这么近。但实际上相互之间只限于公文往来。三位地方长官互相并不走动。倒不是那两位大人都像李县令那么懒。而是因为知府大人要遵守‘知府不入县衙’地官场规矩。大家只好各自待在衙门里。靠鸿雁传书沟通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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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跟着马典史到了最东边地会稽县衙。还没看见大门。却先看见一堵黛瓦白底地照壁墙。照壁地南面外墙上张贴着各种榜文告示。
绕过照壁墙。便见远处正门方向。有座题着‘忠廉坊’地大牌坊。十分高大气派。将县衙地门台都罩了进去。
牌坊和照壁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个三五十丈见方地衙前广场。广场左右两侧还有各有一个亭子。左边地唤作‘申明亭’。是用来公布最近破获地刑事案件。以及对以往案子地判决结果。甚至连秋决名单。也是在这里贴出。显然是用来惩恶地。
与之相对的另一座名叫‘旌善亭’,公布的尽是些孝悌仁爱,贞节善行,乃是用来扬善的。不止县衙前,城乡各坊里厢也都有这两种‘惩恶扬善’的亭子。
而在衙门正前方,广场的正中央,还有个圣谕亭,内里供着块石碑,上面刻着太祖高皇帝颁布的《圣谕六条》,一共是二十四个字,曰‘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每逢初一,十五,县官都要来这给群众进行宣讲,教导他们按照这六条好好做人,做朝廷的顺民,做他李大人的良民。
一行人绕过圣谕亭,这才到了县衙门前。只见那衙门正门两侧的外墙,呈八字向外倾斜,墙上也张贴着官府的文书。
沈默看那一对石狮子把守的大门一共六扇,心说:‘恐怕这就是六扇门的出处吧。’
跟着那马典史自然不用再通报,一行人从正门边上的侧门进了县衙。一进去沈默便见到一堵影壁墙,他知道这个叫萧墙,有庄严肃穆的意思。
绕过萧墙,来到县衙院中,便看到前院的左右各有两院,一边挂着‘寅宾馆’的匾额,是本县的驿站所在。另一边则是阴气森森的县狱。
这两座风马牛不相及的建筑对立在前院里,沈默心说:‘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可以免费住宿。’在这院子的东北角还有个小小的土地庙,里面供奉的不是土地老,而是数具很特别的稻草人。乃是当年太祖爷将贪官的皮剥下来,然后在皮内塞上稻草做成的。
这恐怖玩意儿便直接摆在土地庙里,每有新上任的官员,都要先进去参观瞻仰一下,以增强其廉政意识。
进入二门便到了县衙的第二进,这也是县衙中最大的一进,由东西两个院落组成,张县丞、陈主簿和这位马典史各有一个小院作为办公场所。还是‘户吏刑兵礼工’,六房司吏的办公室所在。
本县的粮仓、银库、架阁库也都坐落于此,守卫十分森严。
过了这一进,进去下一道‘仪门’,沈默这才看到了县衙的大堂所在。
但在通往大堂的甬道正中,还立着个名为‘戒石亭’的小亭。亭子中同样供奉着一块石碑,这碑朝外的一侧上刻着‘公生明’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绕到后面便看到,这碑向着大堂的方向刻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
马典史让沈默在月台前候着,自个跨上丹陛,进入大堂,穿过二堂,三堂,来到内宅,向县令大人通禀。
第九章 会稽县衙 (下)
足足等了一顿饭的功夫,李县令才姗姗来迟,一见阶下立着个清秀少年,不由笑道:“你这娃娃,见了本官为何不跪啊?”
沈默不慌不忙的深鞠一躬道:“回禀堂尊,学生代表家父而来,家父是生员出身,太祖恩赐见官不跪,现未得堂尊大人允许,学生唯恐陷堂尊于不忠不义,是以不敢跪。”要不怎么说‘秀才不值钱,见官才值钱’呢?
原本满脸阴霾的李县令不由乐了,哈哈大笑道:“滑头小子,这么说我要是让你跪的话,就是不忠不义之人了?”
“学生不敢。”沈默一脸惶恐道:“您说怎样就怎样还不成?”他先逞强再示弱,给人以机智又懂进退的感觉,若是一味逞强,必会引人反感。
“罢了罢了。”李县令呵呵笑道:“难得你能逗本官开心,还是免了吧。”
“谢堂尊。”沈默乖乖的立在堂下,绝不得寸进尺。
“你就是沈秀才的独生儿子?”李县令打量着这少年,啧啧有声的赞叹道:“根骨清奇,眉目有神,必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命里有大富大贵之运啊……”
沈默心说:‘不会这么神吧?看我一眼就知道将来怎样?’果然,听那李县令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也别当真,当年别人将本官吹的更神,结果怎样?年近天命,仅一七品知县尔。”
沈默诚恳道:“堂尊代天子守牧一方,阖县几十万父老皆视您如父母,在我们心中,您是比阁老还亲近的人。”
这话说得李县令脸上一阵发烫,但心里却如熨斗熨过一样舒坦,呵呵轻笑两声,才对侍立在一旁的马典史笑眯眯道:“给沈……搬把椅子。你叫什么,可有表字?”这话却是问沈默的。
“学生沈默,因既未曾进学,又未及弱冠,是以并无表字。”沈默轻声道。
“哈哈好。等你游庠之日。本官亲自为你赐字如何?”李县令和善笑道。
“学生荣幸万分。”沈默满脸感激道:“一定发奋读书。争取早日进学。”心中却疑惑万分道:‘都说这时候最重官威。这县令怎么如此和善?’这就是他孤陋寡闻了。不明白这大明朝等级森严。站在最顶端地便是士林中人。或者说是‘士人阶层’也不为过。
这个年代地士人不是古时候地贵族。单单是指读书人。因为只有他们才能考中科举。进而登上庙堂。出将入相。成为执掌国家地群体。所以这些人彼此视为同类。自命清高。瞧不起其它行业地从业者。说句大不敬地话。甚至连这大明朝地皇帝老儿。他们都隐隐有些瞧不起。
当然。这话没人敢说。可确实从某些奏章。某些应对中。可以清晰感受出来。
士人就是这样一群自命不凡地家伙。虽然他们既相互倾轧。又相互扶助。但在‘奖掖后进、栽培新人’这一条上。绝对是出奇地不遗余力。极少有嫉贤妒能地情况出现。
为什么?肯定是有好处他才这么干地。什么好处?比如说沈默考中秀才后。便不再称李县令为堂尊了。而是称为‘先生’。而在这个时代。从某种程度上讲。父子不如师生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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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大多数时候,上位者都对后进新人摆出一副‘严师’架势。现在李县令如此和蔼,也可能是因为他长期怠于政务,与文人墨客为伴,悠游于山水之间,对青年俊彦更加亲近吧。
沈默就算再聪明,对这个时代的一些潜规则,也不可能无师自通,这些东西还得日后自己去参悟。
这时候,马典史搬了把椅子过来,沈默望向李县令,见他点头便搁了半拉**在上面,心说正题来了。
谁知那李县令浑没有单刀直入的兴致,而是笑眯眯的问他几岁进学,读了几年书,待听到沈默参加过县试,却因为母亲过世而不得不弃考,很温和的劝勉道:“晚两年也好,年少得志就免不了少年轻狂,到头来是要栽大跟头的。”
沈默肃然道:“学生受教了。”
“现在还上学吗?”李县令笑问道。
“去年家母病后,”沈默无奈的摇摇头道:“便没再去过学堂。”
“学业怎能荒废呢?”李县令颇为不悦的皱眉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谢堂尊教诲。”沈默赶紧拱手道:“虽然未曾跟先生学习,但学生依旧在家苦读,未尝有一日敢懈怠。前些日子沈家老爷又恩准学生去族学继续学业,只是……”
李县令正频频点头,见他突然面露凄容,不由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苦了我那父亲……”沈默的眼圈说红就红,语带哽咽道:“为了供学生读书而放弃学业,还放下尊严上街卖字,饱受异样眼光,还被同行嫉妒,找人打伤了他,可怜我那爹爹筋折骨断,已经卧床不起了……”说着便呜呜痛哭起来。
他这一哭不要紧,李县令也是一阵阵心里发酸,眼***通红通红,泪珠子险些跟着掉下来。
马典史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幕,心说:‘怎么对着哭上了,哪有这么审案的?’
沈默也惊了,暗叫道:‘乖乖我的妈呀,这位大人也太多愁善感了吧。’哪有不趁热打铁的道理,便添油加醋,将沈贺为了救他,屈膝去求医馆,去求沈家,又把粮食省下来给他吃,一顿只吃三个豆的故事,绘声绘色的将给李县令听。
一位对儿子充满爱、富有牺牲精神的慈父,便浮现在李县令的眼前……那不是沈默的爹,而是他李县令的爹。他李朋程的父亲也是个为了儿子放弃科举的秀才,一辈子都是为了他而活着,却在他高中前三年,便先一步去世了。
世上什么最悲哀?子欲养而亲不待。
李县令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辛酸,以袖掩面,无声痛哭起来。
沈默这才住了嘴,陪着李县令一起抹泪。马典史也不敢闲着,在那拼命挤眼,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好半天李县令才止住哭,一抽一抽的吩咐道:“马风,去账房支取二两银子……不,五两银子给沈默。”马典史更郁闷了,好么,倒找钱开了。但哪敢怠慢,赶紧屁颠屁颠的往前院跑去。
第十章 对对子? (上)
沈默拿了银子,李县令又温言劝勉几句便让他回去,从头到尾只字未提案子的事情。
沈默一头雾水,稀里糊涂,只好恭声道谢,跟着个衙役离开了县衙。
他一走,马典史便问道:“堂尊,您咋也不问问案子的事儿呢?”
“问有何益?”李县令淡淡道:“不问亦无损。”
真是句高深的结论啊。马典史苦笑道:“您老拿主意,属下听着就是,只是这案子还查不查了?”
“查,大张旗鼓的查!”李县令沉声道:“适当的抓一些,把声势做足,震一震县里这股邪火。”
马典史恍然大悟,原来是虚张声势啊,便高兴的接令下去。
他回到二进院落,遇上从山阴县回来的县丞大人。马典史赶紧过去打个千,笑眯眯道:“您老辛苦了。”日常领导他们工作的,可是这位贰令大人。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他能不小心伺候着吗?
张县丞嗯一声,沉声问道:“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嘿,正要找赞公汇报呢。”马典史压低声音道:“今儿小的可遇上新鲜事儿了。”便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张县丞听,末了小声咋舌道:“咱们堂尊大人是又抹泪又赠银,一句没审问便将那小子放走了。卑职当差这些年了,就没见过这等怪事。”
哪知张县丞听了,面上一阵阵的酸楚,表情怪异道:“今天这事儿,县尊大人干的漂亮!看来以前咱们是低估他了,人家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啊。”说着微微摇头道:“看着吧,这案子一判下来,就是可以传为清流士林美谈的名判,咱们堂尊大人就要出名了,立地升迁也说不定。”
“不会吧?”马典史一咧马嘴,小舌头都露出来了:“还名判呢?我看就是个糊涂判。”
“你懂什么?今天老爷的做法虽无法无据,但却情有可原。”张县丞微微眯眼道:“想想吧,慈父为子弃学,孝子替父过堂,父子相濡以沫,还又都是士林中人。要是按照正常程序审,当然不会有什么差池,可是同样没有亮点,还可能在士林中留下‘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的恶名。”
“那现在这样弄呢?”马典史一双马眼忽闪忽闪,透着一份没法挽救的无知。
“现在就是成全慈父恩情,彰显孝子节义,既顾全了读书人的体面,又……”说着微微摇头道:“当然,还得把这事儿圆满处理了才行,不然就不美了……不过既然敢这样做,大人就一定想好后招了,咱们静观其变就是。”
马典史茫然的点头,这实在是他还无法理解
的范畴。
张县丞喟然一声,自怜自伤道:“也只有正途出身的县老爷能这样办案子。他进士官就是个铜打铁铸的,尽管随性做去,只会有好评如潮,人皆称颂而已,没人敢说他半个不字。不像你我兄弟这种科贡官、小吏官,整日里兢兢业业,捧着卵子过桥,出了事儿还得给上司背黑锅……要是咱们这样办,就定有风评弹劾,说咱们‘妄为’、‘枉法’,哪里能招架的住?”
最后神色黯然的叹息道:“不就是出身不好吗?凭什么就升迁无望,倒霉没跑?真叫人没地儿说理去。”
马典史还巴望着能升任主簿呢,就是当上主簿还有张县丞的位子可盼,一时感受不到什么叫看得见摸不着的‘玻璃天花板’,只好哼哼哈哈应付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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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引不起共鸣,张县丞也失去了倾诉的兴趣,说一声‘要去大人那儿回话。’便进了仪门,进大堂穿二堂,终于在后花园找到了正在呼呼大睡的县太爷。
听到脚步声,李县令拉下遮在头上的荷叶,微微睁眼一看,含糊道:“回来了?”
“是的,堂尊。”张县丞恭敬道。
“人要回来了吗?”李县令揉揉眼,伸个懒腰坐起来道。
“没有。”张县丞无奈道:“学生见到了王老虎,那厮说必须先放了他弟弟,才能再考虑放人。”
“放屁!”李县令气哼哼道:“若不是这厮妄为,抓什么长子短子的,那***弟弟不早就回去了!”
“大人息怒。”张县丞轻声道:“要不……咱们夜里把人偷偷放回去?”
“不行!“李县令坚决摇头道:“这事儿肯定已惊动知府大人了,‘绿豆蝇’也在等着看咱们服软,你说我还能放吗?”山阴县令吕窦印,因为老跟李县令过不去,他便在背后以‘绿豆蝇’相称泄愤。
“大人三思啊……”张县丞苦口婆心的劝道:“虎头会可是血债累累的黑道,人在他们手里还不被玩出十八般花样?那姚长子能坚持几天?万一要是一命呜呼了,咱们县里还不炸了锅呀?”
“也是……”李县令眉头紧锁,气呼呼道:“你要是不给我出息点,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县丞无限委屈道:“属下倒是想出息啊?可不能够啊……”
“不是说你。”李县令摇摇头道:“你给山阴县衙移文,正式要求联合查办此次绑票案!告诉‘绿豆蝇’,若是姚长子有个三长两短,会稽乱了,山阴也甭想太平,我们俩一块完蛋!”
“是。”张县丞赶紧应下,轻声问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看看六房之中还有没有空缺,”李县令点点头道:“没有就挪一个出来,给本官预备着,我自有用处。”
“是。”张县丞恭声答应,下去办事去了。
待他走了,李县令重新躺在竹椅上,轻啜一口紫砂壶中的上品乌龙,望着满池塘的青翠荷叶,自言自语道:“如果这事儿真是那小子策划的,下次我会稽县,说不定就能赢了那绿豆蝇的青藤子……”
又咬牙切齿道:“若是输了,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让你又娶媳妇又过年!”说完狠狠吸一口茶水,却忘了茶水是刚刚冲上的。
只见他一蹦三尺高,一边呸呸吐水,一边伸出通红的舌头道:“烫死我喽……”
第十章 对对子 (中)
沈默回到家,沈京早就等在那里了,正在和沈贺一起作翘首以待状。
一见他进门,沈京便腾地弹起来,在沈默身上胡乱摸索道:“有没有挨打,有没有伤着,哎呦……怎么这么硬?”
沈默缓缓把他推开,对沈贺道:“爹,我回来了,知县大人并没有为难我,还赐坐给了赏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元宝,搁到沈贺的床头。
沈贺高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沈京却吃惊道:“还有这等好事儿?”说完便一把夺过那元宝,啧啧有声道:“乖乖隆地洞,童叟无欺的五两雪花官银,谁都别拦我,我要去自首。”
“没人拦你。”沈默翻翻白眼道:“说不定能得个金元宝呢。”
“还是算了吧。”沈京讪讪笑道:“我可没你那装腔作势的本事,再吃顿板子炒肉就划不来了。”说着将那银两递给沈贺道:“叔,你看看。”
“这钱你留着吧,给你爹也行。”沈贺拒绝道:“我们父子承蒙关照,叨扰良多,这钱就算是交的伙食费吧。”
“那哪能行?”沈京摇头道:“举手之劳而已,哪能要钱呢?”说着便把那元宝搁在桌上。
“四少爷要是不收。”沈贺咳嗽道:“潮生,你就拿着这钱去街上租个小院,咱爷俩这就搬出去。”
沈默给沈京递个眼色,沈京才哈哈大笑道:“看叔说的,收下就收下了。”说着面色一沉道:“长子怎么样了?”
“不知道。”沈默轻声道:“我问过那李知县和马典史,两人都说正在跟山阴交涉。人家山阴不答应,会稽的官差就不好过去。”
“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沈京霍然起身道:“我去求求我爹和二叔,让他们帮着想想办法。”
“这样最好。”沈默点头道,将沈京送到门口。
沈京又要把那银子给他,沈默摇摇头,轻声道:“你留着吧,这就一间屋子,让我往哪藏?”
沈京这才收起那元宝,嘿嘿一笑道:“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顺手花了。”
“花了就花了。”沈默翻翻白眼:“以后我天天上你那蹭饭。”
“那还是给你留着吧。”沈京一边往下走,一边愁眉苦脸道:“现在还好说,等以后你老婆孩子一大帮,我就是有座金山也得被你吃光了。”走到楼梯口,他回过头来,面色凝重道:“长子他……不会有事吧?”
“不会有事的,”沈默沉声道:“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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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沈京,沈默回到屋里,查看一下父亲的伤处,轻声问道:“还没吃饭吧?”
沈贺点头道:“嗯,七姑娘给送了碗梅菜扣肉上来,我担心你,也吃不下,都凉了吧?”
沈默掀开桌上盖着的碗,轻声道:“确实是凉了,我给你热热吧?”
“你自己吃吧,这玩意太腻,我看着就有点恶心。”沈贺摇头道:“你再给我下点面条子吧。”
“老吃面条受得了吗?”沈默皱眉道:“要不我煮点白粥吧?”
“就愿意吃你擀的面条。”沈贺跟老小孩似的坚持道:“比你妈做的都好吃。”
沈默只好将昨天的工序重新进行一遍,准备煮面条时,突然想起老爹昨天说的话:‘你娘煮面还放葱。’便从筐里找出根小葱洗净了,切得细细碎碎撒在面汤里,看上去白绿相间,果然提升了不少档次。
将饭碗端到床前,沈贺的左手拿起筷子,运用自如。吃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道:“每次你娘在面条里放葱的时候,我都把它挑出来。”感情因为上次没放葱,他才觉着比老婆做的都好吃……好吃的好,也可以理解为‘快捷方便’的意思。
看着碗里细细碎碎的葱末,沈默第一次有了想要抓狂的感觉,好半天才顺过气来,闷声道:“将就着吃吧。”
沈贺叹口气,看起来十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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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沈默刚伺候着老爹吃完饭,便听到有人敲门。
一开门,是昨天那马典史,十分客气对他道:“沈公子,我们堂尊有请。”
沈默毫不惊讶,他就知道这事儿没完,回头跟父亲说一声,又下楼跟七姑娘打个招呼,拜托她老公帮着照顾下老爹,中午要是自己回不来,再帮着做个饭什么的。
七姑娘满口答应下来,让他只管去,保准委屈不了沈相公。
沈默这才放心出了府,今日的待遇较之昨日却要高些,一辆官府的马车候在门口。跟着那马典史上了车,用了不到昨日一半的时间,沈默便到了县衙内,被仆役引到后花园中。
此时天近六月,不到中午,太阳便已经十分毒辣。大狗在树下呼哧呼哧吐着舌头,树上的知了也在一个劲的聒噪。
但这会稽县衙的后花园中,却是相当的清凉宜人。其中大半的功劳,要归于花园里的一个小湖,湖水晶莹透彻、湖面莲叶田田,斑驳的倒影着湖心的小亭。
那亭子名曰‘思退’,飞檐四望、碧瓦朱栏。厅内摆着一把躺椅一个圆凳和一张小桌,桌上搁着消暑止渴的西瓜片,生津润燥的龟苓膏,让急急赶路、满头大汗的沈默,不由自主的直咽口水。
却不敢丝毫造次,因为那身穿湖绸宽衣的李县令,正斜倚在那躺椅上,笑眯眯的向他看来。
沈默赶紧上前见礼,李县令摆摆手道:“免了免了。”说着呵呵一笑道:“热坏了吧?”
沈默苦笑着点头道:“老天爷不容人啊。”
“这里有些消暑解渴的吃食,想不想吃?”李县令笑眯眯道。
这话问的很讨厌,直接请人吃不就得了吗?还非得让人家说想不想。别看答案简单,可一般人都回答不好……这么热的天,又是满身大汗的,你说想吃吧,就显得有些下作了;但若要说不想,就显得虚伪了,还得忍着饥渴,甚至是对方的继续戏弄。
这显然是李县令的恶作剧,要试一下沈默随机应变的能力,若是答不好,说不得就得让其难为情一下。
但沈默显然是个充满急智之人,只见他眼珠子一转,不慌不忙的笑眯眯道:“大人您猜呢?”
“我猜是不想吃。”李县令呵呵笑道。
“您这回没猜着。”沈默笑眯眯道。
第十章 对对子 (下)
沈默一方面要避过尴尬,另一方面又不能被人得了便宜卖乖,所以这桌上的东西,他是一定要吃的。为解决这个难题,他用上了太极手法,将问题推还给李县令,无论李县令回答是或不是,他都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轻松应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想还是不想’,却将自己的意思明白无误的表达出来,让李县令所有的后招失了效。
李县令先是一愣,旋即放声大笑道:“好一个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啊。”说着指了指桌上的吃食道:“尽情享用吧。”
沈默却只答应不动弹,因为县太爷还没赐坐,难道要他捧着个站着啃?
“想坐啊?”李县令呵呵一笑道:“我出个上联,你对上了便坐着吃,对不上就只有站着啃喽。”
“这个……学生听大人的上联。”沈默心中有些打怵,硬着头皮道。虽然原先他就喜欢对对子、猜灯谜,现在又平白加了许多年的苦读功力,应该可以应付几下。但以前那都是怡情宜兴,对不上来也无伤大雅,这次却是关系到长子的命运,让他怎能不紧张?
但这家伙有一样好处,甭管心里谎成啥样,面上都能稳如泰山,给人智珠在握的感觉。
见他自信满满,县太爷心说:‘我得出个难点的。’两眼到处乱瞟,希望能找到点灵感。看到桌上搁着的左传,下意识拿起来翻了几下,李县令突然灵光一闪道:“有了。”
说着兴奋的两手互搓道:“听我的上联……由上向下读左传,书往右翻。”虽然不甚雅致,但将上下左右四个方位囊括进来,沈默要想对仗工整,就也得用上诸如此类的词语,比如说春夏秋冬,东西南北,坎离艮兑之类。
要想在一个长短句中将四个字都用上,且第三个字还得是同字不同意,譬如那‘左传’的左,便不是指左边,而是左丘明的意思。这层层机巧叠加起来,岂是轻易可以应对?
沈默想不到遇见的第一副对子就这样刁钻,只好绞尽脑汁的寻思起来,两眼也像李县令那样,不住的到处寻索,希望能得到点什么启示。
见他陷入苦思之中,李县令不禁有些得意,随手拿起片西瓜,哧溜哧溜的啃起来,直到他把西瓜啃成瓜皮,沈默也没能对上来。李县令一下又失望起来,将那瓜皮随手往东边一扔,准备再出一个简单的,若是还答不上来,就要变脸送客,不再浪费时间了。
看到他坐在那扔瓜皮的动作,沈默眼前一亮,脱口而出道:“坐南朝北吃西瓜,皮向东扔。”回答的更不雅致,但是南北对上下,西瓜对左传,东扔对右翻,却是无比的贴切。
更难得的是,这完全是应景之作,更体现他的急智。李县令反复咀嚼几遍,终是拍手赞道:“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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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背后都湿透了,擦擦额头的汗水,笑道:“谢大人夸奖。”便要一屁股坐下吃瓜。
“且慢。”李县令心有不甘,抬手笑道:“我还有一个,你若是答上来,我便给你父亲在县衙找份差事,若是答不上来,就还是站着吃。”
沈默旗开得胜,士气高涨,双眉一挑道:“学生接着就是。”
李县令看那池中荷花初放,便接着出上联道:“池中莲花,攥红拳打谁?”顺着他的目光,沈默也看到那一池荷花,略一思索,便答道:“水上荷叶,伸绿掌要啥?”
李县令不认输,继续道:“庭前花始放!”这显然又是一连串对子的起始。
看知县大人脸都绿了,沈默心说不能再对下去了,若是一直赢下去,这家伙一定怪自己不给他面子,日后说不得给小鞋穿。但若是故意输了,却又显不出自己的本事来。
‘我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沈默使劲一想,便朝县令拱手道:“阁下李先生。”
李知县一下子愣住了,奇怪道:“你叫我干什么?”
“对对子啊。”沈默两手一摊道。
“对吧。”李知县点头道:“听着呢。”
“阁下李先生。”沈默又说一遍。
“我知道我姓李!”李知县皱眉道:“休要再提。”
“大人误会了。”沈默摇摇头,眯眼笑道:“‘阁下李先生’五个字便是下联!”
“啊?”李县令吃了一惊,低头琢磨道:“我说庭前。”
“我对阁下。”沈默两手一摊道:“亭对阁,前对下,有问题吗?”
李县令不由点点头,接着道:“我说‘花始放’。”
“学生对的是‘李先生。’”沈默苦笑道:“花对李,始对先,放对生。”
“庭前花始放,阁下李先生。”李县令终于想清楚,这是个字面对仗工整,两边对的内容却驴唇不对马嘴的羊角对,更难得是,这小子还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他是越想越可乐,不由捧腹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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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到肚子抽筋,李县令才擦擦眼泪道:“你怎么想起这样对来了?”
“学生才疏学浅。”沈默挠挠头,一脸忠厚道:“实在是黔驴技穷了,只能单求对仗工整,意思上却是顾得不了。”
李县令又是爆出一阵大笑,觉着这许多年都没有如此开心了。
沈默都自认‘黔驴技穷’了,这对子自然是对不下去,李县令伸手请他坐下,笑吟吟的望着他,只觉他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妙人。不仅脑子快,还懂进退。若是这样孩子没出息,哪样的还能有出息?
想到这里,李县令便换成一种‘孺子可教’的目光看着他,希望沈默能感受到自己的欣赏,从而对自己感激不尽。
哪知沈默却被他看得发毛,他听沈京说,现在的达官贵人流行男女通吃,这李县令不会是个老兔子吧?
轻咳一声,打断李县令的深情凝视,沈默低头道:“大人,我能吃瓜了么?”
李县令哪知道自己已经被当成了‘老兔子’,还在那笑眯眯的作慈祥状,一脸深情道:“吃吧,不够还有。”
第十一章 潮生,我们支持你! (上)
大大方方吃了两片西瓜,沈默一抹嘴道:“堂尊……”
“你都说‘阁下李先生’了。”李县令和蔼笑道:“以后就叫先生吧。”只有进了学的生员,才可以称呼县令为‘先生’,现在他允许沈默一个小童生这样叫,实在是很高的抬举。
沈默面露感激之情,微笑道:“先生唤弟子来,不知有何吩咐?”
“哦,是关于那姚长子之事。”李县令点点头道:“老夫行文山阴县,要求他们协助营救。但因为那虎头会势力强大,盘根错节,山阴县也是十分怵头,他们吕知县只是答应从中斡旋,并不愿轻易撕破面皮。”
沈默点点头,默不作声。听那李县令继续道:“后来那边传话过来,说必须咱们先放人,他们才肯放。”说着眉头紧锁道:“哎,要是原先吗,找个夜里偷着放了就是,可现在会稽县城沸反盈天,老百姓都嚷嚷着要让山阴县好看。若是本官贸然放人,无异于自认软弱,百姓是不会答应的。”
沈默接着点头,心里却直翻白眼道:‘狗屁百姓不答应。’很显然,这李先生把自己当成政治小白了,在云山雾罩的忽悠自己。其实以解救本县义士的名义,就算正大光明的放了那王二虎,谁也无话可说。
这李县令之所以如是说,唯一的解释便是,他自己不愿放人。
沈默没兴趣探究原因,也不会反驳他,胳膊拗不过大腿,这是永不过时的真理。他只有耐下性子,保持微笑,等待这老混蛋将真实意思讲出来。
“双方僵持不下,”李县令煞有介事道:“山阴县令便提议按老规矩办。”
“老规矩?”沈默轻声问道:“学生不知。”
“会稽山阴,唇齿相依,之间难免会有磕磕碰碰,有时涉及两个县衙,不好判决又调解无效。”李县令解释道:“两县便让争执双方商量个方式,相互比试一番,输了的就必须满足赢了的要求。”
“哦……”沈默微微点头,轻声问道:“具体细则呢?”他觉着这也未尝不是个解决之道。
“分文斗武斗。”李县令嘬一口龟苓膏,为沈默解说道:“文斗斗智不斗力,可以解谜题,对对子,出难题,只要不动手,怎么都行。武斗斗力不斗智,签下生死状,到城外找个地方开打,生死无论。”说着满面笑容道:“本官给你要来了优先选择权,你自己可以决定选择哪一种。”
‘这还用选吗?’沈默无力道:“我打不过他们。”这真是**裸的强*奸民意啊。
“那就是选择文斗了。”见沈默点头,李县令沉声道:“你选了方式,具体怎么比就得人家做主,你只有应着了。”
沈默颔首道:“我接着便是。”
李县令抚掌笑道:“好,你且回去,随时等本官的通知。”
沈默继续点头,轻声道:“那长子的安全呢?”
“放心。”李县令一挥手道:“比试结果出来之前,不会伤害他的,这是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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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县虎头会要和会稽县小童生比试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全绍兴。
一时间,大街上,渡船中,茶馆里、酒肆内,不分男女老幼,人们都在热议着这件事情……比起皇帝是如何修道,严阁老过着怎样奢华的生活,那些伟大的话题来,这件事情虽然渺小,但胜在触手可及,更加鲜活动人……
虎头会自不消说,是山阴县最大的堂口,整个西绍兴的码头、赌馆都是他们的势力范围,据说会中兄弟有二三百人,会首王老虎更是绍兴城里小儿止啼的人物。
但人们更关心的却是那螳臂当车的小童生,他们纷纷打听,那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何过人之处,难道真能创造奇迹吗?有了山阴青藤的例子,他们倒不敢太过鄙薄少年郎。
可这种支持也仅仅是说说而已,人们都知道,像徐文清那样的人物,五百年才能出一个,怎能再让绍兴城摊上呢?
这种心理清晰地反映在赌场开出的盘口上……山阴最大的兴发赌场给虎头会开出的赔数是一赔一,而给小童生则开出了一赔五高赔数。会稽这边的大发赌场同样给虎头会一赔一,但给了小童生一个一赔四,算是稍稍照顾下同乡的面子。
要知道,按此时赌坊的规矩,赔数已包含着投注的本金,所以计算利润的时候你得减去本金的数目。即是说,一赔一的话,赌客毛都挣不着。
这是暂时不接受对虎头会下注的意思,将来随着情况的变化,也许会调高赔率,接受下注,但更大的可能是,将一直不接受对虎头会的下注。
赌场是销金窟,不是慈善堂,他们不会做必赔无疑的生意……他们消息灵通,在给出赔率之前,自然要经过一番调查,最终发现这次的比试是虎头会出题,而且是连出三题,那小童生只要有一道无解,便算失利。
再考虑到虎头会强大的实力,设计三个刁钻古怪的难题肯定并非难事,怎么看那小童生都没有赢的希望。所以才会出现如此奇怪的盘口。
一边倒的赔率挡住了赌徒的下注,却并不影响人们高涨的热情,很快他们便转而讨论小童生能否解开第一题上。苦于没有任何根据,赌场暂时不能开设盘口,但他们已经承诺,只要一弄到谜题,就一定会开出合理的赔率,供父老乡亲参考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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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大院。
外面的人们翘首以盼比试的到来,纷纷猜测小童生的身份,院内阁楼上的沈默却安之若素,浑不觉已成热点人物。他坐在个床边的小板凳上,一手给他爹打着扇子,一手举着本《水浒传》看得津津有味。
躺在床上的沈贺却十分紧张,辗转反侧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潮生,你有把握吗?”
“还不知道比什么呢,”沈默正看到‘西门庆勾引潘金莲’那段,随口答道:“我哪知道有没有把握。”心里却在琢磨道:“也不知道《金瓶梅》问世了么?昨天问沈京,那小子一点反应也没有,估计是还没问世。”便琢磨着是不是抢先写了,整俩钱花花……他实在是太渴望摆脱目前的贫穷了。
但又一想施耐庵、蒲松龄、曹雪芹这些人,一个个都穷的叮当响,甚至还有饿死孩子的。他这才想起这时候人们没有版权意识,一本新书出来,没几天就盗版满天飞了。
心中不由哀叹一声道:‘哎,读者都去看盗版去了,也没人支持作者,这些写书的就只有饿死了事。’便绝了将《金瓶梅》和《红楼梦》一并写出来卖钱的心思。
第十一章 潮生,我们支持你!(中)
正和老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话,便听楼下七姑娘那破锣嗓门道:“姑娘又来找我们沈小相公了。”
“这个口没遮拦的。”沈默低声骂一句道:“爹,我下去看看。”说着便急匆匆出了门。
一看果然是画屏,正被七姑娘拦在二楼,听她没口子的夸奖沈小相公,宅心仁厚,慷慨大方,是一等一的佳偶良婿。若不趁机拿下,等过两年他飞黄腾达了,可哭都没地方哭去。
画屏的脸羞得像一块红布,在那扭扭捏捏的说什么“没有的事、不要乱想”之类,完全没了平日里小嘴叭叭的本事。
沈默只好出声解救道:“七姐要吓跑我的恩人?”
“恩人,那就更有利了!”七姑娘小声对画屏道。这才转过头来,赔笑道:“看小相公说的,我不过跟姑娘拉几句家常,不打扰你们了。”说完便钻进了屋里,隐约还飘出一句:“咬定青山不放松哦!”
画屏只觉着该找个地洞钻进去,左右是无颜再见人了。
正胡思乱想间,一把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上去坐吗?”
画屏不知所措的摇摇头,颤声道:“去那里吧。”说着便飞也似的逃出了这个尴尬的小院。
沈默挠挠头,只好跟着出去,向那个开满紫藤花的小亭走去。他故意放缓了脚步,好给画屏平复情绪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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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走到亭子,画屏的脸色已经变成粉红,只是双眼仍不敢直视沈默,把上次的那个包袱往沈默面前一送,轻声道:“拿去。”
“不是给别人的吗?”沈默闷声道,心说万一刚穿上又让俺脱下来,还不得糗死啊。
“就是给你的。”画屏杏眼微瞪,胡诌八扯道:“上次看着不合身,回去给你改了改,。”
“呵呵,是吗?”沈默心说,这理由不错,我原谅你了。
“那个……”画屏轻声道:“这几天先别忙着穿,等着出场合的时候再穿上,虽然不如人家的名贵,但总能算身新衣服。”
沈默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轻声道:“谢谢你,我会爱惜穿的。”
“不用客气。”画屏嘤咛一声,垂下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说着重新抬起头来,小声问道:“那个比试,有把握吗?”
沈默苦笑一声道:“到时候看吧,现在连题目都不知道,也谈不上有没有把握。”
“哦,”画屏点点头,犹豫再三,轻声道:“到时候我求求小姐,她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没有能难倒她的难题。”又怕戳伤他的自尊心,赶忙解释道:“我是说万一的话……不是救人要紧吗。”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上,在大多数男人看来,让女人帮忙是件很丢人的事。
沈默脑子里却没有这根弦,他温和笑笑道:“那太好了,我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不管最后什么结果,我都支持你!”见他如此开通,画屏这才放了心,展颜笑道:“我出来有些时候了,得赶紧回去了。”
沈默点点头,微笑道:“我送送你。”
“可别了。”画屏连忙摇头道:“非要人笑话死不可。”
沈默也知道人言可畏,他个男人当然无所谓,但人家姑娘家家的,可受不了那些闲话。
画屏刚走出两步,沈默突然一拍脑袋道:“你看我这脑子,还没给你衣服钱呢?”
画屏身子明显一僵,待回过头来时,小脸上已经布满杀气了,只见她杏眼微眯道:“你!买!不!起!”说着便气冲冲的走了,一句话也不肯与他多说。
看着她快速的消失在角门,沈默摇摇头,轻叹一声道:“女人哦,奇怪的东西,不论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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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拎着包袱回到院子里,发现沈京站在那里。
一看到他回来,沈京便窜过来,像条大狗一样在他衣服上嗅来嗅去,沈默把他一把推开,没好气道:“一边玩去。”
沈京却满脸兴奋道:“你身上有梨花香粉的味道!”说着转身大叫道:“叔,潮生有……”沈默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低声恐吓道:“作死呢!”真让他一嚷嚷,好满世界都知道了,还让不让人家姑娘活了?
沈京歪歪头,露出嘴巴来,得意洋洋道:“不说也可以,只是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说。”沈默一甩手,没好气道:“你可真卑鄙啊。”
“承让承让。”沈京眉开眼笑道:“到时候带上我,跟你一起去露露脸怎么样?”
“很大可能是丢人呢。”沈默冷笑道:“我可没把握赢下来。”
“那倒是。”沈京点头道:“外面的盘口开出来了,虎头会赢是一赔一,若是你赢了就一赔四。”
“什么意思?”沈默不解道。
“这都不懂,真笨啊!”沈京登时兴奋起来,对于知道沈默不知道的事情,他一向是很自豪的:“比如说我拿十文钱押虎头会赢,最后真是他们赢了,赌场就给我十文钱。”
“一文钱都不赚?”沈默翻翻白眼道:“那还赌个什么劲儿?”
“废话。”沈京也翻白眼道:“摆明了人家虎头会赢,赌场凭什么当冤大头?”说着嘿嘿一笑道:“不过为表示支持,我已经出了二十文钱买你赢,怎么样,够意思吧?”
沈默没好气道:“找我干什么?没事儿就走吧,看到你就来气。”
沈京这才想起正事,一拍脑门道:“我爹找你呢,我叔也在。”
“什么事儿?”沈默轻声问道。
“去了就知道,快走吧。”沈京拉他的袖子就往外走,口中大声嚷嚷道:“应该不是坏事。”
沈默甩脱他的手,叹口气道:“总得等我把包袱放下吧。”
“包袱里是什么?”沈京又来了精神:“定情信物吗?”
“若是再聒噪,就不带你去了!”沈默威胁道。
“人家噤声……”
第十一章 潮生,我们支持你! (下)
跟着沈京到了上次来过的‘中和堂’,厅内陈设依旧,只是多了一个人坐在沈老爷的右手边,想必就是那劳什子二老爷了。
沈默恭敬的给两位老爷行礼,那沈老爷笑呵呵道:“贤侄不必多礼,坐下吧。”
沈默摇头道:“长辈面前,哪有晚辈坐的地方。”他偷眼瞟见,那二老爷生得十分严肃,仿佛心事重重一般。
这时沈老爷笑道:“长辈让你就坐。”
沈默看一眼边上立着的沈京,意思是:‘那就对不起了,老兄。’便在下首坐了下来。
沈老爷又让人给沈默看茶,这才和蔼道:“你要和山阴县比试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说着看一眼身边的二老爷道:“虽然这事儿呢,是以你自己的名义去做,但是你毕竟是我沈家的人,我们也不能置若罔闻……所以我和你二叔合计着,把你叫来,向你表个态……”
边上那二老爷突然插嘴道:“沈默,你要是没把握,就别强出头。丢了面子是小,坏了那小子的性命,谁来承担?”
这位说话还真不客气,臊得沈默一阵脸红一阵脸白,只能勉强苦笑道:“只要有别的法子,我也不会硬着头皮接下这场子的。”
二老爷沉声道:“看来你是没把握,那就去跟虎头会认输……我陪你一道去,帮你把姚长子领回来。”
沈默心说:‘这感情好。’便要答应下来,那边的大老爷却不干了,干咳一声道:“纯甫啊,我们今天是来给沈默提气的,不是给他泄气。”
二老爷皱眉道:“事关人命,岂能任由这孩子儿戏?”这话实应该私底下说的,但他就是这个脾气,从来藏不住话。
沈老爷叹口气道:“你这脾气啊,什么时候能改改?”说着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现在消息已经传开了,山阴县正准备的热火朝天,咱们李县令也翘首以盼,实指望这次能出口恶气。你突然横插一杠子进去,把这事儿给搅黄了,让两县的县太爷脸面往哪搁?”
“脸面重要还是人命重要!”二老爷气哼哼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人整天怎么想的!”
“我还搞不懂你这些年当官都当到哪去了呢!”沈老爷重重一搁茶盏,闷哼道:“天下还有比当官的脸面更重的东西吗?”
沈默心说:‘有,比他更大的官的脸面。’
“不可理喻!”沈炼愤愤的拂袖而去,临走还狠狠瞪沈默一眼道:“草菅人命!”
沈老爷被气得面红耳赤,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强笑道:“你二叔就是这脾气,性烈如火,见笑了。”
沈默神情黯然道:“其实二老爷教训的是,我没有把长子的性命摆在第一位。”
“孩子,你这就不懂了。”沈老爷摇头笑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肯定连知府大人都惊动了,为了不激化事态,他一定会下令山阴知县,保护好长子的性命。”说着呵呵笑道:“伯伯我敢跟你打包票,长子的性命安若泰山。只要你能把山阴赢个心服口服,他定会全须全尾的回来的。”
沈默也是关心则乱,经沈老爷这样一说,立刻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心头轻松不少道:“多谢大老爷指点迷津……”
“唉,叫什么大老爷?太生分了。”沈老爷笑眯眯道:“按照辈分,我是你未出五服的伯父,沈京还是你的堂哥哩。”
“伯父……”沈默只好重新见礼道:“堂兄。”沈京连忙还礼。
这样一叫,双方果然亲近不少。沈老爷笑道:“既然叫一声伯伯,那你的事情就是我们全家的事情。这件事我们大力支持,到时候需要什么帮助,你尽管提出来,咱们阖府全力以赴!”
沈默笑着点点头,轻声道:“谢大老爷关怀,到时候说不得还要劳烦家里呢。”
沈老爷打量一下沈默的衣衫,对沈京吩咐道:“到账上支二两银子,去给沈默买两身像样的衣裳。有你这样当哥哥的吗?自己一身绫罗绸缎,却让弟弟穿补丁衣裳。”
沈京苦笑着应下,心说你下令就下令吧,干吗有事儿没事都得训我一顿呢?沈默推辞几句,却被他强拉出来,到了没人出,沈京笑骂道:“你就装吧,要是我不去拉你,果真就不要这钱了么?”
沈默拍开他的手道:“我那还有一身新的呢,这衣裳你也别买了,剩下的银子自己留着吧。”
“囊球啊。”沈京郁闷道:“总把我想得那么龌龊,我是那种贪朋友财的人吗?”
“你要是不要。”沈默轻声道:“就连着我那五两,一起下了注吧……买我赢。到时候咱们五五分账。”
沈京瞪大眼道:“万一要是输了呢?”
“输了就输了。”沈默拍拍手道:“反正是外财,有什么好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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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个衙役来到府上传话,说已经对方准备好了,第二天一早便可以签订约书,地点便在轩亭口。
第二天天还没亮,沈京便来敲门,沈默睡眼惺忪的给他开了门,嘟囔骂道:“这才什么时辰,你就窜过来了。”
沈京大惊小怪道:“你还能睡的着?我可是折腾了半宿才睡下,不到寅时又起来了。”
里面的沈贺也笑骂道:“这小子浑跟没事儿人似的,一沾枕头就睡了,你不叫门还不起呢。”
沈默胡乱洗把脸,将头发简单的一束,没好气道:“吃饭了吗?用不用给你做一份?”
“我就是来叫你吃饭的。”沈京嘿嘿笑道:“我爹昨天晚上就吩咐厨房,给你备好早饭了,去前面吃去吧。”
沈默看一眼老爹,沈京笑道:“你看我手里提的什么?”变戏法似的拿出个一个食盒,朝沈贺呲牙笑道:“我和叔啥感情,能忘了他老人家么?”
沈贺笑着摇摇头,看来这些天两人混得真不错。
沈默打开那数层的食盒,从每一层中都取出一碟菜……一盘干菜焖肉,一碗鱼烧豆腐,一碗清汤鱼圆,还有一大碗白米饭,一小屉小笼包。
沈府的厨子绝不是七姑娘和沈默可比,饭菜一端出来就芳香四溢,让人暗吞口水。
第十二章 人不可貌相 (上)
“真拿你叔当牛了?”沈贺笑道:“我就是有四个胃也吃不了。”
沈京嘿嘿笑道:“那也比饿着强,中午厨房还过来送饭,叔放开肚皮吃就是了。”
沈默也放下心,拿毛巾擦干净脖子,换上了画屏送来的那身衣裳。
看见沈默穿上月白的长衫,系上同色的腰带,踏上崭新的布鞋,将头发整齐的束在脑后,沈京不由一呆,大呼小叫道:“我没有看错吧,你竟然是个小白脸!”便满脸沮丧道:“原先看你穿的破破烂烂,以为你长得跟我差不多呢。”
看着沈默的样子,沈贺也有些呆了,两眼不知不觉的模糊起来,哽咽道:“都没给你做过一身像样的衣裳……”
沈默踢沈京一脚道:“男人又不靠脸蛋吃饭,管他娘的长相作甚!”说着翻下白眼道:“要不是为了你们沈家的颜面,我才懒得折腾呢。”
“什么你们沈家。”沈京很认真的纠正道:“是我们沈家!”
“都可以。”沈默回头朝沈贺笑笑道:“爹,我走了,您就放心好了。”
沈贺点点头,一脸不放心的叮嘱道:“安全第一,莫逞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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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了门,下到二楼时,正碰上七姑娘和她老公,两人一个举着灯在前面,一个端着个托盘跟在后面。看到沈默下来,七姑娘惊奇道:“方才还没听见动静,怎么这会儿便出来了?”
“四少爷叫我去前面吃。”沈默微笑道。
“哎呦,这个这个……”七姑娘郁闷的笑笑道:“大厨的手艺可比我强多了。”
沈默看到托盘上搁满了盘子碗,不由感激道:“又让七哥七姐麻烦了。”
“今天是小相公的大日子,哪能不表示表示。”七姑娘很快释然道:“沈相公还没吃吧,我们给他端上去吧。”
“不用了。”沈默笑道:“他自己都吃不了。”
边上的沈京不耐烦道:“正好我叔在上面一个人闷,你们把吃食端上去,跟他凑个热闹就是。”
此计一出,皆大欢喜。七姑娘便和他老公欢天喜地的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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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到了前院的饭厅,下人已经备好了一大桌饭菜,光各色点心就七八样。沈京便招呼沈默坐下用饭,沈默看没别人出来,轻声问道:“就咱俩吃?”
“嗯,我爹说人多了怕你不自在。”沈京端起饭碗道:“让咱俩单独吃。”其实他老爹是怕沈默不懂规矩,弄不好场面尴尬,下不来台,这才不让别人来陪着的。
说句极不仗义的,沈京心里也存着看沈默笑话的念头,谁让这小子一天到晚拽拽的,明明比自己小上几岁,却总是一副大哥模样。能看他出糗,真是无比快乐啊。
沈默皱眉道:“这桌菜二两银子办不下来吧?”
“别管什么银子,就是为了让你吃的舒心。”沈京笑道:“咱们当然吃不了,一会儿各院就分了,横竖不会浪费。”
沈默这才坐下,在净盆中过一下手指,用白巾擦干净,这才动手吃饭。
一看他这气定神闲的架势,沈京便瞪大了眼睛。只见沈默舀一碗香粥,再取个元宝状的小粽子,用摆在桌上的一把精致小剪刀,剪断捆扎粽子的绳结,熟练取下层层包裹的粽叶,蘸一下小碟中的白糖,这才咬一口粽子,喝一口粥,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沈京知道,这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自己是一辈子也学不来的,心中不禁哀号道:‘这还有没有天理?他爹都说他从小没吃过酒席,怎么看起来比我爹还老练。’
这时,厨子亲自端上两个笼屉,笑道:“四少爷,您最爱的牛肉大汤包。”说着便在一人面前搁一笼。
沈京眼前一亮,哈哈笑道:“这是人间美味啊,快趁热吃,凉了就没滋味了。”便极力撺掇沈默尽快用……沈京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争强好胜了。他家的厨子是靖江人,因而会做一这道绍兴没有的‘大汤包’。这吃食很有几分神奇,第一吃的人,没有不被捉弄一下的。
他还清晰记得第一次吃这‘大汤包’时,他抓起一只、张嘴就咬,便见一股汤汁直射出来,烫得他一甩手,汤包扔到背后去了,身上手上全是汤汁……
现在他便怀揣着恶作剧的心理,等着沈默也表演一次‘苏秦背剑’。
他不太担心沈默会生气,因为那鲜香的汤汁会俘虏任何人,让人们顾不上计较,而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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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热气散去,一个雪白晶莹的大包出现在沈默眼前……是的,一个笼里就这么一个,虽然笼屉有点小,但也足以说明这包子的大了。
沈默见那‘大汤包’皮薄如纸,几近透明,上面的折皱细巧均匀,整个好似一朵丰润饱满、含苞欲放的白牡丹。稍一动弹,便可看见里面的汤汁在轻轻晃动,便像美人肌肤一般,有着吹之即破的柔嫩。
别说吃了,光是看,就是一种美的享受。
赞赏的看一眼那厨子,沈默抚掌道:“晶莹剔透,吹弹得破。师傅好俊的手艺。”
那厨子顿时眉开眼笑道:“道地不道地,还得尝一尝,公子请品鉴。”好吗,让人一夸,连‘品鉴’都出来了。
沈默点点头,先在白巾上擦擦右手,再用三只指尖撮住那汤包上面的折皱,小心翼翼地轻轻拎起,慢慢放到盛醋的碟子里。然后低下头凑近去,在汤包的上方用牙尖细细咬破一点小孔,再从那小孔里缓缓地吸吮汤汁,这是个技术活,因为汤包皮薄且嫩,汁丰又烫,稍一不慎,皮破汤漏,也就不成汤包了。
待将汁水全部吮吸完毕,那汤包还是原先的形状,只是已经失去了那层如玉的光泽。沈默却变得满面红润,无限满足道:“此味只应天上有啊……”
那厨子由衷赞叹道:“小人做了一辈子灌汤包,公子是最会吃的一个。”
边上的沈京彻底服气了,挑起大拇哥道:“兄弟,你是天生的贵人啊!”说着也想学沈默的吃法,却被烫到嘴唇,呲牙咧嘴道:“这个吃法不适合我。”便将包子从顶端撕开,伸进调羹去,一勺一勺咬着吃,弄得没里带外,汤汁四溅。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还是这样吃痛快,你那样固然文雅,但吸走了精华,剩下的可就淡而无味了。”
沈默气他方才戏弄,也是有意镇他一下,淡淡笑道:“无妨,用生姜米和香醋佐餐,亦有别样滋味。”
“公子行家啊!”那厨子没口子称赞道。
第十二章 人不可貌相 (中)
吃完大汤包,百味俱淡。喝上一碗茼蒿汤,饮上一杯清茶,备觉神清气爽。
两人稍坐一会,外面便天光大亮了,车夫进来知会,外面马车已经备好了。
沈京这才回过神来,闷声道“走吧。”沈默点头笑笑,起身跟着出去。
上了马车,两人相对而坐。外面的车夫喊一声:“二位公子坐好喽。”‘啪’地一声甩个鞭花,那驮马便缓缓行驶出去。
快到会稽大街时,沈默轻声道:“我们走过去吧。”
沈京‘哦’一声,便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吧唧一声摔在了地下。
沈默赶紧跳下来把他扶起,笑道:“怎么了这是,丢魂似的?”
“人家心里有愧啊……”沈京愁眉苦脸道:“饭桌上实不该想看你笑话的。”
“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沈默使劲拍拍他的肩头,笑骂道:“就那么想看我出糗?”
沈京端详着他的脸,试探问道:“你不生我气?”
“干吗要生气?”见他没事儿,沈默放开手,哈哈一笑道:“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说着便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沈潮生,你老气横秋!”沈京在身后气急败坏道:“等等我,哎呦……”赶紧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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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要低估国人那颗看热闹的心!沈默两个觉着来的就够早了,但还没到轩亭口,便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给吓到了。
只见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那木牌楼围得水泄不通,两人在外围转了好久,也没找到进去的路。
正着急呢,突然听到一声锣响,几个皂服衙役护着个身穿绿色官服、胸前缀着黄鹂补子官员从东边过来。
接着又是一声锣响,几个身穿同样皂服的衙役,也护着个身穿绿色官服,胸前缀着黄鹂的官员,从西边过来。
一看官儿来了,老百姓呼啦一声散开,让出一条五尺宽的通道来。
两路人马在通道口相遇,相互间笑语盈盈的见礼,这个道:“张赞公先请。”那个道:“侯赞公您先请。”假模假样的谦让几句,两人突然同时往中间闪身,都想乘对方不备,抢下这个第一,却险些撞在一起。
两位县丞尴尬的笑笑,:“同去同去。”便携手走进人群中,在那‘古轩亭’的匾额下站定,再次相互谦让道:“张赞公请讲。”“侯赞公请讲……”往复几次,又几乎同时开口道:“诸位……”“各位……”惹得围观的百姓嗤嗤偷笑。
会稽的张县丞小声提醒道:“体统体统!”山阴的侯县丞点点头,小声道:“那我说,你不兴跟我抢。”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张县丞愤愤道:“你讲吧。”
“彼此彼此。”侯县丞微微得意的轻声道,这才清清嗓子,提高声调道:“各位父老乡亲,今日本官与会稽张赞公齐聚于此,乃是为了解一桩公案。”
“不错,”趁着他换气的功夫,张县丞插话道:“因为事涉两县,又属民事纠纷,所以经两县官府协调,双方同意按传统方式解决。”说到这,一口气用尽,不得不顿一下。
侯县丞见缝插针,立马憋足了气接上道:“事情的起因不必赘述,双方约定选择文斗,由本县王贵发出题,会稽沈默应答。共出三题,每题限时三天,超时或答错一题便判负,会稽沈默则由本县王贵发处置。反之,若是三题全部按时答对,本县王贵发则任由沈默处置。现在双方入场签订契约书,呼……”
侯县丞一口气说完长长一段,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得意洋洋的望着张县丞,想要挑衅几句,无奈有进气没出气,干瞪着眼说不出话。
张县丞也气得够呛,心说‘你都抢着说了,让我说什么呀?’只好干咳一声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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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开,让开……”二位赞公话音一落,西头人群便是一阵骚动。老百姓仿佛躲瘟神一般闪开左右,只见几个坦胸露乳、凶神恶煞的大汉,簇拥着一位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蓝绸圆领大袖儒衫,体型魁伟、满脸横肉的黑大汉,大摇大摆的走进圈内。
那黑大汉朝两位县丞唱个肥喏道:“学生王贵发,见过二位赞公。”这让许多不明就里的老百姓惊掉了下巴,交头接耳道:“怎么黑道龙头也成文化人了?”便有那了解内情的笑道:“不懂了吧,前岁天子开恩,令天下平民纳粟于官府,便可入监进学。咱们王老爷便是那时候成的监生老爷。”
“哦……原来是捐来的,多少钱啊?”
“还不得雪花银子一千两?”原来这位也是道听途说。
其实所谓入监进学,乃是入国子监读书,取得这个资格的便叫监生,原先选拔是很严格的。但到了严氏掌权的时候,因国家连年有事,中枢挥霍无度,以致国家财用不足。严首相的公子便想出这个用钱换出身的法子。
不管你是士农工商,还是流氓乞丐,只要给够了钱,便立马给你在中央大学注册,从此便成为一名光荣的国子监监生,地位理论上等同举人……而且不必真的去北京读书,原来干嘛还干嘛,一点不耽误事儿。
对于那些有钱没地位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福音啊。绍兴城中便有五六个,其中之一便是这王老虎王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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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县丞笑眯眯的还礼道:“通达兄有礼了。”那张县丞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他只是点点头,连哼都没哼一声。这种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粗,竟然能跟自己相提并论,真是想想就是莫大的耻辱啊。
事实上,这也是天下读书人的共识。这法令颁布几年来,被选入国子监读书者无不称病推辞,原先在里面读书的也是纷纷退学,宁肯回去从生员重新考起,也不愿和这些满身铜臭的‘捐生’为伍。
第十二章 人不可貌相 (下)
凤引楼乃是绍兴城内数得着的酒店之一,坐落在轩亭口的对过。
这酒楼风格典雅古朴,与当今华丽的风尚大相径庭,据说是因为当家大小姐不喜浮华,今年春里才重新装修过。也许是歪打正着,重新开张的凤引楼反而日益起来火爆。
从供平民百姓用餐的一楼大堂上去,到二楼的雅座、三楼的包厢,一层比一层贵,却层层爆满。
在最贵的三层包厢里往外看,能够将轩亭口的状况一览无余,尤其是今天这看热闹的好日子,更是提前几天都预订不上。
但对于真正的贵人来说,任何地方都没有‘客满’一说,只要他们的随从走一趟,视线最好的包厢便乖乖空了出来。
没有人表示异议,所有人都认为正常。因为那包厢里现在坐着一身便服的李县令,和一个眉目俊朗,三十开外的男子。
那男子与李县令很是谙熟,但相互之间似乎并不融洽,只听他呵呵笑道:“老前辈,你那小童生不会吓尿裤子了吧?”
“吕后生,沉住气。”李县令板着脸道:“这不还没到点吗?”原来那年轻人就是被李县令昵称为‘绿豆蝇’的山阴吕县令。
“也不知是谁沉不住气。”吕县令笑眯眯道:“还有不到一刻钟,老前辈就要不战而败喽。”
被抢白的哑口无言,李县令只能把气撒在沈默身上,心中发誓道:‘小子若是给我出了纰漏,只要我李云举在会稽县一天,你就别想什么功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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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亭口的二位县丞也等急了,侯县丞干咳两声道:“贵县沈默来了么?”
“别急,我找找。”张县丞踮起脚,两眼四处寻索起来,看了一会他才想起来,自己也不认识那是哪一位。
人群中也是一片骚动,大家为了看热闹,特意五更起身,连早饭都没顾上吃,现在眼看着角儿没来,好戏唱不成了,还不能高喊‘退票、退票!’你说窝火不窝火?
“我看是不敢来了吧。”侯县丞笑道:“也不知你家大人是怎么想的,竟然让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应战,这下好了吧,临阵脱逃了吧。”
看一眼线香剩下不到五分之一,张县丞急了,只好扯开嗓子叫道:“沈默来了么?”
“来了来了。”一声微弱的回应若有若无的传来。
张县丞耳朵有点背,险些没有听清楚,不由问道:“真的来了吗?”
便听到东边的围观百姓,兴高采烈的齐声回应道:“来了!来了!”声如海潮,哗然不觉,人群也如潮水般分开,让出一条六尺宽的大道,唯恐磕伤碰伤那小童生,再把好戏搅黄了。
大家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通道口,等了好半天,才见一个青年领着个俊俏少年,扭扭捏捏从人群中走出来。
两人低着头,顺着人群让出的通道走到二位大人面前,那样子不像是参加比试,而是奔赴刑场……
侯县丞早已经笑翻了,忍不住挪揄道:“我说二位,午时三刻还没到,不用那么紧张。”
两人唯唯诺诺,还是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张县丞大感面上无光,恼火道:“没有带卵子上街吗?”
被他一训,两人打个激灵抬起头来,果然是满脸的紧张。
望着那面相喜人的青年人,张县丞不悦道:“你就是沈默吗?”
“不是不是。”青年人连忙摇头,指着那少年道:“他才是沈默,他不认识路,央我把他领来这儿。”
围观群众齐齐发出一声“吁……”起哄道:“下去吧。”
那青年果然抱头鼠窜,自有瓜果皮核相送。
望着那乳臭未干的小后生,王县丞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你行吗?”
“试试吧。”沈默怯生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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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吕县令也笑抽了,拍着桌子道:“这俩小子是来演滑稽戏的吗?”
李县令气得肠子都炸了,“这小子,平时装得少年老成,跟个神童似的。谁知竟如此上不得台面!”
听到‘神童’二字,吕县令顿时恍然,他终于知道李县令非要比试的目的了,不由冷笑道:“五百年一个徐文清,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凭什么你县里有徐文清,有诸端甫,我县里就一个都没有?”李县令气急败坏道:“都是绍兴城的主,我就不信老天爷如此偏心!”
“你有个陶虞臣还不知足?”吕县令也瞪眼道:“那可是翰林之才。”
“我怎么听说你夸诸大绶是状元之才?”李县令气不打一处来道。
“那是,”吕县令忍不住得意笑道:“端甫若是他日高中榜首,我是不会吃惊的。”
“你!”李县令做出饿虎扑食状。
“君子动口不动手。”吕县令躲到椅背后,色厉内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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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楼上二位剑拔弩张,下面的对决双方也走到了桌前,各自在契书上签字,然后相对而立。
左边一位山阴王大官人贵发,表字通达又号老虎,身高六尺有余,生得又黑又壮,以一把砍刀起家,十数年间打下一片大大的家业,名下有车马店、赌坊、牙行二十多间。还成立一堂会组织虎头会,豢养着打手百余人。
右边一位会稽沈小童生,尚未取字小命潮生,身高五尺不足,生得又白又瘦,没有功名,没有房产,先寓居于沈家大院,名下有伤残老爹一名,银两数两却不在手中。还有一铁杆兄弟姚长子,但被王大官人扣押至今,生死不明。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二位,现在却因为某些人的小算盘,要站在这里一决雌雄,还好不是武斗……
约书签订后,按规矩由王老虎先出第一题,只见他拍拍手,一个大汉便捧着个精致的小箱子上来,看来那题目便在其中。
第十三章 海水不可斗量 (上)
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王老虎将那木盒打开,取出了一只玲珑剔透的细颈玻璃瓶。
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瓶子,竟然是透明的!众人不禁大吃一惊。要知道琉璃瓶虽然不太值钱,但据说只有北京琉璃厂的几位大档才能烧出透明的来。
“这可不是琉璃厂出的。”看到众人艳慕的目光,王老虎得意非凡道:“这是从万里之外的佛朗机漂洋过海而来的,到了咱们大明,还剩下不到一百个。”只听见满场中响起丝丝倒吸凉气的声音。
其实这时候朝野之间崇尚华丽,上至公卿,下至黎民,无不以色彩艳丽为美。所以这种没有任何颜色的瓶子对在场人并没有太大吸引力。大家之所以反映强烈,一是因为透明的琉璃瓶罕见,二是因为那佛朗机……是什么鬼地方?
感觉完全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王老虎高举起手中的瓶子道:“我现在觉着这玩意儿颜色太素,若是能在里面镀上一层金粉,金光闪闪的该有多好看。”
“小子,这就是老子出的题目。”他这才低头斜视着沈默,一脸不屑道:“你能不能做到?”
此言一出,场中一片哗然,众人纷纷道:‘黑老大就是黑啊,那么细的瓶口,那么长的颈,怎么可能镀上金呢?”这个年代想要在瓶内镀金,必须用烧红的铁篦熨烙,才能妥贴。可这又细又长的瓶颈也就是大拇指粗细,那梳子似的铁篦子怎么可能伸进去?
而且这种瓶子一看就又薄又脆,即使铁篦能伸进,估计敲不了两下,就必破无疑了。
出于同情的目的,人们纷纷质疑这题目太过专业,小童生又不是金银匠,怎么会镀金呢?
那王老虎抖一抖手中的契书,得意道:“白纸黑字写着的,题目由我拟定。那就是我说了算!”说着朝沈默一呲满口金牙,哇哈哈笑道:“当然啦,你若是认输的话,就不用镀了。”
沈默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众人看他全身都在发抖,不由纷纷叹气道:“苦命的孩子啊……”
好在这少年还有几分犟劲儿,便听他吭吭哧哧道:“那我就试试吧。”
“试试?你知道我这瓶子多少钱吗?”王老虎哂笑一声道:“佛朗机来的,全国不到一百个啊!”流氓毕竟是流氓,穿上儒衫也不可能变成规矩人,一见沈默好欺负,又想讹诈上了。
“你不是让我镀金吗?”沈默憨憨道:“不给我怎么镀?”
“你行吗,小子?”见这傻小子懵懵懂懂,根本听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王老虎郁闷道:“不行别浪费了我的瓶。”
沈默很认真道:“试过才知道。”
王老虎被弄得头大无比,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早就让手下把这一根筋的小子刨坑埋了。他强忍着怒气道:“我是说弄碎了怎么办?你赔得起吗?”
“不试怎么知道呢?”沈默挠挠头,好像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怕我弄碎了。”
所有人都擦了擦汗,心说……您终于懂了。
“就是这个意思。”王老虎明显松口气道:“你得给我些钱作担保,万一碎了瓶子,好赔给我。”众人心说:真卑鄙啊,这分明是把人杀了还要把骨头拿来熬油呀!
“不会碎的。”那傻小子出人意料道:“我小心点就是了。”
满场寂静……大家用看佛祖的目光望着沈默,才知道这年代还有如此纯朴之人。
“好吧好吧,你先不用给钱了。”王老虎突然抓狂道:“若是打碎了,我绝饶不了你!”说完便气哄哄的走了,不敢再看沈默一眼,唯恐被他传染上呆病。
“怎么走了?”沈默捧着那瓶子,奇怪道:“连声招呼都不打,真没礼貌。”说完朝两位县丞鞠躬道:“学生告退。”
张县丞闭上眼睛,不愿看他。侯县丞却笑眯眯道:“阁下真是大才,不亚于鄙县的徐文清。”
“多谢夸奖。”沈默认真的点头道。这一句话把在场众人笑趴下一半。剩下一半没笑的都是会稽人,却被臊得头也不回的走掉,连正反话都不听不出来的傻孩子,给人家徐文清提鞋都不配。
看着众人纷纷散去,沈默很有礼貌的轻声道:“再见。”说完便抱着那瓶子,快步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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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事主都走了,侯县丞也拍打几下袖子道:“张老哥,咱们也走吧,二位县尊还等着回话呢。”张县丞黑着脸点点头,一声不吭的当先走了。
侯县丞心情大好,也不跟他计较,哼着小曲儿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便到了那引凤楼,问明了方位便上到三层的甲号房中。
当着下属的面,两位县令还是很有涵养的,至少不会再打架了。
他们本就看了全程,只不过没有配音罢了。听侯县丞将现场讲述一遍,便如身临其境一般。吕县令呵呵一笑,安慰李县令道:“李大人不必太难过,胜败乃兵家常事。”
李县令哼一声,却没有接话。他将沈默的前后表现反复对比,似乎察觉出些蹊跷来……一个人不可能前后变化如此之大,那小子八成是有意装傻。
他陷入自己的思路之中,连吕县令和侯县丞离开都没反应,许久才叹一声道:“这小子大智若愚啊!”
张县丞不解问道:“难道他是装傻充愣?”
李县令点头称赞道:“不明就里前,示之以弱。可以先麻痹对手,也给自己更大的寰转余地……一旦遇到难题,众人便很自然的认为他解不了。若是解开了,自然是令人震惊之余刮目相看,若是解不开,大家也都理解……横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小子天生是当官的材料啊。’李县令心中赞叹道:‘简直是无师自通啊。’便沉声下令道:“那样的瓶子我也有,你晚上拿一个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高手匠人能做到。”对于这样的好苗子,还是要能帮就帮的。
第十三章 海水不可斗量 (中)
抱着那装瓶子的木盒,沈默低头跑到临街的一条小巷中,登上一辆候在街边的马车。
车上早坐着先走一步的沈京,他接过沈默手中的箱子,两人先是相视而笑,然后便笑作一团。
沈默的欢笑尚有节制,沈京却直接笑到了地板上,边笑便怪叫道:“这辈子没这么玩过……他们一定以为我们是傻子了。”
沈默表情郁闷道:“其实我平时也那样说话。”
“人家认为你行的时候,那就是大智若愚。”沈京爬起来道:“若是认为你不行,那就成‘头世人’喽。”最后一句是绍兴土话,傻瓜的意思。说到这儿,他突然又紧张起来道:“喂,最后咱俩不会真成了头世人吧?”
“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沈默很肯定道:“但我绝对不是头世人。”
“难道你是二世为人?”沈京大笑着挪揄道:“敢问这位大哥,上辈家住哪里,是否也是这绍兴人士?”
沈默摇摇头,轻笑道:“不记得了。”便岔开了话题,心中却想起崔颢的那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车厢里刚安静下来,帘子突然被掀开了,车夫探进头来道:“少爷、公子,赌坊调高了咱们的赔数。”
“多少了?”沈京登时来了精神。
“山阴一赔七,本县一赔六。”车夫咋舌道:“自从没人敢挑战山阴青藤后,再没出过这么高的赔数。”
“知道了,咱们回去吧。”沈京点点头道。车夫便缩回头赶车去了。
“山阴青藤是谁?”沈默奇怪道:“这人很厉害吗?”心中暗骂道:‘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徐文清啊?”沈京仿佛看动物一样瞧着他,惊讶道:“别说绍兴城了,就是全浙江也是无人不晓的。”
“哦,是他啊。”沈默点点头,笑道:“我听岔了。”为了不被当成‘二世人’,他准备日后慢慢打听。
沈京觉着这才是正解,便说出心中的忧虑道:“咱们倒是把赔数给煽上去了,可这数越高,就说明咱们希望越渺茫。要是赢不了,还不是白赔钱?”
沈默眉毛一挑道:“无妨,要对我有信心。”
沈京面色一阵阴晴变换,最后咬牙道:“成,我这就去下注!”
“暂且不要。”沈默拉住他道:“再等两天吧,赔数应该还会更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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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接下来的两天,那个有着圆圆肚子,细长脖颈的琉璃瓶,便成了绍兴城百姓热议的话题,人们纷纷出谋划策,设计着瓶内镀金的方案。
相对于只能过过嘴瘾的平头百姓,那些宦商大户则可以切实操作一把,看看到底能不能做到……王老虎的瓶子确实是漂洋过海而来,但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稀罕,至少绍兴城里不少大户人家都有几个……
城东殷家大院,后花园的一座造型典雅的绣楼上,画屏儿便举着这么一个瓶子,站在她家小姐身后,软语轻磨道:“小姐哎,想想办法吧,这世上没有能难倒你的事。”
殷家小姐身穿鹅黄纱衫,端正的坐在书桌前,却仍显得身形窈窕,体态婀娜。她乌黑的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的丝带轻轻挽住,露出一段修长如玉的脖颈。
她正在认真的翻阅一本账册,闻言头也不抬道:“昨天就告诉你了,我也没有办法。”声音不疾不徐,犹若春风拂面,不带一丝烟火气。
“今天还没有办法吗?”画屏不死心的问道。
“若是睡一觉就想出办法,我也不用整日为家里的事发愁了。”殷小姐笑骂一声道:“你这小丫头,为了情郎为难姐姐,着实该打。”
“哪有……”画屏登时羞红脸道:“人家是读书人,怎么会看上婢子这种小丫鬟呢。”
“我倒觉着他还配不上我家画屏呢。”殷小姐终于把视线从账册上移开,轻轻握住画屏的小手道:“我家画屏心地好,人机灵,长得又漂亮,谁能娶了你,那得多大的福气?”说着轻笑道:“告诉你那臭小子,考不上秀才就别想打我家画屏的主意。”
“小姐,你又取笑人家……”画屏的身子扭成麻花,不依道:“人家还小哩。”
“好好,不说了。”殷小姐放开手,望向窗外的花树,优雅的伸一下腰,那姿态看得画屏都是一呆,心说:‘小姐可比我好看多了。’便听殷小姐轻声道:“这瓶子口太细,铁篦子根本伸不进去;又太薄太脆,根本禁不起通条敲打,横竖都是不行的。”
见画屏神情沮丧起来,殷小姐柔声安慰道:“咱家又没有金银铺,对这些实在是外行。人家说不定请到高手匠人,能把这个问题解决呢。”
“可他一个穷小子,又上哪里去请高手匠人呢?”画屏满腹忧虑道。
“你且放心。”殷小姐笃定的笑道:“听说这两天张县丞拿着个瓶子到处转,知县大人显然是要帮忙的。”
“真的?”画屏终于燃起一丝希望,激动问道:“他们一定能解决,对吗?”
殷小姐想了想,还是点一下头,当然是安慰的成分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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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县令确实是要帮忙了,这跟古道热肠无关,而是纯粹为了他自己——因为知府大人眼看就要‘九年考满’……大明朝对官员的政绩施行‘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考满’的考核方法,一般任满九年没有差错便会升迁一级,若是能得个上等评价,则会连升两级。当然若是不会做人,倒霉得了下等,就只好降级喽。
反正无论如何,知府大人快要挪窝了。但按照惯例,他会在述职奏章的末尾,推荐自认为合适的人选,虽然最终用谁还是由朝廷决定。不过本朝情况特殊,只要走好门路,**不离十便可获得最终任命。
听知府大人的意思,准备在他和吕知县之间选择一个推荐上去……
第十三章 海水不可斗量 (下)
一个从七品知县直升五品知府的机会摆在眼前,就连官服长毛的李县令也瞪起眼来了,更别说少壮派的吕知县了。
于是两位大人便较上劲了,非要在知府大人面前分出个高下!
但山阴会稽两县一体,本就是一个绍兴城。你富裕我也不穷,你安定我也不乱,就连你发大水我也得跟着涝。不论哪方面都是半斤对八两,根本说不清谁好谁赖。两位县尊大人只好在教育上别苗头。
虽然两县都是人杰地灵,你考得好我也出进士,然而全天下拔萃顶尖的两个士子却都在山阴——论诗画文采,徐文清可为天下第一;论学识深厚,诸端甫敢称状元之才。这两位仿佛两座大山,压得会稽县喘不过气来,让李县令十分的憋屈。
后来好容易出了个陶虞臣,可以在学业上与那诸端甫一较雄雌。但始终没有一个能与那徐文清一争风流的人物,乃是李县令的一块心病。
但从见到沈默的第一眼起,李县令便有种预感,这小子就是他需要的人。虽然他也知道这感觉不大着调,但现在时不我与,就算是包装也要包出个天才来!
打定主意的李县令,干脆将县里所有的金银匠、锡箔匠趁夜请到县衙,开出重重的赏金,让他们为这怪瓶子镀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匠人们纷纷出谋划策,有的说用包金法有的说用鎏金法,吵了半天谁也不服谁。只好请县令大人明断,信奉‘无为而治’的李知县大手一挥道:“都试试吧。”便一边给几个瓶子,让他们分头捣鼓去。
李县令先去看了用的包金法那些工匠,发现他们的解决方案是,重新打造一个细长的工具,将其伸进瓶内,一点点往瓶壁上敲打金箔,但那瓶壁着实薄脆,没敲几下便出现裂纹。工匠们又将那工具烧红了,想要将金箔烫上,但那瓶颈太长,瓶腹又圆,许多地方根本没法够着,还是徒劳无功。
李县令不由郁闷的摇摇头,再去另一边观看。这边的工匠采用鎏金之法,他们先把水银和金子加工成银白色的金泥,然后将其顺利的涂抹在瓶子的内壁上。
李县令一看有门,不禁兴奋道:“如何将这金子还原本来面目?”那主持鎏金的工匠恭声道:“加热即可将水银赶出。”李县令大喜道:“快快去做。”便满怀激动的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工匠便将那瓶子架在火上烧,谁知这西洋货忒不禁烤,金泥中的水银还没被逼出来,瓶子却被烧裂了底。
反复尝试几次,都没法解决这问题,工匠们只好宣告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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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时间转眼过去,任凭绍兴城的能工巧匠们想尽办法,难题却依旧无法攻克。两县赌坊也将小童生获胜的赔数提升到了一赔九和一赔十。其实赌坊根本不认为有人会在这场赌局中下注,将小童生的赔数提得高高的,不过是噱头而已。
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巨大收益的诱惑,于前一天夜里在两县的赌坊各投下了五两银子的赌注,两大赌坊自然笑纳。这也是到比试双方再次会面为止,他们收到的所有赌资了。
现在全城人的目光重新汇聚到一起,关注着再次会面的双方。
大雨初晴,轩亭口人山人海。
得意洋洋的侯县丞和面容憔悴的张县丞,准时出现在牌楼下。两人见礼之后,侯县城笑眯眯道:“张赞公气色不太好,不要太过操劳嘛。”
张县丞哼一声道:“不用你操心!快快开始吧。”说完便闭上嘴巴,一句也不肯多说……为了捣鼓那个瓶子,他这三天是没白没黑到处请人,还得给知县大人当出气筒,就是这样也没有弄出个丁卯来,今天这是必输无疑。
知县大人倒好,干脆不来看了,他却还要无端受一番羞辱,心中不由将沈默恨了又恨。
侯县丞却不紧不慢,东扯葫芦西扯瓢,磨磨蹭蹭好半天。将会稽县挪揄够了,这才开腔道:“今日见证双方第一场比试之结果。”清清嗓子道:“山阴王贵发何在?”
“学生在,学生在。”在比上次多一倍的保镖簇拥下,王老虎趾高气昂的出来,唱个肥喏道:“见过二位赞公。”侯县丞眉开眼笑的点点头,张县丞干脆没搭理他。
“会稽沈默何在?”侯县丞提高声调,怪笑道:“不会已经逃跑了吧?”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学生为什么要逃跑?”
侯县丞吃惊的循声望去,便见一个面带微笑的白衣少年缓步走出,双手捧着个木盒,从容而揖,含笑道:“学生山阴沈默,拜见二位赞公。”他一出场,便见所有人的目光牢牢吸引到身上,什么王老虎,侯县丞之类,统统变成了背景。
大家伙不禁揉了揉眼睛,心说:‘我的乖乖呦,不会是换人了吧?’便使劲瞪大眼,第一次仔细打量这少年,只见他最多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虽然眉目清秀,却也不算绝对的俊美;穿的也不过是件普普通通的月白布衫,但那种温润如玉的气质,已非世上任何锦衣玉带的俊俏公子所能及。
再想想那个蹩脚的小童生,两个确实是同一个人。可仅仅三天而已,怎么就会有天壤之别呢?
“他的神态变了!”有人大喊一声,提醒了迷惑不解的众人,人们纷纷点头。确实,那日的怯懦畏缩被今天的自信博雅所取代,一个胆小怕事的小孩子,便变成了今日这超凡脱俗的佳公子!
若非看到他的这一面,沈老爷怎会突然对他亲善有加,刻意拉拢?
若非看到他的这一面,李县令怎会投下血本,想要将他抬举起来?
一时之间,众人竟都不知不觉瞧得呆了,才知道世上还有这等风度翩翩的少年。
第十四章 巧匠 (上)
这世上有很多种高贵,或者威严不可侵,或者优雅不可辱,或者圣洁不可欺……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高高在上不可接近。这些人仿佛天生就是应当骄傲的,纵使将傲气藏在心里,纵觉骄傲不对,但别人却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不管他面上的笑容多么平和而亲切,但别人仍觉着他高高在上,他对别人越是谦恭亲切,别人反而越觉着难受。
而沈默之所以让人们如痴如醉,是因为他展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高贵,这种风采让人一见如故,感觉温暖,如沐春风。忍不住和他接近,向他倾诉,可以把一切交给他。
就连那满心争强的侯县丞,似乎也被沈默风度所慑,竟也不觉抱拳还礼,道:“请问这位公子,那个瓶儿可带来了?”
“在这里。”沈默一拍那木盒,微微笑道。
那王大官人老虎,见这小子一出场便抢尽了自己的风头,心中十分愤懑,不由酸溜溜道:“小子,装什么装,我的瓶子镀金了么,还不拿出来给大爷看看?”一生气立刻露出流氓本相。
“现在还不能给你看。”沈默淡淡一笑道。沈京昨天告诉他,沈炼持续向山阴县令施压,现在长子已经被带到山阴县衙软禁,总算脱离了虎头会的魔掌。
“为什么?”王老虎黑着脸道。
“你求我为这瓶儿镀金,我现在镀上了。”沈默转头望向观众,笑语吟吟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给钱。”老百姓哄笑道:“物料费,手工费,那得不少钱,哪能让小相公自己掏。”不怪民意一边倒,当一个面相凶恶、沐猴而冠的黑社会,和一个温文尔雅、春风拂面的小书生站在一起,老百姓很自然会选择,应该支持哪一个。
“小子,别逼我发飙!”王老虎气得鼻子都歪了,他现在十分后悔将那姚长子交给官府。
侯县丞在一边劝解道:“通达兄,权且给他几两,等盒子揭开不还是你的。”
王老虎恍然道:“好啊,小子诈我呢!存心想让我发飙,再趁机摔了这盒子是不是?”这是地痞惯用的伎俩,便以为别人也是一般下作。
沈默笑而不语,更让王老虎感到笃定,他不由咧嘴笑道:“小子,我这里有一对金锞子,如果能把我那瓶儿镀上金就是你的。若是没镀上,或者坏了我那瓶,你就还我双倍,如何?”
沈默点头笑道:“甚好。”侯县丞便将王老虎的两颗小元宝拿过来,放在手里一颠,便高声报道:“足金锞子两个,共计一两八钱。”他是司库出身,自然权威,无人争议。
“小子,我看你还有什么理由?”王老虎哈哈笑道。
沈默也呵呵笑道:“拿去!”说着便将那木盒轻飘飘的丢到他的怀里。
王老虎没留神,差点就掉到地上。好在他是练家子,身手快于常人,一阵手忙脚乱,但还是接住了。擦擦额头的汗水,他冷笑道:“小子,想算计老子,你还嫩了点。”说着便将那木盒打开,拎出瓶子,看也不看的大笑道:“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说,老子该如何惩罚这个小子?”
“给钱,给钱!”围观群众异口同声道。
“便宜你了,小子。”王老虎终于体会了一把民意的快感,决定大度一把道:“拿来吧!”
“应该是你给钱才对。”人群哄笑起来道:“先看看瓶子再说吧。”
王老虎吃惊的低头一看,只见那琉璃瓶果然变成了纯金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令人目眩的金光。
“这,这怎么可能?”王老虎大张的嘴巴可以塞进一只蛤蟆,险些松手将那瓶子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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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县丞拿过那金瓶联合鉴定一番,便由重新焕发光彩的张县丞大声宣布道:“瓶体完好无损,镀金完美无缺!”众人早被那巧夺天工的金瓶深深吸引,此刻闻言自然欢呼连连,仿佛是他们胜利了一般。
沈默不禁暗暗摇头,心说:‘竟然真真没人知道这法子。’还没回过神,他便被涌上来的人潮包围,原来是那些两眼通红的金银匠,纷纷朝他磕头作揖道:“沈公子,我们愿拜您为师,请收下我们吧。”
沈默翻翻白眼道:“我又不是金银匠,教你们吟诗作对吗?”
“就凭您这一手瓶内镀金的手艺,就可以当我们所有人的师傅了。”一个领头的金匠恭声道:“师傅,收下我们吧。”“是啊师傅,请收下我们吧。”众金匠又是一阵聒噪。
沈默见不交底是不行了,只好苦笑一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这法子是我从书里看来的,想知道我告诉你们便是,只是有一点,切莫再说什么拜师。”
金匠们自然乐意,但人群中却发出一阵嗡嗡声,却是那些读书人惊呆了,一个面相堂堂的读书人站出来,拱手道:“这位学弟请了,在下山阴诸大绶,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赐教不敢,共做探讨。”沈默连忙还礼道:“兄台请讲。”
彬彬有礼的态度,顿时赢得了那诸大绶的好感,他也报以微笑道:“请问您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这个法子。”这话其实颇为不妥……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人家从什么书上看来的,然后大家回去都翻翻书,那法子就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还值个什么钱?
但那诸大绶面色坦荡,似乎并不担心这个。周围人也一脸理所应当,没有人觉着他说的不妥……诸大绶是谁?状元之才,爱书成痴,号称‘无书不读、过目成诵’,这样人都没读过的书,得是多么生僻的孤本啊。
第十四章 巧匠 (中)
“那本书叫什么来着?”那是沈默前世从某本杂志上看到的,好在杂志上注有出处,让他不至于出糗,双手一合道:“好似是《夷坚志》吧。”
“可是南宋洪景卢所著?”诸大绶皱眉问道。
沈默点头道:“不错。”人群中又是一片哗然,要知道《夷坚志》并不是什么生冷杂书,而是一本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八卦书,乃是读书人的最爱。
在场的士子们少说有一半看过这书,却没人知道什么镀瓶之法。有的士子便不乐意了,嚷嚷道:“沈学弟不厚道啊。”“何必敝帚自珍呢?”“就是,到底是哪本书上看到的。”当然聒噪的基本上是山阴士子,而会稽士子都觉着沈默是有意不告诉山阴人,是以还算安静。
见沈默受到众人的诘难,诸大绶感到十分歉疚,提高声调抬手道:“诸位听我一言。”他俨然是山阴士子领袖,颇有些威信,登时镇住了众士子。只听他朗声道:“沈学弟如此人物,是断不会说谎的。”
“那为何我们没有从《夷坚志》上看到这个法子?”士子们奇怪道:“难道不是一个版本?”
“版本没有第二个。”诸大绶缓缓寻思道:“据说《夷坚志》全书原分为初志、支志、三志、四志,每志又按甲、乙、丙、丁顺序编次。著成甲至癸二百卷;支甲至支癸、三甲至三癸各一百卷;四甲、四乙各十卷。共四百一十卷。”
“原来有那么多?”士子们难以置信道:“我们至多也不过读过百余卷。”
“这并不奇怪。”诸大绶扼腕叹息道:“蒙元为祸中原近百年,我华夏典籍多有湮没,当初谢学士总裁《永乐大典》时,便说‘其祸远甚于暴秦之焚书坑儒。’这《夷坚志》散佚七成也不是什么怪事了。”说着朝沈默拱手道:“想必沈兄福大,要比我们多得许多卷吧。”
沈默也恍然大悟道:“是这么回事儿!”他前世不是古文爱好者,对什么古书也是一窍不通,但一听到那题目,就立刻想起宋代那位锡匠,而绍兴城这么个书香四溢的地方,却居然无人知晓,这让他十分纳闷。经这诸大绶一说,才把心中的一个疑团解开——原来那部分这时缺失了,可能后才又从什么犄角旮旯跑出来了。
此乃正解也,此书乃是四百多年后。许多学者一齐动手,从《永乐大典》,以及诸多书籍中,先先后后搜辑了一些佚作,这才重新丰满起来,沈默的那则方法,也是后来才搜集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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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大绶并不打听具体的方子,向沈默表示改日登门道歉,便退了下去。
但围观的人们却不散去,他们不关心这法子的出处,只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大伙简直要好奇死了。
那些工匠想请沈默私下演示,但里外三层的观众岂能答应,顿时反对声如潮,大有不让我们看,就不让你们走的架势。
一看场面有些失控,二位县丞赶忙出来维持秩序,张县丞放开嗓门道:“大家听本官一言。有道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不如沈公子在此演示一遍,你们这些工匠呢,凭着个人悟性,能学多少算多少。我们这些外行呢,也就是见识一下这奇迹是怎么诞生的,至于就此学会这门手艺,回头改行和你们抢饭碗,那是不可能的。”原来心情大好的张县丞,竟这样能说,沈默本以为他是个闷葫芦呢。
观众们齐声称是,那些工匠也觉着在理,虽然几个大珰心有不甘,但见大势所趋,也只有应允了。
再问沈默,他欣然笑道:“请各位师傅准备个一样的瓶儿,一小片金子,一些水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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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他要的东西送来了,整齐的搁在桌子上。沈默微笑道:“学生动动嘴可以,一动手就要露馅了,还请一位师傅捉刀吧。”说着朝人群中一拱手道:“七哥请上来。”
人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一个畏畏缩缩的中年汉子,神色慌张的摆手道:“俺不成,俺不成。”话音未落,却被他身边个颇为面熟的青年,一把推了出去。
那汉子便是七姑娘她老公,跌跌撞撞的到了台上,也不辨方向便跪下磕头:“大人,大人,草民,草民……”引得人群轰然大笑起来。
那些工匠也面带讥笑,心说:‘看这窝囊样,就不是个好把式。’
沈默走到他面前,轻声道:“不要紧张,快起来吧。”
那七哥仿佛打摆子一般,低着头小声道:“小相公还是换人吧,俺太紧张了。”
沈默压低声音道:“你想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就跪着,想让七姐瞧得起你就站起来!”
七哥浑身一颤,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两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他浑身抖得厉害,双唇颤抖道:“俺,俺不想让她瞧不起。”
沈默笑着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按在桌前坐下,道:“就当这是你的案台,把那天的工序边做边讲出来。”说着便要抽身退下。
却被七哥一把拉住,满脸乞求道:“俺紧张,俺不会说,俺都忘了那天干啥了。”
沈默苦笑一声道:“好吧,我来解说。”七哥这才松开手,满头大汗的拿起小锤,看他的样子,仿佛举着个一百单八斤重的金瓜霹雳锤一般。
沈默清清嗓子,大伙便屏住呼吸,听他缓缓讲述道:“先将小金块敲打成极薄的金箔。”七哥便将那金片固定在个光滑的铁案板上,用那小锤‘梆梆梆梆’敲起来,起初几下还稍显慌乱,渐渐随着那金片越来越薄,对力度掌控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他便将全部精气神凝聚在那方寸之间,再没有一丝杂念。
只见平日里畏畏缩缩的小老头,浑身上下散发出了强大的自信,虽然全神贯注,但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快,快到一定程度,便只看到一团灰色的光,再也分不清哪是手哪是锤了。
那金片却越来越轻薄,越来越宽大。
众人凝神平息,欣赏着这神乎其神的技艺,就连那些原本不屑的工匠,也齐齐瞪大了眼睛……敲金箔他们人人都会,但没有一个能做到这般举重若轻、快若闪电的。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那制钱大小的金片子,便被七哥敲成了尺许见方、薄如蝉翼的一块金箔。
轻轻搁下锤子,七哥长舒口气,擦擦额头的汗水道:“小相公,俺弄完了。”喝彩声如雷响起,对于高超的技艺,人们毫不吝惜赞美之声,把个闻讯赶来的七姑娘,险些激动的背过气去,拉着边上人就说:“那是俺老公,那是俺老公。”平日里她可是很瞧不起这个‘俺’的。
沈默颔首笑道:“剩下的不用我提醒了吧?”
“俺知道了。”七哥点头憨笑一声,将那金箔紧紧裹在瓶外。工匠们心说:‘看来是要用贴金之法了。’
然后他又将裹在瓶上的金纸轻轻剥下,夹在一双银筷上,小心的插入瓶中,再放些水银进去,用软木将瓶口封住,动作潇洒的持着瓶儿上下左右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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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用上了鎏金法?’工匠们心中奇怪道,有大珰忍不住问道:“这样就可以了么?”
沈默呵呵笑道:“基本上可以了,是吧,七哥?”七哥赶紧回话道:“还得半个时辰。”手头没了活,他又手足无措起来。
“闲着也是闲着。”沈默哈哈一笑道:“我这里有两个金锞子,七哥不妨帮我打一副首饰出来。”说着便把刚刚赢来的两个小元宝递给他,轻声道:“什么首饰值钱你打什么。”
“嗯,您放心吧。”七哥本就是个很厉害的开封金匠,遭了黄河的灾才逃难来了绍兴,但当地人普遍认为北方人手脚笨拙,哪会将这些精细活交给他。开不了张,就吃不上饭,他只好入赘沈家,成了七姑娘的老公,但还是没人肯给他机会,一直窝窝囊囊到现在,心里那个憋屈不平就别提了。
要不人家怎么说,这世上不缺千里马,就缺伯乐呢?这世上不缺才华横溢之人,就缺给他展示的舞台呢?
现在小相公给他这个扬名立万的机会,当然要好好表现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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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巧匠 (下)
趁着七哥忙活的功夫,沈默走到二位县丞面前,轻声问道:“不知下一场比试何时进行?”那王老虎早就气呼呼的走了,连下文都没交代一句。
张县丞越看沈默越可爱,笑眯眯道:“明日辰时,在山阴码头碰面吧,王贵发将宣布下一道题。”说着,老脸如雏菊般的一笑道:“可不要再迟到哦。”
沈默颔首笑道:“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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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却没有人出声说:‘你过时了。’他们如痴如醉的看着那双手。在那十根粗糙的手指下,金子仿如面团一般听话,任由工匠随心所欲的塑造成各种形状。渐渐的众人看出他是要打造一对金簪,但具体什么模样,还得再等等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长舒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雕刀小剪,疲惫道:“双鸾衔寿果金簪一对,请小相公过目。”有人奉上个蓝色的丝绒托盘,将那对金簪轻轻搁上,送到沈默和二位县丞面前。
三人定睛看去,只见那对金簪的顶端皆为梅花吐蕊托,花瓣花蕊无不精致非常。花心上站立着栩栩如生的鸾鸟一对,一个口系寿果,一个口含方胜。这两只鸾鸟的身和翅膀,有着漂亮的层层卷纹,就像真的羽毛一般,鸟尾上还生着数根华丽的长尾羽,将这对鸾鸟衬托的高贵无比。
这双鸾鸟站在花蕊上,只要簪子微动,便能随时颤动,好象要振翅高飞一般,可称得上是鬼斧神工了。
三人陶醉了好一会儿,又让百姓依次上来欣赏,观者无不叹为观止,佩服的五体投地。就连那些工匠看了,也不得不伸出大拇哥,赞一声道:“神乎其技。”虽然这活在几个大珰看来并不稀奇,但他们都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活做得如此细致。
其中一个大珰面色慎重道:“您这手法,像是先宋宫廷一派的。”
七哥不好意思的点点头道:“先祖曾经给徽宗的皇后打过凤冠。”
顿时引得人们丝丝倒抽冷气,想不到还是位国手……的后代啊,这才想起来问道:“请问您的高姓大名?”
“俺姓田,原来的名字早忘了,就叫俺田七吧。”七哥小声道。
沈默不由笑道:“七哥,有这掌故为啥不早说?”
“后来大宋南迁,俺们家成了亡国奴,手艺也就渐渐稀松了,说起来实在愧对先人啊。”七哥垂首道。
沈默点点头,笑道:“我们看看瓶儿怎么样了?”说着将罩在瓶子上的黑布揭开,那细颈琉璃瓶果然变得通体金黄。
七哥用小指甲把瓶颈内壁的金纸捺压匀称平伏,这样就大功告成了。沈默将瓶儿传示给众人,嘿!那金纸竟妥妥贴贴地附粘于瓶里内壁,完全没有什么缝隙。
工匠们彻底服气了,大家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质地的?”
七哥说不出来,只好求助于沈默,沈默点头笑道:“这种玻璃器皿都是十分娇脆易碎的,怎能让坚硬的东西在它上面锤击作业呢?唯独水银性子柔和但又沉重,进入瓶内晃动不会损伤玻璃,可将金箔完美的贴在瓶壁上,并在内壁生成一层薄而有韧性的金汞齐,不但可以支撑金箔永不变形脱落,还能中和掉水银的毒性。”说着弹一弹这金瓶道:“虽然它会稍稍销蚀金箔的内面,但从外面看还是完好无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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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厢事完,两位县丞过足了眼瘾,与沈默相约翌日再见,便各自散了。
沈默和沈京过去帮着七哥收拾起东西,也想打道回府,谁知好几个商人模样的过来,问这瓶与那对簪子是否出售。沈默让田七打出这些东西,还不是为了借一下这轰动效益?就得趁热打铁,借着这股热乎劲儿,才能卖出个好价钱。
一番讨价还价下来,最后那瓶子卖出了三两三钱,一对金钗买了五两七钱,一共是九两黄金。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后,怀里揣着得来的巨款,三人心满意足的上了车,踏上了回府的道路。
一路上沈默乐,沈京乐,田七也呵呵只笑。刨掉四两金子的本钱,这下赚了整整五两金子。五两金子啊,换成银子就是四十两!这是多大的一笔款子啊!
接下来便是分赃的时刻了。
沈默笑道:“这个钱我和沈京拿一半,七哥你自己拿一半。”
田七赶忙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俺一点也不要。”
“本都是七哥的手艺,你理应拿大头。”沈默摇头笑道。
“是啊收着吧,你不是想开个小店吗?就用这个做本钱吧,坚持几个月没问题。”沈京也笑道:“以你的手艺,再加上今天打出去的招牌,不愁经营不下去!”
这正是田七的夙愿,但他已经不为所动,很认真道:“小相公给了俺从新做人的机会,这比千金万金都珍贵,若是还要贪钱的话,还不如叫俺一头撞死!”神态之坚决,让沈京刮目相看。
沈默知道这种人的主意正,苦笑一声道:“可我们俩啥也没干,实在受之有愧啊。”
“既然都觉着拿这个钱心不安。”沈京微一寻思,拊掌道:“这样吧,我们把这钱都投到赌坊里买咱们赢,赚了分利润,赔了就拉倒。”
“善哉。”沈默也拊掌道:“如此一来都心安矣。”
“要是赔了呢,”田七怯生生的问道:“我是说万一。”
“还能不冒点风险吗?”沈默哈哈笑道:“反正我们已经投进十两银子去了,还不如一下玩个痛快呢!”本来就一无所有,输了也不过是回到本来……这是典型的光棍思想。
“什么十两?我一共下了五两,都投在大发了。”沈京吃惊道:“你又下注了吗?”
“没有啊。我哪还有银子?”沈默呆一下道:“我听侯县丞说,山阴兴发也接到五两的下注?还以为你自己又添了三两呢。”
“我把那二两留下了。”沈京皱眉道:“我怕咱们万一输了,还能吃顿好的安慰一下。”
“竟然有人在之前看好我们……”唯一寻思,沈默难以置信道:“是谁这么有眼光?”
沈京差点没从座位上掉下来,苦笑连连道:“田七你看到了吧?若论脸皮厚,我还是比不过沈默的。”
哪知田七很认真道:“小人觉着小相公说的对,那人就是太有眼光了。”
“为什么从来没有帮我说话的?”沈京忍不住哀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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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那会稽凤引楼相对而立的,是山阴的天香阁。两家酒楼同样的高度,同样的格局,所不同的是内部的格调,一个典雅,一个华丽。可能是各花入各眼,两店的买卖都很好。
此时已是未时,但今天许多人因为贪恋看热闹,耽误了饭点,是以大厅里仍然食客满座,人们一边吃饭,一边高谈阔论着,话题一直围绕着早些时候的所见所闻,不由纷纷大呼过瘾,回味着当时精彩的细节佐酒。
在大厅的一角,独自踞坐着一个头戴大草帽,身穿粗布衣裳的男子,他面前摆着一盘气味怪异的油炸臭豆腐,一盘酒香扑鼻的糟青鱼干,一小碟灰不溜丢的霉菜头,还有一小坛花雕,正在怡然自得的独酌着。
他伸出白皙修长的左手,夹一筷色泽金黄的臭豆腐,十分认真的咀嚼起来,表情似乎无比的享受,再端起酒盅‘吱溜’一声一饮而尽,竟然舒服得浑身一哆嗦。
听到周围人夸奖那沈默是‘青藤第二’时,男子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只听他轻声的自言自语道:‘原来《夷坚志》上早有记载,我还以为这法子是我独创的呢。’
说着从手边的竹筐中掏出一个金色的琉璃瓶,随意把玩起来。又听他喃喃道:“还是觉着我做的这个好。”喝一口酒,他看到地上有张纸片,原来是他方才掏瓶子时,被带到地上去的。
他弯腰将其拾起来,那竟是一张赌票,上面赫然写着‘五两押虎头会负。若负则山阴兴发一赔十,买定离手,绝不反悔。’将那瓶子和赌票塞回筐里,男子嘿嘿一笑道:“本来想帮你作弊,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说完丢下一粒碎银,把帽檐往下拉了拉,便背上筐子,拎着酒坛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个头竟相当之高。
走到临近门口的一桌时,突然有人惊喜道:“文清兄,你回来了?”却是一个正在喝酒的士子,无意中瞥见了草帽下那张白皙的面孔。
喧闹的大厅中登时安静了一下,人们齐刷刷的看过来,纷纷激动道:“是徐神童吗?徐神童回来了吗?”
那人无奈的站住,干咳一声,大厅便重新回了安静,人们都等待着他回过头来,谁知那人突然怪叫一声道:“不是我。”便一溜烟跑掉了。
一屋子人呆若木鸡。
第十五章 第二道题 (上)
翌日一早,人们齐聚山阴码头,以更高涨的热情,期盼着下一个精彩的出现。
沈默这次果然没有迟到,还是一袭白衫,还是与那沈京结伴而来。
两位县丞也在差一刻辰时到了码头上,侯县丞虽然面色不好,但对他还算客气,那张县丞更是笑没了眼睛,拉着沈默道:“县尊大人让我给你带句话。”
“赞公请讲。”沈默拱手道。
“他说你做的很好,不要骄傲,把剩下两场也赢下来。”张县丞板起脸传完话,便又重新笑眯眯道:“你是不知道啊,昨天大人听说你赢了,乐得唱了一晚上戏。”说着和沈默握下手,便有一个不轻的银锭落在他手中:“这是大人打赏你的,若是再赢了今天这场,另有赏赐。若是三场都赢了,重重有赏!”
沈默约摸着那银锭有三两重,两角处的断口十分明显,八成是被这张县丞顺手割肉了。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他也只有一笑了之道:“多谢县尊,多谢赞公。”
“应该的,应该的。”张县丞笑呵呵道:“你可是给咱们会稽露了把脸,现在再没人说你必败无疑了。”说着神秘兮兮道:“知道么,赌坊里把你获胜的赔数调低到一赔四了。”
沈默正为这事儿郁闷呢,昨天沈京第一时间便去大发投注,却发现还是晚了一步,仿佛有着千里眼的赌坊已经迅速做出了反应,将沈默获胜的赔数拦腰砍断,实在是令人扫兴。
其实一赔四已经是很高了。反观人家虎头会,虽然昨日折了一阵,赌坊也不过稍稍调高为二赔三,双方的差距仍然十分大。这说明赌坊仍然不看好沈默,他们认为他很可能是凑巧知道了那个法子,而同样的好运不可能再一次降临。
赌客的投注数也能清楚反映这一点……买虎头会胜的达到了一千三百两之巨,而买沈默胜的,仅有不到二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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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已过,却仍不见王老虎的身影。众人正在议论纷纷,便听到一阵粗豪的大笑声从河上传来。大伙循声望去,便见一艘悬挂着虎头旗的大船顺流而下,船头上立着一个短衣襟,小打扮,铁塔般的汉子。他穿一身窄袖湖蓝裤褂,腰里扎着宽大的牛皮腰带,虎头刀斜挎在腰带上,双眉粗重,面色黝黑,一双眼瞪得有若铜铃。正是那虎头会魁首王贵发!
看到此等人物,沈默不禁暗暗喝彩,心说:‘却要比穿那不伦不类的儒衫,要强上许多倍!’
大船稳稳停在码头,便听那王老虎放声笑道:“诸位久等了。”他也不下来,就在船上大声道:“请二位赞公和沈公子一起上船,我们去江心看过。”
两位县丞,沈默沈京,还有几位在场士绅,依言登上了大船。
侯县丞笑道:“我说通达兄,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王老虎沉声道:“赞公稍候,马上便知。”说着大手一挥道:“开船!”大船便缓缓启动,向下游江心驶去。
有些围观群众上了船,但大部分是在岸上跑,人们都对接下来的光景十分好奇。
大船驶出二里,河流陡然湍急起来,却是到了河道拐弯的地方!
沈默见操舵的船老大一下子紧张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河面,仿佛有什么危险要发生一般,他不由握紧了栏杆。
尽管水手们全力控制,但大船仍以相当高的速度通过弯道。还没等船上人松口气一株枝繁叶茂的粗大树木,便迎面而来,仿佛要与大船撞上一般!
船上乘客不由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许多人甚至害怕的闭上眼睛。只听那船老大大喝一声,将船舵往东猛的一打,大船便与那大树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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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始至终,王老虎便一直斜瞄着众人,他见两位县丞骇得面色苍白,几个士绅干脆两腿一软,坐倒在地。但他看到沈默却一直泰然自若,与其相伴的那个青年更是兴奋地大呼小叫,嚷嚷着要‘再来一次。’
王老虎暗暗点头,高高举起了大手,船老大便会意的高叫道:“江心下锚!”水手放下左右两块巨大的石碇,又用数根粗大的毛竹在船头撑住,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船停下,但甲板上颠簸的更厉害了。
王老虎如履平地,走到沈默面前,伸手指向身后那棵四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树道:“沈公子请看,这妖树是否是个祸害?”
沈默点点头,沉声道:“对从上游而下的船只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不错,这棵大树据说太祖年间便长在这了。”王老虎面色严峻道:“起初人们只当它是个光景,并没有在意,谁知这树越长越粗,同时河道又越来越窄,一下子成了个祸害!”
侯县丞也明白王老虎的意思了,点头接着道:“行船驶过这里,屡屡撞上大树,每年都有十几条性命扔在这里。”说着一指树上挂着的道道白幅,还有些法师符咒,供果贡品道:“这都是枉死的鬼魂啊!”
“为什么不除树呢?”沈京奇怪问道:“嫌麻烦吗?”
侯县丞苦笑道:“本县不知下了多少回决心,做了多少次尝试。但决心归决心,难题还真没法解决。派出除树的民工望树兴叹,都说树干在水中,十分牢固,无法挖出……不除树干,仅锯掉树冠更加危险,所以便一直这样僵持着。”
“我们虎头会也组织好手下水,想从水下砍断这树。”王老虎沉声道:“但这一带的河水急而深,树干又粗又硬,根本伤不到它的分毫,反而折了两个兄弟。”说到这里声音嘶哑,眼圈通红,显然是动了情:“我王某人虽是黑道,但一生最崇拜的却是咱们绍兴的阳明公,他老人家说‘想到就要去做!’我既然动了心思,就一定要把这祸害给除去!”
‘想到就要去做?’沈京不信了:“阳明公啥时候说过这话?”
沈默微笑道:“是‘知行合一’,王大官人将其通俗化了,但意思不差。”
听到这句评价,王老虎十分的高兴,连带着对沈默的那点怨气也轻了许多,一拍胸脯道:“只要公子能把这个祸害除了,俺当即告负,立刻放人!”
沈默肃容道:“为父老乡亲除害,沈默义不容辞!”
两位县丞和乡绅们也纷纷道:“但有所需,公子尽管吩咐!”
沈默点点头,望着屈曲盘旋、高出水面的老树,轻声道:“待我想个法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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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绍兴人都知道,第二道题目是水中除树!这可不比前一道纯属弄性尚气,而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对那王老虎的评价不由提高了不少,也不禁为沈默暗暗捏一把汗,几十年都解决不了的老难题,你能三天就想出来吗?
“小姐,能想出来吗?”殷府后院绣楼中,画屏再一次缠上了她家小姐:“这次可一定要想出来啊。”上次因为自家小姐没想出法子来,她都无颜去见沈默。后来人家自己悄没声的解决了,让画屏姑娘又高兴又郁闷,又自豪又不服。这次一打听到题目,便急吼吼送给小姐,语气中还有‘请务必争口气!’的意思。
殷小姐正坐在桌前,握着细细的画笔,在一张摊开的画纸上勾勒着沈默,闻言又好笑又好气,不由轻笑道:“你这丫头,快去跟着那小子过去吧,真是女生外向啊!”
“没有啦,小姐。”画屏忸怩道:“人家就是不想在输给他了!”
这话可说到殷小姐的心坎上了,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对于自己没做出第一题,而那小子却做出来了,心里颇为憋气。正憋着一股劲儿,想要抢在他前头,好好出出这口气呢!
其实一听到题目,她便将手头的活计放下,摊开纸笔,细细勾画起来,想要想出一个妥帖的法子来。
殷小姐暗暗下定决心,这次决不能再输给那个从没见过的小子了!
从早晨一直坐到晚上,连午饭都是在闺房里用的,当画屏第三次催促她该就寝时,殷小姐突然举起了白皙的小拳头,在空中晃了晃,浑身都洋溢着兴奋之情!光彩无比照人!
第十五章 第二道题 (中)
“成了吗,小姐?”画屏惊喜问道。
“嗯。”殷小姐活动下酸麻的腰背,疲惫道:“明天你将这张图给他送去。”
画屏赶紧过来给小姐轻轻捶背,笑逐颜开道:“小姐可真厉害呀真厉害。”
殷小姐没好气的看她一眼,噗嗤一声轻笑道:“死丫头,前几天还不知怎么怪我呢。”
“那哪能呢?”画屏笑嘻嘻道:“小姐最好了。”
“真的没有?”殷小姐呵呵笑道:“那几天的嘴巴都能挂油瓶了。”
“一点小幽怨而已。”画屏丁香微吐,扮个鬼脸道。
“不过说真的,他对你怎么样?”殷小姐轻声问道:“不好我可不干。”
“那叫一个千依百顺啊,让他往东不敢往西。”画屏红着脸道。吹牛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有着充分理由的时候。
“这样啊。”殷小姐微笑道:“不过你也不要太过约束他,不然将来没什么出息,吃苦受累的还是你。”
“不听不听……”画屏娇笑着阻止小姐往下说,拉着她的胳膊道:“睡觉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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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伺候着小姐洗漱用餐完毕,她便迫不及待的溜出去,直奔沈家大院。这一路上是得意的笑,得意地笑啊……等到了沈家后门,才想起要保持矜持。画屏姑娘深吸口气,把自己端起来,朝门子庄重的一笑。
门子也笑道:“姑娘许久不来了。”
“是有几天没来,最近挺忙的。”一边答话,一边进了院子。
到了闻涛院前,先在月门洞外往里瞅了瞅,见那七姑娘并不在天井中,她这才蹑手蹑脚进去,小心翼翼的上楼,唯恐惊动了她。
过了二楼,上到三楼的楼梯,画屏姑娘刚想松口气,却听到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那熟悉的破锣嗓子便响起来:“画屏姑娘又来找我们小相公了……”
七姑娘再一次拉住她,满脸感激的夸赞小相公‘心地好’、‘本事大’、‘将来出息顶呱呱’,其间又数次重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理念。直到沈默闻声下来,才意犹未尽的放过她,朝沈默问声好,便识趣的退回屋里了。
“吃过早饭了么?”揉揉惺忪的睡眼,沈默含糊问道。
“太阳都快晒到西墙了,”画屏撅着嘴道:“该问人家吃午饭了么。”
抬头看看天,被刺眼的阳光耀了一下。沈默捂住眼,讪讪笑道:“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说着顺手关上门,呵呵笑道:“里头太乱,就不请你进去了,等我洗把脸,咱们出去走走吧。”
画屏自然求之不得,点头道:“我到外面等你。”说完便快步溜出去了。
没让她久等,沈默便洗脸刷牙穿衣完毕,神清气爽的出现在门口。
见他没有穿那身新衣裳,画屏感到有些失望,又有些如释重负……她就是不愿意看到沈默穿得板板整整,那样会让自己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还是这样好,破破烂烂的穷小子一个,怎么看怎么自在。’画屏姑娘心中道,但嘴上还要埋怨道:“怎么不穿新衣裳?”
“有好的谁愿穿破的?”沈默哈哈一笑道:“只是总得换洗一下吧。”
“哦。”画屏姑娘点点头,鬼使神差道:“下次我再给你带一身换洗衣服过来……”说完了便想抽自己一嘴巴,心说画屏啊画屏,要是他一年到两头都那么光鲜,你可怎么办啊!
“千万别。”沈默赶忙摇头道:“前院给我量身订做了两套,不日就能送过来,再多就浪费了。”
“哦。”画屏有些小失落道。不知怎地,没见到沈默的时候,她会十分的思念,干什么都在想着他,就连睡觉也不忘了。可一见到真人,便感觉非常的拘谨,手脚都放不开,说话都不利索。
沈默不知她为何一下子低沉了,但想必是自己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了吧?心中还是歉疚的,便笑嘻嘻道:“你送我衣服,我请你吃饭吧。”
画屏摇摇头,却想到他还没吃早饭,便改口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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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到了街上。仅仅拐个弯,便看到道左长长的一排小吃摊子。江南物宝天华,富裕程度要远超其它地区,而绍兴又是江南最殷实的几个城市之一,即便是街边的小食摊,也要比其他地方干净讲究许多。
此时天色着实不早,但这些小摊的生意依然不错,食客们神态安详的边吃边聊,有的吃完了也不着急离开,便沏一壶茶,继续着未完的话题。
没有人催,也没有人赶,人们就这样悠闲的怡然自得。
沈默摸了摸怀里,约莫有十几个铜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现在吃大餐有点早,不如我们去吃小吃吧。”
画屏点点头,顺从的跟他随便找个没人的位子坐下。
见有客人来了,穿着印花大襟衣的摊主女儿便走过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二位慢坐。”手上却十分麻利,从铺着素蓝白花桌布的饭桌上翻过两个倒扣的茶碗,先用热水涮一下,再变戏法似的提起一把精致的小铜壶,为两人各斟上一碗飘着清香的平水高山茶。
倒完茶,那姑娘也不问客官想吃点什么,福一福便悄然退下了,小铜壶却留在了桌上。
看她离开了,沈默凑近画屏的耳朵,不无得意道:“这茶尽管喝,无须花费一文,让你品个够……我和沈京每次都喝个四五壶。”
画屏起初被耳边热热的感觉弄得有些心猿意马,但听了他的话,登时垂下小脑袋道:“我不认识你。”
沈默厚着脸皮笑笑道:“想吃点什么?我给你点去?”
小姑娘摇摇头道:“早上吃得很饱,我喝茶就行了。”
“哪能让你看着我吃呢?”沈默摇头道:“等等我。”便摸出三枚铜钱,起身去摊主那里,不一会儿端着三个小碟子回来,呵呵笑道:“权当差点吧。”
画屏只见一碟对折不断的柯桥豆腐干、三两块带有薄荷清香的印糕,数十粒甘草茴香豆搁在了眼前。闻着那淡淡的清香味道,正是合乎自己心意的小茶点。她却不由痴了,心中愁肠百结道:‘谁说他不懂女儿心呢?’
第十五章 第二道题 (下)
沈默又用三个铜板,买了一笼小包,一碗豆花,还有两碟附送的小咸菜,端着回到桌上,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画屏则在对面捧着茶盏,不时轻啜一口,两眼定定的望着沈默,心说吃饭都这么斯文,真受不了啊……但当沈默向她看来,画屏却又赶紧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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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就这样一个看着一个吃,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其实画屏不是所谓的花痴,她之所以不顾羞意,近似于倒追沈默,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殷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在小姐订亲前不出嫁,便视为同意跟小姐陪嫁出去,成为未来姑爷的通房丫头,未来最好的命运也只是地位高一些的小妾而已。
若是换了一般人,那是十分欢迎这种命运的,毕竟是小姐的贴心人,在未来夫家也是两人最亲。有身为大妇的自家小姐撑腰,非但不用担心被别人欺负了,还有很大可能帮着小姐掌管财务之类,油水颇为丰厚。若是再近水楼台先得月,生上个带把的,那地位就更牢固了。实在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但画屏跟着殷小姐久了,也学上了些自尊自爱,她觉着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与其到大户人家当低人一头的小妾,还不如找个清白人家嫁了,横竖来得快活呢!
可话虽这样说,但想找个可意的人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条件差了吧,肯定不甘心。家境太好吧,又瞧不上她这丫鬟身份。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今年小姐已到及笄之年,马上就要待字闺中了,一旦小姐订亲,她的命运也就跟着定下来了。留给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所以当与沈默接触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这个少年虽然穷,但人品好,又幽默,尤其还是读书人,那就意味着未来有无限可能!
画屏觉着这是自己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了,经过慎重考虑,她终于决定破釜沉舟,不顾一切世俗的眼光,追求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但烦恼也随之而来,那就是这小子实在太出色了!这当然是件好事,但她总是担心他会一飞冲天,让自己望尘莫及。所以她很难找到安全感……
姑娘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了,她觉着自己好像一叶孤舟,陷入了浩瀚的大海之中,找不到方向,看不清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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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小笼包和豆花全部送进腹中,沈默满足的拍拍肚皮,端起杯清茶嗅一下,舒服的眯起眼睛道:“我吃饱了,你可以说正事儿了。”
画屏本想说‘没有正事就不能来找你吗?’但话到嘴边却又改成:““你……怎知我有正事?”
沈默一指她斜挂在肩上的香包,笑道:“可从没见你背过这个。”
“算你聪明。”画屏一缩脖子,取下背包道:“猜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说到这个,她重新变得神采飞扬起来。
沈默笑道:“金元宝?”
“再猜呢?”姑娘摇头笑道。
“银元宝……”
“再猜……”姑娘无力道。
“铜元宝。”沈默很认真道,直到画屏快要抓狂,他才两手一摊,笑道:“我实在猜不出来。”
“哼哼,谅你也猜不出来。”画屏得意笑道:“告诉你吧,这是教你河中除树的法子!怎么样?意外吧?”
沈默一脸吃惊道:“真是太意外了?是你想出来的吗?”其实他早就猜到了,不过是哄她开心罢了。
画屏哪有他那么多花花肠子,果然信了实,有些不好意思道:“人家笨笨的,哪里懂这些,是我家小姐想出来的。”
沈默兴致勃勃的伸手道:“给我看看吧。”
画屏却将那香包往后一抽,娇笑道:“平白就想拿走吗?”
“我没钱。”沈默两手一摊道:“就只有几个铜板,全给你吧。”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七八个铜板,啪啪的拍在桌上。
姑娘恨不得把这些个铜板捡起来,塞到他嘴巴里。闷声道:“我当然没什么,但我家小姐跟你非亲非故,这样帮你,你不得表示一下?”
沈默愁眉苦脸道:“你家小姐家大业大,啥都不稀罕,我怎么表示?”
“当然不稀罕你的东西,重要的是心意。”画屏很认真道:“你得给她留个好印象才行……”说着脸又红了。
沈默一看,哈哈干笑道:“那我回头写封感谢信吧。”
“要写得好一点哦。”画屏勉强同意,才将那香包给他。
沈默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张折成方胜的画纸,将其展开一抖,便看到画的是一个没有底的大澡盆。下面还有一行隽秀的小楷解说:
‘先着水手潜入江底,丈量出水下树干的长度与最大胸径,然后求助于造船师傅,使其按照此图,打做个只大不小的木桶。再着人砍掉老树在水上所有的枝干,把巨桶载上船,从树梢穿下,深深打入水中,上口露出水面,再用大瓢舀干桶里的河水,便可放心地在桶中锯木,最多不过半日便可成焉。’
闭目沉吟一会儿,沈默由衷赞叹道:“殷小姐智慧非凡,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就算与我相比,也不过仅差一线而已。”
前半句画屏还在频频点头,到后半句时却差点一头栽倒地上,真真有些上火道:“沈潮生,你狂得没边了!”
“别生气哈。”沈默苦笑着安抚道:“我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这个法子不行吗?”画屏杏目圆睁道。
“虽然没试过,但想必是没问题的。”沈默点头道:“至少道理上绝对说得通。”
“那你还说怪话?”
沈默苦笑道:“我只是觉着这法子有些破费了……兴师动众的不大好吧。”
“有本事你就不用!”画屏气呼呼的起身道:“那才是真的英雄呢!”
第十六章 河中除树 (上)
江南多水,绍兴尤甚之。
整个绍兴城便被蜿蜒的江河温柔环抱着、缠绕着。水给城带来了灵气,城也还水以生气,城水相依相伴,无法分出彼此。
在绍兴众多的河流中,山阴的风则江绝对算是十分重要的一条,它即是绍兴护城河的一段,又是浙东运河的一部分,河面向来比较开阔。运河上四季船只穿梭如织,有风则帆,无风则纤,或来或往,不舍昼夜,‘风则江’也因此得名。
今天的江面上比平日还要热闹许多。两县官宦富商携家带口,乘着双层大船、游艇画舫到拐子口附近停下,一边喝酒作乐,一边等待着好戏的开场。老百姓也呼朋引伴,凑钱雇艘渔船小艇前来看热闹。还有些载着时鲜水果、花雕黄酒的乌篷船穿梭于其间,高声叫卖着,不一会儿便顶上平时一天的收入。
这种景象,通常只出现于端午重阳,今天之所以如过节一般,全因为两县的第二场比试,要在今天见个分晓了……河中除树这种大动作,可比瓶中镀金那点小功夫,看起来过瘾多了,也就无怪绍兴父老投注进如此热情来了。
就连一些个千金小姐,也忍不住央着爹娘,跟着出来,躲在有纱帘的船舱里悄悄观看……乖乖,这世界可真热闹啊。小姐们大多没见过世面,漂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看起来那么无知、那么好奇。
殷家小姐和画屏也乘着一艘游艇过来。其实她生性喜静不喜动,又事务繁忙,若不是画屏回来说,沈默竟然看不上自己辛辛苦苦想出来的法子,激得她险些抓狂!她也不会抽出宝贵时间,前来凑这个热闹的。
这时江面上突然一阵骚动,便听画屏兴奋道:“来了,来了!”殷小姐循声望去,便见一艘快船从上游乘风而来,船头立着个蓝衫青年,应该就是那臭小子!可真能显摆啊……
殷小姐不禁两眼微眯,想看看这混账小子到底长什么模样,能把画屏迷得神魂颠倒……无奈那船行驶的极快,转眼便已经擦身而过,还没瞧清他的面孔,便只能看那拉风的背影了。
‘嚣张的小子!’殷小姐暗咬银牙,心中气呼呼道。画屏感觉出她的反常,心说:‘你这下可把小姐得罪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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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京穿一身蓝衫,迎风独立船头,正摆出最有型的姿势,享受着四周的欢呼之声。突然连打两个响亮的喷嚏,顿时狼狈不堪,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起来。
臊得他满脸通红,低声骂道:“谁在背地里骂我?”
身后坐在舱里的沈默哈哈笑道:“江风这么大,不着凉才怪呢。”
“我不就是想享受一下万众欢呼的滋味吗?”沈京用力擤一把鼻涕,满脸哀伤道:“这倒好,丢死人了……难道这就是命吗?”
“少爷、公子,咱们到了。”这时船老大高声知会道。
沈默点点头,扶着舱门缓缓站起,走到甲板上与沈京并肩而立。
一看到那身飘飘的白衣,江上岸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其间还夹杂着一些个大姑娘小媳妇的尖叫声:“沈默来了……”
“原来那才是沈默……”望着那个略显瘦削的白色背影,殷小姐轻声道:“半大小子而已。”
“小姐……”画屏嘟着小嘴道:“您有偏见……”
殷小姐逗她笑道:“说说就不愿意了?”对于情同姐妹的画屏决心离开这件事,虽然她举双手支持,但心中也不可能没有不舍和难过,连带着对沈默产生些敌意也就不难理解了。
画屏正要不依,便听到外面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沈公子,我王某人说话算话,已经将姚长子给你带来了,不知您把我要的主意带来了吗?”
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回答道:“让在下试试吧。”即使稍有些偏见,殷小姐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动静真好听。
便见那沈默对船老大吩咐道:“请将船靠上去吧。”
“好嘞!”难得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示一下,船老大抖擞精神道:“公子瞧好吧!”说完用力一撑船橹,那快船便缓缓靠上了大树,稳稳停在三寸之外。
“将船固定住吧。”沈默微笑道。船老大便用绳索将船舷与两根粗大的树枝紧紧连住。
“接下来就麻烦几位师傅了。”沈默又对船舱里走出来的七八个木匠道:“按照咱们昨天商议的干吧。”
木匠们笑道:“公子放心吧。”便井然有序的开始忙碌起来,他们先用锯子斧子,去掉老树下部的树枝,使其变成光秃秃的一段。然后在树干高出水面三尺的地方,用歪把锯锯出一个缺口。缺口做好之后,船老大解开绳索,将船划到树干对侧重新固定住。
木匠们却没有着急锯树,而是先在树干离水面一尺的部位,凿些斜向上的小洞。然后将一些两头都被削尖的木杆插入,再把准备好的木板坐在上面。木板的四角早凿好了合适的小洞,外侧可以让木杆的另一头插入而无法穿过。
围着树干如是凿了半圈,再将内侧用绳索相对连起来,一个精致而牢固的脚手台便搭建起来了。
检查一下脚手台的牢固程度,木匠们才放心的踏上去,用个长长的大锯,在树干相对的一侧下锯。为了避免意外出现,沈默跳上了脚手台,让船划得远远的,还吩咐留在船上的沈京,阻止好奇的船只靠近,以免引起误伤。
用了足足两刻钟的时间,大锯终于锯到接近缺口的地方。这时大树开始发出嘎啦啦的声音,不一会儿,粗大的树干终于慢慢地向下倒去。伴着树枝碰擦的唰唰声,树干倒下的速度越来越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大树落入水中,激起的水柱有两张多高,将脚手架上的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第十六章 河中除树 (中)
震惊之后,画屏撅起小嘴道:“煮熟的鸭子嘴硬,这不还是用了小姐的法子吗?”
殷小姐微微摇头道:“下面应该不一样了。”看到沈默不准备再用什么器具辅助,她突然茅塞顿开,螓首微垂,幽幽叹一声道:“原来这样简单,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
“到底怎样啊?”画屏追问道。
殷小姐轻启朱唇,缓缓说出四个字道:“由内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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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水花落下,河面恢复平静,人们才发现,那截砍下的树干早已被绳子拴在快船的船尾,船老大正大声喊着号子,指挥水手们将船划到岸边,把那树干拖离河道。
大家的注意力很快从船和木头上移开,重新回到原先的位置……大树已经不见,却仍有一截粗大的树桩露出水面。
大船上的王老虎放声道:“光锯断上面更危险,明桩变成暗桩了。”
沈默笑而不答,径自吩咐木匠们道:“诸位师傅,一起开动吧!”
亲切的态度让人如沐春风,工匠们齐声应道:“好嘞!”能在万众瞩目之下,用一种最为简单的方式,将困扰风则江几十年的难题亲手解决,这是可以夸耀一生的功绩,他们怎能不干劲百倍呢?
工匠们围成一圈,一脚踏在脚手台,一脚踏上树干,高高举起了斧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着树心处猛然劈砍下去……
看到这一幕,心眼稍微活泛些的便已经明白,纷纷作出恍然大悟状,一边点头连连,一边捶胸顿足道:“原来这么简单,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但大多数人仍然懵懵懂懂,纷纷打听道:“到底怎么回事啊?”那些先知的便拿腔拿调的解释道:“原先大伙光想着从外面下手,但水深且急,如何砍动根本?”说着一脸叹服道:“但沈公子另辟蹊径,从树心入手,由内而外的将树桩掏空,就像挖成个大缸,在其中如在旱地,不用再担心被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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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么简单!”一艘画舫上,穿着便服的吕县令狠狠拍一下大腿道:“却足足困扰了我山阴几十年!”
边上宽袍大袖的李县令捻须笑道:“岂不闻大成若却,大巧若拙,越是简单的方法,就越是不简单。”
吕县令本想反驳,但人家是在给自己县里帮忙,若是再说刻薄的话,实在是不当人子。遂有些尴尬道:“看来,原先我是小觑了这小子。”
“这才知道?”李县令的胡子都翘起来,得意洋洋道:“我当初第一眼见到他,便觉着他也许不亚于你的徐文清。”
“那不可能!”吕县令连连摇头道:“我承认你这个小子厉害,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人才,但我们徐渭可是天才中的天才。”
“没比过怎么知道?”李县令冷笑道:“说不定一比就露馅了呢!”
“露馅的是你们!”吕县令暴跳如雷道:“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怎么跟闻名天下的徐文清比?”
“那就比一场试试!”李县令双眼闪动着兴奋的光。
“好……个头。”吕县令刚要一口答应,突然反应过来道:“想借我们徐渭抬高身价,门都没有!”
李县令见如意算盘被看破,脸皮都不红一下道:“是不敢比吧……”
“是不屑于……”无休止的争吵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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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争吵的功夫,沈默这边也在热火朝天的进行中……
当初沈默还担心这大树木质坚硬,无法将其从内部掏空,但有经验的木工告诉他,这棵大树岁有百龄,又是生在水中,树心部分应该比较松软,腐烂枯空都是有可能的。
果然,当第一斧下去时,整个斧头便没入了树桩之中,木工们笑道:“公子不必担心了,这棵树皮硬心软,实在是不堪成材啊!”又有人笑道:“我们咋没想过从里面下手呢?真是枉称内行啊!”
沈默如释重负的笑道:“能除了这一害就成,别的都不指望了。”
他又嘱咐木工们拴好安全带,一旦失足也好被迅速救起,这才给他们鼓劲道:“放手去干吧!”
剩下的工作便十分简单了,木工们很快掏空已经腐朽的木心。然后用锯将树干从内而外裁下一段段木头丢到水里。
对这些经验丰富的木工来说,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活计了。当树桩的外壁还有七寸多厚时,一个老工匠禀告道:““公子,不能再掏了。不然这层壳支撑不住,咱们就有危险了。”
沈默约莫一下,点点头道:“收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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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沈默打手势,沈京便过来,将他们几个接上船。王老虎的大船也靠上来,哈哈笑道:“沈公子啊,某真是服了!我们看来那么困难的一件事,让您这么简单就解决了。”
“还没有大功告成,得用船把这个空树壳撞碎才算完。”沈默笑笑道:“还得劳烦大官人来这最后一下。”很明显是卖王老虎和虎头会一个面子。
王贵发求之不得,又不好一口答应,便假假的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我们船小,怕出意外。”沈默信口扯个理由,把皮球再还给他。
“那某就却之不恭了。”王贵发拱手道:“待某将这祸害彻底除去,再向公子好生道谢。”
“正事要紧。”沈默微微笑道:“大官人去吧。”
两艘船背道而驰,都远离了那空树桩。见对方走远了,沈京不乐意道:“咱们从头忙到尾,凭什么把最后一下让给他?”
沈默微微摇头,轻声道:“他们这些道上混出来的,最重脸面二字,我们已经连赢他两场,他也答应把长子放回来了,若是我们连这点颜面都不给他,那这疙瘩可就解不了了。”
“难道我们就不报仇了吗?”沈京翻翻白眼道:“虎头会打上你爹,捉走长子,就这么算了么?”
沈默平静道:“记住,我们是文明人,你知道文明人跟野蛮人的区别吗?”
“什么区别?”沈京已经彻底习惯了聆听。
“野蛮人有仇当时就报,让大家感受到他的野蛮;文明人有仇过后再报,让所有人以为他是文明的。”沈默轻声道:“写字先生也好,当天的打手也罢,我都不会放过他们的。”
沈京一阵毛骨悚然,他不敢相信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能说出这种话来,难道这家伙真是妖怪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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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说话间,虎头会的满帆大船朝着树桩猛冲过去,只听咔嚓一声,船身猛的一颤,但仍然势不可挡的从树桩上碾过,转眼便冲了过去。
大船过后,水面浮起片片连着树皮的碎木,困扰风则江几十年的难题,便这样彻底解决了。
第十六章 河中除树 (下)
虎头会的大船放下舷梯,王老虎亲自站在梯口,迎接沈默和沈京上船。
两人也算不打不相识,自是一番令人肉麻的互相吹捧,直到对方过了瘾,沈默才笑问道:“不知我那兄弟?”
“嘿,瞧我这记性,一高兴把这茬忘了。”王老虎哈哈大笑道:“姚长子在我们县太爷的船上呢。”
“不是我们两家的事情吗?”沈默还没说话,沈京先不愿意道:“怎么扯上官府了?”
“公子别急。”王老虎颇为汗颜道:“我们县太爷也是好意,他是担心我会中弟兄脾气不好,伤着您那朋友……”
“我看是还想刁难我们吧!”沈京气呼呼道:“怎能食言而肥呢!”也不怪沈京生气,王老虎已经说过,只要完成这关就将长子送还,谁知这时候竟然又出幺蛾子。
“哼!”王老虎也不是吃素的,他对沈默客气,可不代表对沈京也没脾气,两眼一瞪道:“县太爷几天前便把那姚长子从我那提走,我有什么办法?”其实他也不想这样,只是县太爷本来答应的好好的……只要那树一除掉就放人,谁知方才竟派人传话过来,让他将沈默带过去。王老虎就算再横,父母官发话了也得听着,多么不愿意也得忍着。
“你……”沈京还要发作,却被沈默拦住道:“不知贵县令在什么地方?”
“这就到了。”王老虎苦笑一声道:“某家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终究还是食言了,这回算某欠沈公子的,他日若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官人也不容易啊。”沈默微微颔首道,心中却颇为失望,他以为王老虎会端上两盘金银,一盘表示谢意、一盘表示歉意呢。
大船靠近一艘雕栏飞檐的华丽画舫。沈默便听到了清丽婉转的唱曲声;珠帘半卷间,还可以看到船上有歌妓在曼舞。
两船船舷相接稳了,王老虎便带着他俩跳过去。
沈默一看,在甲板上迎接的是一个熟人和一个生人……马典史和另一个与他同样装束的官员。
一见到他,马典史便咧嘴笑道:“沈公子只管进去,咱们县尊也在,断不会让你吃亏的。”
沈默笑笑道:“有劳大人了。”待另一位山阴典史通禀一声,三人便鱼贯进入了船舱之内。
沈默一进去先看到的,是铺满整个船舱的山羊绒提花地毯。目光缓缓抬起,歌妓已经不见,只看到一套紫檀木的精雕桌椅,两个穿锦袍的男子,分坐在圆桌左右。
在得到允许之前,不能再往上看了,否则会被视为极大的冒犯。
“学生王贵发拜见二位县尊大人。”王老虎虽然有个监生身份,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唬一唬老百姓、镇一镇小官员还行,但遇上进士出身的正途官,还得乖乖下跪。
沈京也心不甘情不愿的跪下,心说:‘早知这样就不跟进来了。’
沈默却大喇喇的站在中间,只是深施一礼道:“学生拜见二位县令大人。”
看到沈默夹在二人中间,站而不跪,仅仅鞠躬而已。吕县令先是惊讶,继而羞怒,冷笑一声道:“听说福建南平出了个海笔架,想不到我们浙江会稽也出了沈笔架!”两跪夹一站,可不是活脱脱一副山字笔架模样。
沈默满脸委屈道:“堂尊恕罪,学生不是不知礼数之人,只是学生有不能跪的苦衷。”
“你有什么苦衷?”吕县令沉声道。
“我带着至圣先师……”沈默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包道:“的画像呢。”打开之后取出里面的画纸一展,那位拱着手笑眯眯的老爷子便出现在二位县令面前。
两位县太爷赶紧起身,恭敬的给孔圣人行礼。待重新落座时,吕县令十分不悦的问道:“你怎能将圣人画像带在身上呢?”
沈默小心翼翼解释道:“学生十分怕输掉这场比试,这才请了孔圣人保佑……”
“圣人不管这个!”吕县令有气没地儿出,憋得十分难受。
李县令在边上劝慰道:“难得有对圣人如此虔诚的士子,这是我们教化之功,好事儿啊!”吕县令这才消了气,怒哼一声道:“以后将圣人放在心里便可,再带在身上非要治你个亵渎圣像之罪!”
沈默赶紧唯唯诺诺的答应下来。其实他也知道,既然来到这个时代,那下跪就是免不了的……这本就是件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事情,难道将来还能在皇帝面前杵着不成?只是现在让他下跪的话,心里一时还接受不了。还是能拖多久算多久吧,也许以后日子久了就无所谓了。
待堂尊恩准起身,王老虎一咕噜爬起来,向吕县令拱手道:“老公祖,孩儿把沈公子给您请来了。”
吕县令微一颔首,轻摆下手道:“出去吧。”
“是。”王老虎口中答应,但两脚却赖着不走,向吕县令谄笑道:“老公祖,孩儿已经答应放了那长子,您看是不是……”
“下去!”吕县令两眼一眯,冷声道:“本官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教了?”
“孩儿不敢,孩儿多嘴!”王老虎抡圆了膀子给自己两耳光,一缩脖子道:“小人这就退下了。”转身时给了沈默个歉疚的眼神,确实是爱莫能助了。
沈默却有些愣神,这是他第一次见识什么叫官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县令,居然如喝斥奴仆一般对待王老虎这样的黑道大佬。比较而言,方才这吕县令对自己的态度,简直可以用‘优容有加’来形容了。
看到沈默的面色发紧,吕县令心中冷笑,他这手本来就有敲山震虎的意思,之所以不直接把老虎拿下,一是因为沈默乃是会稽县的人,当着李知县的面确实不好发作;二是这少年是童生身份,且似乎十分的聪明,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所以吕县令不愿随便与他结怨。
第十七章 斗吕 (上)
当着李县令的面,吕县令也不好太拿乔,镇一镇沈默便开腔道:“你来所为何事啊?”
“回禀大人。”沈默拱手恭声道:“王大官人带学生来领回我那兄弟姚长子。”
“姚长子是在这里不假。”吕县令面无表情道:“但你们相约比试三次,这才刚刚两次,似乎还不能算你赢了吧?”
沈默心中冷笑:‘原来是这孙子连折两阵,心里不爽,想要找回场子。’刚想说话,便听一边的李县令道:“贤弟,你未免越俎代庖了吧?那王贵发都已经认输了,怎么还不算沈默赢?”
吕县令皮笑肉不笑道:“老哥别急,您可以让沈默拿出当初签订的文书,上面可有提前认输一说?”
文书上当然没有这一条!比试就是为了分输赢,既然有人已经认输,还要文书干什么?现在吕县令拿文书说事,分明是**裸的以权欺人!
总挂在沈默嘴角的淡淡微笑不见了,他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腾,双拳紧紧攥起,小白脸也变成了大黑脸,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李县令以为沈默快要气疯了,怕他做出什么悔恨终生的事情,赶紧劝解道:“沈默,快给吕县令赔个不是,他是跟你开玩笑,嫌你礼数不足呢……”
“本官没有开玩笑。”吕县令年青得志,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哪能咽得下这口气?他立意要扳回这一场,根本不给李云举这老前辈、老匹夫的面子。
李县令气得双手直搓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呵呵……老前辈稍安勿躁。”吕县令干笑道:“如果沈默给本官磕头赔礼,输赢也就无所谓了。”
“你这是背信弃义!”李县令也上来真火了,一拍桌子道:“吕窦印,你现在就给我放人,不然咱们就去知府大人那里评理去,看看在绍兴城不是你能说了算!”
“知府大人去省里了。”吕县令冷笑道:“五天之内是回不来,啧啧,五天呢……”五天足够姚长子死去活来好几回了。
“你……”李县令气得直翻白眼,双手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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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气氛越来越僵持时,沈默站出来了,他先朝李县令深施一礼,沉声道:“感谢大人回护之恩,学生铭感五内。既然吕大人不服气,学生让他服气就是。”他就像一座将要爆发的火山,平静中蕴藏着愤怒。朝吕县令一拱手道:“您尽管划出个道道来,学生接着就是!”他当然明白在弱势时‘戒急用忍’应当的道理,但他现在只想说一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好小子!够嚣张!”一个小小童生如此说话,吕县令颇有些接受不了,心道:‘论起狂妄来,跟徐渭却是有一拼罢了。’
李县令却觉着十分舒坦,长吁口气道:“罢了罢了,年青人的事情年青人解决吧,我老头子就做个仲裁,谁也不许再耍赖!”
‘这个倚老卖老的老棺材瓤子!’一番话险些把吕县令的鼻子都气歪了。什么叫‘年青人’的事情?这不是把本官跟个嘴上没毛的小子相提并论了吗?什么叫再耍赖?这不分明数落我方才耍赖吗?偏偏在天命之年的老李头面前,他确实是个年青人;他也确实刚耍过赖,根本没法辩驳,只能闷哼一声,偏过头去道:“拿上来吧!”
后舱门帘一掀,那山阴侯县丞端上来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个上次那种透明琉璃瓶,里面似乎还有个制钱。
吕县令拿过那瓶,里面的制钱便悬空了。沈默定睛一看,原来这瓶子里有一根细线,细线的一头拴着那制钱,另一头连着瓶塞,塞子已经把瓶子完全密封起来。
这时吕县令冷笑道:“看你又是瓶中镀金,又是河中除树,看起来很有本事的样子。你要是真有本事,能不能别打破瓶子,不去掉瓶塞,把瓶中的棉线弄断吗?”
“这算什么本事?”沈默淡淡一笑道:“我可以自始至终不碰瓶子一下,便将线弄断。”
“怎么可能?”吕县令不信道:“除非你也像陶真人那样,有神仙方术。”当今圣上好斋醮,修玄道,对道士也是出奇的好。而那陶真人仲文,便是当今天下牛鼻子的首领,向来被老百姓看作能呼风唤雨的神仙人物,即使吕县令这种读书人也不能免俗。
“学生乃是圣人门生,只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沈默摇头道:“可我就是有办法。”
吕县令不信道:“你若是弄不断,本官可不放人。”
“学生若是弄断了呢?”沈默微笑问道。
“那我不但放人,还给李大人和你摆酒赔罪!”吕县令一拍桌子道。
“一言为定!”
“概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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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诺成,沈默的目光便在房间内寻索,想找到一样符合心意的器具。
李知县见他视线飘忽不定,以为沈默心里没底,不由关切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沈默突然瞄见墙角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瓶子,被当做花瓶摆设在那里。便恭声笑道:“学生想取用一下那个瓶子。”
“只管拿去。”吕县令一挥手,侯县丞便花束拔掉,将那瓶子递给沈默。
看到那溜圆的瓶肚,沈默心中一喜,笑道:“一事不烦二主,麻烦侯大人再舀一瓢清水来。”
侯县丞点点头,便去后舱用瓢舀了些清水过来。
沈默先将瓶内洗涮干净,再用清水倒满,微笑道:“请诸位大人移步甲板。”
众人十分好奇他要作甚,便顺从出了船舱。当然那个装铜钱的瓶子也被带了出来。
附近本来要散去的大小船只,一看有热闹,呼啦一声又凑了上来……
第十七章 斗吕 (中)
六月里的正午,日头如火炉一般烤人,两位县太爷刚出来便满头大汗,只好退到廊檐下躲避。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船只,吕县令不悦道:“这个沈默,在里面弄一下就行了,干嘛还要跑出来显眼?”
李县令却满脸笑意道:“我看你是怕了吧?”
“怕?”吕县令撇撇嘴道:“我怕你们丢人。”话虽如此,但看到沈默沉稳的样子,他难免有些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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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小姐的座船正好驶到沈默所在的画舫左侧,她静静的坐在碧纱窗内,出神的望着那艘画舫,心不在焉的想道:‘那少年才十三四岁吧?比自己还小个三岁呢,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正想着,画舫的帘子突然被挑开,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少年,就这样自然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少年皮肤白皙,身材瘦削,两道浓眉下,有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即使隔着碧纱窗,她仍能感受到那双眼睛蕴含的神采,是那样的动人心魄。
“这就是沈默……”殷小姐小手轻抚朱唇,低呼一声道。虽然之前从未见过他,但她没有用‘吧’,而是直接用了肯定句。
“是啊,小姐。”画屏十分得意道:“我的眼光不错吧?”
殷小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望着江风中白衣飘飘的少年,许久才回过神来,幽幽道:“很好。”望着小姐妹幸福的笑脸,她的心中却浮起隐隐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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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沈默和好几个男子出到甲板上,画屏欢叫道:“快停船快停船,又有好戏看了!”外面的仆役正巴不得呢,当即下锚停船,纷纷跑到右船舷上看热闹。
但见那沈公子将一个传说中的透明琉璃瓶搁到一张圆桌上,然后手持另一个同样的圆瓶,站在日头底下,那持瓶的手还微微移动,就像在请神扶乩一般。
“这到底是干什么啊?”画屏一头雾水道:“跳舞吗?”
殷小姐微微摇头,更加专注的望着那个立在桌上的瓶子,虽然不知道沈默又要干什么,但她能看出关键在那个瓶子上。准确的说,是在瓶子里的那枚铜钱……以及那根看不到但一定存在的丝线上。
当她把这个推断讲给画屏听,画屏傻傻道:“总不会是想把线弄断吧……”说着便咯咯笑道:“那他就是神仙了。”
话音未落,就看见那瓶内似乎升起一丝黑烟,紧接着又听到‘叮当’一声,那枚制钱便消失不见了,应该是掉落瓶底。
绝大部分看清这一幕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剩下的则一直没闭上过。
殷小姐属于前者,画屏属于后者,但现在看来,效果是一样的。两人惊讶的合不拢嘴,对视一眼,齐声道:“他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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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远观者尚且如此,那些在画舫上近看的人们,则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了。他们眼睁睁看着那瓶中的丝线突然从中段自燃烧断,而沈默自始至终没有靠近那瓶子三尺之内,只是举着那个装了水的瓶子站在一边而已。
大伙感到后背一阵凉飕飕,真是消暑降温啊。
‘叮铃’一声,那制钱落到了瓶底,也把众人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沈京最先回过神来,咋舌道:“这是咋回事啊?”
王老虎接着道:“这戏法咋变的?”
侯县丞呆呆道:“请三太子附体了吧?”
吕县令则缓缓道:“妖怪?”
还是年纪大的李县令阅历最丰富,十分沉稳道:“不,是神仙!”
沈默本想装神弄鬼一下,以增加自己的神秘感,但见到这些人反应如此强烈,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苦笑一声道:“不要胡思乱想,这不过是学生从书上看来的法子而已。”
众人这才松口气,李县令大感得意道:“你这孩子,看书太杂了。又是哪本书上看到的啊?”
“回先生的话,西汉的《淮南万毕术》中说‘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这是存在这一世记忆里的东西,是以沈默回答的十分流利。
“什么?用冰引火?”众人吃惊道,他们只听过‘冰火不相容’,却没听过‘冰能生火’,不由望向二位进士老爷,希望他们能辨一下其中的真伪。
吕县令暗暗脸红,这本书他只听说过,却没有看过。其实这本书并不是什么孤本残本,在绍兴城的书店里就能买到。只是吕县令苦读寒窗数十载,一心只读圣贤书,全部精力都送给了四书五经,送给了伟大的科举事业,哪有闲心读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籍。
其实李县令当年也是一样,只是他这些年不上班读了很多书,对这句话还是有印象的,微微沉吟问道:“不错,却有这句话,不过书上说‘削冰令圆’,你可没有拿冰啊。”
“先生容禀。”沈默微笑解释道:“所谓削冰令圆,不过是为了得到一个透明的弧面罢了。学生现在用盛满水的透明圆肚瓶,效果也是一样的。”
“就用这个瓶子引火?”李县令吃惊道:“这是怎样一个道理呢?”
“正午太阳光本身就毒辣无比,在经过这瓶子时光线又汇聚到一点,便相当于把热度增加了好几倍。”沈默用尽量平实的词汇解释道:“将这个点移到棉线上,棉线受热不住,便烧着了。”
人们不由发出一阵‘哦哦’声,虽然基本上没听明白,但还是佩服得连连赞叹。
沈默满以为他们会抢着试试光点的热度,谁知根本没人在意……其实他们也不太关心这是为什么,有热闹看便可以了,管他能不能听懂了,有明白的就行。
这时李县令哈哈笑道:“吕老弟还是输了,快快摆桌请客吧。”毕竟对方是一县之尊,不能轻易折辱啊。
吕县令苦笑一声道:“愿赌服输,”说着对侯县丞道:“把那姚长子带上来吧。”
第十七章 斗吕 (下)
在一片惊叹声中,四周的船只渐渐散去。侯县丞进去张罗酒席,吕县令下去更衣,姚长子也终于重见天日。
相隔十天之后,沈默和沈京终于见到了长子,两人激动的跑过去,一边一个扶住他的胳膊,异口同声道:“你没事吧?”
衣衫褴褛的长子已经听说,为救自己他们费了多少工夫,不由两眼发红道:“没事……”沈默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瘦了不少,脸上身上也有些淤青,但精神还算好,似乎也没受什么伤。
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立刻带长子去看医生,检查下有没有什么隐患。可当他辞行的时候,李县令却小声道:“让马典史和你那同伴送他去吧,你留下来陪我。”
沈默只好依从,嘱咐沈京细心点,若是无碍便早些送长子回家。又对长子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我就找你。”
长子使劲笑笑道:“不用担心,我就是饿的,回去吃点东西就好了。”便跟着马典史和沈京离了画舫,上了快船。
待沈默从船边回来,李县令还站在甲板上,侯县丞则从里面出来请入席。
李县令颔首道:“沈默,我们进去吧。”沈默乖乖跟在后面,便听县令大人轻声道:“武的不行来文的,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沈默点点头,又听接着道:“这几日受尽了姓吕的鸟气,一会儿帮我压住他们!”
说完便住了嘴,带着沈默重新进了舫内。
一进去便看到一张更大的圆桌,沈默仔细一看,原来是那张檀木桌上加了个台面,再铺上深绿丝绒的桌布罢了。
桌上摆着八盘荤素冷拼,每个座位前还各摆着一份名贵水果、一份糕点小吃。至于杯盘餐具之类自不消说,在位上整整齐齐摆得妥帖。
这时换了身栗色长衫的吕县令也出现在席前,两位县令一番虚情假意的退让之后,还是李县令坐了上座,吕县令则做了主座。那侯县丞则坐了最靠门的陪坐,而将沈默安排在与李县令相对的宾位上。
两主两宾相间而坐,尊者面门,卑者背门,既方便照应宾客,又严守尊卑,实在是……他***麻烦。
接着便有侍女传菜,山珍海味,各色荤素是应有尽有。似乎是实现得了吩咐,侍女尽将些色香诱人的菜肴搁在沈默面前,显然是想看看这穷小子垂涎三尺的丑态。
但让吕县令失望的是,沈默始终仪表端庄,目不斜视,仿佛天生的贵公子,已经对任何胗馔司空见惯,根本没有任何意动。
‘一定是装的!’吕县令暗道:‘这都已经过晌了,我尚且饥肠辘辘,暗吞口水,只要一开吃,这小子准保狼吞虎咽,露了馅。’便笑眯眯道:“时候不早了,诸位也都饿了,咱们还是先吃些东西点心一下再饮酒吧。”
“善。”李县令点头笑道,另外两位则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力。
几人便开始各自用餐,李县令起初还十分担心沈默出丑,待见他慢条斯理的净手持碗,就看出这仪态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便顿时放了心。
看到沈默明明饿极了,但吃饭还这么斯文,吕知县不由十分失望,闷头吃几口菜,暗中恨恨道:‘我教你吃不成!’便笑眯眯的举起酒杯,向李县令敬酒,沈默和侯县丞只好举杯陪着。
接连敬了三个,席上也喝了三圈,按说该停杯吃菜了。吕县令却呵呵笑道:“在座的诸位最差也是个童生……”两位县令是进士出身,侯县丞也是个秀才,只有沈默是小小的童生,这不指着和尚骂秃子,说他是最差的一个吗?
沈默暗中生气,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只听那吕县令接着道:“好歹都算文人,不如我们来行个酒令,对上了吃菜,对不上罚酒,诸位意下如何?”
“这法子甚好。”李县令也呵呵笑道:“老弟不妨出令。”这种游戏是他的最爱,而且他也不担心沈默,凭那小子的急智,绝对是个中高手。
微一沉吟,吕县令笑道:“照顾一下小朋友,我们也不玩太难的。不如就说‘四言八句’吧,一人出一个题目,从老哥哥先开始吧。”所谓四言八句,顾名思义,便是连说四个长短句,合辙押韵自不必说,还得符合出题人的命题。
李县令称善,微一沉吟,便捻须笑道:“老夫的题目是不明不白,明明白白,容易容易,难得难得。”按规矩,出题者必须接着自答一个,只听李县令笑道:“雪在天上,不明不白;下到地上,明明白白;雪化为水,容易容易;水化为雪,难得难得。”
众人连声称善,李县令便夹一筷子醋鱼到小盘中,笑道:“下一个吕贤弟。”
吕县令好歹是进士出身,自然不会被难倒,捏着胡须寻思片刻,便笑道:“墨在夜中,不明不白;写出字来,明明白白;墨变为字,容易容易;字变为墨,难得难得。”说着也夹一筷子菜道:“你们俩谁来?”
侯县丞抢着道:“我来!”他肚里墨水少,唯恐好容易想到的句子被沈默抢先说了,便急着道:“坛在窑中不明不白,拿将出来明明白白,大坛装小容易容易,小坛装大难得难得。”
吕县令笑一阵,便把目光转向沈默道:“就剩你了。”
沈默一指桌上的酒壶,呵呵一笑道:“酒在壶中,不明不白;倒进杯里,明明白白;我要吃酒,容易容易;酒要吃我,难得难得……”
第十八章 沈氏族学 (上)
众人东倒西歪笑一阵,却也没法说他错了。
见这次没难为到沈默,吕县令干笑一声道:“轮到本官了,我的题目是‘团团圆圆,牵牵连连,千千万万,千难万难’。”说着高声吟出早就想好的八句道:“旭日东升,团团圆圆;天上彩云,牵牵连连;夜空星儿,千千万万,要摘下来,千难万难。”
李县令捻着胡子沉吟半晌,突然一拍巴掌笑道:“有了,听我的。说‘池中荷花,团团圆圆;叶下藕根,牵牵连连;藕断有丝,千千万万;用它织布,千难万难。”众人连声叫好,虽然这句子不如吕县令的雅致,但一个是出题者,一个是应答者,两者孰难孰易,不言而喻。
这题有些难度,那侯县丞琢磨半天也想不起来,只好拿筷子敲一下碗,苦笑道:“饿着。”然后饮一盅白酒。
沈默是最后一个,心里早打好了腹稿,朝着那吕县令嘿嘿一笑道:“四人围坐、团团圆圆;觥筹交错、牵牵连连;行过酒令、千千万万;罚我喝酒,千难万难。”
“哈哈哈哈……”看到吕县令的鼻子都歪了,李县令爆出一阵欢畅的笑声,擦着眼泪拍桌子道:“你这个小家伙,刁钻的很呐。”风水轮流转,看到‘绿豆蝇‘吃瘪,李县令差点就喊出‘沈默,我支持你!’了。
吕县令两眼直冒绿光的盯着沈默,沈默笑眯眯的与他对视,目光中没有半分胆怯……他已经看明白了,两位县令似乎已经势成水火,自己则不幸成为他们角斗的着力点,即使退让容忍,也已经被吕县令恨透了。所以他干脆大张旗鼓的向吕县令开炮,还能以为会稽和县尊争光的名义,痛痛快快的公报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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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了一记闷棍的吕县令,好久才缓过劲儿来,双手撑着桌面道:“沈默,你敢跟我单对?”
“悉听尊便。”沈默微微一笑道。
“听我的上令!”吕县令一拍桌子,瞪眼道:“上联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水落石出。’”四句首尾相衔,且层层相克。
“溪水归河水,河水归江,江归海,海阔天空。”沈默微微笑道。四句首尾想衔,且层层相生。
“水有虫则浊,水有鱼则渔,水水水,江河湖淼淼。”吕县令又出一上联道。
“木之下为本,木之上为末,木木木,松柏樟森森。”沈默眼皮不眨一下对道,登时引来李县令的喝彩声。
吕县令一瞪眼,直接骂上了:“默是黑犬,狗胆够胆吠大人!”这直接从沈默名字里挑字骂了。
‘日啊,敢骂我是狗?’沈默登时不客气了,冷笑一声道:“吕有双口,一口一口吃小民!”他也从吕县令名字里拿出一个字,骂他仗势欺人,欺压小民!
“好!”李县令又高声叫好,他发现这沈默真是绝了,不管什么对子张口就来,自己实在是捡到宝了。
吕县令却倍感灰头土脸,无奈叹一声道:“有木也是棋,无木也是其。去了棋边木,添欠便成欺。鱼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这是骂沈默不知好歹,以下犯上,如虾米土狗一般。
“大人言重了。”沈默双眉一扬,微笑道:“有水也是溪,无水也是奚。去了溪边水,添鸟便成鷄。得势猫儿雄似虎,褪毛鸾凤不如鷄!”委婉的告诉吕县令,人之所以有威风,是因为他所处的地位。若是两人易地处之,我们的威风就得倒换过来!
“好!”李县令兴奋地击掌道:“对得好!”
被人完美对上,吕县令只好连饮三杯,抓耳挠腮道:“晶字三个日,时将有日思无日,日日日,百年三万六千日。”
“品字三个口,宜当张口且张口,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沈默呵呵一笑,又端起一杯道。
吕县令只好又喝了一杯,知道这样对下去,自己非喝死不可,心中终于服气。刚想开口认输,却见一个丫鬟从画舫二层下来,装作添酒的样子,偷偷塞给他一张字条。
吕县令不露声色的在手心展开一看,不由喜形于色,呵呵笑道:“沈默,你确实是此中的高手,但本官还有一令,你要是能对上来,今天就算你赢了!”方才一番针锋相对,他其实已经彻底服气,只不过生性高傲,不认识一个输字罢了。
感受到对方的态度缓和下来,沈默自然乐得下台阶,便颔首笑道:“大人确实高才,学生已经是黔驴技穷了,只能勉力而为之吧。”
李县令也觉着今天赢得够本了,呵呵笑道:“二位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老夫和侯大人可是大饱眼福,大开眼界啊。”侯县丞赶紧点头附和道:“实在是太过瘾了。”
“我看不如这最后一对,我们全当切磋,不分什么胜负了?”李县令接着笑道:“自古便是文无第一,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
‘你是争够了哈。’吕县令暗暗腹诽,但也担心万一再输了,就实在下不来台了,只好干笑一声道:“好吧。”说着清清嗓子道:“这次我们来个宝塔词。”
“对一七令吗?”沈默微笑问道。宝塔词又称《一七令》。从一字到七字句逐句成韵,或叠两句为一韵。因为每句或每两句字数依次递增,形如宝塔,因而得名。
自古只听说有人做宝塔诗、宝塔词的,却没听说有人拿这个对对子。为什么?因为这个太难了,不仅要严守字数、逐句成韵,而且每一句都跟对方对上,末了对完之后,所有的七句还得完美成诗……要兼顾的东西太多,往往顾此失彼,还没听说有谁对上来过。
第十八章 沈氏族学 (中)
如过江之鲫般得船只尽数散去,沈默他们的画舫便显得有些冷清。
但舫内的气氛,却已经热烈到了极点。
只听吕县令清清嗓子,吟出第一句道:“竹,竹。”
李县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更困难的双叠句!
沈默轻轻起身,走到窗边凭栏而望,长舒一口气道:“诗,诗。”竹之清高唯有诗之奇崛可配,在立意便不输。
但还要看下面的,吕县令轻声道:“森寒,洁绿。”
沈默微笑道:“绮美,崛奇。”
“湘江滨,渭水曲。”吕县令也跟着起身,走到沈默面前道。
“锥心悲,展颜喜。”沈默轻声应道。
“帷幔翠锦,戈矛苍玉。”吕县令声调微高道。
“春花秋月,江南烟雨。”沈默也跟着笑道。
“心虚异众草,节劲逾凡木。”吕县令高声道。
“调清金石怨,吟苦鬼神悲。”沈默朗声应道。
“化龙杖入仙陂,呼风律鸣神谷。”吕县令步步进逼道。
“林喧竹语如诉,岩静泉声似泣。”沈默一步不退道。
“月娥巾帔静苒苒,凤女笙竽清蔌蔌。”吕县令紧紧盯着沈默的双眼。
“清吟浅唱神女醉,骊词华章仙子迷。”沈默如有神助的应和道。
“好!”这次不光是李县令了,就连侯县丞也跟着大声叫其好来。
就在众人以为双方就此收场时,那吕县令却继续吟道:“林间饮酒啐影摇樽,石上围棋清阴覆局。”竟然出了第八句。
沈默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一字一句道:“月下太白举觞醉舞,江边子美仰天悲叹。”
“屈大夫逐去徒悦椒兰,陶先生归来但寻松菊。”吕县令不依不饶道。
“琵琶行伤怀珠玉含泪出塞曲铁胆尘沙卷石。”沈默已经额头见汗。
“若论檀栾之操无敌于君,欲图潇洒之姿莫贤二仆。”吕县令说出最后一句,便默不作声的看着沈默,表情十分的复杂。
“公认诗歌之盛莫过于唐;但求风雅之极还看周楚!”沈默感着自己已经空掉了。
好在吕县令也没词了,向他深深一躬道:“受教了。”
“不敢当。”沈默赶紧还礼。
画舫靠上码头,双方作别。
李县令和沈默登上等候多时的轿子,扬长而去了。
侯县丞也恭声道:“大人,卑职也要回衙门了。”
吕县令点点头,侯县丞便上了马车,往县衙方向去了。
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吕县令便回到舫内,上到二层。
见他上楼,一个白衣胜雪,眉目如画的女孩笑盈盈迎上来,娇声道:“爹爹,那些人走了?”
吕县令颔首笑道:“都走了。”他有一双孪生子女,十三四岁的年纪。儿子叫吕恪,生得稍晚些,性子木讷稳重,正在蒙学用功读书、准备科考;女儿小名婉儿,年纪稍长些,却生得聪明伶俐,深得他的喜爱。虽不能出去上学,但吕县令也请了西席在家教导,本想教她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来可以解闷,二来陶冶情操。
谁知这姑娘天分极高,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再学便精,几年下来水平便超过了老师。西席先生无颜再教下去,只好主动请辞。之后婉儿便不再要求师傅,自读自习、自娱自乐,倒也十分快活。
只是有一桩,整日捞不着出门,难免会感到闷。吕县令十分心疼女儿,今日来风则江上看热闹,便把她带了出来。虽然一直待在上层,但该看的一样没落下,该听的也一个字都没漏,就连吕县令最后的那个‘一十令’,都是她写下来,让侍女送给老爹的。
现在父女俩联手,都没奈何沈默,让吕婉儿不禁有些好奇道:“这个沈默能不能比过青藤先生?”
“不大可能。”吕县令摇头道:“就算两人聪明才智难分伯仲,但徐渭比他年长不少,阅历也丰富许多,这都是差距啊。”
“父亲不是说后生可畏吗?”吕婉儿掩口轻笑道:“至少两人都是顶聪明之人吧?”
“不错。”吕县令叹一声道:“老天爷真有意思,给我个诸大绶,便给李前辈个陶大临;给我个徐渭便再给他个沈默,果然是不偏不倚,童叟无欺啊。”
“真想看看沈默和青藤先生比试一场啊。”吕婉儿憧憬道。
“不行。”吕县令断然摇头道:“今年是大比之年,徐渭要参加会试,不能在这时候分他的心。”
“哦……”吕婉儿突然秀眉微蹙道:“爹爹,要不您劝劝青藤先生,把他嬉笑怒骂的文风收一收,虽然大家很是喜爱,但想必考试时是会吃亏的。”
吕县令苦笑一声道:“爹爹说过多少回了,告诉他为了考中收敛一下,不要太过张扬,更不要针砭时弊,但他还是我行我素。”说着摇摇头道:“也许跌个跟头他便明白了。”
“最好还是顺顺当当高中吧……”婉儿双手合十,衷心为徐大叔祈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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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回那顶大轿上,笑容可掬的李县令和沈默相对而坐,县太爷是越看沈默越开心,心里就想吃了蜜一样,甜得都发腻了。‘你说怎么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呢?看来老夫要否极泰来了。’李县令先自个美了一阵,然后觉着该论功行赏了,便笑眯眯对沈默道:“今年你就参加县试吧,案首非你莫属。”按照惯例,凡县试、府试之第一名,都会取得生员资格。这就是告诉沈默,只要大差不差,我便送你个秀才当当。
沈默苦笑道:“谢先生美意,只是……学生正在守制当中,今明两年是不能考试的。”按照大明律,丧父或丧母之后,三年之内不许参加科举,不准缔结婚姻,结了婚的也得分居不合房。至于一应庆典更是不准举行,就连过年都不能给亲戚朋友拜年。
那能干什么啊?除了十分认真的哀悼缅怀先人之外,还可以读书讲学,以游学的名义四处旅游也是可以的。
第十八章 李县令 (下)
“沈家族学的塾师是哪一位?”李县令问道。他打算给沈默换换地方,让他上本县最好的学堂。
“听沈京说,”沈默轻声道:“是青霞先生。”
“哦,沈纯甫啊……”李县令微微吃惊道:“他竟然亲自授课?”
“学生还没有去族学报道,但据说是这样的。”沈默点头道。
“能得到青霞先生的教诲,是你一生的福气。”李县令呵呵笑道:“本来想给你换个地方读书呢。这下没必要多此一举了。”便正色道:“青霞先生自幼聪敏、惊采绝艳,被提学谓为异人,拔居第一,补为府学生。二十四岁举于乡,三十一岁年中进士。之后为官清廉,执政,惠爱于民,百姓无不视之为父母。将来要想走仕途这条路,他便是你最好的榜样。”
沈默恭声受教,却又听李县令叹口气道:“但因他秉性耿直,不阿谀奉迎,反数度忤逆上官,是以考满不得升迁,居丧前仍是知县,也不知服阕后能否左迁。”说着语重心长道:“这一点你不要学他……人生短,仕途更短,有机会施展才华,赢得生前身后名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要学会变通,要会保护自己,”见沈默凝神倾听,李县令满意的点点头,低声道:“像今天你跟吕县令较劲,固然十分的过瘾,但你想过后果没有?万一他怀恨在心,阻挠你的学业怎么办?”
沈默苦笑道:“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心中却不爽道:‘我若是不给你当枪使,你就会怀恨在心,还能如此和蔼的跟我说话?早就让我哪凉快哪儿待着去了!’前世的宦海生涯早告诉他了,当不得不做出抉择时,绝对不能首鼠两端,妄图左右逢源,结果便是两头都得罪,里外不是人。还不如帮着一个打一个,好歹有个靠山不是?
就像现在这样,明摆着李县令想让他出头对付吕县令。若是不听话的话,吕县令不会感他的恩,李县令却一定会记他的仇……实际上他是无从选择的。
不过他知道,李县令这样说,便是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继而希望在感情上拉近一些,确立师生之谊,若是自己识相,便会着力栽培。想到这里,沈默做出一副恰到好处的害怕表情……既有些担忧又没有乱套的样子。
李县令心中一笑,果然转而安慰道:“今天这事你不用担心,老夫知道是那吕窦颖欺人太甚,定会回护于你……而且老夫也知道吕县令的性格,他虽然气量稍窄,不过还算是个磊落君子,不会在背后捅你刀子的。”说着语调一沉道:“但老夫没法护你一辈子,你也不会总碰上君子,所以在你足够强大之前,收敛自己的锋芒来。”
沈默肃容道:“学生谨记恩师教诲。”老李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沈默岂能不识相?
“呵呵,其实以你的聪明,自己也能明白这些。”李县令洒然笑道:“老夫说这话,不过是希望你能少走些弯路罢了。”
沈默再次应下,感激道:“多谢恩师教诲,学生铭感五内,终生不敢稍忘。”见李县令颔首微笑,他又讪讪问道:“恩师,不知到什么程度,算是足够强大?”这问题看似幼稚,却是弄明白大明官场规则的必需一问。
“这可不一定,关键是看你所处的***。”既然双方确立了师生关系,李县令也就直白了许多,只见他捻须笑道:“若是单看咱们会稽县,老夫这样的芝麻知县便够强了;可若是从全大明朝看,就算徐阁老也还得夹着做人呢!”说着呵呵一笑道:“知道大明谁最强吗?”
“当然是皇帝了。”沈默装傻充愣道。
“你说的也没错。”李县令捻须低声道:“但咱们当今圣上是神仙中人,一心修玄,将人间俗务尽数托付给严阁老。”说着声音更低的一字一句道:“记住,当今天下说了算的是严阁老和小阁老,而小阁老又是天下最记仇记恨之人。所以你给我记住,无论何时都不要招惹严党,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沈默唯唯诺诺的应下,心中却颇不以为然……
絮絮叨叨一路,到了永昌坊时,沈默告辞下轿,李县令掀开轿帘、探头笑道:“老夫已经吩咐下去,在县衙给你父亲留个位子。等他身子好些了,就让他到县衙找老夫,或者张县丞也行,他会安排妥当的。”
沈默再一次道谢,目送县太爷的轿子离去,这才大步流星往回走。
正在街上行走,有人认出他来,欢叫道:“沈公子回来了!”登时引来许多目光,人们纷纷围上来,伸出大拇哥,七嘴八舌的赞道:“沈公子为咱们会稽出了一口恶气啊!”“是啊是啊!自从出了个徐文清,咱们就秀才搬家全是输,公子今天终于扳回一局,实在是太好了!”
路边有个水果贩子突然从摊前跑出来,抱着一篓带着鲜叶的龙眼道:“沈公子,拿去啖了,再多长点心眼,把徐文清一道灭了!”
“对啊,公子把这副猪心也拿去了吧!”受到前者启发,一个卖肉的也有礼物,请他务必为会稽县补补心。
周围做买卖的不甘落后,纷纷从摊子上挑些东西,送到沈默面前道:“公子,这核桃一定要收下,补脑啊!”“收我的吧,红枣补血啊!”“我的山药补气!”“俺的韭菜还起阳呢……”
沈默这个汗啊,苦笑道:“在下正服丧呢……”
一时间,街道上的气氛热烈极了,交通竟然有些堵塞。
临街的酒家上也有食客从楼上往下看,高声叫道:“沈公子上来吧,我们凑钱给您叫最好的席面贺一贺!”
也不是所有人都替他高兴,这番场景便惹得几个吃酒青年暗暗不爽。
第十九章 收成 (上)
四个青年临窗而坐,都是一脸的阴郁,与酒楼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小子就是沈京的死党?”一个相貌还算英俊,只是脸盘有些稍长的青年问道。
“一准是。”边上一个麻脸的青年点头笑道:“老见他们出双入对的。”
“囊球,还是个小白脸。”又一个胖子撇撇嘴,便夹起一块汁水淋漓的肥肉,大嚼大咽起来。口中还含糊道:“最讨厌有比哥还俊的了……”
话音未落,最后一位尖嘴猴腮的青年便一巴掌闪在他的后脑上,低声骂道:“胡说,那小子哪点比得上哥了?”
胖子知道自己失言,偷瞄一眼长脸青年,见他脸拉得更长了,赶紧缩缩脖子赔笑道:“乍一看挺俊,其实越看越不耐看,哪能跟哥比呢……”
那长脸青年阴着脸、眯着眼道:“早听说他也要入族学,沈京那小子终于找到帮手了。”
“哥怕啥?”麻脸媚笑道:“老四才一个帮手,您却有俺们三个。”
“就是就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尖嘴的也笑道:“那小子还能厉害过诸葛亮?”
长脸青年的表情这才缓和些,点点头道:“出个主意,给那小子个下马威,让他知道知道规矩,别跟老四走太近!”几人便开始嘀嘀咕咕的商议起来。
沈默留下一挂龙眼,几个红枣、一对山药,还有一把韭菜,算是收下了街坊们的心意,这才脱了身。
抱着这些礼轻情意重的东西,他回到了沈家大院,准备跟老爹打声招呼,再去探望长子。
谁知闻涛院里站满了人,一见他进来,呼啦一声围上来,纷纷笑道:“咱们家的才子回来了。”
沈默心说:‘你们谁呀?我怎么成你们家的了?’这时七姑娘挤到他身边,与有荣焉的笑着给他介绍,这个是七大姑、八大婶,那个是三叔叔、二大爷,反正都是他的亲戚,而且是满门抄斩能杀得着的那种。
听着耳边的嗡嗡声,沈默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低声央七姑娘帮忙挡住,自己则以‘给父亲请安’的名义,堂而皇之的上楼去了。
结果楼上也有客人——沈老爷竟然亲临他们父子俩的小阁楼,坐在床边与沈贺和颜悦色的谈话。
沈默不敢怠慢,先给沈老爷行礼,再给父亲见礼,然后便规规矩矩站在一边,听两位长辈说话。
沈老爷笑容可掬的打量着他,对沈贺呵呵笑道:“庆之啊,你可生了个好儿子啊。”
沈贺也看着沈默,脸上的自豪之情难以抑制,却还要言不由衷道:“小孩子瞎胡闹而已,大老爷谬赞了。”说着朝沈默沉声问道:“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沈默知道老头在装权威,心中暗笑,面上却乖巧道:“回父亲大人的话,这是孩儿回来时,街坊们送的。”
“嗯?”沈贺吹胡子瞪眼道:“你还敢拿别人的东西?我是怎么教你的?”
沈默赶紧一脸惶恐的解释道:“父亲大人息怒,一见到孩儿回来,街坊们便纷纷送我东西,孩儿推辞不过,只好一样收下一点,意思了意思。”说着一举手里捧着的东西道:“您看,都不够做一顿饭的,显然孩儿只是收下心意,不算拿人东西……吧?”
“哼,巧言令色!”沈贺这才放过他,转而一脸唏嘘的对沈老爷道:“您看看这孩子,说一句他有十句在那等着,实在是顽劣刁钻得很。不过好在……本性还算不坏。”
沈老爷笑吟吟道:“庆之老弟,不是我说你,你这是有福不自知啊。潮生将来是有大出息的,你就等着享福吧。”
沈贺还是摇头道:“会些歪点子算不得本事,书读得好才会有出息。”
沈老爷顿时哈哈笑道:“原来老弟是担心这个,”说着转头对沈默道:“潮生,上次说让你去族学读书,后来又发生比试的事情,我怕分你心,便一直没让沈京约你上学。现在事情了解了,你看是歇两天呢,还是明天就去报到?”
沈默看老头一眼,苦笑道:“还是明天就去吧。”
“知道上进就很好嘛。”沈老爷拍拍沈京的胳膊道:“咱们的族学对子弟免束脩、管中饭,成绩优异者还发补助。而且现在是纯甫在教书,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难道是青霞先生吗?”沈贺吃惊道。
“那还能有谁?”沈老爷笑道:“纯甫会好好教导潮生的,你就放心吧。”
“先生屈才了。”沈贺从呆滞中恢复过来,满脸严肃道:“你要珍惜跟青霞先生学习的机会,学好学问更要学好做人!”这已经是短短几个时辰内,第二次有人如此推崇那青霞先生了,让沈默心里颇为震撼,暗暗想道:‘看来那黑脸二爷确实有两把刷子。
沈老爷又让他们父子从阁楼上搬下去,笑道:“我已经着人给你们父子打扫出来个小院,紧挨着我的住处,咱们有暇也好说说话。”
沈贺在突如其来的礼遇面前有些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推辞。只见沈默将一对山药棒子搁在脑后,活像吏员帽子后面的皂条软巾,沈贺登时明白道:“大老爷好意本不该推辞,只是学生已经应了县衙的差事,待身子利索些,便要去当差了。”
《大明律》有明文:‘凡有司官吏,不住公廨内官房,而住街市民房者,杖八十。’沈老爷也是做过官的,自然知道这个条文,只好罢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强留。”又嘱咐沈贺好生养病,这才起身对沈默道:“本想为你大肆庆祝一下,后来想起你在服丧期间,只好作罢了,实在是对不住你啊。”
沈默温和笑道:“沈默此次能不败北,全赖大老爷相助,还没有向您道谢呢,您再说什么‘对不住’,我就真要无地自容了。”
“看来是我矫情了。”沈老爷哈哈笑道:“我已经吩咐厨房,给你们父子送一桌上好的席面……没外人聒噪,吃喝更痛快,这我是晓得的。”说着便起身告辞。
沈默连忙送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