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 余震

来源: 袖底香 2012-03-02 16:52:02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82600 bytes)

餘震-新人間叢書206

餘震
原始書名:The Aftershock
作 者:張翎
精平裝/頁數: 平裝本 / 272頁
出版社: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
出版日: 2010/08/09
內容簡介

本書收錄四則中篇小說:〈餘震〉、〈阿喜上學〉、〈向北方〉、〈花事了〉。
〈餘震〉為馮小剛導演、電影《唐山大地震》原著小說。
1976年7月唐山發生大地震,二三十萬人傷亡,數千家庭破碎。講述了一個唐山普通家庭在震後30年間的悲歡離合,描寫當中的親情和家庭觀念,以及經歷者內心的創痛。天災發生時,人性會被逼到極限,受災者外在、內心兩方受創。傷害不僅是在災難發生的瞬間,也會伴隨著那些活下來的人,和他們日後的生活當中發酵。毀壞的房子可以重建,但內心的重建卻不容易。幾十年過去,心靈深處的廢墟和餘震卻可能持續存在。然而親情的力量最能撫平療癒這樣深刻的傷痛。

〈阿喜上學〉清末,金山唐人街幾乎清一色的男人群裡,開始出現了少數幾個年輕女子。她們飄洋過海來到金山,或為人妻,或為人婢,後來由於各樣的因緣際遇,進入了當地的公立學堂,與白人的孩子們一起接受教育。在大英帝國體制下的教育系統裡,她們遭遇了另外一種窘迫 - 那是與她們生來就熟稔的貧窮不完全相似的窘迫。她們被眾多的敵人包圍,諸如膚色,諸如性別,諸如年齡。她們的故事,與同時代許多驚天動地的歷史事件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所以,她們就輕而易舉地被人淡忘了。連她們的後代回憶起她們時,也是一臉茫然。阿喜,便是幾個少女中的一個。

〈向北方〉陳中越,生長在中國南方,卻嚮往北方的寬闊、簡單明瞭、無所畏懼……成年後他在多倫多擔任兒童聽力康復師,某年往北到達蘇屋瞭望台(印第安和平協定區)工作。他遇到了一位藏族女性(雪兒達娃/藍色月亮)以及藏加混血早產聾孩尼爾(尼瑪/太陽)。中越雖然和妻子瀟瀟分居,卻時時掛心著兒子小越。兩個家庭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花事了〉溫州兩大百貨商號文家廣源和花家四通原本旗鼓相當,卻也因競爭結怨。文家有三位少爺,花家有兩位小姐,文二少爺為何和花二小姐訂了親,最後卻和花大小姐成婚?中國變色至新政府時,中間發生了哪些事情?人在大時代中有哪些際遇?
內容簡介
本書收錄四則中篇小說:〈餘震〉、〈阿喜上學〉、〈向北方〉、〈花事了〉。
〈餘震〉為馮小剛導演、電影《唐山大地震》原著小說。
1976年7月唐山發生大地震,二三十萬人傷亡,數千家庭破碎。講述了一個唐山普通家庭在震後30年間的悲歡離合,描寫當中的親情和家庭觀念,以及經歷者內心的創痛。天災發生時,人性會被逼到極限,受災者外在、內心兩方受創。傷害不僅是在災難發生的瞬間,也會伴隨著那些活下來的人,和他們日後的生活當中發酵。毀壞的房子可以重建,但內心的重建卻不容易。幾十年過去,心靈深處的廢墟和餘震可能持續存在。然而親情的力量最能撫平療癒這樣深刻的傷痛。
〈阿喜上學〉清末,金山唐人街幾乎清一色的男人群裡,開始出現了少數幾個年輕女子。她們飄洋過海來到金山,或為人妻,或為人婢,後來由於各樣的因緣際遇,進入了當地的公立學堂,與白人的孩子們一起接受教育。在大英帝國體制下的教育系統裡,她們遭遇了另外一種窘迫 - 那是與她們生來就熟稔的貧窮不完全相似的窘迫。她們被眾多的敵人包圍,諸如膚色,諸如性別,諸如年齡。她們的故事,與同時代許多驚天動地的歷史事件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所以,她們就輕而易舉地被人淡忘了。連她們的後代回憶起她們時,也是一臉茫然。阿喜,便是幾個少女中的一個。
〈向北方〉陳中越,生長在中國南方,卻嚮往北方的寬闊、簡單明瞭、無所畏懼……成年後他在多倫多擔任兒童聽力康復師,某年往北到達蘇屋瞭望台(印第安和平協定區)工作。他遇到了一位藏族女性(雪兒達娃/藍色月亮)以及藏加混血早產聾孩尼爾(尼瑪/太陽)。中越雖然和妻子瀟瀟分居,卻時時掛心著兒子小越。兩個家庭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花事了〉溫州兩大百貨商號文家廣源和花家四通原本旗鼓相當,卻也因競爭結怨。文家有三位少爺,花家有兩位小姐,文二少爺為何和花二小姐訂了親,最後卻和花大小姐成婚?中國變色至新政府時,中間發生了哪些事情?人在大時代中有哪些際遇?

作者介紹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於復旦大學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分別在加拿大卡爾加利大學及美國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現定居於多倫多市,在聽力診所任主管聽力康復師。二十世紀九○年代中後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表。主要作品有《張翎小說精選集》、《金山》、《溫州女人》、《交錯的彼岸》、《望月》(海外版名《上海小姐》),《雁過藻溪》、《盲約》,《塵世》等。曾獲中國首屆華僑文學獎評委會特別大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等獎項,並被《中華讀書報》評?2009年年度作家。小說多次入選各式轉載本和年度精選本。其中篇小說《羊》、《雁過藻溪》和《餘震》以及長篇小說《金山》分別進入中國小說學會2003年度、2005年度和2007年和2009度排行榜。長篇小說《金山》將被翻譯成英法德意荷西等九國語言在全球發行。近年獲?紀錄為:中國小說學會海外作家特別獎 (2010)、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 年度小說家獎(2009)《中華讀書報》年度小說家獎(2009)、《當代》年度五佳長篇小說獎(2009)、《南方周末》年度文化致敬榜(2009)、中國首屆中山杯華僑文學獎 - 評委會特別大獎(2009)、《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雙年度優秀小說獎(2009)。
媒體推薦
「張翎的《餘震》講了一個心靈創傷的故事,它的大哀大痛讓人無法釋懷。《金山》中我不但讀到她一如既往的細膩深情,更讀到她筆挽千鈞,讓每一個中國人血脈憤張的力量。我因此向張翎藝術的深情和力量致敬。」
--馮小剛

 





目次

餘震
阿喜上學
──金山人物系列之一
向北方
花事了

餘震
2006年1月6日 多倫多 聖麥克醫院
沃爾佛醫生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秘書凱西的眉毛挑了一挑。
"急診外科轉過來的,等你有一會兒了。"凱西朝一號診療室努了努嘴。
沃爾佛醫生掛牌行醫已經將近二十年了。在還沒有出現一個叫亨利?沃爾佛的心理醫生的時候,早已存在著一個叫凱西?史密斯的醫務秘書了。凱西在醫院裏已經工作了三十三年,可謂閱人無數。這無數的人猶如一把又一把的細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打磨著凱西的神經觸角,到後來凱西不僅沒有了觸角,甚至也沒有了神經,所以平日極難在她臉上找到諸如驚訝悲喜之類的表情。
沃爾佛醫生立刻知道,他碰上一個有點勁道的病例了。
"《神州夢》的作者,剛被提名總督文學獎。上週六CBC電視臺'國情'節目裏有她一個小時的採訪。"
沃爾佛醫生嗯了一聲,就去拿放在門架上的病歷,匆匆掃了一眼邊沿上的名字:雪梨?小燈?王。
"急救車晚到十分鐘,就沒她的小命了。"凱西做了個割腕的動作,輕聲說,"自殺。"
沃爾佛醫生翻開病歷,裏面是急診外科的轉診報告。

  性別:女
出生日期:1969年3月29日
職業:自由撰稿人
婚姻狀態:已婚
孕育史:懷孕三次,生育一次(有個13歲的女兒)
手術史:盲腸切除(1995);人工流產(1999,2001)
病況簡介:嚴重焦慮失眠,伴有無名頭痛,長期服用助眠止疼藥物。右手臂動作遲緩,X光檢查結果未發覺骨骼異常。兩天前病人用剃鬚刀片割右腕自殺,後又自己打電話向911呼救。查詢警察局記錄發現這是病人第三次自殺呼救,前兩次分別是三年前及十六個月前,都是服用過量安眠藥。無犯罪及暴力傾向記錄。
轉診意見:轉至心理治療科進行全面心理評估及治療

  附件:警察局救護現場報告
病人日用藥品清單
病人過敏藥物清單

  沃爾佛醫生推門進去,看見沙發上蜷著一個穿著白底藍條病員服的女人。女人雙手圈住兩個膝蓋,下巴尖尖地戳在膝蓋上。聽見門響,女人抬起頭來,沃爾佛醫生就看見了女人臉上兩個黑洞似的眼睛。洞孔大而乾枯,深不見底。沃爾佛醫生和女人對視了片刻,就不由自主地被女人帶到了黑洞的邊緣上。一股寒意從腳尖上漸漸爬行上來,沃爾佛醫生覺出自己的兩腿在微微顫抖,似乎隨時要失足墜落到那兩個萬劫不復的深淵中。
女人的嘴唇動了一動,發出一個極為微弱的聲音。與其說沃爾佛醫生聽到了女人的話,倒不如說沃爾佛醫生感覺到了耳膜上的一些輕微震顫。過了一會兒,那些震顫才漸漸沉澱為一些含義模糊的字眼。
沃爾佛醫生突然醒悟過來女人說的那句話是"救我"。
女人的話如一柄小而薄的鐵錐,在沃爾佛醫生的思維表層紮開一個細細的缺口,靈感意外地從缺口裏汩汩流出。
"請你躺下來,雪梨。"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之後,女人身上的藍條子漸漸地平順起來,變成了一些直線。女人的雙手交疊著安放在小腹之上,袖子翻落著,露出右腕層層纏繞的紗布和紗布上一些形跡可疑的斑點。
"閉上眼睛。"
女人臉上的黑洞消失了,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謐。
"雪梨,你來加拿大多久了?"
"十年。請叫我小燈——那才是我的真名。"
"中國名字嗎?"
"是的,夜裏照明的那個燈。"
"小燈,你對西方心理治療學理論瞭解多少?"
"佛洛德。童年。性。"
女人的英文大致通順,疑難的發音有些輕微的怪異,卻依舊很容易聽懂。
"那只是其中的一種。你是怎麼看的?"
"一堆狗屎。"
沃爾佛醫生忍不住輕輕一笑。
"小燈,上一次發生性行為,是在什麼時候?"
女人的回應來得很是緩慢,仿佛在進行一次艱難的心算。
"兩年零八個月之前。"
"上一次流淚,是在什麼時候?"
這一次女人的反應很快,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和停頓。"從來沒有流過眼淚,七歲以前不算。"
"小燈,現在請你繼續閉眼,做五次深呼吸。很深,深到腰腹兩葉肌肉幾乎相貼。然後放慢呼吸節奏,非常,非常,非常緩慢。完全放鬆,每一絲肌肉,每一根神經。然後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兩人都不再說話,屋裏只有女人先是深沉再漸漸變得細碎起來的呼吸聲。女人的鼻息如一條撥開草葉穿行的小蛇,窸窸窣窣。草很密,路很長,蛇蜿蜒爬行了許久,才停了下來。
"窗戶,沃爾佛醫生,我看見了一扇窗戶。"
"試試看,推開那扇窗戶,看見的是什麼?"
"還是窗戶,一扇接一扇。"
"再接著推,推到最後,看到的是什麼?"
"最後的那扇窗戶,我推不開,怎麼也推不開。"女人歎了一口氣。
"小燈,再做五次深呼吸,放鬆,再推。一直到你推開了,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女人的呼吸聲再次響起,粗重,緩慢,仿佛馱獸爬山一樣的艱難。
沃爾佛醫生撕下桌子上的處方箋,潦草地寫了兩張便條,一張給凱西,一張給自己。
給凱西的那張是:立即停用一切助眠止疼藥物,改用安慰劑。
給自己的那張是:儘量鼓勵流淚。
1976年7月24日 唐山市豐南縣
李元妮在一條街上挺招人恨的。
李元妮是她在戶口冊上的大名,其實在街坊嘴裏,她只是那個"萬家的"——因為她丈夫姓萬。街坊只知道她丈夫姓萬,卻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眾人只稱呼他"萬師傅"。當然萬師傅只是當面的叫法,背後的叫法就很多樣化了。
萬師傅是京津塘公路上的長途貨車司機,一個月掙六十一塊錢工資,比大學畢業的技術員還多出幾塊錢。萬師傅個子極為壯實,常年在路上奔走,曬得一臉黑皮。十天半個月回趟家,搬張小板凳在門口一坐,高高卷起褲腿,一邊搓腳丫子上的泥垢,一邊吧嗒吧嗒地抽悶煙,那樣子和摟草耙土的鄉下人也沒有太大區別。別看萬師傅一副土老帽兒的樣子,他卻是一條街上見過最多世面的人。萬師傅常年在大城市之間走車,大城市街角裏撿起來的一粒泥塵,帶回小縣城來也就成了時興。雖然萬師傅對自己很是苛省,但對老婆孩子,卻是極為大方的,每趟出車回來,總是帶回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東西。所以萬家無論是吃的穿的還是用的,和一條街上的人都有些格格不入。
李元妮招人恨,除了丈夫的原因,也還有她自己的原因。李元妮上中學的時候,曾經被省歌舞團挑上,練過幾個月的舞蹈。後來在一次排練中摔成骨折,就給退了回來。李元妮回來後沒多久就嫁了人,過了兩年又生了孩子。同樣是人的媳婦人的媽,李元妮和街上那些媳婦那些媽卻很有些不同。李元妮的頭髮上,永遠別著一枚塑膠髮卡,有時是豔紅的,有時是明黃的,有時是翠綠的。那髮卡將她的頭髮在耳後攏成一個彎月形的弧度,襯著一張抹過雪花膏的臉,黑是黑,白是白。李元妮的外套裏,常常會伸出一道淺色的襯衫領子,有時尖,有時圓,有時鎖著細碎的花邊。李元妮的衣兜上,常常會縫著一顆桂圓色的或者磚紅色的有機玻璃紐扣。李元妮穿著這樣的衣服梳著這樣的頭髮,一踮一踮地邁著芭蕾舞的步法行雲流水似的走過一條滿是泥塵的窄街,只覺得前胸後背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目光,冷的熱的都有。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目光,這些目光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早夭的演員生涯留給她的種種遺憾。
這一天萬家院子裏很早就有了響聲,是李元妮在唱歌。李元妮的歌聲像是有了劃痕的舊唱機,一遍一遍地轉著圈迴圈著——因為她記不全歌詞。
溫暖的太陽啊翻過雪哦山
雅魯藏布江水哦金光閃閃啊啊啊
金光閃閃,金光閃閃……
街坊便猜著是萬師傅回家了。只有萬師傅在家的日子裏,萬家的"那個"才會起得這麼早。果然,李元妮的唱機還沒轉完一圈,屋裏就響起一陣滾雷似的咳嗽,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那是萬師傅常年抽煙造下的破毛病。萬師傅呸的一聲吐出一塊濃厚的痰,連聲喊著他的一雙兒女:"小登小達,再不起來我和你媽就走了。"這天萬家四口人是盤算好了去李元妮娘家的——李元妮的小弟在東海艦隊當兵,正趕上在家歇探親假,李家的七個兄弟姐妹約好了,一起在娘家聚一聚。
小登小達卻一點也沒有動靜。昨晚天熱得有些邪乎,兩個孩子撓了一夜的痱子,到下半夜才迷糊著了,這會兒睡得正死。李元妮走過去,看見小登手腳攤得開開的,蛤蟆似的趴在床上,一條腿壓在小達的腰上。小達的腦袋磕在膝蓋上,身子蜷成圓圓的一團,仿佛是一個縮在娘肚裏等待出生的胎兒。李元妮罵了聲丫頭忒霸道,就將小登的腿撥開了。
小登是個女孩,小達是個男孩,兩個是龍鳳胎,都是七歲。小登只比小達大十五分鐘,多少也算是個姐姐。小登一鑽出娘胎,哭聲就驚天動地的,震得一個屋子都顫顫地抖。一隻小手抓住了接生婆的小拇指頭,半天都掰不開——是個極為壯實的丫頭。小達生下來,不哭,接生婆倒提在手裏,狠狠拍打了半晌,才有了些咿咿呀呀的微弱聲響,像是一隻被人踩著了尾巴的田鼠。
洗過了包好,放在小床上,一大一小,一紅一青,怎麼看都不像是雙胞胎。養了兩日,那紅的越發地紅了,那青的就越發地青了。到了一周,那青的竟氣若遊絲。萬師傅不在家,李元妮的娘在女兒家幫著料理月子,見了這副樣子,就說怕是不行了。李元妮歎了口氣,說你把那小的抱過去再見一見大的,也算是告個別了,到底是一路同來的。李元妮的娘果真就把小達抱過去放在小登身邊。誰知小登一見小達,呼地伸出一隻手來,搭在了小達的肩上。小達吃了一驚,眼睛就啪地睜開了,氣頓時喘得粗大起來,臉上竟有了紅暈。李元妮的娘跺著小腳連連稱奇,說小登把元氣送過去給小達了——姐姐這是在救弟弟呢。
從那以後小達就一直和小登睡一張床上,果真借著些小登的元氣,漸漸地就長壯實了。小達似乎知道自己的命原是小登給的,所以從小對小登在諸事上就是百般忍讓,不像是小登的弟弟,倒更像是小登的哥哥。
李元妮撥弄了半天,也弄不醒兩個孩子,卻看見兩人的頭底下都枕著個書包,便忍不住笑了。那書包是孩子他爸出車經過北京時買回來的,一式一樣的兩個,綠帆布底子,上面印著天安門和首都北京的字樣。孩子們名都報上了,只等著九月就上小學了。昨晚吃飯的時候他爸把書包拿出來,兩個孩子見了就再也不肯撒手,一晚都背在身上。李元妮去抽書包,一抽兩個孩子就同時醒了,倏地坐了起來,兩眼睜得如銅鈴。
李元妮在每人腦勺上拍了一巴掌,說快快,早飯都裝飯盒裏了,邊走邊吃。太陽這個毒,趕早不趕晚。說著就和萬師傅去推自行車。萬家有兩輛自行車,一輛是二十八寸的永久,是萬師傅騎的;一輛是二十六寸的鳳凰,是李元妮騎的。雖都是舊車,李元妮天天用丈夫帶回來的舊棉絲擦了又擦,擦完了再上一層油,兩個鋼圈油光鋥亮的,很是精神。
李元妮的娘家雖然住得不算太遠,可是騎車也得一兩個小時。大清早出門,太陽已經曬得一地花白,路上暑氣蒸騰,樹葉紋絲不動,知了扯開了嗓子聲嘶力竭地叫喊,嚷得人兩耳嚶嗡作響。萬師傅的車子最沉,車頭的鐵筐裏裝的是果脯茯苓餅山楂膏,那都是從北京捎回來孝敬丈母娘的。後頭的車架上坐著兒子小達,兒子手裏還提著一個網兜,兜裏是兩條過濾嘴的鳳凰煙,那是給老丈人的。李元妮的車子就輕多了,車梁上只掛了小小一個水壺,後架上坐著女兒小登。兒子是叉著兩腿騎在後車架上的,女兒懂事了,知道女孩子不該那樣,就併攏兩腿偏著身子坐在單側。一家人風風火火光光鮮鮮地一路騎過,惹得一街人指指戳戳,卻是不管不顧的。
那天萬師傅戴的是一頂藍布工作帽,原是為遮陽的,結果攢了一頭一腦的汗。那汗順著眉毛一路掛下來,反倒迷了眼。索性就將帽子取下來,一邊當扇子扇著,一邊就問李元妮,我說娃他娘,要不把他舅接家來住幾日?孩子們跟老舅最親。李元妮說好倒是好,只是住哪兒?萬師傅說反正我明天出車,先去天津,轉回來再去一趟開灤,轉一圈一個星期才回來。他舅來了,跟小達搭鋪,小登跟你睡,不就妥了?
小達在車後踢蹬了一下腿,說我不嘛。李元妮就罵,怎麼啦你,不是成天說等老舅來了教你打槍的嗎?小達哼了一聲,說我還是跟姐睡,你跟舅睡。萬師傅聽了嘿嘿嘿地笑,說娃他娘,你看看,你看看,別家的孩子總扯皮打架,我們家這兩個是掰都掰不開呀。
騎了兩三刻鐘,就漸漸地出了城,天地就很是開闊起來,太陽也越發無遮無攔了。小達直嚷渴,李元妮遞過水壺,讓小達喝過了,又問小登喝不?小登不喝,卻說餓了。李元妮說飯盒裏有昨天剩下的饅頭,自己拿著吃吧。小登說誰要吃饅頭呢?我要吃茯苓餅。李元妮就罵,說這丫頭什麼個刁嘴,那是給你姥姥的,哪就輪到你了?小登的臉就黑了下來,哼了一聲,說那我就等著餓死。萬師傅聽不得這話,就對李元妮說不就一個茯苓餅嗎?兩大盒的,哪就缺她那一張了?李元妮刀子似的剜了萬師傅一眼,說那還是你閨女嗎?我看都成你奶奶了。兩個孩子就在後頭吃吃地笑。
便找了一片略大些的樹陰,將車停下了。李元妮從盒子最上頭小心翼翼地抽了兩張茯苓餅,一張給小登,一張給小達。小登撕了一小塊慢慢地嚼著,一股甜味在舌尖清涼地流淌開來。突然,她停了下來,那股來不及疏散的甜味,在喉嚨口集聚成了一聲驚惶的呼喊。
她看見路邊有一些黑色的圓球,排著長長的佇列,旁若無人地爬行著。後面的咬著前面的尾巴,前面的咬著更前面的尾巴,看不出從哪里開始,也看不見在哪里結束,歪歪扭扭地一路延伸至原野深處。
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那些圓球是老鼠。

  1976年7月28日 唐山市豐南縣
萬小登對這個晚上的記憶有些部分是極為清晰的,清晰到幾乎可以想得起每一個細節的每一道紋理。而對另外一些部分卻又是極為模糊的,模糊到似乎只有一個邊緣混淆的大致輪廓。很多年後,她還在懷疑,她對那天晚上的回憶,是不是因為看過了太多的紀實文獻之後產生的一種幻覺。她甚至覺得,她生命中也許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一個夜晚。
那夜很熱。其實世上的夏夜大體都是熱的,只是那個夏夜熱得有些離譜。天像是一口烤了一天的瓦缸,整個地倒扣在地上,沒有一線裂縫,可以漏進哪怕細細的一絲風來。熱昏了的不僅是人,還有狗。狗汪汪地從街頭咬到街尾,滿街都是連綿不斷的狂吠。
萬家原來是有一架電風扇的,那是萬師傅用了廠裏的舊材料自己裝搭的。可是這架電風扇已經在晝夜不停的運轉中燒壞了機芯,所以萬家那晚和所有沒有電風扇的鄰里們一樣,只能苦苦地幹熬。
母親李元妮這晚一個人睡一張床。父親出車了,兩個孩子和小舅擠在另一張床上。母親和舅舅不停地翻著身,蒲扇劈劈啪啪地拍打在身上,聲若爆竹。
"老七呀,上海那地方,吃的跟咱們這地方不一樣吧?"母親問對過床上的小舅——小舅的部隊駐紮在上海郊區。
"什麼都是小小的一碗,看著都不敢下筷子,怕一口給吃沒了。倒是做得精細,酸甜味。"
母親羡慕地歎了一口氣,說難怪南方那些女子細皮嫩肉的,人家是什麼吃法,咱是什麼吃法。聽說南邊天氣也好,冬天夏天都沒咱這兒難熬吧?
"人家是海洋性氣候,四季分明。冬天比咱們這兒暖和多了,夏天白日也熱,到了晚上就涼快了,好睡覺呢。"
黑暗中母親的床上有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小登知道是母親在脫衣服。母親從來不敞懷睡覺的,可是這幾天母親實在熬不住了。
"你說小七啊,今年是不是熱得有些邪乎?你看看小登小達身上的痱子,都抓得化了膿,他爸回來見了那個心疼啊。"
小舅就嘿嘿地笑,說我姐夫平日見了誰都是個黑臉,可就見了這兩個小祖宗,一點脾氣也沒有。
母親也笑,說你還沒見過他爺爺奶奶的樣子呢。你姐夫家三個兒子,才有小達這麼一個孫子,他爺爺奶奶恨不得把小達放在手掌心上當菩薩供起來呢。
小舅摸了摸小達的腿,瘦瘦的,卻很是結實。沒動靜,大約是睡著了。"這孩子身子骨倒是長好了呢,性情也好,是個招人疼的樣子。不過我看姐夫,倒是更寵小登。"
"閨女長大了是爹娘的貼身棉襖,不過小登這孩子的脾氣,唉。"母親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說,"七,你睡吧,這兩個冤家纏你講了一夜的話,也倦了。"
舅舅嗯了一聲,蒲扇聲就漸漸地遲緩低落了下去,間隙裏響起了些細細碎碎的鼻鼾。小登的眼皮也黏耷了起來,卻覺得濕黏黏的席子上,有一萬隻蟲子在蠕動齧咬著。她聽見母親摸摸索索地下了床,黑暗中不知撞著了什麼物什,哎喲了一聲。小登知道母親是要摸到院裏去小解的。從前母親都是用屋裏的痰盂解手,這幾天實在太熱,解在屋裏味太濃,母親才出門去的。母親終於踢踢踏踏地走到了院子裏,小登依稀聽見母親在窗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天爺,這天咋就亮得這麼……"突然間,驚天動地的一陣巨響,把母親的半截話刀一樣地生生切斷了。
小登的記憶也是在這裏被生生切斷,成為一片空白。但空白也不是全然的空白,還有一些隱隱約約的塵粒,在中間飛舞閃爍,如同舊式電影膠片片頭和片尾部分。後來小登努力想把這些塵粒收集起來,填補這一段的缺失,卻一直勞而無益——那是後話。
等她重新記事的時候,她只感覺到了黑暗。不是夜裏關燈之後的那種黑暗,因為夜裏的黑暗是有洞眼的。窗簾縫,門縫,牆縫,任何一條縫隙都可以將黑暗撕出隱約的破綻。可是那天小登遭遇的黑暗是沒有任何破綻的,如同一條完全沒有接縫的厚棉被,將她劈頭蓋臉地蒙住了。剛開始時,黑暗對她來說只是一種顏色和一些泥塵的氣味,後來黑暗漸漸地有了重量,她覺出黑暗將她的兩個額角擠得扁扁的,眼睛仿佛要從額上暴裂而出。
她聽見頭頂有些紛至遝來的腳步聲,有人在喊蘇修扔原子彈了。那聲音裏有許多條裂縫,每一條裂縫裏都塞滿了恐慌。她也隱隱聽見了母親含混沉悶的呻吟聲,如一根即將斷裂的胡琴弦,在一個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的地方斷斷續續地嚶嗡著。她想轉身,卻發現全身只有右手的三個指頭還能動彈。她將那三個手指前後左右地撥拉著,就撥著了一件軟綿綿的東西——是一隻手,卻不是母親的手,母親的手比這個大很多。小,小達。她想叫,她的聲音歪歪扭扭地在喉嚨裏爬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斷在了舌尖上。
一陣嘩啦的瓦礫聲之後,母親的聲音突然清晰了起來。
"七,七,找件衣服,羞死人了。"
"救人要緊,還管這個。"這是小舅的聲音。
母親似乎被提醒,忽然淒厲地喊了起來:"小登啊小達……"母親那天的呼喊如一把尖銳的銼刀,在小登的耳膜上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修復的劃痕。
小達突然鬆開了小登的手,劇烈地掙動起來,砰砰地砸著黑暗中堅固無比的四壁。小登看不見小達的動作,只覺得他像陷在泥潭裏的一尾魚,拼死也要跳出那一潭的泥。小登動了動右手,發現似乎有些鬆動,就把全身的力都押在那只手上,猛力往上一頂,突然,她看見了一線天。天極小,小得像針眼,從針眼裏望出去,她看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女人只穿了一件褲衩,胸前一顫一顫地墜著兩個裹滿了灰泥的圓球。
"媽,媽!"
小達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小登說不出話來,小達是兩個人共同的聲音。小達喊了很久,小達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難受啊,姐。"小達沉默了,仿佛知道了自己的無望。
"天爺,小,小達在這底下。來,來人啊!"那是母親的呼叫。母親那天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是母親,母親的聲音更像是一股脫離了母親的身體自行其是的氣流,在空氣中犀利地橫衝直撞,將一切攔截它的東西切割成碎片。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那一線天空消失了,大約是有人趴在地上聽。
"在這,這裏。"小達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接著是母親狼一樣的咆哮喘息聲,小登猜想是母親在扒土。
"大姐,沒用,孩子是壓在一塊水泥板底下的,只能拿傢伙撬,刨是刨不開的。"
又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有人說傢伙來了,大姐你讓開。幾聲叮噹之後,便又停了下來。有一個聲音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塊水泥板,是橫壓著的,撬、撬了這頭,就朝那頭倒。
兩個孩子,一個壓在這頭,一個壓在那頭。
四周是死一樣的寂靜。
"姐,你說話,救哪一個。"是小舅在說話。
母親的額頭嘭嘭地撞著地,說天爺,天爺啊。一陣撕扯聲之後,母親的哭聲就低了下來。小登聽見小舅厲聲呵斥著母親:"姐你再不說話,兩個都沒了。"
在似乎無限冗長的沉默之後,母親終於開了口。
母親的聲音非常柔弱,旁邊的人幾乎是靠猜測揣摩出來的。可是小登和小達卻都準確無誤地聽到了那兩個音節,以及音節之間的一個細微停頓。
母親石破天驚的那句話是:小……達。
小達一下子拽緊了小登的手。小登期待著小達說一句話,可是小達什麼也沒有說。頭頂上響起了一陣滾雷一樣的聲音,小登覺得有人在她的腦殼上兇猛地砸了一錘。
"姐哦,姐。"
這是小登陷入萬劫不復的沉睡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終於漸漸地亮了起來。那天的天象極醜,遍天都堆滿了破棉絮似的雲。大地還在斷斷續續地顫抖著,已經夷為平地的城市突然間開闊了起來,一眼幾乎可以看到地平線。失去了建築物,天和地之間不再有明顯的界線,只剩了一片混混沌沌的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到何結束的瓦礫。
那天,人們在一棵半倒的大槐樹旁邊,發現了一個仰天躺著的小女孩——是剛剛挖掘出來還來不及轉移的屍體。女孩一側額角上有一大片血跡,身體其他部位幾乎沒有外傷。可是女孩的眼睛鼻孔嘴巴裏,卻糊滿了泥塵——顯然是窒息而死的。女孩身上穿的那件粉紅色的小汗衫,已經破成了碎片。女孩幾乎赤裸的身體上,卻背著一個近乎完好的印著天安門圖案的軍綠書包。
"多俊的丫頭啊。"
有人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卻沒有人停下腳步來。一路上他們看見了太多這樣的屍體,一路上他們還將看到更多這樣的屍體。那天他們正用按秒計算的速度來考慮活人的事。那天和那天以後很長的日子裏,他們都沒有時間來顧及死人。
後來天下起了雨。雨挾裹著太多的飛塵和故事,雨就有了顏色和重量。雨點打在小女孩的臉上,綻開一朵又一朵絢爛的泥花。後來泥花就漸漸地清淡了起來,一滴在女孩的眼皮上駐留了很久的水珠,突然顫了一顫,滾落了下來——女孩睜開了眼睛。
女孩坐起來,茫然地看著完全失去了參照物的四野。後來女孩的目光落在了身上的那只書包上,散落成粉粒的記憶漸漸聚集成團,女孩想起了一些似乎很是久遠的事情。女孩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撕扯著身上的書包帶。書包帶很結實,女孩撕不開,女孩就彎下腰來咬。女孩的牙齒尖利如小獸,經緯交織的布片在女孩的牙齒之間發出淒涼的呻吟。布帶斷了,女孩將書包團在手裏,像扔皮球一樣狠命地扔了出去。書包在空中飛了幾個不太漂亮的弧旋,最後掛在了那棵半倒的槐樹上。
女孩只剩了一隻鞋子。女孩用只有一隻鞋子的腳,尋找著一條並不是路的路。女孩蹣蹣跚跚地走了一陣子,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她走過的那條路。只見她扔的那個書包如同一隻被獵人射中了的老鷂,在樹杈上耷拉著半拉骯髒的翅膀。

  2005年12月24日 多倫多
門鈴叮咚一聲,將王小燈嚇了一跳。
謝天謝地,總算回來了。
小燈捂著胸口,朝樓下跑去,可是丈夫楊陽已經搶在她前頭去開了門。
門口站著一隊穿著束腰緊身長裙和紅披風的女子,手裏各拿著一本樂譜——是救世軍的聖誕唱詩班。
為首的那個女子將提琴輕輕一抖,一陣音樂水似的淌了出來。

  以馬內利,懇求降臨!
救贖被虜以色列民;
淪落異邦,寂寞傷心,
引頸渴望神子降臨。

  小燈收住腳步,閉著眼睛捂住耳朵,坐在樓梯拐角的那片黑暗之中。她知道此時窗臺上的那棵聖誕樹正在一閃一閃地發著金色和銀色的光,路上的積雪已經被街燈塗抹得五彩斑斕。她知道此刻風中正刮揚著一團一團的笑語歡聲,唱歌的女人腕上有一些鈴鐺在叮啷作響。她知道這是一年裏一個不眠的夜晚,可是這些色彩這些聲響似乎與她完全無關,今天她受不了這樣的張揚。

  歡欣!歡欣!
以色列民,以馬內利定要降臨!

  小燈的腦殼又開始疼了起來。
小燈的頭疼由來已久。X光,腦電圖,CT掃描,核磁共振,她做過世上科學所能提供的任何一項檢查,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多年來她試過中藥西藥針灸按摩等等的止疼方法,甚至去印第安部落尋過偏方,可是一直沒有效果。她曾經參加過一個有名的醫學院舉辦的疼痛治療實驗,一位研究成果斐然的醫學專家讓病人一一描述自己的疼痛感覺。有人說針紮。有人說蟲咬。有人說錐釘。有人說刀砍。有人說繩勒。
輪到小燈時,小燈想了很久,才說是一把重磅的榔頭在砸——是建築工人或者鐵匠使用的那種長柄方臉的大榔頭。不是直接砸下來的,而是墊了好幾層被褥之後的那種砸法。所以疼也不是尖銳的小面積的刺疼,卻是一種擴散了的,沉悶的,帶著巨大回聲的鈍疼。仿佛她的腦殼是一隻鬆軟的質地低劣的皮球,每一錘砸下去,很久才能反彈回來。砸下來時是一重疼,反彈回去時是另外一重疼。所以她的疼是雙重的。專家聽完了她的描述,沉默許久,才問:你是小說家嗎?
她的頭疼經常來得毫無預兆,幾乎完全沒有過渡。一分鐘之前還是一個各種感覺完全正常的人,一分鐘之後可能已經疼得手腳蜷曲,甚至喪失行動能力。為此她不能勝任任何一件需要持續地與人打交道的職業,於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丟失了一些聽上去很不錯的工作,比如教授,比如圖書管理員,再比如法庭翻譯。她不僅丟失了許多工作機會,到後來她甚至不能開車外出。有時她覺得是她的頭疼症間接地成全了她的寫作生涯。別人的思維程式是平和而具有持續性的,而她的思維卻被一陣又一陣的頭疼剁成許多互不連貫的碎片。她失去了平和,卻有了衝動。她失去了延續的韌性,卻有了突兀的爆發。當別人還躺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慣性中昏昏欲睡時,她卻只能在一場場頭疼之間的空隙裏,清醒而慌亂地撿拾著思維的碎片。她只有兩種生存狀態:疼和不疼。疼是不疼的終止,不疼是疼的初始。這樣的初始和終結像一個又一個細密的鐵環,鐐銬似的鎖住了她的一生。從那鐵環裏擠出來的一丁點情緒,如同一管水壓極大而出口極小的龍頭,竟有了出其不意的尖銳和力度。除了成為作家,她不知道該拿這樣的衝力來做何用。
即使捂著耳朵,小燈也聽得見樓下混亂的"聖誕快樂"聲,那是楊陽在和唱詩班的女人們道別。小燈猜得出他正摸摸索索地在口袋裏尋找合適的零錢——那些女人聖誕夜到街上來唱詩,是給救世軍籌款的。自從小燈和楊陽在六年前搬到這條街上來之後,幾乎年年都是如此。
可是今年的聖誕和往年不一樣。
因為今年他們沒有蘇西。
蘇西是小燈和楊陽的女兒。蘇西昨天出走了。
其實這不是蘇西第一次出走。蘇西從九歲開始,就有了出走的紀錄。不過基本上都是那種走到半路又拐回來,或者走到公園裏,在樹陰底下發一會兒呆就回家的小把戲。導致蘇西出走的原因很多,有時是因為一縷染成紫色的頭髮,有時是因為一件露出肚臍眼的上裝,有時是因為一張不太出色的成績報告單。蘇西脾氣不怎麼好,蘇西可以為小燈任何一句內容或語氣不太合宜的話而生氣。可是蘇西的脾氣如熱天的雷陣雨,來得極是迅猛,去得也極是迅猛。在小燈的記憶中,蘇西不是個記仇的孩子。
可是這一次的出走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因為這次蘇西沒有回家過夜。小燈給蘇西所有的同學朋友都打過電話,沒有人知道蘇西的行蹤。當然,小燈也給警察局打過電話。節假日裏這樣的出走案子很多,警察局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四十八小時沒消息再來報警,就將電話掛了。
我真傻,怎麼會是蘇西呢?蘇西有鑰匙,蘇西絕對不會撳門鈴的。
楊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上了樓,坐到了小燈身邊。
其實昨天早上見到蘇西的時候,小燈就知道蘇西這回是來真格的了。當時小燈正趴在蘇西的電腦上,一頁一頁地查看著蘇西的網路聊天記錄——蘇西和同學約好出去逛商店了。小燈看著看著就入了神,竟忘掉了時間。後來覺出背上有些燙,回頭一看,原來是蘇西。蘇西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就把小燈的脊背看出了兩個洞。小燈的表情在經歷了多種變換之後,最後定格在嘲諷和質問中間。
誰是羅伯特?你從來沒有和你自己的母親說過這麼多話。小燈冷冷地說。
蘇西的臉色刷地變了,血液如潮水驟然退下,只剩下嶙嶙峋峋的蒼白。蘇西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噔,噔,噔,噔,她的腳板擦過的每一寸地板都在哧哧地冒著煙。
你,去,把她追回來。
小燈的大腦在對小燈的身體說。可是小燈的大腦指揮不了小燈的舌頭,也指揮不了小燈的腿。小燈如一條抽了筋剔了骨的魚,耳聽著蘇西的腳步咚咚地響過樓梯,響過門廳,最後消失在門外,卻軟軟地癱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小燈,也許,你用不著管得那麼緊。"楊陽遲遲疑疑地說。
"你是說,我也管你太緊,是嗎?"小燈陡地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楊陽。楊陽不敢接那樣的目光,垂下了頭。
"你讓她在你眼皮底下犯點小錯,也總比你看不見她好。"
"她還沒到十三歲,別忘了咱們自己十三歲的時候……"
小燈被戳著了痛處,彈簧一樣地跳了起來,眼睛似乎要爆出眼眶。小燈逼得近近的,唾沫星子涼涼地飛到楊陽的鼻尖上。
"對你不瞭解的事情,請你最好閉嘴。我比十三歲小很多的時候,就已經是大人了。你別拿女兒做由頭,我知道你是要我不管你,你就好和你那個說不清是哪門子的學生,有足夠的私人空間,是不是?"
"請你,不要扯上別人。你自己是影子,所以你只能在別人身上找影子。"
楊陽轉身慢慢地朝樓下走去。楊陽走路的樣子很古怪,兩個褲腳在地上低低地拖著,仿佛被截去了雙腳。
"別人都是影子,只有她是陽光。可惜……"
小燈的話還沒說完,楊陽卻已經走遠了。楊陽走到大門口,又回過頭來,歎了一口氣,說王小燈你要是有本事就把天底下的人都拴到你的腰上管著。
門咣的一聲帶上了,窗玻璃在嚶嗡地顫動。小燈很想抓住一樣東西狠狠地摔到牆上,摸來摸去,身邊竟沒有一樣可抓的,只好把指頭緊緊地捏在手心,聽憑指甲釘子似的紮進肉裏,身子卻格格地發起抖來。
靠不住啊,這世上沒有一樣狗東西是靠得住的。小燈恨恨地想。
她知道,這個耶誕節她只能是一個人過了。

  1976年8月1日 大連 海港醫院
手術室的醫生護士最近幾天都吃住在醫院。唐山天津轉移來的傷患源源不斷,外科病房的每一個床位都已經占滿,走廊上又加出了許多臨時床位。從主任醫生到新上任的小護士,所有的人都難免會露出些手忙腳亂的局促。雖然備戰備荒是一句熟到睡夢裏都可以脫口而出的口號,落到實處才知道應急的本事原本不是一天裏練就的。
"醒了,醒了!"
一個剛剛獨立當班的年輕護士飛快地從病房裏跑出來,沖進了值班室。
三個值班的護士一起抬起頭來,異口同聲地"哦"了一聲,聲音裏都有一絲抑制不住的驚喜。不用問,她們都知道她嘴裏那個醒了的,是11號床的萬小達。
"醒了""死了"是這幾天她們之間最頻繁的話題,尋常得就像是說"吃飯""睡覺"一樣,沒有人會為此一驚一乍。尋常歲月裏耗其一生才能參透的生死奧秘,一次天災輕輕一捅就露出了真相,再無新奇可言。從敏感脆弱到麻木不仁,中間其實只經過了一場地震。在這之前,她們從來不知道,她們的心居然能磨出如此粗糙堅實的老繭。但總還有那麼一兩處的肉,是長在死角裏,老繭爬來爬去永遠也夠不到的。那些肉在心最深最底處,不小心碰著了,依舊連筋連骨地疼。
萬小達就是在不經意間碰著了她們心尖上的那塊肉的。
萬小達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整個右半邊身子都打著繃帶,也看不出傷勢輕重。輾轉的旅途中他一直昏睡著。當護士把他從救護車上抬下來的時候,她們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他的長相。他的皮膚白若凝脂,看不見一個毛孔。睫毛如兩把細齒的梳子,密密地覆蓋在眼皮之上。嘴角上有兩個淺淺的旋渦,似乎永遠在微笑。頭髮有些微微的捲曲,在汗濕的額角上堆成一個個小小的圓圈。在她們極為有限的審美辭彙裏,還沒有出現米開朗琪羅和大衛之類的字眼,她們只是驚訝一個小縣城裏竟然會存在這樣一個俊秀的孩子——當時她們都把他誤認為女孩。後來她們看見他睜開了眼睛。當她們看見他的眼睛時,她們才意識到其實她們的驚訝在那時才真正開始。
後來她們拆開了他的繃帶,才發現他的右手從肩膀之下都已經被砸成了肉泥,肘部的骨頭裸露在外。在完全沒有使用鎮痛藥物的情況下,他一直沒有哭。哭的反而是護士——在外科醫生還沒到來之前,她們就已經知道截肢是唯一的方案了。美麗她們見識過,殘缺她們也見識過,只是把這樣的殘缺安置在這樣的美麗之上,卻是一種她們無法容忍的殘酷。
推入手術室時,小達突然醒了過來,是一種不知身處何處的茫然。護士撫摸著他汗濕的頭髮,說乖啊,你再睡一會兒,醒來就好受了。小達像離了水的魚似的翕動了一下嘴巴,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什麼話。護士貼得很近,卻聽不真切,似乎在叫媽,又似乎在叫姐。護士歎了一口氣,悄悄地問旁邊的人這一家活了幾口,卻沒有人知曉。這是護士們這幾天接收新傷患時最經常問的一個問題,只是問到小達時,不知怎的,她們不約而同地換了一種問法。她們問的是活了幾口,而不是死了幾口。
小達截肢手術之後兩天裏一直持續高燒,昏迷不醒。使用了多種抗菌素,並在病床周圍放置了許多冰塊物理降溫,卻都沒有效果。早上主治醫生來查房的時候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得隨時能擰出水來。護士們就都明白這孩子怕是沒指望了。
沒想到這天中午小達卻突然毫無預兆地醒了過來。
小達醒過來,只見陽光炸出一屋的白光,空氣裏飛舞著無數金色和銀色的塵粒。滿屋都是穿著白大褂的人,風一樣地閃進來,風一樣地閃出去,話語聲卻細如蚊蠅嚶嗡飛行。身邊的床鋪上,有一個精瘦的老漢正咚咚地砸著自己的腦殼,天爺啊天爺地喊著。小達只覺得有一線奇癢,如細細一隊的蟲蟻,正沿著他的手掌心,一路蜿蜒地爬到了肩膀。
小達忍不住嗷地叫一聲。
兩件白大褂雲一樣地落在他的床前,一老一少兩張臉同時綻開一朵碩大的驚喜。"孩子啊,你到底醒了。疼嗎?"
"癢,手。"小達有氣無力地說。小護士坐下來,將他的手攤在自己的腿上,輕輕地撓了起來。小達覺得小護士的腿仿佛是一垛新棉,落上去就立時陷進了一團無底的柔軟。
小達忍了一會兒,沒忍住,終於搖了搖頭,說阿姨,是那只手。
小達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能讓小護士淚流滿臉。
老護士歎了口氣,對小護士說你去吧,把他媽推過來。小達的母親李元妮是和小達同批送來的,就住在隔壁的女病房。李元妮的傷在腿上。李元妮被刨出來的時候只有點輕微的擦傷,後來為了找一床席子而爬進殘存的半間屋裏。席子都拖出屋來了,卻遇上了餘震,一塊碎石砸下來,砸成了大腿骨折。
小護士跑進病房的時候,李元妮直直地躺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單一路拉到鼻子上,只露出兩隻眼睛,卻是緊閉著的,也不知是睡是醒,頭髮上有些光亮閃爍不定。小護士走近了,隱隱聽見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如飽足的蠶在緩慢地爬過桑葉,又如種子在雨後的清晨裏破土生芽。小護士呆立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那是白頭發在嗞嗞生長——二十六歲的李元妮一夜之間白了頭。
小護士叫了兩聲,李元妮才睜開眼睛,小護士一眼看見了兩個深井一樣的黑洞,不見底,也不見波紋。
"李元妮,你兒子醒了,燒退下去了。"
一絲風吹過,波紋漾起,井裏微微地有了水的痕跡。
小護士推著李元妮去了隔壁的病房。進了門,母子兩人見過,一個叫了聲小達,一個叫了聲媽,聲音都有些嘶啞。半晌,小達才說媽我的右手沒了。
說這話的時候小達嘴邊的兩個小窩跳了一跳,臉上蕩漾開隱隱的一絲笑意。
小護士的眼圈又紅了。老護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蹲下身來,輕輕抓起小達的左手,說孩子啊世界上有好多人都用左手工作的,你出院就該進學校了,正好從頭開始學左手寫字呢。
"你爸從小就是左撇子,往後你就跟你爸學。"
說這話的時候,李元妮並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世上了。萬師傅是在途中的一家招待所裏遭遇地震的,一層樓整個塌陷,他和同房間的兩個同事無一生還,只是噩耗還需要幾天才能傳到李元妮耳中。
"媽,是你,把姐姐,弄丟的。"
突然,小達直直地看著李元妮,一字一頓地說。
小達的話如一根鋼針,戳破了一個剛剛有些鼓脹起來的氣囊,李元妮的身子一下子軟了下去。
"她,連個遮蓋的也沒有啊……"李元妮泣不成聲。
老護士歎了一口氣,對小護士說:"她女兒,刨出來就死了。她想找張席子給蓋上,一轉身,屍體就讓人抬走了。"

  1976年初秋 唐山市 某軍駐地
那個夜晚是一個異常陰鬱的夜晚,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捅得著,雲如吸滿了水的舊棉絮,任何一陣風隨意吹過,都能刮出幾滴髒雨來。
窩棚裏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是紙、剪子和手指相碰時發出的聲音。
先把紙裁成小方塊,再把五層方塊紙疊在一起,折成長條,中間用繩子紮起來。再把長條紙的兩頭剪成尖角或者圓角,然後一層一層剝開。
幾個戰士在教孩子做紙花,尖瓣的,圓瓣的。當然,都是白顏色。
大人們在回避著彼此的目光。此時任何一次不經意的目光相遇,都能引發出一聲不經意的歎息,而任何一聲不經意的歎息,都能引發出一場驚天動地的哭號。
孩子們已經哭了一天了。
他們認為永遠不會死的那個人,卻死了。那枚永遠不落的紅太陽,竟然墜落了。
地陷的時候,也驚慌,卻總覺得還有天蓋著。有天蓋著的地,怎麼也還是地。可是等天也塌下來了,地就徹底沒有了指望。孩子們在這短短的一個多月裏已經經歷了天塌地陷,孩子們哭過了太多的回合。孩子們的生命如同一首開壞了頭的歌,不知將來還能不能唱回到正調上來。大人們不知道。大人們只是捨不得讓他們再哭了,所以大人們只有自己隱忍著。
"怎麼用這只手,你這孩子?"
一個戰士發現角落裏那個孩子在用左手使剪子。那個孩子低著頭,眼睛近近地湊在紙上,劉海隨著鼻息在額上一起一落。那個孩子使剪子的姿勢還很生疏,剪出來的紙上有一些歪歪斜斜的毛邊。戰士把那個孩子左手裏的那把剪子拿下來,塞進右手,說你趕緊換過來,養成習慣就難改了。那個孩子果真便用右手來剪紙,剪了幾下,剪子咣當一聲落到了地上。
"我的手,斷了。"那個孩子說。
戰士嚇了一大跳。這幾個孩子是還沒有來得及安置的孤兒,暫時收留在這裏,都經過身體檢查。戰士在這一個月的救護中多少學會了些醫務常識,戰士把那個孩子的右手抻直了,前後左右地甩了幾下,硬硬的很有勁道。於是戰士說話的語氣就有些嚴肅起來:"你的手好好的,從今天開始,再也不許用左手。"
那個孩子撿起剪子——用的依舊是左手,也不抬頭看戰士,卻低聲地說:"你又不是X光,你怎麼看得出我的手沒斷?"周圍的孩子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叔叔她有神經病。"一個男孩趴在戰士耳邊說。
那個孩子咚的一聲扔了剪子,倏地站起來,飛也似的跑了出去。戰士忍不住對旁邊的另一個戰士說這孩子真怪,今天多少人都哭了,就她不哭。另外那個戰士說豈止是今天不哭,我從來就沒見她哭過。醫療站的人說她是腦震盪後遺症,全記不得地震以前的事了。先頭的那個戰士就說:"聽指導員說有一對夫妻要來認領一個孩子,我看把那個孩子給他們最好——不記得從前的事,正好培養感情。"
戰士口裏的那個孩子其實是一個代名詞。這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孩子,所有的人只好用"那個孩子"這樣一個籠統的稱呼暫時作為她的名字。
她是在震後的第三天被一個戰士找到的。當時她蜷成一個小團,老鼠似的睡在一輛軍車的座位底下。沒有人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爬上來的,也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座位底下藏了多少天。她身上披著一塊滿是破洞的塑膠布,頭髮結成一條一條蚯蚓似的泥繩。她一側額角上有一片傷口,不深,面積卻很大。當戰士把她從車裏抱出來的時候,她在戰士身上燙燙地撒了一泡尿——她的神志已經模糊了。
後來戰士喂她喝了半個水果罐頭,她就清醒過來了。問叫什麼名字,她不說話。問父母叫什麼名字,她還是不說話。又問家住哪里,她依舊不說話,卻突然緊緊拽住右手,說手斷了,我的手斷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疼得渾身顫抖,額上冒出泥黃的汗珠。戰士急急地將她送到了急救站,醫生做了全身檢查,卻沒有發現任何骨傷。
失憶症加上受害妄想症。大災禍之後的常見病。醫生說。
醫生清理包紮了頭傷,就把她送到了駐地暫時收養。
那個孩子總體來說是個容易管教的孩子,話很少,也從不和大人作對。只是她看人的時候眼睛總是定定的,仿佛要把人看出兩個洞來,沒有人敢接那樣的目光。她的沉默是一條繩索——經過地震的孩子都記得那種圈在某處廢墟之上的繩索。繩索本身並不具有任何威懾力,真正讓人心存恐懼的是繩索所代表的那個符號。所以那個孩子在這一群孩子中間儘管沒有朋友,卻也沒有明顯的敵人——沒有人敢欺負她。
過了幾天駐地來了一對中年夫妻,要見那個孩子。指導員把她叫出來,說王叔叔和董阿姨要和你說話。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樣子都很佝僂,帶著劫後餘生的驚魂未定。夫妻兩人穿的都是一個顏色一個式樣的顯然是從某個救災倉庫發出來的工作服,女的戴了一副斷了一隻腿的寬邊眼鏡。見了她,都有些慌張,男人呵呵地咳嗽著,女人用衣袖窸窣地抹著清鼻涕。兩人都用目光將她上上下下地舔了許多遍。目光不會說話,目光又說了許多的話。目光如蘸過溫水的絲棉,擦去了她身上厚重的污垢,在他們的目光裏她感覺清爽和暖。
半晌,女人顫顫地叫了她一聲"娃呀",眼裏竟有了淚光。
等男人和女人走了,指導員才說王叔叔和董阿姨沒有孩子,想領你去他們家,你願意嗎?其實她已經完全記不得那對夫妻的樣子了,只依稀記得那女人的唇邊有一顆形狀模糊的黑痣,那顆痣隨著女人的表情飄蕩浮游著,使得女人的臉看上去有些生動親近。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那個孩子就搬入了王家的窩棚,成為王家的養女。王家的女人拉著那個孩子的手,問你真的,不記得你的親娘了?那個孩子定定地看著王家的女人,說你就是,我的娘了。王家的女人又哭了起來,這回是歡喜的哭。
在後來辦理領養手續的過程中,王家夫婦非常民主平等地和那個孩子商量起名字的事。當時供選的名字有王小玨,王小苔,王小薇,王小硯,王小雅。王家的女人是教書的,起的都是溫文雅致的名字。那個孩子呆呆地聽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過了半晌,才說小,小燈,好嗎?王家的女人問是哪個deng,登山的登嗎?那個孩子愣了一愣,又連連搖頭,說不啊,不是,是電燈的燈。王家的女人拍案叫絕,說好一個小燈啊,你就是我們家的燈。
於是王家的戶口本上,就有了一個叫王小燈的女兒。

  2006年2月14日 多倫多 聖麥克醫院
當王小燈走進沃爾佛醫生的辦公室時,秘書凱西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探討家居生活方式的婦女雜誌。凱西對其中一則做草莓蛋糕的配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所以一點也沒有聽見門響。後來她在眼角的餘光依稀掃到了一抹模糊的紅雲,抬起眼睛才發現是小燈。
小燈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呢子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桃紅色的圍巾,大衣底下露出長長一截桃紅色的裙裾。裙裾隨著腳步窸窸窣窣地挪移著,在地板上開出一簇又一簇燦爛的桃花。
佛要金裝。凱西突然想起了小燈《神州夢》裏一個篇章的名字。
"公車晚到……路滑……塞車……"小燈的聲音很是疲弱,凱西把神經網眼繃到最細的那一號,才勉強兜住了幾個字。
"沃爾佛醫生要去蒙特利爾開會,五點半的飛機,你還有四十五分鐘。"
小燈推開診療室的門,一眼就看見沃爾佛醫生的辦公桌上擺著一束玫瑰。玫瑰是白色的,花瓣裹得緊緊的,離盛開似乎還有一段時間。大約是剛送到的,塑膠紙還沒有揭開。塑膠紙是透明的,層層交疊著,上面星星點點地印著些粉紅色的心。
"生日嗎?"小燈問。
"你沒有嗎?今天全城所有的人都應該擁有一朵。"
小燈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節,就低低一笑,說沃爾佛醫生,我就是全城唯一的那個例外,否則我為什麼要穿越大半個城市來看你呢?
沃爾佛醫生也呵呵地笑了,說叫我亨利就好。其實,不一定非得要等別人送你一朵,你若能送給別人一朵也是不錯的。
"那你呢,亨利,你的花是送人的,還是人送的?"
這女人有點厲害,至少在嘴上。沃爾佛醫生心想。
"上周的睡眠情況怎樣?"
小燈從皮包裏取出一遝紙來,遞給沃爾佛醫生。

  2月7日 全日睡眠大約2小時45分鐘。日間占30分鐘,夜間分兩三段,2點到6點之間。多夢。
2月8日 全日睡眠大約3小時,在夜間,1點以後,斷斷續續,多夢。
2月9日 全日睡眠3小時,白天1小時,夜晚2小時,大致4點至6點;還算完整。有夢。
2月10日 全日睡眠3小時,在夜間,1點以後,分兩三段,有一些夢,但不多。
2月11日 全日睡眠5小時!白天1小時,夜間從11點左右至3點,中間完全沒有間斷。有夢。這是服新藥以來入睡最早睡得最好的一天。
2月12日 全日睡眠4小時,全在夜間,12:30以後入睡,有一些間斷。夢少。
2月13日 全日睡眠再次達到5小時,全在夜間,有間斷。多夢。

  安慰劑開始起作用。沃爾佛醫生在筆記本上寫道。
講講你的夢。什麼內容?
還是那些窗,一扇套著一扇的,很多扇。其實也不完全是在夢裏出現,有時閉上眼睛就能看見。
窗是什麼顏色的?
都是灰色的,上面蓋滿了土,像棉絨一樣厚的塵土。
最後的那一扇,你推開了嗎?
推不開。怎麼也推不開。小燈的額角開始滲出細細的汗珠。
想一想,是為什麼?是重量嗎?是時間不夠嗎?
小燈想了很久,才遲疑地說:鐵銹,好像是鏽住了。
沃爾佛醫生撫案而起,連說好極了,好極了。小燈,以後再見到這些窗戶,就提醒自己,除鏽。除鏽。一定要除鏽。記住,每一次都這樣提醒自己。每一次。
這段時間,哭過嗎?
小燈搖了搖頭,神情如同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可是亨利,我試過,我真的試過。今天,我以為我今天一定會哭的,可是我沒有。
今天發生了什麼事?
小燈不說話,卻一下一下地揪著圍巾上的綴子,揪得一手都是紅線頭。
亨利,有沒有一種淚腺堵塞的病?我想哭的時候太多了,可就是流不出眼淚來。水管,就像是水管,在出口的地方堵住了。
小燈,也許堵塞的地方不在出口,而在根源。有一些事,有一些情緒,像常年堆積的垃圾,堵截了你正常的感覺流通管道。那一扇窗,記得嗎?那最後的一扇窗,堵住了你的一切感覺。哪一天,你把那扇窗推開了,你能夠哭了,你的病就好了。
亨利,我離好,大概還很遠。小燈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他,今天,搬出去了。我們剛從律師樓出來,簽了分居協議。
女兒呢,怎麼辦?
暫時跟他,等我好些了再商量。
是你,還是他,要走的?
是我要他走的,因為我知道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兒了。他有一個學生,也是同事,一直很崇拜他的。
那麼他呢?他也喜歡她嗎?
不知道,他從來不提。
所以,你要搶在他之前,把話說出來。這樣,感覺上,你在控制局面。你一直都是控制局面的那個人,是嗎?
小燈吃了一驚。半晌,才說:亨利,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是你可以永久保存的。你以為你擁有了一樣東西,其實,還沒等你把這樣東西捏暖和了,它就從你指頭縫裏溜走了。
可是,你為什麼非要捏住它呢?也許,捏不是一個太好的方法?
不管怎麼做,都沒有用。亨利,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是你能留得住的。
也許,愛情不能。可是,親情呢?
沒有,亨利,一樣也沒有。包括親情。
可是,你為什麼還要穿得那麼漂亮,今天?潛意識裏,你是不是還想,留住他?
小燈又吃了一驚,半晌,才囁嚅地說,我只是,想讓他記住,我的樣子,好的時候的樣子。
那麼,小燈,今天我們就來談一談你的婚姻吧。

  1988年暮夏—1989年秋 上海 復旦大學
有一陣子,當蘇西還處在願意黏黏糊糊地跟在小燈身後的年齡時,小燈曾經對蘇西講過1988年8月29日發生的一些事情。這天的經歷小燈對蘇西講過多遍,每一遍都出現了一些細節上的差異。記憶如一塊蛀滿了蟲眼的木頭,歲月在上面流過,隨意地填補上一些灰泥和油漆。日子一久,便漸漸地分不清什麼是木頭本身,什麼是蟲眼上的填補之物。好在蘇西並不在意細節。蘇西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問:媽媽,如果那天你碰到的不是爸爸,我會出生在誰家?對這個充滿了哲學意味的問題小燈沒有答案。小燈只覺得那天是造就蘇西生命的一個契機,那天也是老天敲在她身上的一個印記。那個印記之下,她後來的生活軌道已經無可更改地形成了——只是那時她還不知情而已。
1988年8月29日,她到了上海。
在那次旅途之前,她一直以為她對上海已經相當熟稔了。她的母親董桂蘭是六年前患癌症去世的。董桂蘭生前曾經在上海進修過半年。回來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董桂蘭的話題依舊還是關於上海的。上海的吃。上海的穿。上海的花園洋房。上海的男人。上海的女人。小燈想像中那個模糊的上海輪廓被董桂蘭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述說修正剪切著,漸漸地準確而清晰起來。然而在六年之後,當小燈自己坐上了南下的火車,真正向上海行進的時候,她才突然意識到,她對上海的所有認知,其實都是從母親那裏得來的間接經驗,沒有一點是真正屬於她自己的。
火車漸漸地向南方深入,窗外土壤和植被的顏色也漸漸地變得濃郁起來,停靠站賣小吃的吆喝聲中已經有了她所不熟悉的口音。小燈心中那個一度很是清晰的上海形象卻一磚一瓦地塌陷下去,越來越模糊殘缺了。當她提著一個大箱子從車裏下來,踏上那片被太陽曬得發軟的柏油馬路時,她終於明白了,她其實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
那天在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流陌生的方言中她很快丟失了方向,她像一隻落入了蜘蛛網的昆蟲一樣徒勞愚笨地尋找著一條出路。經過了似乎無限冗長的找車換車過程之後,她終於在接近傍黑的時候找到了復旦。旅途的疲憊如水,沖淡了她見到這所名校時的激動。尿意在穿越大半個城市的旅途中漸漸醞釀囤積,此時正尖銳尋求著突破口。當她在外文系新生接待處的牌子前放下她的行李時,她已經憋得滿臉通紅。她不安地扭動著兩腿,顧不得羞恥,急切地問:廁所在哪里?
接待站的工作人員勞累了一天,神情十分疲憊,印著復旦字眼的綠色T恤杉上蔓延著一片地圖似的汗跡。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驗過了她的證件和入學通知書,又讓她填了一張表格,然後才對身邊的另一個人說:大楊你把她帶去9號樓,106室。
那個被人稱作大楊的男人站起來,扛起她的行李,就領她上了路。男人極高也極壯實,她的大箱子放在他的肩上輕若草籃。男人三步兩步就和她拉開了距離,她小跑著才勉強看得清他的頭。男人的頭浮游在嘈雜的人群之上,後腦勺上有一綹翹起的頭髮在隨著腳步一蹦一蹦地跳動著。男人的襯衫很髒了,有一條一條的泥印,大約是扛行李之故——小燈猜想他是個校工。
男人走了一小陣子,突然停了下來,將小燈的箱子豎在地上,自己在箱子上坐了下來等小燈。小燈追上了,男人依舊坐著不動,卻對旁邊的一幢小樓努了努嘴,說左拐第三間,哪層都行。小燈沒聽懂,就愣在那裏,男人說廁所呀,快去吧。
小燈飛快地跑進了廁所,蹲下來,撒了一泡平生最為暢快的長尿。在嘩嘩的聲響裏,她感覺一天的暑熱一瀉而去,身上頓時有了清涼。走出來,到了路上,雖然小腹還有些隱隱的疼——那是憋得太久了的疼,可腳下卻生出騰雲插翅似的輕快。她這才開始注意周圍的景致。眼前是一片極綠的草坪,草坪正中,是一座大理石的雕像。剛才走過的半程路裏,他們已經繞到了石像的背後。即使看不見臉,小燈也知道那石像是誰。那草坪,那石像高舉過頭的手勢,連同石像上方的那些雲彩,都是她早已熟稔在心的。她在上高一的時候,就已經擁有了一套復旦校園的照片。這些年裏她早已用目光把這些照片上的景致舔撫了無數次,到後來即使閉著眼睛,她也能重塑出那些景致的每一個棱角,每一層顏色。現在真正站在了景致的面前,她卻覺得那石像那草坪那雲彩,都比她想像中的矮小了一截。在那個暮夏的傍晚,當江南夜風帶著陌生的溫軟撫過她的臉頰時,小燈突然明白了什麼是審美距離。
後來她開始注意到校園裏來來往往的人群。騎自行車的大約是返校的學生,拖著行李步行的大約是來報到的新生。當然,居多的新生並不是自己背著行李的,身後那些負重的大人,應該是護送他們的父母。其實,她的父親也是一再要送她來上海的,甚至都已經買好了火車票,是她堅決拒絕了。
"我的箱子是不是很重?我帶了很多字典。"小燈看見男人眉毛上掛下來的汗珠,就有些不忍。
"什麼東西對你來說都是重的,就你這個子。"男人得彎下腰來,才能和她說得上話。
"石家莊的,為什麼不去北大?就在你們邊上呢。"
"我媽媽說上海好。我有一個小時候的舅舅在上海當過兵,回家也總說上海好。我一直就想來上海。"
"什麼叫小時候的舅舅,現在就不是你舅舅了?"
男人不過隨意開了個玩笑,小燈的臉卻驟然繃緊了。男人就是在這一刻裏隱隱意識到了,這個叫王小燈的女孩子可能是有些脾氣的。
半晌,小燈才緩了一口氣,說其實,我也就想離家遠點。
男人呵呵地笑了,說這也正常,在你這個年紀,所有的人都渴望離家出走。
很快他們就到了小燈的宿舍樓,天還是熱,樓道裏走動著一些衣著單薄的女孩子,大楊不便進去,就把小燈的行李放在樓道門口。"儘量找個靠窗的下鋪——如果還沒有被占滿的話。"大楊吩咐說。
小燈急急地進去了,竟忘了謝大楊。轉身再跑出來,大楊還等在宿舍門口。大楊從口袋裏掏出一遝飯菜票,說放下行李先去吃飯,食堂很快就要關門了。小燈說那我怎麼還你?大楊在一張飯票的背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樓房號,就走了。小燈這才知道大楊的名字叫楊陽。
小燈進了自己的宿舍,發現那是一個八個鋪位的房間。靠窗的四個上下鋪位已經被人占去了三個,還剩了一個上鋪,就拉出一張凳子來,踩著凳子把箱子舉到了那個空著的上鋪,又爬到鋪位上坐了下來。房間裏很安靜——比她早來報到的同學可能都去食堂吃飯了。小燈繃了一天的神經,終於在這一刻鬆弛了下來。她咚的一聲踢蹬了鞋子,十個腳趾在漸漸濃起的暮色中開成兩朵怒放的花。
好了,那一頁,終於翻過去了。小燈喃喃地對自己說。
晚上吃完飯後,小燈帶著新買的飯菜票,按照楊陽留的那個地址去找楊陽。楊陽住的那幢樓在校園深處,是四樓。房門沒鎖,小燈一推就推開了。一個男人站起來,說怎麼這麼著急?小燈過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那人原來就是楊陽。楊陽洗過澡也洗過了頭,換上了一件鮮紅的短袖襯衫和一條灰布褲子,頭髮上帶著半濕的蓬鬆。這會兒的楊陽看上去乾淨整齊年輕甚至有點英俊。小燈隱隱有些驚訝。
"你,住得好寬敞。"小燈注意到楊陽的房間裏只有兩張床,而且不是上下鋪。
楊陽說研究生的住房是寬鬆些,中文系的研究生還要輪流和留學生同住,就更寬敞一些。小燈又吃了一驚,這一驚她毫無經驗地放在了臉上。
"你,你是研究生?"
楊陽呵呵地笑了起來,說那你以為我是行李工呀?我是被你們系的一位老師臨時拉去幫忙的。小燈被說中了心思,臉就漸漸熱了上來。在半明不暗的燈影裏,小燈的面頰如同兩張輕輕一彈就要破裂的生宣,紅暈如水彩零零亂亂地洇了一紙。楊陽看得呆呆的,心想,再有一年,這樣的臉皮就該磨厚了,在上海。
兩人相對坐著,竟也無話。房門開著,不斷地有人進進出出地找楊陽。小燈坐不住了。小燈站起來,在楊陽的書架上抽了一本書,是前些年鬧得沸沸揚揚的《人啊,人》。"我一直想找這本書,市面上都沒有了。借我看看,很快就還的。"即使完全沒有戀愛經驗,小燈也知道,借書大約是她能夠再來找楊陽的唯一理由了。
楊陽把小燈送到樓下,隨意揚了揚手,說丫頭用功些別盡貪玩,就回去了。
白日的暑氣已經散去,初起的夜風裏已經有了第一絲的秋涼,街燈把小燈的身影拉得瘦瘦長長的扔在路上。小燈怕冷似的摟著胳膊,一步一步地踩著自己的影子,行走在尚是陌生的校園裏。"丫頭"兩個字妥妥帖帖地躺在她的心窩裏,微微地生著暖意。楊陽。楊陽。楊陽。她一路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她覺得她已經在這個碩大而陌生的都市里找到了一個座標,她至少有了方位。
後來小燈才知道楊陽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讀本科的時候,就在全國一流的文學雜誌上發表過多篇小說。楊陽不說,她也不問,她只是通過各種管道借來了楊陽的小說,晚上熄燈之後躲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筒悄悄地看。她把他的小說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遍,她就覺得自己離他又近了一步。楊陽在讀第二年的研究生,而她才上本科一年級,他們之間相隔的不僅是簡單的四個年級,還有經驗,還有閱歷,等等等等。可是她終究會趕上他的。她相信。
於是小燈就時不時地去楊陽的宿舍找楊陽。楊陽見了小燈大都是快活的,任憑小燈把借書還書的理由延伸到極致。楊陽幾乎從來不用她的名字來稱呼她,而只是丫頭丫頭地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剛開始她很喜歡他這樣叫她,後來就漸漸生出了厭倦,因為她從這個稱呼裏聽出了自己的無望——他一直把她當作小孩看待。
楊陽,總有一天,我得讓你換副眼睛看我。小燈把拳頭捏得格格地響。
有一天晚上楊陽突然來小燈的宿舍找小燈。那天同宿舍的同學都去教室晚自習了,只有小燈一人在屋。小燈換了一套接近於睡衣樣式的便裝,頭髮隨隨便便地別在腦後,腳上趿著拖鞋。小燈毫無防備地見到楊陽,臉刷地紅了——這是楊陽第一次來小燈的宿舍。楊陽拿過小燈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隨意翻看著,說我有個同鄉住你們樓上,我順便過來檢查檢查丫頭是不是在認真讀書。小燈要去奪,卻已經晚了。楊陽揚著筆記本,大大咧咧地問:"這是什麼變天賬呀,一筆一筆地記得那麼仔細。"
小燈低垂著臉,面皮越發地紫漲起來,半晌,才說是我爸寄來的錢。將來,一分一厘,都要還他的。
楊陽就呵呵地笑,說那是你爸,又不是別人,還算得那麼仔細啊。
小燈抬起頭來,臉上的顏色漸漸地清淡了下去,眼光定定的,穿過楊陽,穿過牆壁,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他不是我的親爸。我的親爸早死了,唐山地震,聽說過吧?"
楊陽吃了一驚:"那,你,你媽呢?"
小燈頓了一頓,才說:"都死了,我們全家。我是孤兒,七歲就是。廢墟,你見過那樣的廢墟嗎?所有的標記都沒有了,人在上面爬,就跟螞蟻一樣。我摔倒在一個人身上,腳動不了,以為是繩子絆住了,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根腸子,是從那人的肚子裏流出來的。扒拉下來,接著爬,爬到哪里算哪里。"
楊陽只覺得有一根粗糙的木棍,正慢慢地杵進他的心窩。鈍痛隨著呼吸泛上來,擁堵在他的喉嚨口。他呵呵地咳嗽了幾聲,可是那疼痛他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他的嗓子就喑啞了。
他走過去,將小燈摟在懷裏,緊緊地,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她零亂的頭髮。
"小燈,我一直以為,你是一隻從來沒有飛過森林的雛鳥。"楊陽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楊陽,不是天下所有的鳥,都得通過飛行才認識森林的。"
許多年之後,楊陽才真正明白了小燈這句話的含義。

  1992年10月1日 上海
楊陽和小燈騎著自行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見縫插針地行走。毛巾衫,牛仔褲,運動鞋,背上馱著一個旅行包。在色彩和聲響都很紛亂的街景裏,他們看上去像是兩個趁著假日出去散心的小年輕,沒有人會猜到他們是在那天結婚。
楊陽研究生畢業後留校做了教書匠,而小燈本科畢業後在一家出版社當了一名外文編譯。小燈離開學校後幾乎一天也沒有浪費就開始準備結婚。其實準備這兩個字在這裏絕對是一種誇張的用法,因為他們實際上不過是把兩副被褥抱到了一張床上而已。楊陽剛在復旦分到了小小一間房,小燈的東西已經陸陸續續地搬過來了。
楊陽只是在五十年代的書籍和電影裏看到過這種簡單到接近於過家家遊戲的婚禮。這樣的婚禮其實並不是楊陽的原意。楊陽原來的計畫包括旅行去雙方的家鄉,回程後再小規模地宴請幾個親近的同學朋友。楊陽已經工作了兩年,有小小一點的積蓄,完全可以支付這樣的一次行程。楊陽甚至把這一筆錢都已經交給小燈保管,可是這些錢在小燈的手裏轉過一圈以後,就漸漸銷聲匿跡了。有一天楊陽無意中在小燈的皮夾子裏發現了一張寄往石家莊的匯款單,才終於明白了這筆錢的下落。
那天楊陽臉色很難看。楊陽說小燈你完全可以慢慢還他的,為什麼非得要克扣你自己的婚禮呢?小燈說我一天也不想等,就想還了他,就什麼也不欠他了。楊陽說錢還了,情呢?到底是養你這麼大的爸。小燈說我只認養我的媽。楊陽說你在強詞奪理,沒有養你的爸,你媽一個人想養你也養不成。小燈的臉色漸漸地也難看了起來。小燈冷冷一笑,說楊陽你要心疼錢我可以以後慢慢還你,你想改變主意不結婚也行。話說到這一步,楊陽就不吭聲了。小燈見楊陽軟了,便也軟了下來,期期艾艾地說,等元旦我跟你去看,看你爹媽。兩人就算過了這一道坎了。
兩人騎了半程的車,楊陽突然心血來潮,將腳往地上一點,說燈啊我們去王開照張相吧,也算是個念想兒。小燈看了看自己,說就這副樣子嗎?楊陽說就這副樣子。今天咱倆照了,都還是一張白紙。過了今天,咱們就是歷經滄海了。小燈呸了一聲,說別臭美了,海什麼海,你也就一個小泥潭。兩人果真就改道一路風塵僕僕地騎去了王開照相館。
進了照相館,攝影師問是畢業照?工作照?楊陽看看小燈,說是八戒娶媳婦的照。攝影師哦了一聲,將那半截驚訝圓滑地吞進了肚子。兩人被攝影師鐵絲般地繞過來彎過去,終於給擺弄出一副接近恩愛和諧的樣子。鎂光燈一閃,一個微笑瞬間定格為永恆。很多年後,楊陽和小燈在不同的場合裏看到這張笑得齜牙咧嘴的照片,都不約而同地認為這是他們一生中最為簡單快樂的日子。
照完相,兩人一身臭汗地騎回了宿舍。國慶大假,大樓裏空空蕩蕩的,腳步聲在過道裏擦出嚶嚶嗡嗡的迴響。推門進屋,秋陽明晃晃地照出了空空的四壁和牆上印記斑駁的蚊血。
小燈蹲下身來窸窸窣窣地翻弄著自己的那只舊箱子,終於在箱底找出了一條紅色的紗巾。小燈用膠紙把紗巾貼在玻璃窗上。"八戒娶親的記號,別的豬不得擅自入內。"小燈說。
楊陽只覺得一身燥熱,便過去脫小燈的衣服。衣服之下的那個胴體他其實已經很熟稔了,他只是還沒有走過那關鍵的一步——小燈不讓。小燈的身體如同一座結構複雜景致繁多的園林,他已經走過了裏邊所有的亭台樓榭,流水林木,只有那最後的一扇門,小燈死死守住不放他進去。長久的持守使得他對門裏的景致有了更熱切的好奇,他迫不及待地分開小燈的雙腿,將身子硬硬地貼了過去。慌亂中他聽見小燈在他的耳畔低低地歎了一口氣。"楊陽,其實我早就不是一張白紙了。"
楊陽愣了一愣。可是欲望已如蓄積了千年的洪峰,思維纖薄的閘門已經根本無法阻擋。小燈的話使他突然放鬆了,他有了肆無忌憚的力度。
這時他聽見小燈沉沉地叫了一聲,仿佛是被人用一把鐵鍬從背後猝然劈倒時發出的那種聲響。楊陽嚇了一大跳,站起來,一眼就看見了血跡。那血跡像被斬斷了身體的蚯蚓一般蠕動蜿蜒著,在白色的床單上扭出一條一條的印跡。
楊陽慌慌地爬下床來,抓了自己的衣服就來擦小燈的身子。血很多,擦了許久才漸漸地幹了。楊陽扔了髒衣服,一把將小燈摟住。"疼嗎?你,啊?啊?"他語無倫次地問。"燈你,你還是,一,一張白……"楊陽沒把一句話說完,眼中已落下淚來。
小燈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來。窗外的陽光漏過紗簾,陡然厚重起來,滿屋都是猩紅的飛塵。
那天小燈沒有說出來的那句話是:楊陽你的眼睛太乾淨了,你看不見紙上的汙跡。
那天小燈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叫王德清的男人。

  1982年冬 石家莊
在這個冬天之前,中學英語教師董桂蘭的生活,套一句當時用得很濫的成語,就是"蒸蒸日上"。這年她被評上了特級優秀教師——她帶的班級連續兩年達到全市最高高考升學率。她的丈夫王德清,也剛剛提升為廠裏的財務處處長。他們的養女王小燈,在全市的初中英語會考中得了第一名。而且,他們全家剛剛從破舊的筒子樓裏搬出來,遷入了兩室一廳的新居。
王德清一家是在四年前隨單位遷移到石家莊的。四年的日子不算長,卻剛夠磨掉他們臉上毛糙怯生的外鄉人表情,讓他們走在街上的時候,開始感覺到腳下的根基。
這年董桂蘭四十八歲,正在本命年上。年初的時候王德清曾經半開玩笑地說過要給妻子買一條避邪的紅腰帶。當時董桂蘭正被接踵而至的喜訊折騰得雲裏霧裏的,春風得意的人往往很容易忽略身後的陰影。所以那天董桂蘭帶著一點輕蔑的神情對丈夫說:我就不信這個邪。
可是這年的冬天一切突然都改變了。
變化最早是從一場咳嗽開始的。這裏的"一場"是單數,也是複數,是由許許多多的"小場"連綿不斷地接綴而成的一個"大場"。這一大場咳嗽是從夏天開始的,從夏末延伸至秋初,又從秋初延伸至秋末,再從秋末延伸至冬初。入冬的時候,董桂蘭終於頂不住了,請假去了一趟醫院。
董桂蘭去醫院的那天早晨和任何其他一個早晨也沒有什麼區別。她和小燈幾乎是同時在收音機的早間新聞聲中醒過來的。自從小燈來到王家之後,董桂蘭就一直和小燈合睡一張床,而王德清則自己一個人睡一張床。廚房裏王德清已經把早餐大致準備就緒了。王德清的工作單位在郊區,班車單程也需要開兩個多小時。所以王德清平常住在廠裏,只有週三輪休時才回家。王德清在家的那一天,總是早早地起來做飯,好讓妻子和女兒多睡十五分鐘。
董桂蘭前晚備課備到很晚,早上起來就有些頭昏腦脹。小燈倒是準時睡的,只是睡得不怎麼踏實,董桂蘭破銅鑼似的咳了一夜。所以母女兩個雖都醒了,卻依舊賴在被窩裏,一個在床頭一個在床尾掩著嘴呼呼地打著哈欠。
"小燈你這一夜踢蹬的,小達小達地喊。誰是小達呀?"董桂蘭問。
小燈怔了一怔,半晌,才蔫蔫地坐起來,說媽你睡糊塗了,我不認識什麼小達的。
天冷,暖氣稀薄如鼻涕,窗戶上結著厚厚的霜。小燈跳下地,老鼠似的東鑽西竄滿地找鞋子。去年買的棉毛衫棉毛褲都有些小了,胸前已經鼓出兩個小小的包,瘦骨零丁的褲腿裏,竟有了一些內容。王德清熱好了牛奶,進門來催,半截身子伏在門框上,突然就不動了。
"桂,桂蘭,我們小燈長起來了。"王德清喃喃地說。
"跟她們班同學比,還是瘦。小小年紀,整天鬧頭疼的,唉。"董桂蘭捏了捏小燈的肩胛骨,歎了一口氣。
小燈覺得遍身貼的都是眼睛,就趕緊窸窸窣窣地找毛衣套上。鑽出頭來,把衣服抻平了,擼下了一地的眼睛。一扭頭,突然看見了董桂蘭臉上的血跡。
"媽,你怎麼了?"小燈指著董桂蘭的下巴問。
董桂蘭用手背擦了擦,說這顆痣也不知怎麼了,最近老出血。今天看醫生,要些藥膏抹一抹。
都洗漱過了,三人就坐下來吃早飯。早飯是牛奶麵包,小燈勉強喝了一小杯,就擱下了,去拿書包。董桂蘭追著讓把那剩的都喝完了,三人就兵分兩路出發——小燈上學,王德清陪董桂蘭去醫院看病。
董桂蘭那天穿的是一件印著藍花的灰布對襟棉襖,脖子上圍了一條黑色的羊毛圍巾。棉襖很新,在肩膀袖肘處綻出許多厚實的皺紋來。風很大,圍巾一出門就給刮得飛飛揚揚的,像一隻折了翅的鷂子。早上洗完臉董桂蘭抹過一些防裂霜,茉莉花的香味被風吹送得很遠。天開始下起了雪霰子,窸窣地砸在地上,仿佛是過年炒花生栗子時沙粒滾過鐵鍋的聲音。這些顏色氣味聲響構成了小燈對健康的董桂蘭的最後印象。
都走到路口了,董桂蘭又跑過去,往小燈手裏塞了一張五元的票子。小燈只覺得董桂蘭那天走路的樣子有點怪,一腳高一腳低的,好像鞋子裏進了石子。
"萬一媽回不來,你中午自己買碗面吃,牛肉的。"
當時無論是小燈還是董桂蘭都沒有意識到,這竟是一語成讖——董桂蘭在這個清晨從家裏走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她當時就給留在了醫院。
肺。肝。癌細胞已經爬滿了這兩個部位。可是癌細胞最早卻不是從那裏滋生出來的。發源地是那顆已經在她下巴生長了多年的黑痣。董桂蘭得的是惡性黑色素瘤,晚期,早已轉移。從最初的診斷到最後去世,不過一個月的時間。
董桂蘭是在臘月二十五晚上死的,她終究沒有走完她的本命年。
董桂蘭的死正符合了當時一些關於教師待遇中年知識份子健康問題之類的時髦話題,所以就被演繹成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追悼會上,各級頭面人物都來了,報紙電臺電視臺蜂擁而上。學生,家長,同事,領導,眾人都哭得驚天動地的。
可是小燈沒有哭。小燈的眼睛若兩個冰窟,有寒氣徐徐流出,將一張臉都凝聚成霜。哀樂聲中董桂蘭的骨灰盒被遞到了小燈手裏,小燈的嘴唇翁動著,輕輕說了一句話。眾人不知道小燈說的是什麼,只有站在身邊的王德清聽清楚了。
小燈說的那句話是:"你騙了我。"
當然,也只有王德清明白小燈的意思。當年把小燈領回家的時候,一路上小燈只問了一句話,不過這句話她一連問了三次。小燈問你們會收留我多久?這一句話問得董桂蘭眼淚漣漣。董桂蘭摟了小燈,反反復複地說:"一輩子,一輩子,我們一輩子都和你在一塊。"
葬禮完後回了家,王德清就病倒了,高燒,一陣一陣地打著擺子。小燈端了藥,喂王德清吃了,突然問:"你呢,你也會走嗎?跟她去?"
王德清看見小燈的臉,仿佛一夜之間變得棱角尖利起來。那尖利是一層外殼,裹住了所有其他的情緒,而害怕卻如一片霧氣,在外殼薄弱之處冒出絲絲縷縷的馬腳。王德清抱住小燈,撫摸著小燈馬鬃一樣硬挺的頭髮,忍不住號啕大哭,哭得一臉鼻涕。
"燈啊,爸爸不會,絕對不會,離開你。這世上只有,只有咱爺倆了。"
王德清的手撫過小燈的額小燈的眉眼小燈的鼻子小燈的嘴唇,呼吸漸漸地粗重了起來,鼻息猶如一隻小馬達,呼呼地扇過小燈的脖子。王德清的手哆哆嗦嗦地伸進了小燈的衣領,停留在那兩團鼓起的圓塊上。王德清的手指在那個半是堅硬半是柔軟的地方揉搓了很久,後來便繼續向下游走,伸到了小燈的兩腿之間。
王德清的指尖如蟲蟻一樣,一路爬遍了小燈的身體。那蟲蟻爬過的地方,卻生出些酥麻的熱氣,熱氣之下,身體就漸漸地濕潤了起來。
小燈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推開他,推開他,小燈的身體卻癱軟在那未曾經歷過的濕潤裏,動彈不得。小燈的心和小燈的身體劇烈地扭鬥著,小燈瑟瑟地發起抖來。
"別怕,燈,爸不會害你,爸只是,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王德清脫光了小燈的衣服,將臉近近地貼了上去。小燈的身體魚一樣地閃著青白色的光,照見了王德清扭成了一團的五官。突然,小燈覺得有一件東西杵了進來——是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如一團發著酵的麵團,在自己的體內膨脹堵塞著,生出隱隱的痛意。小燈突然狠狠地伸直了腿,王德清沒防備,被一腳蹬到了地上。爬起來,聲音就碎得滿地都是。
"爸,爸只是太寂寞了,你媽,很,很久,沒有……"
第二個星期王德清輪休回家,小燈沒在。屋裏留了一張紙條:
我去同學家睡覺,別找我。
紙條沒稱呼也沒落款,是用一把削水果的尖刀紮在臥室的門上的。
那年小燈十三歲。

  1994年春 唐山市豐南縣
這年春天李元妮家新蓋了一座兩層樓房。樓是方方正正的磚樓,外牆貼了雪白一層的馬賽克。二層有一個陽臺,用欄杆圈圍起來。欄杆也是雪白的,圓柱上雕著精緻的花紋,遠遠看上去,像是一個又一個站立著的細瓷花瓶。門是鋥亮一扇的大鐵門,上方是一個鏤花的扇面,正中貼了一張鯉魚戲水的年畫。這樣的樓房,幾年以後,將是所有鄉鎮新屋的模式,可是在那時,卻是一條街上的奇景。完工那天,爆竹尖利地響了幾個時辰,滿天都是驚飛的鳥雀。一街圍看的人裏,說什麼的都有。
樓是李元妮的兒子萬小達寄錢來蓋的。
其實在老家蓋樓並不是小達原來的計畫。小達原來的設想是帶著母親去南方定居。小達和母親為這件事討價還價了兩年。李元妮不去南方的托詞有好幾個版本,比如故土難離,比如適應不了南方的暑熱,又比如不想妨礙年輕人的生活。這些托詞都沒有讓小達死心,最後讓小達死心的是另一句話。李元妮說我們都走了,你爸你姐的魂回來,就找不著家了。這句話讓小達沉默無語。
街坊裏關於李元妮的兒子有許多的猜測。有人說小達在深圳買賣股票掙了一點小錢,也有人說小達認了一個有錢的女人做乾媽,也有人說小達在廣州辦服裝貿易公司發了幾筆大財。對於所有諸如此類的猜測李元妮始終微笑不語。她神秘莫測的表情其實僅僅是為了遮掩她對兒子行蹤的一無所知。
其實這條街早已是重建過的,鄰居也已經換過了一茬。可是在地震發生多年之後,李元妮在一條街上依舊招著人恨。
李元妮在地震中死了丈夫和女兒,剩下一個兒子,也是個獨臂的殘疾人。可是這都不是李元妮招人憐或招人恨的原因。地震中失去親人的家庭到處都是。一場地震把人的心磨得很是粗糙,細緻溫婉的情緒已經很難在上面附著。人在天災面前是無能為力的,人既不能找天老爺算賬,就只能選擇認命。就像是一個暗夜趕路的莊稼漢,踩到一塊惡石上摔得頭破血流,傷疤是永遠地留下了,他還不能記恨石頭,他只能裹了傷口繼續趕路。
天災來臨的時候,人是彼此相容的,因為天災平等地擊倒了每一個人。人們倒下去的方式,都是大同小異的。可是天災過去之後,每一個人站起來的方式,卻是千姿百態的。平等均衡的狀態一旦被打破,人跟人之間就有了縫隙,縫隙之間就生出了嫉恨的稗草。
李元妮招人恨的原因,是因為她是站起來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
萬師傅死了,李元妮拿了一陣子救濟金之後,就給分配到一家餐飲廳當開票員。餐飲廳營業時間長,兒子小達放學回家後一直沒有人照看。有一天小達的奶奶來看孫子,發現小達為了煮一碗面吃,竟被一壺開水燙得渾身是泡——小達那時還不太習慣用左手做事,老太太蹲在地上哭了個天昏地暗。又吵到李元妮的工作單位,堅決要把獨生孫子帶走。李元妮一狠心,就把工作扔了,回了家。
李元妮辭工之後,就跟娘家借了些錢,買了一台縫紉機。又等到小達學校放假的時候,帶上小達去了一趟天津,在一個遠房表姐家裏住了一個多月,跟人學了幾招裁剪的手藝,回來就在家裏開了一爿小小的裁縫鋪。李元妮從前在省歌舞團呆過一陣,多少也見過一些世面,向來對衣裝樣式很是上心,所以她剪裁出來的衣服,就和尋常街面上看到的,略微有些不同。
廣告在那個年代還屬於很新潮的一個詞,李元妮不懂。其實李元妮不懂的,只是打在紙上的那種死廣告,李元妮對於活廣告,卻早就無師自通了。人穿了李元妮剪裁出來的衣服,行走在縣城有限的幾條街上,很快就招來了眼目。李元妮的活廣告源源不斷地給她帶來了新主顧,李元妮的小小裁縫鋪,生意出乎意料地熱火。她的日子,也就過得很有些滋潤起來。
李元妮知道,其實她自己,才是所有的活廣告中最為有效的一個。所以她給自己剪裁的衣服,總比給別人剪裁得更為上心,從面料色彩到樣式,季季都趕在風口浪尖的新潮上。李元妮不僅小心地選擇衣服,李元妮也小心地選擇著髮型。頭髮有時就留得長長的,在腦後盤一個橫愛斯髮型,像個貴夫人。有時卻剪短了,直直地齊著肩,像一個清純的大學生。地震那年猝然花白了的頭髮,又漸漸地轉黑了。雖然三十多歲了,永遠乾淨整潔新潮的李元妮領著兒子萬小達行走在街面上的時候,依舊是一道亮麗的風景。李元妮習慣了在渾身貼滿了目光的狀態下走路,儘管骨折留下的後遺症使她的左腳略微地有些顛跛。其實,一條街上的人,無非是想在李元妮的身上找到一縷劫後餘生的驚惶,一絲寡婦應有的低眉斂目,可是他們沒有找到,一絲一縷也沒有。李元妮高抬著頭,把微跛的步子走得如同京劇臺步,將每一個日子過得如同一個盛典。
在不同的階段裏,李元妮的家裏自然也有不同的男人出現。街面上關於這個女人有很多的傳言和猜測,可是傳言和猜測最終還都停留在了傳言和猜測的階段——李元妮一直沒有再婚。
李元妮當年扔了鐵飯碗回到家裏,不是膽識,也不是眼界,而純粹是為了守住唯一的兒子小達。當她終於可以安心地一日三餐地照顧好小達的時候,小達卻沒有按照她的意願成長。小達在她的眼皮底下走了一條她完全沒有想到的路。
小達截肢以後,剛開始時是裝了假肢的。後來身體長得太快,一兩年之內又得換肢,小達懶得換,就乾脆扔了假肢,痛痛快快地做起了獨臂螳螂。小達很快學會了用左手寫字吃飯幹活騎車,小達的左臂獨當一面地解決了生活上幾乎所有的難題。可是小達卻有一個與手臂和生活都無關的難題:小達不愛讀書。對世上一切事情都充滿了好奇心並具有無窮精力的小達,一拿起書卻忍不住就要打瞌睡。小達勉勉強強高中畢了業,卻沒有考上大學,甚至沒有通過職業專科學校的分數線。李元妮替他報名參加補習班,他念了兩天就自作主張地卷起書包回了家。李元妮硬招軟招都使遍了,向來脾氣柔順的兒子,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去念書。
小達停了學,在家裏無所事事地呆了幾個月,就要和幾個同樣沒有考上大學的同學一起去南方"看一看"。"看一看"的確是小達當時的心境,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要去那裏幹什麼,他只是隱隱地感覺到那邊未知世界對他有著朦朧的吸引力。李元妮堅決不放小達走,為此母子兩個也不知熱戰冷戰了多少個回合。後來有一次小達哭了。十九歲的男子漢的眼淚讓李元妮一下子慌了手腳。小達說媽你難道不知道這裁縫市場的行情嗎?滿大街都是成衣了,將來誰還會找你一針一線地縫衣服呢?你想咱們娘兒倆都困在這裏餓死嗎?
一年。就給你一年。一年不成,你給我立時回來。李元妮終於松了口。
可是小達並沒有信守一年的諾言。小達第一次回家,是三年以後的事了。在這中間小達的聯繫地址變換了許多次,有深圳的,佛山的,珠海的,江門的,等等等等。
小達第一次回來,長高了許多,卻是又黑又瘦,空了一邊膀臂的身子仿佛隨時要被風掀倒。小達那次只在家裏住了五天,替家裏買了一台冰箱,並置換了原先的那台九吋黑白小電視,最後給李元妮留下了一個七千元的存摺。李元妮多次追問小達這錢是怎麼掙的,小達只是笑,說媽你放心,肯定是正路來的,我跟我爸一樣掙錢有道。
小達第二次回家,又隔了三年,是1994年的春天了,正值萬家的新樓落成。
小達那日是坐了一輛皇冠小汽車回來的——是從天津租的,那時縣城還沒有這樣的車。司機一路按著喇叭,在縣城狹小的街道上穿越大小食攤的重圍,最終停在萬家門前時,已經吸引了眾多的圍觀之人。小達身穿一套極是合體的深藍色毛料西服,頭髮烏黑油亮地梳向腦後,露出寬闊的額角和整齊的發際。小達的衣服裏處處都是充實的內容,露在袖口的右手上,戴了一隻薄皮手套。看慣了小達獨臂螳螂的樣子,眾人一時竟認不出他來。
小達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小達的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女人看上去比小達略大幾歲,留著一頭極長的直發,在腦後用一隻紅色的髮卡別成粗粗的一束馬尾巴。女人穿了一件橘紅色的皮茄克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腳上套了一雙深褐色的高靿皮鞋。女人衣著的顏色和樣式瞬間照亮了縣城灰禿禿的街景。
小達站在門外幾步遠的地方,細細地看了新樓幾眼,才拉著女人走上了臺階。
"縣城的房子,也只能是這個格局了。"小達輕輕地對女人說。
門沒關,小達輕輕一推就進去了。屋裏黑濛濛的,只有靠緊裏的那面牆上,點著一盞半明不暗的燈。燈影裏有一個身體開始豐盈起來的女人,正背對著他們伏在桌子上裁剪衣服。女人剪得很是投入,整個上半身像一塊柔軟的麵團一樣黏在了桌面上。小達叫了一聲"媽",女人吃了一驚,手裏的剪刀咣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媽,這是我說的那個阿雅,在中山大學教書的。"
李元妮緩慢地抬起身來,發現門口有一團紅色的雲霧正在慢慢地朝她飄移過來。她取下老花鏡,目光漸漸地適應了燈影無法涉及的黑暗。她看見了一雙點漆一樣深黑的眸子。
紅雲漫過來,停在了桌子旁邊。桌上攤的是一套黑色綢緞面料的衣服,中式的,對襟立領,前襟上縫著一對一對的盤花布扣。"做工真細呢。這裏的人,時興這個樣式嗎?"那個叫阿雅的女人問。
阿雅的聲音細細的,句尾微微地揚起,仿佛帶著一絲被驟然切斷的驚奇。燈光下李元妮終於徹底地看清楚了兒子帶來的這個女人,她只覺得這個女人似乎和她想像中的教書先生相去甚遠。這個女人使她想起了自己尚未來得及全部開放就僵在了枝頭上的青春歲月,她的心情就有些複雜起來。她頓了一頓,冷冷地說是個活人都不會喜歡這個樣式,所以它只能是壽衣。
阿雅有些尷尬。小達把阿雅推到李元妮面前,指著李元妮說這就是我媽,也是你媽。你可以對我不好,你可絕對不能對我媽不好。我媽是一指頭一指頭地把我從土裏刨出來的,地震那年。
阿雅拉起李元妮的手,攤開來細細地察看。手掌很薄,粘了一層黏黏的畫粉。掌紋如瓷器上的裂痕,細緻而淩亂地爬滿了一掌。食指和中指上少了半截指甲,裸露出來的那團肉是青黑硬實的,仿佛沾滿了泥土。阿雅用自己的手指摳了一摳,卻什麼也摳不下去。
"我現在知道了,小達是從哪里學會吃苦的。"阿雅說。
李元妮覺得心裏有一堵牆,正在一磚一瓦地倒塌,有一線水跡正蜿蜒地爬過廢墟,在乾涸龜裂的地上流過,發出哧哧的聲響。她轉過頭去,狠命地吞下了喉嚨口的那團堆積起來的柔軟。"吃了嗎?你們?"她清了清嗓子,問他們。
那晚阿雅累了,早早地回屋睡去了。小達卻在堂屋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母親說著話。
"媽,要不,你也找一個。一個人過日子,冷清呢。"小達遲遲疑疑地說。
李元妮笑了。李元妮笑起來的時候,依舊嘰嘰咕咕的,像下著蛋的小母雞。"你滿大街找一找,有一個像人樣的不?找回來拴圈裏還成,能給你當後爹嗎?"
小達也笑了,心想這麼些年了,母親那尖利的舌頭也沒磨平一些。
"你要真想著我,將來生了孩子就放在這兒給我養。"李元妮歎了一口氣說。
那夜是個大月亮夜。月色舔著窗簾爬進屋來,屋裏的一切都有了濕潤的毛邊。阿雅的睡意淺淺地漂浮在意識的最表層,始終沒能實實在在地沉落下去。半夜的時候,阿雅徹底地醒了,睜大著眼睛,看著牆上那兩張鑲著黑框的放大照片。照片裏的人隔著二十年的距離和她遙遙相望,她隱隱聽見了她的目光和他們的在空中撞響。
"你姐姐的樣子和我小時候真像呢。"阿雅忍不住推醒了小達。
"姐,哦,我姐。"小達迷迷糊糊地回應著。

  1999年6月19日 多倫多
這裏是多倫多亂線團一樣纏繞不清的鬧市街區裏最中心的一個地帶,也是伊頓大商場的所在地。今天是週六,人流比往常來得晚。當太陽開始在人行道上投下稀疏的樹影時,街市的顏色和聲響才漸漸開始豐富起來。
楊陽在一個畫家的攤子邊上放下了自己的行囊。畫家的生意還沒有開始,畫家只是在埋頭整理自己的畫具。畫家戴著一頂寬簷草帽,他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他藍色的T恤衫上印著一串與一個著名體操運動員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的商標。也是一個中國人呢。楊陽想。
子鼠。醜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
楊陽把那張畫著十二生肖彩色圖像的大紙鋪在路邊,又在四個邊角壓上了各式各樣的石頭和雕刻刀具。這全套的行頭都是他從國內帶來的,當然,在他把它們小心翼翼地包疊好放進行李箱的時候,他並沒有想到它們會成為他在多倫多陪讀生涯裏的謀生工具。
他會給在他的攤前停下來的每個人起一個美麗的中文名字。比如一個叫瑪麗?史密斯的英裔女人,經過他的嘴就變成了一個叫史美蘭的中國女人。一個叫威廉?伯恩斯的蘇格蘭男人,在和他聊上五分鐘天之後,就變成了一個叫薄偉來的中國男人。他替人起了中文名字,再替人刻一枚小小的印章。完了順便問一聲人家的生日,然後就指出人家的生肖圖像,再解釋給人聽那生肖所屬的性格命相。若講得那人有了興趣,說不定就可以從他手裏買走一個生肖雕像。這樣全套的工序,大約耗費他半個小時到四十五分的時間,運氣好的話,也許他能賺到二十到二十五加元的收入。
這是楊陽對自己的設想。他不知道這樣的設想實施起來有幾分可能性,但他知道他和小燈都需要錢。小燈三年前來多倫多大學留學,念完了英國文學碩士,現在接著念博士學位。而他帶著他們的女兒蘇西,剛剛以探親的身份來到多倫多。小燈雖然有獎學金,但是他們剛剛搬入了一個寬敞一些的公寓,房租貴了許多。小燈為他們的到來,買了一輛二手車,保險汽油修理費用,再加上蘇西的鋼琴課學費,這些零零總總的額外開銷,都是要靠他的雙手掙出來的。
有一串步子在他攤前重重地停了下來。生意,來了。他的心急劇地跳了起來,跳得一街都聽得見。其實他完全不用害怕,那些篆刻印章和用生肖算命的雕蟲小技,他早已在復旦和留學生同居一室的日子裏操練得爐火純青。只是,只是他從來沒有用這些伎倆實實在在地換過錢。第一次,熬過第一次就好了。楊陽這樣安慰著自己。
楊陽慢慢抬起頭來,先看見了兩條穿著藍制服褲子的粗腿,後來他才發現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員警。員警對他和藹地笑了笑,咿哩嗚嚕地說了一串話。復旦教室裏規規矩矩地學來的英文,卻在魚龍混雜的多倫多街頭遭受了最殘酷的考驗——他居然沒有聽懂一個字。他滿臉通紅地擺著手,一次又一次地說對不起啊,對不起。員警放慢了速度,又把同樣的話說了一遍。這次他聽懂了一個詞,一個關鍵的詞:營業執照。
他傻了,他用兩隻手噝啦噝啦地搓著褲腿,舌頭在嘴裏無謂地蠕動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旁邊的那個畫家站起來,對員警說了一串的話。畫家的英文遠沒有員警的流利,可是楊陽卻聽懂了每一個字。畫家說:這是我的先生,我們用的是一張執照,我畫畫,他幫我刻印章,用在我的畫上的。員警展開一個燦爛的笑臉,說好美麗的畫,好美麗的印章,就走了。
楊陽這才看清,寬簷草帽之下的那張臉,是一張女人的臉。女人有一張寬闊的大臉,皮膚黝黑,兩頰佈滿了星星點點的雀斑,臉上的每一個毛孔,似乎都在嘶嘶地噴湧著陽光。
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健康的女人了。楊陽心想。
"謝謝你,真的。"楊陽說了,又覺得這話被太多的人在太多的場合裏使用過,難免有些輕賤了,卻一時又找不出比這更合適的,只好望著女人呵呵地傻笑。
"沒什麼,大家都是討一口飯吃。"女人說。
女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叫楊陽的心沉了一沉。記得小時候看過一幅國畫,是畫乞丐的,上面的題詞是:誰不吃飯?誰不討飯?只不過弄幾個花樣番番。那時他雖然還很小,卻也一下子被謀生的沉重所震撼。只是沒有想到,許多年後,千里萬里漂洋過海地來到加拿大,他竟會淪落到街上賣藝的地步,和那畫中乞丐,也就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別了。
"臉皮磨厚了,就好了。其實,這個錢還是蠻好掙的,至少不用朝九晚五地坐班。夏天的時候把一年的錢掙下了,然後,另外三個季節你都可以去追求你的理想。"
他被女人的話逗笑了,烏沉沉的臉就晴了些起來,說咳,也就是把老婆孩子養活了,哪還有什麼理想呢。就問女人叫什麼名字,女人說叫向前。他暗暗叫絕,心想這樣的女人,當然該是這樣的名字。就說我有一塊絕好的雞血石,不是這些個糊弄人的假玩藝兒,改天我找出來,給你刻個好印章。
女人也不推辭,露出一臉歡欣的樣子。"好啊好啊,我偷偷看了你那些印章,真是漂亮,還正想跟你學雕刻呢。"
兩人就坐下來等生意。楊陽拿出一條細細的磨刀石來,碾磨他的雕刀,向前就從畫袋裏掏出一本舊書看了起來。楊陽瞥了一眼,那書名是《廢墟》。只見向前蹙著眉心的緊張樣子,就忍不住咕地笑了一聲。向前問你笑什麼?楊陽說沒什麼,我只是奇怪現在還有人看小說。向前說其實我也不愛看小說,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小說。楊陽問何以見得?向前說反正挺感人的,我也說不好,我看完了你自己拿去看吧。楊陽微微一笑,說不用了,我熟悉裏邊的每一個章節——那是我寫的。向前一怔,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人流就漸漸地濃稠起來,有人過來坐到向前的攤子前,要畫肖像。也有人走到楊陽跟前,看他開雕印章。看了一會兒,楊陽就有了第一個顧客。後來又陸陸續續地來了幾個,有的是要刻印章,有的是要算命,也有的什麼也不要,就是要聊聊天。可那聊天的,楊陽也不敢得罪,誰知道會不會聊成客戶呢?其實那天的生意並不是太忙,卻因楊陽沒有經驗,手忙腳亂的,竟連中午飯也來不及吃。直忙到擦黑,才喘了一口氣,摸出口袋裏那卷又黏又髒的零票,數了數,竟有一百六十多元。開始以為自己數錯了,便又數了一遍,還是這個數,臉上就忍不住綻開闊闊的一朵笑來。收了攤子,和向前約好了明天見,就站在街角等小燈——小燈下午去鋼琴老師那裏接蘇西,接完了蘇西就順便把他捎回家去。
楊陽進了車,就看見蘇西眼睛紅紅腫腫的好像剛剛哭過的樣子,便問小燈怎麼回事?小燈哼了一聲,說問你的寶貝女兒。蘇西不說話,鼻子一抽,眼淚又一顆一顆地落了下來,砸得楊陽心裏到處都是洞眼。見小燈一臉怒氣,也不敢去哄蘇西,只問到底怎麼了?小燈說老師用英文教琴,她聽不懂,就不聽了,一個下午坐在地上看小人書。楊陽說她剛到一個新地方,還摸不著北呢。小燈冷冷一笑,說我就知道你要唱白臉。下星期我跟著去上課,看她敢不敢那樣。那是交了學費的,你以為呢?
楊陽趕緊從兜裏掏出那厚厚一遝的零票來,說在這兒呢,學費。沒想到錢掙得還挺容易的。小燈乜斜著看了一眼,也吃了一驚。楊陽乘勢將手伸過去,捏了捏小燈的肩膀,頓了一頓,才說:"小燈你放鬆點,別一根弦老繃得那麼緊,斷了怎麼收拾?"小燈呸了一口,說你是幹什麼的?斷了你得包我一輩子。臉色才漸漸地松泛了下來。
"楊陽,我的小說,那篇講過年的,在《紐約客》上發表了,剛剛接到信,寄到系裏的。"小燈說。
楊陽哦了一聲,竟半天說不出話來。心裏有些東西咕咚地泛湧上來,是驚喜,又不完全是驚喜。小燈和他說過想用英文寫作,他從來沒有拿她當真過。沒想到她的第一篇英文小說,就上了《紐約客》這樣的雜誌。
而他自己呢?他卻已經整整七年沒有發表過一個字了。
2002年11月2日 多倫多
小燈很早就和楊陽分房睡了,開始時是因為失眠,後來就不完全是因為失眠了。
剛開始時,是小燈怕夜裏翻身吵醒楊陽,就央求楊陽去另一個房間睡覺。楊陽有些不情願,總是找各種各樣的藉口在小燈的床上多賴一會兒。到非走不可的時候,也總會發出一些大大小小的抗議聲。後來這些抗議聲漸漸地低落下來,成為一種可有可無的背景雜音。再後來,一到睡覺的時間,不用小燈催促,楊陽就主動進了屬於自己的房間。
當小燈意識到這種轉變時,局勢已經進入了一個慣性的旋流。其實,如果小燈那時願意伸一伸手,她還是有能力來逆轉那樣的旋流的。可是小燈不肯伸手。伸手不是小燈做人的姿態,從來不是。
於是小燈和楊陽就一直這樣在同一個屋簷下分居著。
小燈的神經是在吃晚飯的時節裏就開始繃緊起來的。暮色將她一寸一寸地拉近睡眠,當然,那漸漸向睡眠趨進的,只是她的肉體。她的意識始終像一頭警醒的豹子,遠遠地匍匐著,萬分警惕地注視著那片屬於睡眠的黑暗之地。她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地向睡眠俯衝過去,卻總在和睡眠一線之隔的地方被她的意識捕捉回來。在身體和意識一個又一個回合的交戰中,曙色就漸漸舔白了窗簾,她便開始等待著同樣的迴圈,在另一個白天黑夜的交替中進行。愈演愈烈的失眠狀態,使她再也無法承受繁重的課程,所以在即將得到博士學位的前一年,她終於決定退學。
今天小燈在淩晨時分終於進入了朦朧的睡眠狀態。小燈的睡眠淺薄得如同一層稀稀地漂浮在水面的油蹟,任何一陣細微的風吹草動,就能將油蹟刮散,裸露出底下大片大片的意識河床。在這樣淺薄的睡眠中,小燈隱約聽見了一些腳步聲和一些水聲。那腳步聲和水聲都被緊緊地包裹壓抑著的,輕微得如同灰塵被風刮過地板。後來,小燈就聽見了一些嗡嗡的聲響,那嗡嗡的聲響穿過牆壁的阻隔,在她的耳膜上撫摸震顫著,輕柔,酥麻,溫暖,令人昏昏欲睡。睡意的油蹟又開始在意識表層聚集起來。
蜜蜂,那是蜜蜂的翅膀。小燈想。
油菜花,一直黃到天邊的油菜花。一個年輕的女人,騎著一輛擦得鋥亮的女式自行車,在這樣的鄉野路上走著。蜜蜂擦著她的頭髮飛過,滿天都是嚶嗡的翅膀震顫。女人的車後座上坐著一個瘦小的女孩,女孩偏著身子,膝蓋上放著一個竹籃。
追過去,追過去,看一看那個女孩的臉。
小燈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可是正當小燈馬上就要追上女孩的時候,她突然醒了。油菜花驟然凋零,蜜蜂紛紛墜地,女人和孩子隱入一片黑暗。
不,那不是蜜蜂。那是楊陽用吹風機吹頭髮的聲音。小燈突然明白過來。
今天,是楊陽中文藝術學校的開業典禮。
其實,楊陽在兩年前,就已經擁有了自己的中文學校。只是最近,他的中文學校才和向前的繪畫班合併成為向陽中文藝術學校。楊陽和向前的聯合學校已經運行了三個月,之所以把開業典禮放在三個月之後,是因為楊陽想試運作一段時間再正式對外公佈。"我們磨合得還不錯。"楊陽對小燈說。磨合這個詞像千層餅一樣有著複雜豐富的結構和內涵,小燈切入的不一定是楊陽寓意的那個層面。
分攤房租水電費用之後可以節省開支。彼此的學生資源可以共用。一個人度假的時候至少另一個人還可以維持學校開張。
楊陽是這樣對小燈解釋他的合併主張的。
小燈也信,也不信。
這時候傳來轟隆轟隆的一陣悶響,仿佛是一發發的炮彈,正從一個鏽跡斑斑的老炮筒裏射出,在她的房角爆炸開來。房子抖了幾抖,窗玻璃嚶嚶嗡嗡地震顫起來。小燈知道那是楊陽在啟動他的汽車。楊陽小心翼翼地壓抑了一切屬於他自己的聲響,可是楊陽無法控制他那輛將近十年的老福特。消音器上個星期壞了,卻一直沒有時間去修。聽著轟隆的聲響漸漸地遠去,化為街音的一部分,小燈知道楊陽的車正拖著一尾的輕煙,碾壓著一街色彩斑斕的落葉絕塵而去。小燈甚至隱隱看見了楊陽臉上的急切。
也許,現在,他已經到了。向前肯定比他先到。她大約一直站在門口,等著他把車鑰匙揣進兜裏。她會接過他的大衣,掛在門口的衣架上。然後,捧上一杯滾燙的咖啡。"只加奶,不加糖,好嗎?"她問他。
再過一會兒,人都到齊了,她會把他推到媒體的閃光燈下,介紹說:"這位就是楊陽,著名漢學家,小說家,向陽中文藝術學校的校長。"迎門的桌子上,肯定早已擺滿了他的各樣著作。當她向眾人介紹他時,語氣也許有些誇張急切,帶著遮掩不住的熱切取悅。但是她燦爛的微笑足以瓦解一切的戒備和懷疑。即使最沒有經驗的人也能看出,在她的眼中,他已經成為她的地基她的內容她的實體,而她,只不過是從他身上折射過來的一縷光亮。
然後是講話。各式各樣頭面人物,校長的,老師的,家長的,學生的。然後是宣讀賀詞。然後他和她會站在擺滿了鮮花賀卡的大廳裏,和各式各樣的來賓合影。明天,就在明天,他和她的微笑,就會充盈著大小中文報刊的社區版面。
等到所有的來賓都散了,他和她就會不約而同地歎了一口氣,說哦,終於過去了。她會問他,你,餓了嗎?我請你,去唐人街那家新開的越南館子吃午飯。
想到這裏,小燈覺得有一條長滿了毛刺的多腳青蟲,正緩緩地蠕爬過她的心,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充滿了麻癢和毛躁不安。她再也躺不下去了。
蘇西今天起得略微晚了一些。蘇西今年上三年級,平常的週六,她都要去父親的中文學校補習中文。這周因為開業典禮,停課一次,她就趁機多睡了一會兒。起床的時候,她還沒有完全清醒。半睜著眼睛推門去上廁所,一腳就踩在了一樣軟綿的東西上,幾欲摔倒——原來是母親。
母親坐在過道上,睡衣的下擺鬆散開來,露出兩條細瘦的大腿。母親的大腿很白,是那種久不見天日的白,白得幾乎泛青,血管如一群饑餓的蚯蚓,有氣無力地爬散開來。母親靠牆坐著,頭髮在昨夜的輾轉反側中結成粗厚的團縷,眼睛睜得很開,一動不動地望著天花板,像是兩個蒙上了霧氣的玻璃珠子,有光亮,卻是混濁不清的光亮。
"媽,你怎麼了?"蘇西一下子清醒了過來,聲音裂成了幾片。
"蘇西,那個向前老師的畫,畫得好嗎?"小燈微微一笑,問蘇西。
"大概,不錯吧。"蘇西的回答有幾分猶豫。
"你爸爸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大概,也是吧。"
"到底是是,還是不是?"小燈的臉,漸漸地緊了起來。而蘇西的身體,在小燈的注視下漸漸地低矮了下去。
"媽媽,我不知道。"
"平常你去補習中文的時候,你爸爸在學校裏,是怎麼吃午飯的?"
"是自己帶的飯,用微波爐熱的。"
"在哪個房間?和誰一起吃?"
小燈一路逼,蘇西一路退,小燈終於把蘇西逼到了牆角。再也沒有退路的蘇西,突然就有了拼命的膽氣。
"媽媽,你那麼想知道,為什麼不直接去問爸爸呢?"
小燈的嘴巴張了一張,卻是無言以對。
蘇西去了廁所,嘩嘩地洗漱過了,頭臉光鮮地走出來,母親已經回房去了。蘇西去敲母親的房門,母親正在換衣服。母親換上了一件天藍色的套裝,母親的衣服領子袖口都很嚴實,遮掩住了所有不該顯露的內容。母親甚至化了淡淡的妝。化過妝的母親,臉上突然有了明暗和光影。蘇西很少看見母親這樣的隆重,不禁愣了一愣。
"媽媽,你要出去?"
小燈用一把疏齒的大梳子,一下一下地梳通著纏結的頭髮,卻不說話。
"媽媽,今天晚上,麗蓓嘉家裏有睡衣晚會,玲達和克麗絲都去,我可以去嗎?"
蘇西是個爽快的孩子,蘇西的嘴和蘇西的腸子幾乎成一條垂直線。蘇西早已忘記了先前的不快。蘇西現在的興趣是在另一個嶄新的話題上。
小燈倒了一團雞蛋大小的摩絲,慢慢地在頭髮上揉搓開來。小燈的頭髮若遇雨的乾草,突然間就有了顏色和生命。可是小燈依舊不說話。
蘇西以為母親沒有聽見,就又問了一遍。這次小燈回話了。小燈的回答很直接也很簡單。
"不,不可以。"
"為什麼你一次都不答應我?為什麼別人可以,而我就不可以?"
蘇西的腳咚咚地跺著地板,臉漲得緋紅。
"不為什麼。你不是別人,你就是你。"
小燈看了一眼手錶,就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她聽見樓上突然湧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音樂聲,轟轟的低音節拍如悶雷滾過,震得地板隱隱顫動。她知道那是蘇西在開音響。蘇西生氣的時候,總需要這樣那樣的一些發洩管道,音樂只是其中的一種。
她管不了了——雷聲再疾,也總會過去的。她現在得趕她自己的路。這會兒是十點半。坐上公車需要四十五分鐘。等她趕過去,開業典禮大概剛剛結束。如果趕得巧,應該可以在他們準備出門吃午飯的時候,把他們正正地堵在門口。
希望沒有打亂你們的什麼計畫。她會這樣對他們說。

  2006年3月29日 多倫多 聖麥克醫院
"小燈,《神州夢》裏的那個女人,為什麼一直不願意回到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呢?"沃爾佛醫生問。
"亨利,因為有的事情你情願永遠忘記。"
"可是,人逃得再遠,也逃不過自己的影子。不如回過頭來,面對影子。說不定你會發覺,影子其實也就是影子,並沒有你想像的那樣不可逾越。"
"也許,僅僅是也許。"
小燈低頭,摳著手掌上的死皮。經歷過一整個安大略的冬季,手掌上都是溝壑叢生的細碎裂紋。手摸到衣服上,總能鉤起絲絲縷縷的線頭。
"小燈,你的童年呢?你從來沒有說起過,你七歲以前的經歷。"
小燈的手顫了一顫,皮撕破了,滲出一顆烏黑的血珠。血珠像一隻撐得很飽的甲殼蟲,順著指甲縫滾落下來,在衣袖上爬出一條黑線。
"小燈,記住我們的君子協定——你可以選擇沉默,但是你不可以對我撒謊。"
小燈緊緊按住了那個流血的手指,不語。許久,才說:"亨利,我要去中國了,下個星期。"
沃爾佛醫生的眼睛亮了一亮,說是去你出生的那個地方嗎,啊小燈?
小燈搖了搖頭,說哦不,不是。我只是去取一點資料。結婚的資料。不,確切地說,離婚的資料。我們是在中國登記結婚的,所以,要在這裏辦離婚,就需要當初結婚的公證材料。
"那麼快,就決定了?"
"是的,亨利。"
小燈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像是倦怠,又不完全是倦怠,仿佛有些繾綣,也還有些決絕,那都是沃爾佛醫生不熟悉的表情。
"小燈你看上去情緒不錯,是睡眠的緣故嗎?"
"是的,多謝你的新藥。當然,還得算上我剛剛爭來的自由。現在我才知道,我給他的不過是一丁點自由,給我自己的,才是一大片的自由。至少,我再也不用擔心,他中午和誰在一起吃飯,晚上躺在哪張床上睡覺。"
沃爾佛醫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頸脖上的贅肉一圈一圈水波紋似的顫動起來。
"臍帶,你終於把臍帶割斷了。"
小燈走出沃爾佛醫生的診療室,凱西已經等在門口。凱西遞給小燈一個彩紙包裝的小盒子,說這是我和沃爾佛醫生給你準備的,祝你今天過得愉快。小燈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拆開紙盒,裏面是一塊做成一本厚書樣式的金屬鎮紙,鎮紙上面龍飛鳳舞地刻了幾行字:

  雪梨?小燈?王:
接近完美的作家,不太合作的病人
一直在跌倒和起來之間掙扎

  小燈緊緊摟住凱西,竟是無話。
小燈走到街上,兜裏的那塊鎮紙隨著她的腳步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她的身體,仿佛有許多話要和她說。也許,這做我的墓誌銘,會更合適一些。她想。也許,在中國的某一個角落,真的有一塊刻著我名字的墓碑。那塊墓碑上,也許會寫著這樣一段話:

  萬小登(1969-1976)
和二十四萬人一起,死於唐山大地震

  也許,我真應該去看一看,那塊壓了我一輩子的墓碑?
小燈抬起頭來看天,天很陰鬱,太陽在這個早晨其實只不過是一些光和影的聯想。沿街的樹枝一夜之間肥胖了許多,仔細一看,原來都是新芽。
2006年4月20日 唐山市豐南區
小燈走進那條小街時,正是傍晚時分。
雨驟然停了,風將雲狠狠撕扯開來,露出一個流黃的蛋心似的太陽,重重地墜在樹梢之上,將那樹那雲都染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猩紅。積水窸窸窣窣地朝著低窪之地流去,順勢將街面洗過了一遍,街就清亮了起來。沉睡了一季的夾竹桃,被雨驚醒,頃刻之間已是滿樹繁花。
小燈提著褲腿,踮著腳尖,避開路邊的雨水,朝著一座兩層樓房走去。走到對過的時候,小燈卻突然停住了。隔著一條窄窄的小街看過去,那樓已經老舊了,外牆的馬賽克被一季又一季的泥塵染成了灰黃,一如老煙鬼的牙垢,早已看不出最初的顏色了。鐵門大約是重漆過的,黑色的油漆暴了皮,翻卷起來,露出底下的深紅。在四周高樓大廈的重重擠壓之中,那樓顯露出一副聳肩夾背的佝僂落魄之相。
二樓的陽臺上,有一個五六十歲的婦人,正在整理被風雨擊倒的花盆。婦人穿了一件月白底藍碎花的長袖襯衫,脖子上系了一條天藍色的絲巾。衫子有些窄小,腰身胳膊肘處綻開了一些細長的皺紋。婦人彎腰的時候有些費力,手一滑,一個瓦盆咣啷一聲跌在地上摔碎了。婦人罵了一句天殺的,就站起來,朝著屋裏喊了起來:
"紀登,給奶奶拿掃帚來。"
婦人的嗓門極是洪亮,穿雲裂帛的,震得一街嚶嗡作響。
陽臺裏就走進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都是七八歲的樣子,長得很是相像。男孩在先,女孩在後。男孩提著一個簸箕,女孩拿著一把掃帚。女孩站定了,就把手裏的掃帚塞給男孩,說念登你去掃地。男孩拿了掃帚,卻有些不情願,嘟嘟囔囔地說奶奶是叫你掃的。女孩靠在門上,將眉眼立了起來,指著男孩的眉心說:"叫你掃你就掃。"男孩就噤了聲。
婦人拿過掃帚,輕輕地拍了女孩一下,罵道:"紀登你個丫頭,忒霸道了些。"
婦人將碎瓦片都掃攏來,找了個塑膠袋裝了,就直起身來抹額上的汗。突然間,婦人發現了站在樓下的小燈。婦人愣了一愣,才問:"閨女,你找誰?"
小燈的嘴唇顫顫地抖了起來,卻半天扯不出一個字來。只覺得臉上有些麻癢,就拿手去抓。
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眼淚。
2006年4月21日 多倫多 聖麥克醫院
沃爾佛醫生今天上班遲到了十五分鐘。跨出電梯的時候,突然發現秘書凱西正等在電梯門口。沃爾佛醫生剛剛被安大略醫療科學學會推舉為2005年的年度醫生,心情大好,就忍不住和秘書開了個玩笑。
"出了什麼事?地震了嗎?"
凱西遞過去一張紙,微微一笑,說那得看你怎麼想。
那是一張傳真,從中國送過來的,只有一句話:
亨利:我終於,推開了那扇窗。小燈

  初稿2006-9-7——2006-10-16
二稿2006-10-21
於加拿大多倫多


 

阿喜上學
──金山人物系列之一
清末,金山(早年華僑對北美洛基山一帶的統稱)唐人街幾乎清一色的男人群裏,開始出現了少數幾個年輕女子。她們漂洋過海來到金山,或為人妻,或為人婢,後來由於各樣的因緣際遇,進入了當地的公立學堂,與白人的孩子一起接受教育。在大英帝國體制下的教育系統裏,她們遭遇了另外一種窘迫——那是與她們生來就熟稔的貧窮不完全相似的窘迫。她們被眾多的敵人包圍,諸如膚色,諸如性別,諸如年齡。她們的故事,與同時代許多驚天動地的歷史事件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所以,她們就輕而易舉地被人淡忘了。連她們的後代回憶起她們時,也是一臉茫然。我的主人公阿喜,便是那幾個少女中的一個。
阿喜搬了一張小板凳,坐到窗前那一塊太陽光斑裏鎖扣眼。阿喜手裏的這件衣裳極小,攤開來只有她兩個手掌大。三個扣眼,個個小得像米粒。廣東巷尾李記雜貨鋪的阿昌叔新添了一個男仔,這個月十一號喝滿月酒,這衣裳就是阿媽備下的禮。阿媽新近著急上火得了爛眼病,兩個眼睛腫得如同麵團上戳出的兩個窟窿,鎖扣眼的活就理所當然地落到了阿喜手裏。
窗外嘎的一聲響,把阿喜驚得顫了一顫,針險些紮了手指。阿喜抬頭看了一眼,是一隻紅肚皮的鳥,踮著腳尖站在樹枝上探頭探腦地朝屋裏張望。花已經落盡了,有花的時候,鳥藏在花裏是看不見的。牆上的皇曆被阿爸翻到了三月初四那一頁。三月初四在天底下哪個角落都該是春天,春天裏哪里都有花兒樹兒和鳥兒。只是咸水埠(早年華僑對溫哥華的俗稱)的花兒鳥兒和開平鄉下的不一樣。咸水埠的鳥兒好看倒是好看,卻叫得鴨公似的,仿佛被人掐了脖子,實在是難聽。咸水埠的花兒一串串一團團,雲霧似的,只是不經開,一陣風過就沒了。阿弟告訴她,這洋花兒有個名字,叫櫻花,是東洋人帶過來的樹種。開平鄉下的花都是日常的名字,雞蛋花,牽牛花,芭蕉,狗尾,沒那麼粉嫩,倒是結結實實地開個一年半載的。
"阿喜,去閣樓把剃頭剪子拿下來。"阿媽說。
阿媽正坐在屋角的那張籐椅上換裹腳布。阿媽的那個角落很暗。阿媽五歲就裹了腳,阿媽閉著眼睛也能把那些長長的布條一個結也不纏地解下來,裹回去。阿媽換下來的裹腳布在地上死蛇似的盤成一團,空氣裏飛騰起一股汗酸味。阿喜抽了抽鼻子,放下手裏的衣裳,朝閣樓走去。
阿喜來咸水埠才半個月,還來不及跟家裏的每一個角落都熟稔起來。她只知道家裏有上下兩層樓,上層住著自家的人,下層分成前後兩片,前面是阿爸的中藥鋪,後面空出一個房間,搭了三張格子鋪,住了六個房客。在樓上阿爸阿媽的那個房間裏,沿著那個折了一條腿的梯子爬上去,可以爬到屋頂上一個鴿子籠似的閣樓。她想問阿媽剃頭剪子放在閣樓的什麼地方,可是她不敢。她知道阿媽會飛給她一個什麼樣的眼神。阿媽的那些眼神從最暗的角落裏飛出來,也像磨得雪亮的鏜豬刀,紮得她渾身都是洞眼。她知道她活該。她只有用沉默做成一件厚棉襖,牢牢地裹在身上,才不叫那刀子傷著。
阿喜剛剛爬了一級梯子,就聽見有人在樓下咚咚地敲門。今天阿爸盤貨備貨,藥鋪關半天門。敲門聲很響亮,手掌拍在門板上發出嗡嗡的迴響。阿爸的藥碾子吱的一聲停了下來。
"耳朵塞了狗屎了?"
雖然屋裏住了十一口人,五個家人,六個房客,阿喜卻明白,阿爸的這句話,是單單講給她一個人聽的。她爬下樓梯,瞬間把剃頭剪子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慌慌地跑下樓去開門。
就在那艘載著她漂洋過海的"日本天皇號"輪船抵埠的第二天,阿媽把她從睡夢中叫醒,告訴她阿久死了。當時她便猜到,她在金山的日子,大抵就是這個樣子了。
她和阿久訂親的事,阿人(開平方言:祖母)是到了接聘禮那天才告訴她的。那陣子林家的大兒子阿久的大哥阿元從金山回來,常到家裏看阿人。回回都不是空手來的,有時是一隻鵝,有時是一塊花洋布,有時是一挑狗肉。林家住在上河村,阿喜家住在下河村,中間隔了一條河。阿喜不認識林家的人,只聽村裏人說林家的兩個兒子,阿元和阿久,都在咸水埠揾錢。阿元回鄉,是來接大兒子去金山的。阿喜見阿元來自己家裏,關起門來和阿人嘰嘰咕咕地說話,只當是金山的阿爸阿媽托阿元捎信來,直到有一天四個腳夫抬了兩個沉甸甸的蒙了紅布的籮筐來到家中,才知道家裏已經把自己許給了阿久。
阿喜雖然沒見過阿久,卻見過阿久的照片。阿久的照片是在咸水埠唐人街的照相鋪裏照的。照片裏阿久坐在一張當作道具的梨木太師椅上,穿著一件帶著折痕的仿綢長袍,高顴骨,矮鼻樑,粗糲的臉上帶著一絲急切而隱忍的微笑。阿喜不敢多看,只匆匆掃過一眼,覺得說不出是好看還是難看。不過阿喜用不著說——沒人問過阿喜的看法。
直到上了去金山的輪船,阿喜還不知道,阿久那件仿綢長袍覆蓋著的兩條腿中,有一條是一根木棍——阿久年輕時在菲沙河谷修鐵路的時候,被炸藥炸飛了一條腿。阿喜也不知道,阿久已經四十一,比自己大了整整二十七歲。
阿喜不知道,阿媽卻是知道的。阿媽什麼都知道。
半年前,阿久那條斷腿收口的地方,突然長了一個癤子,就到阿爸的藥鋪買藥餅。阿久在等阿爸調藥餅的空隙裏,和阿爸說起他想討一房女人。唐人街的男人,誰不想討一房女人?阿爸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並沒當一回事。阿媽坐在阿爸旁邊補阿弟的褲子,阿媽的心裏卻咚地落進了一塊石子——阿媽動了心。
阿媽動心,是因為阿媽已經九年沒見著阿喜了。阿媽去金山跟阿爸團圓的時候,阿喜才五歲。阿媽在咸水埠住了九年了,生了兩個弟弟,一個八歲,一個六歲,都在見風就長的年紀上。夜晚睡上一覺,早上起床就比昨天長高了一截。見風長的不僅是弟弟,還有官府的過埠人頭稅,先是五十個洋元,後來長到了一百。等阿爸終於攢足了一百個洋元,準備接阿喜過埠的時候,它卻又長到了五百。五百洋元,那得阿爸一小秤一小秤地稱出多少帖藥,才能攢夠啊。阿爸沒了指望,就不攢了,說一個女仔,反正是要嫁人的,來不來金山都是別家的人,算了。
阿爸沒見過阿喜。阿爸回鄉娶阿媽,阿媽懷著阿喜的時候,阿爸就坐船走了。阿爸走得急,是因為阿爸要快點回金山揾錢,好給阿媽攢過埠的稅銀。五年後阿媽來了金山,阿爸偶爾也會想起留在開平鄉下的阿喜。想歸想,阿爸的想跟阿媽的想是不一樣的。阿媽是用奶水把阿喜喂大的。阿媽的奶汁喂進了阿喜的小嘴,在阿喜的肚皮裏化成了一根看不見的細繩子,一牽一牽地總扯著阿媽的心。
所以那天,當阿久抓了藥餅走後,阿媽就對阿爸說:"要不,托李記的阿昌去林家說個媒,把咱家阿喜娶過來?阿久的哥阿元下月回開平,正好下定。"
起先阿爸是不情願的,阿爸嫌阿久比自己還大一歲。可是阿爸經不起阿媽三番五次地磨,阿爸就松了口。
阿媽的話不是隨口說的。就在阿久跟阿爸討藥餅的時候,阿媽已經飛快地把這件事想過了幾個來回。阿久雖然缺條腿,阿久的腦子一點也不缺。阿久跟他阿哥在城西城東開了兩家肉鋪子,儘管只有幾年光景,生意卻比阿爸開了十幾年的藥鋪強了許多。唐人街的男人想女人時,只能去番攤館(賭館)隔壁那間蒙了一塊厚窗簾的黑屋子裏,花三五個毫子跟那種女人尋一盞茶工夫的快活。可是阿久想女人,卻是要正正經經地討一房妻室的。阿久兄弟兩個,兜裏是踏踏實實地藏了一遝子錢的——那是兩筆五百個洋元啊,一筆是讓阿元回去接兒子過埠的,另一筆是叫阿久風風光光地娶個女人的。阿久若肯替阿喜付這筆過埠稅,阿媽就能見著分別九年的女兒了。
壽的皮拿到圩上去賣,也賣不了五百個洋元。"阿爸說。
"你別和我哭窮,你好歹有這個藥鋪,還有房租呢。"
阿媽聽了這話,像被雷公摑了一掌,身子晃了一晃,要跌跤,卻沒跌,撐著椅背站住了。
"阿元你烏賊膏子蒙了心,算計我一家人這口飯食。我們找會館(指當地的中華會館)的人做個中直判一判,阿喜是你們林家要帶過來的,不關我們黃家的事。沒叫你們林家養她一輩子就算便宜你了,還敢問我們要過埠費?"
這次阿爸就沒有呵斥阿媽住嘴。阿爸的嘴唇抖了好久,也沒抖出一句話來。
阿元不看阿爸,也不看阿媽,直直地走出了門。走到門口,又丟下一句話:
"十天,我寬限你十天。"
阿元走後,阿爸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了很久的煙,臉上泥菩薩似的沒有一絲動靜。阿媽端了一杯茶,送到阿爸嘴邊叫阿爸喝。阿爸抓過杯子一把朝阿媽摜去。
"我什麼命呢,聽了你的衰話。"
阿媽的臉上燙出了一條紅蟲子。阿媽捂著蟲子一聲不吭。阿喜知道阿媽在哭。這是阿媽的哭法,阿媽哭起來就是這樣一聲不吭。

今天就是第十天。
敲門聲一下接一下,越來越響。
阿喜走到門口的時候,腳步突然慢了下來。阿喜實在不情願開門。躲一刻是一刻。那回她躲在"日本天皇號"船艙裏,不就把阿久躲過去了嗎?
"踩著雷公大佬的春古蛋(睾丸)了?"在魚廠做夜班的房客剛睡著就被吵醒了,扯著嗓門大吼起來。
阿喜躲不過去,只好去開門。
門才開了一條縫,縫裏就塞進了一隻萊克亨母雞,通身雪白,尾翼上稍稍有幾片雜毛,雞腳上捆著一根紅繩。雞躺在地上扇著翅膀,發出咯咯的傻笑。
"給你阿爸。一個月下二十五六個蛋,是只聚寶盆呢。"
門縫裏跨進了一隻腳。阿喜不用抬頭,就知道來的果真是那個阿元。前次他來,穿的就是這雙鞋子。黑豬皮,兩接頭,鞋尖上蹭掉了一塊皮。
"我阿爸後院養了三籠雞,什麼種沒有?用不著你送。"
阿喜是想這麼說的,可是阿喜卻沒有說出口。阿喜只是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阿元進屋,自己坐下了,點了一根煙,不著急說話。阿喜只覺得身上一陣刺癢,就知道阿元在打量她。阿喜今天換了件衣裳,是阿媽的。阿喜自己的衣裳穿髒了,洗了曬在院裏的竹竿上。阿媽的衣裳是件半新的斜襟布褂,石青色的,襟上袖口包了一圈灰色的滾邊,老是老氣了些,腰身卻剪裁得很是細瘦。阿喜這幾個月長了些身個,竟把阿媽的布褂撐滿了。
"想睇戲嗎?"
阿喜愣了一愣,半晌才明白過來阿元在問她。想是想的。從前在鄉下的時候,鎮裏演瓊花戲,阿人和她走幾十裏路都是要去的。可是她不能告訴阿元她想。
於是她搖了搖頭。
"星洲(新加坡)來的紅玉劇團,南洋紅領銜主演的白娘子,你不想看?"
阿喜依舊搖了搖頭。
"你阿爸呢?"
"出去了。"
"去哪里?"
"不曉得。"
"什麼時候返來?"
"不曉得。"
阿元踢了踢阿爸留在藥碾子旁邊的鞋子,嘿嘿地笑了起來。
"我知道他哪兒也沒去,就在樓上。你叫他下來,告訴他我不是來問他要錢的,我另外有事找他。是好事。"
阿元說"好事"的時候,很深地看了阿喜一眼。
阿喜遲遲疑疑地朝樓上走去,迎面撞上了阿媽。阿媽指了指樓梯,阿喜知道阿媽不想讓她聽大人講話。阿喜順著阿媽手指的方向上了樓,卻又沒有完全上樓。阿喜在樓梯口鋪了塊手絹坐了下來,兩隻耳朵卻像風地裏的兔子,支棱得尖尖的。
阿元的聲音很低沉,阿喜隱隱聽見一句"我家"。阿媽的聲音尖,阿喜就聽得真切些。
"……五代以前,也有中舉做官的……黃家……不做小……"
阿元雞公似的笑了起來,嗓音就大了起來。
"皇上的龍椅都坐不穩了,還說什麼舉人。我指了明路給你,走不走由你。再說金山隔紫禁城千里萬里,就是皇上親自趕過來,怕也救不得你這一刻的急。"
阿媽沒回話,阿喜只聽見一陣聲嘶力竭的嘰呱聲響——是阿媽把那只萊克亨母雞扔到了路上。
"下個月這個時候,我問你男人取錢。你找會館問問,人不給銀子也不還,天底下有沒有這樣的道理。五百洋元,短一個毫子,我拆了你祖宗靈牌。"
阿元憤憤地走了。
阿媽咚的一聲癱倒在地上。天塌下來了,把阿媽壓成了一片肉餅。
阿喜趕緊下來扶阿媽,卻被阿媽一把搡開:"逼死你老母了。明年清明你就來給我掃墓吧,反正是死,早死早托生。"
阿媽這回哭出了聲音。
阿喜也想哭,可是阿喜卻哭不得。家裏這場飛來橫禍,都是她阿喜帶來的。阿媽哭,是抱怨命。阿喜哭,是抱怨阿媽。所以阿喜哭不得。阿喜把眼淚忍了又忍,阿喜的腦門忍出了一個包。
她知道,她只要說出一句話,壓在一家人頭頂上的那爿天就開了。可是她不能說。她寧願被天壓死,也不能被那句話壓死。
那句話是:"要不,我就去阿元家做小吧。"

天剛剛亮,阿媽就把阿文阿武兩個轟起來剃頭。
阿文阿武是阿喜的兩個阿弟,子字輩,大名叫黃子文黃子武。
先剃阿武。
阿媽找了一件阿爸穿舊了的褂子,反過來圍在阿武身上,繞著脖子打了個結。阿武才六歲,坐不住,兩隻腳在凳子上踢來蹬去的。阿媽把手指勾成個菱角,在阿武腦殼上敲了一記,說你再動我剪了你耳朵。
阿媽剃頭,是為兩件事。一是去阿昌叔家喝滿月酒,二是阿文阿武明天要去拜先生。這兩件事中,第二件事才是最緊要的,第一件事不過是給第二件事做個陪襯罷了。片打東街上新近來了一位開平老先生,在家教授學生。其實阿文阿武都已經上了番佬(洋人)的學堂,可是阿媽信不過番佬的學堂。番佬的學堂不教墨筆字也不教算盤,不會這兩樣還算什麼學堂呢?所以明天起,一週三次,阿文阿武下午三點一刻鐘從番佬的學堂放學之後,就要上先生家裏聽先生講課。先生一個月收好幾個洋元,阿媽捨得。
阿媽不僅給阿文阿武剃頭,阿媽還給阿文阿武做了新衣。阿媽的新衣是兩件對襟藍細布大褂,袖口很長,卷了兩卷正好落在腕上。阿爸原先是叫阿媽做兩套西式襯衫的,說在金山上學堂就要學金山男仔的打扮,阿媽不肯。阿媽說去番佬的學堂就穿番佬的衣裳,拜唐人(中國人)先生就該穿唐人的衣裝。阿爸擰不過阿媽,就隨了她。
阿媽不僅給阿文阿武做了唐人的衣裝,阿媽還要給阿文阿武剃一個唐人的頭。阿媽把阿武周遭的頭髮都剃了,剃出青青的一個卵蛋,只留出腦門前的一綹——那是鄉里過年時男仔的髮式。
阿文在旁邊看著,對阿武說:"You look really funny。"
阿媽用剃頭剪子指了指阿文,說在家說人話。
阿喜正提著掃帚掃地上的頭髮,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對阿武說不要緊,過兩天就長好了。
阿文吃了一驚,說阿姐你聽得懂英文?
阿喜偷偷看了一眼阿媽,見阿媽臉色還算平和,才說有個天主教的嬤嬤在上河村辦了個學堂,聽一堂課送一碗粥吃。我跟隔壁的阿雲去過幾回,稍稍學了幾句英文。
阿武剃完頭,輪到阿文。阿喜端了一盆水,給阿武洗頭。水有些涼,阿武噝噝地抽著氣。阿喜問番佬的學堂好嗎?阿武的臉泡在水裏,說不得話,頭卻在阿喜手裏動了一動——看不出是點頭還是搖頭。阿喜又問番佬的學堂裏有女仔嗎?阿武的頭在水裏又動了一動,這回阿喜看出來了,是點頭。
這時後屋有一陣絲弦響了起來,是房客起床了。今天是周日,房客都不上工。房客不上工的時候,只有兩樣消遣,不是圍了一桌打麻將,便是胡亂地奏個曲子取樂。肥仔從家裏帶出了一把胡琴,琴弦調得不怎麼准,拉起來吱嗚吱嗚地割著人耳朵。四眼佬有一杆竹笙,吹得還在調子上,就把胡琴給壓住了些。老蔫茄什麼都不會,只會拿把尺子在床沿上敲著節拍。蝦球捏著鼻子咿咿地學著女聲,唱的是悲悲切切的嫁女調。
阿媽給唱得酸了牙,就努努嘴對阿喜說你把東西端上來。阿喜知道是吃早飯的時辰了,就去廚房搬出凳子,拿了七副碗碟筷子,舀了七碗粥,在每個人的碟子裏放了兩塊發糕,一個雞蛋。鹹菜是昨天吃剩的,阿喜從罎子裏又夾了些出來添在上頭,就算是一餐了——房客住在家裏,也包在家裏吃。
阿喜把桌子都擺置完了,又從鍋裏拿出一個雞蛋,放在右手邊的一個碗裏。那是四眼佬的座位。四眼佬剛剛得過寒熱症,身子還虛,阿媽叮囑多給一個雞蛋。六個房客裏,阿媽只看得上四眼佬。阿媽不許阿喜和房客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也不許阿喜隨便跟房客搭腔。阿媽說這些人都是粗人,早上掙一個毫子,等不到晚上就花出去了,是一輩子也攢不下一個銅板的蠢貨。阿媽自己也是粗人,從前在鄉下的時候水裏田裏的活都做過,可是阿媽卻不喜歡粗人。
四眼佬是個例外。
四眼佬的學名叫梁偉豪,可是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記得這個名字。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四眼佬,因為他戴了一副眼鏡。四眼佬的眼鏡有一回摘下來放在床上,被肥仔坐裂了。四眼佬戴著裂了一條縫的眼鏡,看上去像臉上爬了一條蟲。四眼佬是讀過幾年私塾,認得幾個字的。有人說四眼佬入了革命黨,被皇上的兵丁通緝才跑到金山來的。阿爸拿這事問過四眼佬,四眼佬只是不認。
阿喜從窗戶裏探出頭來,看見阿爸正在院裏喂雞。阿爸在後院養了三大籠的雞,最多的時候有八十幾隻。阿爸除了賣藥,也賣雞。雞下的蛋,阿爸留著一家人吃。吃不了的,就醃成鹹蛋。鹹蛋吃不了的時候,阿爸才賣。阿爸賣雞賣蛋,都不拿到集市上賣。阿爸只賣給熟人。阿爸有各路的熟人,各路的熟人要各路的雞,阿爸都在心裏記得清清楚楚。萊克亨是留給猶太拉比的,拉比守安息日,從不在星期天來取雞。唐人街的人家都愛買當地的土雞,新雞養著下蛋,老雞殺了燉湯。紅番部落的人喜好的是大花公雞,吃完雞肉,還能把紅綠雞毛釘在帽子上做擺設。唐人買雞,新雞是活著帶走,老雞是要殺完了退毛留雞血的;紅番買雞是要放血退毛,包起雞毛帶走的;而猶太拉比不要血也不要毛,只要洗乾淨了剁成塊拿走。
阿爸喂雞用的是阿媽洗米洗菜的水,加上一家吃剩的菜渣飯渣魚骨頭肉骨頭,拌幾碗糠麩,再稍稍放幾把米。
阿爸喂完了雞,把雞放到院子裏嘰嘰咕咕地四下走動,自己就在臺階上坐下,卷了一根土煙抽起來。阿爸這幾天煙抽得很凶,一根剩個尾巴,就直接撳在下一根的頭上,連火柴都省了。阿喜覺得阿爸坐著抽煙的樣子,比那天到輪船碼頭接她的時候矮了許多。她想說阿爸我要是不來金山就好了,可是話溜到喉嚨口的時候突然拐了個彎,變成阿爸,來吃飯吧。
等阿爸和房客坐上了飯桌,阿媽也給阿文阿武剃完了頭。阿喜把洗頭的髒水端出去倒了,回來就看見阿文阿武端著碗坐在矮凳上喝粥,兩人的粥裏都埋了一個鹹蛋一根香腸。阿武把香腸撈起來,頂在鼻尖上伸出黃黃的一截舌頭來舔,阿媽拿筷子蠹地敲了一下阿武的光腦殼,才老實了。阿媽見阿喜呆呆地站著,才指了指窗臺——窗臺上還有一碗粥。阿喜沒凳子,就靠著窗臺站著喝粥。筷子有點沉,一撥,撥著了一根香腸。剛咬了一口,突然想起剃頭剪子放在外邊沒收回來,撂了碗就跑出去了。一看剪子還在,才定了心。
再端起碗,筷子輕了。阿媽在廚房裏給男人們添第二碗粥,阿文和阿武都把頭埋在碗裏,呼呼地舔著碗底的最後幾粒米。可是阿喜知道他們的眼睛都貼在碗邊上看她——他們在等著她問出那句"香腸呢"的話。可是她沒有。她只是一聲不響地接著喝她碗裏的粥。沒糖沒鹽的粥很難喝,只有原先香腸短暫地停留過的那個地方,浮著一絲極淡的油腥。
阿喜一粒不剩地喝完了。
阿喜放下飯碗,就上樓去收阿文阿武換下來的髒衣服。阿媽已經泡好了洋皂水,等著阿喜把衣服浸下。中華會館近日發了通告,叫各家大人給自家細佬仔(小孩)勤換衣裳勤洗頭——有番佬告狀告到教育局,說唐人的學堂生身上有臭味。
阿喜走到樓梯拐角的地方,天就一下子暗了下去。其實不是天暗,而是外頭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樹,把一扇窗子擋得嚴嚴實實的不透亮。阿喜看見黑暗中有兩個隱隱的紅點,知道是兩炷香火——那裏擺了一尊觀世音菩薩的塑像。在開平鄉下的堂屋裏,阿人請了很多尊神像,有關公,土地爺,灶王爺,龍王,觀世音,還有一些阿喜叫不上名字的。咸水埠的家裏卻只有一尊小小的觀音,那還是阿媽過埠的那年從鄉下帶出來的,一路漂洋過海在阿媽的箱籠裏藏了一兩個月,上岸時才發現肩膀上給碰掉了一塊漆。阿媽說觀世音菩薩心腸最軟,別的神求不下來的事,觀音興許就應承了。阿媽一早就把供果和香火備下了,待阿文阿武穿戴整齊,阿媽就要領他們上來拜菩薩。阿媽跟菩薩求的是阿文阿武聽先生的話,跟先生把學問學得通透。
阿喜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就看清了菩薩捏成一朵蓮花的手指。那根高翹的手指在阿喜的心裏捅了一捅,捅出了一個小坑,從那坑裏汩汩地湧上一團東西,在喉嚨口堵成一塊哽咽。
"大慈大悲……我不做大,也不做小……我不要香腸,天天煮飯,洗衣……我只要跟阿文阿武一樣……去學堂。嬤嬤說過,金山的女仔和男仔一樣,都上學堂……"
阿喜在那兩團香火跟前跪了下來。

阿爸從閣樓上找出紙卷,在茶几上鋪開來,叫四眼佬寫家書。阿爸識的字只夠阿爸寫自己和阿爺的名字,還有幾樣常用的中藥名,阿爸寫起信來很吃力,便都叫四眼佬代勞。
阿喜拿著一個雞毛撣,在撣阿爸藥櫃上的灰土。阿爸的藥櫃很高,阿喜站在凳子上剛剛夠著了櫃頂。櫃子裏有無數個小抽屜匣子。匣子上沒有寫字,可是阿爸根本不用看字,阿爸知道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匣子裏存的是什麼藥。阿爸伸手一抓,就能抓著阿爸要的藥。放在小秤上一稱,分量也是八九不離十。阿爸祖上沒有人做過郎中,阿爸只是小時候跟著一個在安徽犯了事逃到嶺南來的郎中跑了幾年腿,暗地裏學了幾個招數。沒想到阿爸學的這幾招,到了金山竟派上了大用場——一家人的飯食,都在這些個小抽屜匣子裏收著。匣子開得越勤,碗裏的米飯就盛得越滿。
阿喜其實這會兒用不著撣灰,阿喜還有更緊要的事情要做。後院雞籠裏墊的稻草,阿媽昨天就交代一定得換了,雞屎已經厚得把隔夜下的蛋都埋得看不見了。還有,昨天下大雨,阿文阿武的鞋子漏進了水,鞋墊子得掏出來洗乾淨了,放在太陽底下曬乾。可是阿喜只想在屋裏多呆一會兒——阿喜喜歡看人寫字。從前在開平鄉下有個開字鋪的老先生,專門給人寫春聯喜聯壽幛家書,阿喜有事沒事就愛在人家的鋪面裏轉。
"你這手搗藥搗慣了,使勁太過,墨磨得粗。你叫阿喜過來,女仔手勁小,墨碾得最勻。"四眼佬對阿爸說。
阿喜站在凳子上,等著阿爸發話。阿爸什麼也沒說,只是嗯了一聲。阿喜就下來了,在杯子裏備好了水,輕輕地把墨碾勻了,又在硯臺邊上潤尖了狼毫,遞給四眼佬。四眼佬看了就笑,說阿喜你像是做過這事的。
阿喜一熱,就知道自己臉紅了。阿喜十四年在田裏水裏被日頭曬出的黧黑,就在漂洋過海來金山的路上褪盡了,那一點潮紅落在白淨的臉上,猶如宣紙上的丹朱,一點一點彌漫開來,人就成了畫。
"從前,在字鋪裏,幫先生磨過墨。"阿喜囁嚅地說。
"那你識得字不?"四眼佬問。
"不多……"阿喜的丹朱,已經潤到了脖子根。
"那好,你來寫。"四眼佬把墨筆塞到了阿喜手中。
"胡鬧麼,你。"阿爸說四眼佬。
"怕什麼,她不會的,我來填就是了。"
阿喜推來推去,推不過,只好接了筆。那筆被四眼佬捏過,微微地有些魚腥味。四眼佬和肥仔、老蔫茄幾個都在魚廠幹活,有時白班,有時夜班,一天十幾個小時洗魚刮鱗破肚去鰾,回到家來,洗一百遍手也洗不去那魚腥味。阿喜想起了村尾芭蕉林旁邊的那個魚塘。天要下雨的時候走過水邊,聞到的就是這個味道。
阿爸抽了整整一根煙捲,也沒開口。一直到阿喜筆上的墨水都快幹了,阿爸才歎了一口氣,說:"母親大人敬稟:孩兒在金山遇上大事,急需銀兩。請速將後進的三間屋子典當出去,容孩兒明後年攢足錢後再贖回,否則孩兒的藥鋪就要歸他姓之人,一家衣食無著。下月初降龍村的馬三寶返金山,求阿母儘快將銀兩湊足叫阿寶帶來。"
阿喜寫了"母親大人"四個字,就停住了。阿喜認的字少,寫不全這樣一封信。可是阿喜不寫的理由,不完全是因為這個。阿喜只是覺得這杆筆重,壓得她手腕的骨頭嘎嘎地響。臉上的潮紅褪了,湧上的是一團一團的黑雲。一張小臉盛不下那麼多的黑雲,就從眉尖眼目裏冒出來,遮得一個人都烏了。
四眼佬把筆從阿喜手裏拔下來,咚的一聲扔到水杯裏,說阿壽你是糊塗了,就讓這雞屎大的事給難倒了。你不知道金山官府鼓勵唐人細仔上學堂,凡報了名,上滿一年學的,就退返過埠稅銀?阿元要的是錢,你還以為他真稀罕你這個破藥鋪?他不懂醫術,拿去了也是一樣廢物。你這個女仔有靈氣,寫的那幾個字,四四方方,若是上了學堂學了番佬的學問,將來大事小事都幫得了你。
阿爸將煙頭狠狠地掐在茶缸裏,拍著腦袋說我急糊塗了,怎麼就忘了這事——也是的,就沒想到金山女仔也讀書。可是,一年,那個狗阿元怎麼肯等一年呢?
四眼佬想了半天,才說:"叫大家湊一湊,能湊多少是多少,再讓你老婆手松一松,賣幾樣首飾。凡借了錢的,無論是毫是厘,都寫個契,畫上押,叫會館的人做個證,明年這個時候一定還。"
阿爸連連點頭,四眼佬哼了一聲,說下回別光叫人吃剩飯了,出門不靠朋友,行得了路嗎?
阿爸說了句"我老婆,咳",臉上就有了幾分尷尬。
阿喜膝蓋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阿喜拿了一把牛角梳在阿媽的屋角梳頭。
阿喜得等阿媽用完了鏡子才能梳頭——家裏只有一面鏡子,在阿媽的梳粧檯上。梳粧檯和鏡子都很舊了,看上去像落了一層百年老灰。阿喜今天等阿媽等了很久。阿媽把平日捨不得用的荷蘭頭油抹上了,臉上撲了一層薄薄的白粉。藍布褂也換了,穿上了一件墨綠繡金花的夾襖,衣襟裏掖了一條新手絹。阿喜怔怔地盯著阿媽說不得話。阿媽拿指頭點了點阿喜的額頭,說睇什麼?阿喜忍不住笑了,說阿媽今天真好看。阿媽蹙著眉說你個衰女調笑你老母——聲氣裏卻沒有惱意。李記雜貨鋪的老闆阿昌的兒子今天滿月,阿昌四十五歲得子,在家裏雇了兩個廚子擺四桌酒請客,阿媽叫全家都換了新衣,就等著李家來接人。
阿媽走到樓梯腳,又回頭對阿喜招手。阿喜下來,阿媽從衣兜裏地掏出一個紙包,塞到阿喜手裏,說金山的女仔,都穿這個東西。
阿喜把紙包拿到阿媽的屋裏,拆了,是一塊輕輕的疊成幾疊的透明料子,肉色的,比布薄些,比紗又略略硬些。抖開來,是兩個長條,細網的織眼裏透過些金沙似的光來。阿喜知道那是玻璃絲襪,從前在鄉里她看見從金山回來的女人穿過。阿喜閂了房門,將窗簾放下,脫下褲子,來試那樣東西。笨手笨腳地終於穿上了,對著鏡子看,那兩條腿像上了一層釉子似的發亮,左一看像是肥了,右一看又像是瘦了,只看得她心仿佛要從喉嚨口躥出來。雖然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阿喜卻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九歲的時候,家裏就有媒婆走動了。阿人不告訴她是來提媒的,可是從那些黏在她脊背上的眼光裏,她就明白那些人是做什麼的。
這時她聽見了外頭街上蠹蠹的聲響,她知道那是李家的人到了。李家這回做足了排場,不僅雇了廚子,還雇了一輛馬車,專門來接吃滿月酒的客人。阿喜來不及換衣服了,阿喜抻了抻青花布襖的大襟,就匆匆地跑下了樓。其實阿喜想換也沒有衣裳可換。箱裏倒是有幾套新布衫,那是她來金山之前,阿人在家裏熬了好幾個夜趕出來的。一件是大紅的,一件是桃紅的,還有一件是翠綠的,繡的是各樣的花。大紅的那件繡的是牡丹,桃紅的那件繡的是茶花,翠綠的那件繡的是文竹。阿人會做衣裳,阿人卻不會繡花。阿人做了衣裳,又專門請人來繡了花——是為讓她做新嫁娘的時候穿的。可是這些衣裳,現在她卻穿不上了,只能壓在那只她漂洋過海帶過來的藤箱裏,不知壓到哪年哪月才能見天日。
阿喜跑出門來,阿爸阿文和阿武都已經上了馬車,阿媽是個小腳,顛顛顫顫地爬不上去,阿爸便叫阿文伸手來拉阿媽。阿媽回頭看見阿喜,一愣,說不是叫你把缸裏的鹹蛋挖出來洗了?再醃下去就老了。阿喜說我早就洗乾淨了放在篩子裏晾著呢。阿媽歎了一口氣,說你就別去了,人家那裏喜慶……
阿喜怔了一怔,才明白阿媽原來根本就沒想叫她去喝酒的。
她是一個還沒過門就死了男人的人;一個不配在別人的快樂裏有份的人;一個遇上了別人的喜事就要回避的人。從今往後她只能穿著青布衫,低眉斂目地等待著一個住在遠方不忌諱阿久的事又願意娶她做大婆的男人,把她從阿媽身邊領走。否則,她將永遠是阿爸裝氣話的簍子,阿媽擦眼淚的帕子,阿文阿武上茅房拉屎墊腳的石頭。
十四歲的阿喜仿佛已經把自己的一輩子一眼看到底了。
阿喜聽著馬蹄在石子路上踩出滴滴答答的脆響,兩個阿弟的尖笑驚得樹杈上的鳥雀嘩啦嘩啦地飛,身子像一朵開過季的花一樣,幹萎在了門框上。
阿喜趴在門上哭了起來。家裏沒人,她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哭了。她終於可以,想怎麼哭就怎麼哭,想哭多久就哭多久了。
"再哭,天就叫你哭塌了。"有人在黑影裏說。
阿喜撞著了鬼似的跳了起來,回頭一看,是四眼佬。
"你,你怎麼,沒上工?"阿喜問。
"魚廠買了台剖魚機,可以頂三十八個人工,就把我和老蔫茄打發回家了。"
阿喜驚魂定了,才想起臉上的淚。摸了摸兜裏,手絹不知哪兒去了,就撩起一角袖子擦眼。
"你,哭什麼?"
阿喜的眼淚原本忍回去了,叫這一問,又給勾了出來,越擦越多,竟怎麼也擦不乾淨了。
"命,我的命。"阿喜哽咽著說。
四眼佬也不勸,由著阿喜嗚嗚咽咽地哭完了,才摸出自己的手帕遞給阿喜。阿喜接了捂在眼睛上,眼皮給輕輕地割了一割——是一片幹得卷起角來的魚鱗。
"那不是你一個人的命,一個大清國的人都沒好命。"
阿喜說我命苦,跟大清國有什麼干係。四眼佬說干係大了,一朝昏君,一國庸政,才害得南北百姓都苦。百姓裏頭,你這樣的女子最苦。阿喜聽了這話,就害怕,說阿叔別說了,傳到皇上那裏,要殺頭的。四眼佬卻哈哈地笑,說誰不曉得滿清要亡了,還不知是誰殺誰的頭呢。
"就是這樣的昏庸國制,才叫你這樣的女子不得自由進學堂讀書,不得自由嫁個自己歡喜的男人。"
阿喜的臉騰地熱了,沒擦幹的淚水在頰上烤得嗤嗤生響。
四眼佬歎了一口氣,說阿喜等你上了夷人的學堂,學了夷人的學識,就知道夷制的好處了。你可要,好好讀書。
下個週一,阿喜就要和兩個阿弟一樣,上學堂了。她竟然忘記了,她那個似乎一眼可以望到底的人生窄巷中,原來還是有一樣期盼的。阿喜臉上的黑雲裂了,開出一朵小小的太陽花。
"阿叔,你替我寫封信,給阿人。"阿喜說。
"你自己寫,不會的字我教你。從今往後,你在夷人的學堂裏學夷人的字,在家裏我教你學中國字,一天學一個,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個。兩年三年,你算算,該是多少?"四眼佬說。

馬車剛剛拐進廣東巷,阿爸就聽見李記雜貨鋪裏湧出一波一波的聲浪。阿昌穿了一件嶄新的絲葛長袍,戴著一頂烏光鋥亮的瓜皮帽,站在門口迎候客人。
阿爸剛跳下馬車,阿昌老遠就給阿爸作揖。阿爸說猢猻穿了人衣裳,也有幾分人樣哩。阿昌只是笑,遞過來一根煙。阿爸看是三五牌的,捨不得抽,聞了一聞就塞到了耳背上。阿爸問船票退了?阿昌點了點頭。阿爸問真不回去了?阿昌還是點了點頭。阿爸擂了阿昌一拳,說你還會不會說話了,樂癲了?阿昌還是嘿嘿地笑,臉上的皺紋像下在滾水裏的麵條似的四下飛散開來,撈也撈不住。
阿昌的女人額頭上包了一塊手巾,坐在籐椅上,抱著兒子讓剃頭師傅剃頭。這是鄉下的規矩,男仔滿月那天要剃胎毛。請客喝酒,不叫滿月酒,卻叫剃頭酒。孩子極小,躺在女人手臂裏像只兔子,哭聲卻是大,仿佛要把屋頂捅出個洞來。阿昌便豎了眉毛罵女人:"又不是殺豬,你抓那麼緊做什麼?"女人乜了阿昌一眼,眉目裏卻都是笑意。
這個女人不是阿昌的原配。阿昌的大婆在開平鄉下,給阿昌生過五個女兒,都出嫁了。阿昌早早就有了外孫,卻遲遲沒有兒子,便在金山又娶了這個女人。女人是從堅祿鎮來的,據說是個茶樓女子。後來生了病,不能在茶樓做了,阿昌在堅祿鎮有個表兄,就把這女子接出來,帶到咸水埠,以五十個洋元賣給阿昌做了妾侍。女人生仔,就跟雞生蛋似的,一個接一個,四年裏生了三個——都是女仔。這回懷上了,阿昌不做指望,七個月身孕時就買好了船票,若這女人再生個女仔,他立馬就搭船回鄉,再娶一房妾侍。誰知這一回,在八個女仔之後,他阿昌竟然真得了一個兒子。阿昌立即將船票退了,把買舟和回鄉娶妾的錢都省了下來,卻闊闊氣氣地擺了一回剃頭酒。
阿文阿武進了屋,被阿爸押著給屋裏的大人行過了禮,便隨著幾個客人帶來的孩子,一溜煙鑽進了後院。後院支起了幾口大鍋,阿昌請來的兩個廚子,一個正在就著熱水退鵝毛,一個在用青紅蘿蔔切涼盤上的花飾。阿文撈出水桶裏的鵝毛,學紅番的樣式,一根一根地往頭上貼。阿武撿了一根青蘿蔔尾巴,剛咬了一口,就叫阿文搶走了。阿武眼尖,看見牆角豎著一根雞毛撣,抓了來當作大刀去追阿文。阿文隨手撿了一塊抹桌布擋在腦勺上做盾牌。一群孩子跟在阿文阿武身後分成了兩撥,一撥追,一撥逃,只鬧得一院雞飛狗跳。阿媽探出頭來,狠狠地吆喝了一聲天塌了你才歇啊——才住了手。
屋裏男客多,女客少——唐人街本來女人就少。男人們分成了幾撥搓麻將,一屋的煙霧熏得張張臉青面獠牙。女客們避開男人,關起門來,圍著阿昌的女人說話。阿昌的兒子剃過頭洗過臉,換了一件紅襖子,戴了一頂老虎帽,哭累了,在他娘的懷裏昏昏欲睡。阿媽見人少了,才拿出那件新做的衣裳來,遞給阿昌的女人。進門的時候阿媽沒有立即送上這份禮,是因為今天人人都是包了利是封(紅包)來喝酒的,而阿媽沒有。阿媽沒有包利是,不是因為阿媽沒有錢。阿爸的藥鋪雖然是一份小生意,但家裏這幾年還是攢下了幾個閒錢的。可是阿媽現在一個毫子也不敢動,阿媽要把每一個毫子捏出水來,替阿喜還阿元家的債。阿媽沒有送利是封,聲氣就先矮了一截,垂著頭也沒敢看阿昌女人的臉。幸好阿昌的女人一門心思在看衣服上繡的花,沒顧得看阿媽的神情。
衣服也是尋常的一件衣服,白細布小襖,連著一件開襠小褲,只是那衣襟上繡了一隻雞——那雞卻不是尋常的雞。那雞兩隻眼睛如金豆,一身毛羽如金絲,尾巴翹得天一樣高,精神頭十分威武,仿佛要從布上蹦下,跳到人掌心來。阿昌的兒子屬雞,阿昌的女人見了這樣活靈活現的一隻雞,端地十分歡喜,就問阿媽這是你繡的?阿媽原本想說我哪有這個手藝,那是我家那個衰女仔繡的。卻突然想起阿喜是剛死了男人的,怕阿昌女人嫌晦氣,便把說了半截的話咽了回去,哼哈了兩聲算是認了。旁邊的女人們都嘖嘖稱奇,問哪來的樣子?下回剪過來我們也學學。阿媽心想給了你們樣子也是白搭。我阿喜不用樣子,繡出來的倒比有樣子的還像呢——嘴上卻只是含混地答應著。
阿昌女人斜眼瞅了瞅阿媽,問又有了?阿媽吃了一驚,說你怎麼知道的?阿昌女人說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阿媽說你的眼也太尖了,我身上才晚來了半個月,還不知道是不是呢。阿昌女人扯了扯嘴角,說:"你們家的沒給你號出喜脈來?我跟你說,你走路的那個樣子,兩腳犁耙似的,要不是真有了你來取我的頭。這回是男是女呢?"阿媽說:"這得問菩薩喜歡哪樣。"阿昌女人說:"你命好,有了兩個男仔了,再生什麼都好。不像我,這回生的若不是男仔,不等我滿月,他就要再娶呢。"
阿昌女人說這話的時候,眼圈就紅了。阿媽說:"我命好什麼?你沒見我生的這個衰女仔,養到十四歲出嫁,都說功德圓滿了,卻出來這個事。我就是把一個毫子掰成三個,也還不了她這個債啊。"
阿媽說這個話,原本是為了安慰阿昌的女人的,沒想到一說就說偏了,砸到了自己心疼處,眼圈也紅了上來。興興頭頭的一張臉,頓時飛來一片黑雲。阿昌女人就問阿媽湊了多少錢了?阿媽說:"把家裏的鍋底都刮乾淨了,也湊不足一半的數呢。那一半還不知道在哪里呢。"
屋裏的幾個女人也都聽說了阿喜的事,見阿媽眉心蹙成一團亂線的樣子,有個叫阿麗的女客就勸:"湊不齊這個數,也不能不過日子啊,不如就叫阿喜過去那邊算了。阿元雖然是有大婆的,可是大婆天高皇帝遠,管不了金山這邊的事。阿喜年輕,將來生個男仔,還不把阿元抓得牢牢的?大婆不大婆,不就是一個名嗎?做不得吃,也做不得穿。"
阿媽想說我們黃家的女仔養大了送人做小,還不如剁成塊扔河裏喂鱉。阿媽的話還沒出口,突然想起了阿麗和阿昌的女人都不是正室,就把那溜到了舌尖的話又咽了回去。
這時兩個廚子把飯菜端上了桌。男客坐滿了三桌,女客和細仔坐在了一桌。這回的剃頭酒擺得果真排場,四張桌上都有烤乳豬,燒鵝,熏雞和清蒸游水石斑。阿文阿武瘋玩了半晌,很是餓了,搛起一塊乳豬放進嘴裏,沒來得及咬,怕一會兒沒了,又搛了一塊放在碗裏留著。阿媽擰了一下阿文的腿,貼在阿文耳邊說:"就不知道藏下一塊給你阿姐?"阿文百般不情願地將碗裏的那塊乳豬偷偷包在手帕裏,塞進了褲兜。
男人吃飯就沒有女人這般斯文了,夾了幾筷子菜,不過為墊個底子好喝酒。酒也不是漫無目的胡亂喝的,酒都是沖著阿昌喝的。先有人端了一杯酒問阿昌:"你睡了兩個老婆多少年,怎麼睡來睡去才睡出一個男仔?是不是你的那個水不夠濃啊?"阿昌今天就是快活,說什麼話也惹不惱,只是嘿嘿地笑,說:"濃不濃也總算生了一個男仔,還有一個都生不出的呢。"眾人說錯了錯了,該罰酒——原來一屋的男客裏,除了未娶過親的,個個都生得了男仔。阿昌也不推託,果真一仰臉就喝得一滴不剩。
又有人說阿昌你的外孫仔都上學堂了,你兒子見了你外孫仔,該叫叔還是叫哥啊?阿昌說屁話,自然是叫哥了。眾人笑得前仰後翻,說你個衰人樂糊塗了,輩分都顛倒了,哪是什麼哥,該叫大外甥的。阿昌知道又說錯了話,也不等人罰,自己滿滿斟了一杯,又是一仰臉,一滴不剩地幹了。
如此三番之後,阿昌的面皮就紅得像塊南乳(紅皮豆腐乳),舌頭大得塞不進嘴裏了。阿爸見狀,就把阿昌的酒杯奪下來,叫眾人別誑阿昌喝酒了,再喝他就醉了。誰知阿昌反倒和阿爸搶起了酒杯,說我阿昌今天不喝還等什麼時候喝?你阿壽有煩心的事,我沒有。阿爸被阿昌說中了心事,神情就有幾分尷尬。那阿昌也不識相,依舊嘿嘿地傻笑,指著阿爸說阿壽你也真是,生了女仔就是嫁人的,若都不肯做小,你今天也就沒得這剃頭酒吃了。阿爸的面皮一下子青紫了,把酒杯往地上一摜,說喝不喝由你,喝成隻鱉也跟我無關。
嘩啦一聲,杯子碎成了好幾片。眾人面面相覷,阿昌的酒也醒了。
阿昌拿了把掃帚,將地上的玻璃碴子都掃乾淨了。又將眾人的酒杯一一斟滿了,脫了鞋站在凳子上,對眾人說:"你們都講一講,這裏有誰沒上阿壽家的藥鋪抓過藥的?"
眾人不知阿昌在唱哪出戲,只見他臉色突然凝重起來,便都不敢吱聲。
阿昌拿筷子指了阿松的鼻子,說:"阿松你前年騎馬摔下來,胳膊脫了臼,是不是阿壽幫你推回去的?"阿松點了點頭。
阿昌又說:"冬瓜你別以為不說話就躲過去了。你個衰仔那年在域多利(維多利亞)找野老婆,得了那個衰病,是吃了誰的湯藥才斷根的?"冬瓜說阿昌你喝多了。阿昌說:"你老母才喝多了。唐人街要是沒有阿壽這爿藥鋪,你我頭疼腦熱大病小病就得去看番佬的郎中。那番佬的郎中收銀子貴先不說,動不動就脫你衣裳剪你皮肉哩。唐人的病還得唐人的藥治。阿壽的鋪子要是關了,你我都沒個好死。你們個個都得過阿壽的好處,如今阿壽有難處,不能都不管吧?"
眾人這才漸漸明白了阿昌的意思,就說阿昌你別唱高調,你老婆的腰疼症,還不是阿壽拔了多少回火罐才好的?阿壽收沒收你錢我們不知道,要說幫忙,你比我們有錢,你理當領個先。
阿昌叫眾人一激,趁著酒興,果真有些癲狂起來,說我阿昌什麼時候說過大話?今天收的利是封,我都拿出來借給阿壽了,一厘利息也不要。你們也給阿壽湊幾個錢,多少不拘,算不算利也隨你。

阿喜躺在床上,兩眼炯炯地盯著天花板。夜原本是嚴嚴實實的一塊黑布,卻叫她漸漸地看出了一些破綻。床底下有些的聲響,是老鼠在搬家。阿喜的床其實算不上是床,不過是一塊搭在兩隻舊木箱上的舊門板。阿媽搭了一張這麼簡單的鋪,原以為阿喜在這個家裏睡不上幾夜就要出嫁的——沒想到阿喜竟真在這塊門板上長睡下來了。
門板底下堆滿了東西,老鼠夜夜在找尋可食之物。左邊堆的是阿媽給人剪裁衣裳時藏下來的布頭,右邊堆的是阿爸暫時還沒用上的藥材。阿喜不怕藥材。老鼠至多把麻袋咬破一個洞,老鼠不愛吃藥材——除了甘草之外。阿喜怕的是布頭。阿喜用拳頭在鋪板上咚咚擂了幾聲,底下就安靜了。阿喜知道這安靜也不過是片刻的。她盼望自己能在這片刻的安靜中重新入睡,可是她卻睡不著。
從前在下河村的時候,阿喜是和阿人睡一張床的。阿人睡床頭,她睡床尾。她每天聞著阿人裹腳布的餿味,卻睡得死沉。到了金山,阿喜一人睡,再也不用聞阿人的腳,也不用和阿人搶被子,可是阿喜卻睡得不踏實。
尤其在今天。
阿喜起身拉開竹簾,看了看天上那爿圓了大半的月亮,猜想大概是一更天了。阿爸阿媽帶阿文阿武去阿昌叔家喝剃頭酒,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想到這刻兩個阿弟在阿昌叔家吃得滿嘴是油,一肚臭屁的樣子,阿喜的腸子抽了一抽,發出一陣響亮的鳴叫。
全家人都不在,阿喜今天的晚飯吃得很省事。因為是發餉日,房客也不在。房客拿了餉腳底就癢,都去外頭喝酒賭錢找風流去了。就連剛丟了工的老蔫茄,也拿著兜裏最後幾個毫子走了,家裏只剩了四眼阿叔一個人。阿喜給四眼阿叔炒了一碗蛋飯,自己用開水泡了一碗剩飯就著一條鹹魚打發了。吃完飯,四眼阿叔就坐在門口嗚嗚咽咽地吹起了竹笙。
四眼阿叔吹的是一個阿喜從未聽過的調子,卻無緣無故地叫阿喜想起家來。阿喜想的,是鄉下阿人的那個家。四眼阿叔的竹笙,叫阿喜想起村尾那片叫雷公燒了一半的野芭蕉林,阿人織布機上磨得油光鋥亮的梭子,村頭那架一早就吱扭吱扭作響的水車,還有隔壁龍嬸家那頭叫起來能把整個村子翻個身的禿毛狗。
四眼阿叔吹膩了竹笙,看見阿喜蔫蔫地坐在板凳上看天,就問阿喜你想認字不?阿喜的眼神才活泛了起來。
四眼阿叔今晚教阿喜學的是"廣東開平龍膽鄉下河村"——是從阿喜那裏問出來的。
"你要給你阿人寫信,總得先學會信皮上的地址。再說,這是你阿人還有阿人的阿人在的地方,你總得認得回家的路,是不是?"
四眼阿叔把這幾個字寫在了紙上,阿喜上上下下看了幾遍,就說我認得三個字,廣,開,還有下。四眼阿叔聽了就笑,說好,那我再補你三個字吧。你會得寫你自己的名字不?阿喜搖搖頭,說我會說不會寫。阿喜從小就知道自己姓黃,叫阿喜,卻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全名的。鄉里的女子,幾乎都不太知曉自己的全名。直到提媒的年紀上,家裏人才會把全名寫在一張紅紙上,連同生辰八字一起交給媒婆,所以給女子提媒也叫"問名"。阿喜也是在阿久家來提親的那陣子,才知道自己的全名叫黃翠喜的。
四眼阿叔把阿喜的名字寫在紙上,問誰給取的這個名字?阿喜說是鄉里教私塾的文先生。四眼阿叔說這個名字取得好,又鮮亮,又喜慶,正配你這個人呢。阿喜扁了扁嘴,說阿叔你笑話我哩,我的命怎樣,你難道還不知道嗎?四眼阿叔呸了一聲,說你鼻屎大的一個人,也講什麼命不命的?你的命在你腳底下呢,看你自己怎麼走。你走了陽關大道,你就是黃翠喜。你若挑著那陰溝黑道走,你就不翠也不喜了。
阿喜被四眼阿叔逗樂了,再看紙上這三個字,字形果真鮮亮飄逸,跟一幅畫似的,就趴在桌子上跟著描。四眼阿叔又說:"阿喜你上了學,跟你兩個阿弟一樣,也得取一個英文名字。阿文叫Vincent,阿武叫Woody,我看你就叫Tracie,聽上去跟翠喜差不多。"
阿喜這一晚學了好幾個字,學得入了神,躺在床上,便睡不著。心想這個四眼阿叔,應該是個有大學問的人,不像阿媽說的,只念過幾年私塾。阿媽寧可花大錢給不明不白的先生,也不知道鼻子底下就藏著一個學問人呢。不過阿喜是不會跟阿媽說的,阿喜不願讓阿文阿武來跟她分享四眼阿叔的學問——這是她一個人的財產。在金山,除了她箱子裏那幾件也許永遠也穿不上了的紅綠衣裳,她只有這麼一樣財產了。
四眼阿叔這麼有學問,怎麼會跟老蔫茄他們一起做混世的粗活呢?莫非,他真如眾人說的那樣,是個革命黨,為了逃避朝廷的追捕,才來了金山?
阿喜把小腦袋想得裂了幾瓣,也沒有想出個答案來,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剛睡著,就做了個夢,夢裏她和阿人挎了一籃子鞋面到圩上賣,走到鎮口突然看見一棵大樹上掛了一顆人頭,大約是剛砍下來的,頸子上還淌著些血和肉末子,像是新鏜的豬。阿喜再看一眼,才發覺那兩隻血窟窿似的眼睛上,還戴著一副裂了一條縫的眼鏡。阿喜大叫一聲,就把自己驚醒了。坐起來,一身是汗,心跳得要把屋子震塌。
便再也睡不著了。
只等到窗外的月亮開始從樹梢上往下走的時候,才聽見街上遠遠傳來蠹蠹的聲響——是阿昌叔雇的馬車送喝剃頭酒的人回家了。
阿喜匆匆穿上褂子,趿著鞋子下樓去開燈開門。剛把門打開,外頭就滾進來一個藍色的球——是阿爸。阿爸酒喝得一張臉足有冬瓜大,身上每個毛孔都在噝噝地冒著熱氣。阿喜正想上前攙扶一把,只聽得哇的一聲,阿爸翻江倒海地吐了一地。阿喜站的有兩步遠,青花布褂的前襟卻已沾上了阿爸嘴裏噴出的帶著菜末的黃汁,那味道熏得阿喜打了個趔趄。
阿媽從後頭一腳高一腳低地跑上來,掏阿爸大褂的口袋。掏出了一張疊成長條的紙,看沒濕,才放了心,交到阿喜手裏。
"你阿爸都是為了你,才喝成這樣的。這紙你收好了,明天一一去給人磕個頭。"
阿媽叫阿文阿武攙著阿爸上樓換衣裳,又叫阿喜倒一盆溫水端上去,給阿爸擦臉洗手。沒容阿喜把毛巾擰幹,阿爸已經躺在床上鼾聲如雷了。
阿喜回房,拿出阿媽交給她收著的那張紙,上面的字她只認得極少的幾個,數目倒是看得懂的,便猜想是個借據。
明天起來,找四眼阿叔問一問。
阿喜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四眼阿叔給阿喜念了那張紙條上的話:
立據人黃永壽,廣東開平龍膽鄉下河村人,今從諸人處借得如下款項,以坎國(加拿大舊稱)洋元為計,明年六月底之前,縱傾家蕩產,必全數歸還,毫釐不差。空口無憑,特立此據為證。
李元昌 五十六元
李元盛(阿昌弟)五元
謝雲龍 五元七毫
林國軒(阿五) 九元
劉亞強(金毛強)十五元六毫
劉亞武 十三元
黃六國 廿元
李元達(阿昌弟)十九元
林安宮廿二元
林昌久 七元九毫
李吳氏(李連生妻)
三元六毫五
黃毛仔(亞明之侄) 八毫五分
林亞松 八元
黃安冬(冬瓜)十七元五毫
區王氏(亞生之妻) 二元八毫

共計 二百零六元
乙酉年三月十一于金山咸水埠

阿喜昨夜睡得晚,早晨卻早早就醒了。阿喜近日的覺很輕,輕得像是一張薄如蟬翼的綿紙,任何一陣風吹草動都能把它捅出一個洞來。
阿喜輕手輕腳地起了床,來到樓下,沒想到阿媽比她起得還早。阿媽背向著她,手裏端著一個木盆,頭埋在盆裏,肩胛骨聳得高高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如同一尾拴在草繩上掙著最後一口氣的魚。過了一會兒,阿喜才明白過來,原來阿媽在嘔吐。
阿媽吐的樣式和阿爸的不一樣,阿媽吐得很吃力。阿媽嗷嗷地幹嘔著,好像把心嘔在了喉嚨口,又在那裏卡住了。阿喜心想,這個阿昌叔到底請的是什麼酒,怎麼叫一家人都喝成了這個模樣?
阿喜跑到灶房間,摸了摸鍋還是涼的——灶還沒生上火。只好擰了一條涼毛巾,給阿媽擦臉拍背。阿媽終於吐完了,直起身來,兩隻眼睛的腫倒是平伏了,眼窩卻塌陷進去,像兩口枯井,井邊上生著一圈深褐色的斑記。
"那堆衣裳你拿去洗了,再不洗就要長蛆了。"阿媽有氣無力地指了指樓梯腳的那個木桶。
其實不用阿媽說,阿喜也知道要洗衣裳。不光是阿爸昨晚換下的一身髒衣服,還有她自己的衣裳。那件被阿爸吐髒的青花布褂,還是七八成新的。後天是週一,她就要上學堂了,阿媽是不會給她做新衣的,她只有穿著那件布褂去上她的第一堂課了。今天是個陰天,她得早早地洗了掛出來晾,省得到時候幹不透。
阿喜把髒衣服放在清水裏泡過一遍,就抹了些洋皂在上面,拿了塊搓衣板來搓衣。金山的洋皂真好,稍稍抹過幾下,就起這麼多的白泡。鄉下的皂角,搓得手脫了一層皮,也搓不出幾個泡。
阿喜一邊搓衣,一邊暗暗地在腦子裏回想從前和隔壁的阿雲跟天主教的嬤嬤學的那幾句爛英文。
Good morning
God bless you
See you later
Mother, brother, name……
但願這幾個英文詞能在她上學堂的第一天,稍稍地救一下她的臉面。或許,還有她的性命。
"阿喜,你果真,就這麼想上學堂?"
阿喜吃了一驚——她沒想到阿媽還坐在那裏沒走。
"想,阿媽,我做夢都想。"阿喜也被自己的大膽吃了一驚。阿喜敢說這話,是因為阿喜覺出阿媽嚴厲的聲氣裏裂開了一條縫,那縫裏稍稍地露出些想和她聊天的意思。
"一個女仔,總歸是嫁人的,上不上學堂,有什麼分別?"
阿喜無語。她知道上不上學堂是有分別的,可是分別在哪里,她卻說不出來。要是四眼阿叔這會兒在就好了,四眼阿叔一定能說出一個道理來——四眼阿叔對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講出個道理來。
"你上了學堂,全家的衣服,還得我洗。房客早晚兩頓飯,還得我煮。我費多少氣力讓你過埠,到頭來你是一點也幫不上你老母哩。"阿媽歎了一口氣。
"阿媽,一家人的衣裳,你留著我洗。學堂三點一刻就下學,我回來洗衣做飯,都趕得及。早上早起半個時辰,連早飯也趕得及做。"阿喜急急地說。阿喜今天的心境如同是一爿開滿了太陽花的天空,阿媽的怨氣如輕風吹過,只扯來一片薄雲,卻是遮不陰那爿天的。
"一年,上滿一年學堂,等官府退了過埠的稅銀,你就歇學回家。你阿媽我命衰,把當年做陪嫁的幾樣首飾都當了,又借了這麼多債,還湊不齊你的那個錢。分分毫毫都算上了,還缺三十八元。那個催命的阿元,是一毫也不肯短的。"
阿喜的心咚的一聲墜了下去。太陽花謝了,天地漆黑一團。她那條生活的窄巷裏,只有一年的日子是光鮮有盼頭的。這一年過去了,她還得回到那黑得沒有一絲縫隙的境地裏去。見過了太陽花,叫她如何再回得去那深不見底的黑巷?再說,就是那短短一年光亮的指望,也還是無根無基地系在這三十八個洋元上的。
阿喜混混沌沌地洗完了衣裳,無心無緒地拿到後院去晾。一推門就看見後院的那棵楓樹上拴著一匹馬,阿爸起來了,正拿著一個鐵桶給馬喂水。馬是阿爸的客人的。阿爸的雞養在後院,買雞的客人常常從後門進來。阿爸今天的客人有兩個,一大一小。大的那個和阿爸差不多歲數,小的那個比阿武略小一點。大的站著,小的卻是馱在大的肩膀上的。大的戴了頂尖尖的氊帽,穿一件麂皮外套,腳上蹬一雙皮靴,身上一左一右地斜挎著兩個口袋,左邊那個是豬尿脬,裝水的。右邊那個是牛皮口袋,鼓鼓囊囊地裝滿了物什,像是乾糧。小的穿了一件布襯衫,一條背帶褲,卻光著腳。兩人的額頭寬大,面皮赤紅,頭髮被汗水濕成一綹一綹的,像是行了遠路——是紅番。
大紅番卷了一根土煙遞給阿爸,又卷了一根塞進自己嘴裏,院裏就生出一股辛辣的味道來,刀似的割著阿喜的嗓子。阿爸和紅番說的話,阿喜一句也聽不懂。只見阿爸做了個手勢,讓那個小的站到地上來。小紅番一隻腳點了地,另一隻腳卻死活不肯落地,只虛虛地懸在那裏。阿爸拿了張凳子讓小紅番坐下,卷起他的褲腿來查看那只腳。阿爸捏一下,小紅番哼一聲,甚是疼痛的樣子,阿喜猜想小紅番的腳傷著了。
阿爸敲捏了幾下,就去屋裏搗弄藥餅,臨進屋又吩咐阿喜去捉一隻公雞出來。阿喜聽阿爸說過紅番喜歡鮮亮的雞毛,就開了雞籠來找花公雞。雞還沒睡醒,身子軟得像剔過了骨頭,阿喜一下子就捉到了一隻綠尾巴的,拿一根草繩綁了,放到大紅番腳邊。大紅番對她笑笑,說了一句話。阿喜聽懂了,紅番在說早安——原來紅番也會說英文。阿喜也回了一句早安,說完了才想起,這是自己到金山之後說的第一句英文呢。大紅番又說了一句話,這回阿喜就聽不懂了,只好傻傻地笑。
阿爸的藥餅搗弄了約有一頓飯的工夫,才搗弄成了。阿爸配了三副藥餅,一副當即敷在小紅番的腳踝上,另外兩副包在一張油紙裏,讓大紅番帶回家去敷。大紅番拍拍阿爸的肩膀,解開牛皮口袋,拿出一包東西遞給阿爸。來阿爸這裏買藥的紅番,有時沒現錢,就帶了土產來換。阿爸接了那包東西,看也不看就交給阿喜拿著。大紅番把公雞和藥餅都裝進騰空了的牛皮口袋裏,系緊了袋口,把小紅番放到馬上,自己躍身上馬,兩腿一夾,風也似的去了。
阿喜想問阿爸怎麼會說紅番的話?可是阿喜不敢。阿喜和阿爸還沒來得及熟稔起來,阿喜見了阿爸還有些怕。
"這個紅番是個頭人。仔從樹上摔下來,沒傷著骨頭,只是崴了筋,貼幾副藥餅就好。"阿爸等紅番走遠了,才打開阿喜手裏的那個包。
包用甜草繩紮了一道又一道,紮得像一隻粽子。阿爸是用牙齒把繩咬開的。當阿爸看到包裏的東西時,阿爸的兩個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轟的炸開了一團無邊無沿的笑。
"阿喜,這幾天,你拜過菩薩嗎?"阿爸問。
"阿爸,我每天都拜的,早一回,晚一回。"阿喜說。
"你,今天,和你媽備些供果,再多多地燒幾炷香——菩薩聽了你的話呢。死鬼阿元的錢,總算都湊齊了。"阿爸說。
包裏是一張油光閃亮的海豹皮。皮上沒有一點瑕疵。槍子是從眼睛進去的—— 一隻眼進,一隻眼出,沒留下一個洞眼。
阿彌陀佛。
阿喜掩著心口輕輕地叫了一聲。

阿喜生火把粥煲得八成熟了,才聽見阿媽在樓上喊阿文阿武起床。阿媽下樓的樣子很倦怠,鞋底在地板上擦出拖拖遝遝的聲響。
阿媽進了廚房,指指煲粥的鍋,還沒把話說出口,就哇的一聲吐了。阿媽空著肚子,吐出來的只是一口清水。阿喜趕緊扯出兜裏的手帕,給阿媽擦嘴。"阿爸的酒早醒了,阿媽你怎麼還不醒呢?"阿喜問。
阿媽看了阿喜一眼,歎了一口氣,說:"在鄉下你這個歲數早該做阿母了,還是什麼都不懂。"
阿媽從甕裏夾出六隻鹹蛋,放到碗裏,想了想,又放回去一隻。拿了把菜刀,把每一隻鹹蛋都切成了四瓣,放在盤子裏,紅紅白白的,也是滿滿的一盤。又努了努嘴,吩咐阿喜在鍋裏再加點水。阿喜說都加過兩回了,阿媽的臉就長了:"叫你加你就加,口水多過茶。現在你阿爸是早上手裏掙出來一個毫子,中午就得喂到嘴裏。不緊著點過日子,你還想頓頓吃燕窩?"
阿喜說不得話,就往鍋裏又加了一碗水。
"你上學堂歸上學堂,別指望阿母給你學堂的零雜錢,家裏是一個閒錢也沒有了。"
這時阿文阿武也下樓了,一陣旋風地跑進了廚房。阿文一進來就掀鍋蓋,看了一眼就嚷了起來:"又是稀粥,到了學堂撒一泡尿就沒有了,餓得我眼綠。"
阿媽不說話,只是踮起兩隻小腳,翻開碗櫃裏的一隻大大碗公,找出扣在碗底的一個油紙包。阿媽用一個指頭在紙包裏掏了個洞,掏出兩塊東西,往阿文阿武手裏各塞了一塊。阿喜不用抬眼,就聞出了那是杏仁餅。杏仁的油香如一條蟲子,鑽進阿喜的鼻孔,一路下去,在阿喜的腸胃裏鑽出細細一個洞。聽著那些黃燦燦的粉末擁擠在阿文阿武的喉嚨口,和口水打著鬥,發出嘰嘰咕咕的聲響,阿喜覺得五臟六腑都抽搐了起來。連忙舀了一碗剛加了水還沒來得及煮滾的粥,站在角落裏呼呼地喝了起來——只有那粥燙得死腸胃裏的蟲子。
阿文阿武吃完早飯,風也似的跑出了門。阿媽追在後頭罵:"也不知道等一等你阿姐,她哪認得路?"那兩人才慢下了步子等阿喜。
阿喜抻了抻青花布襖的前襟,拽緊手裏的書包,走出了家門。書包其實只是用阿媽裁剪剩下的零頭布縫的一個口袋,裏邊癟癟地裝了一個本子和一支筆——那是四眼阿叔給她買的。四眼阿叔這兩天又找了一份工,在一家叫"陳園"的粵菜館給人洗菜洗碗打下手。
阿文阿武在前頭領著路。阿喜走快幾步,他倆也走快幾步。阿喜慢下來,他倆也慢。她和他倆中間,總是隔著不多不少的三五步路。漸漸地,阿喜就明白了,他倆是不願意和她走在一道。也難怪,她十四了,沒正式讀過學堂,只能插在小小班裏,和六歲的阿武同班——他倆能不臊嗎?
蒙了兩日的陰雲終於裂了條縫,天微微地亮了些起來。來金山快一個月了,阿喜還是頭一回出門。街上蘋果花開了又謝了,風一過,便有一坨一坨的紅粉在路邊滾動。有人趕著馬車走過,馬身上的鈴鐺叮啷叮啷的震得阿喜心裏發顫。阿喜在開平鄉下也是見過馬的,只是金山的馬氣派大得多。豈止是馬的氣派大,馬夫的氣派也大呢,高高地坐在馬鞍上,穿了一身黑洋裝,頭上戴著一頂鑲著金邊的高筒帽。阿人要是見了,一定會問:"怎麼把打水的桶扣在頭上了呢?"
阿喜走到街口,才發現兩隻手心都是冷汗。她知道她先前的十四年,都過舊了,新日子是從今天開始的。學堂是一扇門,一跨進去,就是那個新日子了。這刻她正走在舊日子和新日子中間的那條窄線上,心慌。
轉過一條街,阿喜就看見了一座兩層的木頭房子,門廊上掛了一面藍旗子,風一吹,展開來,露出上頭一個猩紅的米字。房前有一塊小草坪,幾個番仔正在那裏鬧哄哄地踢球。阿喜知道,這就是那座好多回進過她夢裏的學堂了。
阿文阿武終於停下來等她,三人貼著草坪的邊朝著木頭房子走去。踢球的番仔也停了下來,定定地看著他們。阿文扯了扯阿喜的衣角說:"直走,別看他們。"
阿文的話還沒說完,阿喜就聽得嘭的一聲悶響,仿佛是熱天裏漚久了的西瓜開炸的那種聲響,一陣鈍痛從她的腰往頸背爬了上來。過了一會兒,阿喜才明白,她挨了一個球。
一個洋番女人從屋裏走出來,叉著腰沖著草坪喊了一句英文。阿喜聽不懂,卻知道是罵人。女人戴眼鏡,穿了一件長得拖到地上的裙子,腰勒得只有青瓜般粗細,嗓門卻是大——踢球的番仔轟的一聲全散了。阿文對阿喜說:"這個是史密斯小姐,教導主任。"
阿喜遠遠地瞅了女人一眼,心想這麼老的女人,在下河村該叫阿婆了,在金山怎麼還叫小姐呢?阿喜這個意思還沒想完,女人已經擦著草地地朝自己走了過來。阿喜的心擂得銅鼓似的,女人說的話,她就一句也聽不見了,只是慌慌地對著女人欠身行了個禮。
"她,她是……"阿文正想說話,女人看了阿文一眼,阿文立刻就閉了嘴。女人那一眼,如同一根釘子,將阿文牢牢地釘住了,連眼珠子也不敢轉。阿喜暗暗驚歎,在學堂裏的阿文,如何就跟在家裏的阿文全然兩樣了呢?
"你是Tracie嗎?"女人的眼睛從眼鏡上頭探出來,上上下下地掃了阿喜一遍。
阿喜聽懂了這句話,便點了點頭。
女人又問了一句話。這句話很長,阿喜沒聽懂。女人瞟了阿文一眼,阿文的嘴才敢動:"她問那天來替你報名的人是你阿爸嗎?"
阿喜搖了搖頭,囁嚅地說了一聲"……uncle"——阿爸要守著藥鋪,那日來替她報名的是四眼阿叔。
這時響起了一陣鈴聲,女人掏出兜裏的一個舊懷錶看了一眼,就對阿文和阿武揮了揮手。兩人如得了大赦令,飛也似的跑了。女人把懷錶放回去,對阿喜說跟我來。阿喜把這句聽明白了,心裏依舊是慌,卻不是先頭的那種慌了,就跟在女人身後走進了一間屋子。
屋子裏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桌子上堆滿了書。牆上掛著大大一幅畫,大得幾乎把一面牆都遮住了。畫上沒有人,也沒有山水蟲鳥,只有一團邊角模糊的灰物什,上面爬滿了蟲蟻似的洋文。若不是那些字,那物件就像是鄉里的細佬仔(小孩子)在竹席上留下的尿跡。阿喜歪著頭看來看去,也沒看出個名目來。
女人取下一根掛在牆上的教鞭,挑起阿喜的辮子,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只有兩個字,阿喜卻一個字也沒聽懂。女人又說了一遍,阿喜還是沒聽懂。越聽不懂,卻著急,只覺得整個腦子就像是一垛捆得嚴嚴實實的稻草,竟透不進一絲半點的光亮。
女人說不通話,就沒了耐心,從兜裏拿出一條手絹捂在嘴上,徑直走過來解阿喜的辮子。阿喜吃了一驚,就退了一步。阿喜退一步,女人進一步,沒有幾步就把阿喜逼到了牆角。阿喜的頭髮多,除去了那根紅頭繩,便黑壓壓地堆了一肩一背。女人的指甲蛇似的爬過阿喜的頭髮,噝溜,噝溜,有些癢,也有些疼。阿喜這才明白過來,女人是在看她長沒長蝨子。
"我剛洗過頭,昨天,滾燙的水。我從來不長蝨子,在下河村裏也沒有,不信你問我阿人。"這是阿喜想說的話。可是阿喜真正說出來的,只是反反復複的"I……not have……"阿喜的話像是一條發了大水的河,而阿喜的英文卻像是一堵只有細細幾個洞眼的牆。那樣的水流到那樣的牆跟前,憋屈得恨不能撞個粉身碎骨——阿喜的一張臉,頓時漲成了赤紅,個個毛孔裏,仿佛都要滲出血珠來。
女人查過了阿喜的頭髮,便做了個手勢叫阿喜把辮子梳回去。沒有梳子也沒有鏡子,阿喜草草地把頭髮分成三股編辮子,只覺得那根辮子編得如同草繩般毛糙擰巴,背上脖子上給紮得刺刺拉拉的癢。刺癢的還不只是背頸,還有眼睛。阿喜知道那是眼淚要出來了。每回阿喜要哭的時候,眼睛就開始癢,仿佛是在替眼淚鳴鑼開道。阿喜把牙咬得生疼,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總比給人做小強。總比給人做小強。
阿喜果真就把眼淚忍了回去。

阿喜在史密斯小姐指定的那個座位上坐了下來。
教室不大,從門口走到最後一排,統共只有幾步路,阿喜卻感覺比趕了一趟圩還遠。每一雙眼睛,都從座位上抬起來,看她。那一雙雙眼睛像在炭火裏燒過的針,一針一針地將她的身子戳得滿是洞眼,洞眼裏往外噝噝地冒著煙。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
那是老鼠在齧咬阿媽存下的零頭布。
不,不是老鼠。是笑聲。是那些人的笑聲。
他們在笑她。笑她樣式古怪的布衫。笑她梳得歪斜毛糙的辮子。笑她的大。笑她的蠢。
終於,青煙漸漸地滅了,笑聲也低矮了下來。
終於,她可以抬起頭來,偷偷地看一眼周遭了。
從左往右,是三排。從前往後,是五排。
十五張桌子,每張桌子都坐了兩個學堂生。只有最後一排正中的那張桌子,空著一個位置——那是她進來之前的事。她進來了,就把那個唯一的空位也坐滿了。
阿武就坐在第一排靠左的那個位置上。
她不是現在才看見阿武的。其實進門時,她第一眼就看見了阿武。那時候她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她的眼睛就像是晾在竹竿上被風刮跑了的布裳,飄在空中虛虛浮浮地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要是阿武能接一接就好了。阿喜心想。可是阿武沒有。阿武沒有看她,阿武只是緊緊地盯著他自己的鼻子,仿佛那上面擺著一塊抹過蜜糖的杏仁餅。
教室裏的學堂生,年紀都跟阿武差不多,興許五歲,興許六歲,最多七歲。她坐在他們中間,大得像是牛行走在雞群裏。阿喜被這個想法逗樂了,剛把嘴角牽了一牽,就醒悟了這不是一樁好笑的事,便把那個鑽出一個角的笑意生生地按捺了回去。
教書先生也是個老小姐,頭髮和史密斯小姐一樣在腦後挽成一個松松的髻子。也戴眼鏡,也穿長裙,只是個頭略矮一些。先生身後的牆上,也掛著一張看上去像尿跡的畫片。先生指著尿跡上的一個小角,說了一串話。那一串話裏,阿喜只聽懂了一個字。
那個字是"London"。
從前在村裏教人讀書施捨人粥喝的天主教嬤嬤曾經講過,倫敦是她的家鄉。嬤嬤還把那個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寫在紙上,教阿喜念。只是當時阿喜忘了問嬤嬤,倫敦比下河村大嗎?有多少戶人家?
先生越講越快。先生的話像是一陣紛亂的石子,劈頭蓋臉地朝阿喜飛來,阿喜一塊也接不住。漸漸地,阿喜的眼皮就黏了起來。
不能,不能睡啊。這是,學堂的第一天呢。
阿喜隔著褲子,狠狠地掐著自己腿上的肉。手一松,滿天滿地都昏黑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阿喜才明白過來,自己原來已經打過了一個盹。
阿喜猛然驚醒過來,是因為她覺得了疼,就在腳上。仿佛有一塊卵石,壓住了她的腳趾。
壓住她腳的,不是卵石,而是另一隻腳,一隻穿著黑皮鞋的腳。
隔著薄薄的布鞋面,她清晰地覺出了那只皮鞋底上的棱紋。她抽了一抽,抽不動。她再抽了一抽,就抽出來了——這次她用了狠勁。畢竟,她的腳,比他的腳,大出了許多。
他是她的同桌。一個教室裏,她唯獨沒有轉過臉來打量過他。
當她把她的腳從他那只皮鞋底下抽出來的時候,她趁勢扭過臉來看了他一眼。她還沒有看清楚他的臉,就先看見了他臉上的那塊黑布。那塊布有一塊洋皂那麼大,蒙在他的右眼上,就把他的臉擋了一半——原來他是個獨眼仔。
他的醜一下子叫她放了心。她的目光直直的,一個彎也不拐地掃過了他的臉。他比阿武看上去還要小,面皮白得如同阿爸藥鋪裏裝枇杷膏的瓷瓶,底下露出一根根青筋。突然,白瓷瓶裂了一條縫。阿喜怔了一怔,才明白是他在笑。
"你的頭髮,比我媽的還要長。"他說。
這是一句很長的英文,可是她聽懂了。其實,她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猜懂了。後來,當阿喜在學堂的日子久了,她漸漸就悟出來一個道理:她不怕的時候,她的腦子就像是一條多頭的蟲子,哪個頭都派得上用場。她一怕,她的腦子就成了縮頭的烏龜,懵懵的一團漆黑。
"那你就叫我一聲媽。"
這是阿喜在下河村裏和小姐妹們玩跳格子跳贏了的時候常說的一句話。阿喜現在也想把這句話丟給這個坐在她身邊的獨眼仔。可是她不敢。阿喜不敢說,是因為教書先生的長教鞭隔著幾個頭揮來揮去,似乎隨時要揮到她臉上來。還有,她的英文是一攤淺水,盛不住這麼大的口氣。
先生還在講尿跡。阿喜還是一個字也沒聽懂。阿喜怕自己又打盹,就從書包裏掏出本子和筆,撕下一張紙來,寫字。阿喜寫的是"廣東開平龍膽鄉下河村"——那是那天四眼阿叔教她的。四眼阿叔教她的時候,是用狼毫寫在宣紙上的,可是現在她沒有狼毫也沒有宣紙,她只能用洋筆寫在洋紙上。阿喜寫了一遍又一遍,很快就把一張紙寫滿了。
阿喜就想起了下河村。阿喜這會兒想下河村,只想到了一個地方,就是村尾那片小小的芭蕉林。從她記事起,那林子就是一半綠,一半黑的——阿人說是阿媽生她那一年,雷公落到林子裏燒的。每趟阿人帶阿喜去趕圩,都得經過那片林子。林子大約很多年數了,敗葉在地上鋪成厚厚一層毯子,踩上去,就像踩在棉花上,能把人的腳步聲給吃沒了。走的趟數多了,阿喜漸漸就記熟了每棵芭蕉樹。從路上拐進去,右手邊的第一棵樹上有一個野蜂窩,阿人總是拉著她繞開那棵樹行路。左手邊有一棵矮壯些的,就在那下麵她被蛇咬過一口。阿人請郎中來擠了一碗血——幸好沒有毒。再往左數兩棵,身上有一條粗粗的凹痕——那是土匪朱四來村裏搶劫的時候,在樹上留下的刀痕。葉子長了一茬又一茬,果子結了一季又一季,那疤痕卻一直沒有平復。下雨天的時候,村裏人還看見樹身上往外滲血。
阿喜一邊想著,一邊不由自主地翻過那張寫滿了字的紙,畫起畫來。阿喜從來沒有畫過畫,可是那天阿喜心裏仿佛有一根繩子,木偶藝人似的牽著阿喜手裏的筆,彎彎曲曲地在紙上行走了起來。走了半天,阿喜才發現紙上出現的是芭蕉——是那棵身上留著一條大疤痕的芭蕉。阿喜畫完一棵,又畫了一棵。一棵又一棵的,就把整個芭蕉林都畫在了紙上。又想起林子邊上有一個池塘,她和隔壁的阿雲阿珠,都去池塘裏摸過魚。阿喜還想把池塘也畫進去,可是阿喜的紙不夠了。
阿喜就彎下腰來,在書包裏摸出那個本子,想再撕一張下來。剛撕了一個口子,突然想起阿媽是不會給她錢買新本子的,她得省著點用紙,就把本子放回了書包。再直起身子,就找不見桌子上那張寫滿了字也畫滿了畫的紙了。阿喜掏了掏兜,兜裏沒有。阿喜看了看地,地上沒有。阿喜翻了翻書包,書包裏也沒有。還想找,卻看見先生的眼睛刀子似的朝自己飛過來,便慌慌地坐直了,不敢再弄出響動來。
這上學堂的新日子,跟從前想的,還真是不一樣呢。阿喜對自己說。
終於懵懵懂懂地熬過了兩堂課,就到了回家吃午飯的時辰。阿喜混混沌沌地走出學堂,就看見阿文站在學堂門口等著。阿喜這時見到阿文,竟有些久別重逢的感覺。可是阿文沒有理她——原來阿文等的不是她,是阿武。
兄弟兩個等齊了,逕自朝前走了,留下阿喜一個人,遠遠地跟在後面。
很快阿喜就發覺她不是一個人了,因為她聽見了身後嘈雜的腳步聲。

Chinkee Chinkee Chinaman sitting on a fence, Try to make a dollar out of ten cents
(中國佬坐籬笆,一毫當成一元花)

阿喜聽不懂這些人嘴裏喊的是什麼,她甚至不知道這些話跟她有什麼關聯,她只是感覺到那些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了。後來她顫了一顫,因為他們的腳踩上了她的影子。還沒容她轉過身來,她的頭皮就緊了一緊——有人扯住了她的辮子。
等阿文阿武聽見響動轉過身來時,阿喜的辮子已經被揪散了。阿喜站在當街,被一群番仔圍著,頭髮叫風吹得如同一株荒野裏的蒲公英。阿文認得那幾個番仔,都是高讀班的。
阿文撇下阿武跑了過來,可是阿文跑了一半就蹲下了,因為阿文的腳踝上挨了一塊石子。阿文喊了一聲阿姐啊,臉就扭成了一團麻花。
阿喜的眼眶睜裂了,眼白全露了出來。阿喜緩慢地彎下了身子。圍著她的番仔們以為她在哭,就把包圍圈縮得更小了——他們想看她的臉。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臉,就發出了一聲驚叫——阿喜那個彎成一個圓團的身子底下,突然掃出了一條腿。那條腿是橫空出世,猝不及防的,緊跟前的那個番仔木樁子似的倒在了地上。阿喜的兩隻手蟹鉗一樣牢牢地鉗住了那人的脖子,那張臉在阿喜手裏漸漸地由白變成了紅,又由紅變成了青,眼珠子鼓得如同兩個藍氣泡。
周遭突然靜了下來,沒有人說一句話,沒有人扭動一下身子。一天一地,只聽見阿喜牛一樣的喘氣聲。
"阿,阿姐,要出人命了。"阿武的聲音裂成了許多條縫,阿喜猛然醒了,才松了手。
阿喜扶著阿武站起來,圍著看她的人呼的一聲散了,散得如同風掃過的穀子地一樣清爽乾淨。
"你,你的。"
阿喜身後有一個聲音,顫顫地說。阿喜轉過頭來,原來是那個獨眼仔,手裏拿著她的頭繩。頭繩被許多隻腳踩過,髒了,紅得不再端正。
阿喜站在街上梳頭,身子依舊在簌簌地發著抖,怎麼也系不緊那根頭繩。
但願,今天,是最後一次梳頭了。阿喜對自己說。
阿文一瘸一瘸地走過來,姐弟三人牽著手,緩緩地朝家裏走去。日頭在天正中,影子變得很小。手心是汗,說不清是誰的。
走過了一條街,阿武才扯了扯阿喜的手,問:"阿姐,你的功夫,是哪里學的?"
沒等阿喜回話,阿文就嚷了起來:"是詠春拳嗎?阿爸說詠春的腿腳功夫最厲害了。"
阿喜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人打架不會,雞打架總看過吧?你到下河村看看,你這麼大的男仔,誰不會兩下的?你們在金山城裏呆著,都成斯文仔了,哪見過這個?"
又走了些路,阿喜就問阿武:"那個和阿姐同桌的仔,叫什麼名字?怎麼成了獨眼的?"阿武說他叫威利,他阿爸帶他去林子裏打獵,從馬上摔下來摔瞎了一隻眼。誰都不肯和他同桌的。阿喜哦了一聲,說可憐見的。
三人拐進街口,遠遠就看見阿媽用手在額上搭了個涼棚,朝街上張望。"今天下學怎麼晚了?飯都熱了兩遍了。"
阿喜進屋,脫下阿媽身上的圍裙,圍到自己身上,就到廚房去端飯菜。中午房客都不在家,吃得簡便,就是一鍋老火湯,兩條鹹魚,還有一大盤蛋炒飯。一家人坐下來,各人扒著碗裏的飯。阿媽瞅瞅阿文,又瞅瞅阿武,就奇怪:"今天怎麼了,都成了封口的沙甕,沒話啦?"阿武說阿姐她今天……話剛說了半截,就覺得有人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腳。阿武哼了一聲,後半截的話就咽了回去。阿媽狐疑地看了阿喜一眼,忽然大叫了起來:"你這衣裳,怎麼了?"阿喜低頭一看,才發覺自己的青花布衫領口到前襟的地方,撕了一個口子。
"早上趕路趕得急,在樹上掛的。"阿喜說。阿喜說這話的時候,心虛得緊,誰也沒敢看,只敢看著碗裏的飯。
幸好,阿媽的心思在別的事情上,阿媽沒看阿喜,阿媽只是把碗裏的飯粒撥得滿處亂飛。
"別指望我再給你做新衣裳,你把家底都掏空了。"
阿爸歎了一口氣,拿筷子指了阿媽,說你這個婆娘能讓人安心吃口飯不?
眾人便又都悶頭吃飯。
"學堂,怎樣?"阿爸放下飯碗,一邊拿筷子尖撮著牙花,一邊問。
阿爸這句話問得沒頭也沒腦,可是阿喜知道,一桌子的人裏,阿爸這句話是單單扔給她的。
"……還好。"阿喜說,依舊看著碗裏。

轉眼間阿喜就在學堂讀了兩三個月的書了。
剛開始時先生講的課,就跟一堵厚實的石頭牆,任憑阿喜把眼睛睜得天一樣大,耳朵豎得刀一樣尖,也穿不過去一條細縫。後來那石頭牆就有了些小洞眼,那眼裏就透過些稀疏的光亮來。漸漸地,那洞眼越來越大,把那石頭牆穿得千瘡百孔,阿喜坐在教室裏,便滿眼是大光亮了。
阿喜現在知道了,先生身後那張尿跡一樣的圖,叫地圖。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城市,都收在這小小一張圖裏。阿喜也明白了,金山其實不叫金山,金山有個洋名叫加拿大。咸水埠也不叫咸水埠,咸水埠正經的名字叫溫哥華。倫敦比下河村大多了,是大不列顛帝國的京都,跟大清國的京城一個意思。那裏也住著一個皇帝,叫愛德華七世,他不僅管著大不列顛帝國,也管著一洋之隔的加拿大。
阿喜回家來,就把學堂裏學到的事講給四眼阿叔聽,四眼阿叔聽了就說我們阿喜成大學問人了。四眼阿叔問阿喜知不知道愛德華七世前頭的那個皇帝是誰?阿喜歪頭想了半天,才說該是他阿爸愛德華六世吧?四眼阿叔哈哈大笑,對阿爸說阿壽啊你這個女仔腦瓜子靈呢。不過愛德華七世前頭的那個皇帝不是他阿爸,是他阿媽,叫維多利亞。全世界這麼多地方,都是她派兵去征服的,插一杆米字旗,就成大不列顛的地盤了。
阿喜就驚奇,說女人也當皇上嗎?四眼阿叔說那得看在什麼國家。夷人的國家裏,女人也能當皇上。不列顛歷史上最有名的兩個皇上,都是女人,一個叫伊莉莎白,一個就是維多利亞。阿喜就歎氣,說四眼阿叔你什麼都知道,我什麼時候能學到你這麼多的學問呢?四眼阿叔學阿喜的樣子也歎了一口氣,說鼻屎大一個仔,怎麼有這麼多的氣要歎?你在學堂裏,先生天天教你學問,那是騎馬在行路。阿叔我沒得學堂上,是自己教自己學問,那叫赤腳走路。你說哪個行得快?阿喜憋不住笑了。
四眼阿叔在餐館,一周做六天工,只得週一一天歇工。平日阿喜上學時,四眼阿叔還在睡覺。四眼阿叔下工回家,已是半夜,阿喜已經睡下了。所以阿喜只有在週一的晚上,才能見著四眼阿叔,跟他學幾個字。阿喜現在一邊照著描紅本練字,一邊跟四眼阿叔學《六言雜字》。四眼阿叔說等阿喜把字粗粗地認全了,就要教阿喜看報紙。四眼阿叔說報紙最有用,不出門就知道天下事。那些史呀經呀,都是最沒用的腐書,不讀也罷。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媽的肚子也一天一天地鼓脹起來。阿媽從前生了三胎,胎胎簡便得跟萊克亨下只蛋似的,可是到了這第四胎,卻開始膩味起來。聞不得油腥,端起碗就噁心;吹不得風,一挨著風就頭暈;見不得日頭,一見日頭就流眼淚;走不得路,多走幾步就腰沉腿軟。於是家裏的事,都落到了阿喜身上。
每天早上院裏的雞叫第一聲的時候,阿喜就起床了。輕手輕腳地下樓,生火煮粥,準備一家人的早飯。等把院裏幾十頭雞都放出去喂完了,打掃完雞窩撿拾完隔夜下的蛋,才出門上學堂。
下午下學回家,幫阿媽洗完頭天泡下的髒衣物,就生火煮晚上的飯食和房客第二天帶的午飯。伺候一家人吃完晚飯,收拾完了碗筷鍋灶,把雞都轟進了窩,阿喜就坐下來,縫阿媽肚裏的細仔要穿的奶衣。等一家人都睡下了,阿喜才放下手裏的針線,開始做先生留的功課——有洋學堂的先生,也有四眼阿叔的。
阿喜床頭的燈是極小的一盞,屋裏的物件被那燈舔過一遍,就都舔成了灰黃色。阿喜的鼻子緊緊地貼在書上,仿佛要把那些字眼一個一個地吃進肚子裏。書裏講的那些地方,阿喜一處也沒去過。阿喜沒去過的,只是腳。阿喜的心早就去過了。阿喜的腳晝夜不停,也只能行幾十裏路。可是書裏的這些字眼,就像是神龍駿馬,載著阿喜的心日行萬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阿喜的心在神龍駿馬身上顛啊蕩啊,到了入神處,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可是阿喜的笑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開,就如冬蟲那樣僵死在了嘴角上。
因為阿喜想起了一樁事情。
神龍和駿馬跑得再快再遠,總有一天,是要撞在一座翻不過去的山崖上的。
那座山崖,就是那個期限——阿媽給她定下的一年期限。
一年中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每一天,阿喜的心都走得更遠了一程。每遠一程,就離那座山崖近了一程。走進那座山崖,便是不見天日的暗。阿喜已經見過了滿天的太陽花,阿喜如何能再走回去那沒有一絲破綻的黑穴裏?
阿喜的身子,冷不丁顫了一顫。
終於有一天,阿喜想到了一個法子。
阿喜的法子是沒有法子的法子,可是沒有法子的法子也比沒有法子強。
阿喜的法子其實很簡單,就是死——到了那一天,她就去死。
阿喜把死想得很透了,透到了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細節。
阿喜明白她不能死在家裏。她若死在家裏,會嚇著阿文阿武,還有阿媽肚子裏要出世的那個細仔。她若死在家裏,阿爸的這間鋪子,就再也沒人敢來討方子買藥;阿爸的這座房子,就再也找不到一個房客了。
她只能死在外頭。
阿喜知道阿爸那個分成許多個格子的藥櫃頂層,有一個上了鎖的小抽屜。阿喜也知道,阿爸把鑰匙扔在了碗櫃邊上的那個小竹簍裏。掏出那把鑰匙,打開那個抽屜,裏邊有個黃紙包,包裏裝的是砒霜——是阿爸配藥用的。
她只要勻出小小一點帶在身上,就可以出門了。那條河她雖然叫不出名字,往那條河走的路她卻是認得的。她走過兩回了,第一回是和阿文阿武一起走的,第二回是她獨自走的。那條路走到底的時候,就是那條河了。她只要吞下紙包裏的東西,再往水裏一跳,一切就都了結了。就算有人把她從水裏救出來,藥性也早發作了。
阿喜的法子很穩妥,像是一扇門上了兩道鎖,算是萬無一失了。
阿喜想到這一步,心突然就定了,便重新把鼻子貼到了書上,一個一個地吃起了字眼。

過了六月,天亮得早了。雞剛開叫,日頭就跳上了樹梢。日頭一露面就是白晃晃的,將樹木街景的顏色都抹沒了,只剩下一片割眼的白。雞一叫,勾得知了也叫。阿爸說這天熱得人想扒一層皮,可是阿喜卻想天熱不熱人說了不算,得問知了。下河村的知了叫起來要在人的腦門心鑽一個窟窿,而咸水埠的知了叫得有氣無力,仿佛是餓了幾天肚子——到底還是沒熱到那個份上。
學堂放暑假,不上課,日子長得只有頭,卻沒有尾。日子再長,阿喜也不得閒。新近阿爸把家裏的雞和蛋都帶到了菜肉市場去賣——趕的是藥鋪開門之前的早市。阿喜是替阿爸叫賣幫阿爸收錢的那個人——阿爸說女仔出門賣貨,貨就長腿走得快。
"Fresh. Homeraised. Good- price."(新鮮,家養的,好價錢。)
剛開始的時候,阿喜開不了這個口,一開口就臉紅。現在阿喜的臉皮就厚了些起來。阿喜不僅不臉紅了,阿喜還學會了還價。阿喜叫賣的是三個毫子一打雞蛋,人還她兩毫五。阿喜不說肯也不說不肯,卻從人的籃子裏挑出個小的,放進個大的,一味地沖人笑。笑到人心軟了,反倒往她手裏塞了四個毫子。
阿喜人在集市裏,心卻不在。看著筐裏的雞蛋漸漸低矮了下去,阿喜就盼著快點,再快點賣完了,好回家去。阿喜急急地要回家,就是想趕在四眼阿叔去餐館上班之前,再跟他討教幾個字。
如今阿喜已經學完了《六言雜字》,四眼阿叔在教她看報紙。四眼阿叔帶給阿喜看的報紙叫《大漢公報》。四眼阿叔說這是洪門的報紙。阿喜問洪門是什麼人?四眼阿叔說是支持洪棍打天下的人。阿喜問洪棍是什麼物件?四眼阿叔就笑,說洪棍不是物件,是人,姓孫,字逸仙,新入了洪門,也算是個掌門人,將來是要成大事的。阿喜問成什麼大事?四眼阿叔說你個女仔怎麼有這麼多問題?再問下去天也叫你問塌了。
四眼阿叔每日選一兩段文章叫阿喜看,阿喜將不認得的字挑出來,跟四眼阿叔討教。四眼阿叔給阿喜講完了字,就教阿喜寫文章。阿喜認得的字還不夠多,四眼阿叔只叫阿喜一周寫一篇文章,五十個字。"再過半年,就寫八十字一篇的。再往後,就寫一百字的。再往後字你全認得了,就好寫書了。"四眼阿叔說。
四眼阿叔這周給阿喜定的題目是"女子受教育的意義"。阿喜想了兩三個夜晚,才想出了一句話,便再也想不下去了。阿喜想的這句話是:"女子受教育,可以明事理,知禮儀。"
今日雞和蛋都賣得快,阿爸說是阿喜的英文講得順,講得討人歡喜。收攤的時候阿喜看見阿爸數毫子數了很久,便知道比前幾日的都多。阿爸路過廣東巷的時候,從兜裏拿出幾個毫子,買了兩塊桂花豬油糕,塞給阿喜。阿喜問阿文阿武也有嗎?阿爸說叫你吃你就吃,口水多過茶。
阿喜和阿爸背著空籮筐回家,一拐進街口就聽見自己家裏傳出一陣荒腔走板的音樂聲。今天是周日,房客大都歇工,大概又聚在一堆取樂。阿喜耳朵尖,一下子聽出吹竹笙的換了個人。
進了門,果真看見肥仔在拉胡琴,老蔫茄在捏著四眼阿叔的竹笙吹。餘下的,都拍手跺腳胡亂地打著拍子。今天的調子又急又高,像是騎馬行軍的曲。阿文和阿武各跨了一條板凳,學武戲裏騎馬的樣式,從屋這頭竄到那頭,再從那頭竄回這頭。一屋子人裏頭,唯獨沒看著四眼阿叔。阿喜便奇怪——四眼阿叔雖然周日也上工,可這會兒還沒到他走的時候呢。
阿爸把身上汗漬漬的布衫脫下來,扔給阿喜拿到後院去洗。阿喜剛在小板凳上坐穩,只聽見嘩啦一陣水聲,一院的雞驚飛起來,滿天都是雞毛——原來是四眼阿叔在沖涼。四眼阿叔舉了一桶水,從頭頂淋下來,淋得一身濕透,才拿了一條毛巾搓背。屋裏的男人們,天熱都打赤膊,只有四眼阿叔從來不脫下他的布衫——這是阿喜頭一回看到四眼阿叔赤膊的樣子。看見了,就吃了一驚。別看四眼阿叔戴著眼鏡文文弱弱的樣子,脊背上胳膊上卻都是肉呢。肉也不是阿爸那種白白松松的肉,四眼阿叔的肉是緊緊的,一壟一壟的,像犁頭剛耕過的田地。四眼阿叔的身子,可比四眼阿叔的臉長得嫩呢。要論身架,四眼阿叔該比阿爸年輕多了。其實,她就是叫他一聲阿哥,他也沒吃多大的虧。
雞籠邊的那塊石頭上,放著四眼阿叔脫下來的褂子和布鞋。四眼阿叔的鞋子舊了,鞋邊上毛毛地裂了一條縫。四眼阿叔要是有個女人就好了。阿喜心想。像阿爸有個阿媽那樣。阿爸的衣裳,總是補得清清爽爽,阿爸一年裏也總有新鞋穿。
四眼阿叔沖完涼,就哈下身子找東西。四眼阿叔找東西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鼻子,東聞聞,西嗅嗅,像是一隻瞎眼的狗。阿喜知道四眼阿叔在找眼鏡。四眼阿叔沒了眼鏡,整個人就木了。
阿喜忍不住笑了,喊道:"掛在籬笆上呢,你左手邊。"
四眼阿叔摸摸索索地找見了眼鏡,戴起來,人看他,他看人,突然都清清亮亮了起來。
四眼阿叔把褂子穿上了,就問阿喜這周的文章做了嗎?阿喜說只寫了一句話。四眼阿叔問什麼話?阿喜就把那句話說了。四眼阿叔說這句話好是好,只是虛浮。女子受教育的意義還得落到實處上。你接著再想。阿喜說我實在想不出來了,腦袋瓜子都想破了。阿叔你給我想幾句吧。
四眼阿叔就閉了眼睛,腦袋瓜子一晃一晃的,一綹頭髮支在風裏,也跟著晃——四眼阿叔想事的時候,都是這個樣子。
過了半盞茶的工夫,四眼阿叔就睜了眼睛,緩緩地說:"未嫁以先,扶攜爹娘,經管家居諸般事宜;嫁為人婦,養育兒女,明瞭天下是非曲直。于國于家,有萬利而無一弊。"
"這回是我幫的你,算不得數。下回你得補二十個字。"
阿喜正和四眼阿叔說著話,就聽見屋裏阿媽扯著嗓子嚷:"就是專門給你找個洗衣娘也不夠你使啊,阿壽你也不管管這兩個衰仔!"
阿媽扯著耳朵把阿文阿武拎進了後院。阿文阿武的衣裳叫汗濕透了,緊貼在身上,像糊了張油紙。阿媽叫兩人把褂子都脫了,扔進阿喜的桶裏一併洗了。清晨阿喜跟阿爸出門賣貨的時候,阿媽的肚子還沒有這麼大。隔了一個上午,阿媽的身子好像又笨重了些,兩隻小腳踩在地上,把地踩出了兩個深坑。
阿喜扶著阿媽進屋坐著,回來就用四眼阿叔洗剩的水,給阿文阿武兩個擦臉上身上的汗。阿武哪里閑得住?撩了盆裏的水來潑阿文。阿文也不讓,反過來潑阿武。兩人潑過來潑過去,把阿喜的衣裳也弄濕了。阿喜就板下臉來,說你兩個再這麼皮下去,阿姐就回唐山(舊時華僑對中國的稱呼)了。
阿文阿武聽了,愣了一愣,就都不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阿文才說:"阿姐你騙人,你哪有錢買回唐山的船票?"
阿武也醒悟過來,說:"阿姐你一個人認不得去碼頭的路。"
阿喜噗哧一聲笑了,從兜裏掏出一個油紙包來,拿出早上省下的那塊豬油糕,分成兩半,給阿文阿武各一份。兩人吃得一嘴是油,把指頭都舔了——才略略安靜了會兒。
阿喜洗完衣裳回到房裏,碾了墨,鋪開紙,把四眼阿叔的話記在紙上。寫到"嫁為人婦"的時候,手裏的狼毫突然就沉澀了起來,墨水在紙上洇出一個大大的秤砣。
阿喜一點也不想嫁為人婦。
嫁阿元那樣的男人嗎?兜裏倒是有幾個銅板,可是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別說是做小,做大她也不想嫁。
嫁老蔫茄肥仔那樣的男人嗎?那就更不行了,非但不認得自己的名字,兜裏連一個銅板也存不住。
可是,金山的唐人街裏還有別樣的男人嗎?阿媽能給她尋個什麼樣的婆家呢?除非……
阿喜的腦子裏,像塞進了一團亂麻繩,扯來扯去,也扯不出一根線頭來。
也許,她壓根等不到嫁人的那一天了。誰也別想把她逼到那個頭上,因為她有她自己的頭。她的頭是一了百了頂到了頭的頭,沒有人能跨得過去她這個頭。
阿喜突然放了心。

秋天來了,學堂開學,阿喜穿上那件領口上打了一個補丁的青花布襖,去學堂上學。一個夏天也沒捨得穿,一路上只覺得衣裳短了小了,一動身子就牽扯著她的肉,就想金山的水鹼性大,怎的就把衣裳洗縮成了這樣?
來到學堂,發覺同桌的換了一個人。也是個男仔。這個男仔個頭到了她的肩膀,穿了一件挺體面的黑洋裝,頭髮從中間分開一條細縫,光光溜溜的滿是梳齒的痕跡。男仔見她怔怔的樣子,就笑,說辮子長了,你的。阿喜聽聲音,才聽出還是那個獨眼仔威利,只是長高了許多,不戴眼罩了。阿喜再看了一眼,就看出威利右邊那只眼睛一動不動,綠綠地閃著光——原來是只玻璃眼。威利見阿喜盯著他,就伸手把假眼摳出來,遞給阿喜看。阿喜像見了蛇蠍似的跳了起來,一下把那顆玻璃眼給碰落在地上了。
先生倒真換了一個。不過換和沒換也差別不大,都是一模一樣的老小姐裝扮,連說話的嗓音和樣式都像。阿喜看著先生,心想這麼好聽的學問,怎麼就藏在這麼難看的人心裏,怪可惜的。
先生用教鞭把桌上一拍,一屋亂哄哄的聲音頓時就矮了下去。
先生叫大家背主禱文。每天開課前都是要背主禱文的,只是中間隔了一個暑假,心玩得野了,背起來就參差不齊,亂哄哄的像菜肉市場的叫賣聲。
先生的臉色就難看了起來,揮了揮教鞭讓大家都停了,卻點名叫了一個男仔站起來背。男仔結結巴巴把一篇書扯得跟爛布似的,先生聽得沒了耐心,便又叫起來一個。誰知這個比先前那個還爛。先生一氣叫了四個,個個都在扯破布。
叫到威利的時候,他正趴在地上找假眼。先生的教鞭落在威利屁股上,威利慌慌地站了起來。全班的孩子,就在這一刻不約而同地看到了威利臉上那個從前被黑眼罩掩蓋著的巨大秘密—— 一個漆黑的塌陷下去的深坑。
前排的一個小女孩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威利的嘴巴扁了一扁。阿喜覺得他也要哭,可是他沒有。他的上唇咬住了下唇,他在忍。阿喜知道他忍得苦,因為他的身子在抖,抖得跟風掃過的葉子。抖得桌子也抖,地也抖。
阿喜用眼角的餘光,看見了那個青綠色的玻璃球,就在她腳邊一尺遠近的地方。
阿喜矮下身子,用腳把那物件慢慢地勾過來,撿了,撩起衣襟擦乾淨了,遞給威利。
威利把玻璃球往眼裏塞,塞了半天,沒塞進去。幾十雙眼睛火油燈似的照著威利,威利蠟人似的化出了一臉的汗。先生很有耐心地站在威利跟前,看著威利顫顫地,終於把玻璃珠子塞回了那個黑洞裏。
"我,我們在,在天上的父……"
威利說完這一句,就僵在了那裏,再也想不出下一句了。威利的腦子這時候是一片荒地,連草都沒得一根。阿喜看得著急,便悄悄給威利遞詞。威利接一個,丟兩個,怎麼也串不成句——倒讓先生發現了。
先生拿教鞭指了阿喜的鼻子:"你,來。"
阿喜被先生領到了最前面,滿臉赤紅地站在了黑板前頭。
"有本事,就在這裏顯示。"先生說。

我們在天上的父,
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願你的國降臨。
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們日用的飲食,
今日賜給我們。
免我們的債,
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
不叫我們遇見試探,
救我們脫離兇惡。
因為國度、權柄、榮耀,
全是你的,
直到永遠,阿門。

阿喜只磕巴了一處。阿喜在該說"地上"的時候,說了"天上"——又趕緊改了口。其實阿喜放暑假的時候一次也沒背過主禱文,阿喜只是記性好。阿喜記住的事,若要叫她忘記,那就比先前叫她記的時候還難。
阿喜背一句,先生的臉緊一絲。等阿喜背完了,先生的臉已經緊成了一塊灰疙瘩,卻沒說話,只揮了揮手,叫阿喜回到座位上去,便開始講課。那五個背不出來的,就依舊站著,一直站了一堂課。
先生今天講的是聖經課,是諾亞伐木造方舟,叫全家老小搬進去,躲避上帝洪水的故事。這個故事,是上個學期已經講過的,先生忘了,還講。先生在講前頭的事,後頭的事阿喜早已經知道了,就分了心。阿喜一分心,就開始在本子上畫畫。
先生講船,阿喜就畫船。諾亞的船是怎樣的阿喜不知道,鄉下打魚的船阿喜卻是知道的,前面尖,後面圓,中間一個小蓋棚。阿喜畫完了船,就想畫諾亞。諾亞阿喜沒見過,下河村的老阿公阿喜是見過的。白鬍鬚,破竹笠,寬褲腿上紮一截繩子。阿公畫完了,先生還沒把方舟的故事講完,阿喜便想畫諾亞的孩子。阿喜不認得諾亞的兒孫,阿喜卻記得唐人街的孩子。阿喜在船上又畫了兩個男仔。
這時阿喜聽見有人噗哧一聲笑——原來是獨眼威利歪著一條腿在看她的畫。
"那不是你弟弟嗎?"威利指著船上的男仔說。
下了課,阿喜看見教務主任史密斯小姐從門口走過。教課的先生叫住史密斯小姐,兩人站在走道上說了幾句話。阿喜出來的時候,史密斯小姐已經走了,教課的先生卻站在門口等她。
"史密斯小姐讓你去一趟。"先生說。
"什,什麼事?"阿喜的聲音結巴了起來。
"去了,你就知道。"先生說這話的時候,看了阿喜一眼。這一眼滑溜得像田灘裏的泥鰍,叫阿喜抓不住是什麼意思。一路往史密斯小姐的辦公室走,心就上上下下地打著鼓。
今天的禍,闖大了。不該,不該給威利遞詞的。上個學期威爾瑪給比利遞詞,就叫先生罰擦了兩個星期黑板。先生那時就說了,往後再發現有人遞詞,就不光是擦黑板了。
觀音菩薩,千萬別叫阿媽知道……
阿喜的腳越走越沉,走到史密斯小姐辦公室門口的時候,腳脖子已經陷進了地裏。
阿喜敲門,史密斯小姐說了聲進來,卻不理她。史密斯小姐在看一本厚厚的書,史密斯小姐的眼睛在書頁上掃來掃去,一頁,又一頁,每一頁都像砂紙般打磨著阿喜的神經。
阿喜終於沉不住氣了。阿喜咳嗽了兩聲,咳出了一句話。
"我,我錯了。"
哦?史密斯小姐從書裏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阿喜。阿喜覺得身上燙。最燙的地方,在那根繞過脖子放在左邊身子上的辮子。
阿喜突然明白了,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史密斯小姐要查看她頭髮裏有沒有蝨子——就像她第一天進校門時那樣。
可是今天跟那一天不一樣了,今天阿喜已經有了一肚子的英文,可以跟史密斯小姐說:
"我阿爸,我阿媽,我阿弟,我們家沒有一個人頭上長過蝨子。我阿人長過一回,那也不怪她——是天旱,煮飯的水都沒有,哪捨得用水洗頭?你的頭髮盤得那麼緊,你才說不準長蝨子了呢。"
可是阿喜今天一個字也不能說。從前是說得,卻不會說,今天是會說,卻說不得。阿喜只是默默地解開了辮子。
史密斯小姐的臉裂開了,裂出了一朵笑。阿喜從來沒看見史密斯小姐笑過,只覺得史密斯小姐笑起來的樣子,比生氣的時候更難看。
"Tracie,我只想告訴你,你不用來這個班上課了。"史密斯小姐緩緩地說。
日頭轟的一聲墜到了地上,裂成了許多瓣,到處是火星子在飛濺。阿喜天暈地轉。
這麼快,她就走到了她的頭——在阿媽給她的期限之前。這個頭,不是別人逼的,卻是她給自己找的。她怨不得阿元,也怨不得阿媽。她甚至怨不得命。這一回,她只有自己好怨。
"錯了……不該……怎樣罰我,都好……只是……要讀書……"
阿喜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這些英文字仿佛只是借了她的嘴在趕一段路。路很長,也很磕巴,可是它們一旦走出了她的嘴就仿佛跟她毫無關聯了,虛虛浮浮地飄在半空,聽見了,卻聽不真。
史密斯小姐這回笑出了聲。
"Tracie,我是說,你可以不來小小班上課了。明天起,你到初讀班插班——你的英文夠用了。"
初讀班?小小班上面還有個小班。小班上頭才是初讀班。史密斯小姐的意思是,她跳了兩級?
阿喜恍恍惚惚地回了教室,只覺得一身的骨頭都給剔走了,軟綿得沒有一絲力氣。癱坐下來,半天也沒聽進去先生講的是什麼。
"明天,我就走了,去別的班。"
趁先生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的空當,阿喜對獨眼威利說。
威利沒有說話。阿喜以為他沒聽見,便又說了一遍:"跳級,到初讀班。"
威利還是沒有說話。阿喜看見那只不戴玻璃球的眼睛裏,慢慢地流出了一滴眼淚。眼淚在眼裏攢了半天,很有氣力,咚的一聲落到地上,濺起一團灰泥。
"我知道,誰也不想和我同桌。"威利說。
阿喜的心扯了一扯,扯出了一絲痛。她想說句什麼,能叫威利好受些,可是搜腸刮肚,竟找不到一句話。
"這個,送給你。"阿喜把那張畫了船和人的紙,從本子上撕下來遞給威利。
"你的畫,我有。"威利說。
"你怎麼會有?"阿喜吃了一驚。
"偷,偷的。"威利囁嚅地說。
"明年,你好好讀書,也跳級,我還同你坐。"阿喜說。

阿喜放學回家,從阿媽手裏接過喜來,用布帶綁在背上,就幫阿媽洗菜。阿媽說今天晚上包春捲吃,雞蛋是現成的,只要洗出芽菜(豆芽)就好。
喜來是阿喜的小阿弟,兩個月大。
早年有人給阿爸算過命,說阿爸命弱,必得有三個男仔扛著,才挺得過去。阿媽連生了阿文阿武兩個男仔之後,肚子便多年再無動靜。這回懷上了,嘴上雖說生男仔女仔都無所謂,心裏卻是真真盼望生個男仔的——果然就生了,一家人極是歡喜。阿媽說是求觀音菩薩心誠,才求來的。阿文說菩薩年年求,為何到了今年才來呢?明明是阿姐帶來的。阿爸想想也是,就給這個小兒子起了個名字叫喜來——喜來只是小名,喜來的大名叫黃子庭,跟阿文阿武的"子"字輩。
喜來是個夜哭郎,白天眠,夜裏醒,醒了就哭,哭得要掀翻屋頂。阿媽叫阿喜寫了張"我家有個夜哭郎,夜夜哭啼不得安。過路君子誦一遍,小兒一眠到天光"的紙條,貼在唐人街的柱子上,連貼了七日,也不管用。
喜來哭,只認阿喜抱。阿喜一抱,喜來就不哭。阿喜一放下,喜來就哭。阿喜只好用被子把喜來裹在自己肚子上,坐在籐椅上過夜。又怕真睡著了摔了喜來,便時時警醒著,總不得安眠。
阿文阿武這會兒正趴在桌上玩雞蛋。今天是春分,農曆上說春分這天日夜平分,諸物均衡。阿媽說一年裏只有這一天,能把生雞蛋豎起來不倒。阿文先挑了一個最大的,重頭朝下豎著。阿文大氣也不敢出,扶了半天才鬆手。剛一鬆手,那蛋就咚的一聲倒了,跌碎了,稠稠地流了一攤。阿爸正在碾藥,站在藥碾子上看得清清楚楚,就罵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省著過日子,饑荒的時候一個雞蛋救一條命呢。
阿媽拿過一把勺,把桌上的蛋清蛋黃都刮到了碗裏。又拿了一個平底的淺盤,叫阿文阿武在盤子裏頭豎雞蛋:"不怕,碎在盤裏,正好炒了包春捲——難得一年裏才有這一天。"自從生了喜來,阿媽仿佛卸下了肩上的千斤重擔,性情就好了起來。
阿武接過手來,豎了四遍,都倒了。阿文搶過去,也沒豎成。直到摔碎了五六個雞蛋,阿媽才叫歇了。
喜來這會兒醒著,叫窗子裏透進來的日頭舔得像只小狗,眯著兩眼,兩條腿踢蹬著阿喜的腰,口水淌了阿喜一肩。阿喜掏出手絹將喜來的嘴擦乾淨了,喜來咬住阿喜的指頭不放,沒牙的嘴嘬得阿喜指尖生疼,就知道喜來餓了,便解下來遞給阿媽餵奶。阿媽接過喜來,斜了阿喜一眼,說你睇睇鏡子,都瘦成什麼樣子了。這個書,不讀也罷,白天還能抽空睡一覺。
阿喜知道這句話是遲早要來的。到下個月尾,阿喜就上了一年學堂了。阿喜真想讓阿媽忙一些,再忙一些,忙得興許就忘了這個期限。可是阿媽沒有。阿媽非但沒有忘記,阿媽還是掐著指頭算計著這個日子的。
"官府的紙怎麼填,你問問學堂的先生。"阿媽說。
阿媽嘴裏的紙,是指上完一年學後跟金山官府申請退回入埠人頭稅的文件。阿媽日日夜夜惦記著的,就是從官府的牙縫裏,把吞進去的銀票一元一元地扯回來。舊年借下的債,很快就到期限了,阿媽得一筆一筆地還。
"阿媽,我不困。我還想念書。"阿喜說。
"一個女仔,還想念到天上去啊?就是念到天上去,不還是嫁人嗎?英文能講通幾句話,叫人拐不走,數得了數,就行了。等稅銀退回來,你就回家。"
阿媽的話,剛開始的時候,還有點商量的意思。說著說著,就繃緊了,緊得沒有一絲縫隙,可以讓阿喜插進去一個字。
阿喜洗完芽菜,擠幹了水,攤了雞蛋,就來包春捲。阿喜的春捲包得細細巧巧,像嫩筍,一根一根地放在盤子裏,叫人看上一眼就想吃。阿喜剛把春捲放進油鍋,撈出第一根,阿武就搶走吃了。再撈一根,阿文搶了。阿媽就笑:"家裏要多出幾個你這樣的,再大的糧倉也得叫你吃癟了。"
阿喜又撈出一根,阿文剛伸出指頭,就叫阿喜敲了一筷子:"給阿爸的。"
阿文夾了來遞給阿爸,阿爸坐在藥碾子上就著阿文的手吃了。阿爸咬一口,阿文咽一口唾沫。
"阿媽,我還是,想念書。"阿喜輕輕地說。
阿媽吃了一驚——阿媽沒想到阿喜還惦記著這件事。阿媽的好脾氣用了一下午,到了這刻就用薄了:"我還是不是你阿媽?這事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阿媽的聲音很大也很尖,踩在阿爸碾藥的聲響上,一路撲到屋頂,震得天花板沙沙地落塵土。
阿喜不說話。阿喜臉上的鮮活如水漏了下去,看不出悲,也看不出喜,只剩下死人一般的硬冷——那是阿媽未曾見過的一種表情。阿媽心裏有些害怕起來,但是阿媽沒有把害怕放在臉上。
一屋人誰也沒有吱聲,空氣脆薄得如同三月裏的河冰,輕輕一碰就要碎裂,誰也不敢動一下。
半晌,才聽見阿文嘟囔了一句話。這句話很輕,輕得如風,卻把河冰嘩的一聲碰碎了。
阿文的那句話是:"阿姐不上學堂,我也不上了。"
阿武也說了一句話。阿武的話騎在阿文的話上,聲氣就足了一些。
"阿哥不上學堂,我也不上。"
阿媽的眼睛驚訝得飛出了臉外,半天撿不回來。
"你阿姐是要嫁人的。她嫁人,你也嫁人?"
阿武被阿媽這句話噎住了,半天才想出一句回話:"我不嫁,阿姐也不嫁。"
阿媽起身就去了屋角,阿武知道阿媽是去取藤條。阿媽的藤條經常是虛張聲勢的,舉上去的時候多,落下來的時候少。可是阿武卻吃不准今天阿媽的藤條是不是要派真用場。阿武撒腿就跑,跑了幾步,回頭看阿文沒跑,便又慢吞吞地走了回來,臉上有些臊。
阿爸呵呵地笑了起來。阿爸剛剛碾完藥,阿爸今天碾的是甘草。阿爸從藥碾上跳下來,抓過阿媽手裏的藤條,來拍撣褲腿上的藥末,一屋便都是甘草的香甜味。阿爸很久沒這麼笑過了,阿爸的笑讓一屋的人都怔了一怔。
"她阿媽,這女仔的命是硬,卻有菩薩護著她呢——難關都過去了。她要上學堂,就讓她去吧。難得這兩個百厭仔(調皮搗蛋的孩子)這麼聽他阿姐的話呢。"
阿喜沒吭聲。
阿喜這回沒吭聲,是因為阿喜喉頭哽了一塊東西。
她知道,今天她又撿回了一條命。

阿喜從放學起,就在等待著這個時刻。一直等到日頭西斜了,才終於等到了。阿爸阿媽的腳剛剛邁出門檻,她就迫不及待地朝後院跑去。她要趕在日頭還沒完全落下之前,做成她要做的事。
今天是元宵節,唐人街有燈市。唐人街今天熱鬧得很,卡城(卡爾加里市)來了一個十二人的醒獅隊,從片打街頭一直舞到街尾。片打街兩邊的店鋪,都已經早早備下了喂獅子的紅包。三藩市也來了一個戲班,是女全班,演全本的《李後主和小周後》。戲是從早上就開始演的,一直演到夜裏,換人不停戲。隨進隨出,日場是兩個毫子,夜場是三個毫子。阿爸今天早早把藥鋪關了,帶全家去逛燈市,夜飯也在外邊吃——有的是擺攤的小食鋪。連四眼阿叔,也跟著去看熱鬧——今天是週一,輪到四眼阿叔歇工。
其實阿喜也很想去。阿喜想看燈,想看獅子抬起身子時底下露出來的那些腳,也想吃鋪子上那些油汪汪的糕餅——阿喜閉上眼睛,油仿佛已經順著她的指尖流了下來。她更想看的是戲班演的戲。阿喜從前看過男人演的女人,可是阿喜從來沒看過女人演的男人,她不知道嬌滴滴的女人演出來的李後主,會是個什麼模樣。
可是她不能去。她有緊要的事要做。
阿喜跑到後院,去開那間小屋的門。叫它小屋實在是一種誇張,事實上它只是一個幾塊舊木板搭起來的窩棚而已——那是阿爸存稻草和修理家什的工具,阿媽放過季換下來的鞋子的地方。過年的時候陰陰綿綿地下了幾天雨,稻草很是濕潮。阿喜掀起那塊當作門用的舊布簾時,一股黴味熏得她打了個噴嚏。阿喜屏住呼吸,在那堆髒鞋子裏翻來翻去,終於翻到了那個鐵盒子。打開來,還好,沒幹。
那個鐵盒裏裝的是鞋油。正月初五喜來過周歲生日,阿爸在家裏擺了兩桌酒。阿爸就是用這盒鞋油,刷了他那雙棕色皮鞋的。從那天起,阿喜就盯上了這個盒子。
接下來的那樣東西,阿喜就熟門熟路了,不用翻也不用找,就在阿媽醃雞蛋的甕子旁邊的那個瓦罐裏。阿喜打開罐子,舀出一小勺粉放在碟子裏,滴上幾滴水,那碟子就成了一汪的桃紅——那是阿媽的染粉。給喜來擺酒的時候,阿喜就是用這些染粉,幫阿媽染了許多紅雞蛋的。
最後那樣東西費事一些。阿喜的書包裏有一個紙包,裏邊是阿喜這幾天抽空摘下來的冬青葉子。阿喜把冬青葉子放進阿爸搗藥的小石臼裏細細地搗碎了,再用篦子篦走碎葉渣子,剩下的便是綠汁。
這三樣東西都備齊了,阿喜就去樓上拿出紙筆來。紙是學堂裏發的白紙,筆就是那杆平素她跟四眼阿叔學字時用的狼毫。阿喜知道狼毫不是派這個用場的,可是阿喜也顧不得了。
上個學期,阿喜又跳了一級。阿喜如今是高讀班的學生了。高讀班有一堂藝術課,每兩周上一回,教唱歌也教畫畫。就是在藝術課裏阿喜才知曉,洋人的畫,和從前鄉里字鋪的老先生畫的松梅竹菊,原來是這般不同。紙不同,筆不同,顏料不同,畫出來的景致也自然不同。
前一堂課先生派了作業,讓每人回家畫一幅畫,題目不限,兩周內交。阿喜就犯了難:阿喜沒有筆也沒有顏料。阿喜跟阿媽說過了狠話,是絕不能再問阿媽要一個毫子的。明天就要交作業,阿喜一夜沒睡,才想出了這個法子。
叫阿喜犯難的是顏料,不是題目。畫什麼阿喜老早就有了譜——阿喜要畫的是桃花。
金山的桃花這時辰連個影子也還沒有。阿喜的桃花在阿喜的心裏。下河村家門口那口石井邊上,就有一株桃樹。那株桃樹在阿媽生她之前就已經有了。一季又一季,她看了十四季的花。十四季的花在她心裏留下的印記,刀斧都刮不走。阿喜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清晰地想起樹幹上的蟲斑和花瓣上的紋理。
阿喜先畫的是樹枝。鞋油太稠,阿喜用筆桿把油碾薄了,再塗在紙上。塗完了,還濕著,就拿到後院放在風口吹著。風沒來,倒先來了一群蒼蠅,嚶嚶嗡嗡地叮在紙上,趕都趕不走。過了一會兒,阿喜才明白過來,原來蒼蠅是把那一坨坨的鞋油當成了雞屎——便忍不住笑出了聲。
過了一刻鐘,等樹枝幹了,阿喜才拿回屋來畫葉子。冬青葉的汁液顏色太淡,阿喜描了幾遍,才描出稀疏的幾片黃綠,不像新葉,倒像是枯菜皮。
花是最容易的。阿喜把那碟子紅水分成了兩碟,第一碟不變,第二碟裏頭多加了幾滴水,便有了深淺兩樣的紅。深的是欲開沒開的蕾,淺的是盛開怒放的花,層層疊疊的畫了滿滿一紙,倒把那枯黃的葉子壓下去了——桃樹正開花的時節,葉子本來就不顯。
阿喜其實還想畫花蕊的,可是阿喜再也沒有另一樣顏料了,只好作罷。
第二天拿了去交給先生。先生摘下眼鏡近著看了,又戴回眼鏡放到遠處看,半晌才問:"跟人學過嗎?"阿喜說就跟你學過。先生歎了一口氣,卻不再說話。

四眼佬的事,是到了第五天才傳到家裏來的。傳話的,是肥仔的一個遠房表兄,跟四眼佬一起在"陳園"裏幫廚,也是最後一個見過四眼佬的人。
元宵那日,四眼佬雖跟阿爸阿媽一起上街,卻沒有去睇燈,也沒有去睇獅子,更沒有去睇戲。四眼佬那天,其實是去參加洪門的聚會的。
洪門的聚會時時都有,並不新鮮,新鮮的是洪門這幾天從三藩市來了個掌門人,姓孫,聽說一路上都在演講籌集軍餉,準備回唐山去推翻皇上起大事。四眼佬已經一個星期沒去"陳園"上工了,天天都跟在那個姓孫的後頭聽差。元宵節那夜,四眼佬就沒有回家過夜。
第二天也沒有回來。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
再後來才是肥仔的表兄來傳話,說不要等了,鋪位租給別人就是了——四眼佬走了,跟著那個姓孫的去了域多利(維多利亞),一路東行,再不回來了。
阿媽罵了一聲死鬼四眼,還欠了我一周的屋租呢。眾人就笑,說四眼佬教你女仔讀書認字呢,也沒算學費,兩下抵了。
"他,留,留下話了嗎?"阿喜顫顫地問。
"話是沒有,屎倒留了一泡——去了一趟茅房才走的,傘也沒帶一把。"那人說。
眾人就感歎,說這個四眼佬看起來就不是個尋常之輩,不是寇就是王的命。若是躲過了皇上殺頭的罪,將來改朝換代,混個幾品官也未可知呢。阿爸聽了,臉色煞白,便叫眾人住嘴——人多嘴雜,誰知有沒有保皇會的密探。
眾人的話,阿喜一句也沒有聽見。阿喜只是怔怔地往樓上走去。樓梯一級一級的,阿喜好像沒了腳,身子一浮一浮地往上飄。到了屋裏坐下來了,阿喜才知道,自己不是沒了腳,而是沒了心。原先長心的地方,如今是一個洞。這洞大得就是把天砸碎了往裏填,也填不滿。
阿喜把枕頭芯子拆開了,拿出裏頭藏的一雙布鞋。鞋是舊年入冬的時候就做下的。她沒有問他要過鞋樣。她用不著。她的眼睛已經在他的腳上走過許多遭,她毫釐不差地知道他的尺寸。她早就知道他的尺寸,等了那麼久才做成鞋子,是因為她在等阿媽存下黑直貢呢的鞋面布。她做完了鞋子,等了這麼久也沒給他,是因為她臉皮薄。
其實,她是想好了的。她想這回把他派她做的文章交給他的時候,就把鞋子也一併給他。
她把話也想好了,一句話她想了好幾個月了。
"阿人叫我給你做的鞋。"她會說。
當然這句話她不能看著他說,看著他說她保不住就會臉紅。
用不著了,再也用不著了。
阿喜找出一把剪刀,來剪鞋子。鞋底很厚實,阿喜剪了幾刀也剪不透。剪著剪著,鞋底漸漸變了顏色,阿喜才明白是手剪破了。

一九八五年夏天,中國文化部派出一個代表團,參加溫哥華的一個城市藝術節。團中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畫家,在官方活動的間隙裏參觀了當地的藝術館。藝術館的解說員非常熱情地向這位老畫家介紹了當時正在展出的著名七人畫派畫作,可是老畫家卻置若罔聞——因為他發現了另外一張並不起眼的畫。
那張畫裏是一個中國男人,穿了一件對襟的舊布褂和一條寬腿褲,褲腳處用繩子系緊了,露出底下一雙裂了線的青布鞋。男人左手臂裏挽著一個包袱,右手捏著一把桐油紙傘,衣裳的下擺被風刮起一個角——像是在急急地趕路。男人的衣著打扮是典型的清末華工模樣,可是老畫家注意到了兩件事:第一,男人沒有留辮子;第二,男人戴了一副金絲邊眼鏡,一側的鏡片裂了一條縫。
這幅油畫的名字叫"1911年的溫哥華"。
老畫家摘了眼鏡湊在畫上找簽名。簽名很小也很潦草,他看見了,卻怎麼也看不清。
他就問講解員這張畫是誰畫的。講解員說這是一幅一直沒能找到確切畫家的畫作,原本是哈德森河谷公司的副總裁威利•亞當遜先生的私人藏品。亞當遜先生辭世後,他的後代才把它捐給了藝術館。從收藏的年代來看,這大概是一位和艾米莉•卡(加拿大著名女畫家)先後時期的藝術家所作。
老畫家在那張畫前停留了很久,離開的時候一直在喃喃自語。
"不像啊,不像那個時期的作品。"他說。

原載《江南》2010年第1期
原刊責編李慧萍
本刊責編章穎

作者簡介: 張翎, 女,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於復旦大學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分別在加拿大的卡爾加利大學及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現定居於多倫多市, 在一家醫院的聽力診所任主管聽力康復師。
90年代中後期開始在海外寫作。主要作品有《張翎小說精選集》(六卷本),長篇小說《金山》《郵購新娘》,中篇小說《雁過藻溪》等。作品獲多種文學獎項,並多次入選各式選刊和年度精選本。

創作談:一條柔韌的絲線
張翎
這幾年我為長篇小說《金山》做了許多案頭準備。這一類的準備過程像漫長的隧道,陰暗且不知哪里是盡頭。但是偶然也有岩層薄弱,透出一兩絲天光的時刻。阿喜就是在這種時刻走進我的思緒的。
在翻閱史料的某一天裏,我撞到了一句話:"幾十年裏難以攻克的種族壁壘,最初的一絲鬆動並不是發生在政客的談判桌上,而是發生在學校的操場上,當兩個不同膚色的孩子為搶一個球而發生肢體碰觸的時候。"這句話電閃雷鳴般地在我沉澀的思路中開闢了一條蹊徑,讓我看到了一小群從前沒有注意到的人。
在討論一個多世紀的華僑歷史時,我們的關注點常常放在最初的拓荒者和後來的收穫者上,卻忽略了這兩者中間的漸進過程。當第一代華工最先踏上洛基山脈時,等待他們的是一個陌生而敵對的世界。"種族歧視"是一句用爛了的套話,它蓋住了比它本身複雜得多的社會心理現象。歧視和敵對的本質是無知,以及從無知衍生出來的猜忌和恐懼。第一代的華工和外邊的世界之間有一層堅固的營壘,世界不想瞭解他們,他們也沒有給外邊世界瞭解他們的機會。而當他們的孩子出生時,營壘的牆壁上出現了第一道裂縫。
我產生了窺探這絲裂縫的好奇。於是阿喜應運而生。
阿喜似乎是為了消除無知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她自己的無知,還有他人的無知。阿喜消除無知的路走得很辛苦,跌跌撞撞,腹背受敵。阿喜的敵人來自外邊的世界,也來自她自己的世界。比如膚色,比如性別,比如年齡,比如社會常規。阿喜走進溫哥華公立教育體制的大門時,所有的敵人從四面八方一起向她撲來。
阿喜對付這些敵人的手法,就是隱忍。阿喜像是一條極為柔韌的絲線,四面八方的力量可以把它扯得無限細薄,可是卻永遠無法徹底扯斷它。在撕扯的過程中,那些力量感受到了比它們自己強大百倍的力量——一種剛強所無法穿越的柔韌。阿喜的絲線在她阿爸的營壘和外邊世界的營壘之間架起了一條窄橋,後來的人沿著這樣一條窄橋開始互通,雖然走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卻畢竟有了一條路。
我想寫這樣一種柔韌。也想借這個故事,把像阿喜這樣在華僑歷史上似乎微不足道,卻又舉足輕重的人物,重新推到大眾視野裏。
2010.1.11
向北方
小越:
爸爸要离开你一段时间。爸爸离开的原因,等你再长大一些就明白了。爸爸要去的那个地方,在多伦多的北边。很北。可是,不管爸爸在哪里,爸爸的心永远不会离开你。
苏屋嘹望台。
陈中越趴在桌子上,举着放大镜在那本新买的加拿大地图上寻找这个奇怪的地名。湖泊河流如蝌蚪带着各式各样的尾巴,在放大镜里游来游去。后来他终于摆脱了蝌蚪们的纠缠,在安大略省的北部找到了这个芝麻大的黑点。
打开电脑,进入雅虎,有十几条索引。
镇内人口:3400。外围人口:1800。纬度:北纬52度。主要居民:乌吉布维族印第安人。辖区:印第安和平协议第三区……
网页的图文说明渐渐地模糊起来,只剩下几个字如平地里兀起的山峰,生猛地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北纬52度。
中越翻出一本卷了毛边的中国地图,沿着北纬52—53度线一路找过去,只找到了一个孤零零的地名:漠河。他听说过这个地名。中学地理课老师曾经告诉过他,这是中国最北的一个县。
也就是说,苏屋嘹望台和中国最北的一个县城几乎处在同一条纬度线上。
中越觉得血从脚底一寸一寸地热了上来,心跳得一屋都听得见。关闭了网页,就飞快地打出了一封信:"我接受聘任合同的全部条款,将于两个星期之内赴任。"信打完了,用食指轻轻地击了一下发送键,叮的一声脆响,电子邮件飞离了他的电脑——这才感觉到手在微微地颤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满天都是透明的翅膀,载着他一腔的急切,飞向那个有着一个奇怪的名字的加拿大北方小镇。
第二天中越就开始收拾行李。大件的家具电器,都送给了范潇潇。自己的日用物件整理起来,是四只大箱子。两只放后盖箱,两只放后座,应该正好是一满车。关结银行账户,检修汽车,购买长途行车保险,带小越去家庭医生那里做年检,与导师、同事、朋友一一话别。琐琐碎碎的事情,办起来竞出乎意料地简单顺利。
一个星期之后,中越就开始了前往苏屋瞭望台的漫长旅途。
启程的那天早上,车都开到高速公路口上了,他又停下来,用手机给潇潇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铃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小越在吗?"他问。那头冷冷一笑,说你有多少时候没送小越上学了?你不知道她夏季班的校车七点半就到?他顿了一顿,才说:"潇潇,那我就走了啊。"那头不说话,他就挂了。停在路边,他怔了半天,心想自己大概还是期待着潇潇说些话的。可是他到底期待潇潇说什么样的话呢?其实,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主意已定。她是知道他的,所以她什么也没说。
车子开出了多伦多城,屋宇渐渐地稀少起来,路边就有了些田野,玉米在风里高高地扬着焦黄的须穗。再开些时辰,房屋就渐渐绝了迹,田也消失了,只剩了大片的野地,连草都不甚旺盛。偶有河泽,一汪一汪地静默着,仿佛已经存在了千年百载,老得已经懒得动一动涟漪。夏虫一片一片地扑向车窗,溅出斑斑点点壮烈的绿汁。路上无车也无人,放眼望去,公路开阔得如同一匹巨幅灰布,笔直地毫无折皱地扯向天边地极。中越忍不住摇下车窗,将闲着的那只手伸到窗外狂舞着,只觉得满腔的血找不着一个出口,恶浪似的拍打着身体,一阵一阵地轰鸣着:向北方,向北方,向北方。
中越对北方的向往,最早的时候,其实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中越出生的年代,正逢越南在轰轰烈烈地打着仗。中越三四岁的时候,跟着院子里的孩子们看过一部越南电影。电影的内容有些模糊,依稀记得是一群面黄肌瘦的南越儿童,在飞快地削竹桩。电影的插曲,他却清晰地记住了。这首插曲词语重叠,音韵反复,极容易上口。用现代流行音乐的套路来重新诠释,其实就是"蓬擦擦"最简单的变奏。
向北方,向北方,南方的孩子盼解放。
向北方,向北方,南方的孩子盼解放。
向北方,向北方,南方的孩子盼解放……
这是中越一生里学会的第一首歌,是记忆的大筒仓里垫在最底层的一样东西。后来长大成人,筒仓的内容不断地增加着,溢失的却总是那些堆积在最表层的东西。而最底里的那首歌,却已经化了血化了骨,再难剥离了。虽然那时他对南方对北方都毫无概念,那首歌却是最早点燃了他对北方的模糊向往的。
后来,他的小舅和二姑,都是知青,都去了东北的生产建设兵团,时时有信来。那时父亲还在,饭桌上,母亲就念信给父亲听。信都是些诉苦的信,他半懂不懂地听着,只记住了他想记的部分,比如康拜音割也割不到头的田野,比如看不到一丝云彩的地平线,再比如比棉被还要厚的遮了天盖了地的冬雪。这些信使他对北方的模糊猜测开始具备了一些实质的内容。
再后来,他就发酵似的飞快长大了。初三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一米八。的大高个了。裤子永远太短,鞋子永远太紧,门框永远太矮,嗓门永远太粗,学期品德鉴定上永远有"希望改善同学关系"的评语。开学分组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做他的同桌。学校野营训练,没有人愿意和他睡同一张床铺。除了在运动场上,几乎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他舒适地摆置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是一头高大笨拙的熊,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江南精致而错综复杂的街景习俗人情中,举手投足间随时都可能碰碎他所遭遇的一切,不是他伤了人,就是人伤了他。江南的城郭像一件小号的金缕绣衣,他轻轻一动,就能挣破那些精致的针脚。少年的他开始感觉到了轻巧的南方压在他身上的千斤重担。
于是他越来越渴想他从未经历过的却又永远不能割舍的北方。北方的大。北方的宽阔。北方的简直明了。北方的漫不经心。北方的无所畏惧。
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其实是有一次机会可以逃离南方的,可是他错过了。他的高考成绩实在太差,只能上本地的一所师范学院。
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其实还有一次机会可以逃离南方的,可是他再次错过了——他爱上同级的一个叫范潇潇的女生,他败在她的愿望里,两人就一起报考了省城一所大学的研究生。
再后来的生活轨迹就是顺理成章的了。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结婚。生女。出国留学。移民定居。生活隔几年扔给他一项新责任,他像接力赛一样一站一站地跑着那些途程。心既定在目标上,感受就渐渐地淡了。那首《向北方》的歌,偶尔还会在他最不警醒的时刻悄然响起,那旋律,却低得如同规则心跳间隙的一两声杂音,已是无比的微弱了。他几乎以为,那个关于北方的梦不过是成长期里一个躁动不安的插曲,已经随着青春岁月消逝在记忆之中,世间不会再有力量能去搅动那个角落的平安了。
可是他错了。
有一天半夜,他从一些纷杂的梦中醒来,习惯性地摸了摸身边,是空的,才想起潇潇已经搬走了。坐起来,满耳是声音。他以为是耳鸣一一那阵子他的耳鸣很是厉害。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明白是那首久违的蓬擦擦的旋律。那音乐如万面皮鼓在他耳中敲响,使他再难入睡,只好起床,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跑了整整一个小时,回来又冲了一个凉水澡——依旧无济于事。
向北方。向北方。向北方。向北方。
那咚咚的鼓点一声比一声强劲地撞击在他的耳膜上,撞得耳膜千疮百孔。耳膜终于全线决堤,鼓声如黑风恶浪般哗地涌入血液,翻搅得他全身生疼,步履踉跄。那鼓声覆盖了所有的尘世街音,那鼓声叫他的心膨胀了许多倍,如气球一路升到喉咙口,卡住了,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他的呼吸就突然失去了节奏。
他知道他生命中的一些部分正在渐渐死去,另一些部分却正在渐渐复苏。
他也知道他斗不过那样的呼唤,他只有顺从。
于是他辞去了原有的工作,开始整天挂在网上,寻求任何一个可以通往北方的机会。
苏屋嘹望台就这样走讲了他的视野。

小越:
印第安儿童的居住条件大多都很差,漫长的冬季里,上呼吸道感染引发的中耳炎是常见病。因为没有及时医治,造成了永久性的听力损失。这里失聪儿童的比例,比多伦多高出了许多。所有的城市孩子,和他们相比,都是多么的幸运——只因为生在了城市。

中越在大学里学的是教育学,读研究生时选的是儿童教育心理学。后来留学到加拿大,又读了一个硕士学位,主修听力康复学,副修残疾儿童教育。毕业后,就在多伦多东区的教育局找到了一个儿童听力康复师的位置。这次来苏屋嘹望台,是一份为期一年的合同工作,,接替一位休产假的本地听力康复师,照顾附近六所学校的聋儿,并为残疾儿童教师培训手语及助听设施维修常识。
中越到任时,学校还在放暑假,并没有学生。中越就带着地图开着车,上各所学校转了一圈。转完了,才知道,在这地广人稀的北部,"附近"是一个什么概念一—六所学校之间,最近的距离也是一个小时的车程。苏屋嘹望台是六所学校的中间点,所以他的住处就安置在了这里。
教育局为他安排的住处在镇西角。入住的时候是夜里,他一连开了三天的车,极累,倒头便睡,也没细看。次日早上被一阵尖锐的鸟啼声惊醒,才发现自己原来住在一片树林之中。屋里从梁椽到墙壁到地板到家具,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原木筑就的。是那种只上了一层清漆的木头,木纹年轮甚至虫眼,都历历可数。凡是平面之处,都雕了图案,或是草木,或是鸟兽,或是人物,线条简明,刀锋粗粝,凹凸分明,乍看,竟都像是在飞在跳在动。屋顶上开了两爿大天窗,阳光如一条宽大的白带汹涌流下,照得一屋雪亮,尘粒如银粉缓慢地在光亮中行走坠落。便想起从前给小越买过一本外国童话故事,里头那些插图里的森林小屋,大约就是这个样子的。
走出屋来,迎面就被一片瓦蓝击倒,闭了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那样的晴空。回头看,方知道自己原来是在一个矮坡之上。下得坡来,几步之外就是淡淡的一抹灰白。那一抹灰白一路远去,渐行渐窄,窄得成了一条线,和地平线混杂到了一处。微风起来,有些细细碎碎的鳞光——原来是一汪湖。极目望去,树林湖水之间,竟无一舟一人。忍不住,就仰着脸朝天哇哇地喊了几声,便有水鸟嘎地飞起,搅得满天都是零乱的翅膀。扯了一把青草捏在手里,狠狠地揉碎了,团成一团扔在湖里。湖水只是浓稠,竟砸不出一丝波纹。掌心有了一丝绿汁的清凉,心里却依旧燥热——还是想喊。
就走到坡的顶上,将两手拢在嘴边,又是一阵狂喊。
咿咿……吁吁……呜呜……呀呀……
风将他的声音扯碎了,又一把一把地掼回来,满林子都是嘤嗡的荒腔。直喊到嗓子喑哑,才颓然扑倒在草地上,突然间感觉五脏六腑都掏空了,心里一片明净。
这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接起来,是白鱼学校的一位社工打来的,说白鱼小学的一个学生在打架时把助听器的耳模给踩碎了,不知能不能来一趟采个模型,再订一个耳模,赶在开学之前。社工问完了,很有些歉意,又说知道你在休安家假,可是家长很急——这家情况有点特殊。中越说没问题,我就来,不过赶到你那里也是中午了。社工说你倒不用赶路,人我给你送来了,就在你的办公室。 www.qikan.com.cn6TN0lUSW8sB8JYi2
中越赶过去,社工已经等在门外了。中越匆匆翻了翻社工带来的资料,知道这个学生叫尼尔•马斯,六岁零十个月,患极端严重的先天神经性耳聋,语音分辨能力几乎为零。就问孩子的语言能力怎样?社工说只会几句简单的话,平时能打一些基本的手语。学校一开学就要送他进语言康复治疗班——所以家长着急要做新耳模。中越又问小孩的父母怎么没来?说父亲很少在家,母亲在一家鱼类加工厂工作,赶不过来。中越正要进屋,社工扯了扯他的衣袖,迟迟疑疑地说:"这孩子,有,有点,不太一样。"中越笑笑,说什么样的孩子我都见过,不怕的。 www.qikan.com.cn6TN0lUSW8sB8JYi2
两人就进了屋。屋里却是空的。中越叫了一声尼尔,无人答应。社工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呼哨,一会儿,屋里也传回来一个呼哨——却是高高在上的。中越抬头,就看见墙角的那张梯子上,猴似的坐着一个男孩,两眼黑森森地盯着他看。中越仰着脸,对着梯子端端正正地打了一个手语:早安。男孩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话,中越没听懂,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是乌吉布维语,就问社工。社工忍了笑,说那是脏话,问候你母亲的,别理他。中越果真不再理睬他,却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副扑克牌,在桌上一张一张地铺排开来。这副牌如果看牌面的话,也就是一副寻常的牌。可是中越用的偏偏是牌的另一面。这副牌的背面,印的是全美篮球明星队队员的照片。每一张照片上,都有队员的签名和题词。 www.qikan.com.cn6TN0lUSW8sB8JYi2
中越听见身后有些窸窣的声响,知道是尼尔下来了,却也不回头,依旧不慌不忙地将牌洗乱了,再一张张地铺排开来。铺排好了,再洗乱。如此这般几个回合,就感到背上脖子上痒痒的有些热气——是尼尔凑过来了。这才将牌收拢来放回兜里,转过身来,和尼尔打了个正正的照面。 www.qikan.com.cn6TN0lUSW8sB8JYi2
尼尔是个小矮个,罗圈腿,大脑壳,看人时眼睛往上一翻,额上就蹙出几圈浅纹来——像个干瘪老头。耳倒是招风大耳,可惜是个摆设。 www.qikan.com.cn6TN0lUSW8sB8JYi2
中越一字一句地问:"麦克•乔丹穿的是几号球衣?" www.qikan.com.cn6TN0lUSW8sB8JYi2
尼尔不回答。中越又打了一遍手语,尼尔还是不回答,两眼却一直盯着他的衣兜,中越觉得那衣兜给看出了几个洞。 www.qikan.com.cn6TN0lUSW8sB8JYi2
"你,让我,打一个耳模,这副牌,就是你的了。" www.qikan.com.cn6TN0lUSW8sB8JYi2
尼尔的眉眼依旧纹丝不动,身子却渐渐地低矮了下去,坐到了凳子上。中越换上白大褂,拿着耳镜走过来,捏住了尼尔的耳朵。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像是好莱坞惊险影片中的慢镜头动作。过了好久,中越才渐渐明白了那些动作的意义。中越恍惚看见一只棕红色的豹子,从凳子上飞跃而起。凳子和豹子都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凳子落了地,豹子却没有。豹子朝自己直直地俯冲过来。他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豹子的眼睛离他的眼睛只有一两寸的距离子。他看见豹子的眼眶眦裂开来,眼白从裂口流了出来,一滴,又一滴。后来他就被豹子压倒在地上,他想推,却推不动,因为他的手突然麻了。 www.qikan.com.cn6TN0lUSW8sB8JYi2
等他终于坐起来的时候,豹子不见了,地上只剩了一张散了架的凳子。社工紧紧地捏着他
的左腕,颤声问急救包在哪里?他指了指柜子的顶层。社工松手去开包找绷带,中越就看见自己白大褂的袖子上,有一排豆荚似的花瓣,正在渐渐地吐蕊变红。他知道那是豹子的牙印。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你尽快把尼尔找到,实在不行,就打911。"中越吩咐社工。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中越简单地给自己包扎过了,就开车往镇医务所走去。一摸口袋,扑克牌没了。腕上的疼意渐渐地尖锐起来,针一样地挑着他的血脉,噗噗地跳。他咬着牙,开始在脑子里构思一百种如何生吞活剥那个印第安小*****的方法。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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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越: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爸爸终于知道了苏屋嘹望台这个地名的缘由。其实爸爸应该猜得到,这是一个和战争有关的地名。三四百年前,苏屋族印第安人常常偷袭乌吉布维族印第安人部落,乌吉布维人为了防御苏屋人,就在这里搭筑暗望台。听上去,是不是有点像中国万里长城烽火台的故事?这两族的印第安人在北方的旷野上相互杀戮了很久,一直到被欧洲人圈进了各自的领地为止。想到城市的地底下游走着一些和城市的表层完全不同的历史和人物,脚踩下去的时候,有点胆颤心惊——总觉得要惊扰一些不安的灵魂。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中越到镇上的医务室处理完了伤口,回到家来,就是下午了。在医生那里打了一剂镇痛消炎针,药性一上来,有些头重脚轻,就横在沙发上睡着了。正是鼾声如雷间,突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坐起来,一看是潇潇。潇潇穿了一件天蓝色的羽绒服,头上围了一条雪白的羊绒围巾。围巾围得很紧,只露出黑井似的两个眸子和额前齐齐的一排刘海。中越吃了一惊,问潇潇你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就来了?潇潇不说话,却将脸背了过去。中越又问潇潇你穿这么厚,不热吗?潇潇转过身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冷,心里冷着呢。他去抓她的手,她不让。两人推来躲去的,他就醒了——方知是南柯一梦。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天已经大黑了。从天窗里看出去,夜空如洗,月是细细的一牙,周边有些亮斑闪烁如炬——看了几眼方明白是星斗,竟比闹市间大出数倍来。窗外的那面企鹅湖,不知何时已经翻了脸,水如浓稠的墨汁,在风里癫狂地泼洒,将两岸的岩石染得透黑。林涛如万仞山石倒倾下来,轰隆隆隆隆,从头顶响起,一路碾过脚底,木屋突然间变得单薄如纸笼,仿佛一捅就透。中越有些惊怵,就开了灯,从厨房里找出一把冰锥和一把牛排刀,放在随手可及之处,心想明天得去区政府打听一下买枪的手续——这样的荒郊野地,只有枪才是真胆,别的都是狗屁。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这时肚子擂鼓似地叫了起来,才记起自己连中饭也还没有吃。冰箱是空的,还没来得及去买菜。街角的那家杂货铺,恐怕已经关门。只好找出一筒路上剩下的康师傅方便面,灌了一碗热水胡乱地吃了下去,淡而无味,且是半饥半饱。便感叹再热切的理想,也是经不起一顿饥荒的。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吃完了,出了些热汗,又记起了刚才的梦。梦里的潇潇,是他俩刚认识时的样子。那时他和潇潇都是大二的学生,同级不同系。他学文,她学理。他不懂她的课程,她也不懂他的课程,可是他们却是有话说的,因为他俩的念想是相通的。他们不知在哪一步哪一个路口上走岔了,就渐行渐远了。他们不再有话。她的念想不再是他的了,他的也不再是她的了。想起梦里潇潇说心冷的话,中越不觉的就有些戚戚然,便忍不住拿起手机给多伦多打电话。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接电话的是小越。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父女两个随便聊了几句,小越就有些不耐烦起来,说爸爸我要看"寻找尼姆"呢,图书馆借的带子,明天就要还。中越问妈妈在吗?小越顿了一顿,才说妈妈在楼上,项叔叔也在——要不要叫她?中越也顿了一顿,说不用了,没什么事,就挂了。挂完了,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心想潇潇大约真是对自己彻底冷了心了,要不然怎么能这么快就和那个姓项的上楼去了呢?要知道从前的潇潇可是出名的慢性子,从第一次握手到第一次上床,竟耗费了他整整两年的时光。现在的潇潇不同了,现在的潇潇是有经历的。她的经历是他给的,他用他的锐气砂纸一样地打磨着她的疵点斑痕,使她完成了从毛糙到光润的蜕变,可是到头来享受她的成熟的却不是他。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思路朝那条死路上一走,头就惊天动地地疼了起来,太阳穴一扯一扯,像有两只螳螂在挥舞着大钳子斗法。抹了浓浓一层风油精,直辣得眼睛哗哗地流泪,才渐渐缓和些。头刚好些,手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其实头疼并没有缓解,只不过手上的伤口疼得更剧烈些,就把头疼给遮盖住了。这回的疼跟白天的疼又是不同。白天的疼有点像针挑,到了这一刻,就似刀削了。削也不是痛痛快快的削,却是那种半刀半刀没扎到底就拔出来的拖泥带水的慢削。中越猜想是药性过了,就起来又服了两片镇痛药,谁知这回药却是不管用了。非但没有镇住疼,反而身子阵阵地发起冷来。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只得脱了外衣躺到床上,厚厚地盖了一层被子。被子才盖上,就压得浑身黏黏的全是冷汗。踢了被子,露出半个身子来,便又颤颤地冷。盖了又踢,踢了又盖,跟被子斗了一夜的法,辗转反侧,竟是一宿无眠。到了凌晨,刚有了些软绵的睡意,却突然听见了门外的动静。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尽管中越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中越耳朵里还藏着一副眼睛,一直警醒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门。他耳朵里的那副眼睛已经适应了暗夜的树林,所以当台阶上刚响了第一声可疑的窸窣时,他立刻就知道了那不是风,不是水,不是落叶,也不是鸟兽。那是一个人,一个已经走到了他的门前,让他毫无退路的人——他知道最近的邻居也在三五分钟的车程之外。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他轻轻地起了床,打开手机,借着荧光屏上的光亮拨好了911的号码,只要一按发送键就可以了。然后他拿起了床头柜上的那把冰锥,猫腰朝着门走去,把眼睛紧紧地贴在猫眼洞上。这一贴,全身的毛孔顿时刺猬似的耸立了起来——他看见猫眼里装着一只硕大无比玻璃珠似的眼球。两只眼球几乎撞在了一起,中越听见自己的上下排牙齿格格地打起架来。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中越猛地拉开了门,门外的人没有防备,一个趔趄跌进来,几乎跌进中越怀里,把他手里的冰锥给撞飞了,哨的一声落到地上,溅起一片响亮的嘤嗡。曙色里中越依稀看见是个臃肿肥胖的女人,长衣长裙长头巾。开了灯,才看清女人身上背了一个草编的篓子。女人放下草篓,身子立刻消瘦了起来。中越问你,你是谁?女人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突然弯下腰来,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之间,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女人的咳嗽很干涩,身子在黑衣服里一拱一拱的,如同啄木鸟在敲打着一截枯硬的树干。梆,梆,梆,梆,梆。中越终于听不下去了,就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女人一滴不剩地喝了,才将那咳嗽强压了些下去。 www.qikan.com.cn5wbQIcyLi6dK1csO
女人解下头巾,轻轻甩了一甩,便有些细水珠子溅到了中越的脸上。是露水。女人的脸终于无遮无掩地显露了出来——是一张常年在户外劳作的脸。中越一下子注意到了女人的颧骨和头发。女人的颧骨很高,刀削木刻似的尖利,两侧都是星星点点的太阳斑。女人的头发很长,晒得有些焦黄干枯,编了粗粗一根辫子,一路盘了两圈,还剩了一把梢,掖进了耳后,上面
插了小小一朵黄菊。女人一张嘴,露出两排粉红色的牙龈,脸相就渐渐地有些和善起来。 www.qikan.com.cnptMQVOVFSUYKhUaH
"陈医师,我是尼尔的母亲。这么早来打扰你,是因为我要赶着上班。" www.qikan.com.cnptMQVOVFSUYKhUaH
女人的英文不是很灵光,一句话颠颠簸簸地走了千山万水,中越只听懂了医师、尼尔和母亲三个词,不过这三个词已经基本完成了一整句话的交流功能。这一带的印第安人,管一切与医院医疗略有关联的人都叫医师——这倒和中国有几分相似。中越懒得纠正,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心想这样的英文做一篇检讨得花多长时间? www.qikan.com.cnptMQVOVFSUYKhUaH
女人也不等中越回话,就径自走过去,一把挽起他的袖口,查看咬伤的地方。纱布很薄,揭开来,露出底下翻起的肉。肉红红地凸起,浸润在一丝黄水里。女人又伸手探了探中越的额头,就骂了一连串"狗屎"。中越不知女人骂的是伤口还是她儿子。 www.qikan.com.cnptMQVOVFSUYKhUaH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从布袋里摸出一把尖草叶子。女人将草叶子团在手心,窸窸窣窣地揉碎了,便有些乳汁似的草浆流了出来。女人将碎草叶子敷在中越的伤口上,中越呜地叫了一声,一把将女人推开了。那火烧盐灼似的疼痛过去后,就有丝丝缕缕的清凉渗了进来,脑子里的那团雾气渐渐散去,神志竟有了几分清朗。 www.qikan.com.cnptMQVOVFSUYKhUaH
"这是印第安人的草药,叫'松鼠尾巴',止血消炎,很灵的。" www.qikan.com.cnptMQVOVFSUYKhUaH
中越听了,一愣,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女人说的是中文。 www.qikan.com.cnptMQVOVFSUYKhUaH
"你,你到过中国?" www.qikan.com.cnptMQVOVFSUYKhUaH
女人嘎嘎地笑了,牙龈闪闪发光。"我从中国来的。我是藏人,汉语说得不溜。" www.qikan.com.cnptMQVOVFSUYKhUaH
中越又是一惊。半晌,才问:"你来这里多久了?怎么来的?" www.qikan.com.cnptMQVOVFSUYKhUaH
女人不答话,却将背篓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装到中越的冰箱里。"素菜和肉菜,我都搭配好了,饭你自己做。一天吃一个饭盒,够吃一个星期。" www.qikan.com.cnptMQVOVFSUYKhUaH
都收拾妥了,女人才拿起头巾擦了把脸,说:"陈医师,我家尼尔是一个早产儿,生下来只有一磅十盎司,换成中国的算法,也就一斤半。小时候在医院里遭罪太多了,所以就怕见穿白大褂的人。你运气不好,撞上了。" www.qikan.com.cnptMQVOVFSUYKhUaH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颊上的雀斑渐渐暗淡了下去,脸上就有了愁容。 www.qikan.com.cnptMQVOVFSUYKhUaH
"陈医师我想求你一件事。能不能也教我手语?尼尔开学进语言康复班,老师要用手语辅助教学。尼尔在学校里学了手语,我要是不会,他回家也没有人和他对话。
"两星期,就两星期。等到开学你忙了,我就不麻烦你。
"我给你做饭,洗衣服。我帮不了别的,能帮这个。我九点上班,每天七点来,学一个半小时就好。"
中越叹了一口气,说要学手语,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即使学会了,不长期练习也会生疏。两个星期,只能学个皮毛的皮毛。你真要学,最好是全家一起来,这样能一起练习巩固。
女人点头,说那我带尼尔一起来。
尼尔他爸呢?
女人摇摇头,说就我和尼尔,明天开始。女人的口气很坚决,中越找不着一条缝隙可以插进去一个拒绝的理由。
女人将头巾扎好,就背起草篓起身了。草篓空了,女人的步子一下子就轻快起来。女人走出门来,又回头,说:"我叫达娃,中文英文都是这个音。"
中越靠在门上,看着女人渐渐走远,脚踩过落满晨露的青草地,一路都是湿软的鞋印。北方的太阳厚重沉黏,照得女人和树林一片金黄。
小越:
爸爸一直觉得,乎语的姿势是最能表达一个人的个性和情绪的。普通的语言在表达的过程中经历了词藻和语气的污染,具有许多乔装掩饰的成分。可是手语却是从心里直接地赤裸地流出来的,来不及穿上任何衣装。我常常会从手语里看出颜色听出声响。
母亲:右手展开,拇指放在颏下,其他四个指头左右舞动。所有与女性相关的词都要借用这个动作——有点像汉语里的边旁。
父亲:右手张开,大拇指轻碰额角。所有与男性有关的词,也都要借助这个动作。
达娃坐在门槛上跟中越学手语。
门槛有些湿,达娃蹬了鞋子,把两只鞋子横铺开一排,请中越坐在上面。门框很窄,中越如果放松地坐下来,就没有达娃的位置了。所以中越让了达娃,自己却坐在了石阶上。台阶也是湿的,中越其实是半蹲着的,屁股并没有着地。这样的姿势他曾经在一些有关陕北苏区生活的旧照片里看见过,那时他绝没想到,他将会在北纬52度线上开始他的第一次拙劣摹仿。
他蹲下来的时候,视野里只有达娃的脚。达娃的五个脚趾放肆地张开,像蹒跚行走中的鸭蹼,趾间有些汗味间间歇歇地飘过来。中越的鼻子一牵一牵地痒起来,喷嚏却迟迟未来。夏天在达娃的脚背留下了清晰的印记——裹在鞋子里的那部分是黝黑的,露在鞋子外的那部分更是黝黑,黑得仿佛轻轻一弹,就能弹出一指头的阳光。
暑气爬到北纬52度,难免有些力不从心,早晚两头,风就带了些丝丝缕缕的凉意。达娃一年到头都裹着头巾,热的时节防晒,冷的时节防寒。中越的视线渐渐抬高,就看到了达娃头巾上的花样——是向日葵。无数焦黄的花瓣紧紧地窒息般地相互簇拥着,仿佛在无望地逃离一样看不见的灾祸。中越注意到了达娃的头巾,是因为这是达娃身上唯一一样带着颜色的物件。当然,达娃的头巾并不是中越视野里的唯一内容。中越眼角的余光里,还看见了尼尔站在十步开外的草地上,用甜草在编绳子。
尼尔一直没有和中越说过话——达娃向他招了几次手,他都不肯过来。这样的说法也不完全准确,其实尼尔和中越一直在对话,用他们的方式。他们用眼角的余光,雷达似的相互扫射,寻找,试探,躲闪。
早晨:左臂平放,代表土地。右手拇指张开,其余四指并拢,慢慢举起,代表太阳从地上升起。
春天:左臂平放,代表土地。左手掌拢成圆圈。右手五指张开,从左手圈里伸出,代表植物破土而出。
达娃的手势笨拙迟疑,仿佛是一头在树林里走失的羔羊,正探头探脑地寻找着出去的路。可是羔羊很快就找着了路,达娃的手渐渐地有了力度。达娃的五指并成拳头的时候,像是紧紧捏了一把雨后的泥土,指缝里流出了肥汁。她张开五指的时候,奋力弹开了手里的泥土,空气中溅满了绿色的水珠,那水珠划过空气的声响是热切的充满渴望的不知疲倦的。
尼尔依旧在编绳子。甜草在指间窸窣地穿行,绳子渐渐地长了,像一条青灰色的蛇,一瘸一瘸地在膝盖上匍匐行走。草编到了尽头,尼尔把两头对在一起,扣了一个死结,就成了一个环。
眼角的余光里,中越看见尼尔把草环往头上一套,朝着达娃慢慢地走过来。走了几步,又迟迟疑疑地停住了。
中越故意打错了一个手势。达娃也跟着错了。
中越看见尼尔又走近了几步,这次,就站在了达娃的身后。
中越又接着打错了一个手势,达娃也跟着错了一次。尼尔哇地吼了一声,从背后攥住了达娃的手指,摁下去,又重新打开。达娃转过身,把尼尔推到中越面前,对中越挤了挤眼睛,说尼尔你去告诉陈医师,他错了。
尼尔看了中越一眼,突然弯下腰,一头朝中越撞了过来。这次中越早有准备,一把揪住尼尔的衣领,将尼尔仰面朝天地按倒在地上,又将一只膝盖,狠狠地顶在尼尔的胸前。尼尔如同一只被大头针钉在木板上的昆虫,徒劳地挥舞着四肢,嘴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呼叫,身子却动弹不得。中越听见身后达娃的脚步声,便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声:"达娃你给我住嘴,这里没人,你告我也没用。我们讲好了的,你得听我的法子。"
达娃和尼尔同时安静了下来。
中越的膝盖又加了些力气,尼尔如一条躺在锅底的鱼,扁了扁嘴,要哭的样子,却没有眼泪。中越把脸凑得近近的,半是手语半是英文地说:"你,敢,再咬人,我就,这样,压你,五天。"
中越松了膝盖,过了半晌,尼尔才站起来,犹犹豫豫地走到了达娃身边,坐下,拿眼睛蔫蔫地探着达娃。达娃不理,却弯腰去草篓里摸索着找了一包烟。撕了封口,抽出一根来,抖抖索索地竟打不着火。中越噗哧地笑了一声,说至于嘛,气成这个样子。你这个儿子,再宠下去就废了,我在为民除害呢。
达娃终于点着了火,抽了一口,立刻咔咔地干咳起来,咳得满眼是泪。中越将达娃手里的烟夺下来,一把扔了,说在孩子面前抽烟,好吗?达娃撩起一角头巾,擦干了眼睛,又去草丛里把烟找了回来,擦也不擦,接茬抽上。
"我不抽,裘伊也得抽。裘伊不抽,别人也得抽。印第安人哪有不抽烟的?冬天这么死长,不抽你试试看,怎么活得下去?"
中越猜想这个裘伊,大概是达娃的男人,就说达娃你明天把裘伊也带来。捣蛋的男孩,老妈心太软,不管用,还得老爹来治。
达娃嘎嘎地笑了起来,声如饿鸦,惊落一团树叶。
你问问镇上的人,我们家到底哪个才是捣蛋的男孩?
小越:
爸爸在这里遇见了一个顽强的孩子,他还不到七岁,可是他一生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在抗争中度过的。其实,他只不过是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如此而已。
达娃怀尼尔的时候,到了第五个月份,才略微地显了一点腰身。可是过了第五个月份,却就停住了,再也不往上长了。有一天早上起床穿裤子,发现裤腰松了一个扣子,再摸摸肚腹,竟有些平瘪。又想起胎儿这几天分外安静,极少踢蹬。心里一沉,也顾不上给裘伊打电话,就直接开车去了医院。
谁知进了医院的门,就出不来了。检查结果是胎儿的脐带和胎盘发育异常,非但不能输送养分,反而倒吸营养,所以婴儿越长越小,随时可能导致死胎。医院决定立刻引产。达娃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就进了产房。
生下来,洗过,包裹起来,是一块黑红模糊的肉。放到达娃手上,盖不满一只手掌。达娃屏住呼吸,默念了一句"佛祖保佑",才敢看一眼。还好,四肢五官俱全。脸只有鸡蛋大小,却满是皱纹,皱纹翻动了几下,露出两颗陈豆子似的眼睛,勉强睁了一睁,就合了。嘴里蚊蝇似的哼了两声,算是哭的意思。达娃还来不及数一数手指脚趾,医生已经抱过去,插上氧气,立即送去了保温箱。
一磅十盎司,破了医院二十五年的记录。
可能心肺发育不全,脑功能受损,视力听力有障碍,骨骼畸形,运动神经损坏。这些症状都是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确定的。目前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帮助他呼吸,预防一切可能的感染。
你听懂了吗?需不需要翻译?
达娃茫然地摇了摇头。医生的英文含混不清,很多地方她没有听懂。可是她不需要完全听懂,她只要听懂其中的任何一句就够了。比如一记重锤已经将人打死了,接下来再挨多少锤都无关紧要了。 www.qikan.com.cnYhtnLpAFRYLxnCVX
她在医院的治疗方案上签了字,就和保温箱里的婴儿一起,登上医院的直升飞机,连夜飞去了离得最近的雷湾市全科医院——当地医院的新生儿设施根本无法应付这样的案例。一上飞机,她就睡了过去。裹在厚厚的毛毯里她舒舒展展地睡了一路,鼾声惊天动地。天悬在头顶的时候,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都紧张着,提防着。现在她的天已经塌下来了,整个地压在她身上,她再也没有可以提防的了。天爷,你看着办吧。这是她坠人黑沉的梦乡之前的最后一个清醒想法。 www.qikan.com.cnYhtnLpAFRYLxnCVX
尼尔在雷湾医院最先进的新生儿保温箱里住了五个月。第一场病是黄胆。黄胆刚过,就得了肺炎。肺炎过去了,紧接着是持续不退的湿疹。等到湿疹终于退了,又来了第二场肺炎。一场又一场的病,像一座又一座的山,隔在达娃和尼尔中间。达娃要想抓住儿子,只有不懈地去爬那一座又一座的山。终于有一天,达娃爬不动了。 www.qikan.com.cnYhtnLpAFRYLxnCVX
那天医生来查房,给尼尔换一种新药。尼尔手脚上的血管太细,根本无法下针。护土只能在头上下针。尼尔的头上已经有两根针管了,一根是输液的,一根是准备随时抽血输血的。护士选的是最细的针头,勉强找了一个下针的地方。第一针下去,没有找着血管。左捅右捅了半天,只好又换了一个地方。护士每捅一下,尼尔就张了张嘴。达娃知道这就是尼尔的哭了——尼尔没有力气发出声音。达娃觉得那根针就在她的心尖上挑来挑去,她的心给挑出了一个洞,针头上挂着她心尖上的肉。气送不上来了,突然间两眼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www.qikan.com.cnYhtnLpAFRYLxnCVX
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地复了明,只听见护士说你可以抱他了,就知道是尼尔一天一度离开温箱的"放风"时间了——是半小时。达娃接过尼尔,轻轻地对护土说:我可以和他单独呆几分钟吗?护士走开了,带上了门。 www.qikan.com.cnYhtnLpAFRYLxnCVX
达娃把尼尔平平地摊在腿上,她看见了儿子额头上浅浅地埋着的针头,在半明不暗的灯光下发出幽蓝的光。她看见儿子插满了管子的身体如水母在看不见的水中浮游颤抖。她看见儿子豆荚大小的手掌,松松地握着一个拳。她知道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个战役,她知道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丝肉都在呼喊着疼。别人听不见,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天尼尔头上的那根针仿佛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就把她压垮了。她不想爬那些山了。她不想爬的原因不是因为她自己,却是因为尼尔。她知道他爬不动了,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解救他的人。 www.qikan.com.cnYhtnLpAFRYLxnCVX
氧气罩。只要取下那个氧气罩。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他就再也不用去爬那些永远也爬不完的山了。 www.qikan.com.cnYhtnLpAFRYLxnCVX
达娃把嘴贴在了尼尔的耳边。 www.qikan.com.cnYhtnLpAFRYLxnCVX
要不,你就走吧,啊? www.qikan.com.cnYhtnLpAFRYLxnCVX
达娃的声音极轻,如同清晨树林间生出的第一丝软风,树还没有感觉,只有叶子知道了。达娃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www.qikan.com.cnYhtnLpAFRYLxnCVX
突然,黑布袋一样的皱纹挪动起来,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完全张开眼睛。一滴浊黄的眼泪,从左边的眼角滚了下来。她用手背擦去了。又一滴浊黄的眼泪,从右边的眼角滚了下来。 www.qikan.com.cnYhtnLpAFRYLxnCVX
她一下子听懂了他的话。他说:爬山。爬山。再高,也要爬。 www.qikan.com.cnYhtnLpAFRYLxnCVX
达娃俯在儿子身上,泣不成声。 www.qikan.com.cnYhtnLpAFRYLxnCVX
尼尔出院的时候,才刚够五磅。达娃把尼尔装在裹了绒毯的篮子里提回镇上,沿街站了很多人。在白鱼这样的小镇,谁家的猫生了几个崽,全街都知道,更何况是老裘伊生了儿子。
篮子从街头传到街尾,尼尔的模样使得最含糊其词的祝福也显得虚假。达娃是从众人的眼睛里看出了叹息的。
作孽呀,这个老裘伊。
达娃猜想这是众人没有说出口的话。
那天裘伊正在酒吧里喝酒。还没到晚饭的时节,酒吧才开门,裘伊刚来得及把高脚凳坐温和。听见街上响动的时候,他才把第一杯生啤喝矮了一小截。他抓起杯沿上的那片柠檬含在嘴里,就匆匆地跑到了街上。当篮子递到他手里时,他愣了一愣。雷湾的医院,说远也远,说近也近,坐灰狗汽车,也得坐上几个钟点。达娃住院,他去过两次。一次是尼尔刚出生的时候,另一次是两个月之前。虽然隔了一些时日,他的骨血,他终究是认得的。午后的太阳很重,压得孩子的眼皮一颤一颤的,模样虽丑,却是一种让人心软的丑。其实在那一刻,裘伊是真心想做一个好父亲的,只是后来,他还是管不住自己。
在那以后的几年里,达娃和尼尔依旧持恒地爬山。大大小小的山,渐渐都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只剩了最后一座山,横亘在他们面前,上接着天下连着地,他们似乎是爬不过去了。
这座山的名字叫失聪。

小越:
今天爸爸才听说那个丧失了听力的孩子为什么会叫尼尔。尼尔姓马斯。尼尔•马斯这个名字其实是他母亲取了来哄哄洋人的,真正的意义只有他母亲知道。当你把这个名字用带些省略的快语速念出来的时候,就成了尼玛。尼玛是藏人常见的名字,是太阳的意思。尼尔的母亲是藏人,在青海汉藏混居的一个地区出生长大。关于她如何来到加拿大这个偏僻的小镇,相信是一个很离奇的故事,只是她还不肯告诉我。她的名字叫雪儿达娃,翻译成汉语,就是蓝色月亮的意思。一个叫月亮的母亲,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太阳,我想她对他是抱了许多希望的。只是这样的一个名字,落在这样的一个孩子身上,似乎有些残酷。
九月说来就来了,正午还有几分夏天的感觉,早晚两头,却很是有些秋意了。这是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苏屋嘹望台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镇,镇上那家百货商场,也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商场。这个周末,商场就有些拥挤起来——四乡的父母,都赶过来给子女置办新学期需要的用具。达娃不用赶着去上班,就把尼尔扔在中越家里,自己开车去了商场给尼尔购物。
中越看着达娃的车扬起一路尘土,跌跌撞撞地消失在砂石路的尽头,就蹲下来,对尼尔比划着说:"管你的人,走了,你是想,学习,还是玩?"
尼尔不说话,泥塑似的脸却裂开了,露出两排灰暗的牙齿。中越猜想这大概就是尼尔的笑了,就把尼尔塞进车里,开去了街角的杂货铺。
杂货铺的老板娘已经认得中越了,老远就扬着嗓子喊:啊宁宁。中越知道这是乌吉布维印第安人问安的话,便也回了一句啊宁宁。老板娘问要些什么?中越说一筒脱脂牛奶,一卷麻绳。老板娘麻利地装好了袋子,中越迟疑了一下,又说来盒烟,当地产的那种。老板娘捂着嘴笑,说你也学会了。这里产的烟草是安神的,比你们多伦多的,又不知便宜多少呢。都装好了,收了钱,老板娘又问你在教老裘伊的婆娘读书?中越说不是读书,是教手语,打手势的话。裘伊家在白鱼镇,你怎么也认得?老板娘的笑就有些暧昧起来,"四邻八乡的,谁不知道裘伊家的那点臭事?"中越赶紧拿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老板娘这才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尼尔。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那个聋子?他哪里听得见啊。便从柜台上拿了一小包巧克力糖豆,塞到尼尔的手上。
中越领着尼尔走到门口,又被老板娘叫了回去。老板娘看着中越,摇着头,半晌才说,那个裘伊,喝了酒就是个混球,你小心他。尼尔上了车,撕了口袋就掏糖豆吃。刚吃了一颗,突然就一口吐了。又摇下车窗,将那一整包都扔了出去。中越看了,心里一动,暗想这孩子其实是个明白人,耳聋不过是层油纸,蒙住了心。剥了那层油纸,里头却是一片明镜呢。
中越买绳子,是为了放风筝的。中越的风筝很旧了,是临出国那年在一个庙会上买的。是一只燕子,黑身红喙红眼睛,尾巴上缀着长长一串的彩纸。绳断了,一直没接上。绳是几年前他带小越去多伦多中央岛过风筝节的时候,挂在树上扯断的。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风筝从树上取下来。那天小越哭得昏天黑地,他至今记得小越坠在他背上的重量,和她把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抹在他脖子上的湿润感觉。不知现在小越还放风筝不?是不是跟那个姓项的去的?
姓项的是潇潇的同事,老婆在国内,据说正在办离婚手续。那人对潇潇上心,大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潇潇对他,倒是冷一阵热一阵,一直打不定主意。不过那是前一阵子的旧闻了。现在小越来电子邮件,常常提起项叔叔,大约那人对小越,也很是上了心的——自然是因为潇潇的缘故。中越只觉得小越如同那只风筝,遥遥地挂在姓项的那棵树上。绳子虽然还在自己手里,却扯也不是,不扯也不是。若硬扯起来,绳子断了,小越就一辈子挂在了那棵树上。若不扯,眼看着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心里总是不甘。便想着今晚无论如何要给潇潇打电话,说定带小越来苏屋嘹望台过圣诞节的事。前几次说起这事,潇潇总是含糊其词——大约姓项的早已有了过节的安排。可是今天他只对她说最后一次了,她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到时他就要开车去多伦多接小越。
天是个好天。站在坡上看天,和平地上就很有些不同。那一片晴空,像是一匹硕大的蓝布,将地将坡将湖都紧紧罩住了,紧得透不过一丝气。只有偶尔飘过的几片薄云,才将那匹蓝布铰开些细细的缝隙。风从缺口流进来。风筝就飞了起来。中越手里的麻绳越来越短了,燕子仿佛驮在了云上。
尼尔跟在中越身后跑,气渐渐地跑短了,嘴里却含糊不清地叫着:鸟,鸟。中越突然停了下来——他想起这是尼尔第一次开口和自己说话。中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写了大大的一个"kite(风筝)",放到尼尔眼前,说那不是鸟,是风筝。你说一遍:"kite"。尼尔低头看着脚上的鞋,却不说话。中越抬起尼尔的下颏,说尼尔你想放那只鸟吗?尼尔顿了一顿,终于点了点头。中越扬了扬手里的绳子,"你说十遍'kite',我就让你放鸟。"
中越说完,也不等尼尔回话,扯了风筝就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尼尔跌跌撞撞地跟上来了。
中越蹲下来,把绳子绕在尼尔的食指上,又将尼尔驮了起来,沿着企鹅湖狂奔。风在耳边呼呼地飞过,野鹅成群惊起,呱呱地在湖上盘旋。中越的耳朵尖尖地竖着,风声鹅声渐渐隐去,他只听见了尼尔撕裂了的呼喊。
kite。kite。kite。kite。kite。kite。kite……
那天尼尔喊了几十遍"kite"。那些叫喊声震得中越的耳膜嗡嗡生响,最后中越只好把他放下来,说你现在可以闭嘴了。尼尔声嘶力竭地站到地上,突然将风筝往中越手里一丢,朝着林子深处飞奔而去。
中越追过去,只见尼尔跑到一棵大树下,拉开裤链,掏出伙计来,朝着树干就尿了起来。中
越听着那水声,一丝尖锐的尿意从小腹之下涌了上来,便将风筝拴在一块石头上,也拉开裤链,学着尼尔的样子撒了起来。都是隔了夜的长尿,一股高,一股低,一股粗,一股细,哗哗的声响中,荡漾起一片温热的臊味。许久,水声才渐渐地低矮了下去。中越抖干净了,只觉得一腔的抑郁都随着一股臊尿流走了,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恣意地张开着,吸着清风吸着阳光,有说不出来的惬意。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两人拉好了裤子,走出林子,风筝一瘸一瘸地在地上拖沓着。站在坡上望过去,砂土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缓缓移动的黄点。尼尔说妈妈,来了。中越说你见了妈妈,说什么?尼尔想了一想,突然指了指中越的裤裆,又指了指自己的裤裆,说:"你,大。我,小。"中越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尼尔见中越笑,便也跟着笑。那笑声如同雪球越滚越大,大得两人都背不动了,就精疲力竭地摊开手脚,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中越眯了一会儿眼睛,突然觉得脸上盖了一团乌云。睁开眼,看见了一抹黑色的裙裾在眼角抖动。再顺着看上去,才看清是达娃坐在身边的树桩上。达娃戴了一副特大的墨镜,几乎遮了半张脸。那遮不住的地方,隐隐地露着一角淤青。那淤青之上,又湿湿地有些泪痕。就吃了一大惊,呼地坐了起来,问怎么啦,你?达娃说没什么,摔了一跤。中越沉吟半晌,突然吼了一声,他打的,是不是?你别跟我撒谎。达娃扯过一角头巾,擦净了脸,半晌才说:你也不用大惊小怪的,这地方比不得城里,你要都管闲事,是管不过来的。中越紧了脸,说我管不过来,社会服务部总是管得过来的。达娃一听,脸都白了,再开口时,声音就从中间劈裂了;"他们要是带走尼尔,我就剁了你,看我敢不敢。"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中越叹了一口气,说达娃你是法盲还是怎么的?社会服务部要来人,也是带走他,凭什么要带走尼尔?达娃的语气才渐渐地松软了下来,说陈医师这事你别管。我是高兴呢,我从来没见尼尔这样笑过,我以为他生来就不会笑。中越说这也值得你哭?你爱看他笑,你就得找法子让他笑。达娃怔了一怔,半晌才说陈医师我们尼尔要早遇到你,哪还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呢。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陈医师你有孩子吗?达娃问。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中越不由的,就想起许多烦恼事来。原以为那一摊的烦恼事都扔在了多伦多,没想到轻轻的一句话就全勾到了眼前。那一片朗朗的好心境,突然就阴暗了下来。 我女儿,咳,不说她。 尼尔从地上爬起来,猴似的粘在达娃身上,要翻达娃的背篓,看买了些什么。背篓里是一个印着哈利•波特剧照的午餐盒,一双新球鞋和几枝带了篮球橡皮头的铅笔——都是开学用的。尼尔欢天喜地地试着新鞋子,达娃就盯着孩子问:今天和陈医师,学了些什么?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尼尔看了看中越,中越说孩子明天就要上课,要紧张一个学期的,不如让他痛痛快快玩一天。开了学,我每周一的下午都要去白鱼学校培训老师。培训完了,可以留下来给尼尔补课,今天就放他一码。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尼尔见达娃没有追问他功课,猜着是肯放他假的意思,就涎皮涎脸地趴在中越耳边,咿哩呜噜地说了一句话。中越没听明白,让再说一遍。说了,还是没听明白。达娃就笑,说他的话,也就我听得懂。他说要带你去认草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这个儿子还没有对谁这么款待过呢。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尼尔他爷爷是部落里的医师。不是西医,是草药医师。他们印第安人,除了急症,还是信草药的。医师是祖祖辈辈相传的。尼尔小的时候,他爷爷带他采过药。"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那尼尔他爸,也是医师?"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达娃不答,只一味地催尼尔走。尼尔走了几步,又停下,看着达娃,嘴里咿咿呜呜地嘟嚷着,却不肯走了。达娃骂了句败家子呀你,便跑去车里,把那双新买的球鞋拿出来,扔给尼尔。尼尔换上了,三人才上了路。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下了坡,顺着企鹅湖走,沿岸到处都是野鹅。尼尔折了一根树枝当鞭子,左抽一鞭,右抽一鞭,抽得一路鸡飞狗跳的。中越就笑,说聋子也有聋子的好处,不怕吵。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正午的阳光照得湖滩一片花白,风过处,就有了落叶。叶子轻轻软软地躺在风里,半晌也不肯落地。达娃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放到中越手里。中越看了一眼,才看出原来是鹅蛋。个头比寻常的鸡蛋大了许多,蛋壳白里透红,捏在手心微微的还有些温热——大约是刚下的。问能吃吗?达娃说可比鸡蛋香呢。中越说那我也捡几个。达娃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招呼尼尔过来。扯下头巾,把四个角结扎在一起,做了一个布兜,让尼尔提着去捡鹅蛋。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一会儿工夫,尼尔就捡了大半兜。中越说够了够了,就接了兜子过来,要提着走。达娃不走,却在路边找了棵树,那树身有个洞——大约有鸟儿在那里筑过巢。达娃把布兜塞进树洞里,又找了几块大些的卵石,沿着树根围了一圈。"原路走回来,记得这棵树就是了——这么重的东西,提着它做什么?路还远着呢。"中越不觉的,就笑出声来,心想城里住久了,人还真是住傻了。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走着走着,路就分了岔,一条依旧沿着湖,另一条就拐进了林子。达娃挑的是进树林的那条路。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离大路近的地方,药性就差——行人汽车都是污染。"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路开始变窄了,渐渐地,只剩了一条小径,蛇——样地在树和树之间穿行。脚踩在隔年的落叶上,发出空空的回声。树木越发地粗大密集了,枝桠搭着枝桠,遮天盖地的。抬头看天,阳光不再成片,却被树剪成丝丝缕缕的带子,在枝叶之间垂挂下来,照得地上斑斑点点地泛黄,不像是正午,却更像是黄昏。林子深处有一只啄木鸟在啄着树干。树干很硬,那笃笃的声响仿佛是夜半敲更的竹梆,响了很久,丝毫没有倦怠疲软的样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人的脑壳上,头皮就紧了起来。中越忍不住捡了块碎石扔过去,梆声戛然而止,一阵翅膀的扑扇,枝叶塞串地落了一地。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达娃和尼尔几乎是同时停住了脚步的。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在两棵粗壮的雪杉树之间,他们发现了一朵粉红色的花。花只有指甲盖大小,花瓣短且小,花蕊却极大,深棕色,长着小刺。尼尔跪下来,拨开周边的野草,花茎渐渐地显露直立起来,竟有半人高。顺着茎,又找着了更多的花。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这是蔷薇果,维生素含量高。拿来做成茶叶,也治便秘。只是,一定要把刺都清理干净。不然的话……"达娃顿了一顿,却不说了。中越问不然怎么着?一连问了几遍,达娃才说要不然下面的那个眼堵住了,扒起来可难了。尼尔把屁股高高地撅起来,用手指了指,含混地说屁,屁,堵。达娃嘎嘎地笑了,说你个小屁孩,该让你听的你听不见,没想让你听的你倒什么都听见了。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他不是听见的,是看见的。尼尔读唇型的能力很强。以后说话要站在他正跟前,脸和他的视线平行,慢慢减少使用手势。"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尼尔捏了一朵花就要摘,却被达娃拦住了。达娃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小布袋,从里边抓出一把烟丝,恭恭敬敬地撒在地上。闭了眼,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叨了几句话。睁开眼,才挥了挥手,叫尼尔去摘。 www.qikan.com.cnAQw0hskLbfEdjULq
"印第安人敬地母,从不糟蹋地产,拿了一
草一木都要有个名目。拿了,也不能白拿,要献上谢物。"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中越从达娃的布袋里也抓了一小把烟丝,照着样子撒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地母你什么都知道,跟你撒谎也没用。有个远方来的汉人摘了花,就是一个好奇。至少现在没有便秘,将来再说将来。"达娃又是嘎嘎地笑,说陈医师你可真逗,你老婆可不得让你乐死。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尼尔采了满满一把蔷薇果,扔在达娃的背篓里,又一个人往前走去。一刻钟的工夫,回来了,手里抓着一把箕草。达娃将根茎上的泥土抖净了,把草铺在掌上让中越看。草极是细软,茎上微微地泛着红,在风里抖抖簌簌地支不起身子。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这叫处女毛,治伤风感冒,也下石,肾结石的石。"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中越唰地跳出两步,甩了甩手,说这个名字不好,让人想起官场搞腐败。我宁愿得结石,这玩意儿哪消受得起。两人又是呵呵地笑。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三人又找了几样花草,就到了一片开阔之地。依旧有树,树也依旧粗大,只是突然都没有了叶子,光秃秃的再无遮挡。正午的阳光洪水似地奔泄下来,照着年代久远的树干,一棵又一棵遥遥相立,树身上焦黑的疤痕如巨蟒层层缠绕至树顶。地是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斑驳地裸露着一些草根,如暗淡的血管,在一片垂老的失去了劲道的胸脯上有气无力地延伸。中越猜想这片地是雷电山火烧焚过的。从满目苍翠到遍地焦土,竟然只有一步之隔,毫无层次过渡。一步之外是葱郁的生,一步之内是荒瘠的死,却都是一样的触目惊心。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抬头看天,瓦蓝的一片像是一个大井口,细若发丝的云飘过,是追也追不着的另外一个世界。井如此的深,中越觉得三生三世也爬不到井外的那个天地了,就忍不住两手拢了嘴,仰天大吼了起来。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暇……瞰……殴……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吼声还没有到达井口,就被井壁吞食了,嚼碎了又吐出来,嘤嘤嗡嗡地就不是原来的那个调了。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中越吼完了,就有些赧然,讪讪地对达娃说,我老家在南方,人多地挤,和邻居挨得特别近。从小到大,吃饭得小声,怕隔壁听见你吃什么。上厕所得小声,怕隔壁听见你拉什么。说话得小声,怕隔壁听见你说什么。所以一到了地广人稀的北方,忍不住就想吼两声解气。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达娃说吼吧吼吧,你可劲吼吧,没人管你。尼尔是个聋子,不怕你吵。我们藏人最爱吼的,看谁吼得过谁。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中越果真又拢了嘴,憋足了劲,这一回却吼不动了,若漏了气的车胎,竟不成声。达娃捧腹大笑。中越说你笑什么,你吼一个我听听。算了,你也别吼了,干脆唱个歌吧。那个李什么,唱的那个青藏高原,那才他妈的叫歌。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达娃撇了撇嘴,说那是汉人的唱法,真正的藏人,可不是那个样子的。中越说好,好,那你就来个防伪版本的。达娃推辞了半天,说多少年不唱了,终于给缠不过,只好勉强唱了一个。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达娃的歌是用藏语唱的,中越听不懂,只觉得那曲调全不如寻常的藏歌那样激越高昂,反倒是低低款款的,如江南的小桥流水,偶尔流过几块石头,翻出一两个水花来——也是轻软的。用唱来形容达娃的歌实在有些夸张,其实至多也就是哼——一半用鼻子一半用喉咙的那种哼法。中越说怎么那么缠绵,是不是情歌呀,你给翻译翻译。达娃竟有些扭捏,脸儿红红的,说翻不出来。中越说翻个大意就好,用不着一字一句的。达娃想了半天,才勉强翻了几句: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水要再不舀,就流过去了。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花要再不摘,春就走了。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歌要再不唱,人就老了。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中越拍着巴掌,说就是就是,达娃你要是不想老,就赶紧唱——再来一个过瘾的,大大嗓门的,才旦卓玛那样的。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达娃把脸久久地捂在手掌里,突然间倏地站起来,开口就唱,把中越吓了一跳。歌是汉语的,曲调尖锐如刀,一下子挑开了耳膜,直直地捅在人的心上,挑啊挑的,心就是千疮百孔的了。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鹰在山顶上飞呀,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是因为找不到一块落脚的石头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云在天上飘呀,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是因为找不到一片下雨的地。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人在马背上走呀,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是因为找不到一条回家的路。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苦哟,苦……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中越看见尼尔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达娃的嘴唇,手里的野花丢了一地。泥塑一样的脸上,双眸如千年雪山的融水,乌黑清亮地倒映着日月星辰。中越知道,有一个懵懂的东西第一次被惊动了。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那个东西是灵魂。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那晚送走达娃母子,中越竟毫无睡意。月色穿过竹帘的缝隙,爬在他的眼皮上,留下一条条白色的纹。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了小时候家门前的那条青石板路。路蛇一样地蜿蜒,一直爬到江边。在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南方小城里,江的概念其实也就是一条略微大一些的河。河水是浊黄的,机帆船驶过,翻滚的水面上泛上一些菜叶泥沙和动物尸体。夏日的正午,他和哥哥穿着木屐,几乎赤身裸体地跑到河边,爬上任何一条栖在岸边的船,再从船头咚的一声跳进水里。水砸开一个小洞,立刻吞没了他们泥鳅一样黝黑的身体。事隔数十年,他清晰地记起子青石板路的花纹颜色走向,和木屐敲打在石头上发出的脆响。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他知道,是达娃歌里的那匹马,在牵着他一步一步地回乡。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黎明时分,他被屋顶上一阵窸窣的声响惊醒,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他拿着特大号手电筒冲着天窗照去,依稀看见一个黑影一晃而过。獾熊。他知道他的屋顶上有一个獾熊窝。明天去镇里的家居用品店买一把梯子,一定要在入冬之前把那个贼窝端了。他想。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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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越: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尼尔对音乐有着过人的领悟。听力正常的人是要依赖音乐的形式和包装来进入核心内容的,可是尼尔跳过了那些花花草草的东西,直接进入了音乐的骨髓——节奏。我想尼尔是可以成为一个杰出的鼓手的。印第安人的那种兽皮大鼓,是完全靠节奏掌握鼓点的。只是可惜,印第安人的职业基本是代代相传的。假如尼尔长大后仍然留在部落里生活,而不是像许多年轻人那样离开小镇到大城市去,他最有可能成为一个草药医师,和他的父辈一样。当然前提是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老裘伊其实并不老,满打满算,也才三十八岁。可是老裘伊的名号,却已经有了十数年的历史。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老裘伊之所以被称为老裘伊,有两个原因。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一是因为长相。老裘伊二十八岁那年就开始谢顶,到了三十五岁左右,头发基本上谢光了,只剩下稀稀一圈的黄毛。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二是因为资历。这里说的资历是指进进出出拘留所的那种资历。老裘伊总共进去过三次。第一次是因为斗殴,第二次是因为砸车玻璃,第三次是因为偷杂货店的报纸。每一次都是关了几天就放出来监外执行,可是一来二去的,就积攒了厚厚的案底。用一句时髦的中国话来形容,老裘伊是个上过山的人。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实际上他还犯过许多其他案子,只是侥幸没有被抓住过而已。老裘伊犯的都是些小案子,大多是偷鸡摸狗之类的,几乎上不了台盘,极偶尔才有一两起略微惊心动魄些的。而且每一次犯案,都有一个公约数——都是在酒后。 www.qikan.com.cnbqcKleaQcnDWcIXM
在十数年前,当老裘伊还没有被叫作老裘伊的时候,他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规规矩矩彬
彬有礼甚至有些害羞的年轻人。那时候他:正跟随着他爹认真地发掘着世上一切草药的功能效果,时刻准备着接过他爹的药包,成为镇里的草药师。他的生活轨迹本来完全可以按着他爹他爷爷和他爷爷的爹他爷爷的爷爷那样,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的。可是他偏偏一脚踩偏了,跌进了深不见底的酒窖子里,所有后来的故事,就都从这一脚开始改写了——那是后话。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老裘伊不是纯正的印第安人,老裘伊的身世很杂。老裘伊的祖上有过爱尔兰血统,法国血统,英国血统和荷兰血统。几乎所有征服过北美新大陆的欧洲探险家,都和他们的祖先有过那么一手。所以老裘伊有浅棕色的头发(在他还有头发的时候),线条分明的五官,微微泛蓝的眼珠和高挺的鼻梁。所以当那个叫雪儿达娃的年轻藏族女人在青海塔尔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认定了他是白人。至于他比白人略深一些的肤色,她则理解为是高原紫外线的功效。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那个叫达娃的女人已经数不清来过塔:尔寺多少次了。她熟悉每一个寺院,每一座佛像,甚至每一级石阶和门槛。她可以在寺院和寺院之间的石子小径上母鹿一样轻巧地穿行,随意推开一扇不起眼的边门,借助一两盏酥油灯的引领,踅过曲折幽暗的窄小通道,准确无误地进入寺院的正殿。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那时她早已从旅游学校毕业,做了几年的导游,她带团的主要景点就是塔尔寺。不;过那个秋天的下午她站在大金瓦殿的门外,仰望冬雪来临之前最后的一缕温热阳光时,她并不是一名导游。那天她是作为一名游客来的。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从外表来看,她和她那个年纪上的藏族女人没有什么差别。略微高削的颧骨,带着高原阳光的肤色,鼻翼两侧紫外线烧灼留下的雀斑,微笑时露出来的粉红色牙龈,色彩艳丽的藏袍,编着银饰的叮啷作响的长辫子。只有当她撩起藏袍的下摆,跨过高高的金瓦殿门槛,在佛祖的塑像前长跪不起的时候,才让人依稀感觉了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称的沧桑。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达娃没有跪在殿正中为游客准备的那张地毯上,而是跪在殿西角一个幽暗的角落里。酥油灯的光亮照到那样的角落,就很是稀薄了,把她的身影模糊地涂在墙上,像是年代久远的积尘。她的藏袍下摆粘了一层薄薄的灰土和破碎的蜘蛛网。她抬头仰望佛祖像,看不见佛祖的脸,却只看见了佛祖塑过金的圆润脚趾。她以佛祖的脚趾为计,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两个名字。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格桑旺堆。王哲仁。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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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桑旺堆是达娃的第一个男人。两人是旅游学校的同学,毕业后又都在同一家旅游公司供职,跑的也是同一条线——塔尔寺日月山和青海湖。旺堆跑单周,达娃跑双周。他们是在毕业后第三年的九月份领取了结婚证的,原本准备在那年的国庆节办喜事。那张鲜红色的结婚证后来一直躺在达娃的抽屉里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因为旺堆一直没有当成新郎。旺堆的旅游车是在去日月山的途中失事的,车的残骸很快就找着了,车里却没有旺堆。过了好几天人们才在倒淌河边找到了他的尸体。至于他的尸体为何离他的车那么远,公安局做过多次调查,终于不了了之。而达娃做了十一天纸上新娘,就守了寡。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达娃的第二个男人叫王哲仁,是个汉人,在青海大学教书,研究少数民族风俗。王哲仁是达娃旅游团里的客人,跟着达娃走了一遍青海湖,听达娃唱了一路的歌,就喜欢上了达娃,穷追不舍。达娃从小在藏汉混合的学校里读书,周围也有一些藏汉通婚的朋友熟人,所以达娃倒是不怕和汉人结婚的。只是有过了前面一次的经历,听到结婚两个字,就难免有些胆战心惊。一直到领了结婚证,也没有和王哲仁说起过旺堆。没想到婚宴上,有人喝醉了酒,竟把王哲仁叫成旺堆。王哲仁当时撑住了,回到洞房,就生了气。读过书的汉人即使是生气,也是温文的。"我不在乎你的过去,可是我在乎你对我不诚实。"王哲仁对达娃说完这句话,就和衣睡下了——睡在了床那头。天亮时达娃在浓烈的尿臊味中醒来,发现床单是湿的,王哲仁的身体已经凉了。后来法医鉴定是突发性心脏病。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于是,雪儿达娃在她二十六岁的那一年,还来不及退下眼角眉梢的全部稚气,就守了第二次寡。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一,二,三……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达娃把佛祖的脚趾数过了十遍,就知道她已经把那两个名字在舌尖上滚过了一百次。这才将头低低地俯在地上,轻声说: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佛祖,求你引领他们,走到那个平安祥和光明之地。"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她闻到了鼻孔嘴唇上尘土的陈腐味道,眼睛生疼,却不是因为眼泪。眼泪浅浅地躺在她那布满石头的生命河床上,还来不及流出,就已经枯涸。她不用照镜子,就看见了那些枯涸之水在她的额角留下的龟裂纹路。那天她异常清晰地听见了青春的花叶在自己身上缩卷枯萎的声响。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她缓缓地站起来,朝殿外走去。灰尘从衣裙上坠落,在殿堂斑驳的日照里纷扬。秋阳如刀,刺得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一片黑暗中她看见金色的星星在翻舞,身子一歪,几乎跌倒。这时有一样东西突然横在了她的腰上。过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出来温暖和力量。那是一只手臂,一只男人的手臂。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那只手臂扶着她跨出金瓦殿的门槛,慢慢地来到路边,坐下。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达娃看见了一张脸,一张长着棕黄色鬈发有着高原般健康肤色的脸。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对不起,我……太久了。"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达娃在旅游学校里学过几个学期的英文,后来一直带国内的旅游团,没有机会接待外宾,那些英文就渐渐地在肚子里腐烂了。此刻她在极其有限的剩余记忆里横挑竖翻,却始终找不到那个"跪"字。在接近于永恒的迟疑中,那个年轻的洋人终于接过了她的话头。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你好,我叫裘伊,加拿大人。"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洋人说的是中文,可是洋人的中文语调很怪,听起来几乎不像是中文。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你喜欢,塔尔寺吗?"达娃这样问洋人。其实达娃根本不想问这种接近于小儿科水准的问题,可是此刻达娃的英文库存里却只剩了这句话。她别无选择。 www.qikan.com.cnwKdk0OqAuQpC4Rcc
那个叫裘伊的男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眼睛里蓄了两汪大洋的话,流出来的却只有一脸的傻笑。裘伊的中文和达娃的英文同时遭遇了瓶颈,两人静静地坐在路边,在几乎绝望中暗暗期待着一个意外的突破。
午后的阳光有了重量,寺院和山的轮廓渐渐地厚了起来。一群衣裳褴缕的女人,正一步一步地跪爬在通往塔尔寺的路途上。远远地看过去,她们像是一群被蚂蚁驮动着的泥块。寺院墙下,有一个小沙弥正撩起下摆对着墙角方便,袈裟如血,触目惊心地涂溅在高低不平的黄土墙上。
裘伊突然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英汉双解字典,递给达娃,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句英文,撕给达娃。达娃查着字典,猜出了裘伊的话。
"我不是来观光的。我来学习,学藏药。"
达娃也回了一句话,是中文。撕了,递给裘伊。裘伊翻着字典,猜出了达娃的意思。 "你学藏药,为什么?" "藏药和我们的草药有相通之处。" 瓶颈裂了,水艰难地流了出来。两人同时被这种奇异的交流方式激动得满脸通红,本子
一页一页地薄了下去。
"我到这里找一个医生,找了三天,没找到。"
"谁?"
这一次裘伊写的是中文,这个名字他已经熟记在心,也写得滚瓜烂熟。
"穆赤活佛。"
达娃失声大笑。穆赤活佛是塔尔寺医院的名医,达娃带过医疗部门的旅游团,多次参观过医院。来来去去的,就和穆赤活佛成了朋友。
达娃抢过裘伊的本子,写下了:"穆赤活佛是个大忙人,没有人预约引见你不可能见到他。"
她看见失望如带着雨的阴云渐渐爬满了裘伊的脸,也不理他,却拿出手机,拨了几通电话。放下电话,就伸出四个指头,在裘伊眼前晃了几晃,说:下午四点,穆赤活佛接见。
裘伊一下子听懂了,确切地说,是裘伊一下子悟觉了。他愣了一愣,突然紧紧拥抱住达娃。达娃只觉得满身满脸都贴满了人眼,头轰地一热,便猜到是脸红了。一时不知该不该把他推开,身子便一寸一寸地僵了上来。
那天下午达娃带着裘伊准时去了穆赤活佛的住处。侍童迎出,说活佛正在打坐颂经。达娃示意裘伊把身上的背包交给侍童收好,脱了鞋,举了黄白蓝三色的哈达站在门外屏息静候。院落极是安静,风过无言,连落叶滚过地面的声响也是小心翼翼的。过了一会儿,屋里有了些细微的动静,侍童开门请进。两人进了暖阁,只见一盏硕大的酥油灯,照见了屋正中一个壮年男子,红黄相间的袈裟映得一室生辉。男子双手合十,神情祥和睿智,面容灿若莲花,仿佛身居世中,心处世外。
裘伊深深鞠了一躬,献上了哈达。活佛伸出手来,为裘伊摩顶祝福。裘伊取下手上的一个铜圈,放在活佛面前,乞求开光——自然是达娃教的。极为简短的相互问候之后,两人马上进人了英文交谈。活佛的英文极是流畅,达娃听不懂。语言的门关上了,达娃留在了门外。可是感觉的门却大大地开了,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兴奋警醒着,伸出无数的触角,柔软敏锐地抚摸着门里的精彩。她只觉得那两个低沉的声音如两股宁静的山泉,在松林之间交融汇合,偶尔溅起几朵低低的水花。又如蜜蜂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野上嘤嗡地扇动着翅膀,视野里到处都是蜜一样的金黄。
在那一刻,达娃彻底忘却了旺堆和王哲仁。
离开活佛住处时,已是黄昏。晚霞如山,压矮了大小金瓦殿。游人渐渐散去,秋风夹带着砂石从树林走过,空气里已经有了霜的湿意。
裘伊把开过光的铜圈摘下来,戴在达娃的手上。铜圈很旧了,接口处雕着一只花纹几乎磨平了的鹰,从鹰的翅膀里达娃猜到了风:,她贴身佩带的一把小巧的藏刀柄上,刻的也是这样一只雄鹰。那一刻她的心暖了一暖——他和她一样,也是喜欢鹰的。可是她说不出她的感受,她的英文实在不够用,她只能掏出她的小刀,把他的鹰放在她的鹰旁边,拚命地点头微笑。后来当她终于知道了一些他的身世背景时,才明白了其实他和她的民族,都和鹰有着不解之缘。
"可以告诉我你的地址吗?"
这是裘伊在本子的最后一页纸上写的话。撕下这页纸,他和她将各奔东西。她接待过很多旅游团,也给很多人留过地址。那只是离别时一瞬间的感动,没有人能把这样稀薄的感动演绎成横贯一生的纽带。她不指望他。他也不指望她。可是他们之间毕竟有过这一张薄薄的纸,总好过一无所有。 www.qikan.com.cnNJuJ8YotoTNRfevo
她看着他飞跑着去追赶下山的最后一趟车,高瘦的身影如驼鸟般一拱——拱地消失在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里,心想这大概也就是一个故事,一个有点意思的小故事。故事每天都有,如云彩飘进飘出她生活的天幕。可是故事至多只是生活的背景而不是生活本身,她的生活不会因为故事而发生改变。
然而她还是无法抑制地期待着他的来信。
信终于来了,是在两个月以后,当她几乎已经放弃了等待的时候。   
信不长,讲了他的旅途,也讲了他学到的新药理药方。她回了,也很简单,讲了她的工作。她的简单倒也不完全因为是英文的关系,那时她的生活内容的确空洞至极。后来信就渐渐地长了也频繁了起来,开始触及一些工作学习之外的灰色地带。自从开始和他通信以来,她就开始留意各种版本的英文字典和世界地图。
后来,在其中的一封信里,他小心翼翼地提到了:你愿意来加拿大和我一起生活吗?她猜想这就是他的求婚了。她很高兴他没有说出结婚两个字,也庆幸她拙劣的英文和他拙劣的中文使她避免了向他解釋她的過去的必要。她雖然是個極有力氣的女人,可她的力氣卻只夠背負一個王哲仁。多年之後回想起那一段日子,迷惑如雲霧漸漸散去,真相如山巒漸漸凸現出來,她才明白,她是為了省心才嫁給裘伊的。只是她當時沒有想到,她為了省幾句話,卻搭上了一生。
當她把那封寫著"我願意"的信貼上越洋郵票投入郵筒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話。那是一年前,她帶了一個機關幹部團去青海湖旅遊。剛把遊客帶到湖邊,天就下起了大雨。湖邊無遮無蓋,遊客紛紛狂跑回旅遊車避雨。她跑得慢,落在了最後,只好躲進街邊一家禮品店。店裏只有一位僧人,也在避雨。當僧人轉過身來時,她兩腿一矮,心噌的一聲浮到了喉嚨口——那人竟很有幾分像死去的旺堆。那僧人見了她,也是一臉驚駭,閉目沉吟許久,才歎了一口氣,說:
"苦命的女人,你走吧,馬兒能帶你走多遠,你就走多遠吧。"
一年以後她終於飛過半個地球,在加拿大北部與裘伊相會了。當她再見到他時,她同時被兩個意外擊中。一是他居住的那個叫白魚鎮的地方是如此的小。三條街走到底,就是鎮的全貌了。二是他身上的變化——裘伊顯得蒼老而沉默。當時她並不知道,酒精如蛀蟲,正在窸窣地掏空裘伊的內臟。她看不見他的內臟,她看見的只是他的皮囊。皮囊失卻了內臟的支撐,如樹失了根,枯萎是遲早的事。. www.qikan.com.cnNJuJ8YotoTNRfevo
那時裘伊已經成了全鎮出名的酒鬼。酒吧開門的時候,他在酒吧喝。酒吧關門的時候,他在家裏喝。開始時酒瘋只是發在別人身上的,達娃不過是替他收拾殘局而已。後來酒瘋就發到了達娃身上,達娃只能自己給自己收拾殘局了。裘伊不喝酒的時候,是一個安靜克制甚至有些文雅的紳士。但是酒可以瞬間改變一切。酒是天堂和地獄之間的那道分界線,線很細,裘伊站不住,不是倒在這邊,就是倒在那邊。
第一次動粗的時候達娃已經懷了尼爾。那天達娃下班回家,想去街角的雜貨鋪買一瓶醃黃瓜。那陣子她的胃口大得驚人,吃多少,吐多少。腸胃如同一條毫無曲折的管子,存不住任何食物,只有醃黃瓜才能讓她有片刻的飽足感。她找到了櫃子裏那個陶瓷豬罐——那是她平常藏零錢的地方。可是那天她把豬罐翻來倒去,卻沒有一點聲響。
"錢呢?"她問裘伊。裘伊沒有回答。裘伊的影子牆一樣地擋住了她的去路。"送你回家的那個人是誰?"裘伊揪著她的頭發問。她想說他是她的同事,是看她嘔吐得無法開車才順道送她回家的。可是他的拳頭把她尚未出口的話堅定地堵了回去,他把她從樓梯上推下來,她像一隻麵粉口袋那樣軟軟地倒在了地上。當時她只是
崴了腳,站起來,還是能走路的。到了半夜,突然大出血,送去了醫院。醫生看見她身上的淤青,就起了疑心,她卻堅持是自己失腳摔的。
尼爾真是一個經得起折騰的孩子,居然在這樣顛簸的肚皮裏呆了五個月。達娃原來想孩子也許能和酒瓶子爭一爭裘伊的,可是沒有用——尼爾的出生讓裘伊心軟了一陣,卻沒有軟到底,裘伊死心踏地地選擇了地獄。
白魚鎮上所有的人都猜到了裘伊的女人身上那些傷痕是怎麼回事,可是達娃卻保持了沉默,一次也沒有報過警。眾人猜到了她沉默的原因——達娃的永久居留身份還沒有最後辦妥,分居有可能導致遣返回國。
可是眾人只猜到了一半。另外一半的原因,是達娃堅守著的一個秘密,深如淵潭,無人知曉。
小越:
帕瓦是印第安人的戶外社交歌舞聚會,通常在夏季,有時也延伸到秋季——如果天不太冷的話。有點像中國的集市廟會,但也不全像,因為帕瓦也包含一些祭祖謝恩的內容。爸爸來的時候,夏天幾乎過完了,只趕上了九月底的最後一場,就在蘇屋燎望台。一鄉有帕瓦,四鄉的人都來了。平時地廣人稀的北方,因著帕瓦,突然熱鬧了起來。爸爸在集市裏給你買了一把鷹羽做成的扇子,染成孔雀藍顏色,扇墜是一個木刻的鷹頭——是很奇特的一件飾物。鷹在印第安文化裏佔據很特殊的位置,因為印第安人認為,鷹飛在天上,是和造物主最接近的。這點上,和我們的藏族文化很相似。鷹也代表勇敢,所以印第安男人的傳統戰袍上,都飾有鷹羽。許多帕瓦儀式,都以鷹羽舞開始。這個舞蹈是由部落選出來的四個最強壯的男人,用各式各樣的動作,將一根從空中緩緩落地的鷹羽撿起——是紀念他們古今陣亡勇士的。跳鷹羽舞的時候,所有的觀眾都必須肅立致敬。
中越一生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聲音。
捶鼓的是六七個臉上抹了花紋的壯漢,圍著一面獸皮大鼓而坐。沒有領,也沒有應。鼓點響的時候,就齊齊地響了。鼓點落的時候,也是齊齊地落了。鼓點很慢,鼓槌落到鼓面,不過是序幕。鼓點留在鼓皮上那一陣陣的震顫,才是高潮。那震顫不像是從鼓和槌而來的,卻像是千軍萬馬紛遝而至的腳步聲,也像是暴雨來臨之前壓著地面滾過來的悶雷,震得中越的心在胸腔裏狂跳不已。熱血沸騰是一個在某個年代被用濫了的成語,可是那天中越卻反反復複地想起了那個陳辭濫調。中越的血潛伏在:身體的深處冷冷地匍匐觀望了半輩子,可是今天卻如黑風惡浪,急切地要尋求一個決堤的口子。
歌也完全不是中越想像的那種唱法,中越甚至不知道把那些聲音叫作歌是否妥當。沒有詞,只有一些帶著大起大落旋律的呼喊。那喊聲高時若千年雪山的巔峰,再上去一個臺階,就頂著天了。低時卻若萬丈深潭的潭底,再走下去一步,就是地心了。那聲音如強風在天穹和地心之間穿行自如,從水滴跳到水滴,草尖跳到草尖,樹梢跳到樹梢,雲層跳到雲層,沒有一種樂譜能記得下這樣複雜的旋律,沒有一種樂理可以捆綁得住那樣的強悍和自由。世間所:有的規矩和道理都是針腳,是把人釘在一個實處的,可是那聲音卻從所有的針腳裏掙跳出來。它與聲帶無關,與喉嚨無關,甚至也與大腦無關。它是從心尖生出就直接蹦到世上的,沒有經過任何一個中間環節的觸摸和污染。中越覺得臉上微微地生癢,摸了摸,覺出是淚水,才知道這聲音和他的靈魂,已經在他身體之外的某一個地方,發生了碰撞。
男人上場了。
男人的衣冠上飾滿了鷹羽,男人的手上舉著各樣的武器和工具。男人的舞蹈是敍事的,敍述的是自古以來就屬於男人的事:祭祖。問天。征戰。狩獵。埋葬死者。男人的動作強健粗獷,男人的表情卻甚是冷寡,因為男人的話都已經寫在手和腳上了。
女人的面容就鮮活多了。女人的衣飾是與戰爭無關的:五彩的披風,繡滿了花朵的裙子和衣裙上叮啷作響的佩鈴。女人不愛講故事,女人的舞蹈是關於情緒的。女人如蝴蝶滿場翻飛著她們的披風,踢踏的腳步揚起細碎的沙塵。女人的笑容讓人想起年成兒女大自然這一類的話題。女人的出場使得聲音和色彩突然都濃烈了起來。
已是秋日了,一早來趕帕瓦的人早已著了厚厚的秋衣秋帽。可是中午的太陽正正地曬下來的時候,就又有了幾分迴光返照的夏意。場上跳舞的和場下觀舞的,腦門上漸漸地都開始閃亮起來。場上的汗是衣飾捂出來,手腳甩出來的。場下的汗,卻是聲嘶力竭地喊叫出來的。中越沿著場子走了一圈,也沒找著一個遮陽的坐處,倒是不停地有人往他手裏塞香煙和煙葉,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齊米格唯齊"。他知道這是烏吉布維族人致謝的話,便猜想是學生家長。
就輪到孩子們上場了。
孩子們的裝飾簡單了許多,父母都不願意把太精緻的手藝浪費在他們尚未定型的身材上。男孩也有鷹羽,女孩也有佩鈴,只是這鷹羽不是那鷹羽,此佩鈴遠非彼佩鈴。孩子們的年齡也很參差不齊。大些的,已經到了那個尷尬的年紀了,動作表情都有些虛張聲勢的冷酷。小些的,還沒經歷過幾場帕瓦,舞步還是疏惶無章的。最小的幾個,剛會走路,一上場就哇地大哭了起來,惹得場下的人直笑得前仰後翻。
中越好不容易找了個陰涼些的角落坐下了,音樂卻突然停了。有人接過麥克風,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四周便安靜了下來。鄰座說是酋長。其實酋長也早不是幾百年前的那種酋長了,倒是嚴格按了大城市那一套競選方法民主選舉出來的,所以酋長講話,也是極現代的。一遍英語,一遍烏吉布維語。講了些世界局勢,又講了些當地局勢。謝過天地。謝過四季。謝過八方的來風和雨水。謝過空中地上的飛鳥魚獸。謝過豐盛的年成。又謝過左鄰右舍。洋洋灑灑的,像是作大報告的樣子,中越聽著就有了些睡意。
剛合上眼,就被鄰座推醒了,只聽見麥克風裏邊的那個聲音,又高了幾度。
看見我們的孩子多麼可愛,別忘了感謝那些幫助了我們孩子的人。學校的老師,義工,校車司機。更別忘記,我們中間有一位父親,為了幫助我們的孩子,卻離開了自己的孩子。
全場的人都偏過頭來看中越,看得中越一頭一臉的汗。還沒來得及擦一把汗,就被幾個彪形大漢左右挾持著,抬了起來,一顛一簸地繞著場子跑了一圈。停下了,就已經在主席臺上了。早有人塞過一柄麥克風。中越紫漲了臉皮,英文全溜走了,結結巴巴地說了半句"我,我,不是",就再也找不著詞了——只看見台底下樹林子似的巴掌在拍動。
再回到場下,覺得身子已經給顛得散了架,半日裝不回去。不知道是慌亂,還是感動,手腳只是顫簌不已。
鼓點又響了起來,這次就換了節奏,極快。
這時場上突然跑上來一個矮瘦的男孩,在場正中站定了,朝眾人亮了一個相,便跟著鼓點飛快地旋轉了起來。男孩頭戴一頂獸毛戰冠,眉心懸掛著一片黑黃相間的護額鏡,身著嫩綠衣裝,前胸是一排刺蝟毛編成的護身,後背是一扇碩大的翠綠鷹羽盾牌,腳踝上各是一串青銅鏤花響鈴,衣服上繡了許多的獸蹄和幾何圖
形——卻因著舞步,看得不甚分明。無論鼓點如何急切,男孩牢牢地膠在鼓點上,鼓起腳動,鼓落腳止,毫釐不差。鈴鐺如疾雨抖落一地,衣袍若一片綠雲,被風追得狂飛濫舞,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哨的一聲鼓止,全場愕然。半晌,才響起一片呼哨,眾人咚咚地跺著地,齊聲尖叫:尼爾,尼爾。中越這才認出那男孩是尼爾。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尼爾下了場,中越順著尼爾看過去,就看見了達娃。自從學校開學後,中越就沒有再見過達娃,算算也是兩三個星期了。就擠過人群,來到達娃跟前。達娃抓了中越的手,反反復複地說:"我找,找著了。"中越問找著了什麼?達娃說你忘了,是你叫我找的——尼爾的愛好。我現在知道了,尼爾聽話吃力,聽節奏一點兒也不吃力。酋長說了,十一月份北美印第安人帕瓦大賽,派尼爾去。中越聽了也是歡喜,就問尼爾哪里去了,說買汽水去了。中越說替你訂的那盤手語字典DVD碟,就在車裏,一會兒拿給你。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兩人正說著些閒話,就看見尼爾騎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走了過來,左手捏著一管汽水,右手抓著一個熱狗,啃得滿嘴都是猩紅的番茄漿。男人高大碩壯,滿臉紅光,也看不出年紀。中越猜想是尼爾的爸,正要招呼,男人卻先將手伸出來,呵呵呵呵地笑得地動山搖的。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我叫雷蒙,尼爾的爺爺。我們這個小混蛋,讓你費心了。"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尼爾早從他爺爺肩上跳下來,拉了中越的褲管,笑得一臉是牙,"k……kite."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中越拍了拍腦袋,打著手語說:"對不起,風箏沒帶來。下次。"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這時候高音喇叭又響了起來,"有興趣參加登山識藥活動的人,請跟隨雷蒙•馬斯醫師,在一號帳篷裏集合。"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尼爾拍著手,哇哇地叫爺爺,爺爺。達娃問中越去不去,說上次我給你講的那些藥理都是半桶水,尼爾他爺爺,才叫真懂。中越就跟著眾人進了帳篷,黑壓壓地坐了一地。雷蒙給眾人發了一包敬地母的煙絲和一小袋安神茶葉,算是見面禮。又介紹了些印第安草藥的熬制保存方法,講了幾項上山的安全事項,一行人就相隨著朝山裏走去。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走了一刻鐘,帕瓦的喧鬧聲就徹底遠去,林子漸漸地濕暗了下來,花草的顏色也漸漸地濃烈了起來。雷蒙發現一棵參天大樹底下有一叢茂盛的紫花,就伸出手裏的木杖,撥開四邊的草葉,正要探身摘采,草叢裏卻倏地站起一男一女兩個人來,將眾人嚇得魂飛魄散。那兩人的頭髮都甚是零亂,女人的紐扣松了,衣襟敞開,露出半個肩膀,身上粘滿了草末。地上鋪著一張塑膠布,上面胡亂地丟了一個獸皮壺和幾隻木碗。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雷蒙將木杖往樹幹上狠狠一敲,啪的一聲,木杖斷成兩截。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裘伊你這個混蛋,帕瓦節也敢喝酒,祖宗的規矩都不要了!"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裘伊也不回嘴,卻扔下那女人,提了皮壺,逕自訕訕地走了。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眾人驚魂未定,心依舊跳如擂鼓,熱熱的興頭如遭了當頭一場霜雨,頓時蔫了下來。都不說話,卻拿眼睛暗暗地探著達娃。達娃置若罔聞,只和尼爾趴在地上,用一塊尖石頭一下一下地挖著一株草藥。挖得只剩了一條根,便丟了石頭,拿手去拔。誰知那細細的一條根卻很是硬實,拔來拔去拔不動,直拔得渾身發顫。中越走過去,將草藥一把掐斷了,丟在尼爾的藥籃子裏,扶了達娃起來,說咱們走吧。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三人走得慢,漸漸地,就落在了眾人後邊。見人聲遠了,中越才遲遲疑疑地說,其實,達娃,你也是可以回去的,帶著尼爾,回中國。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達娃嘴唇抿得緊緊的,抿成青紫的兩個薄片,身子一歪,就靠在了樹幹上。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世上哪還有一個地方,能容得下尼爾這樣的孩子,除了這裏?"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中越無語。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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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越: www.qikan.com.cnh4OTquIm4xFxnEEl
你信上說項叔叔聖誕假期要帶你去狄斯奈樂園,爸爸心裏難過了很久。不光是因為爸爸在寒假裏見不到你,也因為帶你度假本來應該是爸爸的事,卻讓項叔叔搶了先。去迪士尼的事,你提了很多年,爸爸卻一直沒有答應你,是因為忙——忙論文答辯,忙找工作,忙轉正,忙升遷。事情一樣一樣地排著隊等候在爸爸面前,擋住了爸爸的視野,爸爸就忘記了你的童年卻是不會永遠等侯在那裏的 蘇屋瞭望台的生活讓爸爸看清了許多半、每次爸爸見到那個聾孩子尼爾,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你,我親愛的女兒。尼爾的不幸是人人都看得見的,可是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尼爾的幸運。尼爾有一個把他的夢永遠地扛在自己肩上的媽媽,而你的爸爸卻不是這樣的。你的爸爸要卸下了自己的夢,才會來扛你的夢。尼爾的媽媽讓爸爸愧疚。
十月初中越收到了一封掛號信,是一個厚實的牛皮紙大信封。看到寄信人欄上那個陌生的律師事務所名字時,中越心裏就有了幾分不祥的預感。拆開了,果然是離婚協議書。
分居是范瀟瀟提出來的。當時只是說分開一年,冷一冷,說不定就好了。中越來蘇屋嘹望台之後,兩人也是時常通電話的,說的居多是小越的事。瀟瀟從來沒有在電話上探討過離婚的事,甚至連暗示也沒有過。當然中越不可能沒有一點提防——分居通常是離婚的必經之途,他只是沒想到瀟瀟出手如此之快。便禁不住將瀟瀟和那個姓項的以往的種種蛛絲馬跡,一一地回想了起來。興許那姓項的非但不是分居的結果,反倒是分居的起因。如此一想,中越便覺得自己是暗夜趕路稀裏糊塗地掉進了陷阱,腦袋一熱,拿起電話,就撥那個熟記在心的號碼。
鈴聲響了一會兒才有人接,是瀟瀟。氣喘未定的樣子,又叫中越生出些齷齪的聯想。中越憋了幾秒鐘,才冷冷一笑,說瀟瀟你等不及了吧?瀟瀟啪的一聲將電話掛了。中越再撥,就沒有人接了。中越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把電話機放在腿上,準備撥它一個通宵了。每撥一次,火氣就大了一圈。撥到後來,頭上就有青煙冒出,話筒幾乎捏化在了手裏。
撥了約有一個小時,終於有人接了起來。中越的腦袋轟的一聲炸成了無數碎片,一聲狂吼,差點把自己震倒:
"有本事就把那個姓項的擺到明處,背後打黑拳是他媽的混蛋!"
電話那頭是死一樣的寂靜。過了牛晌,才有一個聲音,戰戰兢兢地叫了一聲爸爸。中越這才醒悟過來是小越,心裏後悔莫及,就把聲音放低了八度,說小越爸爸不知道是你。小越不說話,卻歎了一口氣。那口氣極輕極弱,如細細的一縷煙雲在中越的耳膜上擦了一擦,卻擦出了一道難以修復的傷痕,中越的心就牽牽地疼了起來。
"小越你別歎氣,你還是個孩子,歎氣是大人的事。"
小越哼了一聲,說誰是孩子呀,爸爸我已經十一歲了。頓了一頓,又遲遲疑疑地說:"其實爸爸你和媽媽過得不快樂,分開也是可以的。別擔心我,我沒事的。將來你們有了新家,我就有兩個地方可以去了,寒假去一家,暑假去另一家。我們班好多同學,都是這樣的。"
中越的心又牽了一牽,說不清是悲是喜。只覺得在國外長大的孩子,和國內同齡的孩子相比,在有的方面似乎太稚嫩了,在另一些方面卻又似乎太成熟了。
放下電話,卻怎麼也集中不了精力備第二天的課。他和瀟瀟一直認為小越的個性太大大 咧咧,有些像男孩子,沒想到孩子卻一直是看在眼裏的。他和瀟瀟的不快活,在小越面前其實都是很隱忍的。瀟瀟的不快活在先,他的不快活在後。他的不快活很大程度上源于瀟瀟的不快活,因為他本人對快活不快活之類的感覺一直是很懵懂的。
瀟瀟是人中的尖子,花中的花。瀟瀟是那種極其願意走在擁擠的人群中,又漸漸把人群甩在身後的人。所以他們相識之後的每一件重大事情上,她都走在他的前面。她比他先讀完學位,她比他早評上職稱,她比他早半年出國,她比他先找到工作,她的工資比他的高出好幾個臺階。她雖然一直走在他的前面,卻不願意他永久地落在她的背後。她先走幾步,再回頭拉他,一直等到他們大致平行。大致平行的日子是瀟瀟最快樂的日子,只是瀟瀟卻不能沉湎在這樣的日子裏。瀟瀟勞碌慣了,瀟瀟不能長久地休息。她必須甩下他再往前走去,然後再回頭來拉他。他雖然比她慢幾步,但也都最終走到了她為他設想的目標。他讓她失望的不是他達不到她的目標,而是他抵達目標的方式。她打心眼裏見不得他那種偷工減料懶懶散散的樣子。他常常覺得自己是一架千年老牛車,每一個接頭都結著厚重的鏽。瀟瀟若一撒手,他會立時轟然倒地,成為一堆毫無用處的朽木。
這樣的生活模式維持了好幾年,瀟瀟就漸漸厭倦了。他是個感覺遲鈍的男人,很晚才覺察出她的不快樂。其實那時他也是可以扭轉局面的,只是他懶散的個性決定了他只能是那樣一種丈夫,用瀟瀟的話來形容,是提起來一串,放下來一攤的那種。他問過瀟瀟那樣東西是不是屎,瀟瀟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即使在那個時候,他的不快活也還僅僅是因為他覺察了她的不快活。而真正屬於他自己的那份不快活,是在更後來的日子裏才出現的。
半年前,他母親在分別八年之後飛過千山萬水來多倫多探望他。
他的父親去世很早,他和兩個哥哥都是靠著母親在皮鞋廠工作的微薄工資養大的。母親只有初小文化程度,識不了幾個字,幹的是全廠最髒最低下的工種——橡膠車間的剪樣工。母親日復一日的任務,就是把剛從滾筒裏撈出來的熱膠皮,按固定的尺寸剪出鞋底的雛型。這個工種是母親自己要求來的,因為生膠有毒性,橡膠車間的工人,每個月可以拿到四塊錢的營養費。
生膠落色。母親下班回到家,脖子是黑的,手是黑的,一笑,額上的淺紋也是黑的。洗了又洗,洗出好幾盆墨汁似的水來,潑了,就操持一家人的晚飯。飯很簡單,幾乎全是素的,卻有菜有湯。吃完飯,收拾過碗筷,母親就坐下來,開始織毛衣。母親會織很多種的花樣,平針,反針,疊針,梅花針,元寶針。母親的毛衣都是替別人織的,母親自己的毛衣,卻是拆了勞保手套的舊紗線織的,穿在身上,顏色雖然黃不黃白不白的,樣式倒是合身的。母親給別人織毛衣,織一件的工錢是兩塊錢。遇到尺寸小花樣簡單的,一個月可以織五六件——當然是那種馬不停蹄的織法。
中越生在亂世,那個年代幾乎所有的食品都憑票供應。江南魚米之鄉,竟也開始搭配百分之二十的粗糧。家裏三個男孩,齊齊地到了長身體的時候,口糧就有些緊缺起來。母親只能用高價買下別人不吃的粗糧,來補家裏的缺。每天開飯的時候,母親總讓兒子先吃。等到母親最終摘下圍裙坐下來的時候,那個盛白米飯的盆子已經空了。地瓜粉做的窩頭雖然抹了幾滴菜油,仍然乾澀如鋸末。母親嚼了很久,還是吞不下去,直嚼得額上脖子上鼓起一道道青筋。中越看得心縮成緊緊的一個結,可是到了下一頓,依然無法抵禦白米飯的誘惑。
母親常年營養不良,又勞累過度,身體就漸漸地垮了。有一天晚上,三個孩子正圍著飯桌做功課,突然聽見母親嚷了一句怎麼又停電了?中越說沒停電呀,母親那邊半晌無話。再過了一會兒,中越就聽見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才發現母親哭了——母親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
母親的眼睛壞了,不能再做剪鞋底的工作了,就調去了最不費眼力的包裝車間,給出廠的鞋子裝盒。母親也不能再織毛衣了。失去了營養費和織毛衣這兩項額外收人,家境就更為拮据了。三個孩子就是在那個時候才真正懂事起來的。每天做完作業,就多了一項任務一一糊火柴盒。糊兩個火柴盒能得一分錢,每天糊滿一百個才睡覺。糊火柴盒的收入孩子們只上交一部分,另一部分自作主張拿去給母親買了魚肝油。
母親的眼睛時好時壞,雖然沒有治癒,卻也終究沒有全瞎。
後來三個孩子都成了家,大哥二哥搬出去住,中越也大學畢業去了省城。母親這些年始終自己一個人過,不願和任何一個兒子住在一起。中越是母親最疼的一個老兒子,所以當中越提出要母親來多倫多探親的時候,母親雖有幾分猶豫,最後還是來了。
母親是個節省的人,到了哪里都一樣。在中越家,母親捨不得用洗衣機和烘乾機。母親自己的衣服,總是手洗了掛在衛生間裏晾乾。走進衛生間,一天到晚都能看到萬國旗幟飄揚,聽見滴滴答答的水聲。瀟瀟說地磚浸水要起泡的,衛生間總晾著衣服,來客人也不好看。瀟瀟說了多次,母親就等到早上他們都上了班才開始洗衣服,等下午他們快下班了就趕緊收拾起來。地上的水跡,母親是看不清的。母親自己看不清,就以為別人也看不清,瀟瀟的臉色就漸漸難看了起來。
母親操勞慣了,到了兒子家裏,也是積習難改,每天的頭等大事,就是做上一桌的飯菜,等著兒子兒媳下班。母親做飯,還是國內的那種做法,薑蔥蒜八角大料紅綠辣子,旺火猛炒,一屋的油煙彌漫開來,惹得火警器嗚嗚地叫。做一頓飯,氣味一個晚上也消散不了。傢俱牆壁上,很快就有了一層黏手的油。
瀟瀟說媽您把火關小些。中越也說媽您多煮少炒。母親回嘴說你們那個法子做出來的還叫菜嗎?勉強抑制了幾天,就又回到了老路子。
後來,瀟瀟就帶著小越在外頭吃飯,吃完了帶些外賣回來,給中越母子吃,才算勉強解決了這個問題。只是母親無飯可做了,就閑得慌。母親不僅不懂英文,母親連普通話也說得艱難。所以母親不愛看書看電視,更不愛出門,每天只在家裏巴巴地坐著,等著兒子回來。中越下班,看見母親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洞洞的客廳裏,兩眼如狸貓熒熒閃光,就歎氣,說媽這裏電費便宜,開一盞燈也花不了幾個錢。
母親近年學會了抽煙。母親在諸般事情上都節省,可是母親卻不省抽煙的錢。母親的煙是國內帶來的。兩隻大行李箱裏,光煙就占了半箱。母親別的煙都不抽,嫌不過癮,母親只抽雲煙。母親還愛走著抽煙,煙灰一路走,一路掉。掉到地毯上,眼力不好,又踩過去,便是一行焦黃。瀟瀟一氣買了六七個煙灰缸,每個角落擺一個,母親卻總是忘了用。母親的牙齒熏得黃黃的,一笑兩排焦黑的牙齦。用過的毛巾茶杯枕頭被褥沒有一樣不帶著濃烈的煙臭。
母親一輩子想生閨女,結果卻一氣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和二兒子生的也是兒子,只有老兒子得了個閨女,所以母親很是稀罕小越,見了小越就愛摟一摟,親一親。小越刺蝟一樣地弓著身子,說不要碰我。小越說的是英文,母親
聽不懂,卻看出小越是一味地躲。母親伸出去的手收不回來,就硬硬地晾在了空中。中越豎了眉毛說小越你聽著,你爸爸都是你奶奶抱大的,你倒是成了公主了,碰也碰不得?瀟瀟不看中越,卻對母親說:小越不習慣煙味,從小到大,身邊沒有一個抽煙的。母親聽了,神情就是訕訕的,從此再也不敢碰小越。
母親的簽證是六個月的,可是母親只呆了兩個月,就提出要走。其實母親是希望兒子挽留的。可是瀟瀟沒說話,中越就不能說話。母親雖然眼力不好,母親卻看出了在兒子家裏,兒子得看兒媳婦的眼色行事。
母親來的時候剛過了春節,走的時候就是春天了。航班是大清早的,天還是冷,瀟瀟和小越都睡著,中越一個人開車送母親去機場。一路上,中越只覺得心裏有一樣東西硬硬地堵著,氣喘得不順,每一次呼吸聽起來都像是歎氣。
泊了車,時間還早,中越就領著母親去機場的餐館吃早飯。機場的早飯極貴,又都是洋餐洋味。中越一樣一樣地點了一桌子。母親吃不慣,挑了幾挑就吩咐中越打了包。母親連茶也捨不得留,一口不剩地喝光了。母親的手顫顫地伸過飯桌,抓住了中越的手。母親的手很是乾癟,青筋如蚯蚓爬滿了手背,指甲縫裏帶著沒有洗淨的泥土——那是昨天在後院收拾隔年落葉留下的痕跡。
"娃呀,你聽她的,都聽。媽年輕的時候,你爸也是順著我的。"母親說。
母親在將近四十的時候才懷了中越,小時候母親從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娃。母親的這個娃字在他堵得嚴嚴實實的心裏砸開一個小洞,眼淚無聲地湧了出來。他跑去了廁所,坐在馬桶上,扯了一把紙巾堵在嘴裏,啞啞地哭了一場。
走出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塞在母親兜裏。
兩千美金。大哥二哥各五百,您留一千。
中越陪著母親排在長長的安檢隊伍裏,母子不再有話。臨進門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才說,哥寫信打電話,別提,那個,錢,的事。
送走母親,走出機場,外邊是個春寒料峭的天,早晨的太陽毫無生氣冰冷如水,風刮得滿樹的新枝亂顫。中越想找一張手紙擤鼻涕,卻摸著了口袋裏那個原封未動的信封——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又把錢還給了他。
那天中越坐進車裏,啟動了引擎,卻很久沒有動身。汽車噗噗地喘著粗氣,白色的煙霧在玻璃窗上升騰,聚集,又漸漸消散。視野突然清晰了。就在那一刻,中越覺出了自己的不快活,一種不源于瀟瀟的情緒的,完全屬於他自己的不快活。
所以,兩個月後,當瀟瀟提出分居的時候,他雖然不情願,卻也沒有激烈反對。
小越:
極光是地球高緯度地區高層大氣中的發光現象,是太陽風與地球磁場相互作用的結果。太陽風是太陽射出的帶電粒子,當它吹到地球上空時,會受到地球磁場的作用。地球磁場形如"漏斗",尖端對著地球的南北兩個磁極。所以,太陽發出的帶電粒子會沿著地磁場的這個"漏斗"沉降,進入地球的兩極地區。兩極的高層大氣受到太陽風的轟擊後會發出光芒,在北半球出現的叫北極光,南半球出現的叫南極光。爸爸來蘇屋燎望台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看北極光,可是至今還沒有等到。據說每年都有年輕人從四面八方趕來,在有北極光的夜晚舉行婚禮,因為他們相信,在北極光之下結婚懷孕,將會生下世上最聰明的孩子。帕瓦以後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裏,中越就再也沒見過達娃——倒是時時能見到尼爾。中越一周去一次白魚小學培訓老師。培訓完後,都會留下來單獨輔導強化尼爾的手語和讀唇功能。這一次去了,尼爾卻沒在。老師說被他媽帶去雷灣醫院做年檢了——自尼爾出生後,就存進了那裏的早產兒資料庫,每年要進行一次複雜的跟蹤檢查。
那天中越下班回家,正要開火做晚飯,只見窗外黑雲密集,天陰得幾乎合到了地上,才猛然想起自己昨天洗的一條床單,還晾在陽臺上——這邊的人不喜歡用烘乾機,家家產戶都有晾衣繩——就沖出去收床單。剛把床單擼下來,雨已經轟隆地下了起來,遠看是白花花的一片簾子,近看是一根連一根的棍子,砸得一個企鵝湖翻騰如沸水,滿坡滿地都是洞眼。
門還沒關嚴,就被砰的一聲撞開了,沖進來兩個淋得精濕的人——是達娃和尼爾。兩人衣服如薄綿緊貼在身,牙齒磕得滿屋都聽得見,頭上身上的水在地板上淌成一個混濁的圓圈。  
中越趕緊拿了兩條大浴巾,一人一條地裹了送去了衛生間。又從櫃子裏找出一件毛衣一條運動褲,放在衛生間門口——是給達娃換的。翻箱倒櫃的,卻找不著一件適合尼爾穿的衣服,只好從床上抽出一條線毯,也擱在了衛生間門口。
是尼爾先出來的,身子嚴嚴實實地裹在毯子裏,只露出一張巴掌大的臉,叫熱水沖得緋紅。小腳載著毯子一路移動,像上了發條的電動玩具,模樣醜得叫人心軟。中越把尼爾舉起來,坐到沙發上,拿了個小吹風機來吹他的頭髮。還沒吹幾下,尼爾就枕在他腿上睡著了,鼻息吹得他腿上絲絲地癢,口水淌了他一褲子。
達娃在衛生間裏呆了很久,出來時已經換上了中越的毛衣。毛衣的袖子高高地挽—上去了,下擺卻長長地拖到了膝蓋。在這樣的寬敞裏達娃的身子突然顯得極是瘦小起來,小得如同一個未成年的女孩。達娃在尼爾的腳下坐下,解開辮子擦頭髮。中越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長的頭髮,如風中的亂雲簌簌地抖著。擦幹了,挽起來,在腦後打了一個大大的結,雲開霧散,露出水汽濃重的一張臉——竟有幾分秀氣。
達娃彎腰去搖尼爾,硬把尼爾搖醒了。尼爾坐起來,懵懵懂懂的,竟不知身在何處。達娃拍了拍尼爾的臉,說你忘了,一路上,要告訴陳醫師,什麼話的?尼爾一下子醒利索了,嘴唇一咧,露出一個癡笑。
"我,棒。"尼爾伸出一個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達娃忍不住格格地笑了。達娃的笑一開了頭,就如一顆彈子在乎滑的玻璃面上一路滾下去,沒有人接著擋著,就再也刹不住車了。一直笑得兩眼都有了淚,卻還是歇不下來。中越只好拿一張舊報紙卷了一個圓筒,沖著她的後腦勺梆梆地敲了幾記,方勉強止住了。
尼爾的智商在正常水準——雷灣醫院測試的,只是語言接收表達能力差些。
達娃終於在笑的空隙裏說全了一句話。
就是說,你是個大水桶,水是滿的,只是龍頭壞了,流不出來。我來好好修理修理你的龍頭。
中越把尼爾的頭髮揉得亂成一個雞窩。尼爾嘴裏喊著修,修,咚的一聲跳下沙發,在地板上翻了個跟鬥。毯子滾落下來,露出精赤溜光一個身子,肋骨累累如一灘荒石,一根雞雞若豇豆來回亂顫。達娃拾起毯子,滿屋追兒子。追著了,劈頭蓋臉地將毯子罩過去。罩住了,便罵:多大了,你害不害羞。尼爾如網裏的魚蝦死命地掙,終於掙出一隻手來,指了中越,說他,也有。
達娃忍了笑,背了臉不看中越,只問你吃了沒?中越說還沒。達娃就從背簍裏拿出一個黃油紙包,說我在老約翰的肉店裏買了兩磅牛仔骨,我們不如烤肉吃吧——門口的那個火塘,你恐怕還沒用過呢,正好我們也烤烤衣服。達娃
熟門熟路地從中越的廚房裏找出刀叉鐵架,三人又各加了一件厚衣,搬了個板凳,就走出屋來清理火塘堆柴生火。
剛下過雨,柴濕。塞了無數的引火木屑,仍是青煙滾滾,熏得中越涕淚交加。達娃看了,就抿嘴笑,"印第安人熏刺蝟,熏的就是你這樣的笨刺蝟——非得坐風口嗎,你?"中越換了個方向坐,果真就好些。
濕氣漸漸散盡了,火勢旺了起來。中越在火塘邊架了幾根樹枝,把達娃和尼爾的濕衣服晾了起來。達娃就開始烤肉。青焰舔著鐵架子,便有脂油滴落下來,發出一驚一乍的爆響,空氣裏立刻充滿了肉的甜香。
達娃烤熟了一塊肉,扔給中越。又烤熟了一塊,扔給尼爾。尼爾不肯吃自己的那塊,偏要來搶中越手裏的。肉燙手,中越站起來,兩隻手轉輪似地轉著肉,嘶嘶地吹著氣,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尼爾夠不著,跺著腳咿哇地叫。達娃又抿了嘴笑,說你啊,真是少見。中越問怎麼少見了,達娃只是笑,半天,才說,就你把他當個正常人看,從來不讓著他。
中越吃得滿嘴滿手的油,扯了塊麵包擦過指頭,又丟進嘴裏,"讓,怎麼個讓法?除非你能叫全世界人民都讓著他。將來到社會上去,他還不得摸爬滾打,靠本事吃飯?不如現在就把他當個正常人摔打。"
達娃又烤熟了一塊肉,拿細鐵棍穿了遞給中越。中越沒接住,肉就掉了。兩人同時伸手去搶,中越碰著了達娃的胳膊,只聽見達娃哎喲地叫了一聲,拿手捂了胳膊,身子就矮了下去。中越以為燙著了達娃,慌慌地去掰達娃的手,挽起袖子,才看見胳膊上有一排傷,小小的圓點,一個挨一個,擠在一起像是一朵開過了季的花。傷是新的,剛結了痂,嫩薄的一層粉紅,已經碰破了,流著血。
中越咣啷一聲將肉摔在火塘裏,鐵架子撞飛了,火星蛾子似的飛成一片,達娃和尼爾都嚇了一跳。
"煙頭燙的,是不是?"
達娃抬頭,看見中越兩眼眥裂,五官扭到了臉外,,頭髮根根豎立如鋼針。達娃顫顫地伸出手來,去抹中越的頭髮。女人烤過火的手很燙,男人的頭髮在女人的指尖上嗤嗤地灼響。
"什麼樣的男人,讓你怕成這樣?"
中越一把甩開達娃,達娃跌跌撞撞地坐到了地上。尼爾怯怯地走過來,伏到達娃的膝蓋上。達娃緊緊地摟了兒子,兩人沉默如石。火勢弱了,焦肉在餘燼裏散發出惡臭。夜漸漸地黑盡了,疏朗的星斗照出低徊的山巒,錯亂的松林,和林中一個奄奄一息的火塘。
突然間,被夜色磨蝕得模糊起來的山巒上,出現了一道光。那光極長,不知從何處開始,也不知至何處終結。雖是突兀,卻因了它的從容安詳,仿佛已經在那裏懸掛了千年。尼爾跳起來,大叫了一聲北,北,光。中越把手指擱在唇上,"噓"了一下,尼爾便噤了聲。那光漸漸變寬變亮,地上所有的顏色都被那光吞噬盡了,只剩了一種介於青綠之間的幽藍。那光之下,萬物突然就變小了,山巒成了土塊,湖泊成了水滴,樹林成了草芥。人呢?人是看不見自己的,光卻是看得見人的。在光的眼中,人大約不過是螻蟻罷了。人的煩惱,在人看來是天是地是挪不動的巨石。在光看來,卻是比螻蟻還細微的一粒塵土。中越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身子竟簌簌地發起抖來。
風起來了,林濤聲中夾雜了一些爆竹般的脆響。過了一會兒,中越才明白過來,那是光的腳步聲。光變了,變成了五彩斑斕的色帶。先是紅,再有黃,再有橙紫,色帶交織變換,時靜時動。靜時如開世之初,一片混沌祥和。動時若一襲彩裙,在作風中舞。那顏色那舞步恣意而張揚,無章也無法——卻是驚心動魄。
那光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枝煙的工夫,就消散盡了,星空疏朗依舊。仿佛是一場精彩的戲文,毫無預報地開了演,又毫無預報地終了場。觀眾剛剛來得及進入劇情,幕卻咚地落了下來,偃旗息鼓,闃寂無聲。
尼爾已經趴在達娃身上沉沉地睡著了。達娃把尼爾抱進了屋裏,又出來收拾樹枝上的衣服。衣服差不多幹了,達娃一件件地疊起來,放進背簍裏。中越看著她的手指窸窸窣窣地移動著,眼睛如兩口黑井,幽深而空洞,一切情緒跌落進去,都被銷蝕成沉默。
"十年前,我在青海湖邊遇到了一位高僧。"達娃說。
"他說我的命,實在是太硬了。紙做的肉做的男人,都鎮不住我。只有鐵打的男人,才壓得住我。"
達娃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裘伊就是那個鐵打的男人。裘伊和尼爾是我今世的債,我欠了別人的,也只有這樣慢慢地來還了。"
中越搜腸刮肚,想找一句安慰的話,卻終無所得。只好走過去,將達娃輕輕地擁在懷裏。達娃的頭巾飄落了下來,他聞見了她鬢邊那朵枯萎的野菊花瓣上的最後一絲陽光。大幹世界,他和她在這樣空曠的北方相遇。她有她的傷。他有他的傷。他治不了她的,她也治不了他的。他看著她緊緊地攀援在一片行將朽爛的木頭上,朝著渺無邊際的深淵飄去,卻救不得她。
這時嗖的一聲,房頂上跳下來一個黑影。黑影在落地的那一刻崴了腳,動作有些遲緩。當黑影終於掙扎著站起來的時候,中越看見了黑影手中一根閃著寒光的棍子。
那是一杆獵槍。
中越還來不及說話,就聽見轟的一聲巨響。林子抖了一抖,宿鳥嘎地飛起,黑壓壓地遮蓋了半個天空。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那是槍聲。他覺得他的肩膀麻了一下,有股溫熱的東西,從那裏汩汩地流出。他想喊,可是他的嗓子卻如荒漠裏的一絲細水,還沒流到喉嚨,就已乾涸在重重沙塵之中。
"裘伊!"
達娃像一隻母獅子似的咆哮了一聲,飛奔而來。達娃緊緊地拽住了黑影,黑影兇猛地掙扎了幾下,中越聽見了又一聲的巨響,達娃無聲無息地跌落在他的懷裏。他想扶達娃坐起來,卻發覺達娃如抽了筋剔了骨似的綿軟。他睜大了眼睛,四周卻是一片黑暗——一種看不到一絲裂縫的,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的黑暗。他覺得自己墜人了萬丈深淵,世上沒有一根繩索,能拉他走出那樣的黑暗——他知道他失去了視力。
黑暗中,他聽見了一些窸窸窣窣的響動。他耳朵裏的那副眼睛猝然睜開,看見了裘伊的靴子在樹林中跌跌撞撞地掃開野草。靴子的聲音有些緩慢遲疑,後來就停了下來。世界屏住了呼吸,萬物靜如亙古山石。突然,又是砰的一聲巨響,裘伊的身體笨重地落到了草地上。呻吟聲嚶嚶嗡嗡地傳了過來——是壓傷了的草。
當中越終於恢復了一些視力的時候,他看見了躺在他腿上的達娃。子彈是從脖子裏進去的,出口在背上,血如濃稠的茄汁濺滿了他的身子。他分不出哪些是她的,哪些是他的。他看見她漸漸混濁起來的眼睛。在迷霧完全蒙上她的雙眸之前,他在那裏找到了一角模糊的星空。
"尼爾,是,北極光……的孩子。"
達娃說。
小越:
爸爸今天剛剛出院。爸爸的世界被一陣颶風掃過,剩下的都是殘骸。爸爸需要把這些殘骸一點一點地收拾起來,看是否還能拼回原來的樣子。這個過程只能是爸爸一個人的事,別人是幫不了的。
尼爾帶中越去墓地的時候,已經下過了入冬的第一場雪。北方的雪很幹,也很輕,飄在天上,細若粉塵。毫無防備之間,卻已覆蓋了整個城鎮。
沿著鏟雪車鏟過的小道,中越和尼爾走進了墓園。白雪掩蓋了所有的墓碑,極目望去,到處都是高矮不一的雪包和微微露出一角的十字架。尋食的鳥兒從一個雪包飛到另一個雪包,嘎嘎的聲響裏,雪地上便落滿了翅膀的痕跡。每一個雪包底下都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可是一場大雪便輕而易舉地抹殺了它們所有的區別。尼爾站在小道中間,突然就迷了路。
管墓的老頭走過來,引他們走到冬青樹牆的盡裏。老頭用雪鏟鏟出窄窄的一條小徑,說第三個或是第四個,你自己找吧。
中越蹲下來,用手來刨雪包。雪很松,刨起來並不困難。只是冷,即使是厚厚的麂皮手套,也無法抵禦北方兇猛的寒冷。終於刨開了,露出一個低矮的墓碑,碑頂是一個插著翅膀的小天使,碑文是:
約翰•哈瑞森
2001———2004
通往天堂的路是孩子引領的
中越知道刨錯了,就脫了手套,將手放在防寒服裏,取了會兒暖,才接著刨——是旁邊的那個。一邊刨,一邊忍不住想,這個只活了三歲的孩子,是怎麼死的呢?車禍?疾病?意外傷亡?和一個這樣小的孩子做伴,應該是她喜歡的。她的生命裏有太多的人進進出出過,現在她只需要清靜。
旁邊的那個墓碑略高一些,刨起來也更容易一些。只是他的手凍僵了,他只好頻繁地脫手套取暖。刨刨停停,刨到露出碑面的時候,他的手指幾乎完全不聽使喚了。他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墓碑,可是碑文他卻是熟記在心的——那是他起草的,是中文。
雪兒達娃 1968——2005 生在格桑花開的地方, 死于登山途中
墓碑在雪裏埋過了一夜,微微地有些暖意。中越的手指撫過那些高低不平的碑文,仿佛摸到了陽光,草地,金黃色的蜜蜂,和漫山遍野的格桑花。
中越站起來,對著墓碑,緩慢地打出一串手語。
中越不用轉身,也知道尼爾哭了。
小越:
爸爸決定向社會福利部提出申請,領養那個失去了雙親的聾孩子。
2005.11.21
花事了
棄貓阿惶
鬧鐘一陣叮噹狂響,將小楷從夢裏驟然擂醒。坐起來,心猶跳得萬馬奔騰的。拽過一角被子來捂在胸口,方漸漸地平伏了些。從被子裏探出一隻腳來撳床尾的鬧鐘,卻死活撳不下去,才猛然明白過來今天是單周的週六,不上班。那響動不是鬧鐘,是門鈴。
是尚捷送阿惶來了。
小楷咚的一聲跳下地來,沖進洗手間,嘩嘩地開了龍頭。刷牙是來不及了,只能蘸濕了一根指頭上上下下抹了抹牙齒,又掬了一小捧涼水將頭髮胡亂順了順。鏡子裏的那張臉帶著兩抹初醒的潮紅,看著馬馬虎虎還算順眼,這才趿了拖鞋踢踢踏踏地去開門。
一邊走,一邊想,其實,自己什麼樣的爛樣子尚捷沒有見過呢?那段日子,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竟然沒有在乎過。現在還在乎什麼呢?
那時小楷剛來多倫多,尚捷還在大學裏念博士學位。導師手裏只有半份獎學金,那另外的半份,是要靠小楷打工來掙的。都是打工,小楷和其他陪讀太太打的卻不是一樣的工。其他的太太們都是風裏來雨裏去搭地鐵轉公車,要麼去中餐館洗碗當女招待,要麼到華人超市擇菜收銀,而小楷卻從來不需要出門。小楷的工作是看護公寓樓裏一家鄰居的三個孩子,各是五歲三歲和八個月。早上上班之前父母把孩子擱到她家,晚上下班之後從她家裏領回去。衣服食物飲料等一應用品,都是父母準備好的,一天一個大包,她只需要伸出手來接一把就可以了,連門檻都不用邁出去。她既然不需要出門,也就不用操心衣著打扮的事。早上起床是什麼樣子,晚上上床也是什麼樣子。一天除了刷牙的時候免不了在鏡子跟前晃一晃,她幾乎連自己長得什麼樣子都記不得了。出國前置辦的一箱子時髦衣裝,在衣櫥裏一動不動地掛了幾年。當她終於想起來的時候,卻已經胖得穿不進去了。那時尚捷的心思都在論文上,家對他來說也就是吃一頓飯睡一宿覺的地方。她以為他根本沒有在意她的樣子,可是她錯了。等到她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事情已經進入了一個不可逆轉的旋渦。
外邊下雪了。
今年是個短秋,枝頭的葉子還沒有落完,冬就來了。雪是那種毫無重量的幹雪,飄在空中,是灰濛濛一片的粉塵。落到地上,還是粉塵,只是顏色更髒了些,半天也踩不出一滴水珠來。風像一匹餓久了的狼,聲色淒厲,卻沒有多少力氣,樹枝搖得有些虛張聲勢。小楷開了門,看見尚捷站在門口,脖子矮在絨衣領裏,結了霜的眼鏡像兩塊過期泛潮的橡皮膏,模模糊糊地貼住了兩隻眼睛。大衣前襟鼓鼓囊囊的,裏邊裹的是阿惶。
尚捷一進門,阿惶就從他的懷裏躥出來,搖搖晃晃地朝小楷滾過來,咻咻地聞著小楷的腳趾頭。挨個聞過了,就將身子往地上一倒,攤開四蹄,露出黃黃的一個肚皮。小楷知道那是要她撓癢的意思,就蹲下身來,上上下下地撓了起來。阿惶頓時嘴大眼小起來,呼嚕聲大作。撓了幾個來回,小楷突然發現阿惶的左前蹄軟軟地蜷成一個球,總也不肯伸展開來,就拿手去掰。這一掰,阿惶就呼地站了起來,連連退了好幾步——卻用的是三條腿。
"昨晚從樓梯上摔下來,可能傷了筋骨。觀察幾天,若還不好,就得去看動物中心的獸醫。"尚捷說。
阿惶是一隻三歲半大的母貓,是小楷尚捷從動物收留中心領養的。那時尚捷每晚都要去學校準備論文,留小楷一個人在家裏,看不懂英文電視,又沒有什麼朋友可以談天,很是無聊寂寞,就央求尚捷養一隻狗做伴。說了幾次,尚捷都不吭聲。後來實在逼不過,才說有時間學點英文不好嗎?託福班口語班寫作班,什麼程度的都有,隨便找個班就行。小楷說這三個小鬼累了我一天,學不進去呀。尚捷的臉緊了一緊,說那你就準備這麼做一輩子睜眼瞎?起碼你得聽得懂醫生員警天氣預報吧?小楷嬉皮笑臉地說我不是有你嗎?咱倆有一個通英文就行了。這一輩子,我反正是賴上你了。尚捷無話,半晌,才歎了一口氣,說天天遛狗太麻煩,不如養一隻貓吧。
第二天倆人到寵物商店一問價格,伸出去的舌頭半天沒有縮回來,卻再也不提這個話題了。後來有同學告訴他們東城有一個動物收留中心,可以免費領養動物。倆人去了那裏,幾個大廳,滿滿的都是籠子,橫看成排豎看成條,裝的都是貓狗。小楷喜歡純白的,尚捷喜歡帶花點的,一時看花了眼,卻只是決定不下。工作人員帶著他們去了盡裏頭的一個角落,指了指一個掛了紅牌的鐵籠,歎了口氣,說:
"這一隻,今天再沒有人領,明天就得處理掉了。"
籠裏是一隻黃狸貓,身子極小,雙眸卻大如琉璃珠,一張臉上除了眼睛似乎一無所有。毛髮稀疏斑駁,背上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禿斑——像是燙傷。見人來,只往角落裏退,退到再無可退之處,就將脊背拱起,幾根瘦毛直直地張開,如風裏的蒲公英。
"這一窩貓一共是四隻,被主人遺棄在高速公路上,都受過傷。我們收留後,治癒了,其他三隻很快就被人領養了,這只因為身上有塊疤,破了相,一直沒有人要。收留中心的地方小,動物太多。如果兩個月內沒有人領養,就不得不注射處死。明天它就滿兩個月了。"
小楷問它有名字嗎?說有,叫耶露。小楷的英文雖然有限,也知道耶露翻成中文,就是阿黃的意思。小楷輕輕叫了聲"阿黃"。沒有回應。又叫了一聲。依舊沒有回應,那高聳的脊背卻漸漸地平伏了些下去。小楷從兜裏掏出一張口香糖紙,窸窸窣窣地揉成一團,放在掌心,將手伸進籠裏引阿黃。阿黃遲疑了半晌,終於緩緩地走過來,將鼻子湊在紙團上,咻咻地聞了幾下,突然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小楷的手。工作人員說神了神了,這個耶露,從來不理人的,倒和你有緣呢!沒話說,它就是你的了。耶露濕漉漉地看了小楷一眼,小楷心裏不由得牽了一牽,回頭看尚捷,尚捷頓了一頓,說就是它吧。
工作人員千恩萬謝地準備著一應領養文件和搬運的紙箱,說耶露今後的一切醫療費用,都由中心負責,有病有痛就來看我們的獸醫。小楷捧著紙箱坐進車裏,像是捧了一件易碎瓷器,一路阿黃阿黃地叫個不停。尚捷忍不住笑了,說看它那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還不如叫阿惶呢。
於是阿黃正式易名阿惶。
阿惶跟小楷尚捷到了家,馬上鑽進了床底下,任千呼萬喚就是不出來。尚捷將動物收留中心送的貓食倒在一個小碗裏,放在床頭,又在旁邊擱了一碟子水,阿惶卻正眼也不瞧一下。第一天是這樣。第二天還是這樣。到了第三天早上,小楷再也忍不住了,就給動物收留中心打電話討教。那邊的獸醫說狗跟主人走,貓跟環境走。環境變了,貓就什麼也認不得了。只有找出它最喜歡的口味,耐心哄誘它吃。小楷和尚捷立刻跑去寵物商店,買了一堆各樣口味的貓食,擺開五六個盤子,哄阿惶吃,阿惶依舊不吃不喝不動。到了第四天晚上,倆人聽著床底下一絲動靜也無,以為阿惶死了,就頂了一頭灰塵爬進床底下查看。慌慌地拖了阿惶出來,已是氣若遊絲了。尚捷靈機一動,想起冰箱裏有一瓶牛奶。就將牛奶放在微波爐裏溫熱了,倒在一個小瓶子裏,灌給阿惶喝。阿惶雖是百般不情願,卻已經沒有力氣掙扎了,競由著他倆灌了大半瓶。喝過了,眼睛一眯,就歪在小楷的身上睡了過去。
小楷摟著阿惶,一動也不敢動,就怕阿惶醒了又要逃走,結果和衣在沙發上半睡半醒地對付了一宿。第二天一早醒過來,手麻得如紮了千根萬根細針,阿惶卻沒了,剛要找,尚捷噓了一聲,指指床頭,只見阿惶正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食。陽光炸開一條白帶,照得阿惶遍體燦黃,屋裏的灰塵若金粉銀粉四處飛舞,小楷瞬間感覺輕鬆如飛塵,忍不住叫了一聲"阿惶你怎麼可以這麼氣我呀",阿惶一驚,尾巴一抖,飛快地竄回了床底下。
阿惶終於在小楷尚捷的家中漸漸地安居下來。阿惶在高速公路上逃生的過程中大概受到過很多驚嚇,所以阿惶很有些神經質。阿惶習慣了吃偷來之食,對於本屬於它的食物反而膽戰心驚,不知所措。阿惶吃食時十步之內不能有人,略聞人聲,就夾起尾巴逃之夭夭,寧願餓死,也不願出來。小楷喂貓,都得阿惶阿惶地喊上半天,把碗敲得叮噹亂響,然後躲進廁所,大氣也不敢出,從門縫裏偷看阿惶鬼鬼祟祟一步一回頭地從角落裏踅出來,兩隻耳朵豎得尖刀似的,哆哆嗦嗦戰戰兢兢地吃完了食,才敢從廁所裏走出來。阿惶的這個怪癖,一直到半年以後,才漸漸有些好轉。也就是從那時開始,阿惶才漸漸地像了一隻家貓。
開始時阿惶只是小楷的阿惶,尚捷在家的時間少,有時看見阿惶追著自己的尾巴團團轉,在地板上跑出一個又一個的黃圈圈,也覺得好玩,但尚捷的心思,卻是沒在阿惶身上的。阿惶最終也成為了尚捷的阿惶,那還是小楷和尚捷第一次大爭吵之後的事。
那次爭吵的起因,只是一件小事。尚捷回家洗澡,發現換洗的內褲沒有了——一大簍的髒衣服,都還沒來得及洗。尚捷一邊把髒衣服往洗衣機裏扔,一邊忍不住叨叨,說一整天都在家的,也不知都幹些什麼了。那天小楷照看的孩子在生病,特別鬧,小楷累了一天,正沒好氣,回話的語氣就很是惡毒。
"整天在家,啥也沒幹,就掙了點房租。"
尚捷被這句話悶悶地杵了一棍子,卻是無話可回的。半晌,才哼了一聲,說:"農民意識,到了哪里也改不了。"
小楷的家裏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小楷是山溝裏飛出來的金鳳凰,小楷一輩子最聽不得的一句話就是農民。尚捷知道小楷的七寸在哪里。尚捷正正地打在了小楷的七寸上。小楷的頭髮根根直立起來,雙目圓睜,眼淚流了一臉。小楷把桌上的盤碗嘩啦啦地捋到了地上,碎瓷片把地割得千瘡百孔。一桌的飯菜還沒嘗上一口,尚捷就摔門走了。
那天晚上尚捷沒有回來。小楷有些慌了,把所有同學朋友的電話都打遍了,也沒有找到尚捷。當時小楷完全沒有意識到,屬於尚捷的另外一個故事,就是在那一個夜晚漸漸拉開序幕的。那晚尚捷去了學校的圖書館,一直待到圖書館關門,不想回家,又無處可去,才去買了一張票子,去看午夜場的電影。偌大的一個電影院,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他,另一個是同樣吵架出走的她。素昧平生的兩個人,卻把八輩子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的話,都說了。其實最開始時不過是一些情緒在鼓噪著,待情緒平復些了,才漸漸梳理出些潛藏在情緒之下的同病相憐。同情像毒品,吸一口便放不下了,越有就越想有,越給就越願意給。他們咕咚一聲就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黑洞。
那天尚捷淩晨才回家。當他的腳步在過道上窸窸窣窣地響起時,是阿惶首先聽見的。阿惶從沉睡中驟然驚醒,抖了抖耳朵從窩裏飛躍而起,箭一樣地奔向門口。尚捷把鑰匙捅進鎖孔,剛把門打開一條細縫,阿惶便將身子縮成一條扁片,從門縫裏嗖地擠了出去,瘋狂地撲到尚捷身上,雙蹄不停地刨著尚捷的膝蓋,舌頭舔得尚捷手背生疼。那天阿惶的舉動看上去不像貓,倒更像是一條與主人久別重逢的忠心耿耿的狗。阿惶的舌頭觸到了尚捷心裏極深的一個地方,一團一團的柔軟水一樣地湧了上來,堵住了他的喉嚨。他與阿惶就是在那一刻裏突然有了相知的。從那一刻開始,阿J隍就不再僅僅是小楷的阿惶了。所以當尚捷決定搬出去住的時候,他堅決要求帶走阿惶。那陣子阿惶的歸屬是他們倆人之間鍥而不捨的話題,他們像爭奪兒女監護權一樣地一輪一輪地爭奪著阿惶,最後阿惶被他們從中間撕裂了,一人取了一半——單周歸小楷,雙周歸尚捷,週六早上交接,由上家交給下家,雷打不動。
這周是小楷的日子,說好是尚捷早上九點送阿惶來的。小楷前一天晚上準備期末考試,到三點鐘才上床,早上醒得晚了,所以尚捷來時,小楷還在床上。
傷了腿的阿惶蜷著一隻蹄子縮在牆角,突然顯得皮幹毛瘦,兩眼無神。小楷看得心疼,就去櫃子裏掰了一塊貓餅,喂到它嘴邊。阿惶躲來躲去躲不過,只好勉強咬了一小口,團在嘴裏,卻不肯吞咽下去。小楷想起從前在鄉下的時候聽人講過,牲畜跟人不同,牲畜病了痛了不愛喊叫,卻願意躲著人獨自療傷。
阿惶是不想讓別人看見它舔傷的樣子呢。小楷想。
"英文,還跟得上嗎?"尚捷頓了一頓,問小楷。
過了一會兒,小楷才意識到這是一個與阿惶無關的話題。小楷一時不備,被這個話題砸著了,身子就晃了一晃。小楷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小楷知道自己一開口,她的聲音就會在她結著千年老皮的心尖上鑿開一個口子,那口子底下,是一汪舀也舀不幹的水。她不能,一定不能,在尚捷面前流淚。
空氣在沉默中漸漸堆積如山,重重硬硬地硌壓得人肩胛生疼。尚捷扛不住,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說阿惶要不好就給我打電話。小楷點頭,卻依舊不說話。門開了,又關了,尚捷變成了一條灰色的影子,消失在樓道裏。其實小楷眼睛略微一斜,也許有可能看見等在樓道裏的,隱隱約約的那個人影。可是她沒有。尚捷的事,她從別人嘴裏聽說過一鱗半爪。可是她從來都沒有問過他——即使是在最撕心裂肺的爭吵之中。她固執地以為,只要那個人不存在她的視野中,那個人就不存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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