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燕京(下)
听说女儿要见她,大太太忙应道:“不用改日。你去回了元娘,我明天下午一准到。”
陶妈妈应了一声“是”,叫了随行的丫鬟进来,将罗元娘送的礼物奉上:“一些药材,大老爷,大太太补补身子。”
大太太笑着让许妈妈收了。
珊瑚已端了锦杌:“陶妈妈,您请坐。”
陶妈妈连称“不敢”,再三推迟,道:“大太太一路乏劳,我们家夫人又等着我回话。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接大太太过府。”
大太太略一思忖,道:“来日方长。你回去给元娘报个信,让她安安心也好。”
陶妈妈听了便起身告辞,许妈妈亲自送她出了门。
大老爷就站了起来:“大家都去歇着吧。等会晚上一起吃饭。”
屋子里的人均恭声应“是”,许妈妈和珊瑚等人留下来服侍大太太梳洗,罗振兴和大奶奶带着其他人鱼贯着出了门。
一个胖墩墩的妇人笑盈盈地站在屋檐下等,见到她们出来,上前给罗振兴行了礼,禀大奶奶道:“大奶奶,小姐们的住处都收拾出来了,大太太的箱笼都卸下来了,数目也对,只是不知道哪些是哪屋的……”
这妇人姓杭,是大奶奶的陪房,也是她身边得力的妈妈。
大奶奶听了朝着五娘和十一娘笑道:“燕京寸土寸金,不比余杭,宅子有些小。爹和娘住了正屋,把你们安在了后罩房。还请两位妹妹不要嫌弃,先将就着住下。”
她笑容亲切,语言柔和,让十一娘不由在心里暗暗称赞。
顾氏不愧出身江南大家,虽然知道大太太对这些庶女外甜内苦,但行事作派依旧温柔大方,不失世家女子的气度。
十一娘朝着大奶奶微笑道谢:“多谢嫂嫂了!”
五娘却拉了大奶奶的手:“看嫂嫂说的,难道我们都是那不知道轻重的人不成?这宅子统共就这点大,父亲、母亲住了正房,我们住了后罩房,大哥和大嫂就要住在那倒座了。倒座坐北朝南,冬冷夏热,又临近外院,喧哗嘈杂……大哥又要读书……”说着,已是泪盈于睫,“嫂嫂这样说,让我们真是无地自容。”
大奶奶听了颇有些感动。
难为五娘知道自己的好。还当着丈夫罗振兴点出自己的苦心……难怪人人都说五娘聪明伶俐,实在是讨人喜欢。
她的笑容里就更多一份亲昵:“妹妹快别这样说。你们是闺阁女子,不比我们,可以与外院毗邻而居!”
罗振兴听五娘这么说,也脸色舒缓,眼中有了笑意:“好了,妹妹们在路上被折腾了月余,十一妹还晕船。你快领她们去歇下吧!”
大奶奶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十娘和十一娘则给罗振兴行了礼,和六姨娘打了招呼,随大奶奶去了后罩房。随后罗振兴也出了垂花门,回了自己住的倒座房。
江妈妈则喊五娘屋里的紫薇和十一娘屋里的琥珀随着杭妈妈去分箱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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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罩房的正房和正院的正房一样,五间,各带一个耳房,东、西厢房三间,各带一个耳房,只是院子里没有正屋的鱼缸、花架,台阶前的槐树也换成了垂柳。
大奶奶笑道:“你们看喜欢哪处,将就着挑一处吧!”
五娘忙道:“妹妹先挑吧!我住哪里都无所谓!”
十一娘也不多说,笑道:“姐姐年长,那我就住西间吧!”
“那怎么能行?”五娘笑道,“你身子骨还弱着,还是住东间吧!”
“我下了船,养养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十一娘笑道,“还是姐姐住东间,我住西间吧!”
五娘还要推让。大奶奶已笑道:“你们也不用推来让去,我看,就如十一妹说的,她是妹妹,住西间,你是姐姐,住在东间好了!”
十一娘笑道:“就如大嫂所言吧!”说着,已是气喘嘘嘘,一副吃力的样子。
大奶奶趁机告辞:“你们歇了吧!我先走了。还要准备晚饭。”
两人送大奶奶出门:“让嫂嫂操劳了。”
“我是做嫂嫂的,何来操劳之说。”她笑着出了门,五娘和十一娘回了屋。十一娘对着五娘苦笑:“姐姐,我要去歇会……”
“你去吧!”五娘笑着转身去了东间,一句客气的寒暄都没有。
紫苑几个忙不迭地跟着五娘进了屋。
十一娘望着五娘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自从她流露出对罗元娘感兴趣的意图后,五娘对她就隐隐有了些敌意。如果自己真的要和她争什么……只怕,会恨之入骨!
“小姐,五小姐……”冬青也看出些名堂,“您得找个机会和她解释解释才行。要不然,这误会越结越深!”
“我心里有数。”十一娘不想多谈这些。
现在情况不明,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她由冬青扶着回了屋。
西次间临窗一个大炕,左右是小几,铺了猩猩红的毡毯,左右各四把太师椅,被布置成了一个宴息处。梢间临窗是书案,左厅是书架,一张小小的八步床放在屋子正中,后面还有个小小的暖阁。
十一娘看着很满意。
如果五娘不住在隔壁,那就更完美了!
她在心里暗忖着。
冬青和滨菊几个却看着啧舌:“这是个怎样的布置?床后面还有小阁,又没生火盆,却暖烘烘的。”又伸手去摸临窗的大炕,“也是热的。”
十一娘笑道:“南方和北方不一样。南方潮湿,要住楼上,北方寒冷,要睡火炕。”
“小姐怎么知道?”秋菊笑盈盈地坐在暖阁的床上。
“看书知道的呗!”内向的竺香显得很兴奋,比平常的话多,“小姐看了那么多的书,当然什么都知道!”
当然不是看书知道的,是她以前走南闯北亲眼所见、亲身所遇……
十一娘笑而不答,有个面生的小丫鬟进来禀道:“十一小姐,六姨娘来了。”
大家一怔。
六姨娘已撩帘而入。
“十一小姐!”她笑吟吟地和十一娘打招呼。
冬青几个忙敛了笑容,端肃地立在了一旁。
“姨娘怎么来了!”十一娘笑着应道,“快进屋喝杯茶!”
秋菊忙端了杌子给六姨娘,冬青在次间的角落找到了温着水的木桶给六姨娘沏茶。
六姨娘笑着摆手:“我不坐了,等会还要服侍大太太歇息。我来就是想问问,”说着,她犹豫了片刻,脸上的笑容也有了几分苦涩,“我就是想问问十二小姐,她可好?”
十一娘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出门的时候五姨娘哭得稀里哗啦,同理,六姨娘在这里想着年幼的十二娘只怕也是辗转反侧吧!
“挺好的!”十一娘从来都觉得六姨娘是个极聪明的人,“前段日子,我天天窝在家里绣屏风,五姐和十娘常到母亲面前尽孝,十二妹有时候也会到母亲面前陪着姐姐说说笑笑,十二妹还用绢纱做了绢花奉给母亲,母亲竟然分不出真假来……手巧得很。”
六姨娘听着就松了一口气,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十一小姐了。说起来,我和五姨娘也是在一个屋里住了五、六年的,你要是有什么事,直管来找我就是。”
“多谢姨娘。”十一娘不知道六姨娘来她这里大太太知道不知道,又怕五娘看见,自然不敢留她,借口自己头晕,让冬青送六姨娘出了门。
六姨娘刚走,去拿箱笼的琥珀回来了。
冬青先开了装着被褥的箱笼,然后铺了暖阁里的床,打了水来服侍十一娘洗漱歇下,让竺香守着她,这才和琥珀两人带着滨菊、秋菊开箱笼收捡起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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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睡了一觉,神轻气爽地起了床。
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照着自己的脸:“我又长胖了没有?”
“脸都瘦得只有一巴掌大了,”冬青正将两朵指甲盖大小的石榴花插到十一娘的发间,“看您还嚷不嚷着减肥了?”
十一娘抿着嘴笑。
琥珀催着十一娘快走:“我看着五小姐已经动身去大太太那边了。”
十一娘不敢再照镜子,披了件玫瑰红灰鼠皮披风急步朝大太太处去,终于在五娘进门前赶上了她,和她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两人站在门帘子前由丫鬟服侍着解披风,五娘似笑非笑地望着十一娘:“看不出来,妹妹病了手脚都这么地快!”
十一娘笑盈盈地望着五娘,嗔道:“都怪姐姐走也不叫我一声!”
五娘冷冷一笑,还欲说什么,那边帘子已经撩开,珊瑚出来笑道:“大太太正等着两位小姐呢!”
两人不再说话,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次间的宴息处摆了张黑漆彭牙四方桌并八张黑漆铺猩猩红坐垫的玫瑰椅,箸碟都已摆好。几个小丫鬟立在幔帐下,许妈妈、落翘、玳瑁等人则围在临窗的大炕前——庥哥欢快的笑声不时从那里传出来。
“大太太,五小姐和十一小姐来了!”珊瑚笑吟吟地禀道。人群就散了开,十一娘看见大老爷和大太太一左一右地坐在大炕上,中间的炕桌早就不知道挪到什么地方了,庥哥正在上面翻跟头,大奶奶怕孩子落下去,正伸开双臂站大炕前护着。
“好了,好了。”大老爷笑着抱了庥哥,“我们去吃饭了!”
庥哥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扭着身子还要翻跟头。
一旁立着的罗振兴就板了脸:“还不给我站好了。”
庥哥听了果然不敢再闹,乖乖地伏在大老爷身上不敢动弹。
那边大太太一边由杜薇服侍着穿鞋,一边笑道:“也不怕把孩子吓着!”
庥哥听了立刻从大老爷怀里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太太。
大太太就伸手把庥哥抱在了怀里:“不怕,不怕,有祖母呢!”
罗振兴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母亲,欲言又止。
大奶奶看着,忙转移视线:“爹、娘,快入座吧!想必两位妹妹也饿了!”
大家的视线果然被转移,大太太甚至抱怨道:“怎么现在才来?”
五娘笑道:“等妹妹呢!”
十一娘赫然:“我睡迟了!”
大太太笑起来:“倒是个老实的!”
十一娘红着脸低下了头,惹得大家一阵笑。
第二十六章 团聚
笑声中,许妈妈引了众人入座,大奶奶指挥着丫鬟们上菜,六姨娘则站大老爷身边帮着布菜,庥哥自有奶妈子抱着另坐了一桌,因此圆桌上只有大老爷、大太太、罗振兴、五娘和十一娘,还余了三个绣墩。
大老爷大手一挥,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大家都坐下来吃饭吧!”
屋子里的人都滞了滞,然后望向了大太太。
一个是自己的儿媳,一个是自己得力的人,大太太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反对,笑道:“老爷说的是。这里又没有外人,大家都坐下来吃饭吧!”
大奶奶就笑着坐到了罗振兴的身边,六姨娘则向大老爷和大太太福了福才半坐到了绣墩上,许妈妈却是执意不坐:“……都是主子,哪有奴婢坐的地方。”
大老爷听了表情淡淡的,倒没有勉强,大太太见大老爷淡淡的,就越发要许妈妈坐,竟然亲自下位去劝许妈妈:“元娘、兴哥都是你从小帮着带大的,你不坐,谁还有资格坐。”
六姨娘听了就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许妈妈见了不好不坐了,就笑着半坐在了绣墩上:“那我就僭越了。”
大老爷笑了笑,吩咐负责上菜的丫鬟杏林“上菜吧”。
这杏林是大奶奶的贴身丫鬟,自他们搬到这宅子里后,就一直帮着大奶奶管家。
听到大老爷的吩咐,她立刻应了一声“是”,传了小丫鬟们上菜。
雪菜黄鱼、西湖醋鱼,银芽鸡丝、水晶肘子、美人肝、清炖蟹粉狮子头……都是大家熟悉的江南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就在大家以为菜已经上齐的时候,杏林端了一碗红红白白的糊糊放到了大太太面前:“大太太,这是大老爷特意吩咐给您做的。”
大太太微怔。
大老爷已道:“这是燕京有名的疙瘩汤,红的是番茄,很稀罕的东西,从广东那边来的。白的是面,酸酸的、甜甜的,与我们那边的东西大不相同。开胃,你尝尝。”
大太太“哦”了一声,神色有些恍惚地拿起调羹尝了一口。
大老爷笑着问她:“怎样?还合口味吧!”
大太太听着神色一敛,笑道:“正如老爷所言,这汤酸酸甜甜的,很是开胃。多谢老爷了!”
大老爷笑了笑,拿了筷子夹了一筷子雪菜黄鱼里的黄鱼,其他人才开始动筷子。
大家都举止优雅,细嚼慢咽,桌上除了轻微的碰瓷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吃了饭,丫鬟们上了茶。大太太突然对五娘和十一娘:“明天你们也跟我一起去见见你们的大姐!”
两人俱是一震,但都很快收敛了情绪,笑着应了一声“是”。
因时间不早了,庥哥平常都睡了,这个时候就揉着眼睛有些吵闹。
大太太见了,就吩咐大奶奶:“把庥哥搬到我屋里来……我屋里有火墙又有暖阁,不像你们那里,还要点火盆。”
“娘!”听罗振兴那口气,好像并不十分同意似的。
大太太却抢丈夫前面道:“娘说的也是,那我就让妈妈们把庥哥的东西搬过来。”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罗振兴眼底闪过几丝无奈。
大太太就笑他:“你放心,你娘还没有老糊涂。庥哥我宠着,可他要是犯了错,我也不会容着。不会教坏你儿子的。”
这下子,罗振兴只好起身向大太太道谢。
大太太掩嘴而笑,道:“今天不早了,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罗振兴和大奶奶、五娘和十一娘就请安告退了。罗振兴和妻子回了倒座房,五娘和十一娘回了后罩房。
路上,五娘笑道:“明天去大姐那里,你可要打扮得漂亮些,别丢了大姐的颜面才是。”
十一娘笑道:“我也不知道明天穿什么好,不如姐姐来帮我看看吧!”
五娘冷笑:“我怎么敢?有些人,主意多着呢!”说完,扬着脸走了。
十一娘不由叹了口气。
没想到,五娘的反应这样大……不过,今年她都十九岁了,适婚的人已经很窄了,这种急切能理解。但是,如果罗元娘只是想从姊妹中找个人做妾室去固宠或是生子呢?退一万步说,就算罗元娘身体不行了,想从姊妹中找个人代替自己照顾年幼体弱的儿子,那也要等她驾鹤西归以后啊!如果罗元娘拖一年,她岂不要等一年,如果拖两年,她岂不要等两年……用一个自己根本不能掌握、充满了变数的未来去赌运气,是不是太太冒险了些?
想到这里,十一娘不由愣住。
难道,大太太带她们来的本意就是如此!
如果元娘还能等,那就是她……如果元娘等不得,那就是五娘……
她感觉自己的思绪有些乱!
那婚姻的另一方徐氏呢?
他们可是比罗家更显赫,比罗家更有权势,难道就会这样听任罗家的摆布不成?
或者,元娘有办法说服徐家?
十一娘心里乱糟糟的,一夜没有睡好,早上起来,眼底有明显的青影。
冬青煮了鸡蛋给她敷眼睑:“总能褪一点。免得大太太看见了又要问。您总不能回答说自己认床吧!”
十一娘骇笑:“你连借口都帮我找好了。”
冬青恨铁不成钢:“小姐有这闲心,还是想想今天下午的事吧!”
“我们又不知道人家真正的意图,再怎么防也没有用。”事到临头号,十一娘反而平静下来,“如今只有不动声色的观察了。”又吩咐琥珀:“你等会出去走走。这边虽然大部分都是大奶奶的人,但老爷身边肯定有大太太的人,还有姨娘那边,都可以想办法打听打听,看看大老爷和大爷来燕京过得怎样?我瞧着昨天那样,大姑奶奶的人突然来给大太太请安,大老爷和大爷十分惊讶样子。你也要问问大姑奶奶平时和这边走动的勤不勤?”
琥珀表情严肃:“小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让冬青和滨菊陪着我就行了——等会我还要梳洗打扮一番,要不然,大太太会认为我对去永平侯府的事不重视的。至于秋菊和竺香,要是能帮上你的忙最好。你直管让她们帮你跑跑腿。还有吴妈妈托我们带的东西。我们到徐家毕竟是客,人生地不熟,麻烦人家总是不好,琥珀你也问问,看这边有没有和徐家相熟的人,如果能帮着把这事办了那就更好了。”
几个丫鬟恭立地听着十一娘吩咐,许妈妈来了。
十一娘压下心底的惊讶迎了许妈妈:“妈妈有什么吩咐?”
许妈妈笑道:“吩咐可不敢。只是奉了大太太之命,让我来看看十一小姐准备穿什么衣裳去永平侯府。”
竟然重视到了这种的程度……
十一娘暗暗心惊。
她原想穿件银红色的褙子……这样一来,就会让已经变得很削瘦的她不仅显得削瘦还会显得单薄,如果元娘问起,到时候,她再以晕船之事暗示元娘自己的身体很差……况且,晕船是事实,就是大太太,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不管元娘她们出于什么目的要自己来燕京,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重要前提下,一个身体不好的女孩就意味着子嗣坚难,那她入选的机会聚然间就会少了很多很多……要不然,徐家老太太就不会在元娘小产后不仅停了通房的药,还为儿子纳了一房妾室!
想到这些,十一娘心里略略镇定了些。
说起来,这个主意还是从十娘那里得到的启发——她可是想什么时候“哮喘”就什么时候“哮喘”的……
但现在,这主意至少废了一半。
深闺女人多的是时间,大部分都化在怎样打扮自己身上。别说是大太太,就是许妈妈,也有不俗地见地。而且教她们女红的简师傅,也曾经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们各种复杂的颜色搭配,既为了绣花,也为了怎样让自己穿得更得体……十一娘可以佯装要出风头所以穿了银红色,却不能在试了银红色的效果之后继续穿它。
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不过一闪,她已笑道让冬青帮她把那件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拿出来,又将来时大太太给她打的赤银珍珠头面中的簪子和珠花递给许妈妈看:“您看这样穿着如何?”
许妈妈笑着点头,眼底有深深的赞许:“十一小姐模样儿娇嫩,穿这些素净的颜色、戴这些秀气的饰物最合适不过……不愧是跟着简师傅学了绣花的人。”
十一娘在心里暗暗苦笑。
等许妈妈一走,她就把冬青用来给她敷眼睑的鸡蛋都吃了,还差点咽着,以至于滨菊笑她:“小姐可是在船上饿着了,现在看什么东西都好吃!”
十一娘不理她,去了大奶奶那里。
倒座屋七间正房,因东边的耳房让出来做了个值夜婆子的暖房,梢间又做了垂花门,耳房那边又辟成了一个小花圃,只有西边有幢三间的厢房,不说和正院相比,就是比起五娘和十一娘住的后罩房,都少了三分之一的面积。
十一娘进去的时候,垂花门前的花圃旁正有五、六个妇人围着杏林在说些什么,杏林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看见十一娘,她远远地打招呼:“十一小姐,您来了!”说着,推开围在自己身边的妇人迎了过去。
“我就是来看看嫂嫂,”十一娘笑着,“你有事忙,别耽搁了。”
杏林却是一副大大松了口气的模样,笑道:“多亏您来,要不然,还不能脱身,何来耽搁之说。”
十一娘笑了笑,并不问她出了什么事,而是道:“大奶奶可在屋里?”
第二十七章 团聚(下)
杏林笑道:“在屋里和杭妈妈算帐呢!我领您过去吧。”
十一娘犹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过去了。”说着,让冬青把手里的包袱递给杏林,“这是我给大爷做的一件襕衫,给大奶奶做的一件综裙,给庥哥做的一件小袄,烦请姐姐交给大奶奶。”又让冬青拿了一个匣子给她,“这是我闲时做的几个荷包,姑娘拿去分给几位姊妹,是我的一点心意。”
十一小姐绣的东西虽然好,但也不是除了她就没有人比得上的。但十一小姐常常会自创些新式的样子,却是其他人不能比的,就是简师傅,也常夸十一小姐聪慧过人……既然是专程来送的东西,肯定是花了功夫的。杏林不打开也知道这几个荷包肯定会让人眼前一亮。她高高兴兴地蹲下去朝着十一娘福了福:“让十一小姐费心了。”然后接了包袱,笑道:“几位小姐里,您的手最巧。上次劳烦您给我们奶奶绣了件披风,我们奶奶到今天还念叨着,说您那梅花绣得跟真的一样,来燕京走亲戚的时候大家都问是谁的手艺,让她出了一番风头。这次您又张罗着给大爷、奶奶和庥哥做了衣裳,奶奶知道了不知道有多欢喜呢!要是知道您送了东西来连门也没进个,到时候会责怪杏林不懂规矩,十一小姐无论如何都进门喝杯茶再走。”
十一娘执意不肯:“我等会再来看大奶奶也不迟。”
杏林见留不住,送十一娘出了门,转身去了大奶奶处。
大奶奶正看着帐本报着数字,杭妈妈十指如飞地打着算盘。
杏林不敢打扰,等杭妈妈停下来报了个数字,大奶奶提笔记在了帐本上,她这才笑着上前给大奶奶行了个礼:“奶奶,刚才十一小姐来了,说是给大爷和您,还有庥哥各做了件衣裳。”说着,将包袱奉了上去,“十一小姐听说您和杭妈妈在算帐,执意要走,说改天再来看您。”
大奶奶听了认真地望着杏林:“你为什么不留了她?”
杏林微怔。
大奶奶已道:“你把包袱留下,到外面去和那些妇人把帐对清楚了。”
“是。”杏林神色微凛,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杭妈妈就笑道:“杏林年纪小,奶奶慢慢教就是了!”
大奶奶摇了摇头:“她今年都十八了……我原想让大爷收了她,我也有个帮手。谁知道……”她叹了一口气,“她人不大,心眼倒大。连罗家的小姐都敢这样轻待,只怕以后也不是个省事的。”
“她是生是死还不是您一句话。”杭妈妈笑道,“再说了,我们姑爷是从来不沾身边人的,当初桃林在的时候都没动什么心思,何况是杏林这样的姿色和作派。”
桃林,就是当初那个惹了大老爷的婢女……
听杭妈妈提起她的名字,大奶奶不由脸色一沉:“真是丢我们顾家的脸,让我在大爷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杭妈妈就朝四周望了望,见没什么动静,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奶奶放心,太太早处置了。保管让人神不知鬼不觉。”
她口中的太太,是大奶奶的母亲。
大奶奶的脸色并不因杭妈妈的话而有所好转,反而有些烦躁地解开了十一娘送来的包袱:“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看看十一娘都给我们做了什么?”
大爷的襕衫针角细密,大奶奶综裙上的一丛兰花栩栩如生,庥哥披风上绣着的鹿儿活灵活现……
杭妈妈不由叹口气:“可惜没托身在大太太的肚子里!”
“谁说不是。”大奶奶也面带怜惜,“这都是命。”
两人同时想起罗元娘来。
一时间,沉默无语。
半晌,大奶奶打起精神来:“对了,给二老爷和三老爷的土仪可都送去了?”
杭妈妈忙道:“早就按许妈妈的吩咐送去了。这个时候只怕已经到了。”
大奶奶点了点头,又和杭妈妈说起刚才的账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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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午饭比平常开的要早一个时辰,吃过饭,大太太让她们去小憩片刻:“……可别让徐家的人看到夫人的妹妹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似的焉焉的!你们梳妆打扮好了,末初到我屋里来。”
五娘和十一娘自然是不敢违抗,各自回屋休息片刻,敷脸沐浴梳头换衣。大太太则和许妈妈整理着从余杭带来的各种人情土物准备等会到了徐家好酬献。
末初,大家在大太太屋里碰了头。
五娘里面是件白绫袄,下面是白色的挑线裙子,外面一件玫瑰红织金缠枝纹比褙,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纂儿,插了支仙人吹萧的缠丝赤金簪子,耳朵上坠了对紫英石的坠子。看上去秀丽端庄。
大太太看了皱眉,道:“去,把那裙子换成鹅黄色的。”
五娘面色绯红,去换裙子了。
大太太的目光就落在了十一娘身上。
里面一件淡绿色的绫袄,下面是豆绿色的挑线裙子,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梳了双螺髻,戴了几朵珠花。衣饰虽然淡雅,却有些呆板。
大太太不由扶了额头:“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许是太紧张的缘故。”许妈妈想到自己是去看了各人的衣饰的,笑着解释道。
大太太叹了口气,吩咐十一娘:“穿件粉色绫袄,藕荷色褙子,白色的挑线裙子。头发也散了,挽个纂儿,插几朵珠花……快去!”
十一娘无法,只得飞奔回屋,照着大太太的意思换了衣裳。
待回到屋里,五娘已换了衣裳。
玫瑰红的褙子配上了鹅黄色的裙子,端庄中就有了一丝明艳。而她,粉色的绫袄配了藕荷色的褙子,娇柔中就有了一丝秀雅。
十一娘突然发现,自己在罗家找不到一丝可乘之机。
她的手不由紧紧攥成了一个拳。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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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驰出保大坊弓弦胡同,向左拐,就到了保大街,出了保大街往右拐,就上了东正大街。然后延着东正大街往西走,过了正安门和皇家园林太池苑再走上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永平侯府所在的荷花里。
这荷花里原来叫荷花坡,是属于太池的一个小湖泊。太宗皇帝修太池苑的时候,嫌它的位置有些偏,就被宁国长公主要了去,把那湖泊圈进去修了座别院。后来长公主因参与“郑安王谋逆案”事败后服毒自尽,家资充公,这别院也就被内务府收了回去。再后来徐家恢复爵位,徐家的原在石狮胡同的府邸早被孝宗皇帝赏给了自己的舅舅,英宗皇帝就把宁国长公的这座别院赐给了徐家。
“那大姐家岂不是住在皇家别院里?”听大太太讲她们即将要去的荷花里,五娘满眼的兴奋。
“也不全是。”大太太就顿了顿,“当年因‘郑安王谋逆案’陈冤昭雪的功勋之家很多,徐家就主动提出来和定国公郑家、威北侯林家一起分居长公主的府邸。要不然,‘荷花坡’又怎么会被称为‘荷花里’呢?”
听说徐家是和别人挤在一个别院里,五娘微怔。
大太太看出她的不以为然,心中有些不愉,道:“虽然郑家公得了别院的正屋,林家和徐家分了别院的花园子,但英宗皇帝念着徐家当年府第不比长公主的别院小,只将花园的三分之一给林家,徐家得了三分之二。那别院又是长公主为自己晚年静养所建,花园里山峦叠峰、藤萝掩映,十分雅致。要讲府第大小,徐家在燕京的公卿中不算什么,但讲景致,却也是数一数二的。”
五娘知道自己失态,忙笑道:“我就是在想,等会母亲能不能让大姐差个人带我去逛逛……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到过这样尊贵的地方,想开开眼界。”
大太太脸色微霁:“我们还要在燕京待一段时间,以后有的是机会。”
她的话音刚落,有人隔着马车的帘子道:“亲家太太,我们正路过太池苑呢!您要不要看一看。”说话的是徐家派来的一个跟车的粗使婆子。
五娘听着露出笑容,却被大太太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隔了帘子和那婆子道:“不用了。从东正大街望过去,也不过是看到几棵合抱粗的大树罢了。如果是夏天,倒可以看看,可这天寒地冻的,我看还是免了吧!”
那婆子“嘿嘿”笑了两声,不再做声。
大太太就低声地嘱咐五娘和十一娘:“等会到了徐家,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含胸垂头,不要惊慌失措。该说话的时候说,不该说话的时候记得微微地笑。赏了东西大方接了,不要推推搡搡的一副小家子气,端出点心来直管尝一尝,不要畏畏缩缩地像没有见过世面的……”她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把五娘也弄得紧张起来,十一娘见了,自然也要露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来。大太太这才停了下来:“总之,徐家门第高贵,你们不要给罗家丢了颜面。”
两人忙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大太太抬手捋了捋自己的鬓角,然后又扯了扯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襟。
十一娘愕然。
没想到,大太太对徐家重视到了这样的程度……
这念头在脑子里一闪,马车已停了下来。
五娘的肩膀一动,就要去撩马车的窗帘子,大太太已低声喝道:“坐好,别东张西望。”五娘忙正襟危坐。
是不是人到无求的时候才能无畏呢!
十一娘对五娘的如临大敌不由啼笑皆非。
马车停了一会,外面有人低声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嘈杂的声音没了,然后马车像碾着了什么似的颠簸了一下,重新动起来。
马车内,大家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还好马车行了不到一盅茶的功夫又重新停了下来。
车帘被撩开,陶妈妈笑盈盈的圆脸出现在她们的眼前:“大太太,我们到了!”
第二十八章 姐姐(上)
十一娘随着大太太下了马车,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黑漆灰瓦的垂花门前。赶马的车夫、随行的护院还有拉车的骏马都不见了,只有几个穿着靓蓝色袄儿官绿色比甲的妇人正殷勤地上前给大太太请安。
陶妈妈有意向大太太引见了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皮肤油黑的三旬妇人:“这位是李全家的,专管府里的车驾。”
“李妈妈。”大太太客气地笑着朝那妇人点头,许妈妈已拿了荷包出来打赏。
众人笑盈盈地接了荷包谢了大太太的赏,陶妈妈就陪着大太太上了垂花门的台阶。
五娘和十一娘不紧不慢地随在大太太的身后,听见陪在一旁的李妈妈笑道:“……我们家夫人天天叨念着亲家太太,昨天得了信,说您来了,中午就吩咐奴婢把车撵准备好……”
说话间,她们已进了垂花门,看见迎面的一字壁影前排列停着三辆用来在内院代步的青帷小油车。
“让李妈妈费心了!”大太太笑着和她应酬了几句,就由许妈妈服侍着上了停在最前面的那辆马车。
“两位小姐也请上车吧!”陶妈妈望着五娘和十一娘微微地笑着,“免得夫人等急了。”
五娘和十一娘都微笑着朝陶妈妈点头,然后学着大太太的样子上了小油车。
外面的朴素无华相比,车内却装饰精致、华丽。
车帷挂着用五彩琉璃珠绣成云纹纹样的绣带,四角挂着大红织金香囊,靓蓝色的锦缎迎枕和坐垫上绣了月白色的梅花……
冬青看得两眼发直,把那迎枕抱在了怀里:“小姐,是仙绫阁的叠针绣……简师傅原来的东家……”已经激动的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旁坐的琥珀脸上也闪过震惊——仙绫阁用叠针绣绣出来的绣品和双面绣一样,千金难求,没想到,徐家竟然用来装饰代步的青帷小油车……
十一娘没有多看一眼。
她一向觉得,凡是能用钱卖得到的东西都不是真正珍贵的东西!
因为没有了外人,十一娘毫无顾忌地将车帘撩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朝外窥视。
有粗壮的妇人牵扯了驯骡出来,手脚麻利地套了车,然后轻轻拍了拍骡子的脖子,骡子就得得得地绕过壁影,上了条两边皆是苍松翠柏的青砖甬路。
马车走了大约两盅茶的功夫,然后向左拐了个弯,上了一条夹道。
两边皆是高高的粉墙,从十一娘的视角望去,竟然有种没有尽头的感觉。
过了一会她才发现,马车每走一段距离就会遇到一个靠墙而立的四方青石灯柱。
这种灯柱,她曾经在书上读到过,通常都是用在皇家宫苑或是广场——因为点燃它需要大量的松油,而松油价格昂重不说,还很稀少,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就算是买得到,常年累月地使用,也是一笔非常惊人的开支。
难道徐家晚上真的把这些灯柱点燃了做路灯?
十一娘不由向前俯身,想看清楚那灯柱上有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小姐,别让跟车的婆子们看见了!”冬青小声地提醒她。
青帷油车除了有个妇人负责牵骡,还有年长的婆子站在车窗旁跟车——这种安排原是为了让车内的人有事好招唤。可万事有利就有弊,跟车的人也很容易发现车里的人有没有撩了帘子朝外望……
十一娘望着车窗外跟车婆子头上清楚可见的赤金镶碧玺石簪子,笑着放下了帘子。
冬青看着就松了一口气。
十一娘不由笑她:“一个梅花枕头就把你给震住了?”
“小姐,这可不是说笑话的时候。”冬青嗔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大姑奶奶就是大太太的一块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要是您坏了大姑奶奶的事,大太太……”她欲言又止。
“我知道!”十一娘连忙保证,“我乖乖坐着不动就是了!”
冬青不由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她知道,只要小姐答应的,就一定会做到!
十一娘看着却心中一涩。
她身边的人对这次与元娘的见面都很是不安吧?要不然,怎么会这样的担心!
想到这里,她望了一眼坐在冬青身边的琥珀——她自从上车后就没有说过话。
琥珀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
也许是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有长短,感觉有深浅,所以她不像冬青那样患得患失吧!
十一娘自嘲地笑笑,眼角一扫,却看见了被琥珀揉成了一团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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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调而冰冷的骡蹄声让时间骤然拉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朝左转了个拐,然后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停了下来。
应该到了元娘的住处了……
十一娘思索着,跟车的婆子已声音温和地隔着车窗的帘子道:“亲家小姐,到了!”
琥珀应了一声“知道了”,然后猫身打了帘,看见跟车的婆子已将脚凳放好,她踩着脚凳下了车,然后转身服侍十一娘下了车。
她们停在一个砌着礓碴式台阶的蛮子门前,人高的石狮子正憨态可拘靠立在门槛旁,大太太略显有些焦虑的身影在许妈妈的搀扶下已消失在门口。
十一娘暗暗有些吃惊,又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
她们母女毕竟有十几年没见了……
念头一闪,她已是汗透背脊。
既然思念这样强烈,元娘为什么没有到二门口去迎接母亲……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如果去二门迎接母亲就会有很不好的后果……所以,她不能……
想到这里,十一娘的目光落在了那礓碴式的台阶上。
斜斜地切到门檐下……如果下了高高的门槛,马车就可以从门外一直驰进去……
她看见五娘带着紫薇和紫苑进了蛮子门,遂收敛了情绪,带着冬青和琥珀跟了进去。
迎面是个穿堂,左右有通往穿堂的抄手游廊,院子里满铺着青石方砖。穿堂的门口,抄手游廊的四角都有穿着靓蓝小袄官绿色比甲的丫鬟,都敛声屏气地垂手立着。看见五娘和十一娘,丫鬟齐齐曲膝行了福礼。
十一娘跟着五娘从右边的抄手游廊进了穿堂。
穿堂西厅摆着中堂、长案、太师椅、茶几等黑漆家具,布置成了一个待客之处。中间和东边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摆。
出了穿堂,并没有看见大太太一行人。她们面对的又是一个院落。迎面一个五间带耳房的正房,两边是三间带耳房厢房,由抄手游廊连成了一个回字环形长廊。院子里铺着青砖十字甬路,四角各种了一株人高的小松树。
看见五娘和十一娘从穿堂出来,正屋房檐下那些穿着靓蓝小袄、官绿色比甲的丫鬟齐齐地曲膝给两人行了福礼。
十一娘就听见五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很是怅然的样子。
是在感怀自己还是在感怀元娘呢?
“亲家小姐,这边!”陶妈妈可能是发现她们没有跟上,所以回过头来找她们,站在正屋的耳房前向她们招了招手。
两人忙从右边的抄手游廊走了过去。
“夫人住在后面的院子里。”陶妈妈笑着向她们解释,然后领她们从耳房旁黑漆角门进了第三进院子。
第三进院子和第二进院子一样,都是五间带耳房的正房,三间带耳房的厢房,院子里也铺着青砖十字甬路,只是西北角是太湖石叠成的一座假山,东南角种着几株冬青树。相比上一个院子的清冷,这个院子就觉得有生气多了。
五娘和十一娘跟着陶妈妈从右边的抄手游廊到了正房的门前,立在一旁的小丫鬟早就殷情地撩了帘子,见她们走近,笑容满面地喊了一声“亲家小姐”。
五娘和十一娘都朝着那小丫鬟笑着点了点头,进了正屋。
地上铺的是光滑如镜的金砖,承尘上绘着鲜艳的彩色绘饰,挂着联三聚五羊角宫灯。中堂一幅观世音跌坐图,长案正中摆着个掐丝珐琅的三足香炉,檀香的味道正从那香炉中袅袅散开。长案的左边供着个尺高的紫檀木座羊脂玉佛手,右边供着个汝窑天青釉面的花觚。
十一娘不由愕然。
再向东边望去。紫檀木的步步高升的落地罩,挂了靓蓝色的幔帐,次间中央立了个多宝格,摆着什么铜珐琅嵌青玉的花篮、青花白地瓷梅瓶、琦寿长春白石盆景、绿地套紫花玻璃瓶……
向西望去。十二扇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槅扇,中间四扇开着,可以看见一座隔开西次间和西稍间的紫檀边嵌牙五百罗汉插屏。
十一娘不由屏住了呼吸。
实在是太……奢华了!
如果仅仅是奢华,她也不会吃惊,问题是,这和她一路上看到朴素的青砖灰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特别是那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槅扇。宝蓝玻璃里浮着赤金色的牡丹花,那种眩丽彩色,简直可以让人窒息。
想到这里,她不由望了五娘一眼。
五娘的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只是那微笑已经有些勉强;她的身姿依旧笔挺,只是那笔挺已经有些僵硬……看样子,她好像受了点小小的打击!
第二十九章 姐姐(中)
突然间有微弱的抽泣声传来。
走在前面的陶妈妈脚步一顿。
五娘已回过神来,笑着站在了帘子前:“妈妈,这羊脂玉佛手真漂亮,可是整块羊脂玉雕成的?”
陶妈妈转过身来,望着五娘的目光中有无法掩饰的惊讶和赞赏:“这佛手的确是整块的羊脂玉所雕!原来五小姐对这些感兴趣。”说着,领了两人往西间的多宝格去,“这边还陈设了一些玉器,五小姐可以赏析一番。”
有意让她们回避回避。
五娘笑道:“多谢妈妈。我正好开开眼界。”
十一娘微微笑起来。
五娘越积极,自己就越安全!
她跟五娘站在多宝格前观赏里面呈放的各种玉饰、瓷器,陶妈妈却支着耳朵听着东间的动静。
三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就有个穿着红绫袄、蓝绿色比甲作丫鬟打扮样子的小姑娘从西间出来:“陶妈妈,夫人说请两位小姐到里边坐。”
马上就要见到那个可以操纵她们未来的罗元娘了……五娘和十一娘脸上虽然都没有露出一丝异样,心里却不约而同地“咯噔”了一下。
陶妈妈则立刻应了一声“是”,笑着请她们两人进了西次间。
十一娘垂着眼睑,循规蹈矩地跟着陶妈妈绕过屏风进入了元娘的卧房,然后按照一般卧室的陈设朝右飞快地睃了一眼。
黑漆钿镙床的大红色罗帐被满池娇的银勺勺着,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神色疲倦地靠在床头姜黄色绣葱绿折枝花的大迎枕上。她穿了一件石青色绣白玉兰花的缎面小袄,鸦青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了一个圆髻,鬓角插了支赤金镶蜜蜡水滴簪,苍白的脸庞瘦削的吓人,乌黑的眸子亮晶晶地,望着坐在床边眼角还泛红的大太太,满脸都洋溢着母女重逢的喜悦。
这样的罗元娘……
十一娘有些意外。
她曾经无数次猜测。以为会看到一个冰冷倨傲的女郎,或是一个严谨端肃妇人,或是个表情戚婉却目光锐利的女子……没想到,她竟然会见到一个如此温和,甚至带点孩子气的罗元娘!
“一眨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陌生的声音里带着几份笑意,“原来总跟在我身后的小丫头都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大姐!”走在十一娘前面的五娘突然间哽咽着跪了下去,“我,我很想您……还记得您从杭州府给我带回来的窝丝糖!”话到最后,已是嘤嘤小泣。
十一娘见状立刻跟着跪了下,低头垂手,十分温驯的样子。
“快起来,地上凉!”温和的声音里就有了几分娇嗔,“都是这么大的人的,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跪下了……”
立刻有丫鬟过来扶她们。
十一娘不动,眼角瞟着五娘,见她站了起来,自己才跟着站了起来。
“来,到我们身边坐会,我们姊妹也好说说话儿。”
随着话音刚落,就有丫鬟端了锦杌放到了床边。
五娘和十一娘起身道了谢,又上前给元娘磕头正式行姐妹之礼。旁边立刻有机敏的丫鬟拿了锦垫在她们还没有跪下之前放在了她们的膝头,待她们磕完头,又马上有丫鬟上前将两人搀起。
丫鬟的动作悄无声息,反应迅速。
十一娘一面暗暗吃惊元娘屋里的丫鬟训练有素,一面和五娘一前一后半坐在了床前的锦杌上。
有丫鬟奉茶奉果。
元娘就笑盈盈地打量起两个妹妹来:“五妹从小就漂亮,到和我心目中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十一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这尖尖的下巴,倒和五姨娘颇有几分相似。不过,这头发随我,乌黑浓密。”
十一娘听到有人提她,脸色微红,低头垂首喃喃半天,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显得很是羞怯不安。
“什么随你了?”大太太笑道,“那是随了你们的祖母。”
元娘嘴微翘,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屋里就多了几分热闹的气氛。
元娘吩咐身边的丫鬟:“来,把我枕头下的两个雕红漆的盒子拿出来。”
丫鬟应声蹲了下去,在元娘的迎枕下摸了两个巴掌大小的圆形盒子出来。
“姐姐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想着手里还有两块玉佩还错是拿得出手,就让人给找了出来。”说着,示意那小丫鬟将手中的雕红漆盒子送给五娘和十一娘,“你们一人一块,戴着玩吧!”
元娘说的客气,两人却不会真的以为那两块玉佩仅仅是“拿得出手”而已,遂起身道谢郑重地接了盒子。
“打开看看,”元娘笑道,“看看喜欢不喜欢?”
五娘和十一娘俱是一怔。
哪有当着送礼的人拆礼品的道理……
大太太也在一旁说“打开看看,是你们大姐的一点心意”,两人不再迟疑,各自打开了手中的盒子。
温润莹透,洁白无瑕,如同凝脂,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羊脂玉。
两块玉都是一寸见方,只是一块雕的是枝头开了几朵梅花的“喜上眉梢”,一块雕的是蝙蝠嘴里衔着石榴的“多子多福”。
这是什么意思?
通道还抓阄不成?
那是“喜上眉梢”中了?还是“多子多福”中呢?
十一娘望着手里的那块“多子多福”的玉佩,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而五娘却如手中的玉佩一样,有些喜上眉梢。
“多谢大姐!”她的笑容一直到了眼底,“我很喜欢。”
十一娘点头,表示同意五娘的说法:“真漂亮。”
元娘听了微微地笑着颌首:“你们喜欢就好!”
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丫鬟隔着屏风恭敬地道:“夫人,谆爷来了!”
元娘的脸庞立刻就亮了起来:“快进来!”
立刻有身材高大丰腴的妇人抱着个穿着大红色刻丝十样锦氅衣小男孩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明眸皓齿的丫鬟。
但大家的目光全落在了那个孩子身上。
他皮肤白净,眉目精致,漂亮的像人偶似的。但身量只有两、三岁的样子,眼宇间又带怯弱之态,一看就是不足之症。
“谆哥!”大太太泪水盈眶地迎了上去,伸手要抱他。
他却一扭头,躲在了抱他的妇人怀里,手上小金镯挂着铃铛叮当一阵乱响。
大太太神色微僵。
元娘已歉意地解释:“她有些认生!”
大太太讪讪然地拉了拉谆哥的衣裳:“只怪我来看他的少。”
那抱着谆哥的妇人就笑道:“要怪只怪我们家哥儿年纪小。”说着,抱着谆哥行了个蹲礼:“谆哥给祖母请安了!”
丫鬟们都称谆哥为“谆爷”,这妇人却称“谆哥”,看来应该是谆哥的乳娘了。
十一娘思忖着,就看见大太太笑了起来,然后从许妈妈手里接过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递给谆哥:“这是祖母给的见面礼。一块端砚。等你长大了用。”
跟谆哥进来的丫鬟就上前曲膝给大太太行礼道谢,替谆哥接了。
元娘就指了五娘和十一娘:“谆哥,这是你五姨,这是你十一姨!”
谆哥听到母亲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五娘和十一娘后,又立刻把头埋在了那妇人怀里。五娘和十一娘却不敢怠慢,忙站了起来。
那妇人就抱着谆哥嘴里说着“谆哥给五姨请安”、“谆哥给十一姨请安”,分别给五娘和十一娘行了个蹲礼。
两都嘴里说着“不敢当”,侧着身子受了。
五娘就从衣袖里掏了块桃木福牌,“这是我抄了血经供在慈安寺时慈安寺的慧真师太亲自开过光的,给谆哥做个见面礼吧!”
十一娘送的是套大红遍地织金绣翡翠色青竹的衣裳、鞋袜:“自己缝的,一点心意。”
跟着谆哥来的丫鬟笑着上前代谆哥道谢,接了过去。
大家重新坐下,丫鬟们换茶。
那妇人就把谆哥抱到了元娘床前,曲膝下身去要行礼,谆哥突然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瞅着元娘喊了一声“娘”。
元娘的脸立刻柔了十分:“把他放到我身边来!”
那妇人犹豫片刻,将谆哥放在了元娘身边。
谆哥滚了几下,就钻到了母亲怀里。
“谆哥,你轻点!”抱谆哥的妇人战战兢兢地望着孩子,元娘却笑着摸了摸儿子的柔软的头发:“没事。”
那妇人还欲说什么,大太太已转头和大太太说起话来:“怎么不把弟妹和庥哥也邀来,我们家谆哥就是喜欢和庥哥玩!”
大太太笑道:“我一早让人送了土仪去你二叔和三叔家里,怕他们那边派人回礼,就让她在家里帮着照应点。”
元娘就嗔道:“娘也真是的。既然这样,何不改日再来。爹要出去访友,哥哥又要到国子监去读书,您再把妹妹们都带了出来,让嫂嫂带着侄儿一个人在家里,总是不好。”
“知道你要当讨人喜欢的姑奶奶,可也不能拿我排揎。”大太太听着笑起来,“我问过她了,她说你身子弱,谆哥前两天受了风寒又刚好,怕我们都来,吵了你们母子,说等谆哥好些了再带庥哥来看你们。”
元娘就笑道:“娘也别怪我——除我这个做女儿的能这样直言不讳地说您,还有谁能说您。”
大太太一听,眼圈就红了。
元娘见了忙道:“您难得来燕京一趟,我明天让爹爹陪着您看看燕京的景致。您给我带几串糖葫芦回来。”
大太太听着脸一红,然后像要掩饰什么似的“啧”了一声,笑道:“看看,这哪里是做了母亲的人?竟然还惦记着街上的糖葫芦。我等会跟你婆婆说去,让她给你做上个十串八串的,吃得你见到就烦。”
元娘掩嘴而笑:“婆婆做的糖葫芦好吃,您给我买回来的也好吃。”
她掩着嘴的手背如八十岁的老妪般的青筋暴起。
大太太看着心里一酸。
好不盼有了这场富贵荣华,没想到女儿却……又想到徐府锦衣玉食,女儿主持中馈哪里就缺了那点吃食。这样说,不过是想在自己面前撒撒娇罢了。在家里比掌上明珠还珍贵的女儿一旦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就是想说声自己的母亲好,还要把婆婆搭在里面……她悲从心起,眼泪再也止不住地落下来!
元娘看着也眼睛微红。
不管怎样逗母亲开心,自己的病就如哽在母亲喉头的刺一样,不动都会疼,何况是挑动了那根刺……
第三十章 姐姐(下)
元娘和大太太伤心起来,屋里的气氛立刻一变。
谆哥从母亲怀里探出头来,张着清澈无暇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大太太,好像不明白外祖母怎么无缘无故地就哭了起来呢?
五娘目光一转,掏了帕子上前递给大太太擦眼泪:“今天母女重逢,是喜事,母亲怎么就伤起心来!”
大太太听了破涕为笑,接过帕子擦了擦眼角:“看我,越老越经不经事了。”
那笑容,还是有点勉强。
元娘的眼角有晶莹闪烁:“娘是在女儿这里呢!哪有那么多的讲究?”
大太太点头。
就有丫鬟们打了水进来给大太太和元娘净面。
元娘身边自有服侍的人,大太太这边则由十一娘端了盆,五娘帮着挽袖卸镯。
净完脸,元娘吩咐丫鬟:“将上次皇后娘娘赏的宫粉拿出来。”
丫鬟应“是”,很快拿了画珐琅开光花卉小盒来。
“娘试试,内务府的东西。”元娘笑道,“我一向不用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好不好。要是您用的顺手,我让人送几盒过去。”
小丫鬟忙捧了靶镜过去。
大太太拿了粉盒,嫩黄色的底,繁杂的天蓝色纹样,淡雅素静。
“不愧是内造之物。”她拿在手里把玩了几下才轻轻拧开盒子。
立刻有股清雅的茉莉花香迸发出来,淡淡地飘满整个屋子,让人闻了精神一振。
十一娘动容,不由打量了那盒子一眼。
里面装的粉是淡黄色的……
她不眉角一挑。
现代彩妆技艺,在肤色粉底里添上一点点黄色粉底涂在脸上,能让黄色的皮肤变得明亮光洁……罗家的女眷,用的全是纯白色的粉,不仅如此,而且还认为越白越好……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理念。
内造的东西,果然比市面上的东西好不止一点两点啊!
感慨中,大太太已将粉沫在了脸上。
果然如十一娘所料,粉妆自然柔和,让大太太骤然年轻了五岁。
五娘在一旁“啧啧”称奇,眼底有艳羡闪过。就是许妈妈,也满脸的惊讶。
元娘抿嘴一笑,吩咐丫鬟:“你明去跟宋买办说一声,就说上次娘娘赏的宫粉不错,让他再送几盒进来。”
丫鬟曲膝应是,大太太已摆手:“不用,不用。何必为几盒宫粉欠了人情。”
元娘笑道:“不打紧。现在掌管内务府的是顺王,是从小和侯爷一起长大的,熟得很。”
大太太还在那里推辞,就小丫鬟禀道:“夫人,文姨娘来了!”
元娘微怔,笑道:“她的耳报神倒灵……让她进来!”眉宇间并没有悲怨愤然,而是平和自然,就好像听到相好的邻居来访……
大太太就有些狐惑地望着女儿,低声道:“是扬州文家的……”
元娘点头,笑道:“娘也见见。都是江南人。文家虽是做盐引起的家,可这几年丝绸生意做的也不错。多认识一个人多一条路。要是有机会,让吴孝全去趟扬州,看在我的份上,文家的人定会对他礼遇!”
罗家的财产除了田亩就是丝绸铺子。但罗家毕竟以诗书传家,如果不是田里的收成要靠天,丝绸的利润又实在是让人心动,也不会去开铺子做生意。所以罗家的元德丝绸虽然是江南的老字号,却一直做杭州府附近的生意,并没有在其他地方设分店。虽然经营几代,但也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
十一娘听元娘这口气,竟然是让大太太借文家的势力扩张生意似的!
她不由微微吃惊。
和十一娘同样感到吃惊的还有大太太:“你这是……”
元娘朝母亲笑了笑,道:“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转身吩咐丫鬟,“去将我那柄掐丝珐琅镶猫眼石的镜表拿给太太。”又向大太太解释,“你给她做见面礼吧!”
十一娘若有所思。
大太太还欲说什么,屏风外面已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姐姐,可把亲家太太给盼来了!”
一时间,把大家的目光都集到了屏风旁。就看见一个香坠般娇小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穿了件姜黄色素面小袄,茜红色折枝花褙子,白月色挑线裙子。青丝梳成坠马髻,左边戴朵西洋珠翠花,右边插三枝赤金石榴花簪子,耳朵上赤金镶翡翠水滴坠儿颤悠悠地晃在颊边,更映得她肤光似雪,妩媚撩人。
十一娘只觉得眼睛一亮。
真是个美人!
“大太太,奴婢文氏,给您行礼了!”文氏未语先笑,言语利爽,上前几步,稳稳当当地蹲下给大太太行了个福礼。
大太太脸上早已换了上盈盈笑意:“快起来,快起来。一家人,何需这样多礼!”那边许妈妈已递了个红漆描金的匣子给大太太,大太太看那匣子漆工精湛,描金花卉典雅大方,不是自家之物,知道这就是女儿刚才提到的镜表了。心里虽然不舒服,但还是笑着接了递给文氏:“你拿去玩吧!”
文氏笑盈盈地接了,眼睛却在那匣子上打了个转才递给身后的丫鬟,然后笑着上前给元娘行礼:“姐姐可好些了?”
元娘的笑容到了眼睛里:“你这一来,不好也好了!”
文姨娘听着花容失色:“姐姐,这话可不能让侯爷听见了,要不然,我这小命不保。定被侯爷送到王太医那里做了羹汤……”
在元娘怀里的谆哥突然道:“姨娘,你说错了。黄妈妈才管厨房……”
元娘大笑起来。
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只有谆哥,左顾右盼的,先是不知道大家为什么笑,后来看着大家都笑,有些羞涩地躲到了母亲怀里。
文姨娘就上前半蹲在床前笑望着谆哥:“好谆哥,要是侯爷问起,你可要像刚才那样,说王太医可不管厨房,管厨房的是黄妈妈。”
谆哥抬头朝文姨娘点了点头,又把头埋到了母亲的怀里。
大家又是一阵笑。
或者是笑得太频繁,元娘竟然咳嗽起来。
文姨娘忙上前帮元娘顺气,又接了丫鬟递过来的茶,倒了一小口在盅盖里尝了,然后才坐到床边扶了元娘服侍她喝茶。
她的动作做得极熟,一点不生涩,看得出,是常做这种事的。
十一娘目光微闪,五娘脸上却露出惊容。
喝了茶,元娘顺过气来。文姨娘就望着神色关切地立在床前的五娘和十一娘:“这两位想来就是五小姐和十一小姐呢?”
元娘笑着点头。
文姨娘飞快地打量了两人一眼,笑着上前拉了五娘的手:“我第一次见到姐姐,觉得见到了仙女似的,姐姐却常说家里的妹妹们才是真正的漂亮。今天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五娘忙笑道:“姐姐一向对我们这些妹妹照顾,心中亲厚,不免偏袒,让姨娘笑话了。”
文姨娘目光闪烁:“哎呀呀,可真是个爽利人。”然后回头望了元娘,“倒对我的脾气。”
元娘呵呵地笑。
文姨娘对自己的丫鬟打了个手势,那丫鬟就捧了两个匣子。
“刚知道大太太带了两位小姐来家里玩,匆匆忙忙的,两位小姐不要嫌弃。”
五娘和十一娘道了谢,接在了手里。
这样遇人就有见面礼,自己到小发了一笔……
十一娘不无自嘲地在心里笑了笑。
又有小丫鬟隔着屏风禀道:“太夫人屋里的姚黄姐姐来了。”
一个又一个,真像群英会啊!
十一娘不由睁大了眼睛。
“快请进来!”元娘笑着,就有个身材高挑的丫鬟从屏风后面绕了进来。
她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段纤细,却长了张圆圆的大脸,看上去像大头娃娃,虽然有些不合比例,却十分可爱。
看见满屋子的人,她笑眯眯地上前给众人请了安,然后对大太太道:“太夫人特意让我来传个话。说,知道亲家太太要来,本应亲自来迎。可巧程国公夫人带着侄女过来,只有烦请亲家太太等一会。还请亲家太太不要见怪。”
一直仔细观察着元娘的十一娘就看见姐姐眼中有一转而逝的凛冽。
那边大太太已客气地道:“太夫人比我年长,本就应该我去见太夫人,怎好让太夫人移步。”说着,略带迟疑地道,“不知道程国公夫人还要盘桓多久?我既然来了,怎能不给太夫人请个安……”
不待姚黄回答,元娘已笑道:“娘,婆婆是主人,不好弃客而来。你却是客人。自然是客随主便,有什么不能去的。”说着,吩咐身边的丫鬟:“你们帮我换件衣裳。”竟然一副要陪着去太夫人的样子。
大太太不由犹豫起来。
女儿这样的身体,让她陪着去自己心中不安;不让她陪着去又有失礼节。
一时间,她左右为难起来。
文姨娘看着目光闪了闪,笑道:“姐姐,要不,我陪着大太太去吧?要不然,太夫人见姐姐这样不顾身体,又要伤心了。”
元娘沉思。
文姨娘又道:“我抱了谆哥,陪着大太太过去。”
“也好!”元娘笑道,“到时候让谆哥代我给娘请个安。”
文姨娘笑道:“姐姐放心,我们去去就来。”
元娘满脸歉意地望着母亲,还没有开口,大太太已笑道:“姨娘这个主意好。让谆哥陪着我去见太夫人。”又道,“你放心,有我在身边,定不让谆哥吹了风受了寒。”
元娘望着母亲的目光渐渐变得认真起来:“那我就将谆哥交给您了。”
大太太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三十一章 客人(上)
从元娘那里出来,她们依旧坐着来时的青帷小车,朝着西边走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然后左拐上了一条夹道,出了夹道再左拐,停在了一个广亮门前。
灰色筒瓦,清水墙,黑漆大门,门外有八字壁影,左边雕一个“富”字,左右雕一个“寿”字,都有人高。门前五级石青台阶,凿成五福捧寿花样。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正在台阶上玩,看见马车停下来,一个溜烟地跑了进去,一个迎上前行礼。
谆哥就朝着那小丫鬟喊了一声“小芍”。
看得出来,他和太夫人院里的人都很熟。
小芍笑嘻嘻地应了,许妈妈就从衣袖里摸了几文钱赏了那个小丫鬟。小丫鬟谢了赏,就有几个穿着官绿色比甲的丫鬟簇拥着个穿着牙黄色比甲的丫鬟走了出来。
“亲家太太,奴婢是太夫人跟前的魏紫。”穿牙黄比甲的丫鬟恭恭敬敬地给大太太等人行礼,又笑着给谆哥行礼:“谆爷,您可是陪着外祖母来看太夫人的?”
谆哥腼腆地笑。
许妈妈则拿了荷包出来给众人打了赏,魏紫等人落落大方地谢了赏,一行人进了门。
迎面是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两边都是抄手游廊。
假山上牵攀着或如翠带摇曳,或如绿线蟠屈的藤萝,山脚草木葱茏,点缀着几朵或黄或红或兰的小花,虽然野趣十足,却是一副春暖花开的景象。
十一娘大吃一惊,再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那些草木间隐隐露出如棋盘般纵横交错的暗红色大方陶格——原来这些草木并不是长在地下的土里,而是种在一个个正方形的陶缸里。
应该是在温室里培养好了,然后搬过来的。
她一面暗暗思忖着,一面面带微笑地跟着大太太从右边的抄手游廊到了穿堂。
穿堂三间,正中立着一面四扇的松鹤迎客的紫檀木烧玻璃的屏风,绕过屏风,左右都是抄手游廊,正中一个小小的三间厅房。
那姚黄就笑道:“几位妈妈辛苦,随我去吃杯茶吧!”
竟然是,不要紧的人就别跟过去了。
许妈妈就朝着紫薇、琥珀等人使了个眼色,笑道:“有劳姚黄姑娘了。”然后带着她们随姚黄从小厅旁的角门去了后面的罩房,谆哥由乳娘抱着,大太太、五娘、十一娘、文姨娘还有谆哥跟着的两个丫鬟,一起跟着魏紫穿过小厅,到了后面正房大院。
五间的上房,黑漆落地柱,玻璃大窗,雪白锦帘,石青色西番花夹板帘子,两边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院子正中铺着十字青石甬道,西北角两株合抱粗的参天大树,枝叶如伞遮在屋顶。东北角一株人高的树,无叶无花,褐色的枝桠虬结。东南角一座花架,爬满了绿色藤萝,底下摆着石桌、石墩,有清雅古朴之气扑面而来。
早有得了信的丫鬟立在台阶前,看见她们走过来,有的帮着打帘,有的朝内通禀:“谆爷陪着亲家太太来了。”
她们进了房,一大群穿红着绿的女人簇拥着个身材高挑的妇人走了进来。
谆哥已大喊:“祖母!”
十一娘知道,这位就是元娘的婆婆、永平侯府的太夫人了,不由细细打量。
太夫人看上去比大太太年轻个两、三岁的样子,穿了件石青色缂金瓜蝶纹褙子,姜黄色综裙。乌黑的头发梳成圆髻,只在鬓角戴了两朵珊瑚绿松石蜜蜡的珠花。皮肤白皙,体态微丰,圆润白皙的脸上有双非常温和的眼睛。
她朝着谆哥笑了笑,然后上前几步给在太太行了个福礼:“妹妹,让您移步,实在是惭愧。”
大太太在太夫人蹲下身去的时候也蹲下身给太夫人还礼:“姐姐这样说岂不是羞煞我。”又向太夫人介绍五娘和十一娘:“这是我两个不成器的女儿。大的是五娘,小的是十一娘。”
五娘和十一娘忙上前给太夫人行礼。
大太太笑着仔细地端详着两人:“明珠朝露般,真是两个漂亮的闺女。”
“太夫人过奖了。”大太太谦虚着。
太夫人就向大太太介绍身边一个穿着深藕荷包缎绣云鹤纹的四旬妇人:“这位是程国公府乔夫人。”
两人互相见了礼。
太夫人又指了乔夫人身边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这是程国公府的六小姐。”
大太太笑着朝那小姑娘点了点头,客气地称了一声“乔小姐”。
乔小姐给大太太行了礼,又和五娘、十一娘见了礼,
乔夫人就指了文姨娘道:“这位是……”
太夫人笑道:“是四儿的小星。”
文姨娘忙上前给乔夫人行礼,乔夫人笑点头,赏了她一个荷包,道:“侯爷可真是有福气。瞧姨娘这模样,小小巧巧,真是惹人怜爱!”
太夫人笑了笑,请大太太和乔夫人去了西边日常宴息的次间。太夫人和大太太分宾主坐到了临窗的炕上,又有小丫鬟端了太师椅放在太夫人的下首给乔夫人坐了,端了锦杌给乔小姐和五娘、十一娘、文姨娘坐。
谆哥给太夫人和乔夫人请了安。乔夫人就抱了谆哥左右端详了一番、称赞了一番,赏了荷包不说,还把谆哥交给乔小姐,让乔小姐把孩子抱给太夫人。
不知道是乔夫人给的那个荷包好玩谆哥被吸引了注意力,还是因为马上就能回到自己祖母的怀里,谆哥在乔夫人怀里还挣扎了一下,待乔小姐抱在怀里的时候,竟然动也没有动。
乔夫人就笑道:“谆哥倒和我们家六姐有缘。”
太夫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着摸了一下谆哥的头,吩咐魏紫:“把谆哥带去暖阁里玩吧!”
魏紫应声抱了谆哥,文姨娘就笑着站了起来:“太夫人,我去陪陪谆哥吧!”
太夫人笑着看了她一眼,道:“那可要小心点,别把孩子磕着碰着了!”
一旁的乔夫人突然插嘴道:“要不,六姐你也去陪陪谆哥。”又对太夫人道,“我们家六姐就是喜欢孩子,家里的几个侄儿侄女看见她就吵着闹着要她。”
乔小姐脸色微红,低声娇嗔:“婶婶……你真是的……”
太夫人就笑了笑,道:“六小姐是客!怎好劳动她。”
“您是长辈,她一个小辈,只管指使就是,何来‘劳动’之说!”一副执意要乔小姐陪谆哥去暖阁的样子。
太夫人就笑道:“要不,乔小姐就帮我陪陪两位亲家小姐吧!我们年纪大的在一起说话,也免得她们年轻的无聊!”
乔小姐立刻乖巧地站起来应了一声“是”,又把锦杌搬到和五娘、十一娘坐到了一起,太夫人就和大太太叙起一路上来的事。什么时候从余杭启程,什么时候到了哪里,又是什么时候到的通州……
说的是陪着五娘和十一娘,但大人在讲话,谁也不能插言,乔小姐也只是挨着五娘、十一娘坐坐而已。
就有丫鬟进来禀道:“太夫人,侯爷身边的临波来说,皇上留了侯爷说话,今天怕是回来的晚,让跟亲家太太说一声,明得了闲亲自去府上拜访。”
“这孩子,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太夫人听了叹口气,转身对大太太道,“还请亲家太太不要怪罪。”
大太太正要说什么,那乔夫人已笑道:“侯爷乃国之栋梁,自当以国事为重。亲家太太怎么会怪罪。”
太夫人听了就朝着大太太歉意地笑了笑:“程国公府和我们家是世交。”好像在向大太太解释乔夫人的热情。
“正是。”乔夫人听了笑道,“我们国公爷进御林军虎威营的时候老侯爷是领队,我们家国公爷是个营卫,天天跟着老侯爷身后转。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成亲,他家也不回,天天跟着老侯爷到姐姐这里来蹭饭吃……”说着,呵呵笑起来,“后来我们成了亲,他总说姐姐家里的熏鹿肉好吃,还曾经差人来向姐姐要了一块回去。姐姐可还曾记得?”
“记得。”太夫人淡淡地笑,并不像乔夫人表现的那样热忱。
乔夫人就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来,老侯爷去世了,我们家国公爷也被派到了西北。姐姐闭门谢客,我们也来得少了……”
大太太却听出些端倪来。
既然是世交,怎么会因为丈夫被派到了西北就来往的少了呢?况且老侯爷去世的前一个月,徐家一直寄于厚望的世子徐令安也病逝了。太夫人和徐令安的遗孀项氏都受不了这个打击病倒了,女儿突然接手中馈,徐家三奶奶甘氏一向不管事,又正怀着身子,别说是帮什么忙了,就是在婆婆床前侍疾也指望不上,还特意把太夫人的妹妹接到府上陪了太夫人大半年。
想到这些,她就望了太夫人一眼。
太夫人感觉到大太太的目光,就侧脸朝着大太太无奈地笑了笑。
大太太突然明白过来。
那年还出了件事。
建武四十六年的“巫盅案”把几位成年的皇子都牵扯进去了,皇后、太子饮鸠而亡后,先帝一直没有立后、立储。那年有人上书,建议立贵妃叶氏所生十皇子为储君。皇上震怒,令内阁大学士李清彻查此事——事后大家才知道,李清与九皇子相好,趁机打击其他几位皇子。但在当时,徐家做为七皇子的岳家被牵连进去。要不是自己的公公护着,老侯爷又死了,只怕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就平复下来。
她那时在余杭服侍生病的婆婆,不能到燕京来,消息闭塞,心中焦急,还曾抱怨公公不该把她的女儿许配给徐家……
如果乔家和徐家是在那个时候不来往的,也就是说,乔家当时是支持其他皇子的!
大太太不由在心底冷冷一笑。
现在知道当初投错了人赶着来巴结了。难道就没有听说过“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吗?
十一娘也看出点问题来。
这位乔夫人,虽然看上去落落大方,但行事说话却对太夫人多有巴结,难道是有所求?
她心念一动,目光不由落在了乔小姐的身上。
第三十二章 客人(中)
乔小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皮肤光洁,目光明亮,嘴唇红润,笑容恬静。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朵含苞欲放的花儿般的柔美娇嫩。
感觉到十一娘的目光,她微微侧脸,露出甜美的笑容。
十一娘朝着她微微点头,态度友善。
大家听乔夫人絮叨了半晌,又闲聊了几句,太夫人留大家吃饭,大太太推辞:“刚来,家里的事乱着,还要去两位叔叔家看看。我难得来一趟燕京,一时半会也不会走,过几天理顺了再来看您。”
太夫人想着亲家和儿媳十几年没见,自然有些体己的话要说,今天也不留她。道:“今天是十四,十六来家里,我请吃顿饭。”
“好啊!”大太太还没有开口,乔夫人倒先开了口,“见者有份,到时候,我也要来凑热闹。”说着,拉了太夫人的衣袖,“姐姐可不能不答应。”
太夫人就看了大太太一眼,对乔夫人笑道:“你能来帮我陪亲家,我感谢还来不及,何来推辞。”
乔夫人笑成了一朵花:“那就这样说好了。”
太夫人送大太太和五娘、十一娘出门,那乔夫人和乔小姐却留了下来。
大太太望着乔夫人的背影,笑着对陪她们回元娘那里告辞的文姨娘道:“这位乔夫人真是热心。”
文姨娘目光转了转,笑道:“他们府上的人能说会道,那是整个燕京都有名的。要不然,怎么会被人戏称为‘不倒翁’呢?”
大太太挑了挑眉。
文姨娘笑道:“我们府上还曾经陷入过困境,人家程国公府可是一帆风顺,经历六朝不倒。特别是这一代的国公爷,自建武四十一年以来,先后任过甘肃总兵、宁夏总兵、保定总兵、宣府总兵、大同总兵,在西北军里根基深厚。别说是我们家侯爷了,就是皇上,也是十分的器重的。”
大太太若有所思。
文姨娘笑着扶大太太上车:“夫人只怕也惦记着这边的事,我们回去跟夫人说说,也让姐姐解解闷。”
大太太点头,和文姨娘上了车,五娘却望着太夫人的大门微微发呆。
到了元娘那里,大太太立刻问起乔夫人来:“……和你可熟?”
大太太笑着点头,却问起了谆哥:“太夫人留在那里了?”
“嗯。”大太太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我看他和那几个小丫鬟玩得起劲,太夫人又留得诚,就没有带他回来。”
是想有些话不能当着谆哥的面说吧!
元娘微微地笑。
那边文姨娘已笑道:“姐姐,您猜猜看,我们在太夫人那里碰到了乔家的几小姐?”
元娘揶揄地笑道:“你娘家和龚家是死对头,龚有女儿嫁到了蒋家,这乔家的事,还有谁比你更清楚的?”
文姨娘掩嘴而笑。
大太太几个却听得一头雾水。
文姨娘就笑着解释道:“在我祖父那一辈,扬州半塘龚家是和我们家并驾齐驱的人家,都是以盐业起的家。同行相忌,成了冤家。我们两家斗了这么多年,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了。那龚家有个女儿嫁到建安蒋家为媳,而建安蒋家,正是乔夫人的娘家。所以姐姐才有这么一说。
大太太动容:“建安蒋家?是不是那个‘一门四进士,祖孙两阁老’的建安蒋家?”
文姨娘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正是出了蒋荣、蒋潆两位阁老的建安蒋家。”
大太太微怔。
“官宦人家,祖上再荣耀,子孙里没有及第的进士,败落也是指日可待的。”元娘淡淡地望了文姨娘一眼,笑道,“说起来,蒋家已有两代没出一个进士了,还不如我们家呢?”
大太太的笑意就从脸上一直到了眼底:“你弟弟是个成气的。”
“谁说不是。”文姨娘笑得与有荣焉,“二十二岁的举人,就是满大周,也找不出来几个。等明年下了场,中了皇榜,那就是少年进士了。大太太,您是有福之人啊!”
“承你吉言,”大太太的高兴掩也掩不住,“希望兴哥能光耀门楣。”
“一定会的!”文姨娘笑着应承,元娘却突然问她:“乔家的六小姐是哪一房的?”
文姨娘身子微震,脸上的笑容有了几分勉强。
自己并没有提乔家来的是第几位小姐,元娘却能一口说出乔家来的是六小姐……
她不敢深想,忙笑道:“是三房的长女,不过,三房也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父亲与国公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元娘微微点头。
文姨娘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元娘看在眼里,嘴角轻轻地撇了撇。一副并没有注意到文姨娘异样的模样,笑着望向了五娘和十一娘:“我不能起身待客,两位妹妹都正是年少爱玩的年纪,陪一旁听我们说话不免气闷。文姨娘,你代我陪五娘和十一娘去后花园看看吧!年前皇后娘娘赏的蝴蝶兰应该开花了!”
五娘忙道:“姐姐不用管我。我听着母亲和姐姐说话,觉得很有意思。平日在家里,我也常陪着母亲说闲话。何况我是个喜静不喜动的人!”
她说话的时候十一娘却已站起身来,见五娘坐着,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尴尬来。
文姨娘只好呵呵笑了两声,殷勤地道:“两位亲家小姐就当是陪我去看看吧——据说皇后娘娘赏的那两盆蝴蝶兰是福建的贡品,一共只活了三十株,乾清宫、慈宁宫、坤宁宫各十盆。我们家到好,皇上赏了一盆给侯爷,太后娘娘赏了一盆给太夫人,皇后娘娘赏了一盆给二夫人,赏了一盆给三夫人,赏了两盆给我们夫人,赏了一盆给四夫人,算下来,竟然得了七盆……都养在后花园的暖房里,我还没见过呢!”
五娘猛然醒悟过来。
元娘这是要支开她们和大太太说体己话。
一时间,她满脸绯红,起身和十一娘一起给元娘和大太太行了礼,跟着文姨娘去了后花园的暖房。
一直在元娘身边的丫鬟也朝着屋里服侍的人打了一个手势,然后领着一帮丫鬟、媳妇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大太太见屋里只除下她们母女,眼眶立刻变得湿润起来。她拉了女儿的手:“侯爷待你可好!”语气有点小心翼翼的。
元娘笑着点头:“侯爷是个念旧的人,待我极好。”
大太太有几分不信:“那,那件事……”
元娘笑道:“我都这个样子了,要不是有他帮衬着,那文姨娘又怎会在我面前做低伏小。娘,侯爷是个极好的人。娘不用猜疑。只是我命薄,不能和他白头到老……”
大太太听着已是泪如雨下:“快别这么说。皇后娘娘不是帮着你在民间找偏方吗?这江湖之大,藏龙卧虎,异士能人辈出。你又是个有福的,不会有什么事的。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没有注意到女儿叹息不能和女婿白头到老的时候,没有一点点的戚容。
元娘微微地笑,神色非常的平静:“正如母亲所言,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母亲您也别伤心。”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母亲。
大太太哭了几声,又怕引了女儿伤心,遂强忍着擦了眼泪,笑道:“对了,那个乔夫人是什么意思?我听文姨娘那话,乔家很不简单。侯爷他……可透出什么话来?”
元娘笑道:“娘,您就是不相信女儿,难道还不相信祖父的眼光。侯爷不是那种人。要不然,家里何止只有这几个人!”
大太太只是关心则乱而已。听了女儿的话,不由讪讪然地笑了笑:“他对你好我就放心了。”
“娘,”元娘一般不想再说这些事的样子转移了话题,“您怎么把十一娘也带来了。她今年太小。”
大太太就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她脸色一凛,道:“你来信说,让我带两个妹妹来燕京看看里。那话虽然说的模糊,可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有些事,你不如我清楚。我们家适龄的女儿里,只有五娘和十娘了。那杨氏,是个泼落户,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要是万一被徐家选中了,自绫、服毒的事她可都做得出来的。到时候,我们不仅仅是蚀把米的事,而是树了个强敌……你可别忘了,万一……她可是谆哥名正言顺的母亲!”
元娘没有做声,垂着眼睑看不出情绪。
“五娘到是个好人选。况且她那边还有个老四。这几年,我大把的银子给他败,临走前,又找了桩事给他做。我瞧着,也就差不多了。就算是以后她想扶一把,也得扶得上才行。最终还是得靠着你弟弟。十一娘没有兄弟,青桐又是个胆小的。虽说年纪是小了点,可你看那眉眼,不知道多精致。况且,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说着,大太太的声音低了下去,“身子骨都没长成,子嗣保不住是常事。一但成了习惯,那就更艰难了……我想来想去,觉得十一娘比五娘都要好,就做主把五娘和十一娘带来了。”说着,大太太笑了笑,“当然,这事还要你拿主意。徐家那边同不同意,也是个槛儿!”
“娘的眼光我自然信得过。”元娘抬睑,笑了起来,“而且我对家里的妹妹都不太熟。这事,只怪我没有和母亲说明白。不过,这样只怕是更好!”
大太太怔住。
元娘就低声和母亲说起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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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娘和十一娘跟着文姨娘且行且说地去了后花园。
一路上,文姨娘嘴不停话不断。告诉她们这是什么花,这又是什么草,这亭子是什么时候翻修的,这水榭上的扁额是谁提的字……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让十一娘大为佩服。
导游也不过如此!
她听得津津有味。
第三十三章 客人(下)
回到保大坊的弓弦胡同,已是华灯初上。
大奶奶顾氏扶着大太太下了马车,低声道:“娘,二老爷和二太太来了!”
大太太微怔:“还没有走吗?”
“没有!”大奶奶低声道,“四姑奶奶也跟着来了……”
大太太眉角一挑:“她来干什么?”
正房那边已有爽朗的笑声传来。
十一娘正脚踏脚凳准备下车,听到那笑声,动作就顿了顿。
是二老爷的笑声……
燕京戌初宵禁,现在已是酉正。不知道黄华坊离这里有多远,半个时辰赶不赶的回去……
她思忖着,那笑声越来越近,二老爷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大哥,那明天辰正我来邀你。”
大老爷的声音温文尔雅:“那我等你,一起吃了早饭再去。”
话音刚落,大老爷和二老爷的身影出现在了垂花门前,一内一外,大家碰了个正着。
“回来了!”大老爷笑着和大太太打招呼,二老爷则作揖喊了一声“大嫂”。
大太太朝着两人曲膝行礼,恭敬喊了一声“老爷”,又朝二老爷喊了一声“二叔”。
两人身后就走出个四旬妇人。白脸皮,容长脸,穿了件香色地百蝶花卉纹妆花缎褙子,镶玉赤金观音分心,碗口大的西洋珠翠花,又围了圈翠梅花细儿,被垂花门上挂着的红灯笼一照,珠光宝气,十分耀眼。
“大嫂。”她满脸是笑地朝着大太太福身,“知道您来了,我特意带了几个孩子过来给您请安。谁知道您却去了永平侯府……等到了现在。还好把您给等到了。”
她是二太太喻氏。
“劳你久等了。”大太太朝着二太太福了福,有年轻妇人从二太太身后闪出来,喊了一声“大伯母”。
那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眉眼柔顺,看上去十分舒服。
“四娘!”大太太笑着和那女子打招呼,“没想到你也来了!”
“原是回去看看娘,这才知道您来了燕京。就随着一道来给您请个安。”四娘笑如春风,“听说您去了永平侯府。大姐还好吗?”
大太太笑着点头:“还好!托你惦记。”
“那就好。”四娘听着松了口气,“我听人说她病的不轻,我又正坐着月子,不方便去。一直担心着呢!”
七年前,三太太做保山,把四娘说给了大理寺丞余乃硅的长子余怡清。谁知道,她嫁过去没两年,余乃硅就病逝了,她随着婆婆回了富阳老家。余家原是赤贫之家,余乃硅中了进士后才慢慢置办了些家产,统共不过四、五百亩水产,城里城外各有一幢宅子,加上余怡清兄弟姊妹众多,日子过的有些紧。二太太心疼女儿,每年都要从自己公中所得分出五百两银子让人送到富阳去。
那余怡清学问不错,建武四十九年中了举人。第二年新帝登基开恩科,他匆忙下场应试,落了第。二太太就以“富阳没有好先生”为由,把女儿、女婿接到燕京,又走二老爷的关系进了国子监读书,帮着在老君堂胡同附近租了一个宅子。
或者是有了母亲的照顾,一直没有动静的四娘连生了两个儿子——幼子上个月才出生。
“孩子长得可好?”大太太笑着和她寒暄,“我前些日子让人给你送了些山东的阿胶,你可收到了?吃不吃得惯?那东西最是补血气。”
“收到了!”四娘忙向大太太道谢,“多谢大伯母挂念。”
五娘和十一娘就趁着这机会上前给二太太和四娘行礼。
四娘回了礼,三奶奶丁氏领了七娘出来和大太太、五娘、十一娘行礼,莺莺燕燕的,好不热闹。
大老爷就笑道:“站在这里总不成样子。要不,回屋去喝杯茶?”
二太太有几份意动,二老爷却道:“天色不早了,明天我和你还要去柳家。来日方长。”
大老爷遂不留客,只吩咐:“路上小心。”又叫了一直垂手站在一旁的罗振兴帮着送客,自己和大太太站在垂花门待二房的马车驰了出去才返回正屋。
大太太就问道:“你明天要去柳阁老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也有个准备。去柳家做什么事?”
罗家三老爷娶的是柳阁老的幼女,罗家老太爷致仕后,柳阁老夺罗家三兄弟多有照顾。而罗家三兄弟对柳阁老也很是尊敬,除了端午、中秋、春节外,上至柳阁老的生辰,下至柳家少爷纳了小妾,罗家都会派了管事前去恭贺。
“临时决定的。”大老爷眉头微蹙,颇有些心烦的样子,“柳阁老为茶税的事和陈阁老起了纷争,一气之下提出致仕。谁知道,皇帝竟然就准了……”
“什么?”大太太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后天就离京。”大老爷神色一黯,“我们还是听老三说的——老二听说你来了,准备邀老三一起来家里聚聚的,谁知道,却出了这样的事。老三俩口子赶去柳家了!”
大太太七情上面,烦躁地朝着五娘和十一娘摆了摆手:“你们今天也累一天了,都下去歇着吧!”
五娘和十一娘顺巧地曲膝行礼应“是”,起身时,大老爷和大太太已进了正屋,说话的声音却依稀可闻。
“元娘怎样了?”
“还好。”大太太的声音紧绷绷地,“正好,我有事要对你说……”
声音渐行渐小,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五娘和十一娘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后罩房。
******
第二天一大早,大老爷留二老爷吃了早饭,然后两人一起去了柳家。
五娘和十一娘去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大太太有些心不在焉,就连庥哥的到来也没能让她真正开怀,反而让乳娘抱了他下去,单留了大奶奶一个人说话。
两人出了门,五娘笑盈盈地望着十一娘:“说起来,我们姊妹好久都没有一起坐坐了。趁着今天得闲,妹妹到我屋里来喝茶吧!”一改往日的冷淡不屑。
十一娘微微吃惊。
只要五娘一天没有达到目的,她一天就不可能和自己和解。
这样的温和亲切,只怕是有目的的吧!
可不管她有什么目的,如果自己不理不睬,五娘说不定还以为自己要和她宣战呢?
十一娘思忖着,风轻云淡地笑:“好啊!我们真的好久没有坐在一起喝茶了!”
五娘微微颌,一副对十一娘很满意的样子,然后带着她去了自己的住处。
看得出来,大奶奶为了安置她们很花一些心思。东、西厢房不仅陈设一样,就连茶盅、椅垫之可的小东西都一模一样,不分彼此。
两人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紫薇上了茶,五娘笑着对十一娘道:“我想和你说说体己话。”说着,遣了紫薇几个退下。
十一娘也笑着遗了琥珀几个退下。
屋里只留她们两人,五娘就叹了一口气,满脸歉意地望着十一娘:“好妹妹,是我误会你了,所以才会处处看你不顺眼……你可不要恼我才是。”
十一娘很是意外。
这样的低声下气,看样子,五娘是下定决心要得到了?
她露出不安的样子:“姐姐快别这样说。定是我什么地方做错了,所以才让姐姐误会。”说着,睁大了眼睛望着五娘,“姐姐,我到底……”
“都是我不好。”五娘很是愧疚的样子,“你不知道,母亲选了你和我到燕京来看望大元,不过是因为大姐已嫁,大哥又远在燕京,膝下空虚,想找两个合她情谊的女儿一路相陪,说说笑笑解解闷罢了。”她脸上露出忿色之来,“谁知道,这件事落在有心人心里,就成了谆哥身体不好,姐姐想在庶妹中挑个去做妾室!”
十一娘陪合她露出惊容:“还有这事?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些人看欺妹妹年纪小,不屑你妹妹面前说。”五娘目光转了转,“却嚼耳根嚼到我屋里来了。”说着,语气一顿,“实话不怕告诉你,说这话的人就是大姨娘和二姨娘。”
十一娘惊讶地望着五娘。
她还真能掰!
不过,大姨娘和二姨娘到处撺,说不定,还真说过这话也不一定。
五娘看到十一娘的表情,很满意。笑道:“何况这样。还说,母亲带我们两个人去,是为了让大姐从中挑选一个。所以,那天你病怏怏的了还到我屋里来问我大姐的事,我就很生气!”
“姐姐!”十一娘有些惶恐地望着十一娘,“姐姐莫非以为我是想……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只是船上无聊,所以和姐姐说些闲话罢了。”说着,又露出自责的表情来,“早知这样,我就应该和姐姐说清楚才是。也免得姐姐误会我!”
“不,不,不。”十一娘忙道,“说起来,这件事都怪我。是我没有和妹妹讲清楚,所以才……”她低下头,脸色绯红,一副娇羞模样,“母亲曾经跟我说过这件事……说姐姐身体不好,又担心自己去了没人照顾谆哥,所以想在妹妹里找个人帮着照顾谆哥。说,家里适龄只有我和十娘……你也知道,十娘不讨母亲的喜欢。还问我,问我愿意不愿意……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好回答……所以,母亲让我去燕京的时候,我死活不肯去……母亲就劝我,我说,我一个人去,大家岂不都知道了……母亲就让我和你一起来了燕京……”
十一娘愕然。
五娘为了元娘的那个位置,已经不择手段了……
以大太太的性格,就算是真的有这样的事,也不可能说出来。何况元娘还没有死!
第三十四章 手段(上)
“后来你盯着大姐家里的事,我还以为你在笑我……所以才对你冷言冷语的。”五娘拉了十一娘的手,“好妹妹,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我的错,我在这里给你陪不是了。”
“姐姐快别这样。”十一娘表情真诚,“常言说的好。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姐妹一场,还不知道是几世修得的缘分。既然是误会,如今说开了也就是了。”
五娘点头,悄声嘱咐十一娘:“这件事,你暂时别往外说……你知道,大姐她还……”
十一娘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你对我说了真心话,我决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五娘神色间就有了几份娇羞:“母亲曾经问我,几个姊妹里和谁最好?我说,和十一妹最好……你也放心。万一有那天,你的婚事就包在我身上……姨娘那里,也有四爷奉养……不会让你吃亏的。”
“姐姐说些什么呢?”十一娘甩开了五娘的手,一副娇嗔的样子。
五娘看着,低声笑起来。
两姊妹闹了一会,十一娘就起身告辞:“……姐姐总拿我说笑话。”
五娘也不留人,掩袖而笑,送十一娘到了门口。
折回来,紫薇担心地道:“小姐,万一大太太是要在姊妹里找个人做妾室呢?毕竟,永平侯府门第高贵……”
“不会。”五娘摇头,眸子明亮,好像有团火在烧,“我听娇园的老人们说过,大姐看上去风轻云淡,却很是要强。只要觉得有了不如别人的地方,定要想法子赶上,决不示弱。如果这些人所言是真的,以大姐的性格,她身体好的时候还有可能,现在她身体不好了,决不会把自己的妹妹送去做小妾,让未来的继室骑在罗家的头上作威作福……”说着,她淡淡地一笑,“所以,她只可能在妹妹中找继室!”
紫薇点头,又道:“五小姐,您让我探听的消息,我探听到了。”
五娘眉角一挑,道:“怎样?”
紫薇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给您猜中了!”
五娘微微笑起来。
“大老爷来燕京后就赋闲在家里。说是没有缺。可吏部十天还放了一个云南布政使出来……现在柳阁老又致仕了……大老爷恐怕只有永平侯这一条路走了。”
******
五娘和紫薇在小声议论的时候,十一娘和琥珀在床后的暖阁里说话。
“……大老爷隔三岔五地就出去会朋友。听杏林那口气,大太太来时给的一千两银子的家用早就用完了,如今我们日常的嚼用都是大奶奶的体己银子了!”
看样子,大老爷自己的路子没走通!
十一娘暗忖着,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琥珀:“也有可能!燕京的物价高,她们来后又要添这添那的。不过,大太太是个要强的,就是自己没有,也不会在这上面短了媳妇的。”
“小姐倒把大太太的性格摸熟了。”琥珀笑着奉承十一娘,却被十一娘训斥了几句:“……以后不可再说类似的话。让人听了不好。”
琥珀心中一凛,忙道:“是我错了。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了。”
十一娘倒也不想让琥珀太没有面子,见她认了错,笑着转移了话题:“永平侯府和这边可走的亲近?”
琥珀忙道:“杏林说,大姑奶奶隔三岔五的就会送些东西过来。大爷入国子监,拿的是侯爷的名帖。侯爷亲自来过两次。一次是大老爷来燕京的第二天,请大老爷、大爷去了燕京最有名的听鹂馆吃了饭;一次是大年初三。带了小半车的东西,还和大爷说了半天的话,留下来吃了晚饭才走的。”
十一娘听着点了点头。
永平侯和这边走的亲近就好!
要不然,大老爷的仕途不顺,她们跟着也没有好日子过。
但这样一来,只怕罗家不管是从哪方面考虑,都是不可丢了徐家这门亲事了……
真希望这件事早点尘埃落地,总这样拖着,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浮躁起来!
十一娘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个问题。
一个把掌拍不响,徐家不点头,罗家也只能想想罢了。等明天去了徐家看看情况再做打算吧!
主意已定,心情好了很多。她问起琥珀送糟鲞的事来:“让你找个和卢永贵兄弟相熟的,你可找到?”
琥珀笑道:“这段时间我们府里有什么事,都是杭妈妈的儿子杭六在跑腿。我试着问了问他,他说不认识卢永贵,和卢永福却很好,两人还曾经一起喝过酒。”
“那你就早点把这事办了,我们也可了桩心事!”
琥珀应声而去。
冬青望着神色有些疲惫的十一娘,笑道:“小姐,您要不要再歇会——您昨天夜里到了半夜才睡着,今天一大早就起了……可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小心生出病来。”
“我知道。”十一娘笑道,还真觉得头有些沉,“我和衣躺躺。今天太阳还不错,你派个人到屋檐下做针线。万一有人来,立刻把我喊醒。”
“您放心去歇着。”冬青笑道,“我就站在窗棂旁,外面的人一咳,我就把您给拉起来。”
十一娘笑着合衣躺在了床上,嘴里还低咕一声“真是麻烦”。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上想睡就睡,想吃就吃的日子……不怪五娘要争,有了元娘的地位,至少在那个院里是自由的……
她刚躺下,冬青急步进来:“小姐,六姨娘来了!”
十一娘有些意外。
她来干什么?
在余杭的时候,她们从不来往。偶尔遇到她去看十二娘,她也只是对自己点点头打个招呼就走……
十一娘把这几天发生的事仔细地想了想。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啊!
或者,是替大太太传话?也不对,大太太一向不喜欢姨娘们和庶女多接触。或者,是有什么东西让自己带给十二娘?也不对,她们刚来,又没有定下回余杭的日子……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得不到答案,她通常都不会钻牛角尖。因为有的时候,当你完全放弃后,再从另一个角度望过来,又有了新的发现。
她笑着起身:“请姨娘到宴息处坐吧!”
冬青应声而去,十一娘抚了抚鬓角,扯了扯衣襟,去了宴息处。
六姨娘坐在临窗的大炕前,表情有些木然,不像平常眼角眉梢都带着笑,看上去一团欢喜。
这样的严肃……
十一娘想着,笑盈盈地走了过去:“姨娘来了!”
六姨娘凝望着她,不说话,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把她打量了一遍,目光无比认真。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十一娘忍着笑意,落落大方地让她瞧。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六姨娘徐徐地开了口,但一开口就要求其他人回避。
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要和自己说体己的话!
十一娘朝着冬青使了一个眼色,冬青给六姨娘上了茶后,立刻带着屋里服侍的退了下去。
六姨娘拿起茶盖轻轻地拂着茶盅里的浮叶,笑道:“五姨娘知道姚妈妈想把冬青说给自己的侄儿,在我那里哭得昏天黑地的,说,冬青是你身边最得力的人,姚妈妈要谁不好,偏偏要了她去。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十一娘颇有些意外。
她从来不知道五姨娘曾经为这个事担心过……
“我当时也替你担心。”六姨娘笑容亲切,“和五姨娘想了好几个法子。谁知道,我们还没有动手,你到先动手了。简单一句‘姚妈妈说他侄儿满院子的看姑娘,就相中了冬青。我日日和冬青在一起,也不知他侄儿在什么地方见过冬青’就让大太太改变了主意。我当时就在想,冬青可真是个有福的,能服侍你这样的主子。也不知道我们家十二娘有没有她那福气,以后也能得你的庇护!”
十一娘怔住。
六姨娘已敛了笑容:“十一小姐,说起来,我和五姨娘在一个屋里住了好几年,情同姐妹。五姨娘膝下只有你,我膝下只有十二娘。知道你们两人一起住进了绿筠楼,我和五姨娘不知道多高兴。希望你们能和我们一样,情同姊妹,以后万事也有个照应。”说着,她叹一口气,“你也是知道的。从前在余杭,不管是五姨娘还是我,都不太敢到绿筠楼去。可我们疼爱你们的心却是一点也没有少。要不然,我也不会冒险来告诫你了!”
十一娘愕然。
“实际上,大太太带你和五娘来燕京,是大姑奶奶的意思。”六姨娘的声音淡淡的,给人一种沁入心腑的冷意,“大姑奶奶身体不行了,想从妹妹中找个好捏拿的照顾谆哥。以你的聪明,这件事,想必已经猜到了。”
十一娘低头喝了一口茶,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可还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六姨娘语气平静,“就是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听说的。”
十一娘静静地听她说。
六姨娘眼中已有掩饰不住的嘲讽:“元娘还想从自己的妹妹中挑一个与茂国公王信的独生子王琅做儿媳。”
第三十五章 手段(下)
茂国公的独生儿子,堂堂正正的嫡妻……
十一娘从来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她望着六姨娘,表情有了几分郑重。
终于打动了眼前的人,六姨娘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大太太跟大老爷一说,大老爷直摇头。说,茂国公虽然这些年家道中落,可毕竟是大周开国功勋,烂船还有三斤钉,怎么会同意娶个庶女为媳。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之事。不可轻意允诺。”
十一娘很意外。
一直以来,大老爷对于十一娘来说只是个名字,一个称号。他在自己困难的时候不能帮忙,在自己无助的时候不能依靠,在自己挣扎的时候不能支持……印象中,他只是那个温和地问她吃没有吃饭的人……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太太听大老爷这么说,就冷笑起来。说,当然是因为王琅有问题,所以茂国公才会退而求其次,不求出身门第,只求女方家世清白,温柔敦厚。可就算是这样,‘毛病’也分三六九等。那长的丑的是一等,那扶不上墙的阿斗是一等,那病恹恹活不长了的又是一等。你以为我是那种不问青红皂白的人,一听说人家是什么国公爷就会巴上去非要把女儿嫁了……大老爷听了,就有些烦。说,既然如此,你说说看,茂国公家的世子爷是第几等的毛病?”
十一娘的拇指摩挲着茶盅上鲜艳的红梅花。
“大太太就掩袖哭了起来。说,这本是大姑奶奶的一片好心。想着家里的庶妹多,总得谋个体出身吧!不能要么嫁了庶子,要么给人做了续弦,要么配个破落户……大老爷一听,气势就短了三分。喃喃地说,那总得问问吧?大太太就瞪了眼睛。说,徐家和王家同居燕京,有什么风吹草动不知道。你在这里做张做乔的不愿意,人家说不定还瞧不上呢!这也只是大姑奶奶自己意思,至于到底怎样,还要请了保山去探探口风才知道!”
“然后父亲就同意了?”十一娘放下了手中的茶盅,表情平静。
她的态度让六姨娘微怔,半晌才道:“是啊。所以大老爷就同意了。对大太太说,这本就是你们妇道人家的事,你觉得好就行了!”
十一娘微微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没有六姨娘想像中的担心、害怕或是愤怒……她有点吃不准了。
咬了咬牙,六姨娘抓住了十一娘的手:“傻孩子,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其中的凶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茂国公府再落魄,也是拿铁卷吃皇粮的簪缨之家。难道整个燕京找不出个‘家世清白、温柔敦厚’的女子来与他们府上的世子相匹配?我们罗家虽然显赫,那也就是在余杭一亩三分地界上。到了燕京,在那些豪门世家的眼里也不过是乡下土包子。那王公子的毛病要是不厉害,又怎会舍近求远找个乡下媳妇?”
生活经历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选择就不同……
人丑没什么关系,只要人品好。扶不起的阿斗也不打紧,只要他讲道理,老老实实地和她过日子,她对自己还是挺有信心的。如果说是个有病要找个不知根底的女子……两相权衡,与徐家的复杂相比,她觉得自己也能接受。到时候,她一个守贞的寡媳,只要循规蹈矩,王家人就是不敬着她,想来也不会为难她的吧!
何况她所求的,不过是能有一处让她自然呼吸的庇护之所罢了!
十一娘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六姨娘唠叨,一面想着自己的心思。
“你和五娘,二选一。不是嫁入王家就是嫁入徐家。如今罗家不比从前,几位老爷的仕途能仰仗只有徐家了。如果能嫁到徐家去,你想想,到时候,罗家上至大老爷、大太太,下至许妈妈、姚妈妈,别说给你脸色看了,就是巴结都来不及。五姨娘一生戚苦,她也就可以扬眉吐气了。要是嫁了王家,一是不知根底,谁知道是傻还是痴,你的一生就毁了;二是王家处处不如徐家。以后罗家有什么事,王家使不上力,罗家也就不会把你这个女儿放在心上。你没有了娘家人依仗,婆家的人定会轻瞧。到时候,你可就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别想有一天的舒坦日子过。你再想想。万一嫁过去的是五娘,这些荣耀给了她不说,以她那逢高踩低的心性,见你娘、婆二家不得意,事事处处要比着你是小,就怕她会落井下石……你要是日子不好过,五姨娘看在眼里还不知怎样的伤心呢?十一小姐,我把你和我们家十二娘一样的看待,所以才会不怕得罪你说了这些话。你可要把我的话多想想才是。也不枉我做了一回小人。”
意思是说,除非嫁到徐家,要不然,她就是死路一条。
十一娘自有主意同,并不和她多说。笑道:“姨娘的好心我知道。只是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来。你容我好好想想!”
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六姨娘释怀。
她捏了捏手十一娘柔软的手,低声道:“你可要快点。这件事,也不知道能瞒多久!谁占了先机,谁就能先行一步。可不能辜负了姨娘的一片心意。”
十一娘郑重地点了点,送六姨娘出门。
结果在门口遇到了许妈妈。
“姨娘在这里啊?”许妈妈目光一闪,“大太太正问您呢!”
六姨娘有些慌张地点了点头,和十一娘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了。
许妈妈就问十一娘:“姨娘来找你做什么?”
十一娘笑道:“问我十二妹的情况!”
许妈妈点了点头,眼底的戒备一下子消失了。
也许是受了六姨娘那番话的影响,许妈妈的眼神让一向很明白自己处境的十一娘第一次感觉到了寒冷。
“妈妈屋里坐!”她笑盈盈地招呼许妈妈。
许妈妈却道:“不了。侯爷来了,大太太让你和五娘梳洗梳洗,去给侯爷请个安。”
十一娘微怔,许妈妈已转身去了五娘处。
冬青忙拉了十一娘回屋,喊了滨菊打水给她洗脸,自己在那里翻箱倒柜:“小姐,穿什么好?要不,就穿了来时大太太叫人做的那件醉仙颜的褙子……”
“你镇定些好不好?”十一娘笑道,“那可是件春裳,你难道想把我给冻坏啊?”
“要不就穿那桃红色的刻丝小袄,有百子戏婴图,又是大太太赏的,穿出去又体面。”
“我平日里也没有少那绫罗绸缎。”十一娘调侃她,“你这话要是让许妈妈知道了,可要把你喊去问话了。看你把我的衣裳都弄哪里去了?”
她心情很好地和冬青说笑了几句,吩咐冬青把她的绣具拿出来:“趁着这两天得闲,给谆哥做件春裳。”
冬青听了心喜,应声去把装了绣花针、大小绷子等物的藤笸搬出来。十一娘则由滨菊给自己梳了个纂儿,换穿了件杏黄色的素面妆花褙子,又戴了对珍珠耳钉,去东厢房邀五娘:“……我们一起去。”
五娘梳了高髻,戴了赤金步摇,插了大珠翠花,穿了件玫瑰紫事事如意妆花褙了,脸上淡淡敷了粉,扫了胭脂,看上去明艳照人。
看见十一娘来邀她,她嘴角轻翘,绽出一个极其潋滟的笑容:“我马上就好。”又吩咐紫薇:“将那蜜渍梅拿些出来。”
灼桃和穗儿正蹲在那里给五娘染指甲。
十一娘吃着蜜渍梅,一直等五娘收拾完。
“时间太短,只能先将就了。”惠儿笑着解释道,“原是准备了今天晚上用的。”
五娘看了看自己指尖如桃花般绽放的指甲,笑道:“颜色有点淡……晚上再仔细加遍颜色!”
惠儿笑着应了“是”,和紫薇几个一起送五娘和十一娘送门。
灼桃低头垂睑,一直默默跟在几个丫鬟的身后。
姐妹去了大太太的正屋。
屋里的静悄悄的,服里服侍的个个噤若寒蝉,杜薇面无表情地朝她们眨了眨眼睛。
“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大太太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却像狂风暴雨前的天空,让人能感觉到那种隐忍的暴躁。
五娘笑道:“我和妹妹一起来的。”
让听话的人觉得她是因为十一娘所以才晚了。
平时她说这些话十一娘并没有太在乎,可今天,她感觉很刺耳。
这个女孩子,在任何时候都不忘记把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去。
但她依旧如往昔,面露不安,保证着沉默。
大太太目光锋利如刀锋地在她身上打了一个转,低声喝道:“都给我滚。”
屋里的人俱都骤然变色,立刻低下头去,装作没有听见,没有看见。
五娘脸色煞白,和十一娘退了出去。出了门后,她犹不死心地抓了一旁的杜薇:“大太太……”
杜薇朝着左右看了看,见立在屋檐下的丫鬟们个个恭肃严整地垂手立在那里,她低声地道:“侯爷说来看大太太,可大太太刚露了个脸,侯爷就说有事要走……坐了不到一盅茶的功夫……”
所以心里不痛快了?
十一娘听着心中一动。
琥珀探来的消息说,侯爷在初二的时候曾经和大爷说了一下午的话。
而五娘的微微一怔后,眼中闪过懊恼,望着自己粉色的指甲嗔道:“害得我的指甲没染好!”
第三十六章 宴请(上)
送走女婿,大老爷回了正屋。大太太不由冷笑:“莫不是家里太寒酸,国舅爷坐着嫌腌臜?”
大老爷皱了眉:“你胡说些什么?侯爷不是那样的人。的确是皇上有事找他商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柳阁老致仕,朝中诸事繁多,于公他是朝中重臣,于私他是国舅爷,哪能置身世外……”
“我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了大学士了?”大太太虽然语带讽嘲,但比刚才要缓和了不少。
“你来燕京还没有见柳夫人呢?”老老爷也不想和大太太多说,提醒她,“她们明天一早就动身,你抽空去看看吧!还有三弟妹那里,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还要你说。”大太太嗔道,“东西我早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一起过去了。”又叫了落翘给大老爷更衣,两口子出门去了柳府。
五娘在屋里敷脸洗头,十一娘则在屋里给谆哥做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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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徐家来接她们的马车巳初三刻到的,大太太正好把家里的事都嘱咐好。
罗大奶奶和大太太上了第一辆马车,五娘和十一娘上了第二辆马车,许妈妈和庥哥、庥哥的乳娘上了第三辆马车,琥珀、冬青、紫薇、紫苑几个上了第四辆马车,太夫人派来接她们的妈妈和罗家几个粗使婆子坐了第五辆和第六辆马车,加上三十几个护卫,浩浩荡荡地出了弓弦胡同往荷花里去。
到徐家的时候,正是午初。
她们先去见了元娘。
文姨娘早就到了,大家见了礼,谆哥就和庥哥笑嘻嘻地抱成了一团,两人手牵着手要去后花园看锦鲤。
“今天你要陪着庥哥去祖母那里吃饭。”元娘温声细语,“等吃了饭,让魏紫姐姐带你们去看锦鲤。好不好?”
谆哥乖巧地点头,庥哥也说“好”,赢得了大人的一片赞扬。
大家又说了几句闲话,就由文姨娘陪着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带着个八、九岁的穿红绫小袄的小姑娘在穿堂里等。
谆哥一见那小姑娘,就高兴地喊着“贞姐儿”,然后从乳娘怀里挣扎着下了地,朝那小姑娘跑去。
小姑娘笑盈盈地上前牵了他的手,道:“你怎么把庥哥给丢了。”
谆哥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小声地喊了声“庥哥”。
庥哥也不介意,跑过去拉了谆哥的手,朝那小姑娘喊了一声“表姐”。
徐家到了谆哥这一辈,只有文姨娘生了一个女孩子。不用多想,十一娘也知道这小姑娘就是徐令宜的长女了。
她不由仔细地打量了贞姐儿一眼。
身量好像比同龄的孩子高,皮肤雪白,浓眉大眼,和文姨娘的娇小精致截然不同。
或者,长得像父亲?
十一娘思忖着,贞姐儿已冲着文姨娘喊了一声“姨娘”。
文姨娘听着满脸是笑,喊了一声“大小姐”。
太夫人已笑着让人给庥哥赏银锞子。
庥哥奶声奶气地给太夫人道谢,太夫人抱了庥哥不停地夸奖:“这孩子,真是讨人喜欢!”
大太太眼底全是笑,谦虚了一阵,罗大奶奶、五娘、十一娘和文姨娘上前给太夫人行了礼,一行人说说笑笑去了太夫人日常宴息的厢房。
大家刚坐下,有小丫鬟来禀:“程国公夫人和小姐来了。”
“快请!”太夫人的声音刚落,乔夫人就带着上次见过的乔家六小姐走了进来。
乔夫人今天穿了件大红色遍地金的通袖袄,梳了牡丹髻,当中插赤金拔丝丹凤口衔四颗明珠宝结,右戴一枝映红宝石的大朵,打扮得十分华丽。乔家小姐则穿了件鹅黄绣葱绿柿蒂纹的妆花褙子,梳了堕马髻,插了金步摇,戴了蜜蜡石珠花,耳朵上坠了对赤金镶紫瑛坠子,却是一副温柔妩媚的装扮。
十一娘不由看了身边的五娘一眼。
她今天穿了件石榴红遍地金的褙子,梳了高髻,插了三枝景泰蓝镶红珊瑚如意金簪,耳朵上坠着赤金镶翡翠色猫眼石坠子,华丽中带三分庄端。
再看自己。
梳了双螺髻,并戴了两朵指甲大小的石榴红绢花,耳上坠对赤银珍珠坠子,穿了件豆绿色云纹妆花褙子……有点孩子气。
十一娘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大家见礼坐下,丫鬟上了茶点,魏紫带着贞姐儿、谆哥、庥哥去了暖房。
就有笑语声从门外传来:“我来迟了,贵客休怪。”话音一落,一群丫鬟、媳妇簇拥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人走了进来。
她身段婀娜,穿了件大红百蝶穿花遍地金褙子,梳了桃心髻,正中插一枝赤金满池娇分心,右边偏戴一朵大西洋珠翠叶嵌的宝花,柳眉杏眼,粉黛略施,神采奕奕,爽利干练。
十一娘看着面生,那乔六小姐却是认识的,笑着站起来喊了一声“三夫人”。
三夫人?那就是徐令宜庶兄徐令宁的妻子了!
五娘和十一娘听着也跟着站了起来。
大太太已和来人打招呼:“三夫人,好久没见了?”
三夫人忙上前给大太太曲膝行礼,笑道:“我来迟了,大太太勿怪。”
大太太忙携了三夫人的手:“可不是,你越发的标致了!”
“承大太太夸奖。”三夫人客气地和大太太应酬了几句,又和乔夫人见了礼,这才笑盈盈地和乔家六小姐打招呼:“莲房,你可是稀客!”
乔夫人就望了一眼太夫人:“她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整日里不是做针线,就是告诉几个侄儿们识字。”
乔家六小姐听着脸色微红,问三夫人:“怎不见两位侄儿?”
三夫人笑道:“还没有下学。”然后转身打量五娘和十一娘:“我说是谁呢?远远看着,恍若仙女似的。原来是亲家小姐!”
大太太听了连忙向五娘和十一娘介绍三夫人。
十一娘听大太太说过,徐家的三夫人的父亲是忠勤伯甘家的庶子,苦读不缀,二十一岁中秀才,四十四岁中举人,如今和罗振兴一起在国子监进学……
听她这口气,与乔家的人很熟……是乔夫人的交际圈子很广呢?还是说,燕京的贵权之家都盘根错节呢?
她更相信后者。
十一娘目光微转。
大家见过礼,那三夫人就笑着向太夫人解释道:“三爷回来了,我服侍他梳洗,所以才来迟了,母亲休怪。”
太夫人和颜悦色地点头,道:“老三回来了?”
“是!”三夫人恭敬地道,“刚回来。本想立刻来给母亲请安的。听说母亲这边有客,就先歇下了。”又向乔夫人和大太太解释:“我们家三爷去天津收了笔账。”
徐令宁是秀才出身,徐家给他捐了个正四品的同知,没有做官,帮着管些家里的琐事。
太夫人微微颌首,笑着起身:“亲家太太坐在这里听我闲话,只怕早已饿了。我们去花厅,亲家太太也尝尝我们燕京的风味——虽比不上江南,却也自有风味。”
三夫人忙上前搀了太夫人。
“太夫人客气了。”大太太客气道,“燕京乃京畿重地,怎是我们江南小镇可比的!”
五娘则上前搀了大太太,十一娘则默默地跟着两人身后,留了贞姐儿、谆哥和庥哥在太夫人屋里,大家说说笑笑去了太夫人屋后新盖的五间花厅。
路上,乔夫人笑着对大太太道:“这里原是一处没用的书房。五爷孝顺,去年将倒座改了花厅,在院子给太夫人盖了个戏台子,叫什么‘点春堂’来着。”又扬了脸问太夫人,“是这个名字?我没记错吧!”
“是这个名!”太夫人的笑容就一直到了眼底,看得出,她非常的高兴有人提这个事,“他呀,就是喜欢瞎折腾。还想买几个孩子回来请人教戏,组个内班。说以后有什么喜庆的事,也不用请外面的人,免得腌臜。”
“这是好事啊!”乔夫人笑道,“要是没有中意的,我那里还有几个聪明伶俐的小丫鬟,都还没有留头,我瞧着比进宫给皇后娘娘唱戏的什么‘德音班’的几个长得还好。”
凡是太夫人的话,那乔夫人就要搭腔,她又一味地说些她们才相熟的人事,有意无意地把大太太冷落到了一旁。太夫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时不时地和大太太说上几句话。
“亲家太太爱不爱看戏?”她笑道,“燕京这两年出了个‘德音班’,是从扬州来的,专唱弋阳腔。皇后娘娘生辰时,皇上还钦点了进宫献艺。现在整燕京的人都追着这德音班的戏看,他们唱戏的‘就园馆’听说场场爆满,一座难求呢!”
大太太笑道:“德音班曾经到我们杭州府唱过戏,也是顶有名的。只是我在家的日子多,还不曾听过这德音班的戏。”
太夫人听了就笑道:“要不过几天我们请了在家里唱堂会?”
“这怎么好意思!”大太太婉拒,“深宅内院的……”
“我瞧着这主意好!”乔夫人笑着打断了大太太的话,“您是不知道,我们五爷最爱听戏了,偏偏侯爷嫌吵。每次五爷见了侯爷惊得就像燕子飞似地……”又低声道,“与其让爷们到外面去,不如就在家里玩。” .
第三十七章 宴请(中)
十一娘听着那话里有话。
徐家五爷徐令宽今年才十八岁,在御林军天策营任把总,正四品武官。三年前娶了定南侯孙康的嫡女为妻。在大太太口中,这徐令宽是个不学无术,靠着祖宗余荫只知道飞鹰走马的纨膏子弟……
难道乔夫人说的是徐令宽?
太夫人却是笑而不答,领着大家进了花厅。
花厅里有地龙,温暖如春。桌子摆在花厅西次间,早已布了碟、箸,服侍的丫鬟、婆子都肃然地立在一旁。
三夫人热情地招呼大家坐下。
你推我让一番后,太夫人、大太太、乔夫人、三夫人坐了一桌。
罗大奶奶、五娘、乔家六小姐、十一娘坐了一桌。
文姨娘则避到了厅外。
有丫鬟们端了泡着桂花的水给大家净了手,给太夫人一桌上了君山银针,给罗大奶奶这桌上了庐山云雾。然后丫鬟们点心、拼盘、小菜、冷碟、热菜、火锅……络绎不绝地捧上来。
三夫人在一旁给太夫人、大太太等人斟了金华酒。
太夫人客气地对大太太说了句“家常便饭,亲家太太不要嫌弃”,然后举杯敬了大家一小盅。
大太太和乔夫人回敬。
宴席正式开始。
十一娘这边菜虽然多,但谁也不好意思往远处盯着看——旁边帮着布菜的见了,定会伸了长长的筷子夹了过来,不免给人贪吃之感……所以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吃着自己跟前的菜。
至于太夫人,推说身体不好,又陪了一小盅,遂放下酒杯不再喝酒,由三夫人代陪。太夫人虽然看上去和大太太差不多年纪,实则已是年过六旬的人,大家不敢多劝。大太太就盯了乔夫人不放。几杯酒下肚,乔夫人已面红耳赤,大太太却神色依旧。
没想到大太太竟然有副好酒量!
十一娘坐在一旁看好戏。
不一会儿,乔夫人说话都不利索了。
太夫人看着情况不对,连连对三夫人使眼色。三夫人端酒盅就要为乔夫人代酒,大太太也不想在亲家的宴席上闹出事来,这才罢休。
一顿饭下来,已是末初,大家就移到西稍间喝茶。
或是喝了酒的缘故,乔夫人的话特别多。
“……能和您做亲家的,都是有福的。别的不说,就说孙家。要不是有您这个婆婆,她嫁出去的女儿,怎么能婆家住半月,娘家住半月。”
太夫人呵呵笑,见大太太满脸困惑,解释道:“定南侯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如珍似宝般的,能和我们家结亲,就是看中了我们家儿子多,以后女儿女婿能常到娘家走动。我也是养儿养女的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就让他们在家里住半个月,去红灯胡同定南侯府住上半个月。两边都图个新鲜劲。您来的不巧,正是下半个月,他们还在定南侯府。等他们回来,让他们给您请安去!”
“不敢,不敢。”大太太忙道,“五夫人是先帝封的丹阳县主,身份尊贵,怎能让她给我请安!”
定南侯的胞姐是先帝的宠妃,膝下空虚,在世时常宣了孙氏进宫相伴,先帝看着也喜欢,封了她个“丹阳县主”,在这些侯伯公卿之家还是头一分。
“亲家太太太客气了。”乔夫人笑道,“皇帝还有几门穷亲戚,何况你我?再说了,我们郡主可是一等一的贤惠人,自从嫁到徐家,就再也不让人喊她‘县主’。亲戚朋友间素来大方,人人都喜欢……”
大太太听着她越说越不像话,心中动怒,却又碍着在太夫人家做客不好发作,只在心里冷笑。
真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大周开国至今百余年,所谓开国功勋,太宗晚年已借着“郑安王谋逆安”或杀或贬或夺爵,家资多允公或变卖,余下几家战战兢兢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好不容易到了孝宗期间,虽有几家恢复了爵位,却已是惊弓之鸟,但求性命能保,不敢建功于朝廷。百余年下来,大多外强中干,靠着祖宗田产勉强维持日常用度。怎比她们这些子孙成材的官宦世家,置田开铺不说,甚至领内务府帑币做买卖……程国公要不是那几年在西北军上挣了些钱,乔家也不过是其中一家罢了。竟然在她面前大放厥词……
她越想脸色越不好看。
太夫人看得分明,在心里暗叹一口气,笑着站起身来:“不如去看看新盖的戏台子,也好消消食!”
大太太知道太夫人这是为她解围,感激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一行人去了新盖的戏台。
戏台很小,两间,粉墙灰瓦,屋檐四角如飞燕般高高翘起。戏台屏墙用五色填漆绘了大朵大朵牡丹花,十分的华丽。戏台后面是一排七间的厢房,左边是三间的厢房,右边是个穿堂,对面七间正房,四面出廊搭了卷棚。
三夫人笑道:“五爷的主意。夏天在卷棚檐上垂了帘扇,边听戏边扇风,清风徐徐,可解夏暑。冬天可挂夹板帘子,或垂或卷,再升了火盘,烤了地瓜豆子,嘻戏玩耍,逍遥自在……”
罗大奶奶连连称赞:“实在是奇思妙想。”
众人也都说“好”。
五娘目露艳羡,乔六小姐淡淡地笑了笑,十一娘则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的陈设。
门栏窗槅皆用五彩销金,或雕了花卉,或雕了鸟兽,或雕了百婴,或雕了博古。与常用的五蝠捧寿或是五子登科之类的纹样大不相同。热闹中透着庄重。看得出来,很花了些功夫。
太夫人呵呵笑:“为了这戏台子,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说着,指了戏台后面七间厢房:“不是建了这一排,就直接通到花园子了。”又指了穿堂,“把小四的书房也给拆了一半。侥是他脾气好,要是遇到老侯爷,只怕要吃一顿排揎了。”
乔夫人“哦”了一声,目光转了转:“那这边要是唱起戏来,岂不要吵着侯爷?”
“吵什么啊!”太夫人笑道,“早搬了。小五娶媳妇的时候就搬了,搬到后花园的‘半月泮’去了。要不然,借小五一个胆也不敢在这边大兴土木。”
大家都笑起来。
太夫人索性领着她们进了穿堂。
里面小小一个院子,只有坐南朝北正房三间,灰瓦粉墙黑漆落地柱,糊了白色棂窗纸。院中点衬几块太湖石,左边种几枝修竹,右边种几株芭蕉,清静雅致。
大太太赞了一声“好地方”。
“可不是。”太夫人就笑着望向了三夫人,“要不是小三拦着,说,要是有了贵客来,可以到这边来歇歇脚,小五早就拆了。”
三夫人掩嘴而笑:“我们家老爷是看着侯爷脸色发青,这才出来拦了拦。”
大家笑着出了院子,出了戏台后的厢房,上了一条青石铺成的甬道。甬道左边是漏窗墙,砌成或圆或方或海棠花式样的窗,可以看见花园里的山嶂叠翠、清泉奇石,一路走来,颇有些一窗一景的江南园林味道。
乔夫人笑道:“五爷可真花功夫,连这墙都改了。”
太夫人笑了一声,指了右边不远处粉墙内伸出来的几根绿枝:“那是老五的住处。”
十一娘望去,看见一个五级的台阶,两三个未留头的小丫鬟正在那里丢沙包。
看见太夫人走过来,纷纷上前给太夫人行礼,太夫人身边一个穿丁香色素面妆花褙子的五旬妇人就从荷包里拿了糖出来赏小丫鬟。小丫鬟们个个喜笑颜开地跑开。太夫人又指了前面的一段粉墙:“那是元娘的院子。”
墙头露出竹梢。
三夫人笑指了甬道尽头的粉垣:“我住那里!”
太夫人屋后是花厅,花厅旁边住着徐令宽,徐令宽旁边是徐令宜,再过去是徐令宁……徐家应该还有个寡嫂,不知道住在哪里?
十一娘思忖。跟着走过了元娘的院子,看见漏窗墙有一三间正门,左右还各有个侧门。正门和左边的侧门紧闭,开了右边的侧门,两个婆子正坐在门前的春凳上说话,看见太夫人,立刻跑了过来请安。
太夫人和气地和两个妇人说了几句话,三夫人就笑道:“走了这一会,不如进屋喝杯茶!”
太夫人就望了大太太,大太太怕太夫人累着,笑应道:“好啊!”
她们沿着刚才三夫人指的粉坦朝南,到了三夫人的住处。
三夫人的住处五间四进,比罗家在弓弦胡同的宅子还大。粉墙灰瓦,黑漆如意门,倒座隔成了书房和花厅,迎面是穿堂。进了穿堂,十字青石甬道,种了芭蕉、杏树,搭了花架子。三间正房带耳房,抄手游廊连着东西厢房,住着徐家长孙徐嗣勤和徐嗣俭。第三进住着徐令宁夫妻,院子里种玉兰树和松柏。第四进是后罩房。
她们在三夫人住的堂屋里喝茶。
清澈明亮的淡金色茶汤,碧绿的叶片点缀期间,飘着缕缕馥郁的桂花香。
十一娘微怔。
轻轻啜一口。
龙井特有的豆花香和桂花的甜味交织在一起,醇厚甘润,唇齿留香。
是桂花花茶。
虽然味道独特,但她并不喜欢。
十一娘喜欢清茶——茶各有禀性,有其他掺杂其间,总觉得少了原来的纯粹。
她思忖着,已有人赞道:“真是好茶!”
十一娘循声望去——是乔家六小姐。
“这可是灵秀楼今年新出的花茶!”她妙目微眯,表情满足。
三夫人笑道:“妹妹真是雅人。不过,这不是灵秀楼的茶,是二嫂去年秋天亲自采了花园子里百年桂树所结之花窨制而成。”
第三十八章 宴请(下)
乔家六小姐微怔。
她没有想到有人会和她一样亲手窨茶……
徐家二夫人项氏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建三十年的状元,曾任翰林院学士、国子监祭酒。她幼有贤名,徐家曾三次央人做媒不成。后由项父见到了少年英俊、颖敏聪慧的徐令安,又由白太妃做保山,这才同意了这门亲事。
谁知道,项氏嫁过来不过三年,徐令安就病逝了。
“二夫人,她还好吧!”大太太神色微黯,问道。
太夫人已难掩怆然:“自从安儿故去,她心如素缟,已不大出来走动。”
乔家六小姐面露不忍。
乔夫人目光一转,笑道:“那您也要劝她出来多走动走动。她本是聪慧之人,身边没个照应的人,不免悯春悲秋。要不是三夫人端了这杯桂花茶出来,我还没想到。我们家六姐也是极喜欢做这些东西。要不,我们趁着这机会去看看二夫人。一来让她那里热闹热闹来,二来让她和我们六姐见个面,一准投缘。有个人来来往往的,也好些。”
太夫人动容:“这主意好。”立刻起身,茶也不喝了,“我们去她那里坐坐。”又喊了身边一个叫“冬绣”的丫鬟,“跟二夫人说一声,亲家太太来了,我们到她那里坐坐。”
冬绣应声而去。
三夫人则吩咐身边一个叫“金蕊”的丫鬟:“安排几辆青帷小油车来。”
太夫人就摇了摇手,笑道:“今日难得的好天气,我们走走,回来的时候再让车来接。”
三夫人应了。一行人朝北返回刚才的广亮门。
守门的妇人忙迎了过来,陪着太夫人进了门。
迎面一座用白色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山旁植了几株参天的古树。绕过假山,左边是植满绿树的大山,右边是有曲径通幽的树林。
三夫人扶着太夫人领着她们进了树林,沿着石子铺成的小径一路行去,不过一盅茶的功夫就看见一片青翠的竹林,小径直通竹林里的一个小小院落。
院落门前的石阶有七、八级,一个穿着漂色素面妆花褙子的女人由冬绣和一个面生的丫鬟陪着,正站在石阶上张望。
看见她们,冬绣和那个面生的丫鬟就搀了那女人下了台阶。
那妇人应该就是徐家的二太太了……
十一娘想着,不由张目打量那女子。
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瘦削,皮肤白皙,五官秀丽,目光沉静而安祥,缓缓走来,有种从容不迫的镇定。
“怡真!”太夫人已满脸笑容。
“娘!”二夫人笑着给太夫人行礼,太夫人忙携她起来,大太太、乔夫人纷纷和她打招呼,又引见罗大奶奶、五娘、十一娘和乔家六小姐和她认识。
二夫人很客气,笑道:“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几串檀香珠你们拿去玩。”那面生的丫鬟就拿了几个雕红漆的小匣子给几人。
几人接过谢了,二夫人扶了太夫人上了台阶:“您慢些!我这里不好走。您有什么事,让人来叫我一声就是。”
三夫人也忙过去扶了另一边。
“我们有什么事。”太夫人小心着脚下,“亲家太太来了燕京,我们来你这里坐坐罢了。”
身后跟着的由各自的站丫鬟扶了上台阶。
十一娘发现那台阶是用带有水纹的太湖石砌成的,石阶缝隙里还不时冒出几枝小草。走完台阶,看见门楣上海棠门牌上写着“韶华”两个字。等进了院门,翠竹夹道,苔藓浓茵,偶有风吹过,沙沙做响,颇有深山幽静的古意。
进了门,小小一个三间,黑漆落地柱,白石铺地,中堂上挂一幅观音拈花图,挂了幅“瓶中甘露常遍洒,手内杨枝不计秋”的紫黑色泥金云龙笺的对联。黑漆长案只用甜白瓷盘摆了几个香橼。前面一张黑漆四方桌,左右各一把黑漆太师椅。
二夫人将太夫人和大太太让在太师椅上坐了,有小丫鬟从里间端了把黑漆玫瑰椅出来给乔夫人坐,又有小丫鬟端了黑漆小杌子来给其他人等。一时间,小小的堂屋挤满了人。
太夫人就将乔六小姐叫到跟着,对二太太道:“她听说你做了桂花茶,要来见见本尊,就带了来。”
乔六小姐忙上前给二夫人行礼:“我在家里用纱布包了茶叶放在未开的荷花里,香味却总是淡了些。没有夫人的桂花茶醇香。”一副急于请教的样子。
太夫人目光灼灼地望着二夫人。
“做莲花茶啊!”二夫人的笑容淡淡的,“最好选白莲花,早上未开时,然后用麻皮略系,第二天早上摘花,把茶叶烘干,如此三、四次,即不会夺了茶味,又有莲香。”
“啊!”乔六小姐眼睛睁得大大的,掩嘴轻叹,说不出的天真烂漫,“要用白莲花吗?”
二夫人点头:“白莲花比红莲花的香味更清馥。”
两人说话间,已有丫鬟上了茶。
有梅花的清香……
乔家六小姐已满脸的惊喜:“夫人还用梅花窨了茶叶的吗?”
二夫人笑道:“只要有香味的都可以……”说着,望了望窗外,“园子里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想窨哪样的茶叶都很容易。”听不出孤单寂寞的味道,反而有一种优闲自在。
十一娘就想到了她院门前的那些台阶。
有点陡,像爬山,一般的人不会上来吧!
乔家六小姐就一直请教二夫人一些关于做花茶、做点心、做粥食的小窍门。十一娘觉得有些夸大其词,有些娇柔做作了些,也有些很有道理。
二夫人的表情温和有礼却带着一点点的疏离,太夫人看着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乔夫人见了立刻提出来去花园里走走:“春妍亭旁的迎春花应该开了吧!”
二夫人听了笑道:“昨日刚开!”起身陪她们去看迎春花。
太夫人就携了二夫人的手出了韶华院,穿过树林中的小径,到了青石宽成的甬路上,往北,迎面一条蜿若游龙的丈宽小河,河上有座叫碧漪的闸亭。过了闸亭,是东西走向的蜿蜒青石甬道。她们延着甬道往东去,一边清波荡漾,一边陡山丛林,迎面是不寒面的微风,让人从心底明媚起来。
十一娘的脚步越行越缓,渐渐落在众人后面。
有丫鬟过来问她:“亲家小姐可是乏了,要不要在一旁歇歇?”
十一娘忙道:“不累,不累。”脚步却越来越慢。
冬青和琥珀在一旁着急,要上前去搀她,被她拒绝:“……免得母亲问起来。”
那丫鬟听了低眉顺眼地跟着她身边,并不催促她。
好像是三夫人屋里的……却是个热心的……
十一娘想着,一面朝着琥珀使了个眼色,一面笑道:“姐姐怎么称呼?”
丫鬟笑道:“我叫秋绫。”
琥珀“啊”一声,道:“我有个姐姐和你同个‘秋’字……”
秋绫抿嘴一笑。十一娘已带着冬青走到了前面。
琥珀和秋绫低声细语起来:“这园子可真漂亮!听说隔壁住着定国公和威北侯?”
秋绫点头,笑道:“定国公郑家住在我们前面,威北侯林家住在我们西边。”
琥珀很是羡慕的样子:“那来来往往岂不都是簪缨鼎盛之家?”
秋绫笑着点头。
“那她们也和我们一样,时不时地互相串门吗?”琥珀很好奇地问。
“当然。”秋绫笑道,“林家的大奶奶和我们四夫人最是要好。隔三岔五的就会来看四夫人一次。”
琥珀目光微转:“那茂国公王家也常来吗?”
十一娘嘴角微翘,领着冬青追上了五娘。
那边秋绫已是一怔:“你怎么问起那家来!”
琥珀忙解释:“我听人说起燕京的权贵之家。提到了你们府上,还提到了茂国公府……”
“他们家怎么能和我们家相比。”没等琥珀说完,那秋绫已面露不屑,“我们家虽然也是靠祖上余荫过日子。可我们老侯爷当年也曾做到礼部侍郎,他们家国公爷呢,好不容易通过亲家谋了个苑马寺的主薄的职,却是连牧养的马驹数目都弄不清楚,被革了职……”
琥珀已面露惊讶:“靠着亲家谋了个职位?茂国公的亲家是谁啊?”
“已故的文渊阁大学士姜捷啊?”秋绫笑道。
“姜捷?”琥珀目光微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秋绫掩嘴而笑:“姜大人已经去逝十几年了。”
琥珀讪笑:“姐姐跟我说说……我以前只在家做针线,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事。”又目露艳羡,“姐姐懂得可真多!”
秋绫笑道:“我也是因为我们家夫人喜欢问老爷这些事,所以才略知一二的。”
琥珀主动上前前挽了秋绫的胳膊:“好姐姐,你给我讲讲。我回去也和我们家小姐说,让她也听听。”
秋绫只笑。
“好姐姐……”琥珀央求她。
“这也不是什么辛秘之事。”秋绫笑道,“乐安姜家你听说过吗?”
琥珀摇头。
“他们家曾经出过两位帝师……”秋绫声音渐渐低下去,两人的脚步也慢下来。
两从站在一株大树下细细说起来。
琥珀愕然:“不知道!”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十一娘眼睛一亮。
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宅子里的人可以从余杭老家带来,那赶车的车夫却是万万不能从老家带来的。”她笑着地对琥珀道,“你明天拿二两银子,让那赶车的帮着买点燕京有名的吃食进来。趁这机会问问他,知道不知道乐平姜家?”
琥珀犹豫道:“一个赶车的,怎么会知道乐平姜家?”
“你在内院长大,有些事不知道。”十一娘笑着,“要论消息灵通,谁也比不过脚夫轿夫挑夫。他们走乡串户,认识的人多,见过的事多,燕京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耳朵。你只管去问好了。甚至还可以打听一下王公子打死人这件事。”说到这里,她眉头微蹙,“既然徐家的丫鬟都知道,这些人不可能不知道。”她声音渐渐低下去,“要是运气好,说不定那王公子为什么一直没有娶妻……都会有一些传闻出来!”
琥珀点了点头,应声而去。
冬青却十分的沮丧:“小姐,那王公子……不管是为什么,打死了人,总归不是什么好人。您还是打消息那念头的好!”
“我知道。”十一娘笑容苦涩,“人总有种侥幸心理。觉得还有未来,还会遇到更好的,所以犹豫、彷徨、踌躇……可当未来都没有的时候,就只能顾着眼前了!”
冬青十分不解:“小姐,你这是……”
“没事,没事。”十一娘摆手,“我们早点睡吧,今天逛了一天,可真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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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巳初,五娘和十一娘去给大太太请安。大太太早已起床,屋里横七竖八地放着箱笼,大太太坐在罗汉床上,听着大奶奶和许妈妈拿着帐册对着箱笼里的东西,六姨娘则低眉顺眼地在一旁服侍着。
看见她们进来,大太太只是抬了抬眼睑:“来了!”
五娘和十一娘忙上前给大太太和大奶奶请了安。
“我这边正忙着,你们下去歇着吧!”大太太语气淡淡的。
大家都知道柳阁老如今致仕,罗家的三位老爷却都赋闲在家……俱绷着心弦过日子。谁还敢在大太太面前多问多说。
两人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五娘问送她们出来的杜鹃:“这是做什么?”
杜鹃悄声道:“送礼!”
五娘目光明亮:“给侯爷那里?”
杜鹃摇头:“不知道!”
五娘的目光暗下去,颇有几分失望,差了紫薇到落翘面前走动,只是那落翘有了连翘在前,口风十分的紧,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什么。只看着大老爷和大太太都很忙——大老爷每日早出晚归,大太太常带着大奶奶清点箱笼。
这期间,大太太曾经去过两趟永平侯府。把五娘和十一娘留在家里,只带着许妈妈,午休后去,晚饭前回。如寻常走亲串户般,或带了几匣点心,或带了几匹尺头。
这让十一娘很关注——谁知道大太太去的目的是什么?
她不时会停了手中的针线暗暗发呆。
好在琥珀那边却有消息传过来:“……王公子清早从翠花胡同出来,有卖菜的老汉正好从他面前过。也不知地,王公子一怒之下就把那卖菜的老汉……后来徐家五爷出面,陪了一千两银子,民不告官不究,就这样算了。”说着,她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之色来,“我跟那车夫说,我原是燕京人,老太爷死的时候被二太太带回余杭,后来又赏给了小姐。这几年一直待在余杭。原有个妹妹在茂国公府当差……”
这借口不错!
十一娘看琥珀的目光有了几份赞赏。
“谁知道,那车夫一听,忙跟我说,你赶紧想办法去茂国公府看看吧!就上个月,他们家就没了两个丫鬟——说是病死了一个,失足落了井一个。你在这三、四年不在京里,谁知道你妹妹是死是活?”
十一娘掩不住吃惊。
琥珀额头也有细细的汗:“小姐,要不,我偷偷去一趟茂国公府?就说是去找妹妹。那车夫也说了,我如果要去,换身装扮,他借了朋友的车,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行了。只要内宅的事安排好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不行。”十一娘断然拒绝,“他这主意出的的确是好。可要是他把你拉到别的什么地方了,也一样神不知鬼不觉的。”
琥珀欲言又止。
十一娘神色一肃,郑重地道:“这件事,就此打住。再也不许提什么去茂国公府打探消息的事了!”
琥珀只得应了。
十一娘看她神色间有几分勉强,又反复叮嘱了几句“小心使得万年船”之类的话,问起姜家的事:“……可打听到些什么?”
琥珀忙道:“姜家在石狮胡同有个五进的宅子。如今住着姜翰林和几个姜家来国子监读书的子弟。他们家家风严谨,待人十分谦和。那小六子说,他有相熟的车夫有次经过石狮胡同时,有人突然从胡同口出来,他急忙拉缰,把那人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朋友见那人穿得虽然十分朴素,却长得齿白唇红,手伸出来比姑娘家的还要白净、漂亮,一看就是哪家的公子哥,吓得忙上前陪礼。谁知道那公子不仅不责怪,还给了他一两银子压惊。他不敢接。那公子给了他就走。他怕是‘仙人跳’。特意去打听,知道是姜家的公子。那人还说,既然是姜家公子给的,你直管拿了。他们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家。他这才喜滋滋地接了。还到处说给亲戚朋友听。”
因此王琅的事姜家不愿意管?
十一娘思忖着,问琥珀,“小六子是谁?你还知道‘仙人跳’了?”
琥珀脸色微红,颇有些不安地道:“我们家请的那个车夫叫小六子。‘仙人跳’,是他告诉我的,说是设了圈套让那些贪小便宜的人上当受骗吃大亏的局……”
十一娘笑起来,又想到王、姜两家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脸上的笑容不由敛了。
这两家怎么就结了亲的?
念头闪过,她不禁沉思。
结亲要讲究门当户对,互帮互衬,同声同气……
罗家为什么要和王家结亲呢?
如果为了让庶妹们有个好归属,可仅凭自己打听到的这一鳞半爪就可以知道,这王琅并不是什么良人。如果是为了权势,连徐家的丫鬟都知道茂国公府落魄了,元娘不可能不知道。那还不如嫁给那些死了老婆的、掌握实权的官员做继室更划算。
况且,按一般的情况推断,罗元娘这个时候应该全付精力都放在如果自己死了如何保证谆哥利益最大化上,怎么还会分出精力来为自己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庶妹保一门亲事。
想到这里,十一娘一惊。
不错,这个时候,罗元娘所思所想所做都应该是为了谆哥……那么,这门亲事对谆哥又有什么好处呢?
罗家、王家、徐家、姜家……如走马灯似地在十一娘脑海里旋个不停。
她自问:如果自己是罗元娘,会怎么做?
念头一起,就止不住地往下想。
对内,找个能被罗家掌握的继室,确保谆哥顺利长大。对外,寻求强有力的支持,早日确定谆哥的世子之位。毕竟,谆哥是徐令宜发妻所生的嫡子,比继室所生的嫡子身份尊贵,是爵位的第一继承人。
如今,对内元娘已有了主意。那对外……
十一娘不由抚额。
姜家……一个能洁身自爱、低调内敛的世族,享有清誉的望族……不需要他包庇,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候站出来为谆哥说一句公道话。可同时,他也是个政治世家。这样的人家,说话做事自有衡量……怎样能让这个世家与谆哥绑在一起?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联姻!
正好,茂国公有个女儿嫁到了姜家,一个儿子需要娶媳妇……
她苦笑:“姜家有女儿吗?有几个女儿?”没等琥珀回答,又喃喃地道,“当然是有女儿的。要不然,何必绕这么多的圈子……”
琥珀忙道:“要不,我再去问问小六子?”
十一娘摇头,“一次就够了,不要再去打听什么了。”说着,指了指东边,“免得让人起了疑心。”
琥珀连忙点头:“我知道了。”
十一娘微微颌首,笑道:“你去歇着吧!”
她得仔细想想,这件事该怎么办?
琥珀退了下去,迎面和翡翠碰个正着。
“妹妹怎么过来了?”她笑着招呼翡翠去自己住的西厢房。
翡翠笑着摇头:“我是来请十一小姐的——三太太来了,带了五爷和六爷,正在大太太那里喝茶。大太太让我来跟五小姐和十一小姐说一声,过去请个安。”
琥珀笑着点头,等翡翠去五娘那里传了大太太的话,然后陪着她去了十一娘处。
知道了翡翠的来意,十一娘收拾收拾带着琥珀跟着翡翠去了大太太处。
与在余杭时相比,二十七岁的三太太明显地憔悴了不少。
待十一娘给她行了礼,立在一旁的五爷和六爷就笑着喊了声“十一姐”。
罗振开和罗振誉还是一副机敏活泼的样子,十一娘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五娘就来了。行了礼,小丫鬟端了小杌子给两人坐。三太太却要起身告辞:“这几天多亏有大伯、大嫂帮衬。”说着,她眼圈一红,“我来就是为了谢谢大嫂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太太站起来携了三太太的手,“我是想留你在这里散散心,可我也知道,这个时候,就是海市蜃楼也留你不住。客气话我就不说了,你回去好好歇歇,这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槛。等过几天,你心情好些了,再到我这里来,我再约了二弟妹,我们妯娌三个好好聚聚。”
三太太连连点头:“大嫂,那我带着孩子先回去了。”
五爷和六爷给大太太行辞别礼。
大太太摸了摸两人的头,笑送三太太出门:“孩子们也累了,让他们也暂时歇歇。我也是做母亲的,知道你望子成龙的心思。可这心急吃不了热汤圆,有些事,得慢慢来。”
“大嫂说的是。”三太太神色间有几份疲惫,“多谢大嫂提醒。”
跟在身后的十一娘就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三太太时的情景。
梳着牡丹髻,插着翠叶大花,穿着玫瑰紫二色金的刻丝褙子。看人的时候目光微斜,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现在,却再也不复以往的神采……
没有了显赫的娘家,就没有了以前的底气。三太太毕竟阅历少了些……
她站在大太太的身后,笑望着三太太离开,然后陪着大太太回正屋。
路上,大太太问五娘和十一娘:“这几天都在做些什么呢?”
五娘笑道:“在练字呢?看到大姐家园子里那些牌匾,这才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不沉下心写,怕丢了大姐的脸。”
“永平侯府的牌匾不是御赐的,就是历代翰林院掌院学士写的,你有所不及,也是正常。”大太太笑道,“不必放在心上。”又望向十一娘。
十一娘忙道:“女儿在家里做针线——准备给庥哥做件杏黄色的春裳,给谆哥做件湖色春裳。”
大太太点了点头。
落翘赶在大太太之前撩了帘子,却有小丫鬟跑进来禀道:“大太太,永平侯府的妈妈来送帖子。”
大太太原地转了个身:“快请!”
小丫鬟应声而去,不一会就带了两个四十来岁的妈妈。
两位妈妈快步上前给大太太行了礼,大太太客气地请了两位妈妈屋里坐。
大家回屋重新坐了,丫鬟们上了茶。其中一个嘴角长了颗红痣的妇人就将手中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递了过去:“我们太夫人说,过几天就是三月三女儿节了,请亲家太太、亲家奶奶、亲家小姐和庥哥一起去家里热闹热闹——她老人家请了德音班的在家里唱堂会。”
一旁的落翘忙接了匣子,拿了里面装着的大红洒金请帖给大太太看。
因为已经知道内容,大太太只是象征性地看了看,然后笑道:“还烦请两妈妈回去跟太夫人说一声。说我多谢她老人家惦着,那天一定带了媳妇、女儿和孙子去热闹热闹。”
“那我就代太夫人多谢您了。”嘴角有红痣的妈妈起身朝着大太太福了福,然后寒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大太太望着屋外枝头刚刚冒头的嫩芽儿,吩咐五娘和十一娘:“该换春裳了。”
两人齐齐应“是”,陪着大太太坐了一会,然后起身各回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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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三月初三,十一娘把乌黑的青丝在脑后绾了个纂儿,戴了朵珊瑚绿松石珠花,穿了天水碧的褙子,月白挑线裙。仗着青春靓丽,只在脸上擦了点茉莉花香蜜,素面朝天地就去了大太太那里。
五娘先她来的。
穿了件银红色的褙子,梳了坠马髻,并插了三把赤金镶各色宝石的梳蓖,耳朵上坠了赤金灯笼坠子,描眉化眼,薄粉略施,比平常又明艳了三分。
大太太看着两人都露出满意的神色,交待了几句“见到了人要大大方方地喊”、“有戏子在内院,你们不要乱跑,小心见了不该见的人”之类的话,等大奶奶领着穿了大红绸子的庥哥来,一家人起身上车去了徐府。
在徐府垂花门前,她们遇到了一个满头银丝的华服老妇人。
老妇人很热情地和她们打招呼:“是徐太夫人的亲家吧?”
虽然不认识,但看那妇人身边簇拥着二十来个穿金戴银的丫鬟、媳妇子,大太太也不敢马虎,忙笑着上前行礼,道:“我是罗许氏。”
老妇人微笑颌首,旁边有人向大太太引见:“这位是定国公府的老太君。”
原来就是和徐家分了长国公院子、住在徐家前面的郑家人。
大太太忙笑道:“原来是老太君,恕奴家失礼了。”又向郑老太君引荐罗大奶奶、五娘、十一娘和庥哥。
几人上前给郑老太君行礼。
正在环佩叮当之时,又有马车骨碌碌驶来。
大家都不由循声望去。
是辆和罗家一样的黑漆平头马车。
马车停下,有妇人跳下,拿了脚凳放在车辕前,又伸出手臂去,恭敬地对车内的人道:“小姐,到了!”
葱白修长的柔荑从石青色的车帘里伸出来,轻轻地搭在了妇人穿着官绿色的褙子的手臂上,然后车帘撩开,一个曼妙的绯色身影从马车上缓缓地走下来。
在场的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谁家的姑娘,真是是漂亮!”郑老太君眼里难掩惊艳。
大太太的脸却在这一瞬间素纸般的苍白。
绯色身影徐徐朝着大太太走来,在离她五步的距离轻轻蹲下,恭敬地行了个福礼:“母亲,女儿十娘,给您请安了。”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大太太的身上。
大太太嘴角微翘,褪去的红润一点点地回到脸上:“十娘……”
“正是女儿。”十娘侧着头望着大太太,妙目中闪烁着宝石般熠熠光彩,“母亲给女儿安排的马车走得慢,女儿这时才到。”
“到了就好,到了就好!”郑老太君笑眯眯地望了一眼十娘,对大太太道,“你们家的小姐可一个比一个漂亮。”
大太太脸色绯红:“是啊!我们家的小姐可一个比一个漂亮。”
十娘已上前给郑老太君行礼。
郑老太君亲自上前携了十娘的手:“快起来,快起来。这样花骨朵般的小姑娘,可别给磕着哪里了。快起来!”
十娘顺势而起,挽了太夫人手:“夫人,我搀您进去吧!”
“我可怕你母亲吃醋。”郑太君调侃地道。
大太太微微地笑:“我们家的姑娘能得老太君的眼,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吃醋呢!”
十娘已掩嘴而笑,乌黑的眸子一闪一闪,说不出的俏皮可爱。
“十娘!”五娘脸色阴沉地从大太太身后撺上前,想要拦住十娘,却被罗大奶奶一把拉住,“老太君身边有十娘就够了!”捏着五娘的手指微微发白。
十一娘则后退两步,站在了罗大奶奶的身后。
气氛顿时有些诡异。
郑老太君目光一转,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进去吧!免得主人等的急!”说着,径直上了垂花门的台阶,并没有理睬十娘。
十娘妩媚地斜睇了大太太一眼,笑着微提裙摆,跟着郑老太君上了垂花门前的台阶。
大太太深深地看了五娘一眼。
五娘已脸如死灰:“母亲,不是四哥……”
大太太的笑容有些勉强,吩咐罗大奶奶:“今天人多事繁,庥哥年纪小,经不得这样的吵闹,你还是带了庥哥先回去吧!”
罗大奶奶神色凝重,应了声“是”,不顾庥哥喊“我要和谆哥玩”,带着儿子转身上了马车:“回弓弦胡同。”
望着马车“得得得”地在她们面前转弯朝南上了青石甬道出徐府,大太太脸上的笑容恢复了和蔼可亲。她吩咐五娘和十一娘:“我们也进去吧。免得让人等。”
两人都有些战战兢兢地应了“是”,随着大太太进了垂花门。
门后,依旧有一青帷小车等着她们,却不见了郑老太君和十娘。
有人上前笑道:“郑老太君和贵府的十小姐各乘了一辆马车先去了花厅那边。”
大太太笑着带五娘和十一娘上了青帷小油车去了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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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娘并没有随郑太夫人进花厅,而是笑站在花厅前卷棚里和一个穿着大红色十样锦妆花褙子的女子说话。看见大太太,她笑着对那女子道:“母亲来了!”
那女子侧过脸来。
柳眉杏眼,正是徐家的三夫人。
“正准备去迎您。结果遇到贵府的十小姐。说下车没有看见您,正慌着找您……”三夫人笑迎上前,“咦,怎么不见大奶奶?”
“今天天气热,我让她带庥哥先回去了。”大太太笑得开怀,“有劳三夫人挂念了。”
“真是可惜!”三夫人笑道,“今天是德音班的班主周德惠亲自唱堂会。”又望了十娘,“大太太是不是要金屋藏娇?这样漂亮的女儿也不让我见见,难道怕我们抢走了不成?”
十娘望着大太太直笑。
大太太也抿着嘴笑。
谁也不说话,场面有些怪异。
三夫人眼底不由闪过一丝狐惑。
此刻花厅那边却传来了一阵笑声。
三夫人顾不得多想,挽了大太太的胳膊:“您快进去吧!就差您一人了!”
一行人进了花厅,迎面摆了几张黑漆四方桌。桌上用甜白瓷的盘子供了味道香甜的香橼、菠萝等物,墙角高几上摆了鲜花、盆景,明亮的八角琉璃灯照着如镜般的曼砖,反射柔和的光泽。
太夫人穿件丁香色刻丝葫芦纹样的褙子,正笑盈盈地坐在西敞间黑漆万字不断头的罗汉床上,旁边几位珠环翠绕、锦衣辉煌的妇人被一大群穿红着绿的女子簇拥着,有说有笑地围坐在她的身边。又有七、八个穿着青蓝色褙子的丫鬟或续茶或上瓜子点心或换碟忙个不停,屋里充满了喜庆热闹的气氛。
看见大太太,太夫人起身迎了过来。
那群妇人也都纷纷起身跟在太夫人身后。
十一娘看到了乔夫人和虚扶着乔夫人的乔家六小姐乔莲房。
乔莲房也看见了十一娘。
还是那身素净的装扮,如瓷般细腻白洁的面孔,尖尖的下巴、大大的杏眼、弯弯的黛眉……可一眼望过去,不知怎地,那个总是沉默地跟在她们身后的小姑娘变得突然有些陌生起来。
她微微一怔。
眉宇间再也没有了那种胆怯羞弱,举止间再也没有了局促拘谨,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目光,恬静的笑容,大方的举止,让她周身都透着一股淡定从容。
吃惊从她的眼底一掠而过。
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十一娘身边一个穿着绯色衣裙的女孩子吸引住了目光。
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高挑,曲线玲珑,肤若初雪,眉如远黛,乌黑的青丝绾了高髻,并排斜插了两朵赤金镶青金石珠花。
虽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却也称不上举世无双。
但她跟在大太太的身后,背脊挺得笔直,下巴微翘,盼顾间流露出几分寻常女子不敢表露的骄傲,使她在一屋子低眉顺眼的女眷中如鹤立鸡群般的醒目、靓丽,光彩照人。
乔莲房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女子是谁?
难道不知道女子德容恭顺为要?就是徐家的五夫人丹阳县主也不敢如此。或者,她是哪家的郡主?
思忖间,太夫人已携了大太太的手:“怎么现在才来?就等着你开席了!”
大太太连忙告罪。
太夫人就看见了她身后的十娘,眼中露出惊艳:“这是……”
十娘落落大方地上前给太夫人行礼:“罗氏十娘,给太夫人请安!祝您福寿安康,万事顺意!”
太夫人笑眯眯地点头,望着大太太,“你真是有福气。”又问十娘,“上次怎么没有跟着你母亲一起过来玩?”
十娘看了大太太一眼,笑道:“大姐身体不好,我立了愿,要吃九九八十一天的斋,抄一章血经。前两天刚完成。今母亲就带我来给太夫人请安了。”
“真是难为你了!”太夫人拍了拍十娘的手,一旁有人笑道,“还是大太太教女有方,姊妹们亲亲热热一团和气。”
“您过奖了。”大太太笑得谦虚。
太夫人就给她引荐:““这位是威北侯府林夫人……”
林夫人五十来岁,面如满月,看上去十分和气。
大太太忙上前行了礼。
林夫人还了礼。
太夫人又向她引荐其她的人。
“这位是中山侯府唐夫人……”
是位瘦瘦高高的妇人,看上五十来岁的样子。
“这位是忠勤伯府甘夫人……”
忠勤伯,姓甘,徐家三夫人的娘家人?
十一娘不由睃了那甘夫人一眼。
是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穿了件宝蓝色宝瓶纹样的妆花褙子,气质很高雅。
“这位是永昌侯府黄夫人……”
是位和太夫人差不多年纪的人。
太夫人最后道:“郑太夫人和乔夫人你已经认识了。就不啰嗦了!”
大太太笑着给郑太夫人和乔夫人行礼,又引荐五娘、十娘和十一娘给几位夫人。几位夫人又引荐自己带的人。
屋里莺莺燕燕,珠佩叮当,十分热闹。
十一娘算了一下,除了几位夫人,林家来了大奶奶、三奶奶和一位五小姐;唐家来了四奶奶和一位三小姐;黄家来了一位三奶奶;甘家来了一位二奶奶,一位三小姐,一位七小姐;加上乔莲房……嗯,加上自己这边,一共是十三人,除了已婚的奶奶们,未婚的小姐有八位!
甘家还来了两位小姐……俱是些年轻貌美的。特别是林家那位五小姐,穿了件月白色衣裙,姿容秀逸,婉约如月,仿若画上走下来的仙子。和五娘的艳丽、十娘的明媚,乔莲房的柔美一时瑜亮,让唯一没有带小姐来的永昌侯黄夫人对着太夫人啧啧称赞:“可惜二夫人没来,要不然,画幅群美图,到是一时佳话。”
“我们今天唱堂会。”太夫人呵呵笑,“她是爱静的人。”
正说着话,有个穿着葱绿色妆花褙子的女子冲了进来。
“娘,您可不能怪我来迟了。”她朝着太夫人撒着娇道,“我帮着五爷去搬那荷花灯了。”
太夫人就点了她的额头:“你一个女人家,跟着他疯什么?”语气里并没有责怪,只有溺爱,“以后再不许去!”
“好!”那女子大声地应着,大大的眼睛笑成了弯月亮。
“还不见过各位夫人!”太夫人呵呵笑着嘱咐她。
“是!”她爽快地应着。一一给诸位夫人行礼。
诸位夫人都笑盈盈地望着她,口中称“丹阳县主”。
原来是徐家的五夫人、定南侯孙康的女儿孙氏!
十一娘仔细地打量她。
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身量不高,很纤细,相貌清秀,皮肤非常的确好,欺霜赛雪般的白,凝脂般的细腻,笑起来有临家小孩子的亲切甜美,左颊还有个深深的梨涡,十分讨人喜欢。
给大太太行礼的时候,她望着五娘和十娘目光突然一亮,笑道:“是五小姐和十一小姐吧?上次我回娘家了,没见到,这回我们可要好好聊聊!”
五娘笑着给五夫人回礼,十娘却笑道:“我是十娘。”又指了身边的十一娘,“这才是十一娘。”
十一娘笑着给五夫人行了个礼。
五夫人见她小小年纪,却娴静大方,不由目露惊讶。只是还没有等她开口说话,那边林小姐已笑着和她打招呼:“表姐!”
“明远。”五夫人笑道,“你怎么也来了?今天可是唱堂会!”
没想到林小姐和五夫人是表姐妹?
看来燕京世家果真是盘综错杂。
十一娘暗暗观察周围的环境。
“今天可是三月三。”林小姐掩嘴而笑,姿态优雅。
“也是!”五夫人笑道,“你总不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关在家里读书写字、作画吟诗。”又道,“要不,我们等会去太池旁玩去。今天风大,正好放风筝。”
“又胡说。”太夫人笑斥道,“只能在园子里玩,不许出去。”
五夫人嘻嘻笑,拉了太夫人的手:“那我们等会去园子里放风筝?”
“这猴儿,真是一刻也坐不住。”
“要不怎么姓了孙呢!”黄夫人在一旁打趣道。
大家也跟着笑起来。
甘家的七小姐和十娘差不多的年纪,悄声对姐姐道:“难怪大家都说丹阳县主好玩……等会可以去放风筝了!”语气里带着几丝兴奋。
她姐姐却皱了皱眉,为难地道:“毕竟是在别人家做客……你要是实在是想放风筝,回家了让你放个够。”
妹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眼睛却一直追着五夫人。
站在她们旁边的十一娘不由微微一笑。
这位甘七小姐却还保留着几份小姑娘家的纯真,真是难得!
五夫人和林小姐是表亲,和其她几人也不陌生,大家见过礼,太夫人就招呼大家入席:“……好早点听戏。”
大家笑着分主次坐了。
丫鬟们端了净手的桔子水给大家净了手,又有丫鬟轻手轻脚地上了汤羹。
几位夫人奶奶都略略喝了些酒,小姐们却是规规矩矩地由着身边的人服侍着吃饭。
饭后,大家移到西敞厅喝了茶,然后才去了点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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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春堂戏台上背景已经搭好,院子里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戏台后面的厢房紧闭,对面北面的厢房却大开着,里面燕翅摆开几张矮足长榻,榻前几上摆了果盘、茶茗,左右还各置一掐丝珐琅的西瓜形漱盆。
三夫人引导着大家进了北面的厢房,一阵客气后,众人按年纪两两坐了,太夫人自然和那郑太君坐到了一起,大太太则和年纪最轻的甘夫人坐到了一起。
就有丫鬟搬了锦杌放在长榻边。
奶奶、小姐们就各自围着各自的长辈坐了。
丫鬟们上茶。
有穿着杏黄底团花锦衣的修长男子走进来:“请夫人们点戏。”说着,微微低头,拱手将烫金帖子献上。
林小姐几人就惊得站了起来。
夫人们却都笑起来,调侃道:“我们五爷什么时候做了德音班的班主了?”
那男子抬头,露出一张如阳光般灿烂明亮的英俊脸庞。
“听说几位夫人在此,我特讨了这桩差事。”他戏谑道,“不知道几位夫人是听文戏呢?还是听武戏?要不,我报个戏名?”颇有几分玩世不恭,却惹得几位夫人又是一阵笑。
林小姐几人也掩袖而笑地坐了下来。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欢快极了。
太夫人就笑着训徐五爷:“就爱做怪,也不怕吓着妹妹们。”又往后望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五夫人,“丹阳,你得好好管管才是!”
五夫人搭了太夫人的肩膀,拿眼睛揪着丈夫抿着嘴笑。
“五叔也是好意!”三夫人笑道,“看着这么多长辈、姊妹们在这里,总不能让那些唱戏的进来献戏单吧?”说着,亲自过去接了徐五爷手中的戏单呈给太夫人。
太夫人却将戏单递给了郑太君:“您看看,哪出戏中您的意!”
郑太君推辞,执意让太夫人点戏:“客随主便!”
太夫人见她推得诚,就将戏单递给了旁边的黄夫人。
黄夫人不客气,笑着接过了戏单:“你们都推来让去的,有这功夫唱都唱了一折了。”身后就有丫鬟递了玳瑁眼镜过来。
她接了眼镜细细地看起戏单来:“《织锦记》、《同窗记》、《琵琶记》、《金貂记》、《金印记》……还是看文戏吧?这武戏噼里啪啦一通打,不过是翻来跳去的,也不知道唱的是些什么?”说着,看向在座的众人。
大家自然没有异议,都说:“就听您的。”
黄夫人合了戏单,笑着对徐五爷道:“那就唱《琵琶行》,我喜欢听!”
徐五爷学着戏园子里的伙计喝了个喏,拿着戏单去了戏台后面的厢房。
不一会,厢房开了一扇门,有几个男子拿了各种乐器走了出来坐到了戏台右边。
有个四旬男子上台说了一句场面上的俏皮话,然后锣鼓一声响,戏就开了锣。
戈阳腔高亢激扬,铿锵有力,器乐以大锣小锣鼓板为主,钪钪戗戗十分有力,还没开腔,场面已经热闹起来。
这还是文戏,要是武戏,声音岂不更大。
十一娘有点怀念起越剧来。咦咦呀呀地水袖长舞,多有意境。
这种剧种她没见过,也沉下心来仔细地看。
《琵琶行》第一场是分离。讲新婚不久的书生蔡伯喈因要进京赶考,与妻子赵五娘分别。
台上演员唱得情真意切,举手、眼神很到位,可惜他们是用方戏唱念,十一娘要集中精力才能勉强听懂七、八分。
要是能把台词印在小册上给看戏的人对照就好了……十一娘记得以前陪外公、外婆去戏院看戏,都会发这样一个小册子。
突然有人拉她的右边的衣袖。
十一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五娘。
“十一娘,不能让十娘出了风头……”她声音很低很低。
十一娘索性回头,睁大了眼睛:“姐姐说什么,我听不见!”
锣鼓声刚巧停了一拍,她的声音清脆洪亮。
大家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十一娘朝众人露出一个歉意地笑容。
五娘则讪讪然地笑了笑,道:“我说你坐过去一点,挡着我了!”
“哦!”十一娘笑着挪了挪位置,靠大太太更近了。
锣鼓声再次响起。
第二折是《高中》,写蔡伯喈高中了状元,准备衣锦返乡的喜悦,结果却牛丞相看中,欲招之为婿。
十一娘看着甘七小姐坐在那里偷偷地左右张望,一副无奈、忍耐的样子,而甘三小姐却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在牛丞相说要招蔡伯喈为婿的时候紧紧握住了拳头。
再看其他几位小姐。
乔莲房有些心不在焉,林小姐眉头微蹙,康小姐虽然正襟危坐,脸上的表情却随着唱戏人的喜怒哀乐而时笑时忧。
十一娘不禁莞尔。
看五夫人。
没想到,她竟然和唐小姐一样,一副全然进入剧情的模样。
十一娘思忖片刻,回头看了五娘和十娘一眼。
五娘脸色铁青,脂粉也掩不住她的气极败坏,哪里有心情听戏。而十娘呢,笑眯眯地望着戏台上,表情惬意满足。
十一娘突然想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典故来。
第二折唱完,中场休息了片刻。
有演滑稽戏的出场插科打诨。
这下不管老的少的都被吸引,看得笑颜遂开。
太夫人打了赏。
有人用红漆描金的梅花茶盘托了五个明晃晃的大元宝过去。
十一娘啧舌。
那元宝每个足有二十两,这一托盘就是一百两。她做了大半年的针线活才勉强卖了这个数,那还是因为是简师傅帮着托卖的……
第三场戏是《逼婚》。写牛丞相怎样说服皇帝赐婚,又怎样强迫蔡伯喈留在京都。
唱到蔡伯喈独自在书房愁怅的时候,有未留头的小厮跑了进来,站在厢房外面张望,却不敢进来,满脸的焦虑。
三夫人看着就悄悄走了过去低声和那小厮说了几句,然后匆忙折回来在太夫人耳边数语。
“小四回来了!”太夫人微怔,“今天怎么这么早?让他进来吧!这里也没有外人!”又对身边的郑太君笑道,“侯爷回来了,听说诸位都在这里,想进来请个安!”
“这怎么敢当!”郑太君十分的高兴,嘴里却说着推辞的话。
黄夫人却笑道:“我有些年头没见到侯爷了——前年他去打仗了,去年我身子骨不好没参加宫里的赐宴……现在只怕是越发的沉稳了。”
三夫人得了太夫人的意思,出去低声吩咐了小厮几句,小厮连连点头,一溜烟地跑了。
太夫人笑眯眯的:“他从小就沉稳,现在那是木讷了!”
“我可没见过比太夫人更苛求的人了!”唐夫人挪揄道,“我瞧着五爷不知道多好,愿意‘彩衣娱亲’,您倒是左一个‘胡闹’,右一句‘泼猴’。”说着,望五夫人掩嘴而笑,“弄得两个孩子都不知道怎样巴结您好。论到侯爷了,人人都赞‘老成内敛’,到您嘴里就成了‘木讷’了……唉,也不知我两个孩儿什么时候能像侯爷和五爷这样木讷的木讷、胡闹的胡闹一番。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这话说的十分讨巧。既夸了徐令宜,又夸了徐五爷,还捧了五夫人,却独独没提一直在众人面前服侍的三夫人。
十一娘目光流转。
太夫人呵呵地笑,脸上全是满足。
其他的人也跟着笑起来,只有大太太,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十一娘不由轻轻叹一口气。
如果元娘不病,大太太也会感到与有荣焉吧!
就有小厮高声喊道:“侯爷来了!”
原来热热闹闹的戏台骤然间停下来,声息全无,乐师和戏子都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徐五爷突然间冒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他依旧穿着原来的衣裳,脸上是画了一半的花脸。
五夫人看着笑得前仰后合:“侯爷回来了!你没有听到么?”
“唉呀!”他大叫一声,急急冲进厢房,“千万别说我在这里……”
满院的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三夫人就笑着领了小姐们避到了西边的屏风后面。
屏风后面是个宴息的地方,大家分头坐了,只有甘七小姐,凑在屏风的缝隙边朝外望。
甘三小姐忙去拽妹妹:“有什么好看的。过几天爷爷寿诞,侯爷会去祝寿,你直管看个够。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最后一句,非常的轻,但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甘七小姐甩姐姐的手:“哎呀,我就看看。六弟天天在嘴里叨唠着他多厉害,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三头六臂。”
甘三小姐拉了妹妹的手不放:“你这样,我就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林小姐掩袖而笑,唐小姐却面露不屑,只有乔莲房,若有所思地望着甘家三小姐。
外面就传来七嘴八舌的招呼声:“侯爷来了!”
一个醇厚温和的声音穿过那些嘈杂锁碎直叩人心:“儿子给母亲请安了!”
甘家两位小姐就愣在了屏风前,其他的人都屏息静声坐直了身子,包括十一娘在内。
“快起来,快起来!”太夫人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了朝?朝中没什么事吗?”
“这几日还算清闲。”那声音不紧不慢地道来,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笃定,“听说几位夫人在这里,儿子特来请个安!”
“不敢!不敢!”几位夫人纷纷客气,但也听得出来,对于徐令宜的这种举动,她们都挺高兴的。
甘家七小姐眼珠子一转,重新凑在屏风前窥视,甘家三小姐站在那里,拉了,又怕外面的人听到动静,不拉,又是极失礼的动作,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尴尬。
乔莲房掩了嘴直笑,就是十一娘,也不免莞然。
简单的寒暄后,徐令宜就起身告退:“……不耽搁诸位夫人雅兴!”
大家纷纷道:“侯爷慢走!”
甘家三小姐就趁着外面有动静狠狠地拉了妹妹:“回去我要告诉娘!”
甘家七小姐却一点也不害怕,得意地望着众人:“我看到侯爷的样子了!”
乔莲房几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十娘却是一笑,道:“可有三头六臂?”语气十分的活泼。
甘家七小姐微讶,看十娘的目光转为赞赏,又把屋子里的其他人扫了一眼,扬着脸笑道:“只有我们两人想知道侯爷长得什么模样。”神色间带着几分戏谑,“你过来,我只告诉你!”
十娘轻轻一笑,竟然就施施然走了过去。
五娘大急:“十娘,你要干什么
十娘转身,下巴微翘,虽然笑盈盈地望着五娘,但眼底有一丝轻蔑掠过:“姐姐何必大动肝火,我等会告诉你就是了!”
屋里全是聪明人,都看出了罗氏两姐妹不和,一个个都作壁上观。
十娘莫名其妙地出现,大太太对她的冷眼,胞弟情况又不明,此刻十娘的挑衅让本就不十分沉得住气的五娘立刻陷入了狂怒中,她两眼冒火,上前两步,张嘴就要训斥十娘,却被一旁的十一娘及时拉住。
“十姐说话可要算数哦!”十一娘微微侧头,笑容俏皮,“不然回去告诉母亲,说你借了我们的胭脂不还。让母亲训斥你!”说完,朝着五娘眨了眨眼睛,“五姐,你说好不好?”
十一娘看似柔软无力的纤细手指紧紧地捏着五娘的手臂,让她感觉到一阵疼痛。可也正因为这疼痛,使她很快清醒过来。等到十一娘说出“告诉母亲”的话时,她已冷静下来。
是啊,万事还有母亲做主呢!
四弟胆子小,就算是放了十娘出来,肯定是上当受骗。母亲就是责罚,也不过是禁足、夺了月例之类,等日子一长,三姨娘在帮着求求情,也就过去了。如果自己此刻做出了什么失礼的举动,丢了脸不说,还连累了罗家的声誉,心里的那点小盘算就永远不可能实现了。白白让十一娘得了好处……
想到这里,她不由看了十一娘一眼。
那个在自己面前总是谦虚忍让的妹妹,此刻眼中全是担忧地望着她。
是怕她乱来吧!
五娘心里突然间涌出一份内疚。
自己总是防着她,这样关键的时候,她却帮了自己……有四姨娘这个前车之鉴,母亲是决不会让十娘进徐家门的,因此只要十一娘保持沉默,鹬蚌相争,得利的就是十一娘这个渔翁。她却放弃了这个机会……
念头一闪而过。
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也许十一娘根本就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出于对十娘的讨厌而选择了帮助自己。毕竟,十娘住在十一娘楼上的时候,没少欺负过她……
说来话长,五娘的心情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看见屋里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笑道:“十一妹这主意好。要是十妹不告诉我们,我们回去就告诉母亲……让母亲去教训她。”说着,呵呵地笑起来,欢快的表情中带着几份促侠,就像在和姊妹们开玩笑。
十一娘看着五娘的表情时明时暗,最后说出“十一妹这主意好”的话来,再一次把责任推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非常的失望——五娘已经自私到了不顾大局的地步……她难道没听说过“倾巢之下没有完卵”这句话吗?
别人看她们姐妹这样斗,心里一定觉得很好笑吧!
心中一动,眼睛已经止不住地睃了屋里众人一眼。
大家神态各异。
乔莲房目光闪烁,一副看戏不怕台高的模样;唐小姐面露讥讽;林小姐则低头整着自己的挑线裙的褶皱,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似的;甘家三小姐嘴角微翕,欲言又止;甘家七小姐则睁大了眼睛望着十一娘,目光中充满了惊叹!
其她人的表情十一娘很能理解,可甘家的两位小姐……一个看上去对她们的事充满了同情,一个看上去对她本人很是好奇的样子!
十一娘心中一动,耳边却传来十娘的嘻笑:“你们又到母亲面前告我的状……”
只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三夫人出现在屏风处:“侯爷走了——我们接着听戏!”
大家自然不能再说什么。由离屏风最近的甘家姐妹领头,鱼贯着出去,重新坐下。
十一娘就发现十娘把自己的锦杌朝着甘家七小姐的位置挪了挪,等戏开场,她就和甘家七小姐窃窃私语起来。
五娘也发现了。
她哪里还看得进戏,眼睛一直睃着她们。却被坐在对面的乔家夫人看见了。
等第三折唱完换场景时,乔夫人突然道:“我们这边听戏,也别拘着孩子们。你们看罗家的小姐和甘家的小姐,早就坐不住了!”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望了过去,特别是大太太投过来的目光,犹如刀锋般锐利。
十一娘优雅地坐在那里,微微地笑。
五娘却回头狠狠瞪了十娘一眼,换来十娘不以为然地一笑。
甘家七小姐索性站了起来,不顾一旁姐姐拽她的衣襟,嘟着嘴对太夫人撒娇:“我要去放风筝,我不想听戏!”
太夫人好像很喜欢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很纵容地笑道:“去吧,去吧!”然后叫了身边一位姓杜的妈妈:“你带了甘家七小姐去库里,看她喜欢什么样的风筝。”想了想,把屋里的小姐扫了一遍,“还有谁要去放风筝的!一块去了。也免得我们听戏的时候在一旁扭来扭去的——你们难受,我们也难受。”
大家都笑起来。
十娘就笑着站了起来,高声道:“太夫人,我也要去!”
太夫人呵呵地笑:“好,好,好。”十分喜欢的样子。
五娘有几分迟疑,十一娘却笑道:“我还是看戏吧!也不知道那蔡伯喈会不会答应入赘牛丞相家里。”语气里一副意犹未尽很是往向的样子。
她觉得今天情况很复杂,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静制动,跟在大太太身边,在大太太眼皮子底下让她看着,总是不会出错。
太夫人听着点了点头,望向了林小姐。
林小姐微微地一笑,道:“我想去看看二夫人!”
十一娘就看见乔夫人、唐夫人、乔莲房和唐小姐都微微变色,望着林小姐的目光很是阴晴不定。
“上次来看丹阳表姐的时候,蒙二夫人青睐,送了我几张澄心堂纸。”林小姐在几人的目光下神色自若,优雅如昔,“我前几天得了一卷二王府本的《淳化阁帖》,想送给二夫人。”
太夫人喜不自胜,连声说“好”,还道:“那帖珍贵的很,给了怡真你怎么办?这样吧,我手里有幅夏圭的《松溪泛月图》。”说着,喊了魏紫,“你去拿了给林家小姐。”
林小姐听了忙站起来推辞:“怎能收了您的礼!”
太夫人已笑着摆手:“我这也是红粉赠佳人……我知道你喜欢画画。”
林小姐考虑片刻,大方地给太夫人曲膝行礼道谢:“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寻些法帖来和太夫人换画了。”
太夫人听了呵呵笑:“我也就这些老底子了……”后面的话却很突兀地咽了下去。
十一娘觉得有些奇怪,飞快地打量了三夫人和五夫人一眼,却见两人都笑吟吟地望着林小姐,并没有什么异样露出来。
或者,是自己多心了……
她思忖着,就看见乔莲房缓缓站了起来,笑道:“我陪林姐姐一起去看二夫人吧!上次她和我说可以用松花做饼,我回去以后试了试,却没做成……正好去请教一番。”
“好,好,好。”太夫人笑眯眯地望着她,“你们各自寻了各自喜欢的玩,宾至如归,我心里才高兴。”
她的话音一落,唐小姐也站了起来,笑道:“我和明远一道吧!说起来,我很久没有见到二夫人了。还记得她酿的‘青梅酒’呢!”
“我也去看看!”五娘咬了咬牙,突然站了起来,“上次喝了二夫人泡得茶就一直惦着,现在听大家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二夫人不仅会窨茶,还会酿酒,擅长书法。说起来,我也很喜欢书法。也想见识见识林小姐手中二王府本的《淳化阁帖》。”
大太太脸上的表情已有些僵硬。
十一娘恨不得上前捂住她的嘴。
你既想到去看一个寡居的二夫人,怎么就没有想到去看看自己卧病在床的姐姐呢!
十娘也察觉到了五娘的急切,她嘴角一翘,挽了甘家七小姐的胳膊,笑着问甘家三小姐:“甘姐姐,您是和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呢?还是和林姐姐她们去看二夫人呢?”
甘家三小姐忙道:“我自然和你们一起去放风筝。要不然,兰亭还不知道要闯出什么样的祸来!”
甘家七小姐踩着脚娇嗔着喊了一声“姐姐”,惹得大家一阵笑。
十一娘也笑,心里却道,原来甘家七小姐叫“甘兰亭”,不知道甘家三小姐叫什么?
甘夫人就叹了口气,望着甘家两位小姐无奈地笑道:“可不许惹事!”又叫了身边的丫鬟:“跟着两位小姐。”
丫鬟忙上前曲膝应了“是”。
这样一来,人就分成了三拔。甘家两位小姐和十娘一拔,去放风筝;乔莲房,林家小姐、唐家小姐和五娘一拔,去看二夫人;十一娘自个一拔,留在这里看戏。看戏的好说,坐在这里就行了,去看二夫人的也好说,让姚黄带上几个丫鬟好生服侍就是;放风筝的却有些麻烦,又叫开库去挑风筝,又要去花园找了适合的地方,还怕靠近水失了足……琐事很多。三夫人想了想,带着丫鬟、媳妇亲自去安排两位甘小姐和十娘三人。
厢房里安静下来。
太夫人就瞧着各府一直没有作声的奶奶们:“要不让丹阳陪着你们摸牌去?”
唐家的那位大奶奶就笑道:“看您说的。我们又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只知道玩;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说了柴米油盐都是个‘俗’……我就喜欢这个。听听戏,说说闲话,快活似神仙。”
太夫人笑起来。
十一娘却由衷的佩服。
这些笑眯眯坐在那里不做声的奶奶们,只怕没有一个好惹的。
瞧人家唐家大奶奶这番话,既点了甘家的两位小姐只知道玩,又点了林家的小姐不知世事。既打击了甘家,又打击了林家……实在是厉害!
戏“钪钪戗戗”开了锣,唱的是第四折《寻夫》。
婆婆、公公去世了,赵五娘一路乞讨去京都寻找蔡伯喈。路上遇到下雪,赵五娘拿着破碗,哆哆嗦嗦地在一座破庙里,憧憬着与丈夫团圆的美好未来。
与越剧的婉转内敛不同,赵五娘唱词深情大胆,唱腔热情奔放,就是唱到自己窘境时,虽然悲伤,却不幽怨……这就是不同剧种间各自的魅力吧!
十一娘大感兴趣。
据说,燕京除了戈阳腔还流行昆山腔、余杭腔。不知道这昆山腔余杭腔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听三者的名字,都是以地名命名,应该与发源地有关。说起来,昆山和余杭同属江南,自己在罗家的时候却没有听说过……或者,因为罗家在孝期,所以自己不知道……
她胡思乱想着,有小丫鬟跑进了禀道:“太夫人,四夫人来了。”
屋子里的人全怔住,大太太第一个站了起来:“这孩子,身体不好,凑什么热闹!”嘴里抱怨着,人却往屋外走去。
十一娘立刻起身跟了过去。
就看蚂蚁手打制作见文姨娘、陶妈妈等人簇拥着一架肩舆走了过来。
太夫人走到了厢房的门口:“快抬进来,快抬进来。”
肩舆就一直抬了过来。
日光下,元娘的脸色呈现出一种冰冷的蜡黄。
太夫人就嗔道:“有什么事让人带个话就是。怎么还自己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几位夫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就是,你这样折腾,小心又折腾出病来!”
元娘神色怏怏地歪在肩舆上,吃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几位夫人都来了,我怎么也得来请个安。”
“又不是外人。”黄夫人快言快语,“讲这些虚礼作什么!你只管静心养着,自己的身体要紧。”
那边戏台上看见这边喧阗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停了唱。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就是为了这事啊!”太夫人嗔道,“你好好养病才是正理。这屋里又没有外人!”虽然语带关切,但不像提起二夫人,笑容就从脸上一直到了眼底的深处,也不像提起五夫人,带着纵容与溺爱摆度帖巴首发。
这屋里没有一个糊涂人。谁又听不出这其中的区别来。
大太太脸色微僵,气氛就有些冷。
五夫人忙笑道:“今天天气暖和,四嫂出来走走也好,免得天天关在家里,没病也能闷出病来。”
“是啊!”元娘笑道,“还是丹阳知道我的心思。”直呼五夫人的名字,很是亲昵的样子。‘卡萝手打’
大家说笑了几句,侧身让了道,让元娘的肩典抬了进去,停在了左边的短榻旁,抬肩典的媳妇退下,自然有人招呼不提。
几位奶奶纷纷上前和元娘见礼,元娘勉强应着,大家都知道她身体不好,自然不会见怪。一圈应酬下来,元娘额头汗水淋淋。文姨娘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拭。
五夫人亲自给元娘斟茶:“四嫂,正唱到第四折,还赶得及。”
元娘由文姨娘托着手接过了茶盅——好像连端茶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四折《寻夫》....”沉吟道,“正如弟妹所言,我来的还不算晚."
大家捧场似的笑了起来。
元娘就问道:“怎么不摆度帖巴首发见其他几位小姐?”
吴夫人笑道:“林小姐,乔小姐,唐小姐和罗家五小姐去了二嫂哪里,甘家三小姐,七小姐和罗家十小姐去花园放风筝....”又指了十一娘,“这个倒和我一样,是个喜欢听戏的!”
元娘微微的笑,对十娘的突然出现并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这让十一娘不禁猜测,她早就知道十娘来了!
说了几句笑话,大家坐下,五夫人叫了身边的妈妈去招呼戏班重新开演。
大太太断了锦杌坐在女儿的身边,十一娘只好立在她们的身后,
台上赵五娘声泪俱下:“....不幸家乡遭荒旱良米欠收少吃穿。头一年不分昼夜织布纺线...”
身后唐家奶奶和乔夫人窃窃私语
声音或高或低,却正好能让她听到只言片语:“.....也不好好歇着。这几年都是三夫人帮着掌家....非要在亲眷故交面前出着风头,也不相想三夫人的立场...”
十一娘不由打量元娘。
元娘歪在银红色七彩团晕迎着枕上,双眼微闭,好像睡着了。
又侧脸去看摆度帖巴首发大太太。
眉头微蹩,脸色紧绷。显然是听到了两人对话。
十一娘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元娘这样,的确容易给人气量狭小的感觉,不过这不是自己能说的话,不如老老实实站在这里听戏
心念一转,她把注意力放在了戏台上
蓝色缎面的百纳衣半掩粉面,妙目转动,凄婉悲切。赵五娘腔调高亢:“那东邻西舍花发尽都全然借遍,卖了纺车又卖了衣衫....”
“十一妹”身前的人突然唤她,声音微弱却柔韧,“你在家时,住哪里?”
十一娘微怔,片刻才回过神来——元娘在跟她说话
“回大姐”她恭敬道“我住绿筠楼。”
“绿筠楼啊?”元娘已睁开了眼睛。‘肉串手打’她望着戏台,目光平静而清明,“在什么地方?在娇园的什么地方?”
“在后花园。”十一娘尽量清晰明了地向她说明,“从芝芸馆的后面门向东有卷棚,出了卷棚向北有回廊,下了回廊,是片黄杨柳树林,绿筠楼就修在那树林西边。”
“西边!”摆度帖巴首发元娘回忆道,“我记得那里有个暖阁的。怎么?把暖阁拆了重新起了绿筠楼吗?”
“没拆!”十一娘笑道,“就在那暖阁前面不远。”
元娘点头。
戏台上一幕喝完,锣敲突然静了下来。
她并没有察觉到,依旧和十一娘闲聊:“我小的时候常在那暖阁里看书,现在那暖阁做什么用了?”
满屋的人都听到她的声音。
十一娘压低了声音:“冬天下了雪,母亲会让人点了地火,我们姊妹都会在那里做针线。又明亮,又暖和。”
元娘笑起来,转头对一旁坐着的几位夫人道:“我精神不济,就陪大家听着半折。算是我的心意。”
丫鬟们轻手轻脚地给众人换茶。
大家纷纷道:“正当如此,你快去歇着吧!”
元娘笑道:“听说晚上还要放烟火,我等会也看看热闹。”
太夫人和大太太都露出犹豫之色。但太夫人毕竟是婆婆,有些话不好说。大太太则直接些,问道:“你身子骨能撑得住吗?”
元娘望摆度帖巴首发了五夫人:“正如丹阳所说,我总关在家里,没有病也得闷出个病来,何况是有病,正当多动动。”
五夫人笑吟吟地连连点头。
大太太还要说什么,元娘已笑道:“娘放心,我就在隔壁院子里歇着,能行酒出来陪陪大家,要是不行,我就在院子里看看……到时候大家别怪我失礼。”
众人纷纷应“好”。
太夫人就叫了刚才去给甘家小姐和十娘开库拿风筝的杜妈妈:“你带几个人去打扫打扫,然后留在身边服侍。四夫人要茶要水的,也有个使唤的人。”
“多谢娘好意。”元娘委婉的拒绝,“我身边有文姨娘、陶妈妈。您身边也不能缺了人。”说着,顿了顿,看着十一娘,“妹妹也过去陪我说说话吧。”又望了太夫人,“我有什么事,再叫杜妈妈也不迟。”
“也好!”大太太帮元娘掖了掖身上搭着的薄被,“十一娘向来沉稳,有她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了!”
太夫人见了,不好再多说,点了头。‘凉薄手打’
五夫人送元娘摆度帖巴首发过去,出了厢房门就被元娘劝了回去:“....满屋子的人,我来就是添麻烦,又想来看这热闹。弟妹帮我在娘面前尽教就是。”
那边锣鼓已经起了个音。
五夫人看着把元娘团团围住的十一娘、文姨娘、陶妈妈及大小丫鬟媳妇,笑着点了点头,送到穿堂门口就折了回去。
进了穿堂,元娘示意放了肩舆:“让十一娘扶我走走,你们就在这里歇了吧。”
“那怎么能行?”陶妈妈立刻反对。
元娘摆手,面露毅色。
大家都噤了声。
文姨娘则笑道:“要不,我去帮您把屋子收拾收拾吧?那边一向没什么人住,虽说天天打扫,浮尘却是少不了的。。。”
“不用。”元娘笑道,“我只是找个地方和十一妹说说话。”
她再一次的拒绝,让大家都留在了穿堂。
十一娘半架着无娘出了穿堂,慢慢进了小院。
那太石湖高过屋檐,挡住了进门的视线,迎面是婆娑摇曳的绿竹,身后热闹的锣敲声隐隐传过来,让小摆度帖巴首发院的环境更显静谧。
“我以前天天吃药,人肥得跟猪似的。”她自袁地呵呵笑,声音却很冰冷,“现在连你都扶得动我了!”
元娘比十一娘高了半个头。
“以前是虚胖吧!”十一娘声音温婉,“停了药,自然就瘦了下来了。”
元娘就停下脚步看了十一娘一眼:“你还挺会安慰人的!”她眉角挑了挑,有股凌厉之气。
十一娘微微地笑了笑。
却在心中暗思忖,她没有生病的时候,恐怕是个很锐利的人吧!
她神色自若,自有落落大方的从容。
元娘见了眼底不由掠过一丝惊讶,然后嘴角微翘,低头朝前走。
长期卧房的人总会生出几分别人不能理解的怪脾气,不管元娘为何惊讶,只要真诚以待,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十一娘笑着架了元娘,绕过太湖石朝正屋去。
十一娘扶着元娘慢慢朝着正屋走。
路上,十一娘感到元娘的身子越来越沉,不由慢了脚步,柔声道:“要不要歇歇。 ”
元娘侧脸笑望着她,眉角轻挑,嘴角却一撇,表情很怪异: “别做声! ”
十一娘有些奇怪,但还是顺从她的话,不声不响地架着她上了正屋的台阶。
正屋门扇虚掩,东、西两边的窗棂半开,好像在敞开透气似的。
她一手扶了元娘,一手去推门。
指尖刚触到门上,突然听到一声男子的怒喝: “谁在门外?”
十一娘心中一惊,手一颤,就拍在了门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屋里有女子低低的惊呼声传来。
有人!
这是闪入十一娘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而且是一男一女!
这是闪入十一娘脑海里的第二个念头。
她愕然,继而心里隐隐升起股不妙的感觉。
一直有气无力地靠在她肩头的元娘此刻却站直了身子,大声道:“谁?谁在里面?”说着, 动作敏捷地扶了门框,抬脚就走了进去。
十一娘看着元娘步履踉跄,犹豫片刻,忽步赶上前扶了元娘,就看见一个男子龙行虎步地从西厢房走了出来。
他身材高大挺拔,相貌英俊,穿了件月白色中衣。看见元娘,他表情微讶: “元娘?”语气满是不可置信。
元娘却是张口结舌: “候爷?您,您怎么在这里?”
候爷?永平候徐今宜?
十一娘眼角一跳,不由打量对面的男子。
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白皙,一双丹凤眼,既大且长,炯炯有神。 眉中间那种久屈上位者的瑞凝,让他有着超越年纪的沉稳干练。
她颇为意外。
没想到徐今宜这样年轻。
他凝望着元娘,没有回答,眉头却微微蹙了一下。
元娘看着冷冷地“哼”了一声,推开十一娘,跌跌撞撞地经过他身边进了西厢房。
徐今宜看着她进了屋,既没有扶,也没有拦。
十一娘想到了刚才听到的那声女子的惊呼……
真是屋偏逢连夜雨。十娘的事还没有解决,自己现在又进了不能进的地方。
她蹑手蹑脚地朝后挪着步子,想躲进墙角,变成无人注意的高几……如果能变成尘埃,她也没任何意见!
可这个时候,想不被注意也成了奢望。
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是谁?”问话的人眼中有寒光闪过。
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眉目精致,穿着低调却华丽,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气质娴静,一看就是哪家的小姐。
十一娘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会来!
“妾身罗氏十一娘。”
她曲膝给徐今宜行了个福礼,声音平静而温和, “问候爷安!”
徐今宜微怔: “罗家?”
十一娘微笑: “正是!”
徐今宜颔首,正要说什么,元娘已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条月白色锈竹梅兰襕边挑线裙子。
“徐今宜,”她潸然泪下,“我还没死呢!”
一句憎恨的话,却带着悲琼的调子, 让人听了心酸。
徐今宜凝望着元娘,一言不发,表情认真,让十一娘心中生出异样之感。
元娘伤心欲绝,本就瘦削的身子瑟瑟发抖,摇摇欲坠。
十一娘忙上前扶了元娘。
徐今宜神色自若地转身坐在了堂屋里的太师椅上, 然后沉声对十一娘道: “你先出去,我和你姐姐有话说。 ”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十一娘不敢多想,不敢多看,垂了眼睑,姿态恭顺地曲膝行礼,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要出门。
谁知道,西厢房内却突然冲出来一个穿着桃红色褙子的女子来,差点撞着十一娘。
十一娘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眼角却扫过那女子的脸……然后如遭雷击般地呆在了原地。
“您误会了……我和候爷真的没有什么!”声音柔美动听, “我的衣袖刚才在花园里被挂破了,只是想借这里换件衣裳罢了!”她拉了元娘的衣袖,苦苦哀求, “真的,不信您可以去问甘家七小姐,我刚才和她一起放风筝来着……”
元娘站在那里冷笑。
她泪眼婆娑地转身去求徐今宜: “候爷……”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妥,手足无措地停在了原地, “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这里……真的不知道……”说着,掩面嘤嘤哭了起来。
十一娘一个激灵,这才清醒过来。 忙低下头,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竟然是乔家六小姐乔莲房!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元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连十几年没见的母亲来探望都没有出门迎按,却为了几个通家之好的夫人到了点春堂……
十一娘轻轻关上了门。
又想到,刚才来的时候,门是虚掩的,窗是一半开的……
她刚站定,就看见文姨娘目光闪烁地走了过来。
身后的门内有元娘悲愤的声音和乔家小姐低低的哭泣声。
十一娘叹口气,高声道: “文姨娘,您怎么来了?”
身后突然间就静了下来。
妃已心如明镜——元娘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开……
文姨娘已上了台阶,“亲家小姐,你怎么在这里站着?”
十一娘微微地笑: “大姐说有点累了,想歇歇!”
文姨娘踮了脚,目光从她肩头掠过朝里张望,有些心不在焉地道:“要不要我给姐姐倒杯热茶?”
文姨娘是徐今宜的妾,和元娘好比上司和下级的关系……
念头一闪,十一娘已笑道: “那就有劳姨娘了!我正想去给大姐倒杯茶,地方不熟,没敢乱走。”
文姨娘听着一怔。
她没有想到十一娘会真的指使她。
十一娘把她的表情看得分明,索性笑吟吟地望着她: “有劳姨娘去帮着沏杯热茶来!”
文姨娘脸色微沉,目光一转,又笑起来: “那我去给姐姐沏茶了。 ”
转身下了台阶,还回头望了一眼。
如果有其他人来,自己肯定是挡不住的。
不管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元娘是自己的姐姐,徐今宜是自己的姐夫,外面还坐了一圈贵妇……
十一娘看着文姨娘的背影消失在了眼前,然后急步跟了上去,在太湖石旁朝着穿堂探头,看见一个小丫鬟立在台阶上,忙对那丫鬃招了招手。
丫鬟是元娘屋里的,很是机灵,立刻跑了过来。
十一娘笑着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笑道: “奴婢叫文莲。 ”
“哦,文莲。 ”十一娘笑得亲切, “我有点要紧的事,你偷偷帮我叫了陶妈妈来……别让人知道了。 ”说着,笑容里就有了几分羞怯。
难道是要上净房?
文莲猜测着,笑着应了,忙转身去叫了陶妈妈来。
十一娘拉了陶妈妈到院子中央。
“候爷、大姐和乔家六小姐都在屋里。 ”她一边言简意赅地对陶妈妈说,一面观察陶妈妈的表情。
陶妈妈微微有些吃惊地望着十一娘,却并不感到震惊。
十一娘心中有数,忙嘱咐她: “千万别闹起来……那可是丑闻。乔家小姐固然没个好下场,大姐这十几年贤德的名声也就完了。 烦请妈妈悄悄告诉太夫人一声,只说姐姐不舒服,想见她一人。其他人千万不可漏一点的风声,就是母亲那里,也暂时别说。 ”
陶妈妈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望着十一娘。
事已至此,再畏畏缩缩没有任何意义。
十一娘微微地笑,坦然地接受陶妈妈的目光,再一次告诫她:“妈妈快去吧!刚才要不是我挡着,文姨娘就冲了进去。我能拦一次,可拦不了两次。 ”
陶妈妈脸上这才有了几分忽切,她客气地跟十一娘说了声“劳烦您了”,转身小跑着出了穿堂。
十一娘抬头望着被分划成四方块的碧蓝天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一会,文姨娘来了,雕红漆海棠花茶盘里还托了个天青色旧窑茶蛊。
十一娘接过托盘,笑道: “有劳姨娘了。 ”
文姨娘站在那里,笑望着十一娘,好像在待她进屋自己再走。
十一娘却捧着托盘站在那里,笑望着文姨娘,好像在待她走后自己再进屋。
一时间,两人僵持在了那里。
文姨娘笑容满面,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亲家小姐,我服侍姐姐也有十几年了。我待姐姐如亲生,姐如待我也很尊敬。”
意思是说十一娘对她太失礼了。
十一娘笑容温和:“只是姐姐久卧病榻,不免多思多虑,我们这些她身边的人,理应多顺着点才是。姨娘也太忽切了些。 ”
意思是说文姨娘见元娘病了就对元娘的话不听从了。
文姨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我是怕亲家小姐不知道姐姐的习惯、嗜好,我也好在一旁提点提点。说起来,你们毕竟只见过三面。”
十一娘笑容灿烂:“正因如此,大姐才会拉了我到这里来说些体己话。”说着,露出几份怅然,“大姐不说,我都不知道我住的绿筠楼是大姐出嫁以后才建的。还有绿筠楼后面的那座暖阁。余杭不像燕京,木炭十分难得。母亲又怕我们姐妹冻着,下雪的时候常点了地火.我们姐妹们就在暖阁做针线。我家十二妹常常抱怨说不如燃火盆,这样就可以烤红薯和板栗吃了……”竟然要长篇大论说一通的架式。
十一娘扶着元娘慢慢朝着正屋走。
路上,十一娘感到元娘的身子越来越沉,不由慢了脚步,柔声道:“要不要歇歇。 ”
元娘侧脸笑望着她,眉角轻挑,嘴角却一撇,表情很怪异: “别做声! ”
十一娘有些奇怪,但还是顺从她的话,不声不响地架着她上了正屋的台阶。
正屋门扇虚掩,东、西两边的窗棂半开,好像在敞开透气似的。
她一手扶了元娘,一手去推门。
指尖刚触到门上,突然听到一声男子的怒喝: “谁在门外?”
十一娘心中一惊,手一颤,就拍在了门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屋里有女子低低的惊呼声传来。
有人!
这是闪入十一娘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而且是一男一女!
这是闪入十一娘脑海里的第二个念头。
她愕然,继而心里隐隐升起股不妙的感觉。
一直有气无力地靠在她肩头的元娘此刻却站直了身子,大声道:“谁?谁在里面?”说着, 动作敏捷地扶了门框,抬脚就走了进去。
十一娘看着元娘步履踉跄,犹豫片刻,忽步赶上前扶了元娘,就看见一个男子龙行虎步地从西厢房走了出来。
他身材高大挺拔,相貌英俊,穿了件月白色中衣。看见元娘,他表情微讶: “元娘?”语气满是不可置信。
元娘却是张口结舌: “候爷?您,您怎么在这里?”
候爷?永平候徐今宜?
十一娘眼角一跳,不由打量对面的男子。
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白皙,一双丹凤眼,既大且长,炯炯有神。 眉中间那种久屈上位者的瑞凝,让他有着超越年纪的沉稳干练。
她颇为意外。
没想到徐今宜这样年轻。
他凝望着元娘,没有回答,眉头却微微蹙了一下。
元娘看着冷冷地“哼”了一声,推开十一娘,跌跌撞撞地经过他身边进了西厢房。
徐今宜看着她进了屋,既没有扶,也没有拦。
十一娘想到了刚才听到的那声女子的惊呼……
真是屋偏逢连夜雨。十娘的事还没有解决,自己现在又进了不能进的地方。
她蹑手蹑脚地朝后挪着步子,想躲进墙角,变成无人注意的高几……如果能变成尘埃,她也没任何意见!
可这个时候,想不被注意也成了奢望。
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是谁?”问话的人眼中有寒光闪过。
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眉目精致,穿着低调却华丽,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气质娴静,一看就是哪家的小姐。
十一娘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会来!
“妾身罗氏十一娘。”
她曲膝给徐今宜行了个福礼,声音平静而温和, “问候爷安!”
徐今宜微怔: “罗家?”
十一娘微笑: “正是!”
徐今宜颔首,正要说什么,元娘已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条月白色锈竹梅兰襕边挑线裙子。
“徐今宜,”她潸然泪下,“我还没死呢!”
一句憎恨的话,却带着悲琼的调子, 让人听了心酸。
徐今宜凝望着元娘,一言不发,表情认真,让十一娘心中生出异样之感。
元娘伤心欲绝,本就瘦削的身子瑟瑟发抖,摇摇欲坠。
十一娘忙上前扶了元娘。
徐今宜神色自若地转身坐在了堂屋里的太师椅上, 然后沉声对十一娘道: “你先出去,我和你姐姐有话说。 ”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十一娘不敢多想,不敢多看,垂了眼睑,姿态恭顺地曲膝行礼,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要出门。
谁知道,西厢房内却突然冲出来一个穿着桃红色褙子的女子来,差点撞着十一娘。
十一娘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眼角却扫过那女子的脸……然后如遭雷击般地呆在了原地。
“您误会了……我和候爷真的没有什么!”声音柔美动听, “我的衣袖刚才在花园里被挂破了,只是想借这里换件衣裳罢了!”她拉了元娘的衣袖,苦苦哀求, “真的,不信您可以去问甘家七小姐,我刚才和她一起放风筝来着……”
元娘站在那里冷笑。
她泪眼婆娑地转身去求徐今宜: “候爷……”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妥,手足无措地停在了原地, “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这里……真的不知道……”说着,掩面嘤嘤哭了起来。
十一娘一个激灵,这才清醒过来。 忙低下头,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竟然是乔家六小姐乔莲房!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元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连十几年没见的母亲来探望都没有出门迎按,却为了几个通家之好的夫人到了点春堂……
十一娘轻轻关上了门。
又想到,刚才来的时候,门是虚掩的,窗是一半开的……
她刚站定,就看见文姨娘目光闪烁地走了过来。
身后的门内有元娘悲愤的声音和乔家小姐低低的哭泣声。
十一娘叹口气,高声道: “文姨娘,您怎么来了?”
身后突然间就静了下来。
妃已心如明镜——元娘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开……
文姨娘已上了台阶,“亲家小姐,你怎么在这里站着?”
十一娘微微地笑: “大姐说有点累了,想歇歇!”
文姨娘踮了脚,目光从她肩头掠过朝里张望,有些心不在焉地道:“要不要我给姐姐倒杯热茶?”
文姨娘是徐今宜的妾,和元娘好比上司和下级的关系……
念头一闪,十一娘已笑道: “那就有劳姨娘了!我正想去给大姐倒杯茶,地方不熟,没敢乱走。”
文姨娘听着一怔。
她没有想到十一娘会真的指使她。
十一娘把她的表情看得分明,索性笑吟吟地望着她: “有劳姨娘去帮着沏杯热茶来!”
文姨娘脸色微沉,目光一转,又笑起来: “那我去给姐姐沏茶了。 ”
转身下了台阶,还回头望了一眼。
如果有其他人来,自己肯定是挡不住的。
不管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元娘是自己的姐姐,徐今宜是自己的姐夫,外面还坐了一圈贵妇……
十一娘看着文姨娘的背影消失在了眼前,然后急步跟了上去,在太湖石旁朝着穿堂探头,看见一个小丫鬟立在台阶上,忙对那丫鬃招了招手。
丫鬟是元娘屋里的,很是机灵,立刻跑了过来。
十一娘笑着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笑道: “奴婢叫文莲。 ”
“哦,文莲。 ”十一娘笑得亲切, “我有点要紧的事,你偷偷帮我叫了陶妈妈来……别让人知道了。 ”说着,笑容里就有了几分羞怯。
难道是要上净房?
文莲猜测着,笑着应了,忙转身去叫了陶妈妈来。
十一娘拉了陶妈妈到院子中央。
“候爷、大姐和乔家六小姐都在屋里。 ”她一边言简意赅地对陶妈妈说,一面观察陶妈妈的表情。
陶妈妈微微有些吃惊地望着十一娘,却并不感到震惊。
十一娘心中有数,忙嘱咐她: “千万别闹起来……那可是丑闻。乔家小姐固然没个好下场,大姐这十几年贤德的名声也就完了。 烦请妈妈悄悄告诉太夫人一声,只说姐姐不舒服,想见她一人。其他人千万不可漏一点的风声,就是母亲那里,也暂时别说。 ”
陶妈妈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望着十一娘。
事已至此,再畏畏缩缩没有任何意义。
十一娘微微地笑,坦然地接受陶妈妈的目光,再一次告诫她:“妈妈快去吧!刚才要不是我挡着,文姨娘就冲了进去。我能拦一次,可拦不了两次。 ”
陶妈妈脸上这才有了几分忽切,她客气地跟十一娘说了声“劳烦您了”,转身小跑着出了穿堂。
十一娘抬头望着被分划成四方块的碧蓝天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一会,文姨娘来了,雕红漆海棠花茶盘里还托了个天青色旧窑茶蛊。
十一娘接过托盘,笑道: “有劳姨娘了。 ”
文姨娘站在那里,笑望着十一娘,好像在待她进屋自己再走。
十一娘却捧着托盘站在那里,笑望着文姨娘,好像在待她走后自己再进屋。
一时间,两人僵持在了那里。
文姨娘笑容满面,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亲家小姐,我服侍姐姐也有十几年了。我待姐姐如亲生,姐如待我也很尊敬。”
意思是说十一娘对她太失礼了。
十一娘笑容温和:“只是姐姐久卧病榻,不免多思多虑,我们这些她身边的人,理应多顺着点才是。姨娘也太忽切了些。 ”
意思是说文姨娘见元娘病了就对元娘的话不听从了。
文姨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我是怕亲家小姐不知道姐姐的习惯、嗜好,我也好在一旁提点提点。说起来,你们毕竟只见过三面。”
十一娘笑容灿烂:“正因如此,大姐才会拉了我到这里来说些体己话。”说着,露出几份怅然,“大姐不说,我都不知道我住的绿筠楼是大姐出嫁以后才建的。还有绿筠楼后面的那座暖阁。余杭不像燕京,木炭十分难得。母亲又怕我们姐妹冻着,下雪的时候常点了地火.我们姐妹们就在暖阁做针线。我家十二妹常常抱怨说不如燃火盆,这样就可以烤红薯和板栗吃了……”竟然要长篇大论说一通的架式。
最后一折是《团聚》。
蔡伯喈与赵五娘相见,赵五娘告诉蔡伯喈家中之事,蔡伯喈悲痛至极,立刻上表辞官,要赵五娘和牛氏一起回乡守孝。皇上和众大臣听了都称赞赵五娘“贤淑纯孝”,要旌表蔡氏一门。
皇上一出场,十一娘不由睁大了眼睛——她发现皇上旁边站着一个随声附和的大臣,穿着蟒袍,画了花脸,身材挺拔,举止大方,比身边的皇上还有气势。
十一娘不禁莞尔。
看样子,这件大臣就是徐家五爷客串的。可惜,太夫人这个时候不在……
她不由仔细看徐五爷表演。
只有一句台词,表情却很认真……
十一娘望五夫人。
她正微笑着望着台上,眼底深处都是欢快。
十一娘嘴角轻翘。
五夫人,好像对五爷的事都很上心似的……
她思忖着,就看见一个穿着桃红色褙子,葱绿色西番花刻丝综裙的女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十一娘定睛望去,竟然是乔家六小姐乔莲房。
她神色怏怏的,强笑着和乔夫人说了几句话,就坐到了乔夫人身后的锦杌上。乔夫人扭过头去和她说着什么,她恍恍惚惚,半晌才应一句,换来乔夫人频频地蹙眉。
十一娘的一颗心这时才完全落定。
当事者之一不在现场,事情就好办了——毕竟,捉贼捉赃,捉奸要成双……
她又想起那条白色绣竹梅兰襕边挑线裙子来。
怎么穿了件刻丝的综裙来……一来是综裙多是妇人穿着,二是刻丝灿若云锦,很是打眼……既然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不索性让太夫人给她找条白色挑线裙子穿……
十一娘思忖着,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久久不愿离去。
她凭着感觉睃了一眼,发现乔莲房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十一娘苦笑。
最不堪的形象被看见了,就算是心胸再大度的人也会心有疙瘩吧!
她只能装作不知道,露出一副正在认真听戏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黏在她身上的那道目光才消失。
十一娘松一口气,就看见林小姐和唐小姐两人笑着并肩走了进来。五娘跟在后头,脸色不太好。
看见乔莲房,几人俱是一怔。
乔莲房也看见了三人,笑容有些不自然地朝着她们点了点头。
三人也朝着乔莲房颌首打招呼。但打过招呼后,唐小姐却望着乔莲房低声和林小姐说了几句话,林小姐一面听着,一面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乔莲房,让人感觉两人好像在私底下议论着乔莲房。
乔莲房的脸立刻胀得通红。
那唐小姐不知道对林小姐说了什么,然后掩嘴笑起来,林小姐就表情娇嗔地看了唐小姐一眼。
乔莲房脸色苍白,如坐针毡般的不安。
两人却不再看她一眼,各回了各自长辈跟前,各家的长辈也都低声问起小辈来。
五娘也回到了大太太这边。大太太笑吟吟地问她:“见到二夫人了?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也不在那里多待一会。”
五娘恭敬地道:“见到二夫人了。二夫人还留我们喝了清泉白石茶。后来太夫人身边的杜妈妈来请,说戏马上就要散了,我们就回来了。”
清泉白石茶?又是什么茶?
十一娘心里奇怪着,大太太却笑着点了点头,好像对五娘的回答很满意似的。然后笑道:“坐下来歇歇吧!戏的确快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不习惯,我对这样一坐半天什么事也不做觉得十分没有意思。”
“母亲在家里操劳惯了,难免不习惯。”五娘笑道,“时间长了就好了!”
大太太笑了笑,侧了脸去听戏,五娘就乖顺地坐到了十一娘的身边。
她刚坐下,甘家两位小姐和十娘回来了。
十娘挽着甘家七小姐甘兰亭的胳膊,两人笑语殷殷,相谈正欢。而甘家三小姐却满脸无奈地走在两人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手里还各捧了一捧野花野草。
三个人看到乔莲房,神色很平静,没有像林小姐、唐小姐和五娘似的露出吃惊的表情。但她们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引起满屋人的注意。
黄夫人更是笑道:“快坐下,挡了我们看戏。”
甘家三小姐脸色微红,喃喃地应了一声“是”,甘家七小姐却嘻嘻一笑,丢了十娘跑到了五夫人那里,低头和五夫人笑吟吟地说起话来。十娘则曲膝朝着黄夫人行了个礼,笑着上前给大太太行了礼。
大太太笑容温和地朝她点了点头,她就笑着坐到了大太太身边。
甘家三小姐也跟着走了过来,曲膝向甘夫人行礼:“母亲!”
母亲?
十一娘很是意外。
难道甘家三小姐是庶出?
又想到甘夫人年轻的面孔……或者,甘夫人是继室?
“可闯了祸?”甘夫人笑容和蔼。
“怎么会?”甘家三小姐嗔道,“我们就算再不知事,也不可能在徐家做出什么失礼之举。”态度并不十分恭敬。
甘夫人不以为意,微微地笑:“快坐下来喝杯茶——看你,脸上都有汗了!”
甘家三小姐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坐了下来,自然有丫鬟上前斟了半温的茶,还有丫鬟拿衣袖给她扇风。
她就笑着和十一娘寒暄:“戏好看吗?”
十一娘点头:“唱得很好。”
“都是兰亭这丫头,要不然,我也可以好好看看了。”她语带抱怨,却并不憎怒,“你平日里在家听戏吗?都喜欢听些什么戏?”
“平日在家不听戏。”十一娘笑道,“这是第一次!”
她睁大了眼睛,然后很理解地点了点头:“也是。你们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没有趾高气扬,也没有居高临下,纯粹在叙述一件事。并不让人反感,反而觉得她有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十一娘嘴角微翘。
“三姐又说什么呢?”甘家七小姐突然出现在了三小姐的身后,“燕京三大戏班之一的‘结香社’就是唱余杭腔的。罗妹妹老家就在余杭。”
甘家三小姐微怔,看十一娘的目光就有了几分不快,好像受了欺骗似的。
十一娘有些哭笑不得。
犯不着和这些小姑娘们一般见识。
她只好又解释:“我以前跟着父亲在福建任上,后来祖父去世才回家守孝,并没有听过戏。”
甘家三小姐脸色微霁,点了点头。
甘家七小姐却抿着嘴笑起来,然后拉了十一娘的手:“妹妹勿怪,我家三姐说话一向直爽。”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家还特意来道歉,十一娘又怎会不接受别人的好意。
她睁大了眼睛,表情带着几分促狭:“甘家三姐姐说的是对的啊!我们那里是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甘家七姐姐何来‘勿怪’之说!”
甘家七小姐笑起来,道:“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十一娘也笑。
黄夫人就扭过头来:“兰亭,你真是一刻也静不下来。快给我坐好了。台上唱了些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甘家七小姐就朝着十一娘吐了吐舌头,坐在了她身边,但还是忍不住和十一娘咬耳朵:“莲房去找四夫人借裙子了?”
十一娘心中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
甘家七小姐朝着她眨眼睛:“她原来说好和明远去看二夫人的,走到半路又说要和我们去放风筝。本来甬道上风挺大的,是个放风筝的好地方。结果她遇到个小丫鬟,说什么春妍亭那边的风景好,结果她非要去春妍亭那里放风筝。去就去呗。又祸从天降——她好好地站在那里亭子旁远眺,却被个到春妍亭采迎春花的头鬟没头没脑的撞在了身上,把裙子给勾破了,只好先回来了……却没有想到她会向四夫人借裙子。”
十一娘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从春妍亭远眺,可以看见一个半月型的小湖,湖边有水榭……五娘还曾经和她交头接耳,问那里是不是侯爷的书房“半月泮”!
她望向甘家七小姐。
甘家七小姐满脸是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如醍醐灌顶,十一娘突然明白。
原来,甘家这位七小姐句句珠玑,均有深意。
她索性和甘家七小姐打起太极来:“咦,三夫人不在吗?怎么还要向大姐去借裙子?”
甘家七小姐的目光聚然一亮,笑容更灿烂了:“大堂姐走到半路,被厨房的人叫去了。说什么太夫人亲自点的鲥鱼不见了,让大堂姐快去看看。因此大堂姐的脚还没有踏进园子门就被人叫走了。要不然,莲房又怎么会临时改变主意呢?”她望着十一娘,若有所指地道。
十一娘不由苦笑。
一个偶然接着一个偶然,变成了一个必然。
却不知道谁是那蝉?谁是那螳螂?谁又是那黄雀?
天空的光线已渐渐微弱,徐府粗使婆子蹑手蹑脚地穿梭在点春堂的屋檐下,大红灯笼一个个被点燃。
戏台旁锣鼓依旧铿锵作响,戏台上的人儿却由慷慨激昂变得高亢婉转,那蔡伯喈左边赵五娘,右边牛氏,效仿那娥皇、女英的贤德……
耳边传来众位夫人的称赞。
“五娘有福了,做了状元郎夫人!”
“牛氏贤淑,宽宏大量!”
十一娘有片刻的恍惚。
原来,赵五娘吃糠咽菜,麻裙包土,得到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结局罢了!
第49章 余音(下)
戏罢曲终,按规矩,班主要带着主演的几个人在戏台上给看戏的人磕头,看戏的人要给这些人赏钱。通常是东道主出大份,其他人随意给些就成。
五夫人眼看着那蔡伯喈要带着两位夫人返家了,心里急起来。
太夫人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又把身边能说得上话的丫鬟、妈妈都带去了小院,她根本不知道这赏钱由谁拿着。
还有三嫂甘氏。
以前一直是四嫂当家,今年翻过了年,四嫂的精神越发的不济了,就主动提出来把家里的事交给三嫂主持。当时三嫂喜不自禁,笑容掩不住地溢出来。这次是她第一次主持家宴,按道理,她应该战战兢兢全力以赴才是,怎么送甘家和罗家小姐去放风筝,甘家和罗家的小姐都回来了,她自己却不见了踪影……
可不管怎样,自己总是徐家的主人之一,总不能因为两个主事的人不在就冷了场面吧?
她立刻低声吩咐自己贴身的丫鬟荷叶,让她赶快回自己屋里,开了箱笼拿了三百两银子来应应急。又吩咐自己另一个贴身的丫鬟荷香,让她快去报了小院那边的人,只说点春堂的戏已经散了场。
两个丫鬟应声而去,一溜烟地不见了人影,她心里这才定了定。
四嫂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要说是病,她病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至于避着自己。
要不,是和侯爷有了争执?
念头一闪,她更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
谁不是把丈夫当天似的敬着,只有四嫂,看上去对侯爷客客气气的,衣食住行也都安排的极为妥贴,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两人之间好像少了点什么。至少不像她和五爷,吵起嘴来了虽然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可要是好起来了,离了一刻也是难受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脸色微红,就听到戏台那边传来喝喝:“德音班的给诸位夫人、奶奶、小姐磕头了。”
五夫人听着一个激灵,就看见独坐在短榻上的郑太君朝着自己投来了个尴尬的笑容。
可荷叶还没有来啊!
她有些头痛地上前,和德音班的人寒喧起来。
“......周班主辛苦了。我听着五娘在破庙那一出,唱腔婉转清丽,与之前的铿锵有力大为不同,不知这是何缘由?”
扮赵五娘的周惠德跪在戏台中央,恭敬地道:“那是小人的一点鄙见。寻思着五娘的为人是柔中带刚的。她麻裙包土葬了公婆,已然是刚强贞烈。因此在破庙那一出的时候,唱腔上就婉转了不少,让大家知道,五娘除了有刚烈贞烈的一面,还有柔婉温顺的一面......”
厢房里的人听着都不住地点头。
朴夫人甚至问他:“你声音嘹亮,唱腔清丽,不知道师从何人?”好像对戏班子很熟悉的样子。
周惠德道:“家师小惠兰。”
“原来是三庆班的小惠兰?”林夫人奇道,“我小时候也听过他的戏,你唱得和他可不一样?”
周惠德忙道:“我以前跟着师傅走南闯北,有一次经过石碑,听别人唱傩戏......”
大家都听他侃侃而谈,十一娘却有些心不在焉。
太夫人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小院那边怎样了?
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自己还想平平安安地走出徐家呢!
她思忖着,就看见五夫人身边那个长得眉清目秀的贴身丫鬟手里捧了个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站在了厢房门口。那托盘上还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十个银锭子。
而五夫人看见荷叶,立刻松了一口气,适时打断了周惠德的话,略拔高声音说了一个“赏”字。
周惠德立刻带着德音班的人一边称谢,一边伏在了地上。
荷叶就上前将托盘递给了一旁未留头的小丫鬟,小丫鬟捧着又递给了在戏台旁服侍的小厮。那小厮都不过十来岁,两人一左一右地抬着托盘上了戏台。
周惠德再次道谢,然后起来恭敬地接了托盘。
厢房里的郑太君、黄夫人等也纷纷打赏,周惠德谢了又谢。
正热闹着,有个清脆的声音嘻笑着传来:“哎呀,还是娘厉害,请了德音班的来唱堂会,结果戏散了大家还不愿意走。我可是算了时候让人蒸了鲥鱼。这下子只怕要蒸过头了......”一眼望着短榻前站着的五夫人,声音就卡在了嗓子里。
“娘呢?”她笑容有些僵。
怎么是丹阳以主人之姿在这里招待这些故交旧友......又想到厨房里发生的事,心里不由冷冷一笑。
大家只看见四夫人身边的妈妈奉四夫人之命送了两盘桃子来给大家尝尝鲜,太夫人吃了两口就觉得不舒服,让五夫人陪着出去了,众人都猜测是吃坏了肚子上了净房。后来五夫人回来大家也就没有在意——人老了就特别讲面子,五夫人虽然是媳妇,也是县主......看到十一娘进来,也没太在意。四夫人身体虚弱,说上几句话只怕就会精神不济,总不能自己歇下把妹妹当丫鬟似地留在那里吧!
两人既然是同往一个地方来,一起进来也就不稀罕了。
现在三夫人一问,大家这才惊觉,太夫人去的也太久了些。
“丹阳”那郑老太君就有些担心地道。“刚才是你陪着太夫人出去的......她老人家可还好?”
“太夫人让我先回来了!”五夫人含含糊糊地道。“要不,我去看看——正好三嫂在这里。”
她也担心着,怎么荷香去了这么长的时候也没有回来,加之现在三夫人来了,有人主持大局了,自己不在也没有关系了。
可三夫人却听着糊里糊涂,满脸的困惑地望了望郑太君,又望了望五夫人。
黄夫人就解释道:“刚才四夫人拿了些桃子给我们尝鲜......”
三夫人不由嗔道:“太夫人年纪大了,怎么能吃这些东西。”眼睛却望着五夫人,颇有些责怪的意思。
谁知道五夫人听了一脸平静,却让大太太很不舒服,眉头直皱,正想为女儿辩解几句,抬头却看见春夫人扶着个小丫鬟的肩膀走了进来:“老了,老了,吃了几个桃子,这肚子里就翻天覆地似的。”五夫人派去的荷香却没有看见。
“娘!”三夫人和五夫人不约而同地跑到了太夫人身边。
三夫人离得近一些,先扶了太夫人的左手,五夫人远一些,晚了一步扶了太夫人的右手。两人挽着太夫人进了厢房。
大家纷纷上前问候太夫人,太夫人呵呵地笑,不住地道:“没事,没事。”又“咦”了一声,道:“戏散了?赏钱还没有给吧?”
五夫人忙道:“给了,给了!”
太夫人就轻轻地拍了拍五夫人的手背,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去花厅吧——我还叫人来放烟火。”
屋里的人都笑盈盈地应了“是”。簇拥着太夫人往花厅去。
那乔夫人突然道:“要不要派人去跟四夫人说一声?她出来一趟也不容易。”
“不用,不用。”太夫人笑道:“我刚才去看了看她,她有些不舒服,刚吃了药歇下了。”
大太太听着“啊”地一声惊呼,道:“她哪里不舒服了?”
太夫人笑道:“她身子骨虚,这边闹腾的厉害,自然会觉得不舒服了。吃了些安神的药。没什么大碍。我也怕她受不得这折腾,特意让人把谆哥接到我那里和贞姐儿做伴去了。让她今天晚上就在小院里歇一晚上。”
母女连心。太夫人说得再好,大太太还是担心。
犹豫片刻,道:“我还是去看看她吧!”
十一娘就发现太夫人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飞快地扫了一圈,笑道:“亲家把女儿交给了我,我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那边有小四在看着。你就放心随我去吃饭去,端茶也好,倒水也好,让他们夫妻自己忙活去。”说着,一副老大宽慰地笑了起来。
“侯爷在啊!”大太太很是吃惊。
“可不是!”太夫人笑得灿烂,“要不然,我这做婆婆的怎么像没事人似的跑了过来了。”
十一娘看着心里不由一凛。
太夫人.......也很厉害!
她不由在人群里寻找乔莲房。
灯泡绰绰,林小姐白衣胜雪,五娘端庄矜持,十娘孤傲明丽,唐小姐婉约可人,甘三小姐敦厚持重,甘七小姐活泼俏丽,却独独看不见温柔漂亮的乔莲房。
太夫人已携了大太太的手往外走:“走,我们去吃饭去。小辈的事,自有小辈们自己操心。”
大太太点头,一行人说说笑笑去了花厅。
十一娘沉默。
要经过多少事,才能练就太夫人这样喜形不动于色的本领呢!
花厅里灯火通明,黑漆漆方桌明亮的可以照自己的影子。
她随十娘和甘家两位小姐坐在一张桌子上,五娘则和林、唐两位小姐坐在一张桌子上。名茶小点,时令鲜蔬,水陆珍肴一样样地端上来。
林小姐奇道:“咦,莲房呢?”
唐小姐道:“刚才还走在我身后呢?”
太夫人听着眼睛微眯,笑道:“快去找找,这黑灯瞎火的,可别磕到哪里了!”
三夫人立刻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吧!”
“不用,不用。”花厅外传来杜妈妈笑吟吟的声音,“乔小姐刚才在看灯,走得慢了些。这不来了!”
随着她的声音,一个女子神色木然地走了进来。
雪白的皮肤,柔美的五官,不是乔莲房是谁。
“莲房!”乔夫人脸色不虞,“快要开席了,你跑哪里去了?快和姊妹们一起坐下!”然后像看见了什么似的,神色一怔,眼底全是困惑,脸上露出几分异色,“莲房,你怎么换了……”
“好了,好了。”太夫人突然笑着开口打断了乔夫人的话,“人来了就行了。乔夫人少说两句。”又笑着对莲房道,“来,坐到我身边来,免得被你婶婶唠叨。”
大家都怔住。
没想到乔莲房会得了太夫人的青睐。
有人露出艳羡,有人露出妒意,有人露出惊讶,有人露出狐惑,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乔莲房自己也没有想到,面露震惊,望着太夫人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乔夫人眼底闪过惊喜,忙推了乔莲房一把:“还不快去陪陪太夫人。”
乔莲房被乔夫人推的踉跄了一下,神色有些愣怔地“哦”了一声,走到了太夫人身边。
通明的灯光中,十一娘发现乔莲房的裙裾颜色要比其他地方深一些……
她若有所思。
那边三夫人已回过神来,忙在太夫人和黄夫人的拐角加了一个锦杌,却忍不住看了乔莲房几眼。
乔莲房像个孩子似地坐在了两人中间。
太夫人就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开席吧!时候不早了,等会大家还要看烟火呢!”说完,起身举了酒盅:“诸位都是稀客,我先满饮此杯。”说着,抬手一饮而尽。
几位夫人都七嘴八舌地应着,纷纷端了酒盅回答。几位奶奶们跟着饮酒,小姐们则象征性地举了茶盅各啜了一口。太夫人就笑呵呵地拿起了筷子。
大家举箸,宴会开始了。
隔壁桌子的唐小姐就和林小姐说话:“你说,刚才莲房去哪里了?”
十一娘那一桌听得一清二楚。
林小姐笑道:“不是说了在看灯吗?”
唐小姐低低地笑,眼露几分不屑:“圆圆的大红灯笼,有什么好看的?谁家屋檐下不是挂了一排。”
林小姐没有做声。
唐小姐又道:“这也是说不准的事。说不定徐家的灯笼真的有什么别具一格之处呢!至少,徐家的抄手游廊就与别家不同。一路走来,竟然会湿了裙裾。
十一娘颇有些意外。
这位唐小姐观察的真仔细……而且,也很聪明。
不过,这样议论乔莲房毕竟有些不妥……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正准备说什么把话岔开,甘家七小姐已高声道:“大堂姐,唐小姐说鲥鱼好吃,还想要一碟。”打断了唐小姐的话。
大家都笑盈盈地望了过来。
唐小姐气得脸皮发紫,盯着甘家七小姐:“你……”
甘家七小姐嘻嘻地笑,朝着十一娘眨眼睛。
她定是觉得唐小姐的话太过分了,所以才会出言阻止吧。
十一娘对她好感倍增,不由莞尔。
“自己要吃,还赖到我身上!”唐小姐冷笑,“莫不是家里太苛刻……”
“我妹妹要吃,自会向徐家太夫人讨。”没等唐小姐说完,甘家三小姐突然站了起来,侧着身子,一副要把妹妹挡在身后的模样,大有“翻脸就翻脸”的气势,“何必要赖了你。”
十一娘很是意外。
她没有想那个一直像小老头般循规蹈矩的甘家三小姐会大言不惭地帮着妹妹“诬陷”唐小姐,更想不到她会站出来为妹妹说话……
“你!”唐小姐气得直发抖,就要起身和甘家三小姐理论,却被林小姐一把拽住。
“曹娥!”甘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喊甘家三小姐,“快坐下来。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
十一娘不由汗颜。
一个叫曹娥,一个叫兰亭……两张名家法帖。也不知道是谁给取的名字?
黄夫人抚额而笑:“曹娥,你不要什么都顺着兰亭,你看她被宠成了什么样子……快坐下,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让人给唐小姐上碟鲥鱼就是!”
甘家三小姐这才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唐小姐目光如刀地在甘家三小姐身上转一个圈,然后转身背对着甘氏姐妹,只和林小姐低声说话。
甘家三小姐则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低声道:“兰亭,你再这样,我回去告诉祖母了!”很是生气的样子。
甘家七小姐闻言很无奈地朝着十娘叹气:“都这样——管不住了就要告诉大人!”
十娘掩袖而笑,目光却飘向了十一娘。
十一娘正襟危坐,视而不见。
“你们两姐妹真有意思!”甘家七小姐望了望十娘,又望了望十一娘,“我以后找你们玩去!”惹甘家三小姐直瞪眼睛。
千金小姐,出来一趟不容易。不过,只要她能出来,自己当重礼以待。因为不管是有些老气横秋的姐姐还是玲珑剔透的妹妹,大事上都不糊涂,是个值得一交之人。
十一娘笑着点头。
又想到自己姊妹三人,不由神色一暗。
十娘听着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好啊!我等着你。”
甘家七小姐就坐直了身子,认真地吃起饭来。倒也是副大家闺秀的优雅端庄模样。
奶奶和小姐们的饭桌上只听到轻轻地撞瓷声,夫人那边却要热闹的多。你劝我喝一杯,我劝你尝一尝这道菜。
乔莲房一直坐在太夫人身边,被人看过来望过去,十分局促不安。
吃完饭,大家移到西边去喝茶,太夫人依旧招了乔莲房在自己身边坐。
有粗使的婆子摘了窗格门槅,小厮们或在花厅前的露地上摆了或在树上挂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爆竹。
卸了妆的徐五爷就领着四、五个小厮过来。
他笑嘻嘻地朝着几位夫人行了礼,然后喝了一声“点起来”,身后的小厮就拿了长长的香烛猫身点了爆竹的捻子。
在一阵或长或短的“孳孳”声中,红黄蓝白绿紫诸色火花次第喷出来,把花厅前的露台点缀成了火树银花的璀璨世界。
“好漂亮!”十娘望着那些姹紫嫣红,喃喃低语。
五光十色的颜色映着她美丽的脸庞,如盛放的花儿般的鲜艳。
甘家三小姐却拿了帕子递给妹妹:“快捂上。小心烟气进了喉咙。”
甘家七小姐忙掏了帕子,好心地提醒十娘和十一娘:“烟火有硝味道,闻不得。”
十一娘点头,学着甘家七小姐的样子拿了帕子出来半捂了鼻子。
十娘却望着那烟火绽颜一笑:“能闻到硝味也不错啊……只怕是以后想闻也闻不到了。”
十一娘若有所悟。
就有小厮拿了合抱粗的爆竹四下散放着,趁着烟花没尽,又点了。
沉闷的“砰砰”声中,烟花直冲半空,屋里的人被屋檐挡了视线,只看到半朵盛开的烟花。
“看不清楚。”黄夫人索性起身去了花厅的檐下。
太夫人呵呵地笑,起身邀众人:“我们也跟着去瞧瞧?”
大家自然应好。
太夫人就携了乔莲房的手:“走,陪我去看烟火。”十分的亲切。
乔莲房低声应“是”,样子乖巧地随着太夫人去了檐下。
甘家七小姐拉十娘:“我们也去看看!”
十娘点头。
两人雀跃着去了。
甘家三小姐望着妹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邀十一娘:“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啊!”她笑着和甘家七小姐起身,就看见林小姐和唐小姐手挽着手从她们身边经过,身后还跟着笑容勉强的五娘。
看见十一娘和甘家三小姐,她亲切地打招呼:“你们也出去看烟火吗?我们一道吧!”说着,就靠了过来。
十一娘不由暗暗叹一口气。
有些圈子不是那么好打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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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已让人在檐下摆了太师椅,几位夫人随意坐了,其他人则围立在周围,或仰头观赏空中的烟火,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低语。
就有小丫鬟走到乔夫人身边低语数句。
乔夫人面露惊讶,望了望站在太夫人身边的乔莲房,犹豫片刻,和身旁的林夫人低语几句,然后起身随那丫鬟回了花厅。
十一娘站在屋檐的东边,状似在观烟花,实际上一直警惕地注意着周遭的情况。
看见乔夫人进了花厅,她的目光立刻追了过去。
乔夫人撇下贴身的丫鬟,轻手轻脚地跟着个小丫鬟出了花厅,朝东边去。
东边,是小院的所在。
乔莲房出现在点春堂的时候,《琵琶行》正唱大结局,大家的注意力不免被吸引,后来太夫人出现,就把她带在身边,以至于乔夫人一直没有机会和乔莲房说上一句话。
现在,元娘又派人把乔夫人找了过去……
太夫人、侯爷、元娘三人关在屋里都说了些什么呢?
十一娘颇有些不安。
一回头,却看见太夫人正扭头望着乔夫人的背影。
满院灿烂中,她的目光如子夜般的黯淡。
是无奈?还是失望?
十一娘有些拿不定主意!
望向大太太。
大太太却神色愉悦地看着烟火,还和一旁的甘夫人笑道:“还是这冲上天的烟火好看。”
甘夫人并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异样,笑着应大太太:“您在燕京还会呆些日子吧!六月是万寿节。每年都会用火炮放烟火,一直冲到天上,整个燕京城的人都看得见,真真是世间少有。”
大太太点头:“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我准备在燕京多留些日子。也让几个女儿增长些见识,免得以后遇事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甘夫人很是赞同:“女孩子到处走走,见见世面,以后行事也大方些!”
“正是这个理……”
竟然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第五十一章烟火(中)
过了大约两盅茶的功夫。乔夫人转了回来。
她脸色苍白,神色恍惚。丫鬟上前去扶她,却被她猛地一下推在了地上。
那丫鬟脸露痛苦,却嗯也不敢嗯一声地爬了起来,又去扶乔夫人。
这一次,乔夫人呆呆地由那丫鬟扶了,眼睛却死死盯着坐在太夫人身边的乔莲房,半晌才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乔夫人,”林夫人见她额头有细细的汗冒出来,人像脱虚了般的摇摇欲坠,不禁担心地道,“您可是哪里不舒服?”
一向活泼敏捷的乔夫人转头望着林夫人,目光有些涣散,好半天才凝神道:“我是有点不舒服!”
林夫人忙道:“要不要请个大夫?”说着,就要起身,“我去跟太夫人说一声去!”
乔夫人猛地抓住了林夫人的手臂:“不,不用。我只是吃坏了肚子。对,吃坏了肚子。四夫人送的新鲜桃子……”
林夫人不由皱了皱眉。
乔夫人的力气很大,抓得她手臂生疼,说话语无论次,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可她说没事。自己又何必多事!
想着,她不露痕迹地把手臂抽了回来,笑道:“您要是不舒服就做声。我也好去叫大夫。”
乔夫人点了点头,瘫了般地半倚在太师椅上。
十一娘看在眼里,隐隐觉得元娘定是把乔莲房的事告诉了乔夫人。
那大太太知道不知道呢?
她睃向大太太。
大太太和身边的甘夫人有说有笑的。
十一娘正要转头,看见大太太站了起来,低声和甘夫人说了几句,甘夫人笑着点头,她进了花厅,叫了一个小丫鬟:“带我去净房。”又吩咐落翘,“你随我来。”
落翘曲膝行礼,跟着大太太,由那小丫鬟带着去了花厅后面的净房。
大太太在净房前停下,塞了一个小小的银锞子给那丫鬟:“你不用在这里服侍了,我不习惯。”
小丫鬟望了落翘一眼,喜滋滋地接了银锞子,退了下去。
大太太就低声吩咐落翘:“你在这里守着。如果有人来了,就在外面等我。知道吗?”
落翘忙道:“知道了。”
大太太微微点头,站在净房门口四处张望了片刻,见周围的确没人。然后一个人从旁边的角门出去,穿过点春堂,匆匆去了小院。
穿堂的台阶前站了两个婆子,正踮了脚看热闹。见大太太过来,上前行了礼:“您这是要去哪里?我们四夫人早歇下了。您有什么事,还是明早再说吧!”
立刻有人喝斥道:“天黑着,你的眼睛也跟着瞎了不成?”
两个婆子立刻畏畏缩缩地转身恭敬地喊了一声“陶妈妈”。
半明半夜的穿堂里,一个穿了官绿色妆花褙子的妇人满脸严肃地走了过来。正是元娘身边服侍的陶妈妈。看见大太太,她脸上添了笑容:“大太太,您来了!”
大太太点头,急不可待地朝前走:“元娘怎样了?”
“正等着您呢!”陶妈妈一面应着,一面陪大太太进了小院。
小院里黑漆漆的,只有正屋的屋檐下挂了两个大红灯笼,有个小丫鬟立在门前无聊地掰着手指甲,看见有人来了,她立刻睁大了眼睛,很警戒地问了一声“谁”。
“是我!”陶妈妈应着,大太太就看见那小丫鬟松了一口气,转身推了门:“四夫人刚还问了!”
陶妈妈点了点头,服侍大太太进了屋,转身对那小丫鬟严厉地说了一声“小心看着”,然后反手关了门。
门轴的“吱呀”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清晰幽远,把那小丫鬟吓了一跳。
元娘歇在西边的厢房临窗的镶楠木床上,看见大太太,她嘴角绽开了一个笑容,在莹白的羊角宫灯下,柔和又恬静。
“陶妈妈,你把东西给娘。”她轻声地道。神色间虽然很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陶妈妈应声,将那件白色绣竹梅兰襕边挑线裙子拿了出来。
大太太接了,却叹了口气:“你又何苦这样……乔家可不是好惹得。”
“娘,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元娘微微地笑,乌黑的眸子在灯光下如古井般深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她们以为我病了,就没有办法了。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地进进出出。我要是不挑了最硬的那个敲碎了,只会后患无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是认真论起来,这圈套虽然是我设的,可她要不是想着去侯爷面前显摆,又怎么会上当?怎不见其他人家的小姐来凑热闹?要怪,只能怪自己太急切。怨不得我!”
大太太没有做声,显然是同意女儿的说法。
“这件裙子您收好了。”元娘笑道,“免的被有心之人找了去,以为就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大太太点头:“我省得。”然后当着女儿的面,把自己的裙子脱了,把那条裙子穿在了身上,又把自己裙子套在了外面。
乔莲房没有大太太高,那时候的裙子又都是大褶,大太太这么一套,竟然还真看不出里面又穿了条裙子。
“侯爷是什么意思?”她穿裙子的时候问,“可同意了你的主意?”
元娘答非所问,笑道:“太夫人同意为谆哥向姜家求亲了!”
大太太脸上露出几份惊讶,很显然没有想到元娘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犹豫道:“那侯爷……还有继室的事……”
“现在不是时候。”元娘笑道,“先把这件事处置好。那件事不急。就是急,也急不来。总得等我死了吧!”她嘴角一撇,表情里就有了几份讥讽。
大太太看着眼睛一红,忍了片刻,终是没有忍住。眼泪扑扑落下来。
“娘,您别这样。”元娘拉了母亲的手,“我找您来,可不是为了惹您哭的!”
大太太胡乱地点头,掏了帕子出来擦了眼泪:“你还有什么事?我听着呢。一定帮你办到。”又忍不住抱怨,“我真是不明白。姜家门生旧交遍朝野,能和这样的人家结亲,不知道多荣耀。侯爷为什么死活不同意?要是他早答应了,又怎么会累得你……”说着,像想起什么似的,语气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难道他真有什么想法不成?废嫡立庶,那可是触犯了大周律令的,会被御史弹劾的!他难道就不怕百年之后声誉受损吗?”
“娘,这么多年了,您难道还不明白。”元娘笑道,“要是那律令真那么有用,何至于再设个都察院?”
“也是。”大太太心有不甘地应道,神色间颇有些无奈。
“所以说,现在当务之急是和姜家结亲。”元娘表情淡淡的,“到时候,谆哥有了这样强有力的岳家,谁也别想动摇他世子的位置。”话到最后,已是掷地有声。
“嗯。”大太太点头。“你可想好了给谆哥定哪一房的小姐?我看在翰林院任掌院学士的姜柏最好。他现在已经是掌院学士了,要是不出意外,入阁拜相那是指日可待。”
“嗯!”元娘微微颌首:“娘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他们家有个**,而且是嫡出。今年刚两岁,和谆哥的年纪也相当。至于王氏,我已派人带了重礼到太原府,加上我们家愿意和王琅结亲,相信她不会拒绝为谆哥做保山。”
大太太有些迟疑:“茂国公府毕竟是没落了,让王氏去做保山,也不知道姜家的人会不会给她脸面?”又怕女儿以为自己不愿意,解释道。“我倒不是舍不得几个女儿,是怕白白便宜了那王家人!”
“有些事您不知道。”元娘笑道,“那王氏虽然出身贵胄,在姜家却做低伏小,极会做人。当初姜柏在燕京任庶吉士的时候,姜柏的夫人身患重病,她不仅衣不解带地在一旁服侍,而且还四处为姜柏的夫人求医问药,拜神参佛。后来姜柏的夫人吃了她寻来的药方病愈了,对王氏就不是一般的亲昵了。我曾经让人给姜家递过音,姜家婉言拒绝了。要不然,我何必要去求她从中说和。”
“这些事你比我明白。”大太太笑道,“你拿主意就行了。”
元娘就沉吟道:“娘,三位妹妹的婚事,您可要操操心了!毕竟,长幼有序!”
大太太眼角一挑,脸上流露出几份冷峻:“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元娘就长长地叹了口气,表情中第一次有了怅然之色:“有时候,人不能不信命!偏偏就她留在了花厅,偏偏这事就成了,偏偏她一点也不慌张……原来还想看看的……时不予我……现在却只能选她了。只望老天爷保佑,怜惜我一片苦心,她表里如一,我没有看走眼……”
******
就在大太太和元娘说着体己话的时候,三夫人借着给太夫人上茶的功夫使眼色和五夫人去了花厅。
“……从南京快马加鞭运来的,每条花了二十两银子,突然一下子全不见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三夫人的声音压得极低,“要不是我和刘记的人相熟,今天可就出大洋相了——第一次办家宴,太夫人亲点的鲥鱼竟然没上!结果我一查,说那个当差的是你母亲家陪房的外甥。说实在的,我们娘家又不是从什么地方迁来的外来户,娘家的差事都要请外人,怎么会跟到徐家来当差。五弟妹,这件事我实在不好插手,还是你亲自过问一下的好!”
五夫人笑道:“三嫂放心。要是当差的是我的人,我一定会给您个交待的。”
“看弟妹说的。”三夫人笑道,“我也不是要追究什么。就是觉得这事太蹊跷了!你也知道,家里的事我刚接手,难免有做不到的地方,也难免有人给我下马威……我不处处小心不成啊!”说着,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真希望四弟妹早点好,我也就不用这么操心,能早点把这担子交出去啊!”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五夫人微笑着听着,正要说几句客气话,突然花厅檐下有人惊呼:“乔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第五十二章烟火(下)
乔夫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和罗家结亲的事是自己出的主意,拍胸这事能成的也是自己,说动莲房点头的还是自己……如今闹成今天这个样子。她可如何向国公爷交待。
何况那莲房又是侄女,她父亲还早逝……
这要是传出去,自己可怎么做人啊!
旁边有人急急地在她耳边喊着什么,她全然听不见,只想着要能晕死过去就好了。这样也就不用担心、害怕了。
又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大声地道:这又不是自己的错!
虽然说这样到徐家走动是自己的不对,可自己可没有让她跑到什么鬼亭子面前去吹寒风,也没有让她不避男女之嫌跑到小院里去……
不是自己的错!
这绝对不是自己的错!
要说有错,全是弟妹没有把女儿教好,与她有何关系?
她猛地直了身子,大喊了一声“莲房”。
“婶婶,”耳边传来莲房带着抽泣的声音,“您,您这是怎么了?”
她转头,就看见侄女那张白嫩的可以掐出水的粉脸。
都是这张脸害人……要不是有这张脸撑着,她又怎么敢这么做?
念头一闪,她扬手就想朝着乔莲房扇过去……耳边却传来太夫人的声音:“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们也别围着了,让她透透气。”
乔夫人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
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得赶快回去想对策才是!
“怎样了?”太夫人的声音温和亲切,“哪里不舒服?来,和我去花厅坐坐。外面降了寒气,小心着了凉。”
五夫人已过来扶了她右手。
她顺势站了起来,脸上已有了一份精神:“太夫人,我没什么大碍。有点累,就打了个磕睡。”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天色也不早了,客走主人安。我们就先回去了。”然后叫了莲房,“我们先回去吧!”
黄夫人几人就过来留人:“看你脸色煞白的,还是坐一会再走吧!”
“我回去躺躺就好了。”乔夫人执意要走,大家见她刚才的确不好,太夫人更是心中有事,都说了几句客气话,太夫人就叫了徐五爷:“……你去送送程国公夫人。”
徐五爷恭声应“是”,送乔夫人和乔小姐离开。
有人先离开,有就了散场的感觉。
不一会,郑太君也来向太夫人告辞。
太夫人亲自携手送到了花厅外,然后由徐五爷代送出了门。
十一娘不由急起来。
大太太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
她正寻思着要不要派个人去找找,大太太带着落翘施施然从花厅角门走了进来。
十一娘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离开的样子,低声和甘家三小姐闲聊了几句。大太太却叫了五娘、十娘和她:“……我们也走了吧!你大嫂一个人在家呢!”
我们?是指谁?
十娘随着五娘、十一娘曲膝行礼应“是”。
大太太微微地笑,什么也没有说,带着三人向太夫人辞行。
太夫人说了几句客气话,和郑太君一样,送大太太出了花厅外,上了徐家的青帷小油车,然后由徐五爷护送到了垂花门,换了马车。那徐五爷就很贴心地送了一张永平侯的名帖给大太太:“……要是遇到五城兵马司的人,您拿了帖子给他们看就是了。四哥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一副怕岳母娘瞧不起女婿的口吻,十一娘不由嘴角一翘。
已经过了宵禁的时辰,大太太正担心着,徐五爷之举不亚于雪中送炭。她喜笑颜开地向徐五爷道了谢,又客气了几句,这才动身回了弓弦胡同。
大*奶带着杭妈妈在垂花门口等。
她一面亲自扶婆婆下了马车,一面笑道:“下午的时候,王夫人来看您了。听说您去永平侯府了,她留了名帖,略坐了一会就走了。”
王?难道是茂国公家的谁?
十一娘有些惊弓之鸟,张了耳朵听,差点踩翻了脚凳,还好冬青眼疾手快地扶了她。
“哪个王夫人?”大太太也很奇怪。
“说是在天津的时候和您偶遇的,”大*奶笑道,“丈夫是镇南侯府王家的子弟。”
那个为了抢船位差点打起来的……
大太太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啊!她来干什么?”一面说,一面朝里走。
十一娘长长地透了口气。
大*奶虚扶着大太太的右臂,跟着进了垂花门:“说是王大人放了福建布政使,这几天就要启程了。特意过来看看。看看爹和娘有没有什么要带过去的东西或传的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大太太的脚步一顿,片刻后才重新抬脚:“我知道了。人走茶凉,也没有什么好带的东西。”
大*奶恭顺地点了点头。
“庥哥呢?”大太太问道,“可曾歇下?”
“歇下了。”
“兴哥呢?”
“在书房里读书。”
“大老爷在家吗?”大太太又问。
大*奶笑道:“爹一早就出去了,刚刚才回。听说您把十娘接了回来,高兴着。正在堂屋里等。”
自己的这位大嫂真是个伶俐的!
十一娘微微一笑。
丫鬟已撩了帘子服侍大太太和大*奶进了屋,三人鱼贯着跟了进去。
大老爷看见三个女儿很高兴,问了问她们去永平侯府的情况,然后问大*奶:“十娘住的地方可曾收拾妥当了?”
十娘忙道:“我跟十一妹挤在一个屋就行了。”
大老爷笑道:“屋里又不是没有地方住。挤什么挤?何况还有丫鬟、婆子,一大堆人。想挤也挤不下啊!”
屋里的气氛就滞了滞。
她们回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提十娘身边的那些人……十娘跟着大太太回来,连件箱笼都没有……哪里来的丫鬟、婆子。
十一娘睃了一眼大太太。
大太太神色自若。
大*奶已笑道:“十妹这次来的急,也没带什么人。虽然说她一向和十一妹亲近,可这样挤在一起也不像话。我把十妹安置在了东厢房,又拔了两个丫鬟过去服侍。爹,您看这样可好?”
大老爷很满意。微微点头,不再问十娘的事。语气温和地对几个女儿道:“虽然说是去别人家做客,可这做客也是件累人的事。天色不早了,你们都歇着吧!”又对大*奶道,“你也辛苦了。又要照顾小的,又要侍候大的,早点歇了吧!”
得到了公公的表扬,饶是大*奶,神色间也忍不住闪过一丝激动。她曲膝行礼,带着五娘等人鱼贯着退了下去。
大老爷就问起元娘:“……可好些了?”
大太太叹了口气:“能这样拖着就是好事了!”
大老爷神色一暗。
大太太犹豫片刻,迟疑道:“要不,你去求求侯爷?看在元娘病得这样厉害的面子上,他总不能……”
没等她的话说完,大老爷已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也知道元娘正病着。我怎么能挟以自重。这种话,你再也别提!”
大太太脸上青一阵子白一阵子,半晌才应了一声“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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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的永平侯徐家太夫人所居之处灯火通明,虽然已是半夜,屋檐下的丫鬟们却一个个肃然庄整站得笔直。
魏紫小心翼翼地将天青色旧窑茶盅放在临窗大炕上黑漆锣钿炕上,然后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临出屋的时候,还不忘将那黑漆嵌玻璃彩绘的槅扇轻轻地关上。
屋里只留下了徐令宜母子。
太夫人的话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顾忌:“说起来,这件事你自己也有错。既然中午在春熙楼喝得有点多,就更要谨言慎行才是。明明知道家里有女客,你歇哪里不好,要歇到点春堂旁的小院?还连个贴身的小厮都没有带……”又看着儿子脸色铁青,笑道,“别出了事就摆脸色,有时候,也要检讨检讨自己才是!”
徐令宜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随即又将茶盅“哐当”顿在了炕桌上:“这都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也用不着拿这东西撒气。”太夫人打断了徐令宜的话,“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有什么好说的。”徐令宜脸色生硬,“这件事我会处置好的。”
“处置好?”太夫人笑望着儿子,“那你说说,怎样个处置法?”
“这些事您就别管了!”徐令宜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耐烦,“总而言之,不会让徐家丢脸就是了!”
“不让徐家丢脸?”太夫人的笑容渐渐敛了,“现在这样,还叫不丢脸啊?人家好好地一个黄花大闺女,堂堂正正的国公府小姐,到我们家来听了场戏,就要委身做姨娘,这不叫丢脸?你让别人怎么想?说是那乔家得了失心疯,小姐嫁不出去了,所以要送给徐家做小妾。还是说我们永平侯府的徐侯爷拥功自重、荒yin无度,什么失德失礼的事都做得出来……”话到最后,已带了几分讥讽。
“娘!您也不用拿那话挤兑我。”徐令宜“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先帝殡天之时,皇上曾命王励秘招程国公进京勤王,他却多有敷衍,虽然未酿成恨局,却也让人不虞。皇上宽宏大量不与计较,他却心胸狭隘,惶惶不可终日。如今我纳乔氏女,别人只会说乔家攀附权贵,凭什么扯到我身上来?”说着,他冷冷一笑,“正好趁着这机会看看,大家都在说些什么?”
第五十三章夜话
徐令宜凤眼一扬。不怒自威,竟然让太夫人一时语塞。
“至于到姜家求娶之事,”他缓缓坐下,沉吟道,“还要请娘多多斟酌。”
太夫人回过神来。她轻轻叹一口气,苦笑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快。可我也有我的用意。当时元娘神情激动,你又一步不让,外面满室贵客,我要是不答应,谁知道会再闹出什么事来!再说,姜家满门清贵,又曾出过两位帝师,深受世人崇敬。只怕未必想和我们家扯上关系。我寻思着,就算我去求,姜家答应不答应还是个未知?不如暂时应下,以后再做打算。”说完,叹了口气,“姜家门风清白,又有浩然之风。说起来,元娘还是很有眼光的。而且,当年你父亲就曾说过。娶妻娶贤。这种世代书香人家出来的女子多半都聪敏文雅又能修身洁行,因此才不顾他人耻笑,三次上门为你二哥求娶你嫂嫂。”提起病逝的儿子,太夫人眼角微湿,“你也看到了。你二嫂正应了你父亲所言——主持中馈时,敦厚宽和;你二哥病逝后,又能恪守不渝。这全因项家教女有方。如谆哥能娶了姜氏之女,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听母亲提起病逝的哥哥,徐令宜的表情缓和了不少。他坦然地道:“娘是怕因此惹得皇上不快吧!”
“不错。”太夫人神色间就有了几份凝重,“皇上与皇后娘娘仍是结发夫妻,皇后娘娘又诞育三子;你先平苗蛮,后征北疆,立匡危扶倾之功;我们家此刻正如那鲜花箸锦、烈火烹油。我怎么能不怕!怕皇上心里不安,怕有心之人在皇上面前说三道四,更怕因小失大,连累了皇后娘娘……”说着,她目光灼灼地望着儿子,“我们现在是一步也错不得。只要等……”说着,指了指天上,“就是出头之日!”
“娘。月圆则缺,水满则溢。”徐令宜表情淡淡的,“这世间之事,哪有长盛不衰的。总不能因噎废食,怕被人惦记就什么都不做吧!”
太夫人微怔:“你是说……”
徐令宜点了点头:“我不同意与姜家结亲,倒不是怕皇上起了猜疑之心,也不是怕那姜家不答应。我既然挑了振兴家业这担子,要是连给儿子选个知书达礼、恭良敦厚的媳妇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其他?不如老老实实地守着旧业过日子,何必又去那苗蛮、北疆与人一争长短!”说着,他眉头微微蹙了蹙,“我主要还是觉得谆哥太小了,这时提婚事,只能选个年龄相当的。孩子太小,就不定性。现在看着好,大了未必就佳。这样的例子不少。”
太夫人听着微微点头。
“可要是找个比谆哥年长许多的,又怕他们以后琴瑟不和。”徐令宜眉宇间有淡淡的担忧,“我原想等谆哥大一些,再帮他仔细瞧瞧……他是嫡子,以后的媳妇是要主持中馈,表率全族的,不能马虎!”
太夫人不住地点头:“你所虑极是。只是元娘那边……我们待得,只怕她等不得了。”说着,语气里就有了几分无奈,“何况她一向聪明伶俐,如今到了灯枯油尽之时,不把一桩桩事安排妥贴了,只怕是不会放心。”
徐令宜没有做声,垂了眼睑。拎了茶盅盖子拂着茶盅里的浮叶:“所以这件事还要烦请您多多斟酌斟酌。”
“你的意思是……”太夫人颇有些困惑。
“我从小院出来,就让人去打探了一下姜家的事。”徐令宜轻轻啜一口茶,“姜氏兄弟里,姜柏、姜松、姜桂是嫡子。这其中,姜柏在翰林院任掌院学士,有三子两女,其中长子和次女是嫡出;姜松回乐安开了一家叫‘谨习’的书院,有一子一女,均是嫡出;姜桂在太原任知府,有两子两女,其中长子、长女是嫡出。姜柏的次女今年两岁,姜松的长女今四岁,姜桂的长女今年十二岁。我想为谆哥求娶姜松的长女!”
太夫人沉吟道:“孩子虽小,没有定性,可谁养的像谁。那姜柏在仕途上沉浮,子女不免染些富贵习气。而姜松在乡间教书育人,子女恐怕也有些峭峻风骨……像我们这种站在风头浪尖的贵胄之家,却是宁愿她孤芳自赏清高些,也不愿意她长袖善舞撺着丈夫去争名夺利……”
“我正是如此打算。”徐令宜凤眼微闪,刀锋般的寒光从眼底一掠而过,“只怕元娘不是这样想的。而且她做事除了样样要争最好,还喜欢留一手。想来这件事也不例外。我来之前已请了行人司的马左文为我向姜柏说项。如果姜柏目光远大,自然知道,所谓的清贵,要先有贵,才能清。帝师,已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他们家想继续这样显赫下去,总得另寻出路才是。他要是连这点眼光都没有,姜家离没落之日也就不远了。”
“还是爷们考虑的周到。”太夫人笑道。“姜松无官无爵,姜柏却是掌院学士,内阁人选,我们与姜松结亲,自然比与姜柏结亲要好得多。而且,万一有什么事,说起来我们两家总是姻亲,互相帮帮,也是应该的。就是皇上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我们隐忍谦让。”
“所以这件事,明着要由元娘去闹。让大家都知道我们家是为了什么要和姜家结亲。”徐令宜点头,“暗地里,却还是要您亲自出马。免得弄巧成拙,和那姜柏结成了亲家。”
“我知道厉害。”太夫人微微颌首,看了儿子一眼,犹豫了片刻,道:“还有一件事。二月初二我去宫里拜见皇后娘娘的时候,遇到了皇贵妃娘娘,她问起了元娘的病。还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她有个妹妹,长得天姿国色,要不是你早有了夫人,配你也不算辱没……”
徐令宜笑起来:“既然如此。那乔家的事您就别管了——免得您为难!”
太夫人见儿子没有一丝的诧异,奇道:“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徐令宜笑容渐渐敛了,答非所问地道:“让元娘敲打敲打也好,免得以后再弄出这种麻烦事来!”说完起身,“天色不早了,您今天也累了一天了,早点歇了吧。估计明天一早马左文那里就应该有信递来了。要是还没有回信,那和姜家结亲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反应这么慢,免得受他家连累!”
今天发生太多的事,太夫人的确也累了。叫了魏紫送徐令宜。
魏紫带了两个小丫鬟,提了八角玻璃灯。送徐令宜出了院子。
徐令宜的贴身小厮临波和照影早带了两个青衣小帽的使唤小厮在门前侯着了,看见徐令宜,两个使唤的小厮忙上前接了小丫鬟手里的灯,临波同时上前两步笑着对魏紫拱了拱手:“辛苦姐姐了!”
魏紫福身:“不敢。”又给徐令宜行了礼,带着小丫鬟折回闭了院门。
徐令宜却站在院门口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半晌不语。
临波就和照影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安。
“走吧!”过了好一会,徐令宜才抬脚往太夫人屋后花厅去。
两人不敢迟疑,临波带着两个小厮提灯走在前面,照影则在一旁服侍着。
半路,徐令宜突然道:“问清楚了吗?”
“问清楚了。”临波忙道,“因为夫人差了嫣红来喊他问话,他见您又歇下了,这才跟着去了。”
徐令宜神色如常,道:“那夫人都问了他些什么?”
“说是把他唤了去,夫人却不在。”临波低声道,“嫣红让他在那里等着,他不敢走。所以才……”
“把他交给白总管吧!”徐令宜轻声道,“让白总管再给添个机灵点的。”
临波恭敬地应了一声是,跟着徐令宜穿过花厅上了东西夹道。
“侯爷!”犹豫了好一会,才低声地道,“后花园这个时候只怕已经落了钥。”
徐令宜怔了怔,停下脚步,站在花窗墙前发了一会呆,轻声道:“那就去秦姨娘那里吧!”
临波应喏,服侍徐令宜往秦姨娘那里去。
叩了门,应门的却是文姨娘的贴身丫鬟玉儿。
“侯爷!”她睁大了眼睛,“您怎么来了?”又惊觉失言,忙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以为您会歇在小院,所以文姨娘来和秦姨娘做伴……”说着,忙侧身让了道,朝里喊着“侯爷来了”。
小院立刻被惊醒,都慌慌张张地穿了衣裳,或点灯。或上前给徐令宜请安。
徐令宜看着这阵势,没等秦姨娘和文姨娘迎出来,就丢了一句“让两位姨娘好生歇着吧”,转身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刚歇下,听说儿子折了回来,忙披衣起身:“出了什么事?”
“没事!”徐令宜道,“我到您暖阁里窝一宿吧!”
太夫人看了儿子一眼,什么也没有问,吩咐丫鬟们开箱笼把前两天收起来的半新不旧被褥拿出来给他铺了。
******
第二天一大早,淅沥沥下起了雨,落在刚刚冒出来的嫩叶上,比平时更加新绿。
十一娘开了箱笼让十娘挑衣裳首饰。
滨菊脸色不虞,和冬青在门口嘀咕:“怎不让她去挑五小姐的东西,就看着我们小姐脾气好。”
“你少说两句!”冬青低声道,“大太太的火还没消呢?你小心惹上身把我们小姐也给烧了。”
滨菊不由喃喃地道:“我这不是只跟你说说吗?”
她话音未落,就有人在她身后道:“十一小姐在吗?大太太请她过去。”
两人回头,看见落翘含笑站在身后。
第五十四章婚事(上)
“在,在,在!”冬青忙去禀告十一娘。
十一娘让琥珀陪着十娘挑东西,自己换了件家常的衣裳去了大太太处。
院子里,遇见了许妈妈。
她客气地和十一娘打招呼:“您来见大太太啊?”
“是啊!”十一娘笑着和她寒暄,“您忙着呢!”
这本是句陈述的客套话,谁知许妈妈扬了手里的东西:“大太太库房里两枝百年的老参,让我给大姑奶奶送去。”
昨天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大太太想必放心不下吧?
十一娘朝着许妈妈笑了笑,然后撩帘进了堂屋。
大老爷不在,大太太一个人在吃早饭,面前摆了碗白粥,桌上还有四、五个小菜。
“吃了没有。”她和颜悦色地问十一娘,不待十一娘回答,已吩咐一旁的珊瑚,“给十一小姐拿副碗筷来。”
十一娘吃过了……可领导的这种亲昵她却不能拒绝。
笑盈盈地道谢坐下,珊瑚给她上了小半碗白粥。
真应了那句朝中有人好做官。琥珀和珊瑚交好,珊瑚对十一娘屋里的人也颇多照顾。明知道十一娘是吃了早饭来的,粥就只有小半碗——既随了大太太的意思,又免得吃不完剩下失了礼仪。
十一娘感激地朝着珊瑚笑了笑。
珊瑚知道十一娘明白了自己的好意,也笑了笑。
大家默不作声地吃了饭,十一娘随着大太太去了西次间临窗的大炕。
大太太抱怨道:“这床不床,榻不榻,铺了坐垫热,不铺坐垫挺人……还是我们八步床、罗汉床好。”
十一娘扶着大太太上了炕,帮着推了半扇窗户,凉爽的微风夹着春雨的新鲜就扑面而来。
“我给您做几个竹面坐垫吧!”十一娘笑道,“这样舒服些。”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你总是想的那么周到。”又携了她的手,“十娘在你屋里挑衣裳吧?委屈你了。”
“有什么委屈的。”十一娘笑道,“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和十姐今生是姊妹,还不知道下辈子还有没有这个福缘。几件衣裳、首饰算什么?”
大太太笑着颔首,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夸待了你的。”又叫了翡翠和玳瑁进来开箱笼,携了十一娘过去看,“……想赏几件衣裳给珊瑚她们。你眼光好,帮我看看。”
十一娘微怔。
这以前都是五娘干的活……
可望着大太太笑眯眯的表情,她不露声色地应了“是”。
大太太的笑容就到了眼底。
几个人就挑拣大太太华美绚丽的衣饰中度过了上午的时光。
中午大太太留十一娘吃了饭,十一娘服侍大太太午睡。大太太刚躺下,大*奶来了。
刚才吃午饭的时候没来,这个时候来了……又想到昨天大*奶为十娘的事先回来了,今天一早上都没见踪影……应该是有什么事要禀吧?
十一娘借口去给大*奶沏茶,躲到了一旁的耳房。
大太太见十一娘走了,脸立刻就沉了下来:“可有什么消息?”
大*奶上前几步,低声道:“问清楚了。是威远镖局送她来的。谁是委托人,却怎么也不告诉我们。打听多少保费,也守口如瓶。媳妇愚见,只怕还是要从家里打听。昨就差人去了余杭。”
“你做得很好!”大太太脸色微霁,“家里恐怕是出了事……待派去的人回来了再说吧。这段时间,你好好陪着十娘,别让她乱跑、乱说。”说着,冷冷地“哼”了一声,“现在她身边是哪两个丫鬟服侍呢?”
“一个叫金莲,一个叫银瓶,原都是我身边的二等丫鬟。”
“还好有你帮我一把。”大太太很是感慨,“要不然,可真要乱套了。”
“看娘说的。”大*奶谦虚道,“我也是照您的吩咐行事。”说着,从衣袖里掏了几张银票出来,笑道,“这是您上次给的一千二百两银子。家里的开支只是刚来的时候有点多,后来每个月也就七、八十两,我也就拿了六百多两银子出来贴补了家用。多的还您!”说着,就要将银票给大太太。
“傻孩子,我的就是你的。”大太太不接,“你收好了,买些胭脂水份、翠花环钗戴也好。”
大*奶还欲推辞,大太太已道:“我还有件事要嘱咐你去做。”
“您请说。”大*奶见大太太诚心给自己,就收了银票。
大太太沉吟道:“你们年轻人,脑子活。抽空的时候到西栅门去看看,看着新式样子给五娘、十娘添置些嫁妆。”
大*奶微微有些吃惊,但还是恭顺地应了“是”。
大太太犹豫片刻,加了一句:“每人就以五百两银子为限吧!”又问大*奶,“五百两银子,不少吧?”
大*奶嫁过来的时候不算田亩之类的就花了差不多五千两银子,五百两银子当然不算多。可五娘和十娘又不一样,她们是庶女……
她忙笑道:“不少,不少。这置办东西也要看怎么个花法。”
见媳妇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大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等会我们合计合计,看余杭那边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动的,免得再拿钱出来置办田亩房产。”
大*奶忙点头应了,就有小丫鬟进来禀道:“许妈妈回来了!”
“快进来!”大太太忙去趿鞋子,许妈妈却撩帘而入。
“怎样了?”大太太急切地问,“元娘可还好?”
许妈妈蹲下去给大太太行了个福礼,笑道:“您放心,一切都好。今一早,徐家的太夫人就去了永昌侯黄府拜会黄夫人,说是想请黄夫人出面试试姜家的口气。您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大太太听着双手合十朝西边拜了拜:“阿弥陀佛!您要是保佑我们家谆哥一切如愿,到时候我一定给您重塑金身。”
大*奶和许妈妈都笑起来,许妈妈更道:“您就等着准备金箔吧!我听陶妈妈说,今一早太夫人临走前还特意去见了大姑奶奶,把姜家的事跟大姑奶奶说了,还问大姑奶奶哪个好呢?”
大太太听着很是高兴,笑道:“当然是姜柏家的闺女好啦!”
“大姑奶奶也这么说。”许妈妈笑道,“还给太夫人摆道理。最后太夫人什么也没有说去了永昌侯府。”
“她一向聪明。”女儿能摆布丈夫,大太太听着满脸是笑,问许妈妈:“吃饭了没有?”
许妈妈笑道:“大姑奶奶赏了点心,还不饿,大太太可是有什么事?”
大太太就让大*奶吩咐厨房给送点吃食给许妈妈,又道:“正准备和兴哥媳妇算算帐,你回来的正好。”
她话音没落,有小丫鬟来禀:“大*奶,大爷让你治办一桌酒席。钱公子来了!”
大*奶闻言微微蹙了蹙眉,但还是吩咐那小丫鬟:“你去跟杭妈妈说一声,照着以前置办就是了。”
小丫鬟应声而去。
大太太若有所思,问大*奶:“这个时候要治办酒席……可是有什么人常常来打秋风?”
大*奶笑道:“打秋风也不至于,只是来的勤。每次来了,就把家里的东西都仔细地瞧上一遍,什么李记打的太师椅啊、宋瘦梅的笔洗啊、多宝阁的狼毫笔,样样都认得。言谈之间又常常议论哪家酒楼气派,哪家的茶楼的茶好喝,近日燕京都上了什么样的新戏,谁谁主演,他又去哪位大人家拜访过,见了些什么稀罕物……不像是埋头苦读的人。”
大太太表情凝重起来——她最怕儿子到燕京花了眼,没了读书精进的心思。
“这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哪里人?是监生还是荫生?”问得十分仔细。
大*奶估计对这个也很注意,答得挺顺溜的:“此人叫钱明,字子纯,四川宜春人。比相公大两岁,是个禀生。据说家里还有几亩田地,我看那行事作派,也不像是个穷苦的。可就是那打量东西的眼神直勾勾的,让人看了不舒服。”
“是禀生?”大太太颇有些意外,“能到国子监来读书,应该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你不可以貌取人,怠慢了人家。看小不看老,说不定哪天这个人就会封相拜阁!”
大*奶忙应道:“娘放心,每次他来我都好酒好肉地招待。上次他说春熙楼的水晶烩好吃,我还特意差人去春熙楼买来招待他。”
大太太满意地“嗯”了一声,想了想,道:“既然兴哥那边有客,你就先去忙你的吧!我这边有许妈妈呢!”
大*奶笑着应声而去,有丫鬟端了一碗煎银鱼,一碗椿芽炒鸡蛋,一碗白米饭进屋。
十一娘见了,就端了两杯茶进去。
“大嫂已经走了吗?”
许妈妈正坐在小杌子上吃饭,看见十一娘进来,忙站了起来。
大太太这才想起十一娘来,笑道:“你也回去歇着吧!”
十一娘求之不得,笑着应声而去。
许妈妈吃完饭,大太太和她商量着办嫁妆的事。
“……淮河那边发了几次水,地也荒。不过,那是您的陪嫁……”
大太太倒爽快:“也不拘这些了。把那些包袱都甩了。”
许妈妈应“是”,认真地和大太太算起帐来:“这样说来,我们在虞县还有块山林,只能种些杂木,去年刚砍了一片,卖了六十几两银子……”
“这个也算在里面。”
许妈妈点头,提笔在账册上又记了一笔。
正算着,元娘身边的陶妈妈来了!”
大太太和许妈妈微怔,大太太更是担心地道:“难道有了什么变故不成?”
第五十五章婚事(中)
“许是我们早上送了人参去,大姑奶奶还礼来了。”许妈妈安抚着大太太,亲自去迎了陶妈妈进来。
陶妈妈果然带了几匣子点心来,笑着给大太太问安:“说谢谢大太太的人参。”
许妈妈接了匣子,有意回避,去了东次间放点心。
陶妈妈趁机对大太太低声道:“夫人说,姜桂的夫人今一早已经回了燕京,让你明天带了小姐们去护国寺上炷香。”
是要相看吧?
大太太对自己几个庶女的相貌很有信心,她点头:“知道了!”
陶妈妈目的达到了,闲聊了两句就起身告辞:“……这两天夫人身边的事多。”
大太太自然能理解,没有留她,赏了二十两银子,让许妈妈送她出了门。待许妈妈回来,又吩咐她:“明天我带了三位小姐去护国寺上香,你去跟大*奶说一声。”
许妈妈应声而去。
来回话的时候直笑:“……大爷那个同窗可真有意思。听说我们明要去护国寺上午,很热心的说要跟着一起去。还说,在我们家蹭了这些日子的饭,别的忙帮上不,可带个路,认个方向却是绰绰有余。”
大太太听着笑起来:“这倒是个殷勤的。莫不是吃人的嘴短?”
“那位钱公子长的倒是仪表堂堂的。”许妈妈就笑道,“就是一双眼睛太灵活了些,没我们兴哥稳重。”
两人闲聊了几句,依旧坐下来算帐。
******
那边徐府的太夫人刚落座,手里端着的茶还没来得及啜上一口,徐令宜就来了。
太夫人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茶,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儿子,忍不住笑道:“好多年没看到你这样急了。”
徐令宜微微一笑。
太夫人就吩咐身边的人:“我有话跟侯爷说!”
丫鬟们曲膝应“是”,鱼贯着退了下去。
太夫人就打趣儿子:“你不是说姜家要是今天一早没有准信来,就别提结亲之事了吗?怎么?怎么?怕我把事情办砸了?”
“看您说的。”徐令宜笑道,“黄夫人是您自小玩到大的姊妹,您有什么话也爱跟她说,家里的情况她也熟,所以才请了她出面为谆哥的事走走过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看您这个时候回来了,特意过来看看。”
“算你还有点孝心。”太夫人听着微微点头,“黄夫人是留我下午在那里抹牌来着,可我心里有事,就回来了。”
徐令宜微怔,仔细地打量母亲的神色:“出了什么事?”
“你猜,我在永昌侯府遇到谁了?”太夫人微笑着望着儿子。
徐令宜略略思忖片刻,迟疑道:“难道是遇到了姜家的人?”
太夫人表情失望:“你这孩子,真是……也太耿直了些!就不能让我高兴高兴?”
徐令宜却是眼睛一亮:“这样说来,您在永昌侯府真的见到了姜家的人?姜家派谁去见的您?是姜夫人还是管事的妈妈?”
“都不是。”太夫人摇头,“是姜家一位姓陆的清客。”
徐令宜眼中就露出了欣赏之色:“没想到,这个姜柏竟然有这样的手段。”
不直接托人给自己递音,反而让门下谋士借太夫人去永昌侯府之际拜访太夫人。一来表达了他对这桩婚事的重视;二来借此机会告诉自己,我们姜家是有实力和徐家一较高低的。
不过,既然摆出了这种势均力敌的阵势,那就是想谈条件了!
他笑容愉悦。
有这样一个盟友,怎能不让人高兴!
“姜家来人怎么说?”
太夫人见儿子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忍不住泼他的冷水:“那位陆先生说了,虽然姜柏很希望和我们家结下这门亲事,但他毕竟是做伯父的,还需要和姜松商量。”
“那是自然。”徐令宜不以为意,“姜家这几年远离中枢,能窥视朝中局势的怕只有姜柏一人。他提出与我们家联姻,肯定会在姜家内部掀起轩然大*,自然得给时间他周旋一番。还有姜松,当年挂印而去,肯定是对朝廷有所不满,现在让他把女儿嫁到我们家来,只怕也不会是件简单的事。不过,总得来说,姜柏的反应我很满意。至少向我们表了一个态。至于成不成,那就看他的本事了。他能说服姜家的人,我自然乐见其成;他要是不能说服姜家的人,我也给了他机会。”
他侃侃而谈,语气温和,神色平静,眉宇间透着那种胸有成竹的镇定从容,让太夫人不由叹了口气:“姜家怎么会想到与你谋皮?”
徐令宜微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娘,您把姜家看得太阿正。您可别忘了,姜家是靠什么起的家?所谓的帝师,说白了,就是权臣。要不是姜柏在掌院学士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四年挪不了地方,要不是皇上的七位皇子中有三位是皇后娘娘诞育,姜柏又怎会下决心奋起一搏?”
“我知道。”太夫人正色地道,“我是在想,姜家在朝中一直保持中立,这次与我们家联姻,以后不免会被贴上后党的条子。姜家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到时候只怕所求甚巨,只怕我们负担不起!”
“有什么负担不起的!”徐令宜笑,“想再做帝师?如今皇上有七子,谁知道花落谁家?就算我想,他也不敢。想入内阁?就凭他对待谆哥婚事上所表现的果敢,足以匹配。我就是推荐他,也不付朝廷社稷!”
一席话说的太夫人忍俊不住:“照这样看来,姜柏倒是做了桩赔本的买卖。
“那也不见得。”徐令宜笑道,“先帝晚年喜欢臣子们诌媚逢迎,他是姜家子弟,怎能做出这种事来。所以每次先帝诏见,他就反其道而行之,板了脸给先帝讲先贤之事。时间一长,人人都知道姜柏乃直言敢谏的正人君子。所以皇上登基后,他虽想奉承圣意,奈何贤名在外……和我们家结亲,等于是得到了一个既不伤颜面,又可以改变的机会。以他的能力,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相比之下,到是我们赔了。”
太夫人听着摇头:“你们这些男人,样样都算到了!就是没有算到身边人的伤心!”
徐令宜一怔。
“我去永昌侯府之前,去看了元娘。”太夫人语气怅然,“她总归是谆哥的母亲。我想,这件事还是要跟她说说……”
“娘,”徐令宜很无礼地打断了太夫人的话,“您怎么能和她说这些。她的性格您难道还不知道。从来只有自己没有别人……”话音刚落,又觉得自己失言,眉宇间闪过懊恼之色,质问母亲,“您告诉她我的意思了?”
“没有!”太夫人看着儿子发脾气,有些不高兴,“我就是试了试她,看能不能让她改变主意。”
徐令宜见母亲脸色不虞,知道自己行事不妥,忙笑道转移了话题:“娘,黄夫人虽然与您交好,可我们这样麻烦人家,该讲的礼节还是要讲到。您看这样行不行?哪天问问黄夫人,说山东那边的都转运盐使司有个盐仓大使的缺,虽没有入流,可盐仓出入都由大使检验,是个肥缺。看他们家有没有适合的人,我跟吏部说一声。”
“你这是典型的打个巴掌给个枣。”太夫人听着笑了起来,“你放心好了,黄夫人不会出去乱说的。不过,你有这番心,我还是把你的话带动。”说着,又正色道,“你既然有这能力,为什么不给您岳父谋个差事。说起来,罗家当年对我们也是有恩的。何况大家都是亲戚,让人说起来总是不好听。”
徐令宜不由皱了眉头:“娘,这件事您别管。我心里有数。”
“你是怕元娘又有什么主意,你好拿这件事和她谈条件吧?”太夫人直言不讳地道,“你们两人玩什么花枪我不管,可亲家老爷的事你不能乱来。要是你不出面,我出面!”一副徐令宜不答应就不罢休的口气。
“有些事您不知道。”徐令宜颇有些无奈,“皇上采纳陈阁老的建议,准备实行新的茶税。岳父又是一直反对陈阁老的茶税法……这也是皇上的意思。等过段时间,我会再跟皇上提的。你可别再掺合进去了。”
“那这话你跟亲家老爷说了没有?”这样的结果太夫人很是意外,再看儿子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她不由道,“你还是给亲家老爷透个底吧。他心里有数,以后也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了。”
“我怎么没说。”徐令宜道,“岳父反而给我举了一大堆的例子,说陈阁老之法如何不可行,如何劳民伤财……我又不能往深里说,只好暂时先这样了。”
“那你把这话跟元娘说说。”太夫人思忖道,“让元娘劝劝亲家老爷——他们是父女,总比你好说话。”
“这有什么好说的。”徐令宜不以为然,“说不定她还以为这是我不想帮她父亲的推托之词呢!政见不同的多的是了,难道政见不同就不能做官了。分明是我要面子没有尽心尽力求人。要不然,堂堂一个国舅爷,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到!”话说到最后,已语带嘲讽。
太夫人听着眼神一沉,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化做一声叹息。
第五十六章 婚事(下)
护国寺位于燕京城西,每月初七、初八有庙市。今天虽然不是庙市,但依旧游人如蚁,香客众多,很多人坐马车或骑毛驴到寺里上香。
十一娘随着十娘下车来,就看见山门前一溜小摊,支着蓝白布棚子,或卖吃食、或卖玉器、或卖绢扇茶盅等日常之物,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和她以前到过的风景区很像。
罗振兴和他的同窗钱公子走在前面,身边围着丫鬟、粗使的婆子和人高马大的护院,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普通百姓自然不敢靠近。
她们很快到正殿上了香,然后被主持请到了寺后的山房歇息。
五娘和十娘很兴奋,戴着帷帽东张西望的。进了山房,还跑到窗棂处朝外看。大太太看着神色自若的十一娘,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罗振兴就陪着钱公子进来给大太太问安。
五娘几个忙回避到了内室。
那位钱公子是个十分擅谈的人物,几句简单的问候过后,就和大太太聊上了:“......有卖木梳的,各种质地的都有,我有一次还买了把正宗的牛角梳子,只花了十文钱。西边有个卖鞋面的,花色可齐全了,虽然与江南的苏样不能比,也颇有特色。您等会可以派了妈妈去看看。
南边有个叫‘年糕李’的茶汤摊儿,专卖扒糕、凉糕、炸灌肠、卤煮丸子,地道的燕京口味,您得尝尝!炸灌肠您听说过没有?里面灌了白面粉、红曲水、丁香、豆蔻,十分讲究......”他滔滔不绝,话题如天马行空,硬把大太太和屋里的五娘、十娘逗得呵呵直笑。十一娘却觉得这男人话太多,且常常夸大其词,有些轻浮。但大太太却很喜欢,竟然差人去那个年糕李那里买了吃食回来。
十一娘看着像糍粑却叫灌肠的东西,一口也没敢吃,倒是十娘,吃得津津有味。
因为有了这插曲,大太太和钱公子之间少了几分客气,多了几分亲昵。
钱公子就问大太太:“这护国寺旁边有家叫‘顺德庄’的茶楼,有个专唱余杭腔的戏班子在那里唱,您要不要去听听?”
大太太笑道:“不用。我们坐坐就走。”
正说着,外面有妇人的声音:“这里是余杭罗府家的女眷吧?我们家夫人乃太原知府姜大人之妻。”
十一娘听着身子一僵。
听说要来护国寺的时候她就纳闷,现在总算明白了!
一旁的五娘和十娘看上去并不知情,两人一东一西地坐着,各自行事,并没有因这位即将要出现的姜夫人而有所不同。
她就听到钱公子“咦”了一声,奇道:“难道是乐安姜家的姜大人不成?”
“正是。”大太太笑着应道,然后那钱公子就笑道:“既然如此,我和振兴兄暂且回避回避。”说着,屋外有脚步踏沓之声。
五娘见十一娘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跑过来笑道:“十一妹听什么呢?”比平常亲热了许多。
十一娘知道她是为了拉拢自己孤立十娘,她觉得十分无趣,朝着十娘笑,却答着五娘的话:“母亲好像遇到了熟人。”
五娘先前也听到了动静,现在听十一娘这么一说,也静下心来听外面的动静。
窸窸窣窣的衣裙擦摩声中,有个陌生却热情的女声传来:“罗家大太太,这可真是缘分,我偶回燕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我和您虽然第一次见面,可我和元娘情同姊妹,所以特来拜会,失礼之处,还请多多见谅。”话说的十分客气,十分热情。
“姜夫人太客气了。”大太太和那姜夫人寒暄着,两人分宾主坐下。
姜夫人就“咦”道:“怎么没见你们家的几位小姐。听元娘说,个个都天仙似的漂亮。” 本章手打版由百度庶女攻略吧首发蚂蚁手打团尤优手打本段、
“那是元娘抬举自己的妹妹呢!”大太太谦虚着,叫了许妈妈把五娘三人都叫出来见客。
姜夫人三十来岁的年纪,长眉入鬓,非常漂亮,只是一双眼睛十分犀利。当她的目光落在十一娘身上的时候,十一娘有种被探照灯射中的感觉,感觉很不舒服。
“果真是个个美如天仙。”姜夫人望着给她行礼的三姊妹,啧啧称赞,每人赏了一串檀香珠,一支珠簪。
大太太谦虚了一番。
姜夫人就问她们姊妹多大了?针线做得怎样?识不识字?
虽然是问三姊妹,但目光停在五娘的身上却长一些。
她们一一回了姜夫人的话,那姜夫人就要起身告辞了:“。。。。。。我母亲常年茹素,家里的事不大管,都交给了管事的妈妈们,不免有些乱糟糟的,还要回娘家看看。”说着,长叹一口气,“什么时候弟弟去娶弟媳妇就好了。我也不用这样两头跑了。”
“您是姑奶奶,就是娶了弟媳妇也是最大。”大太太客气地道,“这担子只怕是放不下了。”
姜夫人呵呵地笑:“到时候不外是贴些银两,至于管家,我哪里顾得上了。”
两人说笑着,大太太亲自送姜夫人到了门口,然后吩咐打道回府:“我们去三太太家吃晚饭去。”
这样好的兴致!
十一娘不由在心里暗暗嘀咕。但从今天姜夫人的表情来看,她估计比较满意年纪最大的五娘。也就可以推断,那王公子要么是年纪不小了,要么家里急盼着他娶媳生子为王家开枝散叶。
。。。。。。
路上,钱公子问罗振兴:“你们家怎么认识乐安姜家的人?”本章手打版由百度庶女攻略吧首发蚂蚁手打团洺手打本段、
罗振兴笑道:”我们家不熟,好像和我大姐熟。“
钱公子点头,眼底闪过一丝羡慕:“像你们这样多好啊,走到哪里都有亲朋故交。”
罗振兴笑了笑
钱公子又道:“说起来,伯父和两位叔叔都在候缺吧?国舅爷也不管管?”目光有些闪烁
罗振兴微怔,片刻才反应过来,钱公子嘴中的国舅爷指的是他的姐夫永平侯徐令宜
他看着钱公子一副急于知道答案的样子,淡淡地笑了笑:“姐夫让爹爹别急。”
钱公子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罗振兴:“你常去侯爷家吗?他待你如何?我听说他脾气十分温和,是真的么?”
“我不常去!”罗振兴笑道,“和他接触也不多...”
钱公子眼中有淡淡的失望
罗振兴看得明白,又道:“不过,他待我还不错,听祭酒说,姐夫曾经专程去找过他,问我的学问,还拜托他多多照顾,我听得挺诧异的。就在祭酒说这事的前一天,他还特意请我去春熙楼喝酒,虽然也问了我学问上的事,却提也没提去找祭酒的事,想来是怕我因此自满,耽搁了学业。”
钱公子听了精神一振,笑道:“你姐夫也喜欢到春熙楼喝酒么?我也很喜欢。不知道他喜欢吃些什么?鲥鱼,河豚,水八鲜还是鹿肉。”
鲥鱼,河豚在四五月上市,水八鲜在夏季,鹿肉在秋冬季
罗振兴一时对钱公子大为佩服
书读得好,有善钻营....一时间,他起了结交之心
“你说的这些东西他府上都有,又怎么会特意跑到春熙楼去。”罗振兴注意这钱公子的表情
钱公子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也是,他堂堂国舅爷,永平侯,春熙楼再好,也比不上皇家盛宴。没什么稀罕的”本章手打版由百度庶女攻略吧首发蚂蚁手打团肉串手打本段、
这已经是第二次提到永平侯是国舅爷了。
罗振兴心里有些肯定了。
他笑道:“姐夫喜欢吃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三婶却最喜欢吃春熙楼的烤乳猪。。。”说到这里,他“哎呀”一声,“我怎么忘了,应该到春熙楼订一只带去,让三婶也高兴高兴的。”
钱公子忙道:“你说的三婶,是柳阁老家的千金吧?”
罗振兴点头:“柳阁老已经致仕归乡了。”
钱公子却笑道:“就算这样,我却听说李阁老的新茶税困难颇多啊!”
罗振兴呵呵笑:“今天走亲戚,不谈这些,不谈这些!”
钱公子笑道:“也是!”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能空着手去打秋风。这样,我快马加鞭,这就去春熙楼订一只乳猪送到三叔家。”
从罗大人变成了“三叔”。。。
罗振兴笑望着他:“不用,不用。哪能让你破费。”
“再说下去就不是兄弟了。”钱公子很是爽朗,不待罗振兴回答,已扬鞭而去。
钱公子在罗家众人到达钱唐胡同之前已置办好了烤乳猪,正带着春熙楼的两个伙计在罗华义门口等。
罗振兴怔住,然后发现钱公子一直挂在腰间的那块雕着步步高升的羊脂玉玉佩不见了。
他暗暗点头,叩了三叔家的门。
三太太看见他们,喜出望外,忙叫了三老爷出来待客,又亲自张罗着准备晚饭。
大太太栏了她:“外面还有个烤乳猪,是兴哥买的。你让厨房随便做几样小菜就行了。未免妯娌坐下来好好说说话儿。”
三太太听了更是欢喜,叫了妈妈们把烤乳猪拿去厨房,挽了大太太手去了正屋的堂屋。
大家坐下,大太太就问起了五爷、六爷。
“去学堂了。”三太太笑容有些勉强,“老爷被困在燕京,总不能耽搁了孩子们的学业吧!正好中山候府的家学离这只隔了一个胡同,我就把孩子放那里了。”
大太太颇有些意外:“你和中山候府唐家很熟吗?”
“和他们家倒不熟。”三太太道。“不过他们家请的西席是家父一位门生的侄儿,姓赵,学问很好,是因为这个才去的。说起来,唐家为人跋扈,并不好相与。赵先生原也是碍着朋友的面子才去的。准备教完了今年就辞馆的。我听着一年的束修十五两银子,四季衣裳各一套,配一个小厮。还准备商量老爷,这样的费用我们也承担的起,不如请到家里专教开哥和誉哥。”
大太太很是吃惊:“束修十五两银子,四季衣裳各一套,配个小厮。这也太……”说着,沉吟道,“三弟妹这个主意好。如果真是这样,还不如请来家里。什么东西都可以马虎,孩子们的学业可马虎不得。说起来,我们又没有分家,这钱就从公中出了吧!”
三太太一怔,忙道:“这怎么能行……”
大太太已携了三太太的手:“一家人不说两家的话。”又道,“既然赵先生想辞馆,想来是不满意东家了。我看。不如将束修提到每年二十两,四季衣裳各两套,配个小厮。我看倒座还有个小院,不如把那小院专拔给先生用。”
三太太还欲推辞,大太太已笑道:“我是大嫂,你得听我的。”
柳家这个时候倒下,对于人情世事,三太太比平常更敏感。大太太许承的东西并不贵重,三老爷也不是负担不起,但大太太的这番话却让三太太很是感激。
她握了大太太的手,眼角有点湿润,重重地点头。
大太太就望着静静围坐在她们面前的五娘、十娘和十一娘笑道:“我们大人说些家长里短的,你们听着也无趣。你们三婶屋后有两株梨树,这个时候应该开花了。让妈妈们领你们院子里转转去。免得难受。”
三太太听出音来,知道大太太是要支了几个女儿和她说体己话。笑帮腔道:“到梨花树下坐着喝茶更惬意!”又叫了贴身的妈妈带几个人去后院转转。
三个人明白过来,曲膝给大太太和三太太行礼,然后跟着妈妈去了院子里。
大太太就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着望着三太太:“三个一般长短了。真有操不完的心。”
三太太朝着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们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她笑道:“等她们做了母亲,自然就明白您的一番苦心了。”
“但愿有那日。”大太太语气怏怏地应了一句。然后坐直了身子,问三太太:“对了,你可认识哪家适龄的公子?说起来,五娘和十娘年纪也不小了。你也知道,她们都是庶出的。我们看得上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上我们。真是让我愁死了。”
原来是为这事!
三太太想到在余杭守孝时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不由笑道:“如果是从前,问问我娘,总能找到几个合适的。可现在却……”满脸的歉意。
“看我。说着说着,又说到你的伤心处了。”大太太自责地道。
“不关大嫂的事。”三太太眼角一红,“是我自己想不开罢了。”
大太太安慰了三太太几句,然后叹了口气,把话题又绕了回来:“其他的我也不敢想,只求人品端正,家世清白就行啊!”
三太太见她念念不忘,只好道:“大嫂放心,我会帮着看着点的。”
大太太点了点头,还欲说什么,有小丫鬟进来禀道:“两位爷下学回来了!”
三太太满脸是笑:“快进来,他们大伯母来了。”
大太太见状,知道自己所求之事泡汤了。
******
从三太太那里出来,大太太的神色有些恍惚。
罗振兴看在眼里。
回到家里,他和母亲说体己话:“……您今天怎么突然想到去护国寺?又不辞辛苦地去了三叔家里?”
大老爷一早出去还没有回来,加上今天去三太太那里没有得偿所愿,她心里有些不痛快。她也想和人说说话,就把这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儿子:“……要是十一娘的事成了,五娘和十娘就得赶快嫁出去。我瞧着姜夫人的意思挺满意的,这还有一个没着落呢?”
罗振兴之前隐隐听妻子提起过,当时只觉得是妇人的荒唐言。现在亲耳听母亲一说,不由沉了脸:“娘,大姐还好好的,您怎么能……岂不让人伤心!”
“你懂什么?”大太太见一向孝顺的儿子竟然出言顶撞她,想到万一女儿走了,外孙还有这个舅舅撑腰,如果儿子因此对这件事生出罅隙来就不好了,又想到,说不定因为这件事,能让儿子感受到世事的艰难,她索性道,“人走茶凉,人死灯灭。侯爷再念旧情,可天天看着新人笑,任是那铁打的也要变绕指柔。到时候,谁知道会出什么妖蛾子。现在不早做打算,难道等谆哥有事的时候再去谋划不成?你可别忘了,他上有祖母、下有父亲,我们再怎么亲,也是外家。就是有心,只怕到时候也鞭长莫及。”
“侯爷不是这样的人!”罗振兴把徐令宜暗中去拜访国子监祭酒的事告诉了母亲,“他完全可以在我面前夸耀一番。可他却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要不是祭酒在我面前提及,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
“侯爷是什么人?有谁比你大姐更清楚!”大太太不以为然,“我这段日子忙前忙后,也没有顾得上和你说话。我看着你比在余杭大不相同,可是出了什么事?”
罗振兴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母亲会问他这个,更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进了国子监以后,突然发现以前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大太太没等儿子回答,冷冷一笑。“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侯爷到国子监给你打招呼,你要是那祭酒,只怕也会卖弄这人情吧?”
罗振兴脸色微白。想到自己刚进国子监时谦虚谨行,有人问起他家中之事,他常常含糊以词,结果被人调侃嗤笑。后来他无意间透露了与永平侯府的关系,大家对他一下子亲昵起来……让他深刻地体会了世态炎凉。
大太太见儿子不作声,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遂放低了声音,缓缓地道:“侯爷这个人,虽有不世之才,却耳根子软,遇事胆小懦弱,优柔寡断。别的不说。当初你大姐刚嫁过去的时候,想开府单独过日子。侯爷当着她的面答应的好好的,可到了太夫人面前,又立刻变了卦,你大姐一怨,他又变了卦,说过几天就跟太夫人说。反反复复的,没有个主意。后来承了爵,更是让你姐姐受累。
侯爷是皇后的兄弟,按律令,本应封爵。结果侯爷怕皇上猜疑。硬是上奏请辞了。你说,这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本朝就他一个国舅爷?还是那些受了爵位的国舅爷没一个寿终正寝的了?哦,赶情别人都不怕,就他怕!你大姐为这件事,没有少和他呕气。”
大太太有些激动起来。
“后来平了北乱,皇上又提起给侯爷封爵的事。
那时候,谕哥已经启了蒙,人人都夸聪明。偏生谆哥年纪小,又有不足之症,亲戚间就有‘以后这家里全靠谕哥撑着了’,还有些糊涂人。竟然凑到秦姨娘那里献殷勤。你大姐就想把谕哥过继到二房的名下。可一来这事得太夫人和二夫人同意,二来得族里同意,颇有些为难,正愁着。知道侯爷又得了一个爵位,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想着,这个爵位就给谕哥承了。一来解了谆哥之危,二来说出去你大姐也有面子。谁知道,又让侯爷请辞了。请辞不说,还没跟你大姐商量,你大姐还是事后从别人嘴里听说的。这下子,把你大姐气得……从此就落下了个咳血的毛病。”
说着,大太太不由眼泪涟涟。
“侯爷可是一点也没有为你大姐着想。那外戚的爵位只封本人,没了就没有。可这战功得来的爵位可是功封,是世袭的。你想想,你大姐在的时候他都这样。如果要是不在了,谆哥儿还能有个活路啊!你可别忘了,徐家叫你舅爷的孩子再多,可只有谆哥是你大姐的骨血,只有他和你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
罗振兴听着很是狐惑:“可我听人说,侯爷在平苗蛮的时候,苗人假意投诚,还献上锦帛美女,侯爷毫不动心,杀伐果断,当即斩下苗人头领的头,让苗人弄假成真,这才有了之后七战七捷,平苗蛮之功……怎又‘耳根子软,遇事胆小懦弱,优柔寡断’?您会不会是听错了?”
“你知道些什么?”大太太冷冷地一笑,“当初,老侯爷为了助皇上登基,可谓是散尽家财。要不然,扬州文家又怎么会和侯府搭上关系呢?后来皇上登基,一心一意想给皇后长脸。顶着几位大学士的反对,硬让从来没有领过兵、打过仗的侯爷做了平蛮大将军。兵部的人都看出了皇上的意思,知道这仗打起来是要粮有粮。要人有人,只要得胜,拜相封侯是跑也跑不了的。所以当时很多赫赫有名的大将军都在侯爷麾下做了参将或是把总。这样的仗他还打不赢,也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了!”
罗振兴语塞。
这么多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在麾下,想让他们听从指挥,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吧?
可这话说了,母亲又不懂……
第五十八章求娶(上)
大太太和儿子说了半天的话,也有些倦了,道:“今天你跑前跑后忙了一天,也早点歇下吧!”
罗振兴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他忙道:“娘,我有件事想商量您!”
大太太一听,立刻正色道:“有什么事,你直管说。”
罗振兴就笑道:“您觉得钱明这个人怎样?”
大太太一怔。
罗振兴道:“他今年二十七岁,还没有娶妻。”然后把买烤乳猪的事说了,“……我看他处事极灵活,以后只怕非池中之物……您看……要不要我找个人暗示他一下?”
大太太立刻来了兴趣:“你可要问清楚了。别家里有一个,然后又在外面说自己没成亲,到时候,我们罗家可就成了大笑柄了!”
“您放心吧!”罗振兴笑道,“我会好好查查的。”
大太太想着就觉得兴奋:“这个钱明的确不错。光那份机灵劲就没人比得上。要是真能成,这可是桩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好姻缘。”
她想到了二房的四姑爷。
罗家出钱出力,好容易才中了个举人……
罗振兴见母亲应了,笑着起了身:“那您歇着吧!我得了准信就来回您。”
大太太点头,让落翘送罗振兴出了门,歇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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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辗转反复不得入眠,第二天起来照镜子,脸蛋像新剥的鸡蛋,没有一点点痕迹。
这就是年轻的优势啊!
她在心里叹着,然后吃了早饭和五娘、十娘一起去给大太太请安。
大太太和以前一样,笑容亲切,语气和蔼。和她们略说了几句,许妈妈就拿了日常的帐目来,大太太就示意她们可以退下了。
既没有问十娘为什么会来,也没有问家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就好像时光不曾流逝,到燕京,见元娘,都只是一场梦似的。
不说别的,仅这份沉得住气,就足以让人敬佩了!
十一娘暗暗叹气,有些恍惚地出了门。
五娘过来挽了她的胳膊,亲切地道:“十一妹,你等会做什么?要不,我们下棋玩吧?我让你十子如何?”
“我等会要做针线。”十一娘笑着应付五娘,“要不,五姐和十姐下棋吧?我坐在一旁做针线。”
五娘却笑意亲切地望着十娘:“好啊!”
十娘扬着下颌看了五娘一眼,不屑地转身回了屋。
五娘在她身后喃喃地道:“唉,也不知道百枝和九红怎样了?外院采买上的初五老娘相中了百枝,大太太原应了今年秋天就放她出去的……”
十一娘就看见十娘的脚步顿了顿,然后挺直了背脊进了西厢房。
“十一妹,可辜负了你的好意。”五娘见了微微一笑,对十一娘道,“我热脸贴人家冷脸,也丢不起这个人。回屋去了。”说着,带着紫薇和紫苑回了自己的住处。
“又不是我们家小姐让十小姐不答应的。”出来迎十一娘的滨菊看了不由小声嘀咕,被冬青狠狠地瞪了一眼。
十一娘笑着回了自己的住处,然后拿了针线出来,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给庥哥做春裳。
到了中午,派了琥珀去打听大太太那边的动静。
琥珀回来道:“……和大*奶、许妈妈算了一天的帐。”
“黄昏时分再去一趟。”十一娘怔了怔,道,“看有人来拜访母亲没有?”
“知道了。”琥珀到了黄昏时分又去了一趟,“……陶妈妈奉了大姑奶奶之命来给大太太问安。”
姜夫人没有来……十一娘颇有些意外,随即又释然。
就算是心里再满意,也要矜持一番吧!
到了晚上,她和五娘、十娘去给大太太请安。
大太太正和大*奶说话:“……娘家再珍贵那是在娘家。这夫富妻贵,不能走错一步。”看见三人进来,大太太打住了话。
这是在说谁呢?
十一娘狐惑着,却不动声色,给大太太问了安。
大太太的心情很好,不仅和她们有说有笑地闲聊了几句,还留她们吃了晚饭。
这让十一娘更是不安,回到屋里就差了琥珀去打听:“陶妈妈来到底说了些什么?”
琥珀拿了个绣样佯装送给珊瑚,去了大太太那里。不到一盅茶的功夫,她就折了回来。
“小姐,小姐。”她的样子很激动,拉了十一娘到暖阁说话,“珊瑚说,侯爷要纳妾了!”
十一娘心里“噗通”一声:“说仔细些!”
她不由握了琥珀的手。
琥珀匀了匀气,道:“侯爷明天晚上抬乔家六小姐进府。徐家请了几桌酒,也请了我们家大爷和大*奶。大太太让大*奶送套头面做贺礼。”
乔莲房……
不知道为什么,十一娘脑海里就浮现出那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莲花般白净柔美的面孔来。
这样一个女孩子,却要给人做妾室了……
代替喜庆热闹婚礼的是跪下给正室敬茶,代替凤冠霞帔的是粉红色的褙子,代替昂首挺胸的是卑微曲膝……
她心里五味俱全。
这才是元娘要的吧!
觊觎她的位置,这就是下场。
十一娘隐隐觉得,自己可能就是那个人选……因为只有这样,元娘的计划才算完美。
一个出身卑微的继室,一个出身高贵的妾室;出身高贵的那个被出身卑微的那个看到了人生中最不堪的一面,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
这个样样不如自己的女人,会不会因此瞧不起自己?会不会拿这件事做把柄而对自己予取予求?
谁愿意生活在这种恐惧之中!
唯一的办法就是反抗。
何况,她还有家族做靠山。
如果能取得那个位置,家族也是乐见其成的吧!
而那个出身卑微的呢?
除了这个位置,没有其他的依仗。
不管是为了性命还是尊严,都得想尽一切办法保住她所拥有的。谁敢挑战,就必须拿出雷霆手段杀一儆百,才能震慑住那些在一旁观望的……
这样的两个人,放在一个笼子里,只会斗。不仅斗,而且还会斗得死去活来……斗的家宅不宁,让太夫人失望,让侯爷厌倦……让谆哥越来越安全!
没有敌人,那就培养一个敌人,让她们互相牵制掣肘……这才是最高明的计谋!
想通这些,十一娘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样惴惴不安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她真怕大太太突然一个不高兴,就把她当出气筒给随随便便嫁了。
这样也好!
至少,眼前是条看得清楚的路;至少,自己还有机会事先提防未雨绸缪;至少,徐令宜是个没有缺胳膊少腿思维正常的;至少,徐令宜看上去冷竣威严不好相处,但在元娘设计他的时候没有恶语相向面目可憎;至少,徐令宜是个骨子里透着骄傲自大的——通常这样的人,虽然不会有恩情,但在生死关头,起码不会置妻儿于不顾……
她想到姜夫人那探照灯似的目光。
总比自己被大太太拉着由人用审视的目光挑肥拣瘦还不一定能入人家的眼要强吧?
这样就足够了吧?
再多的,她求不来,也不会有人给!
十一娘不无自嘲地想着,夜里居然睡得很安稳,连个身都没有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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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给大太太请安。
大太太红光满面。看得出来,心情非常的好。还笑盈盈地和她们聊天:“……这个时候春笋应该上市了吧!我们让许妈妈买点回来,晚上我们用春笋炒酸菜吃。”
“莴苣也该上市了吧!”和往常一样,十一娘笑吟吟地坐在一旁只听不议;十娘面无表情,心不在焉。只有五娘应承着大太太,“我记得您最喜欢吃莴苣炒鸡蛋。要不要让厨房给您做一个。”
大太太点头:“我实在是吃不惯那香椿的味道。十一娘到吃得津津有味。”
听大太太点到了自己,十一娘掩袖笑起来。
就有小丫鬟来禀:“大太太,王夫人拜访。”
“王夫人?”大太太困惑道,“哪位王夫人?”
“说是福建布政使王大人的夫人……”小丫鬟的声音就低了好几拍。
大太太皱了皱眉:“请她进来吧!”
五娘和十娘、十一娘就避到了稍间大太太的卧屋。
不一会,次间就传来了王夫人的声音:“大太太,真没有想到,你和姜夫人也熟。这不,姜夫人特意托了我来……”
她的话还没有说话,就被大太太打断:“您可真是稀客。上次来我不在家,还以为您已经随着王大人去了福建,所以没差人去问安。还请王夫人不要见怪才是。”
十一娘却被王夫人那一句“姜夫人特意托了我来”的话吸引。
难道姜夫人是托了这位王夫人来做保山?
不过,这也有可能。
两家都是燕京贵族,有所交集也是正常的。
她思忖着,就听见大太太又道:“来,我们到东边的炕上坐着说话……我这边乱糟糟的!”
显然是在回避她们。
十一娘就打量了五娘和十娘一眼。
两人神色平静,一个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一个站在墙角,抚挲摆放在那里的冬青树树叶。
人不怕被人算计,就怕被人算计了自己还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十一娘打了一个寒颤。
说起来,五娘能放下自尊心伏低做小,能逮着机会就踩人一脚,也是个有手腕的。可就算这样,一旦谜底揭开,就算有千般手段,只怕也没有机会去施展了。
王夫人并没有待很久,送走她后,大太太脸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十一娘就在五娘眼中看到了狐惑。
到了下午,又有一位什么刑部给事中黄仁的夫人来访。
那时候十一娘几人都各自回了屋。来给十一娘报信的是珊瑚:“……说是来给钱公子提亲的。”说着,深深地看了十一娘一眼。
是想让自己去争取吧?
十一娘思忖着,却不由苦笑。
如果自己当时没有留在厢房里看戏,也许还有机会……但现在,想通了元娘的局。十一娘觉得自己一点机会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