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两只前夫一台戏 作者:电线

本帖于 2011-03-06 08:17:47 时间, 由普通用户 虎妞娃娃 编辑
回答: 两只前夫一台戏yuqing2011-02-07 17:17:59
展大侠?真英雄?

  此后,小娘舅和三公子便隔三岔五上我家来如此这般给我安胎一番,安得我惊心动魄,觉着将来肚中这娃娃必定不是生出来,而是吓出来的。

  且说今日好容易此二人不登门,我一时起了兴致寻了小姨娘陪我去逛瘦西湖。原以为如今暑热渐炙,逛湖的人会少上许多,不成想今日湖边倒有个把和我一般有闲暇意趣的人三三两两亦在赏暑。有人源,便自然有些流动的小挑摊在湖边招徕生意,譬如卖风筝卖糖人卖豆花什么的。

  小姨娘扶了我,我扶着圆滚滚的肚子,二人不时说说话赏赏景,不知不觉已绕了大半湖,脚上有些酸,我隔着湖面眺了眺对岸,但见柳荫正好,树下有几颗喜庆圆蹲的大石头,正可坐着歇歇脚避避阳,遂提议过去,小姨娘自然附议。

  二人正拾阶而上预备过那二十四桥,不妨一个人从我身边急惊风般一蹿而过,一个卖豆腐脑的小贩挑着两肩沉甸甸的豆花摊儿在后面急追,边嚷嚷着,“哎!你还没付钱呢!”

  那桥面本来不宽,哪里容得下这般推搡,但见那滚滚烫的豆花便要泼到我圆溜溜的肚皮上,我一时不知如何动作,小姨娘亦傻眼了。

  在此安危一线之间,不妨一人如蛟龙出水一般凭空跃出,一下点住了那小贩的穴位,抬脚利落将那将洒未洒刚刚要洒的豆腐脑摊子给踢入湖水之中,动作干净漂亮,毫不拖泥带水,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稳稳当当地扶住了我,“小姐可还好?”

  我总算回过神来,摸了摸肚子,吁出一口长气道:“好俊的身手!”

  凭心而论,我瞧了这近二十年武戏,此人武功乃是我瞧过最上乘的,那个九州戏院的当家武生若与他一比,岂止是相形见绌,简直是云泥之别。而且,他还会点穴!我可是第一次瞧见活生生的人点活生生的人穴道,而且真的点了以后便如书上所说一动不动,真真叫我大开眼界发自肺腑地由衷钦佩。

  再一细看,此人竟是裴衍祯的手下,我瞧见过两回的那个捕头,好像叫做展越。人才呀人才!果然姓展的捕快都是高手,古有展昭,今有展越,真真一脉相传。

  小姨娘此时才回过魂来,连连对他道:“多谢壮士搭救,多谢壮士搭救!”

  展越见我无事,便立刻放开扶着我的手规矩退到一旁,抱拳作了个揖道:“展某恰巡查到此,职责所在,无须言谢。”又转而对我道:“小姐如今有孕在身,须多加小心,展某告退。”再一抱拳便转身待走,不妨瞧见那个满面心碎欲绝盯着零落成泥碾作尘飘散在湖面的豆腐脑儿小贩,抬首便唰唰解开他的穴道,从袖兜里掏出一锭银两递与他,道:“多有得罪,只是此处桥小面窄,往后你若要过湖可行一旁大桥,这银子便权当赔资。”

  那小贩接过分量十足的银子,一时悲极生乐,遂连连点头,滴溜溜转了转眼睛,看着展越的穿戴忙道:“官爷说的是,官爷说的是。”

  展越一挥袖,头也不回便走了,留下一个干脆爽利的背影。

  此乃真英雄!身手矫健、锄强扶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耿直不多言,正是我心目中的好儿男。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当下便生出一个念想……

  听闻女子有孕在身时,所听所见所思所虑都对腹中的娃娃有深远的影响,娘亲日日对着谁,将来娃娃生下来便肖似谁,我已委屈下嫁过两个小白脸儿,若再生出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儿来,真真是此生无望,叫人抱憾终身。

  这展越大侠瞧着功夫绝顶好,也没有读书人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思,若是常常对着他,顺带日日见他打一套拳,与他聊聊传闻中的江湖轶事,想必对腹中娃娃大有裨益!

  此乃我平生第一次生出想与人结交靠拢之想法,而且十分之迫切。

  怀着这个念想,我欢欣雀跃和惊魂未定的小姨娘回了家,连带脚上步履都轻快了许多。

  孰料,刚到门口还未下车,便见着裴府的马车疾驰而来,车未停稳,裴衍祯已迫不及待一跃而下几步跨至我面前,伸手便来搀我,“妙儿,可有惊着?”一边问着一边蹙眉上上下下细细看了我一遭。

  我此时心情正好也没有那许多忌讳,遂撑着他的掌心,一个借力便跳下了车,裴衍祯定是听了展大侠的汇报方才来探望我的,想来也是一片好意,遂温言安慰他,“没事没事,你放心。”非但无惊,倒有喜,可谓意外收获。

  裴衍祯见我抚着圆圆的肚子冲他笑眯眯,方才松了口气,泛白的唇色慢慢恢复了一丝血色,向小姨娘问了声好便扶着我向里走,那审慎的态度倒像我爹对那些瓶瓶罐罐的叶子一般,叫我有些不自在。

  遂与他搭话,“裴大人,不知衙门之中饷银如何?”

  裴衍祯转头看了看我,道:“我的俸禄过去皆是如数交予妙儿保管,妙儿应是最清楚不过,怎会有此一问?”

  “呃……不是说知府的饷银,我是问捕头们的薪饷。”

  展大侠在衙门里当差,我若想时常见着他怕是不容易,我以为,同样是当差,何不将他请来我们沈家当差?我们沈家也算是大户人家,给我们家做名护院应也不算埋没了他,当然,自是不能叫人随随便便无缘由就蹬了裴大人跟随我们沈家不是?

  自小,爹爹便告诉我们“以情动人”不若“以钱动人”来得快捷有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现下向裴衍祯打听好展大侠的薪饷,明日派人去和展大侠提个翻倍的价,不晓得能不能将他请来。

  裴衍祯一顿,立刻善解人意道:“妙儿可是想酬谢展越?无妨,我自有重金相谢。妙儿无须操心,在家多多静养方为正事。”

  我觉得小娘舅平日里善解人意均叫人熨帖妥当,今日这善解人意却解得不甚好。只是,他这般一说,我却不好再巴着他追问了,只好另谋办法。

  不过一个时辰,裴衍祯前脚刚离,宋席远后脚便到。我素来心软,看着他们这样错过连面都没能照上一眼难免有些惋惜,遂道:“宋公子来晚一步了。”

  宋席远立刻如临大敌满面紧张,“啊?妙妙,你和裴大人重修旧好了?都怨我知道得晚了,都怨我!可是,我一知晓你遇险便立刻快马加鞭赶了过来,看在我这一片痴情的份上,妙妙你无论如何不能这般对我。”

  看他这样着紧裴衍祯,我十分感慨,端了碟糕饼给他,安抚道:“你放心,没有重修旧好。”

  宋席远立时三刻神清气爽了许多,拉了我左右看了一遍,确认无恙后,喜滋滋瞧着我隆起的腹部道:“妙妙,近日里我给闺女想了个好名字,唤作宋宛唐,我们宋家到了这辈,闺女排的是‘宛’字辈,而这‘唐’字便大有讲究了,既谐音‘糖’又谐音‘塘’。当年,我第一次见着你,你在吃糖,第二次遇见你,你落入水塘。宿命啊宿命,这就是你我二人宿命中的‘唐’。”

  “果然很宿命。”我干干蹦出一句,“不过这孩子怕是用不到这个宿命的名字。”

  “为何?”宋席远面色一颠簸。

  “因为他不姓宋。”我实话实说。

  “难道姓裴?”宋席远立刻狰狞了许多。

  我心平气和与他道:“不是,姓沈。”这孩子既被太医铁口直断与裴家宋家皆无关联,往后还得仰仗他外祖父出资让他吃穿无忧练武习文,自然得姓沈。

  宋席远闻言,闷了闷,之后坐了一会儿老陈来报说各柜面掌柜等着报账方才地离去。

  第二日我打点了些银两,顺顺当当打探到了展大侠的月俸,也托人委婉表达了雇佣他来沈家做护院的意向.

  展大侠果然爽快,当下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了。

  我心下十分欢喜,更觉着自己没有看走眼,这展越果然是个忠良之辈,所谓忠臣不侍二主。当然,我更相信以沈家的财力,拿着白花花的银锭磨铁汉,总有一天可以磨成绣花针。是以,又将俸银翻了一倍。

  今日一早我便坐在前厅等人回复,不想没等着日盼夜盼的展大侠,倒是等来了两日不见的小娘舅。

  不知是正要去公堂还是刚从公堂下来,裴衍祯一身朱砂官袍还未褪便踏了进来。我满心期许地向他身后望了望却没瞧见展越。

  “妙儿可是在等谁?”

  我回身,但见裴衍祯扬了扬眉尾正瞧着我,一袭朱砂艳色衬得他益发润如白玉,丰神毓秀,叫我生生一怔,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幸得腹中娃娃翻身踹了我一脚,方才将我震了回来,大义凛然地收回放在裴衍祯面上稍稍长久了些的眼光。

  一时不免反思自己近日里是不是吃小娘舅烧的醋溜白菜吃多了,酸醋入脑,竟会突然觉着斯文人其实瞧着也还衬眼,完全违背了自己笃守一十又九年的信仰,罪过罪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幸得我马上便转了回来。

  正心中思过,却不妨见裴衍祯看着我忽地荡开一笑,眉目舒展,柳絮过轻舟一般悠悠飘散,不着痕迹走近了两步,“妙儿~”

  那声音真真是个如水将化循循善诱。

  此乃正宗裴氏流收妖化敌大法。
知情人?湖中鱼?

  我心下一警觉,旋即稍稍侧开身子,道:“裴大人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正欲与你打商量。”

  “哦?何事?”裴衍祯低头抚了抚袖上纹路,漫不经心道:“若是展越一事,便不必商量了。”

  “为何?!”我猛一抬头急急问道。我记得回回遇事裴衍祯太半皆是顺着我的,过去看在我是她娘子的份上,现如今看在我是他表外甥女的份上,作为一个长辈便处处谦让包容我些,怎地今日这般决绝?

  裴衍祯淡淡看了看我,“妙儿重金相聘展越可是为了酬谢?”

  “不光为此,我想要日日都能瞧见展大侠。”我急得一下便将心里话脱口而出,一说完我便悔了,后悔自己说得太直白了,我此番举动无异于挖墙脚,既是要夺便该婉转地夺,这么直白地说出口,未免显得有些强取豪夺,拦路抢劫一般不地道了。

  “哦?日日想见?”但见裴衍祯眼睛一眯,将几个字放在嘴中慢悠悠嚼了嚼,似笑非笑。

  “我晓得这叫你有些为难,但是,衙门里人才辈出,想来也不缺这一两个捕快吧?而我如今行动不便,着实须个把功夫好的护院随身跟着,不知可否通融一下?”我将话说得圆润些,试图亡羊补牢叫裴衍祯觉得我不是和他抢人。

  裴衍祯越过我看了看院外的风景,半晌,方才悠悠道:“倒也不是全无转圜商量之余地。”

  “怎么说?”我就知道,裴衍祯最是好说话!

  但见他不紧不慢收回眼光,望进我殷殷企盼的双目中,缓缓开口,“妙儿若是哪日能日日时时皆想见着我,我便将展越派与沈家做护院。”

  这……

  “你二人在作什么?”我正楞着,不妨听见耳畔传来一个声音,转头,却是宋席远站在花厅门槛外,双眉紧蹙,手中折扇一敲门框,“啪”地炸出一声响。

  我低头,却见我双手正抓着裴衍祯的袖肘处,离得近得不能再近地倾身向他,裴衍祯正脉脉垂首看我……想来是方才我为着展越之事一时激动竟不知何时抓住了裴衍祯,自己亦未知觉,现下叫宋席远瞧见,难免要做些暧昧不当的联想。

  我赶忙松开裴衍祯,避开一段距离,果断对宋席远撇清道:“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我不会对你的衍祯做什么的!”

  “我的?”宋席远一怔。

  “谁的?”裴衍祯一顿。

  了不得!我一时着紧,竟将真想袒露了出来!他二人本来情意隐晦在心,自以为瞒天过海,这下却叫我看出来,可不得着恼!这可怎么圆才好?

  我忙道:“我什么都不晓得。”说完又觉着自己越抹越黑。

  “你不晓得什么?”宋、裴二人双目炯炯阴沉盯着我,异口同声。

  我低头抚了抚肚子,只当充耳未闻。

  “妙妙。”宋席远折扇一展,声音又低沉了两分,平日里见惯了他嬉皮笑脸,何曾见过他这般面带霜寒,声音凛冽。

  我双眼一闭,豁出去道:“你们放心,我虽看出一点……一点点你二人隐晦禁断之情,但是我沈妙又岂是多嘴之人,断然不会往外说与第二人听的,况且,我真的只瞧出一点点,很少的一点点……”

  我捏了小拇指比出蚊蚁还小的丁点,坚定撇清。

  “禁断之情……?”裴衍祯面色由疑变惊又转怒,既而腮骨动了动,竟是咬牙切齿,长袖一拂,双目闭了闭,别过头去,一脸我多看我一眼便会忍不住杀人灭口的样子,惊得我不行……

  宋席远手中折扇“吧嗒”一声跌到地上,扇钉脱落,一把扇子好端端散成片片,看这下场……想来也是把知晓内情的扇子……

  “妙妙,我有时真想挖个坑将你埋了,大家清净!”宋席远面无表情吐出一句话,毫无遮拦地表达了被人揭晓真相的恼羞成怒。

  他二人这般形容骇得我生生退后了两步,正待喊绿莺,却听宋席远狰狞问我:“你从哪里瞧出这所谓的‘一点点’?!”

  我被困在桌子和他之间退无可退,低声讷讷,“就是……就是秦楚馆那遭……你吃小娘舅的醋……小娘舅吃你的醋……你们……你们皆喜男风……”

  裴衍祯伸手直捏眉心,一撩衣摆坐了下来,信手端起一旁的茶碗要喝。

  “别!”我伸手拦他,他方才低头一看,这送到嘴边的不是茶碗,是我爹爹前日里起兴刚买的一个小鱼盆,若非我好意相阻,他险些便要吞鱼自尽了……

  宋席远绕了花厅来来回回疾疾走了两圈,最后站定,对着厅首供着的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小像入了一会儿定,胸口仍旧起伏不定。

  瞧他二人这般模样,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妨腹中娃娃连连蹬了我两脚,颇有少林夺命怀心腿之风,踹得我一个腿软,“哎唷。”一声,扶着桌脚便想蹲下来。

  “妙妙!”

  “妙儿!”

  二人异口同声同时回身,一左一右扶着我小心翼翼在圈椅上坐下,宋席远一下一下轻抚我的背,裴衍祯蹲下身蹙眉看着我的面色,“怎么了,妙儿?哪里不舒服?我这便去请大夫。”

  我喘了两下,回过气阻拦道:“没事。”指了指腹部,“就是这娃娃踹得狠了些。”

  他二人方才稍稍缓过面色,一舒气抬头却又不妨瞧见对方眼睛,立时三刻皆一脸嫌恶别过脸去,唯恐多看一眼便会长针眼一般。

  裴衍祯凝了好一会儿气回身对我肃穆道:“妙儿,你想太多了。我和宋公子毫无交情,过去没有,如今没有,将来也断不会有!”

  宋席远更是一字一顿坚定道:“妙妙,裴大人如何我不晓得,我宋席远从不喜男风!再与你重申一次,那日,我只是和人做生意,给程老板点的小倌!”

  “现下,你可相信?”裴衍祯又问。

  我怯怯看了他们一眼,但见他二人皆双目欲裂瞪着我,满脸我胆敢说半个“不”字就将我直接拖出去用虎头铡咔嚓了事的表情,心下抖了抖,小声道:“信,我相信。”

  “真信?”宋席远就差拿契约叫我当场签字画押了。

  “真信!”我满口信誓旦旦,心中又不免转了几个弯,既然他们二人非有禁断之情,那之前种种……难道……

  罢了,做人贵在难得糊涂,弄得那么清楚不过劳命伤神。

  这日他二人得了我的反复保证,方才义愤填膺地摔袖离去,难得地同仇敌忾。

  我悻悻唱了回白脸,乐得两日无人登门搅扰,好不悠闲。只是这展大侠之事却是无望了,叫我难免惆怅,腹中娃娃又像吹糖人般呼呼地大起来,让我四处闲晃不得,人多处更是去不得,唯剩一项事情可做,那便是钓鱼。

  其他事我不敢说有什么天分,只这钓鱼一项却还是有些天赋异禀,但凡甩竿,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必定有鱼儿上钩。一般我将鱼儿提溜上岸瞅瞅是红是白,便立刻让绿莺给放生回去。左右家里不缺这一两尾鱼吃,不过图个垂钓的乐子。

  今日我在瘦西湖畔将将不过坐了一炷香便钓了两尾一红一白之锦鲤上来,当下放生时听得一旁亦在垂钓的老伯道:“夫人好钓技,好心肠!”许久没听人夸我了,不免一时心花怒放,心下满足不已,口中矜持地承认道:“哪里哪里。”

  心花正开到一半陶醉处,不妨听得不远处杨柳枝下有人“嗤”地一声笑,旋即疏疏阴凉下步出一人,朗眉星目,皓齿熠熠,一身银灰衣裳,乍看素净,再看却通体隐有华贵之傲气。

  但听他道:“小姐这是在钓鱼还是喂鱼?”

  我正待回话,又听他不屑道:“这般喂鱼,小姐不嫌费事了些?”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此人言下字字现嘲讽,分明是说鱼儿之所以爱咬我的钩,只因我不杀它们,权当得顿免费吃食,何乐而不为。

  我当下一个不乐意,道:“一点都不费事。我乐意如此,听公子这般说法,想来技艺高超,不若也喂一回我瞅瞅?”

  那人挑了眼尾居高临下睥睨了我一眼,道:“小姐既下战贴,焉有不接之礼?今日我便与你比试一回可好?”

  “甚好。”此人气焰嚣张最是叫人鄙夷,正该压压他的目中无人。

  那人眼珠一转,又道:“既是比试,便有输赢,须压个注才有意趣。”

  “好。”我笃笃定是赢的,自然爽快应他,“你要赌多少银两?”

  他瞧着我八月半溜圆的肚子,莫名其妙绽出一笑,道:“不赌金银,就赌一问,小姐若输了,只需回答我个问题便好。”

  这话听着叫人十分地不舒坦,从头发尖不舒坦到脚趾缝,非但盲目自信到武断,还用施恩一般的口气说出,真不晓得是哪家放出的公子哥儿,这般没见过世面。

  我抬眼瞧了瞧他,“如若我赢了可怎么办?”
万万岁?娃娃爹?

  我抬眼瞧了瞧他,“如若我赢了可怎么办?”

  那人垂眼瞥了瞥我,甚慷慨道:“你若赢了,我不与你计较便是。”

  我一时顿觉喉头有些噎住……如今这世道,真真个儿叫人痛心疾首,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保不齐哪日冷不丁便遛跶出匹驴子来,譬如现下,我瞧了瞧这匹非我族类,顺了两口气道:“可要我谢恩?”

  那人弯身取过我身旁闲置的一根鱼竿,撩了袍裾便坐下,一本正经道:“大恩不言谢。不必多说,现下便开始吧。”

  什么叫蹬鼻子上脸?这便是蹬鼻子上脸!给个梯子,他还真就往上爬了。如今的公子哥儿呀……幸得我没再嫁,不然万一遇着这么个主,还不得被活活噎死。

  由此,我倒生出种劫后余生之庆幸,加之我如今肚子大了,肚量难免一并大了许多,遂不与他计较,甩竿便与他比试开来。

  一旁垂钓的老爷爷皆兴致勃勃聚了过来瞧我们比试。三月的瘦西湖正是婉柔恬静时,一汪碧水平滑如镜,倒映着两岸抽枝嫩柳,倒有那么两分美不胜收的味道,我闲闲握着钓竿,眯眼时不时瞧瞧远山近水,时不时瞧瞧浮标,眼光略过时,却不意瞧见那人正阴恻恻瞅着我,满目尽是不屑和判究,不晓得在想些什么深奥的事。真是个怪人……

  我鄙夷收回眼光,但见远处纤细钓线下浮标轻轻动了一动,正是有鱼靠近了,我立刻屏息凝神等着鱼儿一咬钩便收线,不妨却见水面处倏地落下一枚小石子,登时起了几圈涟漪,平静被打破,鱼儿最经不起吓,这一动荡自然便跑了,我一时气极,不免怀疑有人使诈,左右看了看,但见那人纹丝不动坐在岸边,一脸正人君子的模样,四下观赛的老伯伯们惋惜地替我连连摇头,我转念一想,若是此人投的石子,岸边这么多双眼睛替我瞧着,肯定当下便出了纰漏,想来是斜对岸的一群小童打闹玩水漂打偏了。

  正待静下心来继续等第二只鱼时,却听得那边“哗啦!”一声出水响,正是那人顺顺当当提溜了一尾通身火红的锦鲤收线甩到岸上。

  但见他瞧了瞧在岸上惊惶扑腾的鲤鱼,得意一笑站起身,居高临下道:“你输了。”

  我眨巴眨巴眼。四下看官见胜负已定皆一个两个散了去。

  那人理直气壮直白道:“敢问沈小姐这腹中胎儿是何人之子?”

  他竟然认得我?我虽然名号在外,但扬州城内晓得我长得是圆是扁的人其实并不多,况且,我但凡外出还遮个纱巾掩面,譬如现下……

  “怎的?”那人一抿唇角,“沈小姐不愿回答?莫非不愿认赌服输?”

  我干干一笑,“怎么会。”应道:“既是我腹中胎儿,便自然是我的孩儿。这位公子玩笑了。”

  那人眉毛一皱,显而有些生气了,“我问的是这胎儿生父。”

  我亦生气了,哪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这般问人,“说好只一问,这已是第二问了,莫非公子想出尔反尔?”

  我正和这横眉倒竖的公子哥儿对峙着,却不妨蓦地瞧见几条黑影,像是土行孙一般不知从哪里嗖嗖嗖蹿了出来,瞬间将那公子哥儿护得铁桶一般严实。

  几乎同时,听得一声高呼:“扬州知府裴衍祯率扬州大小官员乡绅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行人浩浩荡荡奔了来齐刷刷跪在那公子哥儿面前,乌压压一片,为首一人官服帽正,不是裴衍祯却是哪个?他身后除了一拨儿乌纱帽外,还有两个身影不容我错视,正是爹爹和宋席远。

  我瞧了瞧那气焰嚣张的公子哥儿,再瞧了瞧跪在地上低眉垂目的众人。

  陛下?吾皇?

  原来这公子哥儿竟是皇宫大内放出来的皇帝大人,难怪嚣张至厮,真真是个如雷贯耳!但见他瞧着诸人,眉毛轻轻抬了抬,面无表情抿了抿唇角。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扶着圆滚滚的肚子慢慢一点一点跪下,“民女沈妙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顺便掐了一旁吓傻了的绿莺,那丫头方才扑通一声跪下。

  跪了足有半盏茶,我的老腰险些便要撑不住时,方才听得头顶一个声音高高在上漠然道:“都平身吧。”

  “谢陛下。”一干人等纷纷利落起身,我却快不得,只能扶着肚子在绿莺的搀扶下一点一点站起来,众目睽睽下做坦然状娴雅敛眉。

  听得裴衍祯恭敬俯身道:“衍祯不知陛下圣驾降临,未有远迎接驾,万望圣上恕罪。”

  皇帝陛下面色一转,亲切道:“朕此番南巡本不欲铺张搅扰地方百姓,遂未通知诸位卿家,爱卿何罪之有。”一边伸手和蔼地将裴衍祯扶起。

  裴衍祯道:“谢陛下。”语气诚恳真挚,发自肺腑。

  二人这君臣和睦的一问一答,真真是个一派祥和歌舞升平,完美地展现了朝廷的和谐融洽。

  皇帝陛下信手挥了挥,那些围拢他的土行孙便一躬身子散了开,遁地有术一般倏地消逝殆尽,真真是个来无影去无踪,叫人叹为观止。

  但见皇帝陛下眼光一扫,掠过众人,停在爹爹身上,笑得其乐融融道:“沈谦,朕记得你过去和秦大人说自家独女貌陋粗鄙、脚大且无德,今日偶见沈小姐,朕以为,你未免谦虚过头了些,你说是也不是?”

  爹爹垂头拱手坦荡道:“陛下谬赞,草民以为凡事先有比较才有定论,今日因着小女身旁跟的是个粗笨使唤丫头,陛下自然会觉着小女尚且过得去,如若一旁站的是貌雅德馨的淑妃娘娘,小女怕不是便要被比到地里头去了。”

  闻言,皇帝陛下但笑不语,不知是个什么心思。

  难为这真龙陛下记性这般好,当然,我以为但凡小心眼的人记性皆好。当年,主持选秀的秦大人曾婉转向我爹爹转达过希望沈家将我送入宫中选秀之意,大概爹爹瞧出我是块不争气的料,既无狐惑魅主的资质,亦无勾心斗角的天赋,送进宫去怕不是没得宠先失宠,遂以我无貌无德为由推诿了此事,不想一恍多年,这皇帝陛下竟还记得……

  人群中宋席远眼角抬了抬,一旁裴衍祯面不起澜转道:“不知圣上此番南巡可有选好下榻之所?”

  此一问倒是关键。好像过去皇帝但凡南巡不是住的当地官员府邸,便是住的本地富豪庄园,这般盘点盘点,这扬州城便只有三处可选,一是裴府,剩下的便是沈家和宋家了。我爷爷在世那会儿好像就接过驾,菩萨保佑这皇帝陛下可千千万万莫看上我们沈家,这尾大龙我们真真伺候不起。

  听得那皇帝悠哉道:“先皇在世之时,四度下江南,三次皆是住的沈家,犹记当年先皇曾对诸位朝臣大赞沈园之美,称是江南春色尽收其间。”我心下一个咯噔,所谓天不遂人愿,事情总是与愿相违的。却不妨皇上接着道:“我却听闻宋家‘个园’竹绿满扬州,不若便暂住个园。宋公子以为可便当?”

  这个弯转得大了些,在场诸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宋席远反应快,灵敏一撩袍摆跪下,爽快道:“岂有不便当之说,陛下真真折煞草民。承蒙陛下抬爱,圣驾光临,叫宋家寒舍蓬荜生辉!正是草民几代修来的福分,席远谢主隆恩!”

  皇帝陛下倨傲地扬着下巴满意地点了点,终在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簇拥下摆尾离去,临走时还不忘叫人拎上那条扑腾的锦鲤,顺带瞟了我一眼。

  过去三年皇帝陛下对我的大恩大德已叫我没齿难忘,今日一遭更叫我铭入五内,看着走远的人群,我伸手抚过一绺倒垂的柳条,怔忡失神……

  本来,若是他不问,我尚且糊涂着,今日经他这番一问,我倒是彻底晓得这娃娃的爹爹究竟何人了。

  原来,整个扬州城的大夫皆说了慌。真正说出实话的倒是那个一鸣惊人的太医。

  太医敢对天下人扯谎,却断然不敢对皇上扯谎,当初他给我诊完脉不管对外宣称是几个月,对皇帝陛下定是据实禀报,若他对皇上说我怀胎四月,那么无疑这娃娃便是裴衍祯的,若说怀胎二月,这娃娃便定是宋席远的,只是他据实诊出我有孕三月,遂无人知晓这娃娃生父何人,故而皇帝陛下今日有此一问。

  只是,为何这皇帝老爷非要揪着我这腹中娃娃的源头刨根究底呢?

  真龙天子的心思果然浩渺又深邃,不是我等升斗小民能揣测的。若是我能想明白,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怕不就是我了。
冤大头?鲜鱼汤?

  今日撞了煞星,须得去去晦气,想来是近日里寺庙跑得不够勤,香上少了些。

  我琢磨了会儿,当下便唤车夫调头去大明寺烧香拜佛。

  让绿莺捧了半箩香烛,我一路从大雄宝殿内的释迦牟尼佛开始起拜,药师佛、弥勒佛、南海观音、四大天王、十八罗汉……挨个儿上香上过去,见神便拜,正晕头转向拜到不知哪位神仙处,听得一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喃喃有道:“求神仙保佑我找个和衍祯哥哥一般才貌双全的好夫君。”片刻后又补道:“让沈家那个什么小姐不得好下场。”

  我抬头看了看端坐在供奉台上的神仙,不是别个,正是娴静亲和的送子观音,手中还抱了个穿肚兜的瓷娃娃。再转身看了看一旁合掌虔诚祈祷的香客,是个俏生生水灵灵的姑娘家,约摸也就十七八年岁,想来毕竟年轻了些没有我这许多人生阅历,遂好心与她道:

  “姑娘,这座上观音娘娘司管的是送子,若求姻缘还是隔壁月老庙里的月下仙人灵验些。”我想了想,语重心长又劝解了一句,“另外,据我所知,不管哪路神仙好像都只管佑人平安,坑人害人这事儿想必是不大受理的。”

  那姑娘睁开眼斜斜瞅了我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傲气冲天道:“本宫……本姑娘有求,谁敢不管?!”

  这口气……听着有几分熟捻。

  未待我琢磨出到底熟捻在何处,她已高高抬着下巴尖儿转身离去,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那走路的步子一看便知是练家子。顷刻,这主仆三人便消失在了香客如织的大殿里。

  “小姐,刚才绿莺分明听得那人爱慕姑爷……哦,错了,是舅老爷,还咒小姐!”绿莺捧着几只金箍棒一般粗的香柱子嘟嘴嚷嚷,模样十分滑稽。

  我顺手将手上香灰在她袖摆处蹭去,低头笑了笑。

  裴衍祯是个祸水才子、宋席远是个风流财主,左右没一个好的,谁叫我倒霉一前一后嫁了这样两个夫婿,被个思春的姑娘家咒咒也是家常便饭举手之劳之事,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过去我只是捕风捉影晓得一些,今日听得一人亲自在我面前这般虔诚诅咒我委实叫我心里有那么一丁点儿不顺畅,怨来怨去最是怨裴、宋两个罪魁祸首。

  “小绿,走吧。”我大腹便便转过身便往殿外去。

  “小姐,这香不烧了吗?”绿莺跟在后面咋呼。

  “不烧了,我们买小人去。”

  “啊?小人?什么小人?” ……

  出了大明寺,我在庙外绕了一圈,果然瞧见了摆摊子的王大仙,他那双贼精贼精的老鼠眼自然一下便瞅见我了,本来眯缝的瞳仁一下瞪得铜钱一般大,颠颠儿热络道:“沈大小姐来上香?今日是要在我这儿卜上一卦儿还是买点香烛?”

  这王大仙平日里就扎在这大明寺外,打的是算命卜卦的牌号,行的是摆摊揩油之事,别瞧他那担子小,里面什么东西都齐全,上至蜡烛香纸贡果平安符,下至纸钱冥币小人桃木剑,样样齐备。本来这些东西和别家商铺卖的无甚区别,只是他一张嘴巧舌如簧,总能说得玄乎其玄仿若天上地下独此一家般,不少耳根子软的香客便被他诓了去,常常不免花双倍的银两买了他家东西。虽说此人市侩了些,却顶顶能说,天南海北什么都能侃,彼时我初离开宋家时,常来此烧香问卦,一来二去便认得此人,若有闲闷时到他这儿听听段子,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今日我却不想听他胡吹海侃,遂开门见山道:“给我来两个纸头小人,男的。”

  那王大仙四下瞧了瞧,恨不能一下捂住我的口一般战兢脱口道:“哎哟喂,我的沈大小姐,你买便买,这般嚷嚷出来还让不让我做生意了?如今不比过往,现下可是裴大人坐着那知府的位子,这位爷儿斯文高雅最是见不得这些怪力乱神的,查办这巫蛊之术可严了……”

  忽地噤声一顿,怕是想起裴衍祯是我娘舅之事,眼睛滴流一转忙补道:“当然,有裴大人这样的父母官正是我等百姓的福祉。”

  “你莫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你有没有纸人,你若没有,我便去寻别家了。”我不耐打断他。

  他立时三刻便道:“有,怎么会没有,沈大小姐要的东西,便是没有我王大也要变个有的来。”一边神神叨叨慎重从摊头底下翻出个乌漆吗黑的布包裹,一层层揭开,掏出两个小纸人诡秘地悄悄递与我,摆出几根钢针,低声鬼祟道:“沈大小姐若是想咒哪个人只需将此人的生辰八字写在上面,拿这钢针扎这小人,包管一咒一个灵验,扎哪儿疼哪儿。一两纹银一个。”

  我正拿了那小纸人左右看着,不妨听见一旁一个青翠的声音道:“这是什么东西?”

  回头一看,正是方才庙里的那个姑娘,正好奇地睁着两只溜圆的眼瞅着我手上的小人。那王大仙岂有放着送上门的客人不拉拢之理,当下便对这姑娘如是这般这般如是解说了这小人的用途,那姑娘听得两眼兴奋放光彩,当下便说要买个女的纸人。

  我默了一默,对王大仙道:“我二人合起来一并买了你三个小人,你这价钱可要算得便宜些,就十五文一个吧。”

  那王大仙割肉一般扭曲着,“您这价杀得忒狠了些,看在您也是熟客的份上,就算二十文,可好?”

  “十五文。”我一口咬定。

  不料一旁那姑娘非但不领情还拿眼角瞥了我一眼,满目鄙夷,“锱铢必较!庸俗!”言毕,让身后仆从丢下一锭白花花的银两扬长而去。

  所以说,好人做不得。

  我叹息着拿了纸人扶着肚子便走,听得王大仙嚷嚷道:“沈小姐,您的钱可还没给呢。”我回头努了努那锭起码十两的银子道:“不是这冤大头一并付了吗?”

  王大仙讪讪陪笑,“沈小姐真会借东风……”

  本来以为烧了香,晦气多少去了些,不想车子刚在家门前停稳,便见护院大墙外赫然多出一圈板正板正面带煞气的护卫,官家见我下车,忙一溜儿小跑过来道:“小姐,皇上来了,听说夜里要在大宅用晚膳,如今正门怕是走不得,老爷吩咐我让您从偏门回厢房。”

  我就晓得皇帝陛下虽说住到宋家,断不会放过揩我们沈家的油,不晓得除去这顿晚饭,此趟下江南我们沈家得垫多少银两进去才能叫这万岁爷满意……我摇了摇头被绿莺扶着自偏门回了房。

  凳子还未捂热,便听得门外有人唱诺,“皇上赐宴——”

  推门出去,但见一个面白无须的公公站在门外,“陛下请沈小姐一并入席,沈小姐请随咱家来。”

  我怔了怔,道了声谢便跟着他去了膳厅,但见厅内原本的圆桌已不见,换了张长条红木桌,皇帝坐于首位,右下首是裴衍祯,左面是我爹爹和宋席远,桌子上杯盘碗碟各色江南美食琳琅满目,正中一盆热汤正冒着气,十分乍眼。

  我敛眉福身,“民女参见陛下,陛下赐宴不胜惶恐,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想,如今吃自家饭菜还要做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状,真真是个粒粒皆辛苦。一时后悔自己今日在大明寺外怎生漏买了一个纸人。

  一落座,便听那主子发话了,“这鱼汤刚刚上来,正是新鲜。曹公公,给沈小姐盛上一碗。”

  爹爹眉毛一抖,裴衍祯面色一变,宋席远指尖一动,旋即两眼一弯笑盈盈道:“听闻这鱼是今日陛下亲自捕获的,沈小姐好福气能得陛下亲赐羹汤,不知席远可否亦沾得一点圣光,斗胆一求,尝尝这麟鱼之鲜?”

  那曹公公气定神闲地照皇帝的嘱咐给我舀着鱼汤。一厅之中除了汤入碗声,半点杂音全无。

  但见那皇上和煦地看了看宋席远,半晌,嘴角一弯,笑道:“这有何不可?曹公公,沈小姐那碗汤便先给三公子吧,再另斟一碗给沈小姐。”

  “是。”

  但见宋席远手指纤长握了小勺,稍稍垂首文雅地吹了吹热汤,不动声色舀了一匙送入口中,闭眼回味了一番,再次睁眼意犹未尽道:“果然鲜美。草民居于扬州二十余年,第一次晓得鲤鱼汤也能如此美味。”接着便十分捧场地将整碗汤一饮而尽,那模样不知为何瞧在我眼里倒有几分大义凛然的样子。

  皇帝陛下得了宋席远的奉承,笑得十分受用。

  眼睛一抬,却见爹爹和裴衍祯皆不着痕迹盯了宋席远面色在看,裴衍祯想来筷子握得紧了些,骨节都有些泛白。

  约摸半盏茶的工夫,三人不知为何同时有些松了口气的模样。我莫名其妙瞧了瞧面色红润如常的宋席远,低头默默喝自己的汤。

  来回折腾了一日,我委实有些累了,吃完这顿挂羊头卖狗肉号称御宴实则沈宴的晚饭后,洗涮洗涮便上床睡了。

  不成想睡至夜半,腹中绞痛,痛得我连声音都快发不出,一伸手打翻了床头的琉璃盏,惊心动魄的响动引来了外间陪夜的绿莺。

  “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哪!小姐要生了!”

  一时间,丫鬟、爹爹、姨娘、大夫、稳婆……人来人往,轮番进出……

  “可是要生了?”

  “沈小姐可是吃了催产的药草?”

  “妙儿嗳……”

  “小姐,快,加把劲!”

  ……

  那疼痛初时还好,只是一阵一阵地碾过,其后便越来越骇人,像是有人举着把斧子将我活生生劈裂,又像是黑白无常正拿了锁链拴着我拖着我,直直往下坠……

  我瞪着帐子顶,迷惘地看着那些时而模糊时而刺眼的光影晃来晃去,依稀觉着自己快要升仙时,听得“哇!”地一声破晓啼哭。

  石破天惊。
元宵圆?溶血融?

  “恭喜沈小姐贺喜沈小姐!生的是位小公子!”那稳婆脸上犹带血迹,乐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抱了一团棉花一般又小又软的湿圆子放到我面前。

  我勉力伸出手用指尖摸了摸他的脸,毛茸茸的,似乎有些意趣,是以,我又摸了摸,不想,这闭着眼睛的圆圆忽地动了动,叫我鬼使神差地一眼便瞧见了那耳廓后的一颗淡痣……

  “抱出去给我爹瞧瞧吧。”我咳了咳,一开口一把嗓子嘶哑得连我自己都被惊了一跳。

  “是是是,老身这就去。沈小姐产后体虚须得好好修养。”那稳婆得了我的话,托着小圆圆乐颠颠便出了里厢。

  “母子平安!给沈老爷、诸位姨娘们道喜!”

  姨娘们一阵雀跃,不晓得唧唧喳喳七嘴八舌在说些什么,只听得我爹声如洪钟开口压过诸人道:“瞧这小模样!怎么小得跟颗没包馅儿的汤圆似的!”

  稳婆笑了笑,“沈老爷莫急,小公子八月出世自然不比那些足月的孩子个头大,民间有一说七活八不活,老身本以为此番凶多吉少,不成想沈小姐吉人自有天相,竟然生得比那些足月之人还要顺畅,想来小公子定是福星转世,往后仔细调理,长大些个头必定不输他人。”

  “好好好!”爹爹听了稳婆一番舌灿莲花,似乎十分高兴,爽快道:“打赏!今日人人有赏!陈婆更要重赏!”

  “多谢沈老爷,多谢沈老爷!”稳婆忙不迭的一串儿谢。

  紧接着便听一阵“噼里啪啦”震天雷响,想必是姨娘叫人在大门外放爆竹庆贺。我已倦极,竟觉着这绵绵的鞭炮声像极小时候娘在床头哼的小调,不消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睁不开眼,跌入一片黑甜乡。

  不晓得睡了久,昏天黑地之中似乎梦见了一个人,同往常我生病时一般,彻夜不睡地倚靠在床头,时不时伸手轻轻地抚摸过我的脸颊,仿佛这样摸一摸便能均分了我身上的病痛,“叫你受苦了……将来,我一样一样皆替你讨回来,好不好呢?”不高不低不急不缓的声音徐徐入梦,似真似假……

  待我睡饱饿醒再次睁眼之时,日头已爬得半山高,绿莺正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在挂帘子遮光。

  我咽了咽嗓子,对她道:“别挂了,我有些饿,你去与我拿些吃食来。”

  绿莺回头瞧见我醒了,欣喜道:“小姐,你可醒了,这都睡了将两日了,大姨娘正说再不醒便要掐你胳膊将你叫起来,唯恐小姐饿着,这不,桌上的饭菜才刚送来,都还热着呢。”

  我转身正待起身,却不妨瞧见枕头旁端端放着个还不如枕头大的小汤圆,小脸小手、小胳膊小腿儿,嘴角秀气地抿着正敛眉闭眼睡得一派斯文祥宁。叫我不由地心中一痒,想伸手挠一挠他,又觉得这样做似乎有些缺德,坐着天人交战了一会儿,不妨听得绿莺一旁噗嗤笑了一声,“孙少爷睡得不比小姐少,小姐若想抱,一会儿用好饭才有气力抱。”

  我一想,也是,遂半坐起身,绿莺将饭菜用个托桌放了摆到床上,从不曾饿过这么长时间,我一时吃得十分欢畅,连平素里嫌油腻的东坡肘子都啃得溜溜香。

  一边吃,一边听绿莺在我耳旁一边舀汤一边絮絮,什么三公子不管不顾自己有恙在身当夜便坐了马车赶过来,舅老爷干脆连马车都没坐,是自个儿驾马跑过来的,顺带慨叹了三公子不晓得生了什么毛病,一脸虚白,走路脚都飘得有些软,又道舅老爷骑马如何如何地鞭如疾风快如闪电英姿飒爽,只可惜,听说我爹一个都没让进园子,皆挡在了花厅外,客气地叙了两盏茶便都打发回去了。

  我无甚所谓听着,权当下饭的菜一并吃进了肚子里。

  将养了几日,镇日里不是吃便是睡,若不是偶尔汤圆难得醒来的时候能逗他一逗,我已闷得快要成块霉豆腐了。今日瞧见外头天气正好,也无风,遂撺掇小姨娘扶我到园子里散散心。

  一路嗅着三月花草香,我一边慢慢挪着步子,一边时不时在小姨娘滔滔连篇的八卦絮叨空隙里插上一句“哦。”“嗯?”“啊!”,身后,绿莺抱着汤圆亦步亦趋跟着。

  都说江南春色尽收沈园倒也不假,沈家多少代真金白银砸在这园子里,网罗了多少能工巧匠给修出来的园子,能不美吗?当然,我以为我们家园子美倒与那花花草草春色什么的无甚关系,最美在于错落放置的太湖石,行走其间,有种曲径通幽的静谧之感。

  然,不想今日这曲径非但通“幽”,还通到了龙脉。

  正转过一个假山回廊,迎面兜头便撞见了顶顶尊贵的皇帝陛下,听得一旁公公叱责道:“大胆!何人惊驾?”

  姨娘和绿莺已然吓得立马跪下,我正待下跪,却听得那万岁爷和蔼一笑道:“这不是沈小姐吗?免礼,都起来吧。”

  “民女该死,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我福了福身。

  “呵呵,朕见今日天色方好临时起意来游沈园,不过刚到,怨不得沈小姐,何罪之有。”皇帝陛下笑得一脸亲民,与那日湖边所见判若两人。

  我不由抬头看了看,却瞧见他身后一队随行里,正有我爹爹和裴、宋三人,唔,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是别个,正是那日我在大明寺里有过两面之缘的俏姑娘,正瞪着两只溜圆的眼瞅着我。

  “这孩子是……?”皇帝陛下的目光一举越过我和姨娘,落在了绿莺怀里的汤圆身上,假模假样开口侧身问爹爹。

  “是草民前些日子新得的外孙。叫陛下见笑了。”爹爹答道。

  那皇帝一时恍然大悟道:“哦,那倒要恭喜沈谦了。”

  “不敢当不敢当,谢陛下。”若照平日里爹爹的脾性定会哈哈大笑,现下这般拘礼客套应付着这真龙天子想必叫爹爹憋屈坏了。

  “抱过来朕瞧瞧。”

  宋席远眼睛一抬,裴衍祯眉间蹙了蹙。

  “是。”绿莺赶忙将汤圆抱了上去给万岁爷瞧。但见那皇帝挑眉睨了一眼汤圆,凉凉道:“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那眼神,那语调,怎么听怎么透着股不屑的酸味,我一琢磨,是了,定是嫉妒了!别看皇帝陛下三宫六院,听闻至今除了五位娇滴滴的小公主半个男嗣的影子还未见着,虽然我以为女娃更好,但天子之家不比平民,现下见到一个平头百姓家一举得男,自然是要有那么一丝嫉妒。

  “陛下谬赞。”爹爹应道。

  “可有名字?”见万岁爷那架势似乎要垂恩赐名的样子,我忙道:“小儿名唤沈宵。”

  “沈……霄?”皇帝陛下将个两个字拉得面条一般长,面色一沉道:“待乘雷雨腾云霄。好有气势的一个名字,嗯~?”

  呃……

  “陛下恐误会了,不是云霄的霄,是元宵的宵。”爹爹不慌不忙解释道。因为娃娃长得白白小小实在像汤圆,其实当初若依着爹爹不拘小节的性子,说不定便叫“沈圆”了,幸而我转了个弯,汤圆不就是元宵嘛,爹爹一听一拍即合,遂定名“沈宵”。

  闻言,皇帝陛下面色方才缓了缓,道:“元宵?好名字,甚是和乐。”不知是不是汤圆闭眼淡然酣睡的样子逗起了他的兴子,但见他一时兴起伸出手指摸了摸汤圆的小脸,本来汤圆正睡得一脸乖巧,此刻却忽地张开一双黑黑的眼睛,小狗一般一口将放在嘴边的龙爪子给嘬进了口中,又快又准。

  在场之人皆惊了,一个两个皆扑通通跪了下来。

  “大胆小儿!竟敢咬皇上!”随行里的那个俏姑娘一下冲了上来,冲着汤圆便是一句义正词严的怒叱,汤圆扑扇扑扇两翅长长的睫毛,再次安然入梦,那姑娘俏脸绿了,转头掏出一方手绢递给皇上,“皇兄,可有流血?”

  我顿了一顿,皇兄?莫不就是那九公主?深宫大内里关久了难怪这般没见过世面,汤圆不过将将生下来没几日,一星半点儿牙齿都没有,这一口上去莫说“流血”便是个“咬”字也挨不上边儿,顶多是将这龙爪子错当成吃食含了一含。

  “小儿唐突,冲撞了陛下!万望陛下恕罪!”我做了一副惶恐样子连连叩头。

  “罢了。”但见那皇帝慢条斯理拿着手绢儿拭了拭手上口水印子,道:“无妨,九妹不必担心,未见血。”忽地,目中光芒一转,邪邪一笑道:“说起见血,朕倒是听闻有个滴血验亲之说,姜太医,是与不是?”

  随行之人里一个发须斑白的老者立刻拱手弯腰答道:“正是。如需验证血亲,只需取二人之血两滴于器皿中,若血滴融合则为亲眷,若两血相斥凝结则无亲属关系。”

  我心下一跳。不成想这皇帝逛个园子竟还随身带着太医,分明是有备而来。

  听得那皇帝悠悠道:“哦,如此听来甚是有理,不若,现下便试上一试,裴爱卿和三公子以为何如?”

  裴衍祯面色如常,宋席远微微笑着,皆道听凭圣上吩咐。

  皇帝陛下雷厉风行地便带了一行人上前院花厅里坐定,显然,这位圣上若闹不清汤圆是何人所生绝不会善罢甘休,执着地叫人费解,不晓得安地什么心思。

  我抱着怀里白嫩的汤圆,看着那太医举了明晃晃的银针来取血,心中有些不舍,但转念一想,舍不得孩子赶不跑龙,遂咬牙转头不去看。一转头却不妨瞧见裴宋二人皆心疼地盯着汤圆在瞧,那眼神一个赛一个的似剜肉一般。九公主亦好奇地凑在一旁,近乎要挨上了裴衍祯的臂膀。

  “裴大人,宋公子,二位哪个先来?”姜太医客气地举着瓷盆子磨刀霍霍向他二人。

  “我先来吧。”宋席远一挽袖子,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臂,另一只手直接拿过刀子利落地在臂上划拉出一道口子,立刻,鲜红的血珠子前仆后继涌了出来,我闭了闭眼。

  再睁眼,但见那姜太医正谨慎地将宋席远的血滴和汤圆的血滴取了放在一个小瓷碟中,四下悄然无声,众人皆目光灼灼盯了那血珠子在看,盯得那瓷碟子都快穿洞了。

  不消片刻,便见两滴血滴慢慢地碰触抱团,最后,融合在了一起。

  “恭喜宋公子喜得贵子。这孩子应是宋公子所出。”那姜太医举着带血银针对宋席远道。

  我抱着汤圆手上一动,宋席远眼睛当下便弯成了一弯下弦月,连手上捂伤止血的帕子掉落地上都未察觉,裴衍祯拂了拂袖口,不动声色。皇帝陛下眉头一拧。

  就在此时,裴衍祯却忽地站起身,取过刀子亦给了自己一下,依葫芦画瓢将自己的血珠子和汤圆的放在一处。

  电闪五雷轰!不成想,这两滴血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晃晃悠悠颤颤巍巍亦融成了一颗,未见丁点凝结。

  “啊!”姜太医傻眼了。宋席远一怔,爹爹一拍额,裴衍祯淡淡一笑,皇帝陛下双目一瞪,九公主樱口一张。

  我瞧了瞧汤圆耳廓后的淡痣,忽地起了些兴致,“不若民女也来一试。”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我已划拉了自己的血和汤圆的血放在一处,两滴鲜血轻轻一碰,少顷,干净爽快地凝结成了一抹褐红。

  “姜太医,这却是个什么说法?”我仰头,兴味十足地虚心求教。

  “这……这……这……”但见那太医眉毛胡子一把抖,被扣了一脸夜壶一般凌乱不堪,抽搐得忽紫忽绿。

  皇帝陛下当即面上恍若被人狠狠糟蹋了一脚鞋印子,登时黑得堪比锅底,攥着袖口一拍桌子,太半忘了这馊主意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自取其辱对那太医破口骂道:“荒唐!”

  滴血验亲之事遂不了了之。
化斋饭?墨汤团?

  为何从古到今历任皇帝陛下皆欢喜下江南?

  这自然是有个由头的。一来,江南水陆四通八达乃鱼米之乡,故而富庶财神遍地是;二来,江南四季如春温润平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而倾城美女处处有。

  是以,这“皇上下江南”,我以为倒和那庙里的和尚外出化斋饭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皇帝陛下化缘自然不比那些清贫僧人,手中托的可不是普通的木钵盂,皇帝陛下手中托的可是个锃光瓦亮的紫金钵。这紫金钵不是别个,正是“国中统运贩茶之权限”。

  此权限本牢牢攥在杭州陆家手中,也就是我外祖父手中。彼时,国中最大的富豪正是陆家,还没我们沈家什么事儿。怎奈外祖父他老人家是个命中注定无子的,所生的娃娃个个不是早夭便是多病,最后只剩下我娘亲一个独女,全家上下宝贝了得,许配给我爹爹时,那嫁妆摞了一车又一车一船又一船分拨儿运了足有半月方才运完。

  早年,外祖父曾从陆家旁系过继过两个儿子来,说是预备将来继承陆家财产一并养老送终的。不想,我娘嫁后两年,外祖父前脚登仙,后脚一纸圣旨便到,列了十条罪状名正言顺地查抄了陆家,一时树倒猢狲散,陆家所有资产一并充入了国库,也就是先皇的腰包。然而,却隐有传言说先皇从陆家抄得的家财远未有估算中丰盈。此后,坊间便慢慢有一传言,说是其实陆老爷早瞧出陆家树大招风盛极必衰之势,老早便想开,将资产一点一点转移开来。转移到哪里去了呢?陆家人丁稀薄,大家一猜便猜到了我娘头上,不想我娘也是个红颜命薄的,生下我后不过将将三年便也登仙了,而沈家也并未如大家猜测一般并得陆家财产一夜暴富,而是在我爹勤勉的努力下一点一点将生意做大,大家有目共睹,遂,陆家大宗资产去处至今是个谜。

  而那统运贩茶之权自我外祖父去世后也撤去了,均分与各个产茶之地,各茶商之间相互制衡这许多年,倒也没瞧见哪个做大的。不成想,如今皇上下江南在一次宴饮商宦之时居然金口一开说是要将这茶权从各地重新集结,设个统运权。自古茶、盐乃两大命脉,握了这茶权无疑便等着日进斗金。一时间,各大商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谁都想借着这个机会鱼跃龙门。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我爹和宋席远。

  最后,何人拔得此筹?皇上独具慧眼相中了茶痴宋席远。对此,皇帝陛下有言:“宋席远经商有道年轻有为,对茶叶又知之甚深,见解独到,将统运贩茶之权交与他,朕十分放心。”

  事后,隐约听闻宋席远花了五百万两雪花银捐了个不大不小无关痛痒的挂名小官,众商一时恍然顿悟悔不当初,这上供也要上供得婉转隐晦不是?看看宋席远,明则分文未贡,实则大下血本,又无贿赂之嫌疑,捐官可不正是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叫皇帝陛下既在面子上抹得开,又充盈了国库。而且还听说不知怎地经宋席远牵线搭桥,随行的九公主相中了杭州知府,就等回京城里皇帝陛下一旨赐婚。

  宋席远此番上下打点得甚圆满,月余后,皇帝陛下化缘化得盆满钵满,顺带勉为其难带了一个宋席远奉上的江南美女满意地摆尾驾云返回京城。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送走这尊大佛后,日子倒也就这么一日一日平铺直叙波澜不兴地过了下来,一晃便是三年,宋席远的生意蒸蒸日上,裴衍祯坐上了两江总督的位子,我爹没争到那茶权反倒十分开心大松一口气的模样,大弟弟如今跟着爹爹开始正式学做生意了……样样皆顺理成章地顺当着,只一样叫我有些忧愁……

  便是汤圆这小娃娃。很是叫人不省心。

  别家的娃娃这般大的时候想必都跟只皮猴子一般上蹿下跳就差上房揭瓦了,汤圆却不同,乖巧斯文地跟个闺女似的,爬树捉鱼捏泥巴一样不会,镇日里白白净净地抱着宋席远送的一只小白猫倚在游廊里听家里请来教小弟弟的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地念那些酸文馊词,听便听吧,还听得一脸入神。可把我给愁的!

  这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时便不怎么哭闹,十分恬静和气,稍稍大些更是爱笑不爱哭,家里人上至爹爹姨娘下至丫鬟伙夫没有一个不喜欢的。那模样越长大便越随我,果真印证民间所说“女肖父儿似母”,白嫩便算了,不成想那脾性偏又丁点不随我,没一点喜武好动的苗头,家里请戏班子打武戏,我带着他去听,这孩子却总有办法在一阵乒呤乓啷铿铿锵锵的打斗声里恬美入梦。

  满周岁时,抓周礼上,我摆了一桌子兵器,大至佩剑刀锤,小至飞镖银针,就盼着他抓上那么一件安安我的心。宋席远和裴衍祯当时亦在场,宋席远想必生意繁忙算账算到一半匆忙赶来的,手上还沾着墨水印子。

  只见汤圆睁着小鹿一般湿漉漉黑漆漆的眼看了看满桌琳琅,在我的殷切期盼下,伸出一双小手出人意表地一下抓住一旁宋席远随意搭在桌面上的手掌,张口便舔了舔他手上尚未干透的墨渍。我当下一阵悲摧,难道这孩子将来也是个注定喝墨水的小白脸儿?真真个儿叫人欲哭无泪。

  裴衍祯不置一词抱过汤圆,取了一杯清水哄着他咕噜了两下吐出来,可算清干净口中的墨汁。宋席远却很开心,日后益发地宠溺汤圆,隔三岔五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逗他。那小白猫便是前一阵子他送来的。

  只是,猫儿素来天性好动喜欢窜来窜去拿耗子,哪里肯陪汤圆这般安静地耗着,成日里不见踪影。后来不晓得是谁使坏把这小猫的胡子给剪得又短又齐,要知道猫胡子可不比人胡子,猫胡子同猫儿的身体是一般宽窄刚好用来量耗子洞大小的,这般一剪,那猫不晓得当然照旧拿胡子比划洞口,一比划发现洞比胡子宽,自然放心地往里蹿,哪知一进去便卡住了,惊得喵呜直叫唤,还是汤圆不知怎么给寻到,将它拔了出来。两次三次以后,这猫便对钻洞拿耗子一事心有戚戚,加之爪子上的指甲不知又给谁剪了,后来便不怎么到处乱跑,成天被汤圆抱着乖乖地眯眼打瞌睡。

  人都说三岁看老,可不能再叫沈宵这般文静下去了,遂托人请了位武教头来教汤圆同我小弟弟一并学点武。汤圆虽然不好动,但素来懂事听话,当日便乖乖地拜见了师傅,那师傅看着细嫩得跟块水豆腐似的汤圆皱了皱眉,想来从来不曾带过这样的徒弟,一时不知从何教起,正犹豫着。

  却不妨汤圆仰着脑袋,无辜地眨巴眨巴一双初见雏形的凤眼,拉了拉我的衣摆,奶声奶气道:“娘亲,这个师傅我见过。”

  “嗳?”我莫名瞅着汤圆,问他:“哪里见过?”那武教头也莫名一怔。

  但闻汤圆糯糯道:“大门上贴的就是师傅呀,绿莺说可以镇宅。”继而又转头好奇问那武教头,“师傅,你可以镇宅吗?”

  呃……我一时恍悟,汤圆说的是大门上贴的门神。好吧,这武教头长得是五大三粗满脸横像,但还不至凶猛狰狞如门神般丑陋骇人。这愁死人的娃哟,哪里学得这样一张毒嘴。

  这下可好,这武师也一下反应过来了,一张糙脸挣得通红,喷了两口气对我一抱手道:“沈小姐,小公子身娇肉贵怕是不似我们这般粗人一般经得起摔打,小的恐不能担此重任,还请沈小姐另请高明。”说完一扭头便往外走。

  我一连串赔着不是说是小孩有口无心,那师傅头也是个倔脾气,临了头也不肯回一个。

  之后又请了几个师傅,皆是不出两日便来请辞,走马灯一般换过三个师傅以后,汤圆却连个马步都没学会扎,还动辄筋疲力尽晕过去,爹爹大手一挥铁口直断道:“这孩子就不是块习武的料,别难为他了!”之后便再没请过武教头,任由汤圆一径儿地斯文秀气下去。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小舅母?美月景?

  时间就像来不及细细咀嚼的人参果,“哧溜”一下滑进肚子里,连抹渣子都没瞧见,便又过了十来日。

  今日正是我爹爹寿辰之日,摆酒席宴宾客,扬州城内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蓬门县令皆来道贺。爹爹在外堂张罗男客,姨娘们在内堂招呼女眷,家里人来人往好不鼎沸闹腾。汤圆天还没亮便被小姨娘从床上捉起来打扮得像只善财童子和小弟弟一块儿在祠堂里守天灯,爹爹瞧着差了辈儿的两人直嗟叹若汤圆是个女娃娃该多好,如此便有一对童男童女撑门面了。我却不以为然,沈家的门面有金银财宝撑着,便是爹爹身边牵只猫儿,来客也能夸成朵花,莫说是个水当当的娃娃,人家才不管是男是女,逢人便道:“沈老爷好福气,还未到天命之年便已三代同堂,怕不是到花甲之年已是四世同堂。”又有人道:“瞧这小公子俊得,将来定是人中龙凤!”

  爹爹以不变应万变,一概皆果断回以“哈哈哈!”三个大字。

  筵席过后,爹爹请众人转到了后园子里听戏。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日不比往日,家里的戏班子自然卯足了力气可劲儿折腾,排的一出武戏很是新颖热闹,我陪着一干夫人们在楼台上听戏,老爷大人们皆坐于楼下。

  然而,并不是每个女子皆有我这般观武喜斗的高雅情趣,不一会儿这些夫人们便三三两两开始唧唧喳喳论八卦话家常,一旁瓜洲府衙的夫人不顾我看得正在兴头处,非拉了我的手,热乎乎亲切道:“沈小姐如今可有意下了?”

  “嗳?”我一时有些莫名转不过弯来。

  那夫人掩口一笑道:“沈小姐于我就不必害羞了,咱们都算得是过来之人,你的苦楚我是晓得的,长夜漫漫连个贴心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心中必定空落落,虽说有个孩子牵挂,但孩子长得快,将来娶了媳妇忘了娘乃人之常情,沈小姐须得趁如今青春貌美之时再觅一良人寻个伴儿才是正经。”

  听她这般一说,我才恍然记起这夫人早年丧夫,之后凭着几分姿色才改嫁于丧妻的瓜洲府衙做填房,脾性有些自来熟,总将我划拉为一丘之貉,对我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不想如今瞧着还有几分深谋远虑,连汤圆讨老婆都给高瞻远瞩到了。近些年这样假关心之名,实则行看戏打听八卦之事的人我瞧得多了,遂也不以为意,配合应她:“尚未有意下。”

  “哎呀,这可怎么了得。”那夫人一惊一乍地瞠圆了眼,怜悯地瞧着我,语重心长道:“近些日子听闻裴大人就快和苏州知府幺女结亲了,我还以为沈小姐也必定好事将近,不成想……”旋即又轻轻一打自己的嘴,补道:“哎唷,瞧我这嘴快得,沈小姐可莫要介意。”

  我微微一笑,其实也怨不得她们,但凡是人便有一两分龌龊心思,好比西施虽有沉鱼之美,世人便非要寻出她的缺点譬如“大脚”以诟病,以此证明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好叫寻常面貌的女子心里平和一些。如今我们沈家富甲一方叫人眼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我之于沈家就好比那双大脚丫子之于西施,无疑是金砖上的一抹灰,让世人心中宽慰道:其实有钱也不是那么好,你看,一个独女嫁了两次落得一个名声破败,将来还要孤独终老,作孽哦。

  只是……裴衍祯要结亲,此事我怎地没听说呢?

  一抬眼,正见戏台上张翼德一手撩虎须,一手按佩刀睚眦俱裂唱吼道:“哇呀呀呀!何方宵小,拿命来!”一群插旌旗的武夫便铿铿铿打到了一起,我磨了磨后槽牙,一时觉着这台词深得我心,遂继续看戏。

  那夫人却不放过我,在我耳边忽地压低了声音,神秘絮絮道:“沈小姐至今未有意下,莫不是……莫不是还放不下宋家三公子?”既而满目又怜又惜地瞅着我,“那三公子好是好,只是年少风流,听闻成日里流连花丛,定是收不住心的,况且……”

  我任由她在一旁独自叨叨,眼睛却从台上不经意扫了眼楼台下的老爷们,居然真没见着平日里乍眼的裴大人和三公子这两尊佛爷,莫不真如这夫人所言,一个去替我寻觅小舅母,一个去逛花楼了?

  不知为何我忽觉有些想笑,当下“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那夫人被我笑得一脸莫名正呆愣之际,绿莺却噔噔噔上了楼台,着急对我道:“小姐,绿莺没看护好,换杯水的工夫,叫孙少爷给走散了。”

  我听了心中倒不急,汤圆喜静,同我这样喜好轧闹忙的性子不同,每逢家里有这样的喧哗场面必定会寻个僻静处避开,偏生这绿莺又是个一根筋的,每回找汤圆非往那人堆里找自然是找不出什么结果的,找不到便火急火燎来禀我,我只要往那家中最边角最长灰的地方一寻摸必定一找一个准。

  现下我却装了一丝慌张的模样站起身,道:“是吗?我去寻他。”正借此为由摆脱了那体贴呱噪的瓜洲夫人。

  转过两道山墙,我慢慢往内园里行去,将将行了没两步便瞧见层层叠叠隐秘盛放的海棠深处背对我蹲着个白色的影子,正是汤圆的那只小猫。我轻轻一笑,扶了海棠花枝走上前去。

  不想待近前看清后,那花下果然有个人,只却不是汤圆,而是流连花丛的三公子。

  但见一轮月辉下,宋席远半倚半卧在池水边的青石上,脚边放了一壶花雕,一只白玉杯,颊上一抹潮红带了月色的湿润,眼睛垂闭着,嘴角勾了一丝恬静的浅笑,想是醉里半梦入花香,正是好眠。头上束发的锦带有些微散,长长的带尾在夜风里轻轻飘动,那小白猫便蹲踞在一旁瞪了两只溜圆好奇的眼睛,举着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挠那动来动去的发带耍完。

  我踌躇了一下,正欲回身去通知宋家小厮来扶他回去,却不妨一阵风过,摇落一帘海棠,一瓣粉色的花瓣晃晃悠悠堪堪栖在了宋席远的唇上。

  宋席远倏地睁开双目,对着我弯眼朦胧一笑,“妙妙,你来了。”那湮粉的花瓣随着他张口吐息被抿了抿舔入口中,登时,那润泽的唇便莫名平添一抹迷离的魅惑。

  我低头看了看鞋尖,再抬头时只见宋席远已半撑起身,那白猫做贼心虚一下蹦跳开来,撒腿便逃入了夜色之中。

  宋席远伸手拍了拍身旁空出的半块青石,对我道:“妙妙,来,坐这里。我才刚躺了替你暖过,不凉人的。”

  “你醉了。我叫下人扶你回去歇息吧。”我往后移了半步。

  “我没醉。”宋席远蹙了蹙眉。

  “你醉了。”我再次重申。

  “我没醉。”宋席远顽固道,忽地眉眼一挑,将手随意往跨坐膝盖上一搁,吊儿郎当瞧着我道:“好吧,我醉了。你来扶我。”

  “你稍待片刻,我这就去叫小厮。”我又往后移了半步。

  宋席远嘴角一弯,委屈道:“我醉了,马上、立刻、现下就要撑不住了,身上一点气力也使不上来……妙妙快来扶我,哎,你看你看,我就要跌到池子里去了!”一边说着真就眼看便要软软栽入一旁的潭水里。

  等我意识到时,已疾疾走了两步扶住他伸过来的手。

  眼前一花,孰料他没栽,倒是我栽了,被他大力一拽,栽入了他的怀里……

  听得头顶宋席远啧啧慨叹:“如今这世道,花姑娘是越来越不好骗了。”我胸中“腾”地瞬时爬上一把咕咕小火,正待抬头毫不含糊地咬他一口叫他放开我,宋席远却像晓得我心思一般立时三刻松开了我,扶我在青石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了我身边,只是那爪子却不肯松开,牢牢握住了我的一只手。

  我挣了挣,他方才放开,取而代之却整个人倚了上来,肩上一沉,登时一股微醺的花雕酒香弥漫四溢,见他这般无赖我一时哭笑不得。

  宋席缓缓伸出左臂,将左手心呈在月色下,但见掌中纹路深刻,阡陌纵横,和他这俊秀风流的仪表有些不般配,听得他幽幽开口道:“小时候,我娘对我说,每个人手心的纹路都是上辈子心爱之人纠结的发丝留下的印记……若是很爱很爱一个人,便会拼尽全力也想抓住她,哪怕是一缕发绪也好,抓住了,便是一辈子……你说,爱一个人要爱多深,才会握她的发丝握到刻入掌心?”

  宋席远认真地望着我,一边慢慢地抚过我的发梢。

  我其实想说,这被爱的人得多倒霉,若是手上都能压出印子,那头发肯定也被拽秃了。然而,鉴于宋席远难得酒后抒情一把,我不好打击他,遂附和道:“很深,一定比我爹的银库深多了!”

  宋席远看了看我,勾出一笑,转头寻了地上的酒坛,用脚轻轻一勾,那酒坛便轻巧跃入他掌心,但见他托起酒坛对着嘴灌了一口,溢出的酒水便这么顺着他的下巴越过高傲韧长的脖颈滑入领口里。

  宋席远放下花雕,不经意地抹了抹嘴角,肆意地稍稍敞开前襟,咧嘴笑了笑问我:“妙妙,你要不要喝一点,这酒甜香,不烈不上头。”

  莫看宋席远在外风光无限好加之嬉皮笑脸,便以为他是个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娃娃,其实他也是个没娘疼的孩子,同我一般,亲娘走得早,剩下一堆姨娘环绕。宋席远出世前,有神棍给宋夫人相过面,说是若头胎生的是儿子必定活不过满月。不想生下宋席远竟然真是个儿子,身体孱弱非常,惊得宋老爷和宋夫人不行,遂取了小名“宋三”,且让宋家上下皆喊宋席远“三公子”,盼得欺佛祖瞒鬼神,只当宋家前面已夭折过两个公子,便放过这个孩子。于是,宋席远便顶着这个三公子的名号一路有惊无险地活到了如今横霸一方。

  虽然同为姨娘环侍,和我们沈家不同,宋家的姨娘没有一个是吃素的,个顶个儿地精明,哪个也不好相与。加之宋席远又是正房长子,个个姨娘都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不知使了多少伎俩计算宋席远,如今宋席远做起生意算计起别人腰包里的钱财这般精准不含糊,怕不也是拜这些个明争暗斗所赐。

  思及此,再看看宋席远月光下明朗的笑颜,不知怎地颇有些慨叹,遂俯身拿起地上的白玉杯,道:“也给我满上一杯吧。”全然忘了自己那个丢脸丢到姥姥家的破酒量和搬不上台面的酒品。

  二人坐在池子边上你一口我一杯地喝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年,不知喝了多少杯,只觉得飘飘欲仙登入月宫之时,唇上被嫦娥的玉兔给湿漉漉地啃了一口。霎时,听得一旁有人沉声道:“放开她!”

  我回头,但见青衣飘飘的屈大夫正一脸阴郁肃穆地立在一旁,上来伸手便扯开我面前的玉兔,不由分说抱了我便走。我心下不由疑惑,怎地屈大夫可以随意出入广寒宫?了不得啊!这玉帝也不管管……

  之后便又是一阵混沌迷糊,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咬我,先是嘴被狠狠碾磨了一阵子,慢慢便转到了脸颊畔左右厮磨,继而耳珠又被一口含住吮了吮,最后,一路向下,锁骨、肩膀,一 一被舔舐而过,舔到心口处,我实在痒得不行,克制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推了推胸口处那毛茸茸的东西。

  是了,定是宋席远拿他那只白猫在逗我,我挣了挣,朦胧间随意喃喃:“席远,莫闹了……”

  心口那团东西似乎顿了顿,旋即果真听话不再压着闹腾我,只是那骤然离开的重量带走了胸口的一丝暖,我蜷了蜷身子,便缩着继续爬月宫……

  爬了许久,眼见着便要瞧见嫦娥姐姐了,不料脚下一踏空,生生从半空跌落下来,惊得我一下睁开眼,瞧了瞧窗外,灰蒙蒙地还未天亮,原来是梦魇了。

  正待纾上一口气,却不意一低头瞧见一张蹙眉阖眼的脸,一口气凉到底,再提不上来,这一惊比从月亮上跌下来摔个狗啃泥还要可怖百倍。

  但见那人正缓缓睁开一双湿漉清亮的眼,身上仅着了一身素色亵衣,而我衣不蔽体肚兜滑脱了一半正以一种极其不雅观的姿势压着他……

  我那个懊呀,那个悔,怎地就不长记性呢?恨不能立刻当场便毁尸灭迹,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爬起身抓过被子将那人罩住,半晌后想了想,颤颤巍巍掀开被子一角,怯怯问他:“那个……那个……我是不是又将你给霸王了?”
霸王花?夜袭人?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爬起身抓过被子将那人罩住,半晌后想了想,颤颤巍巍掀开被子一角,怯怯问他:“那个……那个……我是不是又将你给霸王了?”

  裴衍祯用他那双清亮幽远的眼睛看了看我,珍珠一样细腻干净的脖颈侧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粉红。

  我盯着那藕荷一样的淡粉色,脑中嗡地一声群魔乱舞,这可怎么办才好!一次便算了,如今第二次可怎么搪塞?我怎么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呢?虽然自小到大我惯来晓得自己酒量不好,却不曾想真正惊悚的是我的酒品……

  那年醉酒之后我赤条条趴在裴衍祯身上醒来,瞠目结舌看着同样赤条条的裴衍祯一分赧然九分深情地抱着我,一脸慷慨赴法场的模样娓娓道:“妙儿,无论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皆无怨无悔。”

  一语砸下,好比一群耗子一嗡而上围着我脆弱的心肝开始打洞,那个闹心啊!然而,却不由得我不信,裴衍祯幽怨的眼神,身上不经意展示的斑斑痕迹和我指缝里残留凝结的暗红血渍,无一不控诉着我辣手折草的滔天大罪。

  我不得不震惊地吞咽下一个事实——我居然会酒后调戏良家妇男!而且这妇男还是自家的小娘舅!飞禽走兽啊飞禽走兽!果然人人心中皆有一只阴暗的魔鬼,一不留心便会蹿出来咬你一口。

  当时我只觉有千般万般对不住裴衍祯,心中惶恐非常,然而小娘舅却自作主张体贴道:“妙儿,你既放不下我,日后我自然会让你回到我身边。”给他这般一说我更惊了,莫不是小娘舅被我采了以后看破红尘要违抗圣旨,非要将此乱伦之缘进行到底?

  往后那阵子我处处回避裴衍祯,一看见他便觉着心里耗子钻洞,又作孽又愧疚。倒是裴衍祯谈笑如常,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事一般,慢慢地我便也淡忘了。

  不成想今日往事重演,我竟又酒后将小娘舅飞禽走兽了一回,这可如何是好?

  正咬唇皱眉酝酿说辞,裴衍祯却掀了身上被子轻柔地覆在我身上,掖了掖被角对我道:“你酒后初醒又穿得少,莫要着凉了。”说完便径自起身披衣束发,自然流畅得理所当然。仿若那两年之中的每一个清早,仿若那些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过一场子虚乌有,而我们,只是一对等待变成老夫老妻的新婚燕尔。

  我对着挂帐子的银钩看了一会儿,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抿嘴皱眉琢磨着。

  背对着我的裴衍祯风仪玉立,头上的乌木簪子远山般朦胧,突然开口道:“你放心。昨夜并未如你所想,只是你喝醉了,我扶你回来,见你睡不踏实方才坐在床边抱着你,本欲待你睡稳后便走,不想失神睡去,一觉已近天明。”语调柔和,却透着淡淡的疏离。

  “哦。”我怔了怔,有些被他看穿心思的尴尬,不知如何续话。楞楞瞧着他取了八仙桌上的茶壶倒了小半杯茶折返至床头重新坐下,伸手便来扶我,“喝点茶吧。”

  “昨夜那酒还好,不上头,我现下不头疼,不必喝茶解酒。”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未穿外衣,和娘舅实在授受不亲,赶忙避开他伸来的手一边找了个借口推拒。

  裴衍祯手上一顿,继而收了回去,将茶放在我身旁的矮几上,面上益发温和恬静,扯出一个曲水流觞的笑容,轻描淡写道:“不是给你解酒的,不过是润润嗓子,你昨夜喊了一晚上宋公子的名讳,想必口干。”

  宋席远?

  是呀,昨夜分明是同他对饮,为何最后变出了小娘舅呢?

  我一面疑惑,一面讪笑着伸手拿过茶盏,“给你这么一说倒真是有点渴了。”

  闻言,裴衍祯似水缱绻的眼睛扫过我面上,不知为何我竟觉着像被风刀子割过一般面皮一裂。此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如若似他所言昨晚只是抱着叫我睡安稳,为何要脱掉外袍仅着亵衣呢?这……诡异了些。

  我不免多看了他两眼,却在他的额角和下巴处瞧见些许散落轻微的淤青。我放下茶杯,不由伸手便要抚上那伤处,“怎么受伤了呢?”

  不料,裴衍祯却稍稍一退后,旋即起身,不着痕迹避开我的手,缓缓道:“没什么。你再睡会儿。我走了。”

  我手上捉了个空,只得生硬地收了回来,看他踏出门去,说了一句:“你路上当心。”

  裴衍祯回身对我轻轻一笑,挑了挑眉,临了道:“你且放宽心,我会仔细不叫人瞧见。此事不会外传,更不会传至某人耳中。”其实我说那话本没有什么意思,给他这般一答却生出几分歧义,生生将我堵在那里。

  我在丝被里闷了一会儿,听得外面淅淅沥沥似乎下起了雨,水珠子欢快敲打廊檐的声音闹得我不得入眠,索性披衣起身。

  正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不妨撞见一夜不见踪影的绿莺,顶着满面倦色哈欠连连抱着个装水的铜盆还险些泼到我身上,幸得我眼明手快稳住了她。

  “小姐,你可起了。宋公子出事了!”

  “嗳?”我心中一惊。

  听得绿莺噼里啪啦接着道:“昨天夜里前园唱戏,宋公子独自一人在后园海棠林里喝酒,竟然被人给打了,昏迷得不醒人事,后来幸得孙少爷瞧见拉了我去,这才发现。老爷忙叫人请大夫还摊派家丁去找行凶之人,一夜里家中闹得人仰马翻。”

  “他如今人在何处?”我急急打断她。

  “就在西厢客房里歇着,小姐去瞧瞧吧。”

  穿庭过廊,推门入内,但见宋席远正闭眼躺在红木榻上,半张脸笼罩在纱帐的阴影里,看不真切,陈伯大马金刀扎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手上倒了药酒正要给宋席远一掌呼噜上去,那豪迈的姿势看得我心惊肉跳,忙近前去拿过药酒对他道:“陈伯,还是我来吧。”

  陈伯回头见是我,立刻将药酒递与我,一边道:“嗯,还是三夫人来上药的好。”那声“三夫人”唤得我哭笑不得,曾与他纠正过多次,始终未见效果,便也作罢。

  再看宋席远那张脸,惊得我倒抽一口凉气。本来好端端一张艳丽张扬的白玉面庞,此刻眼角肿了一半,颧骨青紫,嘴角还挂着红胀,哪里是半张脸被纱帐阴影笼住,根本就是青了半张脸。看得我连上药都觉得于心不忍下不去手,转头轻声问陈伯:“这是何人所为?可是他在外做生意得罪了什么人?”

  陈伯还未答话,一旁绿莺倒抢着一口咬定道:“定是有人眼红三公子近些年生意兴隆,趁老爷做寿来往人杂混进来打击报复的。”

  陈伯叹了口气退了出去,绿莺后脚也出门煎药去了。

  我倒了药油在手心正预备一点一点给他抹上去,不过指尖刚碰到,宋席远便吃痛地“嘶!”了一声睁开眼来。

  睁眼一看是我,立刻伸手抓牢我俯下的双肩,一把将我按在他的胸口处,急切道:“妙妙,你没事吧?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啊?我?”我被他问得有些懵,“我当然没有事啊。”正待问他口中的“他”所指何人之时,却蓦然忆起裴衍祯额角下巴的淡淡青紫,心下一咯噔,坏了!

  “你没事就好~”宋席远像给猫顺毛一般上下呼捋我的背,一口白牙磨得格格作响,不妨牵到伤处,“哎!”地一声嚎。

  想来他自小到大从未吃过半分皮肉之苦,这顿胖揍可有得他好受,我忙对他道:“你快放开我,我给你上药。”

  不料他却揽得更紧,一边哼哼唧唧呻吟一边无赖道:“不放,疼死也不放。”

  “放开我娘!”这当口突地插进一双白嫩的藕臂,一只小手眼见着便要精准地戳上宋席远的眼睛。

  我背上登时出了一身凉汗,眼明手快一把捉住汤圆的手,趁着宋席远一愣神的功夫,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

  汤圆见我起身立刻上来挡在我面前,乌黑的眼睛瞪得溜溜圆,鼓囊着小嘴,两腮呼哧呼哧像只吐泡泡示威的鱼,手上一只弹弓已绷紧拉了个满弦,煞有介事地将我护在身后蓄势待发和宋席远对峙。

  看着勉强和凳子一般高的汤圆螳臂当车地横在我面前,我一时百感交集,顿觉其实自己的娃娃还是前途无量的,看这架势分明就有关云长以一当十万夫莫开的苗头。

  “不许碰我娘。不然我就把这小耗子射进你嘴里。”汤圆奶声奶气地恐吓道。我这才看清那弹弓上架的不是小石子,而是一只小小的灰毛耗子,正吱吱哀号扭动着。

  宋席远哭笑不得加之面上青肿,一时表情比那戏台子上上了妆的脸谱还要精彩几分。世间万物果然是相生相克的,宋席远这不按理出牌的妖孽如今倒是遇见了个克星。

  “好!不愧是我儿子!”宋席远拍着床沿坐起身赞叹,“果有乃父之风。”
小耗子?妙儿笑?

  所以说宋席远这便是自作孽,我瞧着汤圆手上那扭来扭去的耗子有些眼熟,再一细看,可不就是宋席远前些日子献宝一般提溜给汤圆的仓鼠。这仓鼠长得比一般的耗子小巧滚圆些,平日装在一个竹篾编的圆笼子里,竟日里欢天喜地踩着那圆笼子撒丫子奔跑,除却吃喝睡也算得是勤奋地日行千里了。不曾想那笼子却是被支架固定住的,不论它如何卖力奔跑,除了带动那圆篓子呼呼转动娱人一笑外,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终究原地徒劳跑不出这方寸之间。

  思及此,我又觉着这耗子有些倒霉催的,遂对汤圆道:“宵儿,放了那耗子吧。”

  汤圆看了看我,又见宋席远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并没有扑上来,只当宋席远被他的气势给镇住了,遂松了弹弓放下手回头冲我甜甜一笑,笑中颇有几分内敛的勇士凯旋的邀功之意。

  我笑着伸手捏了捏他小巧挺俏的鼻头,嘉许道:“好样的,明儿娘亲便给你配把衬手的桃木短剑,比这弹弓可要气派许多!”打铁须趁热,我心里琢磨了一圈,又补道:“再给你请个武师傅教你练剑耍刀可好?”

  汤圆不答,只秀气地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仓鼠,但见那耗子许是被捏久了有些着恼,拼了气力一挣扭过头便要啃住汤圆的拇指,汤圆却不慌不忙捏住它的耳朵给拎开,一双上挑的凤眼瞥了眼墙角处,乖乖听我的话将那耗子用手拢着放到了地上。

  但见他小心翼翼地抿了抿红润的小嘴,面上神情满是放生的虔诚善良,加之白嫩,真真有那么点儿观音娘娘座前莲童普度众生的感觉。

  那仓鼠一离开汤圆白生生的小手,便像离弦的箭一般飞蹿出去,一溜烟没了踪迹。我眼角一花,觉着好像有个白影同时亦从墙角射了出去,再细看却没有什么。

  听得“哎唷!”一声凄厉哀嚎,回头却见宋席远捧着面铜镜像是捧着面照妖镜一般满目震惊,半晌后回头问我,“妙妙,这铜镜可是摔过?凸成这般模样。”

  见过爱美的,可没见过他这般爱美的,挨了揍醒来头等大事不是上药而是照镜子,转念一想,这一副好皮囊可不就是风流的资本,宋席远素来看得比性命还重,遂安慰他道:“是有些凸,坑坑洼洼的,上回绿莺不小心砸地上,拾起来便发现比你现下还肿。只因是前朝古物,故而修了修便还留着将就用。”

  宋席远抽了抽嘴角,“妙妙,你这是在安慰镜子还是在安慰我……?”继而,又捶了捶胸口,纾出一口气后,咬牙切齿诅咒道:“毁我无双容颜者,杀无赦!”语气狠戾非常。

  我心下飕过一阵小冷风。

  “三三,宵儿给你吹吹好不好?吹吹就不疼了。只要你不动我娘亲。”汤圆卸下方才对宋席远的警惕后,不知何时又挨了过去,半跪在床沿上巴着宋席远的肩膀鼓着红艳艳的小嘴就往宋席远脸上伤处吹气。

  宋席远素来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新鲜的玩意儿,脸上又总是笑眯眯,故而汤圆从不惧他,许是总听人称宋席远三公子,不知何时起便对他直呼其名,起先家里人还纠正他,后来瞧着宋席远本人似乎都不介意,遂由着汤圆叫唤。

  再看宋席远,瞧着汤圆乖巧卖力地往他脸上尽责地吹凉气,两眼一弯,唇角勾起,美得竟像得了仙气一般眼见着便要腾云驾雾登天去了,半晌后回魂叹道:“好乖好乖,怨不得人常道养儿防老。宵宵一吹气呀,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汤圆黑黑润润的眼睛向一旁桌上放着本来装仓鼠如今空荡荡的竹笼子幽幽飘了飘,继续文雅地巴着宋席远吹气。

  宋席远此刻正在美着,豪迈道:“宵宵听娘亲的话放了小耗子,如今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天上地下,飞的跑的跳的游的,只要我们宵宵说出来,三三都能给你弄来。”

  闻言,汤圆停了吹气,征询一般怯怯看了看我,见我并无反对,便半垂下黑墨墨的眼睫,看着自己的衣摆秀气小声道:“宵儿想吃颗杨梅。”

  是了,定是我爹昨日寿筵上那筐又紫又红的杨梅叫汤圆瞧见,小孩子家家难免嘴馋。本来杨梅并不是什么贵重果子,只是如今方才三月天,桃花海棠还未落尽,要瞧见颗杨梅着实稀罕,谁知宋席远通天有术,昨日来贺寿除了献寿礼,还不知从哪儿捎了筐又大又红的鲜杨梅,叫我爹着实惊喜了一番,当下便命丫鬟们洗净泡入酒里招待诸位老爷夫人。汤圆是个小娃娃,自然不能喝酒,遂错过了这尝鲜的机会,不想今日竟还惦记着。

  宋席远仰头哈哈一笑,扯到伤处又捂着嘴角揉了揉,道:“这有何难,莫说一颗杨梅,满园的杨梅今日都任由宵宵摘,想吃多少便吃多少。”

  我这才想起宋家在城外有一片很大的果园,过去嫁给宋席远那会儿,他老撺着说等春末夏初的时候要带我去摘果子,不想,终是未能成行……

  正走神之际,听得脚下含含糊糊“喵呜”一声叫唤,低头却见那小白猫蹲在床脚,嘴里不知叼了个什么,遂叫得不甚清亮。但见它稍稍松开口,嘴里的东西立刻惊慌失措地跳到地上无头苍蝇一般满地乱窜,细细一看正是刚才汤圆放生的那只仓鼠,那小白猫淡定地看那耗子蹿了会儿,眼见着要出房门了,方才兴高采烈地纵身撩爪将它扑倒,待捉住后又将它放开,如此一擒一纵了两三遍,我瞧着有些不忍,却又不知怎么救它。

  此时,汤圆慢慢从床上爬下,从袖兜里掏了片小鱼干将那白猫引开,方才不紧不慢伸手将那仓鼠抓了起来。那耗子想来胆子都要吓破了,一时获救,瑟瑟发抖地蜷在汤圆手心直蹭着汤圆白玉一样的手指讨好,同之前挣扎要咬汤圆的模样判若两人。

  汤圆吧嗒吧嗒大大的眼睛看了看那耗子,再抬头水汪汪地望着我,糯糯道:“娘亲,可不可以不放它?你看,它好可怜……”

  阿弥陀佛,我一时心中罪孽横生。是啊,方才我怎么就糊涂了,这耗子不比鱼儿,放到放生池里尚有一线生机,这耗子一落地,可不就等着喂猫了吗?善哉善哉。

  我忙道:“莫放了。就这么养着吧。”

  汤圆得了我的首肯,将那仓鼠重新装回了竹篾笼子里,那耗子一回窝,再不瞎闹腾,乖巧地蜷成一团,想必劫后余生还有些心惊胆战。

  宋席远直夸汤圆,“宵宵果真随我,一片菩萨心肠。”

  我只觉眼角抽了抽,我只晓得宋席远平日里吞人商铺、逼垮对台、上门讨债、囤货居奇无一不精且手段狠辣果断,倒真真没瞧出他的菩萨心肠镶嵌在何处……

  那厢屋外雨刚歇,这厢上好药的宋席远已然像个等不及的大孩子一般说风就是雨抱了汤圆就要去摘杨梅,他如今有伤在身诸多不便,我不放心汤圆,只好跟了同去。

  宋家几十亩大果园子霸了扬州小半个北郊,据说这块地是当年宋老爷买来给宋席远娘下聘的聘礼之一,后来发现宋席远娘亲喜欢吃水果,便命人开了出来种些时令果蔬,二十来年下来,这果园如今倒也有模有样,一年四季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也算得是扬州一景了。每年除却供给宋家人那一点鲜果子,大半卖给水果贩子,倒也能额外赚些银两。

  果园周遭环绕着一圈清澈见底的小溪,是人工开凿从汶水引入的,不深,约摸只到成年男子腰部,河边有条小舟,有人专门看管,宋席远解了那筏子,一面摇橹一面介绍这河是为了防止顽皮孩子和山野野兽闯入果园盗果子而挖的。汤圆揽着我的脖子,温顺地靠在我怀里,只一双眼睛不停地四下看着,难掩孩子的新奇。

  到了对岸,宋席远一路分花拂柳将我们引到了杨梅林中。放眼望去,一片青翠欲滴的郁郁葱茏之中,潋滟火红的杨梅颗颗簇簇俏藏枝头,恰逢雨后,涤荡得色泽分明,红娇绿俏相掩映,真真是个芳帙木兰涵糅丹,霞绮绵延如迭峦。叫人未食眼已饱。

  便是最负盛名的余姚杨梅想来这会儿连青的籽儿还未挣扎出来,宋家果园的杨梅已熟成这般蔚为壮观,实属罕见。

  但见宋席远微微侧身,拿了那一半未受伤的脸孔得意洋洋对着我,道:“妙妙觉着这杨梅可好?”

  我诚实答道:“甚好。物随其主这话果然不假。”

  宋席远面上一怔,旋即掸了掸发梢,抖抖羽毛开了个满屏,“妙妙,你可算开窍懂得赏析我这举世无双的好样貌了!将我比作这鲜灵灵的杨梅果子,叫这杨梅可如何敢当?”

  呃……其实我说物随其主的意思是想说这杨梅和他一般早熟,不想,却叫他误解了……

  我回头,但见沈宵正专注地仰头眯眼瞧杨梅,这些杨梅树株株皆有一人多高,汤圆这么个小小的娃娃仰着脖子看梢头尚嫌勉强,莫说攀枝折果。宋席远何等剔透通伶一个人,还未待我开口,便三下五除二从地上捞起汤圆,让汤圆坐在他的肩头摘杨梅。

  看着宋席远这么个平日里风流倜傥精致考究惯了的公子哥儿现下半面青紫,肩上扛个娃娃胸前背个箩筐穿梭在杨梅树之间,不伦不类,我不禁有些想笑,伸手扶了扶汤圆,免得他跌下来,一面问宋席远,“你身上有伤可还受得住?”

  宋席远两眼弯弯,笑得潭水印半月,“不妨事,不过是些皮外伤。”

  待汤圆和宋席远一少一老摘得手酸筐溢之时,已是傍晚时分,一个果农帮抬了杨梅跟在后头,我们开始徐徐折返,谁知到了岸边,那小舟却已飘得不知去向,仅余一根磨损了的拴筏绳头孤零零系在木桩子上,身后果农一口家乡音道:“坏特了!各个哪能办法子?定是今朝落雨落得大,河水噗出来流得急将那船给冲走了。”

  这水虽不深,但我若淌水过河闹得一身湿淋淋回家实在有些不成体统,况且汤圆还小,断是不能叫他淌水的。

  正愁着,却见宋席远不慌不乱,就着那果农的乡音道:“横竖横总有法子的。”又冲我狡黠地眨了眨眼,“妙妙和宵宵且稍待片刻。”

  言毕便闪身又没入了瓜果田地深处,但见一个宋席远进去,片刻之后变成一头庞然大物出来,饶是我镇定抗打击也被骇了一跳,汤圆牵着我的手脸孔唰地一下白了,口中却男子汉道:“娘亲莫怕,宵儿保护你。”

  听得那灰抹抹的怪物甩了甩尾巴“哞”地一声叫唤,我方才认出是头水牛。此时,见得宋席远笑嘻嘻地挥着一枝柳条从那水牛身后站出来,对我道:“妙妙,你和宵宵骑上去吧,我牵你们过河。”

  我连头驴都没骑过,如今一下便让我骑牛,这跨度实在大了些……

  正杵在原地踌躇着,宋席远已然不由分说将宵宵抱上了牛背,汤圆煞白了张小脸,一下俯身揪住两只牛角稳了稳,终是端住了平日里矜持贵气的模样,抿了抿嘴,强自镇定回头奶声奶气又对我重复一遍道:“娘亲莫怕,宵儿保护你。”

  宋席远看着汤圆小模小样逞英雄,不由地支腰哈哈一笑,一不设防,我亦被他拦腰一抱放上了牛背。听得宋席远身后一声吆喝:“走咯!”便见他将袍角别至腰间伸手牵了水牛鼻子上的绳索涉水入河。

  我战战兢兢在滑溜溜的水牛背上寻了个还算稳当的坐处,将汤圆在胸前抱紧,坐了一会儿渐渐发现这水牛果然是付实诚好脾气,倒也不耍脾气尥蹶子,只默默平稳地踏水跟着宋席远过河,遂放下心。

  宋席远一只手从筐子里挑了颗红得发紫的杨梅王放在清水里洗了洗,递给面色已然恢复的汤圆,汤圆矜持地接了过来,秀气地一小口一小口啃着,宋席远见他吃得满意,便问他:“宵宵,三三待你好不好?”

  汤圆偏头想了想,慎重答道:“好。”

  宋席远又道:“既是如此,将来宵宵大了可莫忘了孝顺我。”

  汤圆又想了想,慎重问我:“娘亲,‘孝顺’是什么?”

  这可难倒我了,该如何解释呢?不如举个例子吧,只是我和两个弟弟都没什么可歌可泣的孝顺事迹可以拿来做个表率,倒是我爷爷在世之时,我爹爹可是远近出了名的大孝子,孝顺的例子一箩筐比这杨梅还多,遂蔼声对汤圆道:“孝顺就是像爷爷对太爷爷一般,晓得吗?”

  汤圆何其聪明,一点便透,点了点头转头便对宋席远审慎表忠心道:“三三,将来宵儿长大了会烧很多很多的纸孝顺你。”

  呃……我忘了汤圆没见过太爷爷,光瞧见我爹给我爷爷的牌位逢年过节上香烧纸钱了。

  宋席远一时啼笑皆非,想必被杨梅核给呛住,连连咳了两声,方才缓过气,连夸汤圆冰雪聪明。

  行至河水中央处,飘起了一阵水汽,似雨非雨似雾非雾,幕天席地地柳烟朦胧,沾衣欲湿杏花牛毛一般。但见宋席远从杨梅筐子里挑拣出两片油亮的杨梅叶子放在薄唇之间吹了吹,试了几个音之后,便有一阵欢快悠扬的调子从那薄薄的叶片之间逸出,比笛声多两分厚哑,比芦笙多三分清亮,和着水幕忽近忽远,倒衬出两分野趣来。

  我过去总晓得宋席远有些歪才,不成想他还会吹树叶子。汤圆见了也被勾起好奇之心,澄澈的眼睛直盯着那两片树叶子瞧。宋席远摸透了汤圆的性子,晓得他是想学,便笑着也递了两片树叶子给汤圆,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吹,汤圆初学,一下子如何掌握得到窍门,遂只听见两片叶子被他吹的“噗噗”作响,半晌没个音成。

  我从筐子里拾了颗杨梅含在嘴里,瞧他二人曲不成调相互应和着,一时觉着十分有趣,不妨“嗤”一声笑了出来。

  宋席远回身看我,两眼迷离了会儿,悠悠道:“我如今终于晓得那唐明皇的小心思了,红尘一骑妃子笑,原来为博美人一笑,千里送荔枝又算得什么……今日我可算得是赚了,一骑老水牛一筐红杨梅也博了美人一笑。听闻那岭南荔枝又名‘妃子笑’,今日起我宋园杨梅也可得个雅名,便唤‘妙儿笑’,妙妙你说可好?”

  嗳,这越说越不像话了,我正待打断他,却听得宵宵在我耳边清亮唤道:“小舅公。”

  背上一个激灵窜过,我回头,但见不知何时已行近岸边,岸上花堤垂柳下,一人撑了柄纸伞立于暮烟柳色中,面上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淡墨温和,嘴角噙着一抹笑入雨即化般浅淡,“妙儿笑?这名字倒雅。”
传家宝?小舅公?

  “妙儿笑?这名字倒雅。”裴衍祯看了看我,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送入风中,一串积雨沿着伞面慢慢滑下,没入堤岸潮湿的泥土里,悄然无声。

  “哗啦!”身下水牛晃了晃脑袋,涉水而出跨上岸沿。

  裴衍祯将伞递与一旁小厮,伸手来抱沈宵。汤圆眨了眨清亮濡湿的眼,像只猫儿般乖巧温顺地团成一团任裴衍祯抱下牛背,小声嗫嚅又唤了句“小舅公。”

  裴衍祯一顿,眉尖滑过一道微澜,手上却自然地将汤圆在怀中揽了揽,替他拭去小脸上一层湿漉漉的蒙雾,之后方才放下。

  汤圆那两句“小舅公”唤得我心惊胆颤,所谓知子莫若母,汤圆虽然是个乖娃娃,但是平日里除了个笑眯眯花样冗多的宋席远,和人皆不大亲近,对裴衍祯犹甚。不晓得为何他谁都不怕,独惧裴衍祯这么个温文尔雅从不高声的书生。每每遇见裴衍祯便像家里那只被剪齐胡子修去利爪的白猫一般安分守己不多言语,刚学会说话那阵子听得人人皆喊裴衍祯“裴大人”便有样学样亦唤裴衍祯“大人”,后来小姨娘觉得不大妥当,按着辈分才是正道,遂给汤圆纠正该叫“小舅公”,汤圆莫衷一是,之后干脆闭了小嘴不称呼裴衍祯。

  汤圆两岁那会儿,裴衍祯送了个羊脂玉佩给汤圆,我拿了来瞧,当下便惊了。但见那玉佩润如美人腮,白胜赛下雪,一块温婉上等无暇好玉却不镂花配纹,仅当中一个大大的“赦”字铁划银钩扎得人两眼发虚,正是裴衍祯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

  此物来历更是铿锵铮铮。

  须得追溯到太祖皇帝开国打江山那会儿,据说当年太祖皇帝拓北疆之时曾为歹人所害身陷囹圄命在旦夕,亏得裴家祖爷爷献了一串连环妙计,非但成功地将太祖皇帝解救出来,还让太祖皇帝兵不血刃不费一兵一卒顺坡骑驴拿下了大半个北疆,太祖皇帝凯旋而归自然龙心大悦,从缴获的奇珍异宝里挑了块稀世白玉赠予裴家,并在白玉上篆了个“赦”字,意寓裴家今后若有任何人犯事,即便是滔天灭九族之大罪,但凭此玉佩皆可保全一人性命。这比上方宝剑还顶用的物件,裴家自然当着传家宝贝一代又一代贡了下来。

  不想汤圆一个区区两岁生日裴衍祯竟送如此贵重之礼,我当下一颤,手上一个没捏稳,险些将那玉滑脱地上给摔成两半,忙不迭递还裴衍祯,直道汤圆是裴家远房外戚收不得这贵重礼物,当下坚定不移地替汤圆拒收。裴衍祯面色秋风一凉似笑非笑道:“今日宵儿是寿星,收与不收自然宵儿说了算。”

  言罢便捏了玉佩哄汤圆问汤圆要不要,汤圆怯怯看了看我,又瞧了瞧裴衍祯,伸出比玉更润的小手接过玉佩。裴衍祯一时笑开,堪比夏莲初放,清雅宜人。

  我心下惶惶。

  不消片刻,却见汤圆两手握着玉佩在手上绞玩了一阵之后又将玉佩递还给裴衍祯,我和裴衍祯皆是一愣,再看那玉佩仅余下光溜溜的一面白玉,而那缀玉的穗子却不知何时被汤圆给拆了下来握在手中。

  原来,汤圆只是瞧上了那殷红的穗子,对这裴家传家之宝却并无兴趣。一时将裴大人扫得颜面全无,想来裴大人生平从未如此受窘,一时面色起伏不定。

  彼时,汤圆瞧着裴衍祯白净微凉的面孔,突然怯怯冒出一句:“小舅公。”

  裴衍祯闻言一怔,旋即眉间蹙紧,一层不易察觉的悲戚雾气浮上眼底,望着汤圆失神许久,之后俯身将汤圆在怀里抱了抱紧,初时不知是悲是怜是愧是慨的神色慢慢褪去,看着窗外天际处薄唇一抿漾出一抹莫名温柔的笑意,好似柔滑的丝带,看似缱绻无害一旦缠绕却又可慢慢夺人性命一般,我一惊,再看,那笑却已消散。

  这是汤圆初次称呼裴衍祯“小舅公”。此后倒也不常这么唤,偶或一两回这么称呼。时日长了我才发现,每逢裴衍祯隐有动怒之时汤圆方才如此唤他,但凡汤圆一句“小舅公”兜头泼洒下去,裴衍祯腹中莫论再多隐怒亦会当下生生折损一半。

  我与裴衍祯处过两年,晓得他有些茶壶罐儿煮饺子的性子,心中再多事情闹腾得沸反盈天,口中也不爱多说,面上更是一如既往地四月和风,瞧不出丁点端倪。好比茶壶罐里闷了一罐的饺子在煮,内里都滚得熟透了,那细细的茶壶嘴里楞是倒不出一星半点饺子皮。故而,我常瞧不出他是喜是怒,倒是汤圆一个小娃娃不知怎地有时跟个半仙似的总能觉察裴衍祯心绪起伏,但凡听到汤圆唤上一句“小舅公”我便晓得裴衍祯泰半不高兴了。

  此番汤圆连唤了两声小舅公,看来裴大人此刻不是有一点不高兴,而是很多很多点。可我瞧着他神情怡然飘逸,实在瞧不出半分不悦之兆。我正琢磨着,不妨听得宋席远跨上岸轻轻一笑道:“裴大人来得正好,我还正预备送妙妙母子返家后便去写纸述状报官,不成想衙门老爷倒亲自上门了。”

  “哦?宋公子有何冤情?”裴衍祯心不在焉淡淡瞥了眼宋席远,一边转头挑了眉尾看着我缓缓道:“妙儿莫不还想骑着这牛招摇扬州城一路返家?” 一边伸出手要来扶我,“这水牛背潮气重,莫要让寒气入骨,下来吧。”

  不想几乎同时另一只修长的手亦放在了我眼皮下,“妙妙,扶着我的手下来吧。”却是宋席远也伸手来搀我。

  我看了看这两只手,一个是握笔的手,一个是数钱的手,没得一个称心,便毅然决然扶着那滑溜溜的水牛背自己跳了下来。

  裴衍祯云淡风轻优雅自如地敛回手,宋席远弯了弯嘴角委屈地收手去拧自己被河水浸湿的衣摆,拧下一把水后潇洒地一撩袍裾扬眉对裴衍祯道:“说起冤情,小的此番冤情可算得堪比窦娥六月飞雪。昨日里沈家老爷大寿,草民醉倒后园,却不明不白被一朝廷命官打了,下手还不轻,竟活活将草民殴打至晕不醒人事,实乃人间之惨剧,沈家上下无不见者伤心闻者流泪。而肇事之人非但不思过自首,至今还逍遥法外横行街市。依裴大人瞧着,这命官行凶为非作歹可拘个多久?”

  虽然隐约有猜测宋席远是为裴衍祯所伤,然,当下听他这么说出来我还是骇了一跳,有种不可置信之感。裴衍祯文文弱弱平素连变换个季节都要伤风卧床几日,除了笔杆子,连稍大些的田黄官印我都担心他那修长净白的手要拿不动,更莫说打人。再看宋席远半面青紫斑斓嘴角肿胀,倒像被铁砂槌一槌子给捣下去砸出来般严重,完全不能和裴衍祯那双长年执笔已墨香入骨的柔弱双手联系到一起。

  正困惑着,却见裴衍祯抚了抚袖上竹叶锦纹漫不经心道:“哦~?判案须得一条一条分分明明细述下来,不如我先与三公子说说这富公子夜半翻墙闯民宅,借酒轻薄女子,对朝廷命官拳脚相向,拐人妻儿,还强词夺理倒打一耙诬蔑官府要员须得判个多少年岁?”

  “裴大人莫与我拿腔拿调打官腔。”宋席远一口白牙森森磨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踩也要踩死他。此番谁先动的手裴大人心知肚明。”

  裴衍祯淡漠转身重又拿过小厮手上的竹柄伞遮了我和宵宵,道:“莫看水雾轻柔,倒也绵密几分似梅雨,妙儿还是撑着莫打湿衣裳的好。”

  宋席远不屑“哼”了一声,汤圆却转过身用小手轻轻攥着宋席远的衣摆,仰头奶声奶气问道:“三三还疼吗?”

  宋席远面上神色一下和缓下来,半蹲下身子就着汤圆凳子样的身高,面上眉毛鼻尖一把皱,捏了个委屈愁苦的表情道:“还是很疼呀,怎么办呢?”

  汤圆二话不说便挨上去,一双小手小心翼翼捧着宋席远的脸便开始贴心地吹气,“宵儿替你吹吹就不疼了。”

  一旁裴衍祯垂目淡淡看了看这一老一少,亦蹲下身,伸手拿了袖兜里的白帕子替汤圆一下一下轻轻拭去方才沾上的水汽,动作之间,脸颊微微斜倾不经意地侧了侧面孔,下巴和额角几抹微紫伤患处一时显露出来。

  汤圆见了,停下吹气,乖乖巧巧伸出一个手指戳了戳裴衍祯额上伤处,“小舅公也痛痛吗?”

  裴衍祯轻轻“嗯”了一声,若有似无。

  汤圆不愧是我们沈家的好孩子,当下便孝顺地捧了裴衍祯的脸开始吹气。

  见状,方才还只肯拿半壁无暇面孔示人的宋席远一下子干脆利落地将半张受伤之脸彻彻底底一点不漏地对着汤圆,恨不能将那青紫放到汤圆眼皮底下。

  汤圆是个心软的好娃娃,对比了一下二人的颜色深度,肿块大小,便又转头对着宋席远吹气。

  裴衍祯轻轻一皱眉,口中不经意溢出一个浅浅呻吟,汤圆又立刻回转身对他。

  看着他两个老大不小的堂堂七尺男儿今日顽童争糖一般,一脸离了汤圆的仙气便会咽气撒手人寰的模样,直逼得个小小的汤圆吹得脸红脖子粗,只见出气都来不及入气。

  这如何使得?我正待抱过汤圆叫此二人自生自灭尘归尘土归土之时,却见远处打马快奔过来一个小厮装束的人,看那衣裳正是裴府家丁。

  那家丁匆匆忙忙跳下马,一口气都来不及喘便直奔裴衍祯,“少爷,宫里来人了!说是来宣太后懿旨的,让少爷速归听旨!”
苏州美?美娇娘?

  人人皆道苏州美,园林甲天下,美人遍地种,非但长得芙蓉面庞俏身段,朱唇一开启那绵软如曲波的吴侬软语更是叫人心旌荡漾梦驰魂离。太后便是这苏州美人里的典范,听闻当年不仅生得美,还唱得一口好评弹,先帝虽然听不懂苏州话,但是就爱听那吴侬软语就着缓弦慢鼓的调调,是以,太后便凭着一曲勾魂摄魄的苏州评弹在诸多只会琴棋书画的后宫妃子中脱颖而出到之后独冠群芳。

  如今先帝已去多年,太后她老人家再不用唱评弹了,遂闲了下来,人在深宫,却不忘时时记挂着身在苏州的娘家人,闲暇时常惦记着给娘家男未婚女未嫁的小辈们指个婚点个鸳鸯谱什么的打发日子。现任苏州知府便是太后表哥的儿子,家里深闺养了个幺女据说顶顶娇美,去年刚及笄,名唤秦缪贞,不晓得谁给太后说起这姑娘,太后听了立刻兴致上来,施施然有言:“缪贞?哀家记得如今任两江总督的裴大人名讳里亦有个‘祯’字,二人同名重音,倒也是段缘分。”

  于是,兴致盎然地下了道懿旨指婚,将“裴衍祯”和“秦缪贞”凑成对押韵的上下联,只待婚后二人再养个胖娃娃凑上条横批,这便算是功德圆满皆大欢喜了。

  我初时听闻此事时正在饭桌上吃鲫鱼,听得嘴快的小姨娘说快板一般噼里啪啦一顿竹筒倒豆子,叫我一时不妨,给那鲫鱼刺卡入喉中,不上不下扎得生疼,吞饭喝醋这些偏方皆不顶事,反而疼得我连连咳嗽,一咳嗽更了不得,适才灌下的老陈醋一下呛进鼻子里,刺激得我险些眼泪水都要一齐飞出来。

  后来大姨娘请了个经验老道的郎中来,几经周折方才将那鱼刺取出,然而我喉中内壁想来已被这粗壮的鱼刺给划破少许,发了炎,虽有喝些药,却仍旧火烧火燎地疼,老觉着那刺还横行在里面,真真是个如鲠在喉,一说话便扎得慌,遂这几日能不开口便尽量不开口,不能说话就只余看和听,倒也讨了个清净。

  宋席远日日上门,只是这最近不送宵宵东西,改成送我东西了,什么秦朝的大刀三国的剑,魏晋的飞镖唐朝的戟,弄得我以为他如今不做生意改行盗墓去了,不过他送来这些兵器倒也确实是些上古好物,是以,一样一样我皆小心地叫丫鬟们用绢绸包好放在柜子里收藏起来。

  前两日宋席远又送了件东西给我,这回倒不是些不会说话的铁兵器,是只能说会道的大鹩哥,比宋席远本人还话痨,从太阳上山说到太阳下山,除却吃水用饭都不带停歇的,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自得其乐地很。博闻强识的能力堪称一流,不过堪堪两日已将绿莺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学猫叫的功夫也是一流,但凡一瞧见汤圆的那只仓鼠,便歪着脑袋深情地对着它“喵喵”叫个不停,直把那无福消受的仓鼠吓得缩成一球不敢动弹。

  我如今不便说话,偶尔听他叽叽呱呱一会儿说一会儿唱倒也有些意趣。今日家里的戏班子排了出新的打戏,在后园试练,家里人不是没空便是没兴趣,只有我一人在底下坐着看,遂将那大鹩哥也拎了来挂在一旁凑些热闹。

  今日这鹩哥倒不呱噪,只扑扇着翅膀转着眼睛兴奋地瞧着台上武生武旦们闹腾。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口中不适,便伸手去取一旁的茶水润喉,不料,却从半垂袖子里滑出一张红彤彤的帖子。拾起来看了看,正是前些日子裴府送来的婚帖,沈家托皇上金口玉言如今算得是裴大人的亲戚,故而这喜帖沈家上下人手一份,我自然也得了一份。上面周周正正写着成亲的吉日定于下月初六。

  我拿着那喜帖怔怔看了会儿,不由觉着那瓜洲府衙夫人此番倒是半仙了一回,过去她也总对我说听说裴衍祯要娶这个要娶那个,没得一回准信皆是道听途说的风言风语,不想这次断得那个叫准。只是,我却纳闷了,过去太后亲生女儿九公主对裴衍祯那个执着劲儿人尽皆知,太后不给指婚,反倒如今将个外戚之女指给裴衍祯,这却是何道理?

  难道……莫非……我如今方才晓得结亲非但要合八字,要门当户对,还需核对族谱,顶顶重要的是二人名字须得工整对仗,此乃佳偶良配天作姻缘。

  正看着帖子不妨眼角青衫一闪,有人撩了衣袍在我身旁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不是别人,竟是热腾腾正待出炉的新郎官裴衍祯。小娘舅自从那日接了懿旨便再没现过身,想来一时被飞来娇妻给砸得乐昏了头,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去了,不知今日怎地又有空上沈家体察民情?我心中一转念,是了,我家不比别家,一般人给沈家下帖后皆须主人亲自登门再给我爹下次邀请,以显示对我爹的敬重。今日裴衍祯定是上门亲自邀请我爹来的。

  思及此,我朝他欠了欠身以示招呼,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摆了摆手以示不方便言语,便将那喜帖重又郑重揣入袖中转头继续看戏。

  裴衍祯倒也不言语,只默默无声坐在一旁看戏,倒似也被鱼刺刮破喉咙一般。二人一鸟,三个哑巴般从头到尾听完戏,直到曲终人散,台上戏班子收拾行头陆陆续续下去,我回头,却见裴衍祯两只湖水清眸直盯着我在看,一瞬不瞬,似乎根本没看过台上。

  我一怔,忽听得耳旁那鹩哥深情款款捏了嗓子拿腔拿调断断续续唱道:“虎丘山麓遇婵娟……佳人拜佛我求天,愿千里姻缘一线牵……感君一片情太痴,梦圆中秋结丝罗。多情的明月送我返三吴。天不老,地不荒……翻将旧曲谱新腔,愿普天下千万情侣永成双。”

  字正腔圆,正是那九曲十八弯的苏州评弹《笑中缘》。小娘舅要大婚了,我这个做晚辈的既得了喜帖送礼是理所应当分内之事,而未来的小舅母又是苏州人,遂应景让家里戏班子招了几个会唱评弹的排了段唐伯虎点秋香的《笑中缘》预备孝敬给小娘舅。不成想给这鹩哥听去了,连这拐弯抹角的苏州话也学得有模有样。

  但听得它一曲唱罢还意犹未尽,末了高声喊道:“祝裴大人裴夫人连理比翼、永结同心、白头到老!”竟是将那唱评弹的苏娘末尾的一段道贺祝词也一并学了来。

  裴衍祯面色唰白,噌地一下沉似铅云笼罩,站起身来俯视我,凉凉道:“这便是你的真心话?”

  我不应他,只看着那鹩哥站在架子上走来走去摇头摆尾瞅着我,实在有趣,遂扶着桌子“噗嗤”一声笑了开,这一笑便一发不可收拾,不能抑制地直笑得前仰后合两肩耸动不停,许是笑得过了头喉咙又开始生生扎得作疼,疼得我眼中水汽弥漫,稍有不甚便要顺着眼角溢出,我用力眨了眨,方才将那水雾憋回去。

  “妙儿……”裴衍祯伸手来扶我,被我一抽袖子避了开,哑着嗓子一挥袖对他道:“小娘舅慢走不送。”

  裴衍祯长臂一捞,却强行抓住了我的手,我正待发怒,却觉手心被塞进一包物什,裴衍祯旋即松开了手,轻声道:“妙儿,这是些消炎润喉的草药,每日早晚煎服,三日定好。”

  我回转身,对他道了声谢,便拿了草药步出园门。

  听得那鹩哥在身后扯了嗓子例行公事般每日一喊,声嘶力竭直道:“妙妙,我们破镜重圆吧!姓裴的不是好人!”
牡丹紫?胭脂红?

  今日初六,天色极好,日头欢天喜地挂于青天正中,仿若刚敲出的鲜鸭蛋,蛋黄蛋清分分明明,只待黄昏时分这蛋被捣碎搅匀之后,我便要带着我的儿子去参加我前夫的婚仪。

  绿莺打开柜子,挑了套绛紫轻襦罗裙与我换上,我对着镜子瞧了半晌,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妥当,转头瞧见窗下牡丹恣意怒放,喉中伤处一刺。

  恍惚记起那年亦是牡丹正开时,有人与我执手赏花,末了却将我扶入牡丹深处,卧于花下耳鬓厮磨,未几,发散罗裳乱,花枝几欲折,摇落梢头牡丹香,落英纷纷不知几重醉……余韵未平时,那人气息起伏地覆在我颊边,吹花嚼蕊似水道:“牡丹有三艳,一艳雍容,二艳芳菲,三艳华色藐群芳。然,今日我始知,牡丹枝头坠,花瓣零落散于娘子白玉身方乃艳中之最。”又道:“百般颜色百般香,却不及这紫蘸香绡风流俏,衬得娘子一双凤眼流光妩媚。”

  那日之后,一夜之间我的衣柜变戏法一般铺天盖地满眼满帘皆是紫色的衣裳,绛紫、古紫、烟紫……样样皆是牡丹紫,我虽从不大在意自己都有些什么衣裳挑剔该穿些什么,但这样甫一见满橱满柜的紫也不免被震了一震,转头未及开口询问,便听得绿莺以手掩口笑意盈盈道:“姑爷说了,欢喜看小姐着紫色,命裁缝绣娘们连夜做了这一柜子的紫衣,让奴婢将来只服侍小姐穿紫色的衣裳。”

  彼时,我只觉面上一阵火烧火燎,虽然过去不大喜欢艳丽张扬之色,但不好浪费了能工巧匠彻夜赶工之辛劳,遂随和地默默配合着穿了。这一穿便成了习惯,再没换过别的颜色。只是裴衍祯每每瞧见我的紫衣罗裙,都笑得分外和风缱绻,如此倒也罢了,有时偏偏还要附耳轻问我,“娘子,何时再赴我花下之约?”弦外之余韵饶是我这般淡然从容,都恨不能拿个铁盾牌将面上罩得严严实实,更恨不能当即拿把大剪子将整个后园的满庭芬芳皆辣手摧花、剪光刨秃了才太平。

  孰料不过将将两年,那些紫衣便随着一纸明黄圣旨留在了裴家。我重又穿回了淡色的衣裳,柜中再无丁点紫色。若非绿莺今日给我挑了套这襦裙,我倒要忘了自己曾经穿过那样妖娆张扬的颜色……

  思及此,我蹙了蹙眉,低头看见绿莺弯腰若无其事地给我整饬衣摆,与她道:“这衣裳不大好,还是换一套吧。”

  绿莺头也不抬道:“哪里不好?小姐是嫌料子不好?做工不好?还是样式不好?”唯独漏了提那颜色。

  给她这般一堵,我却不好再说,只捏了袖口举到她面前,吹毛求疵道:“你瞧,这料子起球,怕是不经磨。”

  绿莺抬眼瞥了瞥,“绿莺眼拙,没瞧出来。”

  我又将袖子对了明处,对她道:“你站起来对着光仔细瞧,这里是不是已经起毛了?……”

  话未尽,却被绿莺打断,这丫头粗鲁一伸手捉了我的袖口重重放下,“小姐,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我一怔,听得她摇头叹了叹,转而忿忿道:“今日柜中只有这一套衣裳,小姐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不知她哪里借来一股子霸道狠劲,竟像那强抢民女的土匪附身一般,我顿了顿,以为这话与那“你今日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实在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一时有些哭笑不得,遂不再与她争执,任由她摆弄。

  “妙妙妙妙你最好,样貌好脾性好,还有双凤眼能捉魂!”

  又来了……我一抚额,只觉头痛不已。但见那大鹩哥在架子上蹦来蹦去,活泼欢愉地摇头晃脑,“曾经妙妙难为水,除却妙妙不是云!妙住扬州头我住扬州尾,日日思妙不见妙,共养一只鸟!为妙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衣带渐宽终不悔!衣带渐宽终不悔!”

  “快,给它些鸟食堵上那嘴。”我忙不迭挥了挥手,让绿莺去喂它。这鹩哥也不知宋席远这塞外高人怎么给训出来的,每逢饿了便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念些歪诗,念到最后总是反反复复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绕得人头晕眼花,唯有新鲜的鸟食能叫他消停一会儿。今日想是家里人忙着预备去裴大人的婚礼忘了喂它,可把这位大爷给“消得人憔悴”,得了鸟食还念经一样一遍又一遍幽怨叨叨“衣带渐宽终不悔”。直控诉得我心生罪孽,想要将它烤了给汤圆补身子。

  绿莺一边给它添水一边道:“小姐,这些年绿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逾矩说句不该说的话……三公子人真的挺好。”

  我一顿,不看她,回身便出了里厢去隔壁瞧瞧奶娘将汤圆拾掇得如何。

  推门但见汤圆一身茜色对襟小褂粉团白嫩地倚坐在床沿,只差怀里抱尾锦鲤,便能直接上年画了。我不由心下对奶娘喜庆的品味嗟叹了一句。汤圆抬头见我立刻脸上绽出一笑,从床沿斯文地滑下,“娘亲。”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又扯了扯他的衣摆,又替他查了遍盘纽,心中踌躇半晌,问他,“宵儿肚子疼吗?”

  汤圆眨巴眨巴眼,糯糯道:“不疼。”

  “牙疼不疼呢?”我摸了摸他水当当的脸。

  “不疼。”汤圆摇了摇头。

  “那手指呢?手指疼不疼?”我锲而不舍。

  “不疼。”汤圆睁着乌润润的眼睛盯着我瞧了瞧,我失望地叹了口气,只得牵了他的小手往外走。孰料走了不过堪堪五步,汤圆却不走了,扯了扯我的衣摆示意我停下,我弯下腰,听得汤圆轻声轻气道:“娘亲,宵儿脚疼。”

  我心中大石落地,俯身将汤圆抱起,招呼下人道:“孙少爷脚疼,快送回房去歇着,叫奶娘照应好。”下人领命将汤圆抱回屋内。我整了整衣摆同家人一道坐了轿子去裴家观礼赴宴。

  太后赐婚场面自是宏大排场,十里红妆一路沿街到裴门,礼乐相和宾客盈门,下人们进进出出忙碌着,裴家双亲亲自于大门外迎客,满面皆是洋洋喜气,乍一见我们沈家一家人,倒有些尴尬面色,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我爹爹落落大方与他们道了恭喜打招呼,裴衍祯的娘亲执着我的手握了半晌,最后一声轻烟叹,问道:“如何不见宵儿?”

  “宵儿脚有些疼,我怕他崴了脚,遂让他在家歇息。”我低眉垂眼答道。

  老人家一时有些着急,“可碍事?家里有现成的跌打方子,我一会儿叫人配好药送过去。”

  “不严重,想来休息一晚明日便无大碍。”我宽慰她。

  老人家方才面上稍稍好转,见我爹和姨娘招呼我过去这才放开我的手,我转过身,听她在我身后叹道:“妙儿,你莫要怨衍祯,他有他的不得已……”

  我低声回道:“不怨。”便脚下不停地向里行去。一路行来,满庭牡丹依旧香,剪云披雪蘸紫砂,引得我驻足看了看,试图瞧出这花同五年前有何区别,入眼的却是栖息在花瓣上年年相同的春光灼灼,倒应了那“年年岁岁花相似”之说,思及此,我不由轻声笑了笑。

  我如何会不晓得?人人皆有不得已,只有我没有不得已罢了。

  内堂之中,火红喜庆之色扑面而来,真真是个长夜未央,庭燎之光,彼美孟姜,鸾声将将。我寻了我爹,在他身后拾了个僻静处坐下,听得左右之人不管熟的生的皆来与我爹爹招呼说话,缄口不提过往之事,只当我爹亦是个看客。我爹倒也乐呵呵地应对。

  我抬头瞧了瞧厅首的大红“囍”字,又低头瞧了瞧地上铺的殷红长毯,听着门外门内呜哩哇啦的唢呐声,想了想小舅母明日的胭脂红,觉得喉咙里又泛起一阵烙饼般疼痛。不由慨叹,如今的大夫是越来越不顶事了,喝了不知多少贴的药,也不见得丁点好转,煎药剩的药渣子倒出去一簸箕一簸箕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沈家哪个病入膏肓了,要是晓得是叫根鲫鱼刺给卡了个把月,还不得贻笑大方。

  不晓得现下汤圆在家里可好,如此一想我便有些晃神,不由得心不在焉起来。接下去来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我皆恍惚不知。

  直到听着一个尖细的嗓音反复拉了长音念了几遍,“新人一拜天地——!”方才将我拉回神。

  一抬头,却见厅首裴家双亲面色煞白,站着主持仪式的大内公公一脸焦躁,那披了红盖头的新娘子已弯身拜了天地直起身来,彩绸那端的新郎倌却依然挺拔故我,没有半点预备折腰的迹象。

  我怔怔然瞧着那缁衪纁裳的新郎倌皓腕一扬,手中彩绸飘零委地,但见他抱手对那新娘一个深深鞠躬,口中朗朗道:“秦小姐,裴某今日怕是对不住了。这亲,无论如何结不了也不能结!”

  有一人隔了红毯在厅堂那头腾然站起,满目震惊。却是不知何时进来的宋席远。

  刹那间,满堂皆静。

  只那红盖头下溢出二字:“为何?”听着竟非悲切,似乎还藏了几分莫名窃喜。

  裴衍祯直起身,两只朝露清水目澄澈地直视向我,我心中一跳,听得他缓缓道:“扬州城中,上至耄耋老翁踟蹰老妪,下至束发青年及笄少女,皆晓得我裴衍祯心中仅有一人。虽为礼法所不能容,强求不得。然,我所求不多,只要能远远看看她,偶或听她说说话,此生已慰足。如若今日它娶,怕是连这隔水望月影的一份痴念也不能维系……”

  那主婚的宫中之人面无表情拔高了音,刺耳问道:“裴大人,抗旨之罪乃是杀头的死罪,你可知?”

  裴衍祯洒然一笑,在幕天席地的嫣红重垒中,一字一字道:“心念若断,何以为生?”

  我鼻间一酸,喉中鲠刺不疏自畅,有一股久违的清凉水意沿着我面上滑过,落入红毯,无处可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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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喜欢,谢谢! -yucheng- 给 yucheng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3/25/2011 postreply 05: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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