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将山河换你还
【文案】:
一场战争,一座城池,一代红颜,两朝君王。
古云:先注死,后注生。
原来在那许久以前的三生石上,一切都已注定。
若将山河换你还,多么大气沉着,毅然为伊动江山的心诀字句。
情动在欣然,为你痴狂弃江山,这样的心境,真的感天动地。
阑珊灯火处,倩影动婀娉,步履寻知音,箫声潺竹苑。
【正文】:
(一)燕子不归春事晚
鸟鸣花盛的三月间,正是京都至为热闹的日子。
大良朝庆同二十三年,大将军赵府的一座别苑,将军府方及笄的小女儿,正依着花开富贵的花梨木大桌子百无聊赖的发呆,院中一株松月晚樱,花期已近式微,风一过,那些花瓣便都如下雨似的,四散飘零。因父亲偏爱,赵府片种樱花,她因为日日见着,不觉奇美,只觉平常。
大良朝重文轻武,故开国一百多年,即便是武将,也得诗书满腹。文采多胜过前朝文臣。赵老将军虽一生戎马,战功赫赫,但文人骚客们把酒赏花,对月吟诗的雅兴并不见少。每到年中的四五月间,府中访客络绎不绝,皆多慕其园中樱花之名而来。更有家酿的樱花酒,口感温纯,色泽绯红,乘于梨花白玉盏中,美不可言。
此刻,她的贴身丫环浅香一路疾走,一路喜滋滋的唤:“小姐,小姐。”
她回过头来,微微蹙着黛眉,学其母口气,轻轻训道:“慌急火燎的,哪里有点女孩家的样子。”
那浅香因走的急,一张粉脸泛着骄红,笑嘻嘻的道:“这会子倒训起我来了。看我不将这好消息告诉你。”
说罢脸一扬,小嘴紧紧抿住,仿佛真要从此不开口。
她一听之下,倒回过身,仍旧伏到那花梨木桌子上去。咕隆道:“左右不过是看花吃酒,吟诗作对,关我何事。”
小丫环见她不待见的模样,拿腔不成,只得主动说:“真是好消息。大公子回府了。”
她一听,仿佛被踩了脚一般,立即跳了起来。瞪大眼睛,道:“真的呀。不是说要八月间才回的么。我自己问他去。”
一壁说,人已经走了出去,
急得浅香大喊:“帕子呢,头发散了。”
她等不急,胡乱掠了掠,便说:“自家人,不碍事。”
“同来的可还有三王子。”她停一停,咬着舌头,捉狭道:“同六王子。”
她本已经走到门口,这时候慢慢的退了回来,照着好整以暇的浅香臂上拧了一把,轻轻骂道:“让你说话同要断气似的,不一次讲完。”
那浅香咯咯笑着,替她取来梳子,重又绾了头发,端过镜子给她看仔细了,笑着说:“六王子,倒越发俊秀了。个头都够大公子高了。”
镜子中的她红了脸,凶巴巴的说:“话这么多,小心我撕你的嘴。”
浅香不以为意,只说:“我自说自话呢,你脸红什么。呀!”额头上早着了一记。
未及前厅,已经闻及人生嘈杂,父亲赵泰松长声大笑,声震屋瓦。
座中三王子正侃侃而谈。
三王子生母是当下倍受盛宠的湘和皇贵妃,他本人又自幼天姿聪颖,文采风流,是以为诸皇子中最得圣意的,起坐皆携带身边。倒是六王子,因其母早逝,自幼又喜骑射多过书画,向来为皇帝所不喜,倒外派时候居多。相较而言,高下立分。想必跟红顶白的人见的太多,个性较之一般同龄之人更见内敛沉郁。
她甫一出去,就听得三王子朗笑道:“呀,三妹妹,许久不见。”
她出生那年,正逢其父大平南方蛮夷叛乱,承宗皇帝大喜之下,下旨封赵泰松为外姓藩王,赵不受,皇帝于是转封她为平昌郡主,一切仪仗俸禄同制。因几位王子同哥哥们同受一师,又常在府中走动,故不避嫌。她排行第三,家人都称她为三儿。
她施了家常礼,并不拘束,笑意盈盈的道:“三殿下,恭喜了。”
三王子诧异道:“恭喜什么。”
她口齿伶俐的道:“前些日子圣上主持的万花诗会,三殿下技压群芳,满朝上下无敌手,不该恭喜么?”
“哈哈。”三王子朗声大笑,“听闻三妹妹花鸟丹青大有长进,改日咱们好好切磋一番。”
他父亲抚着长须,皱眉道:“小孩子家闹来玩,如何入三殿下法眼。汀州水坝一事,依六殿下看,可还完善。”
汀州水坝修建已达年逾,皇帝派工部水利首礼大臣领六王子及赵皓督办。为历练之意。
六王子闻言,不疾不徐的道:“水坝修缮业已完工,如能抗住六七月间洪讯,则定滦江下游可安享至少数十年太平,到八九月间,尚可封坝蓄水,如此一来,即可抗涝又可防旱。不失为一大德政。”
她这时候才才将目光投至他脸上,许是经过日晒,那肤色黑了一些,但一双星目闪烁,此即尚穿着朝服,想是才面圣回来。看上去倒稳重过年纪较长的三王子。
他们商谈甚欢,她插不上嘴。只得寡坐。
她坐不住,此际寻个间隙,携了浅香,偷偷就溜了出来。径直就走到后院老父书房外的回廊上坐定。该院种的是父亲深爱的两株普贤象樱,花色淡红,花枝累累的垂将下来,开的如火如荼,地上早厚厚的铺了一层的花瓣。她心不在焉的做看花状,伸手去接那飘落的残花,以掩饰乱跳的心。
少顷,果闻及脚步声。
她心中一阵躁动。
见他自回廊拐角处出现,风刮起他的袍子下摆,随着步态,轻轻的一下一下朝后飞去。确是高了身量,显得长身玉立,眉目间自有一种风采。
至她跟前,倒难得一见的先露齿一笑,唤她:“三妹妹。”
她故作姿态的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此。”
他又笑一笑,轻声说:“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仰着脸,一本正经的说:“汀州之行如何?”
四周寂静,她今日着一袭淡淡绿的轻裳,更衬的她的脸如这普贤象的花瓣般,凝脂似的白里带一点点红晕,只在唇上着了一点胭脂,许是喝茶时糊了,显得一张小嘴倒似有点肿了似的,抿着时也仿佛有许多话欲诉还休。长发垂至腰际,在风里来回拂动。他觉得仿佛拂在他心上一般,有一点痒痒的。
他呆了一呆,才道:“不外如此,日日监工。我替你带了东西来。”
她一听,兴高采烈的道:“呀,拿来,拿来。”
他轻轻的拍了拍手,即有两个侍从自拐角处转了出来,手中托着两个白瓷花盆。走得近了,她才看真切。原是两株数寸来高的花苗,一枝细茎直直的开到顶端,在至高处,花苞沉沉的垂下来。通体绿,带点细毛。并不起眼。
她看不出什么门道。
他轻声说:“像不像一个少女低了头。”
象倒是象的,但也并无稀奇之处。
他又说:“这花儿极不耐移植,动身的时候数十株,到京都,就余下这两株了。开红花,美艳之极。这花有个名,叫虞美人。”
她一时没有弄清楚,好奇道:“什么美人。”
他淡淡说:“虞。赵虞的虞。”
她一听,飞快的看了他一眼,脸自又红了。小声说:“那我收下了。”
他叮嘱她:“放在窗口向阳处,别给大风吹了。”
又说:“我走了。”
她将那两个盆子亲自捧在手中。叫住他:“六哥。”
他停下来,她咬了咬银牙。说:“谢谢你!”
人与花心各自香
此后春去夏至,满庭樱花开尽。
府中宾来客往,热闹异常。她自是时常寻了空隙,做女扮男装,混迹其兄的朋党之中踏青寻幽,买花载酒,听雨赏月。
惹得付侍郎家的公子戏道:“建之,你这书童太过清秀,带在身边,招人猜忌呀。”引得一众人各自暧昧大笑。
她气不过,却也莫可奈何。
更兼他大哥火上浇油的道:“不如送到付公子府上的班子里唱戏好了。左右也不过我家吃闲饭的一个。你若瞧的上,随意拿点碎子钱来同我换就是。”
拿她打趣了半晌才罢休。
回到家就同他大哥发难。
赵皓笑道:“叫你不要跟来,你偏不信。可怨不着我。”
她气得红了眼“你没良心,向着外人嘲笑我。还说……还说要……”
赵皓好整以暇看着她,问道:“还说什么?”
她涨红了脸,气鼓鼓的说:“让你以后娶个凶巴巴的大嫂子,将你治的动弹不得。”
他大哥一听,更乐了。“哈,这都让你想着了。我说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就想起婚嫁大事来了。”将脸凑到她跟前,玩味道:“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少爷。”
她听得急怒交加。一旁已闻得环佩叮当,几个人的脚步声朝她房里走去。想必是母亲领着人前去探她。
她一惊,再顾不上生气,提起袍子就跑。他大哥一把拉住她:“往这边。快快的将衣服换回来。”
自此赌气不再同他大哥说话,日日百无聊赖的闷在房中。
天已经渐热,廊下的雀鸟不耐的声声鸣叫。她对窗临字,不一会,手心里便沁出汗来。
案上的虞美人花,已经脱了绿色白边的萼片,一直垂着头也缓缓立了起来。花苞并未全开,只在绿衣里尖尖的露出一点点红色的边。
她不由放下笔,托着腮,想着那花茎看似细弱,竟能独立支起那沉重的花朵。只不知那花开出来是如何光景。
正出神间,冷不丁浅香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她不悦:“你没有嘴巴么?吓死人。”
浅香分辨:“小姐呀,我都一路叫进来的。你自己神游去了。老爷在问荷小榭摆了酒水。让你过去呢。”
她心下奇怪,父亲宴客历来不叫她的。只除却幼时教她的西席顾师傅。
但是一次顾师傅酒至兴头,曾赞她:“有灵气,精加雕琢,能成大器。”
想必赵父心下不悦他此种论调,不久即借故辞了先生。只零星的让她在兄弟中旁听。她同师傅亲厚,此刻不免生了一点兴奋。
及至那湖边的水榭,哪里有什么老爷。不过是她两个兄弟在座。
她一见之下,转身就走。他二哥拉住她,好说歹说落了座。
他大哥苦着脸道:“别生气了,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她哼了一声。不答。
他大哥转身斟了杯茶,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口中说:“请姑奶奶饮茶,消消气,下下火,大人不计小人过。”
她见状,忍住笑,学其父腔调,问:“你都知错了?”
一旁的二哥已经笑得透不过气。他大哥十分配合的说:“都知错了。”
她方接了那茶盏。不妨一人低笑道:“三妹妹这是在施哪一条家法呀。”
一行数人,自绿意成荫的垂柳间大步而来。当先一人,青裳玉带,剑眉星目,临风而行。
兄妹纷纷站起,大哥道:“不知六殿下前来,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
因他自来不比三王子活泼亲切,故此她也收了心思,规规矩矩坐在一旁。
此时听得他问:“建之如何得罪了三妹妹,要得负荆请罪。”
他大哥闻言一笑,道:“说来话长,那日……”
她心下发急,在桌下揣了他大哥一脚。赵皓瞟她一眼,道:“那日下棋,我使点小手段,不小心漏了门子。”
他看向她,微笑道:“三妹妹素来棋艺高超。改日该讨教一二。”
他大哥接口道:“还是我教的呢,如今是教了徒弟打师傅。”
四人方聊了几句。管家前来回报:“老爷请二位公子前去书房。”
赵皓应了,“去回老爷,说六殿下在,我们稍后过去。”
六王子这时候道:“恐是要事,二位请便无妨。”
管家也道:“老爷吩咐速速前去。”
兄弟两站起来,寒暄两句,一起去了。
亭子里只余下他们两个。她一时之间倒静默了,微微垂了头,拿手去理那鬓边的碎发。
“那花可开了。”
她轻轻答:“还未全开呢。露了一丝的边。”
“那花是个妙品,待开全了,花瓣同绸子似的,兼具素雅与浓丽于一身。初见之时,就让我想起你来。多么巧,名字都一样。到明年,弄个园子,热热闹闹的种起来。”
她无端端想起那日大哥说的婚嫁的话来,顿时面生红霞,借故走到那栏杆当风处站着。
他也走过来立在她旁边。
他今日家常的一袭青衣,因天气渐渐的热了,外袍换成了纱,脚上一双薄底云纹的皂靴,那玉佩下的流苏在风里轻轻的来回拂动。
“平昌。”
她怔了怔。她的封号极少听的有人叫,到年尾后宫接见女眷的时候才有人提起。日常也同他兄长一般的叫他三妹妹。此刻由他叫出来,语气已经不似闲话家常。
她不由抬头看他。
他负着手,目光直看到湖面的另一边去,面色倒还寻常,只是她隐隐已经觉察到有什么不妥。
“南方定滦江下游印洲边境出现动乱,印洲府尹勾结外族造反。起势汹汹,相邻三省先后告急。我已上书请旨带兵南下。”
她吃了一惊,脱口道:“已经准了?”
他目中光芒一闪,点点头。接着道:“机不可失,若我平叛有功,我就求父皇赐婚。”
她闻言,想了半晌才明白他所言“赐婚”二字,是什么意思。
“那日我见三皇兄在父皇跟前的言辞,似也有请旨纳侧妃之意。平昌,你可得等到我班师回朝那时。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让人早了一步。”
这时候,她倒收起来女孩儿的羞涩之态,喃喃道:“可是刀枪无眼……”
他慨然道:“大丈夫建功立业,自然该上沙场。我等养兵千日,等的就是这一时而已。”
她默然。心中一时间纠集许多感想,只分辨不出辛酸悲喜。
风正暖,一池碧绿的荷叶,挤挤挨挨,田田密密,风一过,便刮起一道翠浪,只穿过湖的另一边去。花期还未至,有一两只红腹的蜻蜓孤独的停在荷叶上。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在那中间轻轻一按,那玉便一分为二。
他托在掌上给她看,那玉微瑕不染,通体白润。阳光太好,他掌心纵横细微的纹理都看清楚。
“这玉佩是当年父皇赐予我母妃之物,自母妃去世之后。我一直带在身边。拆开来,是一对凤凰,取凤凰双飞之意。你我一人一块。待他日还归一处……”
她接过,触手生温,紧紧纂在手中。
已经有侍从匆匆跑过来,远远就唤:“殿下,皇上有旨。”
他向来人挥手。复又转过头,看向她。
她抬起头,那长睫掩映下的一双美目,已经浮起水光。过半晌,才轻轻说:“你一定要,得胜归来。”
他点点头。转过身,疾步走了出去。一拐,便消失在她视线尽头。余下无数的烟柳,兀自在风光里垂下她们软长的发丝。
云雨今归何处去
不日,便传了旨下来。封六王子为平南大将军,总领三军,率十五万大军南下。赵皓也领了卫尉一职。随军出征。
皇帝直送至兴华门外。她随同父母在城楼上看大军出城。只见明黄的大旗之下,他当先一骑,笔直坐于马上,鲜明的甲胄映着大红的盔缨。远远看去,自有一股神武之态。道旁百姓见状,纷纷望尘而拜。
她睁大双目,直盯得那一点红缨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一众旌旗长枪之中。
一旁的二哥压制不住兴奋的低嚷:“那是大哥。瞧他着戎装的样子。真真英气。何日也轮的到我。”
赵父一手理着银须,目中神色复杂,似是赞赏,又似忧虑重重。赵母闻言,笑了笑,随即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终忍不住,含泪别过脸去。
她一瞬不瞬的追随那一队队兵士经过,那些盔甲反射着日光,明晃晃的印着她双目酸涩。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南方到底是偏远之地,身处酒香风暖,纸醉金迷的大良京城,人们谈论了数天。复又继续歌舞升平,锦绣风光。
皇帝亦是择时破土动工,兴建林苑,又广纳天下秀女,一时间热闹纷呈,不胜枚举。
赵府宾客仍络绎不觉,只她,渐渐的静默了。尽日里读书写字,针线女红。再不思出外游玩。
那两盆虞美人,一直置于她的案头。本欲渐开的一朵,不知为何久久的没有响动。她恐其光照不够,移至院中。不想是晚风雨大做,是日见状,已经拦腰折断,零落成泥。那未开全的花苞,掉在污水之中,倒还颜色如旧。
花未开全月未圆,本事极美的事。不曾想中途遭遇风吹雨淋。
她为此郁郁寡欢好几日。
直至听到父母议起捷报传来,方稍稍转了心境。
自此她额外留心前堂响动,战况似并不十分顺利,时好时坏。
到八月间,似是胶着了。老父亦渐渐推了些宾客。倒是双眉紧锁的时日居多。
有日,他听得父亲在书房与旧时同袍清谈。语调间忧心忡忡。
“南方乃气候炎热之地,此七八月间,更是酷热难耐。大军如不能速战速决,恐越往后越艰难。”
那客人也道:“叛军据守为攻,实乃最坏之结果。我大军将士常年居住中原,对南方水土,恐怕也难适应。”
“而今之际,只好寄望于主帅六王,愿其初生之犊,能增些锐气。”
“六王倒是智勇兼备,只恐太过后生,缺了历练呀。”
“惯常看来,六王竟也是稳重的。想必不致如此。”
时至九月。京都已经稍有凉意。那一池荷花,已经开至式微,一湖碧青,渐渐的染了黄,败了色。
赵父因年事已高,实已告老,但因其两朝老臣,战功显赫,又在诸多派系中始终持中立之态。故此朝中重臣,每遇要事,也必来通风透讯,研讨商搓。
这日老父正在书房研究一副古帖,她在一旁缓缓磨着墨,轻笑着说:“爹爹这字,倒是越发的有古人之风了。”
赵父闻言,不由笑道:“倒轮到你来贫嘴了。平常的不见你也认真写写。”他到不惑之年才得此一女,故此虽然家教森严,在旁人眼中,女儿倒是溺爱的。自小读书绘画,也请了老师授课。兴之所至,还亲自教她骑射剑法。
她不服气。鼓着两腮,道:“我勤练着呢。不信我也来写几个。”
老父呵呵笑着,一壁让了出来。她正执了笔。闻得外间管家的声音:“老爷,兵部李大人同余大人来访。”
那两位也是惯常来往了的。故此不待通报,已经一路随了进来。
这两位一进得门,见此光景,便道:“好一派其乐融融之态。老将军好雅兴。”
赵父慌忙笑道:“让二位见笑。见笑了。”
寒暄数句,刚一落座。这二人面色便渐渐沉了下来。
这余大人略一沉吟,便道:“晚辈此来,实是公务纠集,来向老将军求个主义。”
赵父一听,问道:“可是前方军情有异。”
她本欲回避,一听之下,倒不自觉心中牵动,提不动步。
那余大人皱着双眉,似不知从何说起。一旁的李大人耐不住道:“这可真是个多事之秋。前方战事僵持不下,物资消耗过重,如今国库储备不丰。恐难后继。”
赵父吃了一惊,道:“这战事半年不到,何至无以为继?”
余大人叹息一声,轻轻道:“您有所不知。这国库底子不厚已久,又连年水涝虫灾失收,杨宋两家从中中饱私囊,更连年圣上广建林苑。早空了。”
李大人道:“如今更北方鹘孜人见大良南方叛变,其国主慕容璨亲携重军来范,已经攻下了上河城。”
赵父闻言,双眉紧锁,轻声道:“这也太突然了些。”她感觉室内空气忽的一沉。那窗外明灿的太阳光,倏的冷了下去。
少顷,他父亲唤她:“三儿,你去里间,将那书柜子旁的大抽屉开了。取那里面的轴卷来。”
她不敢多问,依言去取了。她时常在父亲书房中消磨,并不曾见过这副轴卷。
她父亲接过,就在书案上摊开。那泛黄厚重的牛皮纸上,马上呈现出纵横来往的山川河流,城镇关口。原来是一副地图。
她父亲目光凝视处,一条大河将诺大一个版图一分为二,一座城池,仿佛桥一般,立于其上。那便是上河城。
赵父道:“凭淦漠河天险,上河城一夫当关。我大良与鶻孜人相安无事二十余年。上河城一失,有如开了大门引狼入室。”
余大人道:“此城离我京都只得数百里地,故此我等忧心凄凄。不知老将军有何看法。”
二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于他。赵虞自此窥见白发苍苍的老父当年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的意气来。将军老了,他的风骨依旧在。
当下赵父背着手,沉吟道:“上河离京都虽近,但是路途崎岖,又有三关九口把持。均易守难攻,如非他慕容璨插翅,想必京都无需过忧。”
“鶻孜人来势汹汹,我等认为应即刻调重兵将之驱逐出去。杨侍郎一派力主京都防御不可倾动,恐京都空置,妄生动乱。应调南师北上。圣上摇摆不定。尚未定夺。”
“南师北上,实为不智。放开大军长途跋涉,锐气大减不说。如此一来,也时机尽失。”
三人商议直至日影西斜,未果。
过了两日,眼看鶻孜人兵强马壮,骁勇难敌,北方防线吃紧。皇帝终肯拨军支援。不幸被赵父言中,竟已失了时机。
自此消息接二连三传来,无一例外是吃败仗之讯。赵父日日眉头紧锁,与来人商搓不绝,奈何离了朝堂久矣,空自焦虑,也使不上劲。
不消十来日,已经破了虎头关,连过九赤口,伏隘口。一日更近一日逼近京都。
皇帝惊疑不定,一时间卧病不能起。不日即趋里泉行宫养病,下旨三王子代为监国。
皇帝一走,这京城顿时六神无主,一众达官显贵,无不纷纷明里暗里避趋各地。唯恐落于人后。
赵父悲愤之余,连连顿脚:“大军未至,人心先乱。此为大忌。圣上纵略有微恙,也当坐镇京都,方可众志成城。”他露出一个武将的铁骨来:“赵家誓与京都共存亡。”
大良的天险关口并未能抵挡的住鶻孜大军,各处守军肝胆俱丧,又从京都传去的消息俱不见有益,各自降的降,逃的逃,独留下大同关守将宋卯成浴血死守。拖延时日。
需知大同关乃北方的最后一道关口,一过大同关,京都就在眼前了。
鶻孜人这一路过来,势如破竹。这时候倒在关外停了脚步。竟遣使前来商讨议和。
这日她仍在书房伺候笔墨。老父兀自攒眉修书。闻得门外一叠声的喊:“小姐,有圣旨。有圣旨。”
赵父慌忙丢下纸笔,未及细想,匆匆迎了出去。
院子中已经齐整整跪了一地,三王子身边的总管侍从昂然而立,见人已到。面无表情的启封展开圣旨。她垂首跪在老父旁边,听得这几个字:“……平昌郡主赵虞接旨……”心头一震,及至听得“公辅之门,含章秀出……和亲……”数字。仿佛临空青天白日的一桶冷水照头浇下来。一时间茫然无措。
那来人手伸在半空中,口内不耐道:“郡主请接旨。”
她侧头看向父亲。赵父一头汗珠,已失了往日的雍容之态,此刻顿首道:“总管请回。容老朽面见三殿下祈求,万望收回成命。”
来人闻言,挑眉道:“三殿下如今代为监国,机务繁忙,恐非老翁想见就得见的。况且,自古君无戏言,您莫要落得个抗旨不尊,还是好自为之吧。”
他那声音高亢尖细,隐隐仿佛一跟玄子,勒着众人的颈项。
她看着老父一头大汗,颌下白须不停颤动。于是拜下去,抬首道:“谢主隆恩,小女子接旨。”
那人轻笑一声,将明黄绫子的圣旨交到她手上,轻轻弹了弹衣袖。道:“恭喜郡主。明辰是吉时,为了这两国交好,更为了赵家阖府步步高升,永享荣华,郡主保重了。”
她垂着头,只见到那人宝蓝袍子的下摆,隐隐起的赭色花纹。木然道:“不送。”
日头明晃晃的照下来,仿佛自天空中垂下无数的利剑,生生刺在她头上。院子中跪了一地。却人声寂灭。只闻得树上的知了仍自无知无觉的嘶鸣,那声音,也好似隔的远了。
少顷,有人低声惊呼:“夫人,夫人晕过去了。”
她转头,见到母亲倒在地上,一旁的几个丫环已经围了过去。众人七手八脚的将之扶进屋里,敷冷水掐人中。半晌才醒过神。
母亲握住她的手,欲语泪先流,哽噎道:“三儿……”便泣不成声。
母女丫环只呜呜咽咽哭倒了一房。她母亲将她紧紧纂在手中,飞泪道:“关外苦寒之地,鶻孜族人生性暴戾,动辄茹毛饮血。老爷,你去面禀圣上,求他收回成命。收回成命!”
一旁的浅香也一边哭一边恨道:“圣上有二十一位公主。凭什么偏是我们家小姐去和亲。”
赵父坐于一旁的太师椅上,自知大事已定,眼见掌上明珠就要送入虎口,自己却无计可施。一双手瑟瑟发抖。目眦欲裂的道:“恨只恨守关将领贪生怕死,非但不能拒鶻孜虎狼于关外,还打开大门领兵直入。我赵泰松一生戎马,浴血奋战大小百十役,到如今,如今……”说到激愤处,数声剧咳。随之吐出一口鲜血。
屋里顿时更炸开了锅。一时间延医问药,人进人出,哭哭啼啼。直闹了半夜方散。
她回到房中,浅香打来一盆清水。慢慢服侍她梳洗。又端来一个乌漆托盘,盛着一碗白粥,几样小菜。
轻轻劝道:“小姐,好歹吃一些。”
她摇摇头。
浅香那方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道:“若是六殿下在,兴许不会到这种地步。那三殿下,原本我见他也是极和气的一个人。对小姐……也是时常见面的。如今可怎么就变了个人呢。”
见她空自睁大一双眸子,静默中不知看向何处。
浅香擦干了泪。下定决心似的道:“小姐,我们连夜逃走吧。去南方找六殿下。”
她闻言,倒醒过神来,牵动嘴角当笑了笑。道:“我若走了。老爷夫人和这一门几百口可走向哪里去。”
浅香不服气:“难道只能眼睁睁的送到那蛮夷之地去,六殿下呢。”
她不语。那窗户开着,夜间的凉风徐徐的刮进来,吹的那案头的一叠书稿哗啦啦作响。某一页停了一瞬,见得到一角,有“若未留得堂堂去”一句。又翻了过去。
若未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这一去,只怕关山永隔。再不能回了的。
眼眶酸涩,泪似已流干。
她提起笔,良久,终徒然放下。
只听得浅香喃喃念叨,伴随细碎的抽泣。天竟大亮了。
有步履匆匆而来。宫中已有人奉旨送来金冠霞帔,她茫然的任人摆布,如同失了魂魄。
院中倚仗礼乐俱全,不知内情者,以为真有喜事。她被带到堂前,父母俱在。赵母依在丫环手中,只顾哀哀垂泪。赵父面色惨白,背影佝偻。一夜之间,他彻底的变成一个无力的老人了。
为首执事一人,见到她,似松了口气。忙命凑起乐器。预备启程。她挥手制止。
转身道:“请父母上坐。”
有人般了椅子,就在院中坐定。
她徐徐拜倒下去。赵母经不住呜咽出声,老父也簌簌垂下泪来。徒然伸着双手。颤抖着道:“起来吧。起来吧。”
她伏在地下,那青石地面,带着清晨的湿润冰凉,如水一般,蔓延开去。那大红刺金的礼服,如同一朵血色的牡丹,开至浓烈,几乎流出一地的猩红。
她清晰道:“父母在上,儿不孝,日后不能承欢膝下,晨昏定省。从今往后,盼父母大人各自万福金安,健硕康宁。”顿了顿,道:“儿此去,毋以为念。”
赵父似受到吓阻,看住她。惶然道:“三儿,此一去,虽千里迢迢,离乡别井。然则你答应爹爹,家园在一日,你自当顾你自身一日之周全。莫动妄念。爹爹素来知你,只嘱咐你一句‘顺时应事,随遇而安,得转圜处,不可执著。’你可答应。”
她又拜下去。良久,才轻声道:“是。女儿谨记。”
赵父点点头,露出一丝哀切赞许的微笑。
那执事在一旁不断催促。声声称莫误了吉时。
她站起来。才一开步,人从中浅香执着包袱,抢至她身边。大声说:“小姐,我同你去。”
她看了看她红肿双目,轻轻道:“不是出去游玩,你莫去。”
浅香神色坚定“让我去。我定要同你去。我九岁跟了你,死也要同你死在一起。”
她将头一偏,硬声道:“休要胡闹。你去不得。”
浅香拉住她的手臂,一叠声道:“你去得,我也去得,我死也要同你去了。”
她情急无奈,放手一推,浅香重重跌在地上。扔自紧紧纂住她袍脚。她脱不得身,挥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那浅香纂的更紧了。
已有一旁的侍卫围上来拖开她。
她兀自踢打哭泣。
正闹腾间,闻得赵母颤声喊道:“就随了她的心吧。千山万水的,相互也有个照应。”
她不语。挥手斥退了众人。终亲手扶起她。替她擦了泪。叹息道:“你又是何苦呢。”
礼官唱了一声,那乐器便齐齐响将起来。她转身而去。出了大门,仍自听得母亲撕裂般的哭喊穿过嘈杂的乐声钻进她耳膜。她只觉得心头被箭穿了似的,痛不可当。
漠北荒僻之地,今日抛了家园,别了父母,自此开始,生命中的一切温暖幸福憧憬,还有那个人,皆断送了。
她任由人安顿在软轿中,那轿子垂着的软帘亦是大红色的。微微晃动,她想起哥哥的那些雀子,终年养在廊下,有客人喜爱了,顺手就送了别人。
京都距大同关路程并不甚远。只因山多路崎,普通人如携了女眷,一般也得五六日。因鶻孜国有三日之期的限定。那执事怕误了军令。只昼夜兼程,到第三日,堪堪的赶上了。
出了大同关,再行数里,她听得一旁随从低呼:“瞧那一路营帐,连头都不得见。该有多少人马呀。”
另一人道:“咱们这一来,稍有行差踏错,无异羊入虎口。只怕骨头渣滓都见不到咯。”
有人低叱,示意他噤声。
车马停了下来,她闻得一行数骑走近,一人沉声道:“可是平昌郡主大驾。”
有人答:“正是”
来人道:“奉吾国主令,明荆王特来迎接郡主。”
一旁的执事闻言,慌忙行礼道:“见过王爷。”
她自软帘的一线空隙里看出去,只见得一匹油黑的骏马,骑者枣红色的皮靴子,以及逞亮铠甲的一角。
那王爷漫应一声,随即道:“郡主请。”
使的虽是敬语,语调却有说不出的傲慢。
她只见那马头一转,消失在视线中。一旁的执事似抹了把汗,方抖抖索索命跟了前去。
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车驾才停了下来。侍从打起帘子。轻轻道:“郡主,入了国主大营,请下车缓行。”
她下得车来,举目一望,行道两侧,齐整整尽是全副武装的兵士,一个个磐石般纹丝不动,皆面无表情,视她们为无物。一步一岗,数百人尽皆鸦雀无声。
少顷,帐前遥遥有人宣唱:“大良来使晋见。”
一旁的随从见此光景,不由簌簌抖将起来。她看不过,沉声道:“怕什么,左右也不过是人。”
言毕一仰面,径自款款而去。偌大的一个营场之中,一色清霜铠甲,刀抢冷厉。黄昏漠漠,她一身大红的华裳,风刮得衣袂如同鸟儿的翅膀,摇摆着飘出去。在一片青灰之中,仿佛一团决绝跳跃的火焰,照亮每个人的眼睛。
有人打起厚重的大帐门帘,自亮处往里看,并不太真切。那打开的门,仿佛一张大嘴,吞噬着前去的人。她在人丛中,缓缓向前走去,离那暗处一步更近一步。天边这时候亮出淡薄的一线太阳,回光返照似的,她不由回头,山峦的尽头,看的见远处的大同关城楼晦暗的一角,有如一位曾经威风凛凛的大将,如今只能藏于盾牌之后,探头窥视一番。
她的双手在宽大的袍袖中相握,只觉指尖冰凉僵硬。
她想起极年幼时候念的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啊,何止无故人,就此孑然一身,故人故土,从此一别,后会无期。
绛唇朱袖两寂寞(上)
(五)绛唇朱袖两寂寞
那大帐一眼看并无特别,一入内,才看的到异处。
地下铺着数寸厚的驼毛地毯,空气中隐隐飘着酒香,一色起坐用具俱全,宛如一间行宫。室内光线虽暗,她还是一眼分辨出面南一张大案,其后整张的虎皮铺就的椅子,一人高踞其上。发束金冠,一身轻裘,虽年纪并不大,然面目沉沉,喜怒不分,长及鬓角的浓眉下寒潭般一双眸子,自那样的眸子中看来,仿佛世间万物,皆是下尘。饶是室内温暖如春,她却觉得更冷了。
下首分侧而立的几十人,个个戎装劲甲,手持兵器,虽屏息静气,仍可感觉到他们散发的虎视眈眈。
同来的使臣随从尚未站稳,老远已经齐齐在她左右匍匐下地,不由分说歌功颂德。
那人抬抬手。顿时寂静。她感觉到一路护送她的执事递过来的惊恐的目光。
因她只垂着首,微微屈了屈膝。缓缓道:“大良平昌郡主参见国主。”
天光更暗了,整个大帐如同一个巨大的瓮瓶,她的声音丢下去,即刻溅得一片金石摩擦的轻响。她不用看也感觉的到四周一片激愤。
只那人的声音,淡然的,又仿佛提着无穷的气势,道:“来人。”
有人应声而出。
匍了一地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那执事甚至轻轻拉了拉她的裙脚。低不可闻的道:“郡主莫忘记,得转圜处,不可执著。”
她闻言,忆起父亲苍老的容颜,心中猝然哀凉下去。
那人继续道:“掌灯。”
灯一点上,帐内顿通亮。
还是那淡然的声气,道:“抬起头来。”
她吸一口气,终于依言抬首。
艳红织锦之中,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仿佛花心中那一点嫩白的蕊。双唇微抿,嘴角一丝掩盖不住的倔强之气,一时间倒仿佛有千言万语含着,只待有心人聆听似的。
他居高临下,目光一扫,忽然间仰首大笑。那笑声张狂之极,却又有一种极不相称的清越之感。
他就在众人的惊疑不定当中步下堂来,大笑着扬长而去。
留得上上下下一干人等面面相勘。
半晌,一直站在案下右首的一人,排众而出,道:“国书可有带来。”
伏在地上的使臣这才敢抬起头来,忙捧上一个乌金镶边的檀木盒子,恭声道:“回复明荆王,国书奉上。另有奉送的区区薄礼……”
这一场战争,来的突然,结的迅速。以大良割了上河城,赔出黄金白银数十万两,布帛珍玩无数,另加上她这一个无足轻重的和亲郡主,鶻孜第日撤军。
一路往北,天越发冷了。她被安顿在队伍当中,身边只得一个浅香,她仿佛一个被人用过一次的摆设,仪式结束了,再无人问津。
一切都是命,上天赏了她十八年锦衣玉食,诸多宠爱,如今它全数收回了。那个人,只怕要到现在,才能得了消息吧。都已经太迟,到今日,她方才体会到古人叹人生别离容易相聚难的苦楚,然则他们的别离总还有心怀相聚的希望。念及自身,顿时心内成灰。
一出上河城,抵达鶻孜国界,立即景象大变,大军所到之处,遍地皆喜庆之声,百姓张灯结彩而贺,沿途有人献上酒肉,载歌载舞,通宵达旦。
鶻孜由一支游牧部族发展而来,建国虽不足百年,因其博采各族文化之优点,发展至今,国力已经堪与历来自恃天下为尊的中原大良一较长短。
她们所经之处,虽服侍装扮有别中原,但见到城镇之繁华热闹之处,她才意识到意想中的荒滩漠漠,是一个多么大的误会。
鶻孜建都泰和,禁城背山傍水,宫墙林立中,一时不知有多少殿宇。
她被安置之处,陈设华丽,楼阁墙面,挂满颜色鲜艳的饰物,一应器皿,皆为金雕玉切,香薰阵阵,乍一入,几令人窒息。十多个侍女,一色的头上系着琳琅的玛瑙珠子,在门口迎她入内。
浅香见她面有憔悴之色,低声说:“小姐,你歇歇吧。”
替她略略梳洗罢,侍女承了一案的吃食。她浅尝了几口,临了只淡淡道:“叫你莫要跟来的。”
浅香闻言,不由鼻端一酸,泪珠自断线似的掉下来,呜咽着道:“当日出门时,夫人曾嘱咐一句,叫我好生照顾你。小姐,如今若再没了我,岂不就剩下你一人了。”
她依旧那种调调:“你瞧这金碧辉煌的牢笼,关我一个也尽够了。你又何必参和进来。”
浅香见她仿佛说他人的事情一般,这哪里是往日那活泼热闹的小姐,如今瞧来,样貌倒还是那样貌,只是仿佛换了一副魂魄,思前想后,不免忐忑。
绛唇朱袖两寂寞(下)
自此她日渐沉默,宫中侍女只见她时常或站或坐,一待便是整日,眉目虽美,无奈了无生气,与那画上的假人一般。
这一日,她又呆站在回廊的檐下,那回廊铺一色的汉白玉大理石,合抱粗的廊柱雕着雪莲花瓣似的图案。庭院中遍植四季长青的绿树,间中尚有不知名的黄色花朵缀于其上,如不是那晦暗不明的天色,倒看不出这是大冷的冬天。
浅香从里间奔出来,将一件毛里的秋香色披风搭在她肩头。一壁絮絮念叨:“这当风口,穿这么单薄哪行呢。回头冻坏了。我拿暖炉来……”
一转身,怔住了。
她过了半日,方才发觉有异。一侧首,迎面撞上那双深若寒潭似的眼睛。
那人静立在长廊的一侧,不知已有多久,从一根根的廊柱下看过去,他那身影,便如一株生了根的青松似的,迎风独立,笔直秀挺,仿佛总要使人仰视
浅香楞了片刻,才懂得行礼,一面低低道:“参见国主。”
他点点头,示意她退下。
浅香不甚放心的看了看她。终退了开去。
这是她在宫中第一次见他。照了上次的例,远远的微微屈膝福一福。随即垂下头,站在原地。
他走近来。还是那喜怒莫辩的声音,道:“难道贵国礼仪之邦,竞没有参见君主的大礼么。”
她缓缓答:“本国的大礼,向来只行识礼乐的君主。”
他道:“言下之意,是在嘲讽孤王蛮夷之邦,不能享这大礼了。”
她不语。
他倒也不恼,又道:“到底虎父无犬女,不曾辱没了令尊风骨。”
她闻言,终于如他所愿的,抬起头来,眼中一丝惊疑闪动。
他继续道:“惊奇什么,孤王若不满意了,贵国那监国的三殿下。不对,如今也该是位登大宝了。他怎么样也得送一名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前来。”
她压下心头一口浊气,冷冷道:“国主趁人之危,巧取豪夺的本事,的确高人一等。”
他似仍不经意,又道:“自古成王败寇,此乃天道。孤王若非念两国多年交好,挥军直下京都,如今恐大良的天下已经改了姓氏吧。”
她冷笑一声,道:“国主也勿太欺小女子无知,大同关离我京师虽近,尚不见能长驱直入,况我京师重兵把守。国主即便攻的下大同关,一时间也不见得入得禁城。况国主不过仗着大军兵强马壮,一枝队伍孤军深入,我镇守西北大军如回头南下一击。您大军首尾不得相顾,届时怎样,您心中十分清楚。这就是您限时三日议和,拨兵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原因吧。”
“如此说来,我岂非是必败无疑。”
“哼,您算准了北师南下同南师北上,同样得耗时费日,而京都人心不定。你才好趁乱之中,速战速退。”
“哈哈哈。”他拊掌而笑,道:“想不到我今次最大的战利品在此。果不负我。当浮一大白。”
她将目光移向那院中的绿树,起风了,树叶子在风中大力的翻过来,又翻过去,间断露出背光一面浅一等的绿。仿佛褪了色一般。
道:“国主实不宜高兴太过,大良总也有厉兵秣马,收拾旧山河的一日。”
他对她语中的不敬之意完全不以为意,自语道:“苍天不负有心人,孤王从此不愁寂寞了。”
一旁的侍女哪里曾见过一向天威莫测的帝王如此做派,一时间猜测不断。已听的一声朗喝:“来人。”
即从廊下闪出一名侍从。
“传旨,赐大良平昌郡主妃号,入住银翟宫。”
那侍从闻言,拜下地去,似有为难的道:“国主请三思,祖上例无异族女子封妃,入六宫之先。恐……”
他那脸色冷了下来,又回复到那一潭静水似的模样。道:“恐什么?”
那侍从不敢再言语。躬身应道:“是。”退了下去。
她那神情还是淡淡的,仿佛这一切皆与她无关。无可无不可的道:“谢过国主。”
“不必。”他悠然道:“来日方长。”
她不知觉间,已经成为这后宫之中的瞩目之点。
慕容璨历来对美色并不贪恋,登基数年,也只得三名妃子,她一介降国的和亲女,一夜之间,竞不声不响跻身她们之中。一时间纷纷猜疑她用了何种中原狐媚之术,迷得国主失了常性。
她所不知,朝堂之上,一班朝臣也出尽百宝,试图说服年轻的君王莫逾了祖制,坏了法典。
然则封号到底下来了。她得赐一个“敏”字。移至银翟宫。
一班侍女倒是兴高采烈,笑颜如花。和她这个不为所动的主角比起来,大相径庭。
浅香见她仿佛从此后都不露笑脸的样子,时常说些劝解宽慰之语,一心想着打动她的心。
这时候见她又坐在阁楼窗下,那窗洞开着,冷风一阵阵的卷进来,吹的她衣袂发丝纷纷乱摆。从高处往下看,远处的殿宇绿树间杂分布,一眼间见不到头。
浅香托了银盘,那盘子中盛一盏甜奶。见状慌忙搁下,抢过来掩了那窗户。
一叠声道:“这刮的脸都生痛,怎么这么当着口吹呢。”
她那目光仍在远处,似自言自语道:“有只雁。”
浅香随口道:“北雁南飞,大约是赶着回南方吧。”
她喃喃道:“一只孤雁。它缘何掉了队,又缘何这么迟。”
浅香见此光景,不由目涩,轻声道:“小姐,当日老爷曾嘱咐,让我们随遇而安。你好好儿的,也算是对他尽了孝道了。”
她茫然道:“再好些,又如何呢。终此一生,我是再也见不着他们了。这么活着,同早早的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满院落花帘不卷
浅香闻言,慌忙“呸”了一口,道:“百无禁忌。百无禁忌。你年轻轻的,没得说这些丧气话。你好好的,老爷夫人也放心。比方那大雁吧,你看见过的,保不定老爷夫人也看得见,咱们见的是同一只雁,也算是见过了一样的。”
“雁来音讯无凭,路遥归梦难寻。”
“小姐。你别这样,打起精神来,好好的。才有盼头。”说至最后,自己也觉得似不真实,声音渐渐的低下去。
看到她泫然欲气的模样,她倒轻轻一笑,道:“你若在家待着,再过些日子,夫人帮你找户好人家,生儿育女。多好。”
浅香那苹果脸一红,道:“你一个千金小姐,无端端说起这些,也不害臊。”顿一顿,又道:“我刚入府的时候,才九岁,眼见一个三五岁的小娃娃,粉雕玉琢似的,由奶娘执着手。只说‘姐姐同我藏猫猫’,想起来,还仿佛在眼前一般。这么些年来,你也没有拿我当下人待过,我不跟了你来,谁跟你。”
她默了一默,才幽幽道:“如今,可不是只有你了。”
浅香见她那脸上,郁郁之色复又笼了上来。赶紧岔开道:“尝下这奶子。呀,这么一下就凉了。我换一盏去。”
言罢转身走了。
室内顷刻静了下来,只余的外头的风声额外的响,就像是成千上万的冤魂,同时发着“呜呜”之声,向远方狂奔而去。这房间极大,火气通过一条条的铜管渗入,四面垂着厚重的织锦,雀蓝赤红织就,流苏长长的垂在壁下,仿佛无数软绵绵的脚。更显得内堂光线昏沉。
慕容璨揭帘而入,便见得一个单弱的背影面窗而立,那窗口透入的天光,在暗淡的室内划出薄薄的一带光明,她便融在那光明里。纷纷扰扰的浓色重彩当中,有如一片白羽,更显轻而飘,仿佛那一片光,就要将她吸走了似的。
他走的近了,才能看清她的容颜。长睫微卷,眉似远山,轻轻蹙着。肌肤应着那天光,说不出的柔和润泽。
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他脚上一双鹿皮靴子,更是软绵无声。
在她身后极近了,他几能闻得到一丝冷香,自她发端飘来。
听的她低低道:“不知南方那战事……他们回了京都不曾。”
他答了一声:“也快了。”
她初初以为是浅香,猝不及防间,飞快的回过头来。眉尖犹自笼着愁态,让人看着无限怜惜。
他仿佛听到她心里的声音,淡淡道:“胜倒是胜,不过是惨胜。平南将军趁着秋汛,决了定滦江汀州的水坝,连同那印洲境内的十万生灵,通通淹个一干二净。倒看不出这六王子,年纪轻轻,论手段谋略,端的老辣。”
他抬目远眺,也看向那一列的殿宇宫墙。方继续道:“可惜呀。真不好算是天妒英才还是天理报应,他没有在战场上失手,却丧命于一干灾民的暴乱之中。论理,以最少的死伤换取战胜,实为上策,只是亡了主帅,到底只能算惨胜。”
他侧头,见她脸色煞白,大冷的天,额角反渗出汗来,长长的衣袖垂至地面,竞瑟瑟抖动。
他一惊,忙道:“你放心,你兄长无恙。”
她惶然扫了他一眼,转身欲朝那软塌走去。一开步,脚底一软,眼见就要栽倒。他忙伸出手一揽。顿时只觉一怀抱温香软玉,馨香扑鼻,不由心中一动。微微恍惚,她已经挣脱开去。
几是跌撞着靠到那软椅上去,这浅香刚回来,慌忙丢了盘子,扑上去搀住她。轻轻叫了声:“小姐。”
才回过身行礼,低声道:“见过国主。”
她侧身靠在那软椅上,平一平气,方缓缓道:“请国主恕罪。”
这是她头一次如此平和同他说话,他只觉得心中一轻,什么东西顿时通泰。
浅香只见他顿了顿首,眉目间还只是淡淡的,道:“无妨。”
见她仿佛十分疲倦的样子,又道:“你歇着吧。我改日再来。”
她陷在软椅之中,双手紧紧纂着那扶手,犹自觉得不稳当。那明黄色的高大影子消失在门口,四壁的繁花重彩忽然间齐齐挤将过来。迫得人吐不上气。
浅香见状,慌了神色。频频问:“小姐?小姐?”
她定了定神,方道:“将那热奶,我喝一口。”
她倒是喝光那盏热奶,吩咐她:“我得躺一躺。”
浅香见她面色微微有点怔忡,想是适才受了什么唐突。恐她伤心,一直留心她响动。一晚上见她睡的也还稳妥。只中间恍惚听得她唸喃一下,依稀象:“……生死两茫茫。”之意。细一询问,又不答了。透过锦帐外朦胧的烛光,见她合目而眠,并不曾醒来。想是梦中呓语。
她睡得向来浅,晚晚时常辗转反侧,这日浅香见她无甚动静,特意到天光大亮了,才去服侍她起床。
满院落花帘不卷(下)
只见她还是昨夜那睡相,面上染了一丝酡红,婴孩一般,只浑然不觉的样子。
浅香轻轻换了两声,微觉诧异,于是伸手探了探她那额头。
这一探不打紧,仿佛摸到了火炉似的,吓得缩了回来。顿时心中又愧又急:想她一晚上沉沉大睡,原是生了病。
她慌忙唤人来,打发人去请医官。又着人打来水,将那冷水反复敷在额上。
一时间医官来了,那替内宫妃子看病的,历来是女医官,只一样是纱帽灰袍,版带束腰。另有随从的女官携了一应器具。正凝思诊脉。甫一刻,已闻得金铃脆响,按例这是国主驾临的讯号。
眨眼间,慕容璨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一房人不妨他一大早在这里出现,呼啦啦伏了一地。
他径直朝榻侧走去,宫女慌忙挑起锦帐。
她盖一副水红绸子的大被,被面描着大朵的百合。只余小小一张面孔在外,仿佛不盈一掌。一把青丝抛在枕畔,墨缎似的流着乌光。
众人只见他立在榻侧,面目沉沉,并不知想些什么,纷纷屏息静气。
过一刻,才冲医官问道:“如何?”
那医官沉吟道:“国主恕罪,请容下官再仔细切一切脉。”
他点点头,朝一旁的浅香道:“你来。”
浅香只得随他到了外间。宫女铺了座椅。他并不坐,问道:“你们娘娘是怎么了。”
“昨晚国主走后。”她一声“小姐”在舌尖之上打了个滚,慌忙改口:“娘娘饮了半盏甜奶,就睡下了,今晨醒的特别晚,奴婢去唤她,才知是发了热。想必是昨日在那窗子口吹了冷风,受了寒气。”停一停,又低声斗胆道:“不然,是受了什么惊吓。”
他闻言,半晌不语。
少顷,那医官退出内室,先行了礼,才斟酌着道:“依下官愚见,娘娘这病,象是风邪侵体,娘娘本乃金闺弱质,又经长途跋涉,我北国同中原气候饮食皆异,想必又添有水土不服,故此才得了这风寒之症。”
慕容璨听着,微微皱了皱眉。问道:“重是不重?”
医官微一踌躇,垂首道:“风寒本非重症,容下官先调几幅腠理疏泄,辛温解表之汤剂服用。”
他点点头,道:“去吧。”
医官自去开药,交代剂量禁忌。
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唤那贴身侍从:“鄂铎。”
鄂铎即刻应声而至。他沉声道:“吩咐下去,着专人负责这银翟宫的饮食。务必要仔细了。”
那鄂铎去了。他又交代了管事的侍女数句。方起驾匆匆离去。
一时间银翟宫忙碌起来。那医官自不敢怠慢,亲自督促熬了汤剂,着人一点点喂了下去。
膳房送了午饭进来,是极清淡的清汤小菜,那取材做法,同中原住家饮食无异。无奈她毫无胃口,只瞅了一眼便撤了下去,依旧又睡了过去。
眼见接连数日,那热退一阵,发一阵,并未见能控制之态。浅香心下焦急,又束手无策,只日日衣不解带服侍在侧。显见的消瘦下去。
慕容璨见状,又差了其余数名医官同来会诊。换了方子,新调了汤药,又服了几日。非但不见起色,那药服下去,她似耐不住,竞悉数吐了出来。
眼见是更重了一层,她本是个蛋形脸,这十来日,渐渐瘦的成了瓜子脸了。整个人仿佛只余下那对大眼,醒的时候,也失了神采,减了光辉。时常竟是一种茫然不知之态。
浅香见状,不由心中悲切,总不由自主落下泪来。
这一日,几名医官被招至长清殿。
慕容璨才下了朝,朝服未换,只将金冠摘了,正襟而坐,面上隐隐有不豫之色。他虽登基不足几年,然则因先帝驾崩之时,只得他一个年纪稍长。他在诸多位高权重的皇叔们虎视眈眈之下,虽登了大宝,也颇受了些历练。故此,年纪虽轻,也早养成一样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
长清殿极为宽深,四面皆开着数人高的护窗,装着透明琉璃页子,这几日下了大雪,雪光从那四面八方透进来,显得更为亮堂。
大殿深处,他一人正襟而坐,她们匆匆而至,行了大礼,皆躬身屏息立在下首。
她们中品级最高的一位,自知无法不开口。于是道:“娘娘这病,极是……”
他不待她讲完,一扬手,打断她。有几分不耐道:“听来听去,不外是偶感了风寒。怎么就越医越沉了。”
那医官闻言,心下发慌,于是重又伏下地去,先道了“万死”,方道:“下官斗胆,有一言,请国主恕罪。”
慕容璨道:“说。”
“常理而言,大病小症,一赖汤药,二则也要悉心调理,再者也需病者有期待康复的意念。敏妃娘娘这风寒之症,几剂汤药下去,本应无大碍。奈何如今接连数日,只迁延不愈。若非臣等罪该万死定了误诊,那便是……”
慕容璨闻言,心知有异,于是沉声道:“便是什么?”
那医官硬着头皮,道:“便是娘娘存了心。”言毕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余下一干人皆心中忐忑,见慕容璨一言不发,只一瞬不瞬盯住一处。殿中顿时静极,她们几乎听得到自己蓬蓬直跳的心。
良久,才闻得一句:“去吧。”
众人顿时如蒙大赦,尽惶惶而去。
鄂铎见状,本欲领着有事觐见的外臣入内。见此情景,慌忙退了出来,悄悄道:“国主心绪欠佳,列位不如另寻了时候再上奏吧。”
那外臣自袖中取出一本火漆封口黑底红边的急件,鄂铎知是军务。不得不领了他们前去。
那慕容璨见了那文书,又递给诸人看了。
只淡然道:“暂且静观其变吧。告诉守城的鄂尔泰,莫掉以轻心。”
整个下午,鄂铎来往送茶递水,都只见得他背负着手,反复在大殿深处踱来踱去。
佛说原来怨是亲(上)
直至暮色渐合,鄂铎正安排掌灯。方欲唤人,已经听得他道:“去传赫先政,理佟。即刻。准他们骑马入禁城。”
鄂铎闻言,心内打了个突。口内应了声:“是。”脚下不免有些延挨。
慕容璨回头扫了他一眼,道:“楞什么?”
他也不敢言语。只得退了下来,差人快快的去太医院请人。
这几日大雪,上苑一众亭台楼阁,草木山石,皆白皑皑一片,只园中通道扫开了,显出青莹莹一条道来,宛如白色的原野上一条流动的河。
太医院两位总医官,接到口谕。一时间不知何事,历时三刻疾驰而至。几乎滚下鞍来。鄂铎亲在廊下迎接。
赫先政一脸焦虑之色,劈头就问:“国主圣体安康?”
鄂铎先自微微摇了摇头,道:“国主安康。”
赫先政松了口气,旋即又疑惑道:“那……”
鄂铎压下嗓门,凑在他俩耳侧小声道:“瞧这光景,象是请二位替敏妃娘娘瞧病之意。”
二人闻言,皆楞了楞,理佟素来性子燥些,几乎提起声音道:“这成何体统……”
宫中青年的妃子,历来都由女医官诊治。只年长的,遇有疑难之症,方请男医官。
三人低语间。闻得里间问:“来了么。”
鄂铎忙应道:“正是。”
他一声禀报还未完,慕容璨已经走了出来。二人慌忙行礼。他也不停步,只道:“你二人随我去银翟宫。”
他二人对看一眼,只得随了前去。
那银翟宫正在掌灯,通室点着淡紫的巨烛,燃时隐隐散发一种暖香。满室亮如白昼,只四处静悄悄的。想是鄂铎事前做了安排,宫女们皆回避了。
慕容璨腿长步快,他二人随在后面,隐隐气喘吁吁。入得内殿,外设一个小隔间,有两名宫女守候在侧,见驾行了礼。自引了他二人入里间而去。
里间更暖,他二人一路急赶,喘息未定,此刻只觉热汗津津。
一架象牙大榻,四周皆密密垂着锦帐,只见得两个雕花榻脚露在外面,灯光下晶莹剔透,宝光流转。帐外置一小枕,那紫红绫子的枕上,正搁着干干净净的一只素手,手指未着一色,纤纤秀长,从卷起的袖口露出数寸一节皓腕,微尘不染似的。楞有一种无法言语的缱绻之气。
宫女过来,搭了一方薄如蝉翼的烟灰绢子在那腕上,默默屈了屈膝。垂首退至一边。赫先政不敢造次,慌忙坐下,凝神诊脉。
两人轮流切了脉。又低声商讨两句。
出来外间复命。
赫先政抹了把汗,才道:“娘娘这脉象虚浮……”
慕容璨料他又是一大堆晦涩不明的术语,先不耐道:“你就只道情况如何了。”
赫先政回道:“简言之,这病拖延日久,娘娘体虚太过。而今药剂下的太重或太轻皆不宜,为今之计,只得先慢慢调理,养了正气,方能渐渐有些起色。奈何连日来,娘娘几乎是颗粒未入。这长此以往……”
他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恐臣等也无能为力。”
慕容璨闻言,沉声道:“依你二人所见,除了那风寒之症。实无其余病因了。”
赫先政答了声“是。”
他们在小隔间谈话,正巧浅香从外间入来,隐约听得那太医院总管“无能为力”数字,顿时觉得当头一桶冷水浇下来。耳畔嗡嗡作响。只靠着那过道墙壁方立稳了,眼泪便不由自主滚落下来。
佛说原来怨是亲(中)
朦胧间见了那二人告退出来。慕容璨返身入了里间。浅香想起那日所见的场景,不由悲愤交加,无法言表。
他一入内,便见数名宫女围在榻前,口内唤道:“娘娘。娘娘。”
见他前来,一人道:“娘娘又发热了。”
他接过那宫女的手巾,将人都遣退了。自己侧身坐在榻前,拿那凉水浸过的手巾一点点擦着她脸上的汗珠。
她显然是魇着了,双眉紧紧凑在一处,轻轻在枕上侧着头,仿佛要甩开什么紧紧追赶的东西一般。只摇了数下,渐渐静了下来,仰在枕上微微喘息。良久,几低不可闻的道:“娘亲。娘……六哥……谨。”
一颗又大又亮的泪珠从紧闭的双目中流了下来。
他心中老大不忍,轻轻拍了拍她:“赵虞。你醒醒。”
经他轻唤,她好似得到回应,轻轻张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他心下一宽,方想启口,她却又立即闭了眼睛。
他呆了一呆,那手巾仍纂在他手中,渐渐的热了。湿润的贴在掌心。
他这一生,也并非未经一丝艰难,然则他想要的东西,无论帝位、军队、臣民、疆土……还未曾有一样落空过。他用他的力量与胆略,一样样的控制在手中,予取予舍,予生予杀。他从未怀疑过他自己。但是此刻,面对这个女人,他却忽然生出一丝无力感。
他想的太入神,直到刀锋送至眼前,才猛然惊觉。下意识一侧身偏过,反手一掌辟了过去。人已掠开。
浅香本是弱质女子,生生吃了她这一掌,“啊”的一声,顿时直直飞了出去,身子撞在一旁的梳妆台上,顿时金石相撞,珠钗粉盒,铜镜玉梳,叮叮咚咚响成一片。
人被重重摔在地上,痛得屈成一团。
惊诧在慕容璨脸上一闪而过,旋即拾起抛在地上的一柄小银刀,面若寒霜,冷冷道:“就凭这么一柄小刀,也想取孤王性命!”
那小刀不过三寸来长,柄端雕着细密的藤蔓花叶,是极精致之物,原是日常切瓜果之用。
他目光停在那刀上,仿佛鉴赏一件古物一般,唇际隐隐一丝笑意,看的人心惊胆寒。
浅香缓缓抬起头,颤声道:“都是你。若不是你,占了我们国土,抢了我们小姐来,她也不致今天这般模样。”
慕容璨闻言,声音一沉,道:“既然你要做巾帼英雄,孤王就成全了你。”
眉目间笼上他一位君主生杀由我的冷酷,沉声道:“来人。”
里间这一番响动,早惊动了门外的侍卫宫女。只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俱在外候着。此刻应声而至,眼见就要入的内来。一直躺在床上的赵虞,一瞬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飞身扑下地来。遥遥道:“等等。”
那帘外人不敢造次,只试探着道:“国主?”
慕容璨只看着她,却也面无表情的道:“等等。”
她身子一矮,就势跪在他脚下,软声道:“请国主宽宏大量,网开一面。”
他直视她,闲闲道:“那未你来说,以下犯上,弑君忤逆,在贵国,该当何罪?”
她答:“当凌迟,诛九族。”
“该等大罪,你凭什么要求孤王网开一面。”
她仓促之间,只出于本能下的榻来,一身白绸里衣,鬓发散乱,并无一丝珠翠,整个人如同秋风中一片花瓣,说不出的单薄之态。此刻情急之下,双肩微微抖动,更是不胜嬴弱。
只闻得她哀声道:“赵虞本不敢相求于国主。奈何当日我别家之时,只得她一人相随,名为仆从,实为姐妹。而今她犯下大错,无法可补。实则因我而起,我愿以死谢罪,求国主念她一时冲动,对她网开一面,放她返还大良。”
他冷笑一声,道:“你的意思是,用你这一命换她一命。”
她只答:“是。”
“好。”他将手中那小银刀“当”的一下丢在金盆之中,竟一口应道:“那你这条命孤王暂且记着。待将病养好了,我再随时来取。你可听好了,若你此之前有什么好歹,她纵然插翅,也别想离了这禁城一步。”
“谢国主厚恩。”
他方一走,一众宫女侍从立即挤了一室。
那浅香早已昏死过去,她顾不上自己头昏气短,忙差人请医官。挣扎着吩咐打点,直折腾了半宿。累得目眩神昏,虚汗泠泠。
自此二人皆卧病,经了一事,她改了那放弃之态,次次总也勉强进些汤水,耐着服那苦涩不堪的药剂。又兼着施了金针。间断下过三五场雪,天冷到极处,待过了年,徒然一转,日益暖了起来。
佛说原来怨是亲(下)
她这病拖拖延延,直过了三个来月,慢慢也好将起来。
浅香虽也受了伤,可幸不曾伤及心肺,故将养了一段,也渐渐痊愈了。二人有时说起那事,她总怨她鲁莽冲动,不计后果。浅香也意识到那时情急之下,未曾细想,多少生了悔意。
自那之后,慕容璨再未露面,仿佛真冷了心似的。只不闻不问。
宫女们私底下,也减了当初那喜气洋洋之色。一应服侍,也不似先前那般周到。
浅香气不忿。常生抱怨。
她倒不以为意,淡淡道:“既死不了,那就仔细着活下去。爹娘虽见不着,他们应也是这般祈愿的罢。咱们好好的,也算尽了孝道。”
浅香眼圈又红了,低声道:“你这样想就好了。当时我还真以为……”
她笑一笑,道:“既要好好的,人越看不好咱们,咱们越要活的兴兴头头的样子。”
难得这日天放了晴,积雪虽是融尽了,一些落叶乔木,枝头还是光秃秃的,路旁衰草也还黄恻恻,未抽出新绿。她领了浅香,不紧不慢的在上苑宽阔的大道上行走。不觉的走的远了,竞微微生了汗意。
于是对浅香道:“替我脱了这大髦,怪热的。”
浅香不允,道:“才好了几日,觉得热了,脱了衣裳,一阵风来,最容易受寒。不妨在这歇一歇罢。”
她笑道:“就你周到。都成医官了。”
正言语间,猛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间杂得得的马蹄之声,只一瞬,便自前方拐角处迎头驰出一红一黑两骑,其中一人,金冠束发,轻裘玉带,正是慕容璨。另一人一身红装,发上垂着累累的珊瑚珠串,衬着她生气勃勃一张俏脸,那一种英姿飒爽之气,美不胜收。见到有人,顿时急急勒马立足。
一旁的宫女侍从纷纷行礼,齐道:“见过国主,锦妃娘娘”
她也规规矩矩行了大礼。避在道旁。
慕容璨在马上微微颔首,淡淡道:“可都大好了。”
她轻轻答:“谢国主垂询,都好了。”
慕容璨不再作声,只轻轻踢了踢马肚,催着马前去。锦妃见状,也只得随了前去。走的远了,终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她仍在原地,大髦领口上一圈白狐风毛,轻轻掩着她无惊无喜的一张脸,只余两只眼睛,夜一般又黑又沉,匆匆的一照面,已足已让人记住。枯枝败草当中,她那盈盈之态,竟仿若一弯淡月。
不过微一迟疑,慕容璨已经纵马绝尘而去。她不得不快马追了上去。
少顷,鄂铎等一干人提着袍子,只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
见到她们,倒楞了楞。旋即行了礼,才道:“娘娘怎么走到这里了。这是上苑马场,恐不好随意走动。”
又冲那身后管事的宫女莲娜道:“娘娘不清楚,你们也不留心着点,回头若是惊了国主坐骑,或被马惊了娘娘。我瞧你们有多少脑袋。”
莲娜也自吓了一跳,又唸喃分辨:“奴婢见并未挂那回避的牌子。”
她见状,接口道:“也不怪她,原是我不懂规矩,领她们来的。鄂总管要赶着前去伺候国主,我们也回了罢。”
鄂铎闻言,道:“娘娘若想来走动,还是传奴才伺候着吧。”顾不得多说,忙忙的赶了前去
花前对酒不忍触(上)
接连晴了数日,这一屋子的宫人侍从,因她总病着,倾宫上下直处于一种低迷之内,言谈间也得时时压低了声音。这几日见她渐渐的好了,太阳又这样好。一下间仿佛又生出一种新鲜气象,大有生气盎然之势。
浅香替她梳妆,用一柄八宝琉璃梳子缓缓的篦着头。
身后两个宫人持着圆镜替她照着,其中一个叫玎玲的,笑嘻嘻的道:“娘娘这头发真好,水滑光润的,盘什么样式都美。”
另一个文琦也道:“这样的长啊,真难。”
她们律定发不可过腰,成年女子均需得结辫。
浅香用一枝珠钗轻轻别着挽好的云髻,轻笑道:“就你们那一头珠子,都留的这样长了,那还不得把个头给拖到地上去。
一屋子的宫人想起她描摹的那场景,不由齐齐笑起来。
她也笑了笑。
宫人们见她一笑,更兴头了,玎玲道:“浅香姐姐,不如你也来梳个辫子,看看头会不会垂下去。”
浅香别了她一眼,道:“少拿我来凑趣。臆?这对钗子还有一只的呢。”
她一壁扶着她那头发,一壁腾出手来在那妆台的小抽屉里寻找。
直开到那最末一个屉子,自言自语道:“怎见就寻不着了。”
那一抽屉也尽是钗环配饰,琳琅满目,珠光宝气。她正翻拣间,冷不丁听得她道:“将那块玉拿给我。”
她注目一看,才知道她讲的是她手边的一块白玉。雕做一只凤凰模样,栩栩如生,好似迎着日头飞升之势。她本是时时带着的,因卧病,浅香帮她取下来的,就置在这抽屉之中。
她递了给她。道:“那线都旧了,回头我换一条。呀,原来滚到这角落来了。”
一个宫人道:“姐姐呀,说您一心不能二用吧,娘娘这头发又散了。”
浅香道:“嘿,见你说的这么兴头,不见你帮把手。”
侍女们说的热闹,一屋子莺声沥沥。她低头凝视那半边白玉,一时间又仿佛回到那夏日湖边的小水榭之中。想及那人,心中顿时一暗,那一片欢声笑语,一下间远了开去,庭外的阳光,也冷却了。她感觉自己独自一人,坐在一个深深的洞底,不知道要如何往上,才能到达那光明之所在。
浅香梳好了头。满意的看了看,道:“咱们今天还是去走动一下晒晒太阳吧。”
见得不到回应,又唤了一声:“娘娘。”
这才发现她神情有些异样。
正逢莲娜从外间进来,一路走一路喜滋滋的道:“娘娘,鄂总管领着人,送了国主赐的东西来了。”
一屋子宫人听了,更是开心。
簇拥着她去前堂领赏。
鄂铎见了她,也满面笑容,先道了个贺喜。方让人将所赐之物呈了上来。
道:“昨日国主见着娘娘衣饰单薄,大早就特地差人替娘娘送了几件厚衣裳过来。都是上好的狸子毛,紫貂皮。国主还特地吩咐奴才,若娘娘起身了就面呈,若还未曾起身呢,也不必忽忽的叫出来谢恩了。还吩咐,如今天气虽然暖了些,娘娘也该仔细莫要时常当着风吹,还需留心将养着。”
他啰啰唆唆讲了一大堆,她只耐心听着。末了才道:“谢过国主,都记住了。”
语气平平,居然也无甚起伏。
鄂铎告退,莲娜亲自送出门去。
花前对酒不忍触(中)
一列四五个银绫子包袱,宫人解开来,她看了看。便吩咐:“都收起来吧。”
浅香见状,于是问道:“娘娘还是去园中走动一下?”
她似意兴阑珊,垂目道:“不了。这下子又不愿意走动了。去取了我纸笔来。”
浅香依言取了纸笔与她。她遣退众人,独自在那案前默坐,直至晌午,宫人进来问膳。浅香趋前去问她,她才将目光朝那晴丝闪烁的院中收了回来,淡然道:“去弄一株木槿花,种在这院子中吧。”
浅香心下虽疑惑,仍应了。
扶了她,不期目光落在案上,那上好的冷金笺,只寥寥在抬头写了几个字,“行行重行行。”底下一大段的空白。一眼看上去,好似顽童学字,方开了头,忘记了下文。
浅香自幼在她身边,她读书习字时,她也多少耳濡目染,懂得这是首古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距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顿时心中酸楚,说不出的无奈怜悯之意。
第日自找了人,挪过来一株四五尺来高的木槿树,栽在院中。
她站在一旁,正自默然看着。远处传来金铃脆响,院中诸人皆纷纷停下活计,下跪屏息以待。
少顷,慕容璨果然携了一干人前来。见此光景,倒先开口轻笑一声,方道:“都起来吧。春还未到呢。这银翟宫倒先耕种了。什么树呀?”
浅香搀了她起来。
她方老老实实道:“回国主,是木槿树。”
“哦。”他应一声,随口道:“开花的么。”
“到六七月间,会开的。”她轻轻答:“这花因只开一日,故有个名字。”
“哦?”他将目光移至她身上。
她一身素白,只得一只钗子绾着云鬓,眉目低垂,脂粉未施,一派温婉,与那日初见烈艳不驯的样子,大相径庭。
此刻她仍自轻轻答:“它另有一个名字,称朝开暮落花。”
“啊。”他似回神过来:“只开一日,朝开暮落。那也不防事,你若喜欢了,着人在这弄个暖房,象培那兰花一般的,保它一年四季,日日有的看。”
她婉辞:“劳国主费心,花儿还是自开自落的好。”
他看着那花树,缓缓道:“不然。人生匆匆数十年,不过白驹过隙。遇着珍爱之物,与其一味等待,不如一力筹谋,莫空掷了光阴,徒留遗憾。”
她始终眸光低垂,道:“国主定然万寿无疆,千秋万代。”
他轻笑一声,道:“连你也套这无谓的口彩。”
她不语,他又道:“等你将养好了,带你去玉华山,那儿的茶花是极好的。”
她应道:“是。”
“对了,日前有人呈了一架琴,倒是个古物,回头差人给你送过来罢。”
她仍是婉辞:“赵虞技艺平平,恐埋没了好琴,国主还是另赐他人吧。”
他淡然道:“什么人该配什么琴。自有孤王定夺。你受了便是。”
花前对酒不忍触(下)
到傍晚时分,鄂铎果亲自领人捧了那琴过来。那琴不知何木所制,沉重异常,莲娜指挥那两个侍从直送至阁楼上去。
鄂铎见她也只寻常的样子。忍不住道:“国主对娘娘……实则也是。您抱病在床那些日子,国主可是担足了心事,时时夜不能寐,好几次深夜起身,信步一走,就朝着您这银翟宫而来。之所以过门不入,奴才斗胆猜测,恐是怕娘娘见了……现如今您大好了,才稍稍开开天颜。”
她听了,只笑一笑。道:“莲娜,鄂总管劳苦。斟茶来。”
鄂铎慌忙道了不敢。又说一阵溢美之词,方由了莲娜送出门去。
他回太清殿复命。远远看到大殿深处一干外臣屏息静气立于下首,慕容璨正坐于大案之后,翻动手中的折子,眉目间无从见着什么端倪。他料到是军务,不敢造次,隐在外间等候。
直等了两个时辰,一干人才被打发出去。
晚膳呈上来,慕容璨略进了几口。只索然无味的样子。众人皆不敢言语,行事更小心翼翼。
他又回到那案前坐定,鄂铎忙点了那案上两盏宫灯,不妨他道:“那外头可是月色。”
室内本通亮如昼,鄂铎闻言,走到那窗前看了看,回道:“回国主,是个大好的月色,同铺了银霜似的。”
慕容璨将手中的笔一搁,起身道:“去走走罢。”
鄂铎慌忙招呼人收拾,又迟疑着道:“可要替哪位娘娘通传。”
他不答,自顾自走了出门。
正值月中,一轮满月,端端正正的挂在钻蓝的天际,一列宫墙殿宇,草木花叶,顿时镀上一层朦胧的清辉。慕容璨朝那明月仰头看了看,抬脚顺着那园中小道缓缓的走去,鄂铎一路跟着,寻思他将要往哪一宫前去。不料他在那站定,那面前是一列假山,光滑白腻的山石上种着四季青葱的松木,各个修剪得美轮美奂,一条小溪潺潺流过,在这静夜中,额外清脆。
鄂铎见他立在那山前,一心一意看那石头的样子。少顷,才闻得风中隐约有音律飘来。他恍然大悟,正欲说话。慕容璨已经一抬步,径直寻着那小道往银翟宫方向而去。
鄂铎忙欲着人引了那金铃前去,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直行到那宫墙之下,阵阵琴声就在头顶。鄂铎以为他要进去,孰料他就在那宫墙下站定,凝神细听起来。月正初升,在那宫墙下投过一带阴影,他的脸就隐在那阴影中,鄂铎只见的到他负手而立,一动不动。
四周人声寂灭,只余风从远处刮过,一些常绿的木叶碰在一处沙沙的一点响声。琴声这时候显得尤其悠扬清楚。
宫中的瑖妃娘娘也会弹琴,不过她弹的是那四玄琴,一边弹一边踩着舞步,曲调热烈欢快,于这琴声完全两样。他虽不通音律,然则听着听着,初初还清平空灵,如这初春月夜,渐渐的,调子仿佛还是那调子,只是,往下低了低,便于那空灵之中,生出一种沉郁之气来,渐积渐重,只压到人心中去。
终于收了音。他还觉得那郁气压在心中,久久散不开去。
慕容璨仍旧一动不动立在原处,连姿势都未曾换。脸在黑暗中,看不见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恢复寂静,宫内人似乎已经歇息了,又只余下风中的轻响之声。
他方低低试探着道:“国主,这夜寒露重,您看……”
慕容璨闻言,才动了动,淡然道:“回罢。”
花未开全月未圆(上)
天气暖的很快,不过间中下过三数次牛毛细雨,也转瞬即停。一直万里晴空。
内宫的花园,逢了这暖晴天气,一应花草树木,热热闹闹的新长起来。顿时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彩蝶纷飞,自有一番气象。
这一日。玎玲捧了一大篷的芍药,喜滋滋的道:“娘娘您看。”
她一卷在手,闻言抬起头来。道:“芍药开了么。”
玎玲道:“花房的鲁总管说,今年这芍药开的早,知道娘娘您喜欢这花儿草儿的,特地差人剪了送过来的。”
另一侍女端出一只硕大的白瓷矮肩瓶子,道:“就咱们有呢,还是其他娘娘也有呀。”
玎玲将那花插在瓶中,一边摘去那多出来的叶子。道:“这我哪里知道呢。”
“要是往年,先开的都往锦妃娘娘那里送了。因了娘娘最是爱这芍药花的……”说到一半,似觉不妥。忙闭了嘴。
她闻言,想了想,冲那侍女道:“既如此,你替我将这花送去给锦妃娘娘了罢。连了这瓶子一起。就说是我们在园中剪的。”
玎玲闻言,微微有些诧异。
因她日常总深居简出,待人接物,只淡淡的。在各处碰到宫中的其他娘娘,多也是点头见礼,她们见着她,早因她装束迥异,不好亲近,又慕容璨对她屡屡破例,故此无人同她来往。
她这一说,倒不知道是何用意了。只轻轻道:“娘娘。”
她道:“我瞧着锦妃娘娘,原也是天真烂漫的一个人,同这芍药花,倒是极相称的。”
说着放下书卷,在那鲜红欲滴的花瓣前看了看,吩咐她:“你去花房里跑一趟,替我谢谢鲁总管了。同他说,花儿呀,还是让它开在枝头上最好看。改日我们再去看罢。”
正闲谈间,浅香从外间入来。接口道:“什么花都好,哪比的上咱们家的樱花呀。”
见她不语。浅香自悔一时口快,恐又触动她思乡之情。正欲寻话岔开去。她倒笑了笑,面上闪过一丝神往之意,道:“在家的时候不觉得,皆因日日见了,十分寻常。如今想起来,是真的美啊,尤其风一过,一边开一边落。花瓣下雨般的。”
浅香听她口气,语露沧桑,才数月光景,仿佛已经过了无数年头的样子。去年的这时候,她还是将军府中活泼烂漫的小小姐,彼时何曾料到有离家去国的一日。思及此,难掩酸涩之意。
玎玲伶俐的道:“娘娘说的这样美,那感情是住在花园子里了。”
她微笑道:“花虽好,奈何花期并不长久,一朵花自开全到凋零,不过三五日,是以边开边落,满庭飞花,美得决绝。”
又仿佛叹息道:“实则最美的美景,应是花未开全月未圆。”
花未开全月未圆(中)
“好一句花未开全月未圆。”人随声至,慕容璨大步而入,众人慌忙接驾。
难得他今日着一件素白锦衣,家常的束着黑发,鬓若刀裁,显得神清俊逸,一眼看去,也仿佛等闲的贵阶公子。他神情也似极轻松,只微笑道:“只是你那口角,未免失于老态。”
她轻声答:“盛极必衰,万事万物,皆同此理。是以太美,反而哀伤,反而不敢。”
他似不以为意,道:“春夏秋冬,花开花落,万物更替,此乃天理,何必让良辰美景虚设,空负光阴。”
她仍道:“凡事稍留余地,未尝太坏。”
慕容璨笑了一声,道:“你倒顽执。”
又似兴致盎然,道:“适才你们谈樱花,我倒知道一看樱花去处。来。”
言罢向她伸出手来,她愣住了。见他目光炯炯,手伸在她眼前,自有一种毋庸置疑之态。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掌中。面上虽极力镇静,心里却觉得窘迫难当。
他手掌极大,许是常年持弓箭刀剑,能触及掌心清晰的硬茧。
她被他携着,出了银翟宫门。只见他面色平淡,仿佛习以为常。
宫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他们齐齐上了车,车驾似等候已久,呼啦一声奔了出去。她以为只是宫中某处。不想车驾一路急奔,直出了禁城的数重宫门,竞朝郊外驶去。
慕容璨始终未曾松手,二人相对沉默。一路风暖鸟声碎,树影翩翩。
直至一处庭院门口。
她下的车来,这才发现一应侍卫随从,个个轻装便服,想是一早已安排妥当。
这一处,不知是什么人家的院落,门口一列几株森森古木,枝杈繁茂,绿荫下静静的一扇朱漆大门,她不觉怔住,顿时满腹狐疑。
那门此刻“呀”的一声开了。慕容璨领她进了大门,方松了手。微笑道:“你进去看罢。”
她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
慕容璨凝视她,声音温和,却又仿佛挟持着无限多的力量,缓缓的道:“赵虞,这世上一切你想要之物,我慕容璨定能将之送到你面前来。只是一点,你得好好的呆在我身边。”
言毕抬首理了理她鬓边一丝碎发,仿佛兄长般爱溺的道:“去罢。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抬头看了看院中那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廊下一缸睡莲。
仿佛着了魔一般,朝那洞开的一重重院落往里走去,经过厅堂,隔间,书房,上房。再往左,那便是自己的闺房。此刻早樱正值花期,正烈烈盛放,如云如霞,风一过,如她所言,那花瓣便雨一般满庭飞舞。
一切都太熟悉,几乎稍一瞬眼,爹爹便会自房中某处踱着步子出来。她恍惚的厉害,似是落到了自己的梦中。然则这梦也并不是美梦,因为鸟声滴滴,春光明媚,满室空堂,却只得她一人。
她在往昔家中熟悉的房间回廊上走过,越走越急,越走越急,几乎以为在逃亡。她想呼喊,却无法出声。空而寂静的院子仿佛一个巨大的气场,将她笼罩其中,几要将她窒息。
她走至精疲力竭,终于身子一软,就势伏在那小亭的石桌之上,痛哭失声。
满园春色,花无语,她哀哀如孩童,直哭得泪干目涩。
花未开全月未圆(下)
过许久,她才惊疑不定的抬起头来。因听得有人唤:“三小姐。”
来人年过半百,须发皆染了霜花,瘦骨嶙峋,双目却神采不减。她立即认出来:“顾师傅。”
不及细想,在这离家十万八千里之地见着故人,她仿若沙漠之中乍见绿洲,先自欣喜非常。而后才懂得问:“您怎么在这里。”
顾师傅掠着长须,慨然道:“数年不见,三小姐果是大人了。”
她一时乱无头绪,只懂得问:“顾师傅缘何在此地。”
师傅仿佛俱西悉她的惊奇,只微笑着,眼中慈爱之情毕露,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这处院落,便是由我画图建造。”
她闻言,心中渐渐平静下来,那欣喜之意,便也消减下去。
整了整仪容,淡然问:“可是国主慕容璨邀您而来。”
“自然,彼时我正游历滨州,应国主之邀而来。”
她闻言,虽失望,仍不死心问道:“那师傅必不知我父母近况了。”
顾师傅点点头。见她脸带质疑轻慢之色,微微奇道:“莫非三小姐以为顾某贪图富贵……”
她不由道:“师傅爬山涉水,不辞劳苦,由大良至这几千里路,总不致游山玩水而来。”
鶻孜朝中,本多有中原名士,到慕容璨,更是不惜高官厚禄,广纳天下人才。
顾师傅住在府中之时,于她很是亲厚,赵父颇为欣赏他清洁不羁之风,她一直认为他是刚正忠诚之人,不想今日竞也放了身段,沦为他人走卒,故此心下大恼。
此刻他点点头,却极不相干的问道:“三小姐可还记得,有一年元宵夜,你曾于闹市中救下一行乞伤者?”
她想一想,终于记起师傅所言那事。正值元夜,难得名正言顺放出家门,她一时高兴,追着那耍把戏的队伍,渐渐忘了形,同家人走散了。
人太多,她许久也未曾寻到家人。还被挤到街角。差点被一物绊倒。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衣裳褴褛的乞丐。他似是已极虚弱,只勉强睁眼看了她一眼,不复言语。
她看着身边人来人往,接踵摩肩,恐他被再踩到,慌忙说:“你醒醒,醒醒呀。”
又伸手去拉他。那人才哼了一声,双手护着胸口。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有伤在身,看来还很重。
她无奈,抬头见是间客栈,于是匆匆进去,褪了腕上一对金镯子,请那店家代为照看。
之后家人寻了她回去,老父惊忧之下,予她一通大骂。她不敢将此事再告诉家人,只得央了其时正游京都暂住她家的顾师傅,又去关照过几次。
此刻她奇问:“我倒是记得。只是同此事有何关联?”
顾师傅见她只懵懂不明的样子,方道:“你竟不知,那伤者,正是今日鹘孜国一国之主。”
她闻言,顿时仿佛灵光闪现,从前往后想一想,许多事情如被梳子理过一遍,更顺畅了。过半晌方喃喃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词中有誓两心知(上)
顾师傅叹息一声,忽道:“我漂泊一生,屡试不第,到如今,年行不惑而书剑两飘零。空余一腔热血,奈何报国无门。现下中原内乱丛生,灾害连绵,国力衰弱。此前又失了门户上河城。为今之计,至要紧轻徭薄赋,休养生息。”
她隐隐觉得师傅语带玄机,只静静的等下去。
顾师傅接着道:“当日曾同令尊戏言,说你天姿聪颖,颇有胆略。今又有此机缘,得国主眷顾。身为大良女儿……”
他顿住,似不知如何往下继续。
她直视他,替他接着道:“师傅让我刺杀慕容璨?”
顾师傅不妨她如此大胆直接,吓了一跳。
斟酌着道:“兹事体大,不可轻举妄动。老夫的意思是。慕容国主虽雄才大略,年少志高,也难免英雄过不了美人关。若他日后意欲染指中原,为免两国交兵,三小姐从中周旋一二,也未为不可,算不负令尊养育之情。”
她别转头,轻轻道:“姑不论我人微言轻,身份殊异,安敢妄谈国事。我父之意,定非如此。他不过期望我无病无灾,安乐生活。”
顾师傅闻言,面色微窘,仍道:“国主费尽心机,在这按原样建一所府邸,又安排老夫前来相见,凡此种种,足见其宠爱之心。三小姐自幼博览群书,见识不逊须眉,若能于春风化雨之中,消融了干戈,可免千万黎民遭涂炭,未尝不是一件大功德。”
见她似不为所动,于是话锋一转,道:“我见了你这一面,也算了了愿,明日即回大良,一定将所见所闻告知赵老将军,令他安心。”
她默了默,才道:“那未,倒劳烦师傅了。”
自此揭过不提,又谈了谈一些琐事,皆无关痛痒之类。
顾师傅告退先走了。她坐在那亭中良久。直到慕容璨等得不安,进来寻她。
见她只呆坐,便道:“你若喜欢,搬到此处来住也行。”
她摇了摇头,道:“不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哦?”
“物是人非,反而伤心。”
慕容璨闻言,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若有所思的道:“等一等,等得时间长一些,我替你将那伤了的心都补回来。”
她似恍若未闻,喃喃道:“早知如此,我倒后悔当日贸然出手相助了。”
他听的明白,淡然道:“此乃天意。我们都无从违抗。”
他负着手,长身而立,看着不远处一株花树,仿佛十分不经意的道:“那一年我父皇病重,为避当时大权独揽的二皇叔逼害,悄悄游学中原,混迹草莽市井之中。不想遭人背叛,如非下人拼死保护,才使得我负伤逃出生天,苟延流落街头。之后上天安排遇见你,并出手相救。当时我就想,若我能活着离开中原,他日一定将这世上所有的荣华富贵,万众景仰,都送至这女人面前来。”
她道:“所以,并非拿我滥竽充数。”
他转过身,面向她,似笑非笑的道:“你何不认为,那场战事,实则因你而起呢。”
她倒笑了笑,不无嘲讽的道:“不敢当。”
停一停,唤一种口气,寂寥的道:“我可否不要这万众景仰。”
他摇头,极肯定的道:“不,不可以。你非要不可!”
飞花无声坠落,仿佛那树的眼泪似的,点点滴滴,无穷无尽。
她似不能承受他炽热的目光,垂下眼,道:“我倦了。”
词中有誓两心知(中)
车驾回到银翟宫,已是黄昏。斜晖默默,夕阳打在院中那株木槿树之上,片片叶子便都如镏了金似的,闪闪有光。莲娜迎了她,一壁伺候安排梳洗,一壁回道:“锦妃娘娘收了那花,很是高兴。特意命人送了这些香露过来,说是沐浴的时候滴一些在水中,便肌肤生香,盈日不散,常用还可润肤泽面,可是个精致东西呢。”
那香露承了上来,盛于晶亮的琉璃瓶子中,灯影之下,煞是美丽。
“锦妃娘娘还说了,娘娘若用完了。只管问她要去。”
她随口应道:“先收起来罢。”
莲娜应声去了。
浅香知她历来喜爱这色相美丽之物,而今不过看了看,十分不在意下。知她心中有事,于是一壁替她换着衣裳,一壁劝道:“既在这宫中,各处的走动走动,也好。”
她似提不起精神,懒懒道:“有什么好的。”
宫人都出去了,只余下她。浅香低低道:“总归是在这宫中住下去的,往后几十年,大家一处住着,来来往往的岂不好些。”
“你道是走亲戚呢。来来往往。”
浅香倒先轻轻叹了叹,似语重心长的道:“亲戚是没有的了。只是,我这些日子看着。觉得国主,倒是一番真心。”
她再提不起精神,仍戏道:“你这荆轲什么时候站到秦王一边去了。”
浅香也不避讳,道:“那倒不能全怪我,当时那阵仗太大,我心想着,医官都说无能为力了,我自不能独活。原是一场误会。”
她似想了想,方道:“你可别再犯傻了。从今往后啊,都好好的活着罢。”
自此果也偶去那锦妃宫中坐坐。
慕容璨宫中原只得三宫妃子,瑖妃同谆妃最先入宫,瑖妃乃当今皇太后表侄女,少时长于巴音布努克草原,美艳性傲。谆妃为当朝大臣之女,亦端庄自矜。只得锦妃年幼,性情活泼,与她较为接近。
这日,她正在宫中教锦妃下棋作耍。
忽见天昏地暗,乌云密布。风吹得四壁的窗纱猎猎做响。
她皱了皱眉,喃喃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锦妃正自瞧那棋盘出神。闻言道:“姐姐也同国主一样,时不时吟吟哦哦。”
她笑道:“这也好算吟哦。只怕要下大雨了。”
锦妃看了看天色,道:“我的白珠子可还在廊下晒太阳呢。可别淋了雨。”
白珠子是她养的一只波斯猫。
见她认真伤着神,她不由笑道:“它伶俐着呢,见下雨自然会避。纵不会了,宫中那么多人。还给她淋坏了不成。”
锦妃犹自不放心,一本正经的道:“我那猫儿可笨着呢,见到好东西,一直吃一直吃,只吃得要吐为止。”
正谈笑中,外间大门开了,鄂铎夹着大风闯了进来。
见了礼。遂道:“国主在长清殿,差奴才来请敏妃娘娘呢。”
锦妃见状,眼中不由露出一丝孩气的失望来。道:“那我也回了罢。省得他们躲懒,不管我的白珠子。”
她无奈,只得同鄂铎前往长清殿。才走得一半,那雨便哗哗的下将起来。打在游廊的翡翠琉璃瓦上,淙淙做响。鄂铎慌忙解下外裳,抖开来替她挡住那漂进来的雨末。
慕容璨正立在那大殿前看雨。窗页子洞开着,风声雨味一阵阵的涌进来。拂得他袍袖发端微微而动。他似十分享受,眯着眼,唇角竞带一缕笑意。
见她要行礼,于是道:“免了罢。并没有外人。你来看这大雨。”
雨势甚急,才一会,已经在院中形成无数小小河道,匆忙间四处奔流。空中雷声轰隆,似乎天上的海漏了孔,粗大的雨线又快又重的砸下来,于是琵琶羟鼓,密密匝匝的响彻一天一地。
他又道:“真是一场大雨啊。”
“倒倾鲛室泻琼瑰。”
他侧首看了她一眼,轻笑道:“你倒是,好风急雨当有诗么!有时立看千山急雨来,也不失一桩快事。”
“恭喜国主。”
“哦?”他似不解她有此一句,略为扬扬眉,道:“喜从何来。”
她微笑道:“自开春至今,只零星下过一点牛毛细雨,如今正值春种,来这么一场及时雨,难道不是大喜。”
他不语,眸光炯炯的看住她一刻,忽然一仰首,纵声大笑。
词中有誓两心知(下)
侍从宫人皆不知所为何事,偷偷打起帘子,意欲一看究竟。鄂铎忙斥退众人,一宫人忍不住道:“敏妃娘娘果是深得圣意,不见国主这一向郁郁不欢,娘娘一来,竟如此大笑开怀。”
鄂铎瞪了她一眼。到底不由咧嘴笑了笑,自站在那帘子外听差。
慕容璨收了笑,方道:“你这些伶俐心思,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赵虞本不伶俐,只是国主忧心民生,愁眉百结,十分显而易见。”
他回身踱了几步,转制那金椅之后,那本是一方屏风,垂着杏黄锦袱。
此刻他走至那屏风之前,亲手一扯,锦袱应声而落。原是一副巨大的地图。不知何人所绘,只见经纬纵横,湖泊山岳,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初视之下,便已有一种壮丽豪迈之感。她老父那副相较而言,只不过粗制之品。
慕容璨扫视那地图,缓缓道:“大好河山可是?”
她答:“是。”
“你可知,每次当我站在这地图之前,是何感想。”
她想了想,试探着道:“江山辽阔瑰丽,却要千钧之重一肩挑,应是逸兴豪发有,重责大任也有的罢。”
慕容璨摇了摇头,重又仰首看着那地图,良久,才寥然道:“是寂寞。”
她闻言,不由微一震荡,大殿立刻灭了人声,只余下四处天低雨促,奔雷急电,紧玄怒筝错杂而弹,大有不休不止之态。她陷在那无边的声响之中,心中竟生出一种怅然怜惜之意。
他几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仍自缓缓道:“多少军务政事,法典吏制,成败均维系一念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每每运筹权衡,臣工们等待取舍那刻,待下旨意一瞬,都只觉四野无人,无依无靠,高处不胜寒。”
“这等时刻,真愿有个懂得的人在身边,哪怕说一说话也是好的。”他看着她,几乎是带一点渴求的道:“说!说你愿意是那个人。”
她将目光投到那地图上一处,过一刻,道:“国主隆恩,赵虞并非不肯。而是不敢。”
他看着她,静待下文。
“赵虞身为大良女儿,流着大良国人的血液。若有一日国主真正挥师南下,涂炭中原生灵。赵虞不知可如何自处。”
“中原不是有俗语云: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自当属我慕容家的人。”
“诚然。赵虞如今确身处鶻孜后宫。”
“言下之意,倒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她垂首,似是默认。
“那未,你倒是说说,孤王该如何笼络,你才肯收了归汉之心。”
她看着地图那一处,轻轻道:“国主有生之年,鶻孜铁骑不踏出上河城一步。”
他那热切的眸光瞬间冷却下去,面影一沉。
道:“你凭什么!”
“就凭那年元宵夜,赵虞万幸,遇上了国主。”
他别过脸去,只一扬声,道:“来人。”
声若玄冰,听得远处不明所以的鄂铎暗自打了个寒噤。
“送敏妃娘娘回宫。”
只是情在不能醒(上)
鄂铎见此光景,暗中连连叫苦。
忙命人寻了雨伞油衣出来,伺候着她穿戴妥当。
她临出殿门,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他扔一动不动立在那大图之前,窗外大雨滂沱,雨雾漫漫,显得室内光线暗淡。他就一人立在那幽暗之中,背影纵岩岩挺拔,顶天立地。却仍难掩一丝萧瑟之态。
她转而自嘲的想:一介降国和亲之女,得晋六宫,已属天恩,尚不知好歹,得寸进尺,实实罪该万死。
那雨直下了半日,方停。如此间或又下过几场豪雨,天气也日渐的热了。
这日一大清早,她领着宫中侍女,也做家常穿戴,在园子中收那花瓣上的露水
不远处两名侍女一边走,一边絮絮说着话。
她本不留心,奈何离的近,她们也并未留意到她。
只听得一人道:“……这半月来国主再不入银翟宫半步。我们娘娘早都说了,不足为虑。”
另一人疑惑道:“早先得病的时候,不也个多月不理不睬的么。”
“那哪里同呢,大驾虽不至。暗里天天有人看着的呢,一应吃穿用物,鄂总管安排的滴水不漏的。”
“就说了。不过一个异族人,果然花无百日红。”
浅香在她身侧,听的真切,正欲回头质询,早被她一把拉住。
那二人已去的远了。
她似不经意的道:“瞧着了,祸从口出。可别胡乱嚼舌。”
浅香应了,回过头去,冲着那玎玲同文琦道:“你两个,尽顾着闹,可别打了那瓶子。”
她素来对宫人和悦,故此一众上下关起门来,多也有笑闹的时候。此刻那玎玲同文琦,正自采了那大朵的红玫瑰你一朵我一朵的往对方发上乱簪。那文琦偷偷碾了一把花汁子,顺手就涂在玎玲面上,玎玲倒犹自未决,众人一看,尽皆大笑起来。玎玲方察觉,哪里肯依。浅香话音方落,文琦掌中那银盘子立即应声而落。她忙低头去寻,脚一滑,一头栽到花丛中。
众人笑得更是大声。她也撑不住,笑道:“好好的,莫作贱这花儿了。”
远处金铃脆响,她们光顾着笑。并未听见。
慕容璨在肩撵之上,寻声一望,便道:“停下。”
此刻日正初升,晨曦滟滟,花团锦簇当中,她侧影袅娜,笑颜绽放,娇俏竟胜过那春之胜景。
鄂铎在侧,低眉垂首静候吩咐。
谁知慕容璨只看了一眼。随即道:“走吧。”
方走几步,又自言自语的道:“皇太后的寿辰要到了罢。”
鄂铎忙道:“还差十二天。”
慕容璨漫应了一声,道:“差他们都预备着点。”
太后因年事已高,历来又有心痛之症,故此常居玉华山静养。只逢年过节,生辰之际,慕容璨领着众人前去拜贺。
方至晌午,莲娜正指挥人晾那花瓣,将那些差些儿的拣出来。
小宫女进来回道:“鄂总管请去呢。”
她不由疑惑。将事情交代了下去,又吩咐仔细听着内殿传唤。自同那侍从往长清殿。
鄂铎见了她,忙自廊下迎过来,她见四处皆静悄悄的,帘幕低垂,侍从皆守在门口,知是在午睡。
低声问:“鄂总管找奴婢呢。”
鄂铎拉她在回廊下站定,道:“姑娘知道的,过几日即是太后华诞。按例倾宫都得去朝贺的。”
她道:“是。”
“过年时因娘娘玉体欠安,故未曾去。今次恐是娘娘初见太后。”
她听了,只点头称是。
鄂铎继续道:“太后素喜娘娘们端庄大方的。贺礼呢,也不喜那穷极奢靡之物,只拣那有心思的,古朴有趣的方好。”
她闻言,即刻明白了大半。
朝那大殿看了看。鄂铎即点点头。
不由喜道:“鄂总管放心,咱们娘娘是个玲珑剔透的人。自然不用多提。”
鄂铎笑答:“那是。只是姑娘费点心思,做得周全些,岂不好。往后呀,免不了好日子的。”
只是情在不能醒(中)
过数日,慕容璨自领了一干宫眷外臣,前往玉华山。
玉华山地处泰和城以北,离禁城也有半日行程,太后喜静,常年礼佛,等闲不许人前去打扰。
虽一切尽皆精简了。但旌旗宝络,逶迤蜿蜒,浩浩荡荡也有数里之多。正值年中风光正好之际,宫人侍从皆难得出宫的,一路叽叽喳喳,笑语不断。
一条大道,在绿树葱茏之间,只通往半山若隐若现的殿群。
沿途鸟鸣山幽,溪水潺潺,钟声隐隐,确是一处飘逸清新之所。
第日方是寿辰。
皇太后在那正殿坐定,慕容璨领了外臣参拜完毕,方是宫眷。
慕容璨中宫尤虚,这四宫妃子等级相同,只谆妃曾育有一名小公主,不至半岁,也夭折了,余皆未有所出。因瑖妃最早入宫,又是皇太后表侄。故由她领着众人行礼。
这是她初见皇太后,并不显老态。鬓发虽有微斑,然则一双眸子扔熠熠有光,眉目间仍一眼可看出当年红颜正盛时的风华,面虽含笑,仍不失威仪。
待她们行了大礼,便道:“都起来罢,大老远的来。待晚间咱们摆一桌,一家子清清静静的说说话。”
午间是外臣赐宴。
到了晚间,果才在那后殿另摆了一席,慕容璨坐在下首,亲自伺候着。
皇太后似心情颇佳,自拣些家常话说着。
偶也问她:“吃住可还适应。”又提及些中原的礼法风物。她俱规规矩矩答了。
慕容璨似有意博太后欢喜,一改往日高低不测之态,总说些轻松惹笑之语。
一时笑语宴宴,也颇有合家欢庆之意。
瑖妃见太后高兴,于是道:“儿臣新近排了只曲子,不如此刻献个丑,给皇母凑兴罢。”
太后笑了笑,道:“改日罢,也吵嚷了一日,我这头都痛了。你们也乏,都回去歇息去。”
散了宴,慕容璨亲送太后回宫歇息。
一时歇了丝竹,远了人声。顿时显得额外安静。
时值月底,一轮下玄月,只余弯弯的一溜,却也清辉遍地。
太后卸了披戴,他亲手奉了一盏茶。立在下首。
太后接过那茶盏,方道:“模样儿倒是不错,人也贞静。”
慕容璨笑了笑。不答。
太后自瞪了他一眼,道:“你那样子,也太露骨了些。”
他忙陪笑道:“母亲面前,不敢隐瞒。”
太后似若未闻,渐渐褪了笑意。道:“只是我冷眼这么看着呀,倒象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仍陪笑道:“兴许她初次觐见,拘谨了些。”
太后横了他一眼,自道:“我还未糊涂至此。你少浑说。”
他忙自收了嘴。静听训示。
“你莫以为我离得远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你虽贵为一国之君,九五至尊,也有强不过的礼法。将一个异族女子放在六宫之中,已为不妥。何况,她还不见得感恩戴德。”
慕容璨忙答:“儿子自知于制不合,不敢强辩。只是规矩虽是祖宗立的,总也不外乎人情。”
太后闻言,不由“哼”了一声,道:“你听听。你这言论倒是同天下百姓说去,为人君主者,领头先来坏这律法制度。好的很。”
只是情在不能醒(下)
他见太后动了气,知她有那心痛之症,急怒不得,慌忙跪下,叩首道:“皇母息怒。”
太后见状,顺了顺气,才道:“你起来罢。坐着说话。”
一旁的老宫人见状,急上前搀了一把。他仍立在下首。
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自小到大,你行事我原也是放心的。这么些年头,风风雨雨也经的不少。从前还拈的出轻重,如今倒越性不明白了。我道是以为朝中有人拥权自重,落了形状,你借此敲山震虎。故此付丛越领了人上山来。我只推身体不适,将他拒之门外。当不知道此事。你也需懂得有个法度,方好拿捏分寸。”
“儿幼承母训,朝堂诸事,自认尚可力力平衡,不致乱了章法。”
“那未……”太后看着他,眼中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恐闪过。
他一字字答:“想必是,儿子对她,动了真情。”
太后一听之下,不由将身子沉沉靠在那椅背上,过一刻,方低低道:“果不其然。”
“望母后成全。”
“你难道看不出,她的心,并未在你身上。”
他这才站直身子,极笃定的道:“便是她的心在天上,儿子也自信能将之摘下来。”
太后重重叹息一声,语中竟流露出几分沧桑,缓缓道:“太可怕了。就这些年来,我看你一直控制的很好。先付希朝刚入宫之时,你不也很喜爱她么。可不曾闹得这样满城风雨。”
付希朝乃辅臣付丛越之长女,今谆妃付希暮长姐。进宫不足半年,因病故去。
“那是不一样的。赵虞曾救过儿子性命。”
“这我自然知道,否则怎会佯装不知,容得你胡闹。”
“这是起缘。”他停一停,方道:“后来才发现,她正是儿命中要找的那个人。”
太后问:“你要什么样的美人咱们找不到,为何非得是一个异族女子。”
“不知道。”他答:“也许只是因为她懂得。”
“我也不是不明白。这种事,原是无道理可讲的。”太后看住他,叹息一声,目露哀切:“只是吾儿,母亲这一生历练,什么样的风浪不曾见。得出一句话: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敌人,其实是我们自己。我们管不住自己的心,不能掌控它的贪嗔痴欲,它不听从你的理智,故此才会软弱,痛苦,被蒙蔽,分不清利害。你先向它屈服一次,便有下一次。时候长了,外人自然有机可乘。而你,你是败不得的。”
“儿子不是不清楚。只是母亲,”他目注太后,哀哀道:“纵是那铜汁铁水铸就的心,也会向着温暖欢乐之处靠拢,也会于静寂生命之中渴望聆听交谈。在这一点上,便是帝王,也同常人无异吧。母亲,您懂得?”
太后点点头。道:“我懂得!”
因懂得,才悲哀!才惧怕。“但,若会坏了你意志的,那便不是真正的温暖欢乐。纵是一从火焰,那也是一把邪火。到头来,只怕烧到的是你自己。你还年轻,若做不到,舍不得。让母亲帮你如何。”
他少年登基,十八岁执政。个中艰险,皆靠母亲一力从中周旋化解。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母亲的智慧手段。此刻只觉得胸中寒意顿生,只懂得复又直挺挺跪到地上,凄然道:“不。母亲!她是那一点火种,容易灭。只是儿子心中这大火已被点燃,如今要是灭了,真余下胸中一块玄铁,再没了热血,恐有生之年,皆为行尸走肉。不得往生。”
兰麝飘香初解佩(上)
“你就不怕,烧到最后,都成了灰!”
他以首顿地,决绝道:“扑火成灰,也甘愿。”
太后见状,久久凝视他。
夜风吹进来,拂动珠帘,那地下便现出长长一列扩大的影子,仿佛舞娘无声无息徘徊的脚印子。只听得殿外虫声唧唧,木叶沙沙。自有一种清静境界。
一旁的老宫人道:“太后您看,这地上怪凉的,不如请国主起身说话吧。”
太后似极疲倦,摆摆手,道:“且先回去歇息罢。改日再说。”
他只得拜退。
因胸中存有块垒,故醒的极早。
天光还未大亮,他出了殿门,沿着小径信步而行。清晨空气微凉,草丛中的虫子大约还未见到光线,仍兀孜孜不倦的叫着。
那偏殿外本是竹林,杆杆修竹密密葱葱,曙色之中,倒象是下了浓墨,重重的绿堆起来,大有空翠湿人衣之感。林中有小亭,穿插一条小溪流过。他正欲朝那亭中行去。冷不丁从那翠嶂之中闪出一人,远远的见是他,先是诧异,后方急急行礼。
他辨认仔细了,便问:“大清早的,哪里去来。”
浅香不敢抬头,只答:“娘娘在那亭中坐着,奴才恐清晨露重,故此去取件衣裳。”
他“啊”了一声,道:“去罢。”
浅香自去了,他寻着那小道过去。果见赵虞静静坐那亭中。想是还未梳妆,只一袭素白晨衣,乌发长长的垂在身侧,通身上下并无一丝珠翠。此刻微微合着双目,竞似十分享受。想是以为极早,不疑有人前来。他从未见她如此自然放任之态。心中顿时生出一种温柔来。
赵虞坐得正觉惬意。
不妨听得远处一声低呼:“蛇。”
吓得她一机灵,兀自跳开,一叠声问:“哪里。哪里。”
慕容璨见她狼狈,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她这才知道是玩笑,惊魂未定,不经意间白了他一眼,道:“原是国主戏弄臣妾呢。”
她历来不自称臣妾,隐隐间倒似一种顽抗。如今不妨之下脱口而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只觉仿佛清风扫过,心中阴云顿时去个八九。
笑道:“你好雅兴,大清早便出来赏这雅静。若非我来的凑巧,这好事莫不全给你一人占了。”
她回道:“这可真是个好地方,我昨夜睡那殿中,总听得涛声阵阵,潇潇做响。便觉心中清越。这竹呀,说是画中君子,最是没说错的,总有种使人亲近的愿望。”
她对着他,向来话不甚多,又时有绵里藏针之意,暗地里总不肯卸下武装。从不似眼下无拘无束,侃侃谈来,与人一种家常的温馨之感。
他似不服,道:“现放着这么大个君子你不亲近,倒去亲近那画上的。明儿叫人将这竹子全伐了,看你还亲近谁去。”
她闻言,笑道:“平白吃这竹子的醋是做什么。”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脸一红。喃喃道:“好没威仪。”
他看在眼里,径自道:“连你都亲近别个去了,还要威仪做什么。”
见她不语,恐揶揄得她恼了。复道:“带你看茶花去。”
她问:“这哪里有呢。”
他答:“你只管跟我去就知道了。”又一想,道:“就咱二人去得了,平白一堆人跟着,厌烦。”
一扬声,叫过远处立着的鄂铎,道:“你差人去看看,皇太后几时起身。再呢,你亲去那边,取件衣裳来。”
兰麝飘香初解佩(下)
一时三言两语,将那跟着的人俱支开了。解下外袍,与她披在肩上,柔声道:“早间凉,防着点。”
她亦从未见他有如此顽心的一面,颇觉新奇。于是随了他出了亭子,沿着一条山间小径往林中深处而去。
太阳尚未出来,那小路本是石子铺就,多少有些硬杂不平,她脚上不过一双绣花软缎,露水沾在那小石子上,湿润生潮,一不留心,显些栽倒。
幸得他一把扶住,叮嘱道:“慢着些,他们去了,总得一会子。仔细脚下。”
见她颇为吃力的样子,又道:“我背你罢。”
她闻言,又红了脸。道:“不。”
他见她态度坚持,便拉住她的手,道:“那你牵着我好了。省得滚到那君子脚下去。”
她轻笑一声,道:“原也没有那不中用的。小的时候,为了偷偷溜出家外出玩,连门洞都钻过。”
他揶揄道:“回头我可得将那宫里的大小门洞堵起来,不要给你钻跑了。”
她笑:“宫里哪来的门洞,我们那门洞,本也是特特挖的,方便家里狗儿出入。”
他恍然大悟的“啊”一声,道:“原来是给狗儿预备的,怪道我见你,楞比别‘人’淘气那许多。”
她正待要回嘴,方意识到说错了话。顿时柳眉一竖。便要寻东西打人。
那慕容璨见状,自松开手,快快走开。
她哪里肯善败甘休,一路追了过来。
二人一路赶,一路笑,一时间走到那小径尽头,往那小坡上一站。慕容璨便轻轻道:“你看。”
她走上来,一看。顿时惊住。
此刻天色稍明,远处淡青色的天际,如同仙人打翻了染缸,大幅大幅的玫红,藤黄,浅紫,灰兰,无数极热闹的颜色,却静静的晕染在淡青色的天空上。
她被那美景镇惊,一时间只知道发呆。
慕容璨见她气息未定,两颊还透着潮红,鼻端微微生了汗意,双目圆睁,贪婪的盯着远处,樱唇微张,另有一种娇憨之态。不觉也将周遭一切浑忘了。
良久,方道:“是叫你来看这茶花的。”
经他提醒,她才懂得收回目光。
这小坡背面,是个山凹,清一色的种着白茶。他们所立之处,正是在那一大片花海的顶端。
此刻尚有丝丝白雾,袅袅如烟。无数的开圆的,未全的,已开尽的花朵,被翠叶托着,花瓣上犹自凝着露珠,俱沐在淡淡清光之中,各个带一种谨慎隆重之态,满株满树,满坑满谷,仿佛已至极至。
她唸喃着道:“这样美,真想融到它们中去。”
山中微风荡漾,带来一阵阵芬芳。鸟儿早在林间啾啾而鸣。
他也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心旷神怡,道:“你一时变竹子,一时变花儿。倒莫要变个四不像来。”
她兀自道:“我是第一遭见这许多白茶,简直漫山遍野。真真玉树琼花。”
他同她并肩而立,侧头看她一眼,闲闲道:“任世间百媚千红,吾独爱这一种。”
她正自会他那话中之意,远处已隐隐听得人声。想是侍从宫人不见了她们,一路寻了来。
他皱了皱眉。忽拉着她紧走几步,往那一溜溜植得极密的茶花中走去,直走的远了,往那花丛中一蹲,偷偷笑道:“让他们找去,没的跟着扰人清静。”
先是听得鄂铎的声音,失望道:“也不在么。这可去了哪里了。”
接着是浅香,急道:“我不过走去拿衣裳,回头就不见了。别是走到这林子里,走迷糊了。”
鄂铎道:“该不是往别的娘娘殿中偏坐去了罢。待回去问问。”
言毕脚步匆匆,俱走开了。
他凝神听着,掩盖不住一丝孩气的得意。
她与他隔的极近,鬓角几乎贴在一处。气息拂在她脸侧,她第一次这样近的看他,见他眉目朗朗,棱角分明的唇际,往日的自持稳重,眼下被一抹玩意代替。目如乌漆,也收了那深不可测,竟清澈如两弯清水。
她自他目中看到自己,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他,方觉得心下窘迫。
正待要别开头去,他的双唇已经轻轻贴了上来。
她措手不及,顿时觉得耳畔“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周围的鸟语花香,尽皆去的极远,一时间倒弄不明身在何处。待他放开,她仍犹自怔怔,一颗心只仿佛要跳出胸膛一般。
他的声音就在耳畔,低低道:“让时间就此停住好了。”
见她低着头,面上红晕只烧到耳朵。自有道不尽的温柔绮丽。他轻轻将一片落在她发端的残叶摘下,道:“他们走了。咱也走吧。”
她只觉全身发软,脚下如踩在云端,只得任他领着出了那花丛。复又站在山坡之上。
太阳已经露出了小半个脸,金辉满天洒将下来,远处群山连绵,一望无际。
他回身看住那无边无际之处,道:“与我并肩比翼,看这世间繁华。”
声音轻柔低沉,却如下了蛊,她只懂得仰首看着他,脑中一片迷离。
他抚了抚她的脸,更轻的道:“没有人可以阻止。”
随即执着她的手,仍自沿那小径缓缓下的山来。
出了那竹林,见她还有些呆呆的,方含笑:“你回去更衣吧。莫迟了给皇太后请安。”
两袖携香花解语(上)
一迎头碰上一簇人,想是他们已经去了其余各殿,此刻瑖妃领头,鄂铎跟在身侧,正自匆匆朝这林间走来。
冷不丁见他二人悠然而至,众人脸上先是错愕,继而才懂得行礼。鄂铎便同得了珍宝一般,喜不自胜的抹了把汗。她见这样多人,倒仿佛做了亏心事一般,先自一阵窘迫。见各人眼中又似露着狐疑,才忆起他的外袍还披在身上呢。忙解了下来,鄂铎急上前接了。
慕容璨笑道:“呀。我一时贪玩,原是有意避一避你们的。想不到这样劳师动众,是我不是。”
瑖妃也笑了笑,道:“难得这大清早的,国主好雅兴。只是将臣妾吓坏了。”
他摆摆手,道:“是我不是。只莫让皇太后知道了,省得又为此操心。”
谆妃也道:“臣妾斗胆犯上,国主便是要玩儿,也应该让人跟着,这林子里也多蛇虫之物,又坡陡路滑,被惊了驾,身边一个人没有,总不好。”
他此时已恢复常态,故点头淡然答道:“你说的极是。君子不立危墙。都回吧,收拾好了,给皇太后请安。”
一时间齐聚到正殿,太后方刚起身。待洗漱完毕,慕容璨忙亲迎了出来。众请了安。
谆妃笑道:“皇母气色甚佳,这一瞧倒似还要年轻过往年了。”
太后闻言,失笑道:“不成这生日过的,倒是过一年小一岁了。”
众人皆笑了,锦妃一把脆生生的嗓子,竹筒倒豆子似的,道:“皇母越性再过几个生日,我们也过几个,到时候人一看,呀。不是母女,倒成姐妹了。”
太后一边笑一边骂道:“真正你这个孩子,没大没小了。”
又说:“都在这吃了吧。”
于是命人摆了早膳,席间又是一派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太后道:“寿也拜了,明天你们都回吧。没的找了空子让你在这躲懒。”
慕容璨忙道:“是。”
太后又向着众人道:“你们也回。这深山老林的,莫拘了你们。”
瑖妃忙道:“就让儿臣在这多陪陪皇母吧。”
太后道:“不必了,你们呀,该干什么干什么。多陪陪你们国主是正经。要是见不得我这老太婆年老体衰的,早早的给我诞个皇嗣,也算是孝敬我了。”
众人闻言,都不言语,低下头去。
慕容璨见状,忙笑道:“皇母春秋正盛,哪里就成老太婆了。”
太后道:“你莫也学她们,拿我凑趣呢。”忽又似想起一事,道:“我日常用的几卷经书,如今也残旧了。听闻敏妃自幼书画极好的,莫若你留几日,帮我抄一抄吧。”
她闻言,忙下席行礼,道:“是。”
慕容璨笑道:“皇母又从何处听的谣传,她也不过会写几个字,不如儿子回去叫那……”
太后摆摆手,打断他。道:“不过几卷经文,不必叫来叫去的,劳师动众。”
慕容璨只得作罢。
吃罢饭,众人一道出来。
谆妃紧走几步,赶着前头的瑖妃,道:“姐姐等一等。”
瑖妃道:“慢着些。什么事乐成这样。”
谆妃笑意盈盈,掩了嘴,轻轻道:“莫不是早晨那事传到太后耳中去了。”
瑖妃横了她一眼,道:“偏你是个诸葛亮,什么都知道。”又道:“别是你这坏东西捣的鬼。“
“我原就听说,因是个外族人,国主都遭了训斥。你想想,无端端的抄什么经书。”
二人一路笑一路款款而去。
两袖携香花解语(中)
慕容璨亲扶了太后,往佛堂走去。
太后一壁走,一壁缓缓道:“你不必跟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不答,一掀袍角,跪到地上。那随同的宫人侍从,忙的住了脚,退至远处。
太后无奈道:“你是入了魔障了。”
他垂着头,低声道:“是。请母后成全。”
太后慢慢的转着那手中的佛珠,良久,才道:“佛有言,爱欲之人,有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答到:“儿子红尘中人,自无法断那痴与爱。肯请皇母发慈悲之心,恤我求不得之苦。”
太后重重叹息一声,道:“你并不明白我的心意。”
“请母亲明示。”
“你是身在其中,看不全。姑不论你而今年纪尚轻,不知朝堂局势风云变幻之深浅。你自然也知,后宫嫔妃册立,位份高低,原不是那样简单之事。而今你初掌朝政,难免还有倚仗重臣之处,许多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今现状,派派均衡,力力相制,原是最好的。你这动一颗子,就不怕反让他们合起来,拧做了一处。”
他答:“儿子正觉这力不好用,时时阻手阻脚,正想卸这束缚呢。”
太后闻言,又沉思良久,方道:“你这少年气盛,我也不知该说好呢还是不好。你斟酌定夺罢。咱们各人先缓一步,那后宫主位,眼下是万万使不得的。让她在这留几日,我便让她下山去。”
慕容璨暗地松口气,方道:“谢皇母一片苦心。”
太后哼了一声,道:“苦心!你若能理解了我的苦心方好。我何尝不知她是你心爱之人,哪里就是想你刮骨疗伤了。不外是提着你些,留些分寸。你顾不顾大局先毋论,这一切大张旗鼓的,不是爱她,倒是害了她。”
慕容璨闻言,忙伏了一伏,道:“儿子明白了,幸得母亲指点。”
太后道:“起来罢。虽是大人了,有时看着着实可恨。”
他站了起来,笑道:“再怎样大,还不是母亲的孩子。”
太后见他长身玉立,岩岩若松,年纪虽不甚大,却已尽俱君王大气。心下也觉得欢喜。感叹着道:“你懂得就好,天下哪里有母亲不为着孩子的。有些事情,还得慢慢谋来,欲速则不达。”
赵虞回至殿中,正看浅香领着宫人整理随身之物。
锦妃走了进来,问道:“姐姐忙什么呢。”
她忙迎了,道:“怕要住的长,她们在理东西呢。”
那锦妃脸上恹恹的,道:“你若留的长,便没有人教我下棋子玩了。”
她见她粉嫩的一张脸,认真发着愁。忍不住捏了她一把,道:“能有多久呢。早晚会回的吧。”
锦妃想了想,道:“不如我也求了太后,一同住下来吧。”
她轻笑,道:“太后老人家好清静,你想你,耐的住闭着嘴。”
“也是。”锦妃答道,忍不住吐了吐舌:“让我每天对着菩萨,这种事哪里做的了。”
又极具同情的道:“姐姐,可难为你了。”
她笑了笑,道:“并不会。我倒觉着这山上花木竹林,曲水叮咚,原是极清幽的,适合静静的呆着。”
那日锦妃便在她殿中玩了一日,次日随着下山去了。
两袖携香花解语(下)
她自此住下来,日日抄那佛经,朝晚定省,闲时在山中各处游览。一派悠然自得。
这日,太后晚课完毕。她在一旁,见她本欲坐起,竟动了动,差些倒到一边。她忙上前去,搀了一把。
太后笑道:“到底老了。不中用了。”
她搀着太后就那蒲团坐了,将脚放直,用手轻轻的按去。
一边说:“想是坐的时候有些久了,腿脚麻木了罢。”
太后道:“你倒是个伶俐孩子,都知道。”
她笑了笑,轻轻答:“原本儿臣在家之时,母亲也是时常做佛事的。”
按了一会,太后道:“好了。扶我起来罢。”
身边的老宫人忙过来扶了太后。又将她也扶了起来。
笑盈盈的道:“太后您闻闻,娘娘用的这香。”
太后闻言,微觉诧异,果凑过来闻了闻,道:“是什么香来。”
她这才想起,这原是佛堂清静之地,不该带着外头的气味入来。见太后问,只得答:“原是锦妃娘娘为了答谢儿臣送的一样小玩意,特特给的。儿臣该死,一时忘了。”
太后倒是不追究,只笑一笑,道:“也没什么。你们年轻轻的,谁不爱着香儿粉的。我见你这香味道倒是独特,只不太合你这年纪的人使。”
她忙道:“皇母若是觉着还好,不妨儿臣送来给您也试试。”
太后笑道:“我不过随口一句,你倒当真了。没的给人听到,说我恬不知耻,见不得年轻人有一样好东西,都抢了来用。”
她笑答:“皇母自然是不稀罕,况且也没有那儿臣用了方给您用的理,只是原没想到这上头,这香据说来的远。大约不是宫中配的,其余倒还是次要,用来泡澡,也还能醒神松肌。”
老宫人闻言,忙笑道:“娘娘既说的这样好,太后试试何妨。”
太后点点头,道:“好孩子。难为你了,让你日日在这青灯古佛的陪着。”
她忙道:“皇母愿意让儿臣作陪,还得不嫌儿臣鲁钝。”
一旁的宫人道:“象娘娘这样喜欢清静的,原也少见。”
她微笑道:“您有所不知,家母本也是信佛的。少时她总想着叫我一同在菩萨面前上上香磕磕头,那时年纪小,光顾着玩。时常托词不去。如今我出来了,她身边再没个人。我想着,皇母如不嫌弃,让儿臣陪一陪,原是我的福气。若果天可怜见,将来家中的嫂子也是有心的,愿她也时常陪一陪我母亲。替我略尽一尽孝道。”
说至最后,触到伤处,目中竟抑制不住泛上泪光。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轻轻道:“你母亲也是个有福泽的,养育这么个好孩子。必不会辜负你。”
她微微一屈身,感激道:“托了皇母金口鸿福,儿臣感戴不尽。”
太后看住她,道:“你原是个惠质兰心的孩子,怪道璨儿对你用足了心,志要让你位主中宫,立你为后。”
她见太后面容带笑,一双目光却灼灼生辉,只看着自己。微一怔忡,忙跪了下去,急道:“回禀皇母,儿臣实不知有此事。儿臣自知一介外族,得国主错爱,已是无上荣耀,已有悖国家礼法。后宫主位一国之母,为天下仕女表率,定得有德有才,有品有貌者居之,赵虞纵使万死,亦不敢做此妄想。”
太后见状,忙亲手扶她起来,口内嗔怪道:“瞧瞧这孩子。这是好事,你急什么。这地上尽是小石子,膝盖可要磕坏了。”
等一刻,又道:“依我看,你是个有好处的,论理,什么样的位份给你了,都受的住。”语调一转,沧桑道:“只是啊,你也明白,身在这帝王家,亦有许许多多常人想不到的厉害之处。实则最身不由己的。”
她静静答:“儿臣蒙皇母教诲,自当处处留心,安分守己,三思后行。”
太后点点头,注视一从花树,似有感叹之意,竟不语良久。一侧的老宫人安抚似的轻轻唤道:“太后。”
太后才收回神思,复又轻叹一声,语意复杂,似是满含忧虑,又似夹杂一丝欣然,道:“我那璨儿啊,他年轻气盛,沉不住气,受不得肘制。他要的东西,便是再难得,也会不惜一切去争取,怕是不会善败甘休的了。他还不明白,便是他,也有些东西是不能想有便有的。往后你在他身边,莫忘了处处提点、规劝他些。”
她只得恭敬答道:“是。”
云在青山月在天(上)
太后回至殿中小憩。
她便在外间抄写经文。
天已经渐热。太后一觉醒来。仍见她定定跪坐在那案前,低垂着首,神态专注,写得十分仔细。周身一股淡定从容之意。透过淡烟似的纱窗,廊下葱翠的绿意朦胧的一片,更映着她一张素颜如同一块美玉似的,润润的盈着光。一旁的小宫女将写好册页一张张的摊在另一张大案上,小心的用纸镇镇住。
见宫人扶着太后走来,她搁了笔。忙站了起来。
太后道:“你这孩子,原不用这样着急着写,这大晌午的,容易犯困。累坏了吧。”
她笑道:“不累。”
“快回去先歇歇吧,明天再写。”又冲那老宫人道:“阿瑚,送敏妃娘娘回去。着人给我看着她,好好的吃点子东西,眠一眠。”
她见状。忙道:“皇母费心了。儿臣这就告退。”
方送走了她,不一刻,宫人来报:“敏妃娘娘差人送了香露来。”
阿瑚忙接了,冲那殿中的宫人道:“都出去吧。”
太后见众人都走了,方道:“拿过来。”
阿瑚将那精美的水晶瓶子送至太后跟前。又将盖子揭了,太后略闻了闻。随即沉下脸来。道:“果真不是有心的,未曾见过的人等闲无法辨别出来。”她重重的冷笑一声,道:“早年先皇曾重重的办过一回,上下株连了多少人口。他们倒是不怕死。如今又死灰复燃。”
阿瑚将那瓶子复又盖好,试探着低声道:“您准备如何发落。”
太后沉吟良久,方沉声道:“差人送到长清殿去,先给我查个水落石出。我倒要看看,她们还有什么花样要玩出来。”
阿瑚见太后语中带恨,知是动了真气,不敢造次,当即拿出一个织金小锦盒,将那瓶子密密的装好。便要出去唤人。
太后又唤住她,吁口气,道:“还是你亲跑一趟吧。只叫了赫先政,仔细辨清楚了,且莫伸张。”
阿瑚领命而去。
自此天日渐的热了,好在山中树多荫静,又时时山风吹拂,故也怡人。
但太后到底年老之人,只因那日在那太阳地下稍走了走,微微受了些暑气,故此连日来皆有些儿懒怠。于是清减了饮食,倒是卧床修养的时候居多。
这一日,她方服侍太后进了晚膳。又进了些汤药。老宫人端了水来,她洗净了手,方又绞了毛巾,替太后擦脸。
正忙乎着,忽听得外头侍从的声音:“回禀太后,国主看您来了。”
果然帘子一打,慕容璨大步走了进来。他这一来很是突然。室内诸人慌忙见驾。她也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
天热了,他只得一件银色单袍,锦带束腰,只领口与袖口浅浅一层杏色捆边。想是走得急了,鼻头额角一层细密的汗珠。
太后见了,不由微有诧异。随即又有几分欢喜。
在塌上坐直了身子,微笑着问道:“怎么来了。”
他回道:“儿臣听闻母亲这数日圣躬违和,不思饮食。颇有些放心不下,故领了赫先政上来请一请脉,求个心安。”
太后慈爱的看着他,道:“不是什么大事,静静的过几日就好了的。哪里用的着你这样急急火火的赶了来。”又转过头轻轻对她说:“还不拿个手巾给国主擦擦汗。”
一旁宫人早端了金盆过来。她扭了一条手巾,本欲递过去。见他只定定站着,略将脸偏过来一点,并无接手之意。她只得踮起脚,拿手巾轻轻在他额角印了印。他个子高出她不少,她只得靠得他极近,直要贴到他身前了。
他任她擦着,一壁侧过去回话。一种混合着衣裳的薰香与青年男子体味的气息,直往她鼻中钻来。她不由想起那日茶园中的一幕,一颗心不受控制的跳乱了数下。匆忙看了他一眼,他那神色倒是极平常的样子。
只慌得她自己草草收了东西。退至一边。
云在青山月在天(下)
母子二人闲聊了一会。太后道:“赫先政既来了,便叫他进来吧。你赶了半天的路,歇歇去。赵虞,你也一并去吧。”
一时收拾杂物,又将年轻的宫人遣退了,他们也随即告退出来。
直出了正殿,慕容璨寝宫本在正殿右侧,此刻却一路当先,朝她左侧的偏殿行了过来。
她无奈,只得尾随其后。
行至一半,实忍不住,方道:“国主还不回殿歇息。”
慕容璨闻言,一笑,道:“我还以为这山上人烟稀少,时间长了,你连话都不会说了呢。”
她道:“山上很好。风清月白,鸟语花香,天地人浑然一处,好过丝竹乱耳。”
慕容璨狐疑道:“真有这样好。”
她答道:“好与不好,实则也得看人之所好。”过一刻,又轻轻道:“得偿所愿,方谓之好。”
他停下脚步,问:“你之所愿,都有什么?”
他们所停之处,正是殿群腹部,顺着山势,略为凸出,青瓦朱柱回廊迂回着伸出一小亭。在那亭中一望,脚下与远处的一山风光大可尽收眼底。
她略一沉默,他已经提步往那亭中走去。
天将暮未暮,天地间唯余一点暗淡的光线,仿佛一个渴睡人似闭非闭的眼睛。
侍从见他们似要落座的样子,忙铺好坐椅靠垫。
慕容粲在那亭中站定,问道:“缘何不答我所问。”
她淡然道:“赵虞之所想所愿,原不足挂齿。”
他静默片刻,方道:“在你面前,我总是不能使自己觉得是一国君王。便是这一点,时常让我深喜之,又深恨之。然则想深一层,若你也如同其他女子一般,只知曲意承欢,阿谀献媚,那未,你也成了那其余人了。所以,赵虞,保有你那点真性情。莫失却了。”
山风自远处刮来,吹得他的袍角咧咧作响。他长身而立,极目看向那层峦叠嶂的天际。天穹低低的垂下来,四野一片苍茫。
风挟裹着森林一团团的清涩芬芳,一阵大似一阵,历尽了相思似的,迎面扑来。使得她几疑要被那风浪席卷而去。
她只看到他的一侧脸,长眉剑一般,只指鬓中,鼻梁挺而直。目中惯常的如一海静水一般,看不出喜怒。
她忽然觉得天地之间,只余下她二人。
不由道:“我少时皮懒,贪玩好动,素不喜需静心操作的女工之类。因此时常闯祸,令父母十分头疼。一年父亲生辰,我绣了一只荷包做礼。父亲顿觉老怀大慰,日日将那粗针劣脚的荷包佩戴于身。为今眼下,我心中所愿,便是能亲手再细细的为他做个好活计,以补他心中憾事。”
慕容璨道:“太后时时提点我,说这世上也总有我办不到的事情,得不到的东西。想必此是一件。”
她反倒道:“天地无全功。国主又何必一意求全。”
他静静答:“你不会明白,我有多想达成你的一切愿望。”
天全暗了下来,廊下的灯一盏接一盏的点着,只短短时间,便于黑暗之中,仍旧铺出一条光明的大路来。
她终于道:“国主隆恩,叫赵虞如何担待。”
他的声音流在风里,虽低而沉,却听得她心中震荡:“若我应承与你之约定,‘有生之年,不过上河城一步。’你可愿将这一切欣然受之。”
她错愕的注视他,只见他仍是那不动如山的模样,仿佛顺理成章一般,只待她回答。
许久,她才道:“那是两国百姓洪福……”
他打断道:“我不欲听你替百姓唱颂。”终于将目光自远处收回,牢牢看住她,道:“我只问你,可愿意。”
他本背着光,然则那目中光辉熠熠,倒仿佛点了无数的灯火,只灼灼的烧到她脸上来。
迫得她只喃喃道:“愿意。”
“愿意如平常人一般,待我以诚,比翼连理,朝夕相对?”
她回视他,轻不可闻的道:“是。”
一点笑意缓缓的浮上他的嘴角。低声道:“自此我有了你,你有了我。万丈山河,我们两人携手笑看。我亦无须再耿耿于红尘浩浩,暮鼓晨钟。”
细似柔丝渺似波(上)
这一刻,他从他万众景仰的御座上走下来,摒弃世间的的一切君臣尊卑之念,放低他的万乘之尊,谦恭而诚恳的,渴望得到她的回应。
灯火远了,人声远了,家国天下,外间的纷纷扰扰,尽皆去得极远。山川庄严肃穆,只如都在俯首聆听。她的心,忽然间变得说不明的柔软,一种平静安宁,仿佛已尽溢满,又仿佛仍空空如也。
恍惚间,竟是极愿意沉溺其中。
鄂铎在远处候着,初初见他二人还颇有交谈。眼下只见他们四目相对,也不言语了。说含情脉脉吧,明明又相隔甚远,且各据亭中一角,只一动不动。
另一近侍似也看出异样来,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您瞧瞧,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光线太暗,看不到他们脸上的神情。鄂铎徒劳的将头往前伸了伸,喃喃道:“没看明白。”
那近侍摇一摇首,又道:“阿弥陀佛,别又是敏妃娘娘倔劲儿上来了,她这一使性子,奴才们可又有十天半月没好果子吃了。”
鄂铎正凝神往那亭中看去,闻言随口答道:“可不就是。”
那近侍一听,便拧眉道:“您瞧这敏妃娘娘,一枝柳条儿而似的,风吹吹就飘了,真不明白她哪里来那胆子。不过怪就怪在咱国主就吃这一套。您别说,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鄂铎见他洋洋自得,越说越远,忙回手重重的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狠狠道:“你小子别是不要命了。嚼什么嘴。”
那侍从啊呜一声,抱了头,不敢再作声。
鄂铎见他二人仿佛着了定身法一般,仍自站那不动。一时间不知是福是祸。情急之下只得接了旁边一盏宫灯,亲拿了两件披肩,屏息静气走过去,远远的回道:“夜间风大,奴才给国主及娘娘送件披的。”
只感觉慕容璨朝他看了看,低声道:“偏只你是个周到的,难得这山间风气清凉,今夜又有繁星满天,你倒要弄件东西来挡住。”
鄂铎听得他实并无责怪之意,倒仿佛还隐隐有些调侃。一颗心方落了地,高声道:“奴才该死。”
忙退了下去。
那侍从见他回来,忙过来探询。
只见他抬首望了望天,自言自语道:“凭这稀落几个星子,也好算繁星?”
过许久,他才遥遥伸出手,她缓缓走了过去,将自己的手交至他掌中。他轻轻纂住,道:“你真觉得这山上好?”
她点点头。
他笑道:“那你就姑且在这山上住些时日吧。等我得闲了的时候。也上来住着,咱们一处儿,只陪着太后。避开那一堆子人,也清静。”
她看了看他,道:“好。”
他又道:“你今天倒是惜字如金。那伶牙俐齿都到哪里去了。”
她垂下眼睛,但笑不语。
他一瞬不瞬的看住,似有感叹道:“那日大同关外,我置身帐中,亲见你一身嫁衣,穿过校场的千军万马,款款而来。随从皆战兢不已,独独你,强自镇定,面上一种视死如归之气。先前我还颇有忧虑,那刻才放了心。”
她奇道:“何忧之有?”
他轻笑:“怕女大十八变,你若变了无盐可如何是好。”
她看他一眼,道:“国主饱读圣贤之书,难道竟不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他不以为意,道:“你是不知。当日我在暗处,你在明处,看的真切。自你一下车驾,营房上下数万只眼睛,齐齐聚于你一处,你一身华裳,只仿佛一片云霞似的,飘飘而至。”他微微哼了声,道:“那许多人,可不见得有甚损失。”
细似柔丝渺似波(中)
她不由道:“当日国主一只孤军,纵身深入,赵虞而今斗胆直言。到底算是兵行险着。”
慕容璨见她一本正经,方才那一丝绮丽之意,倒仿佛随风飘走了。
略一沉吟,方道:“孤军深入不错,兵行险着却不见得。你想一想,谁不知道三关六口,易守难攻,要过去难如登天,当年先祖宏图国主精兵强将,兵力远大于此,尚且只过了虎头关,至九赤口,久攻不下,最终因拖延日久,兵疲马倦,粮草补给不继,最终反被铩羽而归。而我大军何以不过区区月余,便直下大同关,兵临京都。”
她一时间明白不过来,只狐疑的望住他。
他继续道:“你再想一想,缘何大军还未至,承宗帝便避趋离京都最远的里泉行宫,转而由三王子吴谦代为监国。世人皆道承宗贪生怕死。然则稍做衡量,便会明白。大良若是失了京都,还有何处可安生立命。三王子既深受宠爱,向来起坐不离左右。皇帝如何舍得他孤身涉险。”
她直视着他,他背光而立,脸在阴影之中。只余一双眸子,熠熠生辉。他自是时常如此,在暗处,看着明处。操控生杀取舍大权。
仿佛天边的闪电,她脑中猛然间一片通亮。只骇然睁着双目,低低道:“不。”
他点点头,似是赞许。道:“是以说,凡事只观表象,往往难断内里。”
她深深为之震惊,“原来这一切只是一个阴谋。”
他淡然道:“我少时游学中原,亦曾是三王子府中座上之客。天下人皆道他温润如玉,才华盖世,最得圣意。殊不知近年来,因其母舅家族太过招摇,与老皇帝之间,已经颇有猜忌。这个中隐情,恐怕不足为外人道。”
她心中凄然,百感交集,不由道:“至今天下人尚以为,他是那临危受命,以身犯险的英雄。谁又会知道,这外敌入侵,割地赔偿,嫁女求和,原都是一场精心策划好的交易。”
“割地赔偿,确乃交易。而你,却是出他意料。不能说他对你家人不曾关照,当日他还一心表明,你实乃他父皇义女,并非宫中嫡亲的金枝玉叶。”
她恼恨道:“天下人俱为他所欺,金枝玉叶与否,实无甚区别。”
他仍旧淡淡道:“帝王权术,只有成败之分,用何手段,实实无足挂齿。”
她又道:“你难道就不怕,这原也是他人用的计谋。诱你深入,举而歼之。”
他笃定道:“我自然有恃无恐,方敢领军直入。”
她讽道:“国主雄才大略,奴才五体投地。”
他见她一副怒怨交加模样,一双妙目睁得滚圆,双唇紧抿,别有一副可爱之相。于是闲闲道:“当日我已陈兵关外,志在必得,实也容不得他不答应。”伸手轻拍她头顶,柔声道:“莫气了。孤王非你们那吴谦,便是粉身碎骨,命可丢,血性不可丢。从今往后呀,有我在,总能护得了你周全。”
她本一腔怨火,此际被他这安抚似的一语。竟奇幻般的烟消云散了。
良久,方幽幽道:“君如磐石,妾是蒲草。这世间,赵虞也不过只得国主了。”
她语调极轻,似倾诉,似感叹,似祈求,亦似托付。他一听之下,一颗心仿佛帆页乍遇强风,顿时饱满。那刹那只感天地极静,周遭一切仿若俱已轻如鸿毛。他不过是众生中的普通人,因得到心爱之人温柔的回应,而满心欢喜,无法自持。
他终于紧紧将她拥在怀中,低低道:“为何我觉得有这一刻,已经不枉此生。”
他的胸膛宽阔结实,臂膀似有撼山之力,令她长久以来的头一次,觉得安稳踏实,心中宁静。
一干侍从远远瞧着,此时皆别过面去,掩嘴窃笑。适才挨打那位,此刻做一抹汗模样,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鄂铎虎着脸,叱道:“吵吵什么。仔细听着差事。”一转念,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细似柔丝渺似波(下)
遥见他二人缓缓步下亭子,一干人慌忙躬身正容待命。只见得慕容璨眼角带笑,温言道:“我送你回殿吧。这些日子服侍太后,你一定也辛苦了。”
她道:“并不会。太后极慈爱。”
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少顷,以至她的偏殿。
这偏殿自她入住以后,慕容璨还是头一次来。故此慢慢的踱着步,在那观看。
她一壁忙着上茶,一壁笑道:“国主莫非不曾来过么。有甚好看。”
他刚刚踱至书案之前,自那成堆的书籍之中拿起一卷,翻了翻,道:“这是什么?‘太公兵法’,你倒是要做女将军呢。”
她嫣然一笑,道:“哪里。原只是闲来消遣的玩意。”
他似饶有兴味,道:“你若喜欢的。我那倒颇有些古本,改日拿与你看。咱们煮壶酒,也来研讨一番行兵布阵。”
她忙摆手,道:“国主笑话我吧。我哪里懂得行兵布阵。”
他不以为意,道:“纸上谈兵,何妨。”
又见那旁的小案几上随意放的数张她抄的经文,于是弯下腰去细看,问道:“这一张何以只写了一半。”
她见状,走过去细看。
一旁的宫人侍从,见他二人齐齐向那案上看去,虽只简单的说些无关紧要之事。他们虽不自知,旁人却看的真切,那一种家常似的静好温馨,确是十分罕见。那鄂铎乐得眉花眼笑,只指挥着摆上茶点,命众人退了。自己也退至门外去。
她那字写得极小,整齐的小楷。
她看了看,道:“这些都是写坏了的。才丢掉不用。”
他仍问:“这是可惜了,这张不是好的么?”
她府过身来,大约自己亦忘记了错在何处。只管细细的寻找起来。
那纸张持在他手中,她于是就着看去。与他离的极近,那鬓边一丝散发,轻轻粘在颊上。黛眉微蹙,红唇欲滴,发怒时时常滚圆的眸子,此刻仿佛两泓春水似的,正专注的在那字里行间游弋。一股极淡的淡香,洇在她周身。
少顷,忽然露齿而笑,正似那雪白的山茶,倏忽绽放。
“我记得了。这里漏了一字……”
他要过一刻,才回过神。于是丢了那纸,直起腰来。她的头本在他身侧,他这一下动作太快,她发髻上别着的一枝菊抓金簪,便勾在他衣袖之上,让他顺势一带,早叮当一声,掉到一旁去了。她尚未明白怎么回事,那一头长发,便如一股乌黑的飞瀑一般,倾泻而下。
她轻轻“呀”了一声,顺手掩了头发。慌忙便去拾那簪子。
他低声道:“我来。”
真亲自弯腰捡起。她一手拢着头发,十分窘迫,一手伸出去取他递来的簪子。他的指尖刚刚触及她掌心,她还未曾了解发生什么事,只觉被重重一拉,人已经落在他怀中。那热吻便如急雨一般,铺天盖地的落下来,将她淹灭。
鄂铎候在门口。见夜已渐深,里间全无动静。
踌躇半晌,终于悄悄探过头来。只见偌大一个厅堂,已然空寂。数支巨烛燃至一半,大颗烛泪挂下来。烛光下看得分明,一只金簪静静的搁在地上。一格窗子不曾关严,风自那里进来,仿佛一个人站在外面温柔的吹气,拂得那洁白的窗纱缱绻的来回飘动。案上纸镇压着数张纸笺,在风里发出轻微的一点沙沙声。通往里间的珠帘密密的垂着,一切似已恬然入睡。
慕容璨又在山上逗留一日,因朝中科考临近。实不得已,才匆匆下山去。
太后仍抱病,卧于榻上吩咐了他数句。便命她送将出来。
那肩撵实一早等在宫内。他也不坐,只安步往殿外行去。她一路跟着,絮絮说些杂事。
及行至殿外,前头便是大道,车马倚仗俱隐约可见。
慕容璨于是笑道:“这山中日子,确是惬意。简直是那世外仙源一般。”
她道:“国主身负社稷江山,注定要为天下苍生劳思耗力,便真是世外仙源,也不过偷得一时半刻罢了。”
他不由感慨道:“也只得你明白。世人皆道帝王之家,一国之主。那是无上的尊贵。实则许多说不得的利害,何人看的见。”
她见时辰不早,于是戏道:“一国之主,感叹也尽够了。而今还宜速速启程,归赴红尘了。”
他一听之下,反倒住了脚步。看向她,道:“孤王所到之处,她人皆是千计挽留,独独你,倒催我快走了。”
她笑了。道:“兵法有云,欲擒故纵,为攻战良计。我如今用的正是这一计呀。”
晨光清澈,她的笑语如珠在侧,少了往日的冷清之态,此刻倒活波波仿佛一团孩气。他看得贪婪,双脚渐渐便要生了根了。
她见鄂铎在一旁只着急。于是又道:“恭送国主,赵虞就在这拜别了。”
慕容璨眼见延挨不下,只得道:“好吧。你再在这待些时日,我过阵子便接你下山。”
她含笑应了。
他方转身离去。不几步,又回过身,唤道:“赵虞。”
她应了一声:“是。”
他道:“你记住,往后若短什么用的,只管问我来要。莫随意使她人之物。”
她见他短短一刻,面色已转凝重,心内思忖恐是无意动了太后之物。故忙点头答应。
目送他上了马车,鄂铎服侍铺好坐褥,正待关门。冷不定听得他道:“往后这山上来往之物,你看清楚了,自寻那可靠之人送上来,若再出甚岔子,你也不必当这差事了。”
鄂铎听得一激灵,慌垂首躬身道:“是。”
听得他又道:“上山之事,你就只道是探望太后。你们孤王素来是知道的,若有人贪一时口舌卖弄,出了漏子,你大可叫他提头来见。”
鄂铎服侍他多年。深知他心思慎密,言出必行,故连连答应,不敢大意,自去安排。
银字笙寒调正长(上)
太后又将养了十来日。方渐渐好了。慕容璨倒十分频密的差人前来问候,又总送些吃玩器物前来。
她那数卷经文,也差不多快要抄完。
这一日,同太后在那殿中闲坐。太后因小疾初愈,似乎精神尚好。颇有兴味的道:“这躺了大半个月,骨头都僵了。不如去那殿外走一走吧。”
她忙应了,同那随身服侍的宫人一左一右便要向前搀她,太后摆摆手,道:“虽是老了,走还是走的动的。”
她微笑道:“皇母正当盛年,何曾就是老了。”
太后道:“自古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环。原无甚好忌讳的。只你们小人儿们怕我多心,时常拣些话语来宽慰于我,这我也懂得。”说着轻笑一声,感慨道:“我这一生,甚么风雨都见过了,甚么福分也都享过,到如今啊。都淡了。”
她听得太后言下之意,颇有感怀萧索之情,忙道:“您那福分,自然是享不完的。这普天之下,谁不知道。”
太后仍自顾自道:“实则人生啊匆匆数十载,何谓得,何谓失。说白了,不外拿你现有的去换你想要的罢了。故此要得到,便得先失去,原没有两全其美的,佛语中舍得,舍得,便是这意思了。”
太后青年丧主,几经沉浮,终将儿子扶上大位,又曾一度内辅时政,见识胸襟尤甚须眉。便是年岁渐长,而今又避居山中,然那敏捷睿智丝毫不减。她不曾料着,她竟也会生如此兴叹之意。一时不知是意有所指,还是纯为慨叹。正暗揣测间,又听太后道:“你还小,哪里懂得这许多事情,实则世上之事,祸福最难分辨。”
言毕颇为慈爱的看住她,语重心长的道:“你是个好孩子,往后的日子也还长,你记得,祸为福所倚,福为祸所伏,清静之时不必恼,要耐的住。热闹之时莫得意,要稳的住。方是长策。”
她点头应道:“是。”
她们走的本是殿间平整的青砖大道,一列的古柏,卫兵一般,株株笔直参天,立在道旁,时值夕阳西下时分,鸣蝉似已力疲,由远处传来的嘶鸣已似一阵弱过一阵。一阵风过,已悄带凉意,柏叶森森,与人一种秋声将至之感。
她心下略觉萧瑟,故此同那老宫人阿瑚竭力寻些高兴的话出来说与她听。
阿瑚道:“国主最懂得孝敬您,上回您说那新贡的蜜瓜好吃。昨日又差人送了许多来,还问您要其他甚么不曾。奴婢见您当时同娘娘说话,故此打发走了,说有要的再差人去。”
太后轻笑一声,道:“难为他记得。我也不过吃个新鲜,那许多自是吃不完的。你们回去都分了吃去吧。没的放坏了。”
她们齐齐道了谢。又闲话一回。方转回去。服侍完了晚膳,才回至自己寝宫。
浅香见她神色似微有倦意,一边替她卸着披戴,一边道:“太后总算是大安了。你也得喘口气了吧。”
她默默看着那梳妆台上卸下的钗环许久,方低低的叹息一声,道:“为了这儿女的心,愿天下母亲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吧。”
浅香心下明白,于是宽慰道:“老夫人知你挂念她,一定也懂得好好保证的。”
她静了静,吸口气,强打精神,道:“但愿我那哥哥早早的完了婚。隔年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她兴许就不那么挂念我了。”
浅香知她心中郁郁,故此有意岔开话题,道:“你这经书也快抄完了,不知道国主甚么时候接你下山去呢。在这山上,日日对着青天白云,空荡荡的大殿,我都要闷坏了。”
她道:“山上有山上的好,清静。”
银字笙寒调正长(下)
浅香笑道:“锦妃娘娘上回还托人来问,您甚么时候下山呢。说她新学了样串连环的玩意,不知道是甚么。”
她道:“那锦妃原还是个孩子,光知道淘气呢。为了要她父兄家族支持新政,才入了宫。”
浅香道:“你也不比她大多少,如何总一副长者自居的模样。”又奇道:“连这因由你都知道。”
她看向镜中那张干干净净的清水脸,道:“六宫之中这几位妃子,哪一个是没有来历的。只得咱们,孤家寡人罢了。”
浅香不服,脸扬了扬,道:“国主心里看重的,那才有用。”
话尚未说完,已经被她眼神震慑。
她历来对下人极温和,对浅香,更比别个不同。此刻浅香在镜中见到她眸光一闪,甚是凌厉,已经不敢言语。
过一刻,方敢轻声道:“浅香该死,忘了小姐教诲。”
她放缓语调,徐徐道:“你是素来稳重的,如何不知道,余者尤可,此乃大忌。太后今日方嘱咐我,道是祸福之事,不可光看一时云云。想是怕国主一意孤行,做出于制不合之事,故此才自我处旁敲侧击,耳提面命。那后宫主位,必是有一干人虎视眈眈,志在必得的。咱们纵是心中以为谁得了去都一样。然则也难保别人不对咱们有想法。不得不时时留心着些,切切莫一时口快,招那无妄之灾。”
浅香闻言,虽心下为她不服,但见她说来,也似有长远打算之意,竟不似先前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了无生趣的模样。倒又安心不少。只说道:“你也倦了,那经书左右不多了的,不如就早早歇了吧。”
她连日来也甚觉疲倦,于是依言睡了。
不几日。那几卷经文抄写完毕,差人精心装裱穿订好了。呈与太后翻看。
太后倒似颇为欢喜,一边看一边道:“写的这样规整,真难为你了。”
她只道:“不过写几个字,并不曾做甚么。”
太后看毕,递与身旁的宫人收了。便道:“如今事做完了。也不好成日留你在这山上住着。改*****还下山去吧。”
她忙道:“皇母若不嫌弃,儿臣还是在这山上陪您些日子吧。”
午后的阳光正盛,透过淡青的纱窗斜斜射来,正投在她脸上。更显得她一张小脸匀净无尘,自有一种温婉平和之态。
太后笑道:“这深山老林,原也不是你们年轻轻的孩子久留之地,时日久了,恐是磨了你们朝气。况且眼见就七月七了,宫中自有一番子热闹。纵是你不在意,丫头们怕也心早热了。就这几日便下去吧。”
她本还待多言几句,见太后似主意已定。便说道:“不如皇母也一起下山去,同儿臣们好好热闹热闹。”
太后朗笑一声,道:“这乞巧节原是你们年轻孩子们的节日,我一老太婆,不同你们瞎掺合,没的叫人指摘。”
她回道:“乞巧节本也是团圆的节日,皇母总爱说笑。”
太后摆摆手,摇头道:“我如今是老了,玩不动了。还是好好的待在这山上,清清静静的过几天日子吧。你们得了闲的时候,上来说会子话,白坐一坐,便是尽了孝道了。”
她只得笑应了。
太后倒又笑道:“年轻那会子,也爱过这乞巧节。”说着侧一侧首,似要想一想,道:“一直记得,还未曾进宫吧,那时候,有一年,因一时贪玩,偷偷溜到集市去,好闹了一阵子。”
一旁伺候茶点的阿瑚闻言笑道:“奴婢倒还记得,连带带您出去的和琛王爷,也还挨了排宣呢……”一时似悔失言,极快的看了看太后,只说到一半,生生吞了回去。
太后神色倒还如常,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微微眯着双目,眼角有细细的碎纹。许是想起了往事,目中罕有的带一丝迷茫之色,便似有些出神。
她不由得想:当她风华正茂那日,一定也曾经以她娇花照水,皎皎如月的容颜,艳冠天下的绝色,一颦一笑间折服过红尘众生。
在她还是偷偷溜出家门玩耍的那一刻,定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要母仪天下,举世朝拜。可见冥冥之中,自有一双巨掌,安排推动人的命运,那原是无可反抗的。
过两日,慕容璨果派了人来,太后一早便已将她唤至寝宫,细细嘱咐了一阵,又赐了些穿戴之物,着她下山。
一路车马轮扎,丫头们知她和善,等闲不拿规矩约束她们,故此一路说说笑笑,颇为热闹。下了山来,那官道便越发笔直宽阔,周边的来往行人一应早早摒退了的,天蓝得晶莹,只零星的几朵白云,看的久了,有种微微的眩晕,那人仿佛也只化做一只鸟儿大小,能轻易挥动翅膀,上到那一空碧蓝里去。
浅香似心境颇好,道:“算一算,自出宫到今日,也两月有余了吧。”
她想一想,道:“可不是。”
浅香道:“常言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足足六十来日,天知道世道都轮回多少年了。”
她亦一笑,道:“你以为是烂柯山么。真是这般算法,咱们这一干人可不都成老妖精了。”
浅香见她面带笑容,依稀又生出几分当日家中那活泼可爱的性情来。于是越发雀跃着道:“这样好的天气,我看骑马好过坐车。”
她出身将门,自幼又极顽皮,因老父宠爱,亦曾亲授过骑射,学虽不精,然则当日也曾女做男装,公然走马过闹市,买花载酒,自诩风流过。
便是太后,亦曾有过那无忧无虑,豆蔻年华的青葱年月。她们本是不同国不同家的两名女子,原本终身不可能碰面的,而今因为一丝巧合,齐齐被禁足于这鶻孜后宫。前后想来,还如那梦一般。
思及此,已心生惆怅,见浅香说的愉快,遂笑了笑,道:“那原是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它做甚。”
浅香也道:“时至今日,怕是再也不能有那自在了。”
一路絮絮而谈,至午后,便回到宫中。
燕双鸾耦不胜情(上)
别个尤可,独那锦妃,听闻她回来,便已一阵风似的赶了来,进来便拉住她的手,道:“姐姐,你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你不在这些日子,可闷死我了。”
她彼时方刚刚换了衣裳,规矩是历来先得面圣。奈何见她真是高兴,只得坐下来。道:“不是说你新得了甚么好东西玩呢。”
锦妃闻言,小嘴一噘,道:“你是说那连环套吧。不好,总解不开。”
她见她并不热衷,知是那玩物大约是需要静静参研把玩的,她大约耐不住,便失了兴致。于是道:“我倒是有点子东西送你。”她吩咐道:“去将咱们蒸的那茶花香粉取些出来。”
话音未落,听得外头通报:“谆妃娘娘同瑖妃娘娘来了。”
她闻言,不由诧异。一壁道:“请进来。”
她二人已经携手走了进来,齐齐道:“敏妹妹劳乏。”瑖妃一身玫瑰色大装,眉心悬着同色一颗拇指大宝石,浓眉长睫,端的艳丽。谆妃身材虽较她稍矮,然则一套蓝紫宫装,耳上一对明月珠子,只显得她一张团团脸,十分端庄大气。
一时落了座,瑖妃道:“你们适才说要分那甚么好东西,可给我们也听着了。”
锦妃口快,脆生生的道:“敏姐姐手巧,有那自制的花粉,正好,大家一起见识见识。”
她笑道:“自制是自制,并比不得各位那日常用的,不外图个好玩罢了。”
宫人托着个紫檀木盘,上置一金丝描花荷叶捆边的乌漆小陶盒,只如那婴孩拳头大小,一揭开盖子,顿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惹得锦妃喳喳道:“这还不好。”又用那小银挑子挑一点,抹在手背上,赞道:“更比那日用的细许多。”
谆妃同瑖妃也相继试了试,皆道:“成色好,味也醇。”
她见状,便道:“姐姐妹妹若是不嫌弃,便都拿些去吧。”
锦妃笑道:“我是要的。”她天真烂漫一张笑脸,言语更是又快又脆,道:“上回我给姐姐那香露,原也是瑖姐姐给的。如今又有香粉得,还是做妹妹得益。”
瑖妃道:“你不外是仗着自己年幼,四处偏人家东西。”
谆妃道:“那她也原是年纪小,得些也应该。”
锦妃爱热闹的,难得见今日众人聚于一处,便眉飞色舞的道:“我替我那白珠子配了个对。竟是只通体黑亮的黑猫儿,姐姐你说,若是一黑一白,生出来那小猫儿倒是甚么样子呀。”
说完,自顾自咯咯笑起来。惹得众人也笑道:“只有她,满脑子淘气心思。”
她又道:“我还没替那猫儿取名字呢,不如明天大家去我那看看,替它取个精致名字吧。”
“谁要取名字呢。”只听外头一人接了话,帘子一打,慕容璨信步走了进来。
众人不想他此刻前来,忙乎乎的跪了一地迎驾。
锦妃虽活泼外向,奈何见了他,到底受些拘束,行罢礼,规规矩矩的道:“是臣妾新养的一只猫儿。”
慕容璨倒淡笑了笑,应道:“外头就听得你们这里热闹纷呈的,原是为了一只猫儿。”
又问向她:“太后可都大好了。”
她本坐在众人下首,此刻立起身来,道:“太后都好了。还嘱咐说,请国主及诸位娘娘都不必挂念。”
瑖妃闻言,笑咪咪的道:“那便好了。听说她老人家欠安,我这都担心的什么似的。幸得敏妹妹在身边,替我们大家都尽了点孝心了。”
她轻道:“太后洪福齐天,自受庇佑,我也不过做些粗活。”
慕容璨又问了些琐事,十分仔细。最后道:“皇母既特特的吩咐让过这乞巧节,不妨就热闹些吧。做些花灯玩意,在上苑那湖里放着玩,也还好。”
一地的宫人侍从听得他这样说,不由个个暗自欢喜。
锦妃也雀跃道:“那便好了,索性就在那画舫上落座,既好观月,又能放灯。”
瑖妃道:“瞧锦妹妹这乐得,七月七有什么月可观,那原是拜星的。”
众人都笑了。慕容璨也轻笑了笑,道:“既如此,那都去备着吧。”
燕双鸾耦不胜情(下)
言毕率先站起来。室内诸人一齐行礼送驾。一时她们三个也散了,莲娜上来问道:“娘娘不妨先躺一躺吧,瞧这一脸倦色。”
她亦觉得一路车马,如今十分困倦,只懒洋洋提不起精神。便道:“也好,那晚些摆膳吧。”
果一沾枕头,便昏昏睡去。这一觉睡的香甜,待醒来,天已经黑了,锦帐放了下来,只淡而朦胧的一点微光,隐隐射了进来。帐上遥遥印着一个人影,她以为是贴身宫人,于是轻唤了唤:“浅香。”
那人走近几步,挑起帐幔,轻声道:“你醒了。”
她这才看清是慕容璨,顿时面色一红,胡乱抓住锦被一档,道:“国主几时来的,我竟不知。”
他含笑道:“来了倒有一阵子了,见你睡的酣甜,故没有叫醒你。”
她心内微有不安,只得道:“国主这是,成心使得赵虞御前无仪。”
他看在眼内,低笑着道:“恕你无罪。”又伸出手来,道:“起来吧。为了等你一起用膳,我这还挨着饿呢。”
果拉着她坐了起来。一时间宫人都来了,伺候她梳洗,他也不避讳,闲闲坐于一旁,若无其事的看着。她碍于宫人侍从一堆,亦不好开口请他出去。好容易收拾完了,她只觉浑身僵硬,老大的不自在。
晚膳一早已预备妥当,只待她们出去,便都已摆好。他似真饿着了,吃得津津有味。一壁吃一壁道:“这几味小菜,是特地为你做的,你尝一尝。”又亲夹了一箸极幼嫩的鲜炒蕨菜芽放她碗中。
她道了谢,方夹了一条尝了尝。这一来不吃还可,一吃之下,只觉一股异味,只冲喉头。侍从见她掩嘴别过头来,知她不合胃口。忙先拿衣袖替她档了,一壁递了钵盂过来,她忙吐掉。又漱了口,方道:“如何这味道竟同往日的不同。”
慕容璨见状,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又自她碗中夹出一条尝了尝,道:“不会呀。”
她摇头,道:“确是变了味。”
鄂铎见状,忙传了御厨来。那御厨不知发生何事,早已惊得汗流不止。回到:“做法还是往日那做法,只在上汤里新加了些鲜奶子,原是为了口感更滑爽些。”
慕容璨闻言,倒笑了,又尝了一条,道:“想不到你那口味,竟如此之刁,这倒是连我也未尝出来。去,替敏妃娘娘另做一道来。莫再添那劳什子奶子。”
她忙道:“罢了。这粥就很好。我也饱了。”
用毕膳。二人说了会子话。慕容璨见她那大案上一叠的纸笺,其中一张,抬头写了几个字,他随口念道:重重行重重。
他自幼饱读诗书,自然知道这下面是什么。于是自顾自摇头道:“这句不好。”
案上陈着笔架,架上森林一般琳琅的挂着各种大小的狼毫。他执起其中一管,莲娜忙上来研开墨。他就着那大半张空纸,写了数字。她过去一看,见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云胡不喜。去岁仲春,他治水回来,千里迢迢,替她带了两盆花儿,彼时落樱成雨,她在父亲的书房外等他,心中仿佛装了无数只兔子,按都按不住。
云胡不喜?
慕容璨见她久久凝视纸上,目光脉脉,唇角擒着一丝笑意,只不知心中想些甚么。过一刻,方听她道:“国主这手书笔意雄浑,骨力遒劲,临的怕是颜体了。”
慕容璨笑道:“再看。”
复又执笔,挥毫写了几个草字,竟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又仔细认了认,道:“这确难认,亦不似二王。赵虞才疏学浅,并辨认不得。”
他搁了笔,笑得欢畅,道:“难怪你。我这原是自成一派,并不曾好生学过。”随即看了看她,道:“不过是觉着这八字,此刻倒象是印在心中一般。”
他的目光清冽,微微府首,她便仿佛自己很小很小,在他笼罩之内。无所遁行。
今夜没有月亮,天际隐隐仿佛有闷雷滚过,似是有雨欲下,窗户俱紧紧关闭,外头一片漆黑,更显室内通亮。地下蟾蜍鼎内焚着香,淡烟轻似梦,袅袅娜娜的飘出来。兀自悠悠然散于空中。
金风玉露一相逢(上)
庆延宫内,众宫人伺候完瑖妃沐浴,正用那雪白的手巾一点一点轻轻印着她头发上的水。
外头小宫人入来通报:“娘娘,谆妃娘娘将您要的彩线送来了。”
瑖妃抬了抬手,她那贴身宫人百合便前来接了手巾,道:“叫进来吧。”
一时那宫人走了进来,先行了礼。瑖妃便道:“是蒹葭呀,起来吧,拿过来我看看。”
蒹葭依言将那织金紫漆的小盒子打开来,盒内整齐的七色丝线,俱绾成花结,另用签子扎了。瑖妃伸出纤纤玉指,捡起其中一枝墨绿色的。漫不经心的道:“这倒应该是今春新贡的,难为你娘娘还存的有。”
蒹葭回道:“确是今春的,娘娘也是临时找了找,才全了。并不曾料到今年国主下旨正经过节。”
一旁的百合也笑道:“太后不住宫中,国主历来是不兴过什么节日的。娘娘入宫这么些年,大张旗鼓的过这乞巧节,怕也是头一遭吧。”
瑖妃道:“可不是,怕还是托了太后洪福。”
蒹葭也笑着道:“我们娘娘也说,多亏了敏妃娘娘,幸得她服侍得好,太后发了欢喜之心,咱们才拖带沾些光。”
瑖妃闻言,眼皮抬了抬,道:“你们娘娘这么说的?”
蒹葭赔笑道:“不光我们娘娘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的。”过一刻,仍又笑着道:“国主就更不用说了,晚膳都不及用,便去了银翟宫。”
瑖妃本斜躺在那躺椅上,那一枕微带卷曲的青云,铺在干燥的白手巾上头。她闭上双目,缓缓道:“你去罢,替我多谢你们娘娘。”
蒹葭依言去了。
百合将她头发擦干了,见她仍旧合着双目,只道她是睡着了。于是轻轻唤道:“娘娘。还是去那榻上躺着吧。仔细颈脖子酸。”
那瑖妃也不答应,仿佛自语一般,极轻的道:“皇母这是演的哪一出,山上待着好好的,无端端让她下山来做甚。”
百合一壁扶着她坐起来,一壁道:“会不会想着无所大碍,太后才改了初衷。”
瑖妃坐在那椅子上,百合将一对软缎替她穿好,她也不动。只怔怔出了会神,方道:“若真是那样才好了。怕只怕,时候久了,养出祸患来。”
百合见她面色沉沉,于是宽慰道:“娘娘不必忧虑太过,太后心里,自然是向着您的。她老人家做甚么,向来最周详。咱们还是放宽了心吧。”
她叹息一声,更轻的道:“在这宫中一日,哪里能宽得了心。这原是个没有退路之地,一旦来了,只得不停的往前行。”
百合道:“想她一个外族人,怎样也越不过您去。想必国主亦是见着新鲜,兴许过个几日,便撂下了。”
瑖妃慢慢的从那椅子上站起来,口内道:“姑且先看看吧。”
因慕容璨下了旨,宫内便热热闹闹的张罗起来。
到七夕日,真将拿画舫开了出来,果品酒食摆了满桌,从上到下,一应女子,皆在那衣襟上别着七彩的丝线。她们祭罢天,便将宫人侍从俱遣了,命其自去游玩乞巧。一时除了那贴身随伺及有差在身的,其余俱皆散了。
他们只在那舫上顶层摆了一桌,慕容璨居上,余者团团将之围定,说笑不断。
是夜倒还真有一弯娥眉月,星子额外的亮。众妃指点争执着哪是银河哪是鹊桥,莺莺呖呖,不亦乐乎。
画舫缓缓在那湖中划行,一路细细的一筝一萧,伴着水响,凉风习习吹来。竞有种十分空灵超脱之感。
慕容璨似兴致颇好,酒至一半,道:“取萧来。”
鄂多闻言,急道:“奴才这就差人去取。”
慕容璨摆摆手,道:“没得费那时间,就近有的,尽管取来。”
众人不敢怠慢,忙取了那乐师所用之萧来,先用酒一点点的擦拭了,复又用茶冲洗过数次,方拭干了呈上来。
慕容璨持萧在手,踱至栏边,背栏而立,箫声一动,一股清音便悠然而出,她一听之下,便知是一曲“梅花引”。又见他目视自己,眼角含笑,于是一时兴起。自款步走到帷幔之后,那琴师忙不迭相让,宫人打起帷幔,这二室之间便一览无余。
箫声清越,她仿佛已经看到那洁白梅花,傲雪凌霜。不由自主拨动铮玄,合了上去。
在座众人只听得他们这箫管悠悠,琴声韵韵。竟仿佛严丝合缝,一点不差。一时竟怔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下)
还是那瑖妃,听着听着,丢了酒杯,舒开广袖,竟自那空挡之地,轻舞起来。锦妃见状,亦自忍不住,将那谆妃死拖硬拽,拉下席来,只胡乱一通乱舞。
众随侍一见,终忍不住笑起来。
曲子吹了两段,忽然箫声一转,越来越快,竟脱了那清越之感,代之以一种欢欣跳跃,似那落梅阵阵,随风飞散。铮声似知他心意一般,随即跟了上来。
瑖妃本已有几分酒意,这时候闻得曲子一变,更是兴起,于是踩着点子,一下下旋转起来,她的头饰裳袖裙角,顿时齐齐飞动起来。一抹细腰,仿佛风中树枝一般,说不出的柔软坚韧。只转得她自己,犹如一只燕子,几乎要衔水展翅而去。
她那笑声,更是脆如银铃,水波般只漫到岸上去。引得岸旁树下诸人皆不知发生何事,纷纷翘首探望。
终于萧琴渐渐慢下来,收了音。她们才得以停下来。
瑖妃只觉天旋地转,立足不稳,锦妃立于一旁,慌忙架住,不想受力不住,二人顿时一起坐于地上。样子颇显滑稽,她二人自先大笑起来,旁人也跟着笑起来。
谆妃见状,一边笑一边道:“没规矩的东西,还不快扶起来。”
锦妃笑的岔气,只伏在地方大喘。宫人前去扶她,竟不愿意起来。她走过去,想要拉她起来,不想被她拖住手一拽,亦滚到地上。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瑖妃笑骂道:“真真锦丫头最是没有良心,人家好心拉她一把,倒暗地里使坏。”
锦妃一把抱住她,只咯吱她痒痒,道:“姐姐,这地上才凉快,咱们一块儿躺躺吧。”
她受不住,只得又笑又挣扎。顿时乱成一团。
还是慕容璨上来解围,道:“瞧这地上,怪脏的。快些起来。”
锦妃才松了手,先站起来,又反身拉了她起来。帮她抿抿头发,捧着腹道:“姐姐这头发都散了。”
她回道:“你自己也一样。”
众人互一照面,见都差不多。锦妃嗔道:“都怪瑖姐姐,原是她开的头。”
宫人们已捧了妆夹前来,个人随意收拾一番,又喝了些酒。慕容璨见月渐西沉,夜已渐深。于是才宣布散了。
一时船靠了案。那不明就里的侍从纷纷凑上前来迎接,又打听那场景。好半刻方散了。
谆妃行在最后。
随从还在相互眉飞色舞的交谈,她也觉得十分尽兴,故也只听着。
方下了船,步撵一早已经候着。她见一堤绿树,月色水光,去了喧闹,倒静静的,另又一番情意。于是道:“走几步吧。倦了再说。”
蒹葭同另一贴身宫人白露,见她还有兴致,于是遣退其余人。随她慢慢行来。
随从中有一年纪较长的宫人,原是她幼时乳母,随同她已有多年。这时跟上前来。唤道:“娘娘。”
她声调放得极低。谆妃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一边道:“甚么?”
她乳母只顾跟着她,仍道:“娘娘方才可见着,那敏妃娘娘。”
谆妃淡淡道:“是,她今日是出了风头。”
她乳母道:“奴才说得可不是这一样。”
谆妃只管慢慢走着,闲闲道:“那是哪一样?”
她乳母接着道:“不知您瞧见没有,呈点心那会子,上了盏奶子。敏妃娘娘只抿了小半口,便不喝了。”
谆妃闻言,倒顿了顿,语气已见难掩的溫怒,道:“这上下多少只眼睛都见到了,国主接过去,一口饮了。”顿一顿,又道:“他倒是不嫌脏。”
那乳母已经有些急躁,道:“娘娘,奴才说的也非这一样啊。”
谆妃横了她一眼,冷冷道:“那还有哪一样。”
“奴才听得她那贴身的莲娜吩咐下面人,‘娘娘这几日来闻着这奶味就不喜欢,凡是那带奶子的东西,都别上了,换几样酸甜爽口的来’。”言毕拿眼睛看着谆妃,见她仍然一脸不在意模样,不由差些顿足,亦忘了忌讳道:“我的娘娘呀,您想一想当初怀小公主之时,可不只喜那口味酸甜之物么。”
谆妃听到此处,心内一惊,不由猝然停下步来。轻道:“难不成……”
人已尽皆散去,丝竹喧嚣亦停了多时。此刻一阵风拂来,她只觉得无限的冷清,不由自主的拢了拢衣襟,定一定神,道:“我乏了,传撵来。”
小庭花落泣浓香(上)
鶻孜界北是广褒的沙土之地,在那活动着一支克立雅部族。克立雅人逐绿洲而居,驼队皆训练有素,勇士彪悍善战。每到秋冬季节,他们便出动轻兵,入边界城池烧杀掠夺。一得手,便退出城外,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这几日告急的折子如雪片般,一封接着一封的直传到泰和城来。慕容璨与众臣商讨良久,终无良策。他虽少年老成,到底气盛。常发恨要灭其部族。
众人见他神思不豫,皆不敢大意。行事自是小心周到。
这日在她宫里的园子中小坐,他脸色倒还寻常,细看之下,方能发觉眼中有几许红丝。想是连日来不曾好睡,熬夜所致。
宫人用一只小小紫金茶壶,上了茶来。又摆了两只同色小茶盅,正要斟满,她摇了摇手,接过茶壶,亲斟了两杯,一杯递至他面前,宛然道:“国主尝一尝这茶。”
慕容璨端起抿了抿,道:“味却好。只不知是何茶。”
她亦饮了一口,方道:“原不纯是那茶叶,加了玫瑰,白菊,响铃子,素馨等一些儿花瓣,只下少许的几片雨前清茶。一点子蜜露,是以口味较淡。”
慕容璨又细品了品,微蹙眉道:“这乍闻有股清香之气,细一闻,又似不曾有。”
她含笑道:“是那冲茶的水,原是我在山上那阵,采的清晨薄荷叶子上的露水,一直封在坛子里,今儿才开了。”
慕容璨轻“哦”了一声,道:“怪道了。”
她又替他斟满一杯,道:“这水得隔水煮,亦不能全滚,若是滚了,这香可就逸了,况且花瓣这东西,不可用滚水冲,色不鲜。”
她一溜说下来,他听得微笑,道:“倒不料还有这讲究。”
她不以为意,道:“这算甚么,国主这吃穿用物,哪项不是精挑细选,精雕细琢而来。比这精致百倍呢,您不留意罢了。”
他略一想,道:“可也是。”
她将茶盅送至他面前,道:“这茶是清热败火的,国主不妨多饮几盅。”
他含笑饮了,又道:“难为你这番心思。”
她复又执起茶壶,一壁道:“原来我家,每到春来,都酿酒的。我那姨娘酿的樱花酒,才叫好呢。她那工序之精巧繁复,我还学不来她万一。”
他调笑道:“原是家学渊源。”
她垂下头,长睫一闪,不语。
他见状,于是另找了话来说,道:“瞧这花,是你初春时候种下的吧。”
她抬眼看去,正是那株木槿,种在一列矮松之间。那一列矮松,便如一排篱笆一般,只衬得那株木槿,独秀一枝,此刻正直花期,粉白与嫣红两种花色,间杂而开,有的业已开败,有的正自怒放。花枝垂在空中,微微的随风晃动。
“还记得你说的,只开一日,故名为朝开暮落花。”
她应道:“是。”
想不到慕容璨倒叹息一声,似有倦意,道:“若无那恼人之事,只日日与你烹茶看花,该多好。”
她闻言,噗嗤一声,笑了。
慕容璨见她笑的异常,不由挑了挑眉。
她方道:“国主年少志高,胸负雄才,一代明君。何出此言。”
慕容璨看她良久,忽执她之手,道:“你胆子倒不小,敢拐着弯骂我。”
她亦不挣扎,道:“国主实则心中清明,原是赵虞多嘴。”
他道:“明白,如何不明白。这一国之君,无论到哪里,都得有为人君的样子,稍有出格,谏官们的折子就来了。也不过到你这,方能松懈半刻。”
她闻言,倒轻轻回执了他的手,道:“那以后,赵虞便不说了。”
小庭花落泣浓香(中)
他点点头,道:“你还是你。做你自己便是。”
她道:“是。”
他不再言语,只默默的,脸色倒静,只眉目间,透出忧虑。
她不由试探着道:“国事虽繁,国主也宜保重圣躬。”
他站起身来,似下了甚么决心,缓缓道:“边疆数城,连年总遭骚乱,这原也是有的。虽不胜其烦,总不至影响大局。”他看她一眼,方接着道:“我为之忧心者,实乃大良如今于那关口险隘之地,大修栈道。那等地方,商旅不行,如此动作,必为行兵。”
她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呆住。
他负着手,居高临下,看住她,道:“赵虞。我问你,若果有朝一日,两国交兵,大良誓要破那上河城,你站哪一方。”
她别过面去,站起来,道:“赵虞此身本微不足道,只是烽火一燃,两国百姓必遭涂炭。想必两国君主,都不愿见此情景吧。”
慕容璨道:“纵是不想,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又直视她,缓缓道:“大良国内战事连年,灾害频发,国力大不如前。于这一点而言,实不宜再兴兵生事。”
她接道:“国主所为之忧者,只怕是大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联结边疆部族,聚而扰之。”
慕容璨颔首,似全不在意,淡然道:“大良那三关六口,崎岖不平,实是险要之地,纵怎么修,亦无法容大军急行。此其一。便是真能修得如那通天坦途,那我也未必不能先发制人,假戏真做,引军南下。届时局势如何,尚不好论定。”他踱数步,接着语气一沉,道:“而今的问题是,当日我曾亲口向你承诺,有生之年,绝不领军出上河城一步。在你看来,我是信守承诺,等他来犯,还是趁其不备,掌握先机,长驱直入。”
她静静听完,方缓缓答:“国主这一问,赵虞实无法作答。若局势真如国主所言,我时常听闻父兄谈兵,道是战场风云变幻,一著错,满盘皆输。我如选前者,那便是置鶻孜万千臣民于不顾,置国主于无道昏君之地。如选后者,鼓动国主先发制人,大军过关斩将。那必使我父兄及大良百姓如遭水深火热,生灵涂炭,我必背上那无情无义,背家叛国的骂名。是以,若真要二而择其一,赵虞除却一死。实别无他法。”
他冷冷的,一字字道:“赵虞,你听好:从今往后,别再让我听到那一个死字。”
一只淡黄翅膀的小粉蝶,正欢快的从一朵花翩跹至另一朵花。忙忙碌碌,旁若无人。她便向着那花,极认真的看住那小蝶。
轻梦一般的道:“如何做,方能两全。”
他忽又微微露笑,道:“我不过白问问。莫烦难了。无论如何,总有我在。”
她还定定的看住那小蝶,似未曾听得他讲话。突地眼睛一亮,回头看住他,道:“古时曾有两国议和,开城通商之先。而今上河城凌空位于淦漠河之上,位置独特。两国均可各凭天险,内修守备……”
她谈的兴起,只是滔滔不绝,目中难掩一丝兴奋期待之色。
他听她讲完,方微愠道:“又是哪个该死的奴才,听了昨夜在上书房孤王与众臣的商议,跑到你处多嘴了?”
她似受到鼓舞,几是喜道:“国主亦有为此与臣工商讨过不是?如此一来,非但两国可交好,还可守望相助,互通有无。”
他直直看住她半晌,目光变幻不定,终徐徐道:“此事还需详加商议,眼下景况,尚为时过早。”
小庭花落泣浓香(下)
一大清早,她方梳洗罢。便见玎伶执着一花笺送了进来。道:“锦妃娘娘送来的。”
她也微觉惊奇,待拆开一看,不由笑了:“我道她巴巴儿的送封信来做什么,原是个帖子。邀咱们去她那呢。”
浅香笑道:“锦妃娘娘真是有趣,这么几步路,着那送的人说一句不就完了。还神神秘秘的送个帖子。”
众宫人闻言,一时都笑了。
她用了早膳,又着人将那围棋子寻出来带了。便真款款往锦妃寝宫中而去。
还未至她门口,宫人已经在路旁迎了,笑嘻嘻的道:“锦妃娘娘命奴才在这迎着您。在那假山上的小亭子里等着呢。”
领着她真往那假山上走去,锦妃果在那等着。见着她来了,先脆生生的唤了一声,拍着手道:“我们才还在打赌,说是你先来呢还是谆姐姐先来。”
那亭子下本也有几十阶台阶,她连蹦带跳的跑下来,拉了她走上去。
浅香同莲娜就在那台阶下站定,浅香悄悄道:“咱们娘娘在家时,那性情也同锦妃娘娘差不多的。”
莲娜道:“怪不得咱们娘娘同锦妃娘娘,特别亲厚些,只怕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瑖妃已先在座,少顷,谆妃也到了。方入了座,瑖妃便道:“人可都全了,我倒要看看锦丫头有什么把戏。一大早的,吵得人没觉好睡。”
锦妃娇声道:“姐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呢。”
谆妃也道:“快快说罢,将我们诳了来,做什么?”
锦妃拍拍手,做无辜状,道:“并没有什么事,前头说好的。我那只黑猫,请各位替它取名呢。”
她同谆妃都笑了,瑖妃将那执在手中的一颗杏仁丢回盘中,道:“嗬!亏你想的出来。”
锦妃见状,狡黠的笑道:“咱们能做甚么,总不能聚在一处商讨国事罢。”
瑖妃道:“罢了,就当被你糊弄,将你那宝贝猫儿先抱出来瞧瞧。”
锦妃道:“这还用姐姐吩咐。”说罢击掌了数下,两名宫人果然抱着一黑一白两只猫儿走上亭子来。
果是十分漂亮,白的白似雪,黑的黑如墨,皆是通体不染一丝杂色,眼珠子俱如那极品绿宝石一般,荧荧生着光。那白猫慵懒的蜷曲在宫人臂弯之内,听得响动,睁了睁眼睛,复又闭上,自顾自酣睡。
瑖妃乍见之下,倒一丢先前的不耐之色,满脸喜色,忙接过来抱在怀里,笑道:“呀,真可爱。这毛滑得。”
锦妃颇为得意,道:“我说了的吧。姐姐你不知道,它那眼珠子,白天是一条线一般,到了晚间,才圆圆的。”
瑖妃奇道:“真有此事。”
锦妃道:“是真的。”
瑖妃道:“我倒要看看。”一壁伸出手,果去掀那猫儿眼皮。许是她那指甲太长,或用力重了些。那猫儿吃痛,猛的一跳,“喵呜”一声,从她手中窜了出去。绕着亭子的围栏转了一圈,只钻到桌子底下去。
瑖妃吃惊之下,忙叫道:“抓住它,快点,别跑到这假山上去了。”
她同谆妃忙避至亭中一侧,宫人们齐齐围了上来。一时间小小亭子顿时挤满了人,那猫儿一时窜到这,一时到那,惹得众人扑来扑去,喧哗惊叫之声不绝,这个碰了头,那个洒了果盘,不亦乐乎。
奈何那猫儿十分灵性,眼见人多势众,它便寻个空挡,往她们所站这阶梯口窜来。她只见得一道白影一闪,慌忙弯腰去拦。众人也一起朝它扑来,混乱之中,不知哪里来重重的一撞,撞得她一个趔趄,收势不住,只来得及“啊”一声,便自那阶梯上结结实实的滚将下去。
那喧嚣热闹之声顿时嘎然而止,众人一时间还未明白过来。浅香亦在人丛之中,待看清楚发生何事,顿时直觉脑中一空,抢先连滚带爬下去看个究竟。
她这一动,众人也急忙聚拢来。
瑖妃叫道:“快,请医官来。”
浅香扑下去,只唤:“娘娘,娘娘。”
她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只唇角一丝血迹,钗环早散了,乱发铺在脸上。浅香将她那头发拨开,一壁轻轻拍了拍她身体,一壁又唤:“娘娘,小姐。”
见毫无反应,眼泪早决堤似的,满脸流下来。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见谆妃立在旁边,于是跪行数步,直磕头做响,口内语无伦次的道:“谆妃娘娘,求求您,救救我小姐。娘娘,求您了。”
谆妃也一脸焦灼之色,道:“叫了医官,就到了。你娘娘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那锦妃也急得只哭。一堆人手忙脚乱,又都茫然无措,顿时乱成一团。
早有闻风的侍从火一样报到长清殿,鄂多一听之下,略一踌躇,顾不得书房内君臣正在商讨军机。一头闯进去,匆匆在慕容璨耳边一说,那慕容璨话未听完,已经腾的站起来,一瞬间面色铁青。只道了个“走”字,便率先疾步走出去。留待众大臣面面相看。
这边还在乱纷纷探寻她是如何失足。有人道:“国主来了。”
人丛慌忙见礼,立即让出一条道来。浅香本已哭得声噎气堵,此刻见了慕容璨,方仿佛见到一丝希望。
慕容璨一路疾奔,喘息未定,暮然间见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唤一声,毫无反应。顿时觉得一口气上不来,竟微微有些眩晕。
他只觉得胸中一股锐痛,直冲四肢百骸,将她拦腰打横一抱,狂叫道:“医官,医官呢。”
他素来是稳重的,发了怒也只是语气重些,众人如何见过他这阵仗。俱都吓傻了。
还是瑖妃小声道:“已经传了医官。就到了。”
他放开步子,大喊:“去,叫赫先政,命他立时三刻入来。”
侍从领命,飞奔而去。
他抱起她,放开步子,朝她寝宫狂奔。
终是疏狂留不住(上)
今日本是赫先政当值,闻召不敢怠慢,立时三刻赶了进来。银翟宫外堂已经聚满了人,尽是珠翠盈盈,他也顾不得礼节,只低头往里而去。
里间也满是人,却极静,只闻几声隐忍的哭泣。
年轻的宫人见到她,纷纷走避。
慕容璨一截玄冰似的立在寝宫外的小隔间,见他要行李,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他会意,自打起帘子走进去。三名先于他而至的女医官围在塌侧,只做寻常处理,并不敢擅做主张。
见他来,齐齐松了口气。
赫先政见她仍自昏迷,不由急道:“快施针。”
一针下去,果见她缓缓张开双目。医官忙唤:“娘娘。可看得清楚下官。”
她颤抖着嘴唇应了声。
“您现下觉得何处不适。”
她张了张嘴,半晌才道:“痛。”
医官见她对着腹部微微示意,忙掀起锦被想叩一叩诊,不想这不看犹可,一看之下,顿时齐齐抽了口冷气。她本着一袭宝蓝外袍,湖蓝中裙,此刻那里外半幅裙子,已经尽被鲜血染成暗紫。
赫先政亦看得清楚,于是再顾不得,低低道了声:“娘娘,冒犯了。”将手搭在她脉门上,只凝神探了探,已知不妙。几个医官皆看着他,他摇了摇首,沉声道:“先给丸药,服下去。速速的去备汤剂。”
立即有人来服侍她服药。
赫先政满头大汗,出得外间。先跪下去磕了个头,道:“回禀国主……”他还未开口,慕容璨已经打断道:“起来回话。如何?”
赫先政只得强自镇定,站起来,直截了当得道:“锦妃娘娘,小产了。”
“小产?”他只听得一声低嚷,不由下意识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慕容璨双目圆睁,颈上额角青筋条条暴起,似十分不置信,死死的盯着他。
他只觉得背上汗毛一乍,赶紧垂首,避开他得目光,硬着头皮回道:“是。”
他只听得慕容璨又喃喃说了句“如何是这样”,便见他缓缓的往身后一张软椅上坐去。那椅子已经事前铺好明黄的垫子靠背,绫子上的云纹细密精致,一丝不苟。只见他那双手紧紧的攥着那椅子的扶手,因用力太过,关节都微微有些泛白。他定定坐那椅子上,怒睁的双目盯着虚空中某处,两排后槽牙咬在一起,只仿佛极恨似的。那神情,竟如一只负了重伤的猛兽,便似又痛、又怒、又绝望。随时会扑出来噬人。
赫先政又屈了屈身,道:“国主!”
慕容璨仍是定定看住一处,口内道:“去”。他便如蒙大赦,仍往里间视察。
赵虞蜷在榻上,只觉得仿佛有一只巨手,一下下的扯着她五脏六腑,每扯一下,都痛得她要爆裂开来。使她不得不张大嘴,以期那疼痛能从喉头溢些出去。
慕容璨坐在外间,清晰的听得到她低低的呻吟声。那声音渐频渐响,一声声都仿佛她哀哀的呼唤,听在他耳内,他倒仿佛能感觉到那疼痛似的,尽皆揪在他心上。
突地一声高叫,如那玄断一般,募然没了动静。
终是疏狂留不住(中)
他再耐不住,站起来,抬步要走。岂料鄂多不知从何处蹿进来,一横身跪在门口,挡住去路。急道:“国主留步。”
这原是习俗,历来女子生产,会见血光,男子俱该回避的。
慕容璨冷冷道:“让开。”
鄂多趴在地上,只恳求道:“国主请留步,此刻实实不宜入内。若是太后老人家知道您此刻进入,冲了煞气,定会治奴才服侍不周大罪……”
慕容璨再不同他啰嗦,抬腿作势要踢,鄂多下意识闪了闪,他已经进去了。
床边的女医官端着药碗,只轻轻哄道:“娘娘,您喝下去,喝了药就好了。”
她已经痛得神志不清,方喝一口,未来得及吞下,便吐了出来。药汁混着汗水,流了她一脸一颈。
慕容璨见状,心中急切。又情知这药非喝不可。于是接过手来,亲手扶了她,让她就势靠在他肩上,一手端着药碗,命道:“喝下去。”
她痛得难当,五官皱在一处,只懂得别开头。他见状,只一咬牙,狠狠扣着她下颌,将一碗汤药硬灌将下去。
他将她放回枕上,又取过手巾亲替她擦干净了脸。
又转头问:“这种样子,还用多久。”
赫先政赶紧答:“恐怕还得半个时辰上下。”
“可有何药可止痛。”
赫先政摇头。
他见状,双眉锁得更紧,见她如卧针毡,整个人缩在一处,一只手攥着被子一角,一只手在空中乱抓。
他忙伸出手去,握住她那只手。哪知她人一痉挛,便拉住他的手,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他微微颤抖一下,并没有抽出手来,只久久的,怜悯的看着她。
众人一见,俱十分吃惊。赫先政轻唤道:“国主。”
她终松了口,他方抽出手来。赫先政忙上前掀开衣袖看了看,已经一排数个齿印,清晰的渗出血丝子来。
赫先政忙道:“下官替您洗洗,包扎一下才好。”
他摇摇头,仍由她抓着他手,忽自语道:“让你为我受这苦难,我只恨替不了你。”
众人闻言,俱闭了嘴,个个噤若寒蝉。
她的身子缩成一团,在大副的锦被之下,显得只有一点点,她抽泣着,断断续续的道:“国主,我,疼,怕是要死了。”
他本俯下身去,耳朵贴在她唇边探听,闻言坐直了,斩钉截铁的道:“孤王说过,不准你再说那个字。”
又道:“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她侧身蜷在枕上,泪水和着汗水,仿佛淋了一场大雨似的,衣发皆湿,象离了水的金鱼一般,大口的喘着气。他始终紧紧抓着她手,默默的替她整整衣被头发。
只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想是汤药生了效用,她渐渐的安静下来,伏在枕上,一张苍白的小脸,两道又重又黑的长睫,如同合拢的蝶翼一般,静静的栖息在花瓣上。
赫先政去到外间开方拣药,几名女医官上来替她收拾,轻道:“国主请到外头略做包扎吧,下官替娘娘换个干净衣裳。”
慕容璨这才收回目光,退至一旁,宫人捧着衣物热水进来,放下帐幔,替她换了衣裳,复又将帐幔钩上。
外头低声回道:“诸位娘娘还在候着,请旨瞧一瞧敏妃娘娘。”
他闻言,略一思量,便要出去。听得宫人在那唤:“娘娘。”
他回头一看,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脸侧向他,一双大眼泪雾蒙蒙,微微张着干结煞白的嘴唇,几弱不可闻的道:“不要走。”
不要走。
自她被送至他面前开始,她的反抗或顺从,都是倔强而骄傲的。他是君王,便是他从御座上走下来,她亦自动站到更低的地方去,始终仰望着他,让他时时有种进不得前之感。而现在,她几是无意识的,渴求的,喃喃呼唤:不要走。
她的无助与哀求,使得那三个字仿佛轰隆隆一股巨大的吸力,便是中间万丈鸿沟,他也义无反顾的回头,守在她身边,给她需要,护她周全。
他只觉得心中一涩,目中便盈了暖意。扔执起她的手,柔声道:“我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她似有所感,复又缓缓合上眼睛。
他将她的手偎在自己脸侧,带一丝缥缈的笑意。哄孩子似的,已不知如何更温柔:“我哪也不去,等你大好了。咱们便去山上住,只得你,我,太后。咱们三个人,清清静静的,再也不让你疼,不让你吃苦。你要甚么,我便找甚么给你,谁也别想夺了去。往后的日子,还长远着呢。”
终是疏狂留不住(下)
太后做了晚课,才回到寝宫。便报宫里来人了。
太后只道是日常琐事,随口道:“传进来。”
来的是她素日身边的亲随。太后这才微微有些吃惊,当即问:“何事?”
来人便将事件始末原原本本的道了出来。末了道:“奴才来时国主还未离开银翟宫,当时人多,十分混乱,还未弄清楚是怎么跌下来的。”
太后听他讲完,将手中佛珠重重的拍在一旁的檀木小几上。鼻中呼着粗气,重重道:“反了天,反了天了。”
阿瑚在侧,知她有心痛旧疾,动不得气。故忙上前去替她抚背顺气,一壁宽慰道:“您先息息怒,这事情虽来得突然,尚未查明白呢。况且国主还这样年轻,皇嗣自是昌盛的。”
太后仍恨道:“这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从那高处摔下来。我知道她们的,我怎么不知道。”
阿瑚见她动怒,便不敢多言,只温言道:“您顺顺气,便是替国主想想,也该多保重不是。”
太后闻言,果低头平了平气,先叹息一声,方苍然道:“我担心的就是他呀。这么些日子咱们冷眼旁观,连瞎子都看得出,他已经把她放到心尖尖上了,如今出这么个事。还不如拿刀子剐他心上的肉呢。”
阿瑚应道:“想必是极伤心了。”
太后又叹息道:“这痴儿。”当即扶着阿瑚,慢慢的站起来,冲来人道,“外头先候着,等一等再走。”
那人告退了。太后在室内来回走了几步,方道:“得找个人看着他些,莫激痛之下做出甚么莽撞之事来,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阿瑚道:“奴婢看不至于,国主向来有定力,极年幼的时候已经懂得大局为重。”
太后沉思良久,方道:“做出这等谋害皇嗣伤天害理的事来,此等歪风断助长不得,不肃清不足以立规矩。只是,还得再等等,等更好的时机。我只怕他沉不住气。”
阿瑚道:“您看上次那庄,国主不也静静的没言语么。”
太后不语。良久,才道:“只赵虞这孩子,有了身孕竟也不自知。”
阿瑚道:“她们年轻轻的,想是不曾留意。”亦轻叹一声,道:“可怜敏妃娘娘那单薄身子。”
太后这时候抬起头,道:“你去寻了咱们那几只去年冬天贡的上好红参出来。替我亲自走一遭,带几句话。幸得那孩子还懂事。有她在旁劝诫着些。倒好。”
阿瑚应了,她直沉睡至初更时分,才悠悠醒转过来。恍惚间只见瑰红色悬垂的帐顶,金线织成的百合仙鹤花样,在烛光里熠熠生辉,摇曳不断。她默默的想一想,前尘往事立即回到眼前来。
还在迷茫中,听得耳畔柔声道:“莫哭,我在这。”
伸手揩了揩她眼角的泪珠。他的指尖很轻,只如一片羽毛,拂了拂。她闭着眼睛,慢慢的转过脸去,在枕上就着他的手,将脸颊埋在他掌心。他的掌心温暖,她的眼泪更多的流下来,聚在他手中,还又湿答答的贴在她面上,止也止不住。
他也不移开,只府过身来,将她的头圈在怀中。低低道:“我懂得,我都懂得。”
又轻轻哄道:“莫哭了,你如今要的是好好将养。这一哭倒越发坏了。”
烛光打在帐上,使得一种暖色,融融满在这空间之内。她就陷在这一片残光里,大眼睁着,显出一种恍惚来,抱着他的手臂,叹息般的道:“我害怕。”
自去收拾。
谁倚东风十二栏(上)
他听得心下顿时一空,竟不知如何用言语方能表达,只觉方寸之间,用甚么东西,也无法填满似的。只徒劳的用手一下下抚着她头发,重复道:“别怕。有我在,我会一直在。”
他将头轻轻侧放在她头上,鬓角贴着鬓角。只好似极冷的夜里,互相取暖的两个人。
二人都停了言语,只听得见彼此细微的呼吸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外头压低嗓子轻道:“启禀国主,太后差人来瞧敏妃娘娘了。不知……”
慕容璨坐直身子,整了整衣冠,应道:“请进来。”
少顷,帘子一打,果见阿瑚走了进来。披风尚未来得及解下来,想是一路未曾停歇。
入室便欲行礼,慕容璨倒先虚扶了一把。见她在枕上,挣扎着想坐起来,慌忙走过来轻轻按住,一壁道:“娘娘且躺着,太后临行前吩咐过,不必见礼。”
她此一来,便如太后亲临一般,照规矩是得行大礼的。
她道:“多谢太后慈恩,劳烦姑姑深更半夜赶下山来,实是赵虞不是。”
她本极度劳倦,又泪渍未干,微一动,便已娇喘嘘嘘,更是我见犹怜。
阿瑚忙示意她躺好,又转头,向着慕容璨道:“太后一听得此讯,即错愕又心痛,立即打发奴婢连夜下来看个究竟。千叮万嘱的,让娘娘放宽心,好生将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慕容璨道:“让皇母如此费心,原是做儿子的不是。”
阿瑚叹息一声,道:“这事誰也不愿眼见它发生。太后让奴婢带了几只上好的参王下来,明儿便交给她们,熬汤来喝。她老人家还一再的说,这个轻慢不得,定得让医官们照拂仔细了,方好下床。”
她又道了谢。慕容璨又问了些太后的起坐饮食等语。阿瑚道:“奴婢听闻国主在这守了半宿,想必十分劳累。您不妨先移驾回宫稍事歇息,这儿交给奴婢便是了。”
慕容璨道:“姑姑舟车劳顿,还是您自去歇着吧。这儿交给下面人便好了。”
阿瑚道:“奴才本是带着太后体恤之心,前来看望娘娘的,便是服侍这半日,也极应该。您放心吧。”
他见状,只得道:“即如此,那便劳烦姑姑了。”
一时他自去了,她便道:“姑姑也请歇息去吧。带累您连夜赶来,已经让赵虞十分不安,断没有让您这还在这熬夜的理。”
阿瑚唉呦一声,道:“娘娘,您就安心躺着吧,这会子长篇大论的,早劳神了。”
这时浅香领着几个宫人端着药盅走了进来。见了阿瑚,屈膝行礼,低着头道:“姑姑。”
她额际结着伤迦,双眼似桃子似的,又红又肿。
阿瑚看在眼内,知她是忧主心切,于是道:“快去看看你们娘娘,便都歇着去,这儿交给我。”
浅香自她伤后入这内室,到如今才见她又有了些生气。趋向前轻轻唤道:“娘娘。”
见她只苍白的要露出笑意的样子,不觉两行泪,又扑簌簌滚了下来。
阿瑚见状,接过药盅,道:“这孩子,你们娘娘都好了,可不作兴再哭哭啼啼的。”
浅香慌忙抹了眼泪,方哽咽着道:“还是姑姑先歇一歇吧。”
阿瑚命道:“都歇着去。莫吵住你们娘娘。”
那浅香虽恨不能衣不解带伺侯在侧,见她如此说了。只得作罢。
谁倚东风十二栏(下)
阿瑚替她放下锦帐,又将蜡烛移得远了。就在房中一张软椅上和衣而坐。
帐内光线更暗了,她只觉得身体极疲倦,脑子却嗡嗡得静不下来,极远处传来隐约的一点打更之声。她侧过身,拥紧身下的锦被。
阿瑚听得她帐内悉索做响,于是问道:“娘娘?”
她轻轻答:“姑姑歇着吧,我只是睡了大半天,如今倒并不渴睡。”
阿瑚也并未离座,她的声音隔着帐幔传来,“娘娘若不思得睡,奴婢便听娘娘说说话。”
她虚应了一声,只道:“姑姑且歇着吧。”
阿瑚又道:“奴婢倒不困。娘娘如今至要紧放宽心,好好修养,若思虑太过,反伤神。”
随即又殷殷道:“太后十分担心,怕娘娘纤纤玉质,受不得这打击,又怕国主伤痛之下,失了常性,迁怒旁人。是以您为了国主,为了太后,您都得赶紧的好起来。您好起来了,国主方能开得天颜,这宫中方能喜喜乐乐的过日子。”
帐中一片宁静,她似已睡着。只等了半晌,方听得她幽幽答:“请姑姑回禀皇母,赵虞自当牢记皇母教诲。”
阿瑚听得她声若游丝,夜又已极深,于是道:“娘娘安心的睡一睡吧,有事奴婢在这候着呢。”
她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一些零星的碎梦接连不断,总梦到幼时,在后花园的秋千架子上,爹爹娘亲俱在一旁笑盈盈的看着,两个大丫环使劲一推,那秋千忽地断了索子,只高高地飞了出去,都飞至半空中了,她吓得心胆俱裂,爹娘还自在那无知无觉的笑着……
醒来一身大汗,湿透了里衣。天光已经大亮了,阿瑚打起帐子,笑道:“娘娘醒了,国主适才已经来瞧过娘娘了。见您未醒,只叫莫要惊动。这会子倒上朝去了。”
又伺候她梳洗罢,劝慰了她一阵,她因知太后那头离不了她,便道:“我已觉着好许多,姑姑且回吧。请您替我在皇母面前请个安,叩谢她老人家关怀之情。”
一时阿瑚也自去了,医官来请过脉,只道了些静心修养等语,也去了。
浅香端着药盅进来。那药熬的极浓,热气烟霭,她一看之下,不由先皱了皱眉。浅香知她畏苦,早遣人递了好些果脯进来。先拿一颗予她含住,自己捧着那药盅轻轻的吹着。道:“吹凉一点,一口气喝完倒好。”
她道:“我昨儿就想问你了,你那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浅香那日见她出事,六神无主之下四处磕头求人,用力太过,破了皮尚不自知。此刻见她问起,只道:“走得急,碰在树杆子上。不碍事。”
又悄悄道:“今儿一大早,三位娘娘过来瞧您,正碰上国主在这出去,我听得国主在那外堂道‘都回去,这银翟宫没有孤王特许,往后谁也甭想往里踏多一步。我在这也明说了,都给我听清楚,她若有个甚么好歹,我便是挖地三尺,也得将那元凶寻出来。’瑖妃娘娘辩了一声‘那原是宗意外,臣妾也很难过’。国主哼了一声,冷冰冰的道‘这事还早呢,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着意要算计孤王的人。’”
浅香顿了顿,仿佛犹有余悸,道:“我从未见过国主那样子,像是咬牙切齿一般。”
她半卧在榻上,一双大眼只茫然的看着一处,似一点不曾留心她讲话一般,只怔怔的。
浅香想一想,方又道:“小姐,到底那一日,是哪里出了漏子。我只记得,人丛闹哄哄的,我们俱只顾着抓那只猫,才过了一刻,你便自那阶梯上……”她想起那一幕,眼圈于是又红了,哽咽着道:“都是我不好,以后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能离你左右半步。”
她这才动了动眼皮,道:“你也莫怪你自己,这原是防不胜防的。”
浅香咬着唇,轻轻道:“咱们历来也不碍着人甚么,是谁竟下得了这毒手。”
她思忖良久,呢喃道:“这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这宫中,国主多看谁几眼,谁便是那罪人。焉得需要其他理由。”
浅香端着那药盅,亦自觉得心下沉甸甸的,隐隐掺杂许多不安。
但见她叹了一叹,道:“到底走到这一步,如今除了国主,咱们便真是无枝可依了。把药端过来罢。”
万里风烟接素秋(上)
她足足躺了半个多月,日日汤药不断,太后又差人探视过数次,渐渐也恢复了些元气。这日医官请了脉,又详尽看诊完毕,道:“娘娘已痊愈大半,这汤药可先停了,余下还需来日细细的调理,方能全好。”
连日来一直卧病,她未曾出得房中半步。
这日自觉精神尚好,于是下得床来,浅香替她穿着衣服,一边道:“瘦掉的这些,可又不知多少时候才补的回来。”
她向镜中看了看,果见日常穿的一件月白袍子,在腰间松松的空出一块来。颇有衣带渐宽之势。
已是午后,中庭阳光满地,树影斑驳,两三只小雀鸟上下跳跃着追逐嬉戏,单调的一点啾啾之声。更显得殿深人静。
才这些日子,天便显见的凉了。她信步走在上苑宽阔的砖道上,两侧高大的桐树,已经有黄叶随风轻轻飘落。不远处已经是长清宫。跟在身侧的浅香道:“今儿倒还不见国主,平常这时候都定去瞧您了的。”
莲娜道:“不如咱悄悄的去,瞧一瞧国主呢。”
她亦觉左右无事,于是只寻到慕容璨上书房来。
大殿也静静的,几个小侍从在廊下焉头耷脑的打着瞌睡。见是她,急忙起来磕头。
她轻轻问:“我们不过路过,国主可是不得闲。”
那侍从躬了躬身,道:“回娘娘,国主正同明荆王,陈将军下棋呢。”
她于是道,“哦,那不必惊动,我们这就走了。”
鄂多已经听得响动,从里间走出来,见了她,满脸堆笑,道:“娘娘,国主听得您的声音,请您入内呢。”
她闻言,微微吃了一惊,规矩历来是年轻嫔妃,是不得见外臣的。
正踌躇间,已经听得慕容璨扬声道:“赵虞么,入来罢。”
宫人打起帘子,她无法,只得入内。室内二人均暗暗吃惊,齐齐抬起头来,看向门口。只见帘外一个人影,黑发素衣,淡花瘦玉,仿若一枝幽兰一般,不胜袅袅,顿时与人一种清馨满室之感,几疑便有暗香袭来。
红木小几上摆着棋盘,一人对慕容璨而坐,她见他年虽方极弱冠,然则眉目之间,业已见足尊贵之气,知他便是慕容璨唯一皇弟慕容珏,因其父和琛王过世时他尚年幼,故此一直带在太后身边。这也使得他二人额外亲厚。
她见他面貌清秀的一张脸,狭长的一对凤目,想必少年封王,圣眷正浓,眉端眼角难掩一丝锐气。她立即忆起那日大同关外,便是他引她入得帐来。
慕容璨笑道:“来见见明荆王,这是禁军统领陈修贤。”
历来并不曾有嫔妃见外臣的礼,她只得微微屈了屈膝。引得他二人慌忙躬身答礼。
那陈修贤也年纪不大,一株劲松一般,腰身笔挺,面色冷峻。
他二人对弈,他一声不响在旁观局。
慕容璨微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自招架不住呢。”
盘中局势已渐入胶着,慕容珏持黑子,显见攻势凌厉,并未留半分余力。慕容璨之白子亦不示弱,进退容让,也是滴水不漏。
殿中极静,双方均凝神视着棋盘,鼎中熏香默默燃着,太阳光自竹帘间斜斜射进来,在镜面般的金砖地上筛出淡金的一面条纹。良久,方闻得玉石棋子落在盘中清脆的一点响声。
忽闻得她道:“明王输了三子。”
众人均讶然看向她。只见她接过慕容璨慕容璨手中一颗白子,就在乱军之中一放。兀自叠手而笑。
三人探身往那盘中看了看,慕容璨第一个拊掌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指着明王,道:“你可服输。”
明王亦自笑了,离座朝她一辑,道:“娘娘神技,臣弟佩服。”
她微笑道:“不敢。”
明王又冲慕容璨一辑,道:“恭喜国主。臣弟如今还是快快回去,潜心研究棋艺,来日再来向娘娘讨教。”
他二人告退离去。
万里风烟接素秋(中)
慕容璨见她一副弱柳似的身段,较之从前又清减了不少。于是拉过她的手,爱怜的道:“今日如何出来了。”
她笑道:“结结实实躺了这么些时候,也该走松走松。”
“我倒总觉着不踏实。”
她笑了笑,见尚未有人前来收拾棋具,便道:“方才扫了国主雅兴,不如眼下陪国主下一局。”
慕容璨笑着摇首,道:“你厉害得紧,我于这棋艺上极疏生,瞧你适才那一出手,便知下不过你。”
“国主取笑呢,赵虞不过看不过您始终在那相让呢。”
他立起身来,仍自笑道:“我与明王,自幼一处长大,母后亦自视他如己出,他自小便以胜我为乐。若换作他人,如今定是佯装不敌,而取悦于我。他倒不。”
她答:“国主为兄为长这一片仁爱,料想明王一定懂得。”
慕容璨收了笑,揽住她,一语双关的道:“这世间,要寻一个与我亲近的人,太难了。故此,对现有的,总该珍惜些才是。”
她侧首靠在他胸膛上。午后的日光,从竹帘缝隙里一线一线射进室内,便有无限多的尘埃,在那光影里,一束一束的飞舞。一时间二人都不再说话,时光似已停顿。
最后还是慕容璨拍了拍她肩膀,道:“如今你体子尚虚,不适宜太过思虑,等你都大好了,咱们再来尽兴的下几盘。”
她应了一声。
他又道:“这儿颇有些书卷,你若空了,时常来坐一坐。孤王吩咐下去,准你自由来去。”
她犹疑道:“这不妥吧,书房是重地,大臣不经特准,尚不可入来呢。”
慕容璨不以为意,道:“你又非是大臣,不在这规矩之内。”
她笑了笑,道:“那赵虞可就领旨了。”
外间方是大书房,为慕容璨召见外臣商议国事之所,这里间倒算是一斗室,平时供慕容璨偶然小憩,只放些书画玩器。
慕容璨又笑了,道:“往后我在外头,你在里头,也跟那寻常百姓家一般。”
她想一想,似也仿佛看到那家常温馨,心内暖融融的。
不料慕容璨倒似想起甚么,放开她,又自缓缓走到那椅子上坐下,沉声道:“这些日子你养着病,一直不曾问你。那日之事,到底是何始末。想必只得你,才心中清楚的。”
她一听闻此言,立即仿佛遇到一阵冷风,瞬间将那温暖之意吹得涓滴不剩。只缓缓道:“那日场面混乱,想是哪个冒失鬼撞了一下,我又站得离那阶梯太近……”
慕容璨皱着双眉,双手撑在那小几子上,道:“我一想起,便觉着齿冷。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实实难解我心头之恨,可怜,我尚不知那胎儿是男是女。”
她本还能自持,如今听得他说那“胎儿”二字,不由一阵鼻酸,目中泛上泪来。调息良久,方颤着声道:“国主切莫做此想,那日自山上下来之时,太后一再嘱咐,家和方能万事兴,便是有甚么事情,也宜大化小,小化无。大局方是最重。而今事情都已过去,国主便当是小事化无罢,不好再起风波。”
慕容璨听她如此一说,不由心中百感交集,又叹又恨,只不好发泄,不由一拳重重击在那小几之上,那玉钵中所乘棋子,便都纷纷跳出来,滴滴答答四散的飞开去。口内道:“可都给我等着,有那算总的一日。”
她不语,缓缓的蹲下身子在他脚下,只将头轻轻靠于他膝上。
他的衣间有股熟悉的百合淡香,腰间的明黄束带,极仔细的绣着龙首,泪光中看过去,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她极力睁大眼,毋使得那眼泪滚出来。黑发一匹柔软的瀑布似的,从他膝上倾泻而下,只逶迤着流至地上。唇上着了一点胭脂,更衬得一张脸白的透明。
他只听得她梦呓般的道:“赵虞只要待在国主身边,便万事已足,别的甚么都不要。”
外间听差的侍从宫人本听得这里间响声大作,不知何事。方悄悄瞧了瞧,见此光景,亦都退了开去。
万里风烟接素秋(下)
因慕容璨有当日“不得特许不能进她宫中”之语,其余诸人自都不再入她宫中找她。她闲来无事,只得时常去他上书房待着,再不就在上苑各处走动走动。
秋已渐深,她在殿内坐得久了,慕容璨还在批阅折子。她觉着有些气闷,又恐惊扰到他,故此携了宫人,又吩咐了鄂多。慢慢的朝那大道上走来。
苑中植有一片枫林,远远看去,云蒸霞蔚,只鲜红的一片。衬着又高又蓝的天,淡暖的日光,更显得风中爽朗,秋意迟迟。她一时兴起,便朝那林中行去。
浅香便吩咐下去:“知会鄂总管,道是娘娘去了跑马场,回头国主若询问起来,也好回话。”
马场是一片极开阔的旷地,四周围着枫林,便有大道又隐在林中,是以纵马奔驰,穿林打叶,便能消了那空地跑马的单调乏味。
大道自是朝朝洒扫的,只眼下,又新落了一层的红叶,片片鲜妍,都同那小孩子的手掌一般,亦十分美丽。
她们自一壁走一壁谈笑,不期一阵蹄声,便自那大道那头,遥遥数骑驰来。走得近了,看得真切,当先一人明眸皓齿,一身劲装。正是锦妃。一左一右两个侍从,护在她两侧。停步见是她,忙忙翻身落马,齐齐行礼。
锦妃亦一侧身,跳下马来,将那缰绳随手抛在侍从手中。行至她面前来。
许是策马疾奔,此刻她额际一层细汗,面颊红粉,倒像一只芬芳四溢的苹果一般。额外可爱。
神情却有些不自在。倒是她含笑道:“妹妹。”
锦妃亦道:“姐姐。”
她只身出来,并未携甚巾帕,只拿自己的袖口,轻轻印了印她额角的汗珠,道:“好些时候不见你,原是到这骑马来了。”
锦妃垂下眼睛,半晌,方道:“都怪我。”
她执了她手,轻拍了拍,道:“瞧你,说这些呢。那原是意外,谁又曾料得着。”
锦妃抬起眼,急道:“姐姐,你真这样想么。事情因我而起,我受些惩罚也是该的。只是瑖姐姐讲‘国主大约是疑心我们设了局害你,方不准我们前去探你’。”她差不多红了双目,只抓着她手,道:“你对我那样好,我若真有那想法,便叫天打五雷轰罢。”
她笑着嗔怪道:“好妹妹,谁疑心你了。快别乱说这毒誓,听得人心里害怕。”
锦妃见她说得真切,方笑了,道:“那往后,你可还来找我玩罢。”又恹恹道:“国主有旨意,我自不好再去你那里的。”
她笑应了。
锦妃亦不骑马,只并肩同她慢慢走来,一壁闲谈,手中一条乌蛇马鞭子一路挥来挥去,一下一下轻轻敲在她皮靴子上。二人一正路走一路谈笑,方出了枫林,迎头慕容璨引了人缓缓行来。
锦妃忙收了顽皮之态,行了礼,规规矩矩站在一侧。
慕容璨倒淡然笑道:“又在骑马呢。”
她应了。又道:“刚巧在这碰着敏姐姐。”
慕容璨点点头,道:“你倒是爱玩的,只当心别摔着磕着。”
她又答了声“是”,“谢国主垂询。”
慕容璨又随口吩咐她身侧侍从,“仔细着些,可别闪失了。”侍从皆躬身应了。他于是又冲她道:“去罢,若短了甚么,只管差人来要。”
她又道了谢,行过礼。见慕容璨负手而立,神态闲散,赵虞亦含笑静立在侧,一派温婉。二人不用说话,似都已懂得对方心事。
她入宫业已有三四年,慕容璨对她亦始终十分和悦偏爱,一应吃完器物,当是有求必应,更从未动过颜色。然则此刻见他二人双双而立,一对璧人一般,她才恍然觉出他那些宠爱娇惯,原是一种兄长般的亲切之情。
此刻她走得远了,终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只见他二人仍在原地,不知谈些甚么。空中飞下一片落叶,正落在赵虞发上,她伸手拂了拂,还未拂掉。慕容璨便伸手替她拣了,又随意放到鼻端闻了闻,方丢掉。而她微微带笑,安之若素,想是十分寻常,不觉有异。
她那对男女情事尚十分懵懂的心,此刻倒仿佛被触动了,只十分茫然失落,竟像是遗失了极要紧的东西一般,难以形容的落落寡欢。
窗前花语泪斑斑(上)
自此慕容璨起坐行走,便是巡视检阅禁军,都带她在侧。连朝中大臣,亦知她得宠。故时时有劝诫折子上来,慕容璨虽不予受理,亦不胜其烦。
恰逢边疆传来捷报,守边大将生擒了来犯的克立雅族一族之长,并尽歼其精锐,请旨派兵出境灭其部族。
慕容璨闻讯大喜,递日便论功行赏,升官降爵,倒将这些折子先压了下去。
又从言官之意,择日祭天。
祭天之台设在禁城以南,亦就近附设行宫。当日慕容璨便携她在那行宫中留宿,以备第二日吉时起祭。
本是一个极好的夜,银河清浅,白云微微,秋虫嗟嗟,令人心神俱明。慕容璨又心绪上佳,二人相对饮了几盏薄酒,早早歇了。
不知已是几更天,她直朦胧间听得外头有当值侍从在那回话。慕容璨应了一声,恐惊醒了她,故披了衣轻轻走出。她起初还不以为意,只道是又传了战报入来。
只听得外头一把声音又急又惧的回道:“晚间用罢膳还好好的,孰料回了房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她一惊,翻身坐了起来。
听得慕容璨已变了声调,急道:“传了医官不曾。”
那人道:“山上的医官俱都在,奴才得了讯,第一个下来通报国主。”
慕容璨沉声道:“备马,即刻上山。”
又返身回到室内,见她已在穿戴,于是道:“你且先等一等,待天亮了,坐车去罢。”
她道:“我同国主一同骑马去。”
慕容璨道:“你这身子单薄,刚好一点,如何经得住颠簸。”
她回道:“并没有那样单弱,况且,这上山近。等得到天亮,都早到了。”
一时草草穿戴了。早已有人备好马匹,灯笼火把通亮,两支马队前头开路,后头亦更跟着不知多少侍卫随从。黑暗中只见得一条巨大火龙,逦迤蜿蜒着直朝山顶而去。
慕容璨面如玄铁,火光中,看不清喜怒,只一语不发的埋头急奔,她需十分用心,方能勉强跟在身侧。
一路不曾停蹄的奔上山来,先头到的侍从分道而立,举着灯火照出一条大道来。他们的坐骑直到太后寝宫门口,方停下来。前来迎驾的医官侍从呼啦啦跪了一地。
慕容璨头亦不抬,疾步如飞直朝里间走去。
她因多时不曾骑马,这一气赶上山来,先时光顾赶路不曾细究,而今猝然停了下来,方觉得腿软腰酸,双臂乏力。还是一侧侍从托扶了她一把,方能下得马来。只得强撑着朝内殿走去。
太后寝宫早已聚齐了许多人,却鸦没雀静的不闻一点声响。夹杂着熏香与药味的空气,一时倒显得极平静,她却自那平静中,隐隐觉察出凝重的味道。
慕容璨停步在寝宫外间,医官正在回话:“……原无任何征兆的。回房便晕倒在地,面唇俱是青白,臣等多方施救,药石俱下,方醒了神志。太后老人家素有心痛旧疾,此症一旦发作,自是一次比一次凶险……”
慕容璨未来得及听她讲完,已自揭帘进去了。
她慢他数步,悄声问:“如何?”
医官神色黯然,摇了摇首。道:“下官无能。”
她一靠近榻前,不由一颗心便沉了下去,才知医官所言非虚。太后合目而眠,扔盖一副赭红蚕丝大被,只余一张脸在外头。通明的烛火下看来,竟是一种淡金样的颜色。神色虽还安详,然则便是她年纪这样轻,亦已知大势已去。
慕容璨跪在塌侧,双手轻轻拉住被子一角,仿佛怕惊动了她似的,极微弱的唤了声:“皇母。”
见无回应,于是又唤了声:“皇母,璨儿来了。”
太后这才眼皮动了动,缓缓的张开眼睛。倒牵强着露出一丝笑意,气若游丝的道:“你来了。”
言毕似挣扎着伸出手来,慕容璨赶紧拉开被子,握住她的手。太后复又闭上双目,只喘了半晌,方道:“赵虞也来了。正好。”又示意着道:“扶我坐起。”
慕容璨听罢,亲自拿过一个大垫枕,扶着太后半坐了起来。医官端过半碗药来,太后勉强饮了几匙,便作势推开。慕容璨焦声道:“母后。”太后摆摆手,倒似那药生了效似的,眸中渐渐又有了生意。道:“你二人坐下,好好说会子话。”
众人忙上来搬椅子放垫子伺候,医官趁乱走至慕容璨身侧,压低嗓子道:“国主可静听示下,若有甚要紧事情,也宜速速……”
窗前花语泪斑斑(下)
她在一边,看得清楚,慕容璨面无表情,直呆呆的坐到椅子上,太后待人都退下了,方道:“我自知大限将至。”她二人闻言,忙站起来,还未开口,太后已经抬手制止。
他们只得又坐定。太后语调倒是平常,也和那闲话一般,自有一种安抚之力。
她先淡笑一笑,接着道:“我如今尚有两事交代于你。你仔细听好。”
慕容璨极力自持,方颤声应道:“是。”
太后唤道:“阿瑚。”
阿瑚想是一早已得吩咐,开了帐后一个大衣柜的门,不知自何处捧出来一个檀木盒子。那盒子质地似也平常,一眼看去,倒似有些年头。
阿瑚将盒子捧出来,在她二人面前打开。只见盒内不过放着一件桃红色织锦的衣裳,色彩虽略有些泛黄,那精致细密的绣花衣边,娇俏的扣带,还有那葱绿流苏的香袋,无不显示这是一件少女的春装。
太后看出她们疑惑,于是道:“我神志还算清白。这件衣裳,原还是我少年时的故衣。时至今日,我也不再忌讳甚么,当日我奉旨入宫前夕,便是着了这件衣裳,同慕容沧浪告别,自此一入深宫几十年。”
慕容沧浪便是慕容璨已故二皇叔和琛王爷,亦是今明荆王慕容珏之父。
她以往在宫人闲谈之中漏出三言两语,曾听得这和琛王大名,只众人都当了忌讳,发觉说溜了,俱都急急闭嘴。便是那日闲谈,阿瑚脱口道了一声,亦生生截住了。她初时还颇多猜测,如今倒是心下雪亮。
太后又道:“而今回首起来,我这一生啊,历经了无数滔天大浪,亦享过世人不及的无上荣耀。还是从前那无忧无虑的日子最让人觉着快乐。入了这宫门,便是同过往种种划清界限,心中再为渴念,也终只能望而兴叹了。说穿了,这便是命。”
她停住一会,思潮似已回到那美好的岁月之中去,目中竟泛起一丝温柔向往之情,连慕容璨,一时也看得吃惊了。
她就那样含着微笑,娓娓道:“我还记得,那日堪堪的下了一场雨,他们府里的后门上,一溜的碧桃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那些花瓣还自不断的随水漂流,真可谓落红成阵啊。仿佛还在眼前似的。”
“那以后呢,我入了宫,再也碰不着面了。便是甚么宫宴典礼上远远的看上一眼,他也总是一副仇人相见的样子,当日我想,他恨我呢。他怎么能恨我?我那不得已的苦衷摆在那里,别人不明白,原是应该的。他哪能也不明白呢!直至后来,先主忽然兴起,要去千页湖赏雪。那年的雪下得真是大呀,景是不枉一行。谁知回程时遇到雪崩,车马队伍拦腰截断,刚刚好我们几辆车亦是随着雪堆滚落崖下。人常说,人定胜天,实则真正灾难来了,人哪能胜的了天呢。”
他们二人已经听得忘了伤情,只道:“后来呢。”
太后又笑了笑,道:“后来。所幸那山崖不高,也该是你命贵。当时我正身怀六甲,不知那路神仙庇佑,那车落下山崖,我竟还只是些皮外伤。只是落在山谷,天色渐晚,仍不见人前来营救。道是为什么,原本先主车驾已驶出多时,业已寻妥当之地安营,当时兰妃最为受宠,先主时刻不离左右,她得了讯,便应了回话之人,只道‘天色已晚,恐雪崩还会继续,差人仔细护着圣驾,谁都不许自作主张。’幸得回话那人平日亦常在我宫中走动,当下自知无望。回头找到亦是随扈在外的和琛王。”
太后仰一仰首,道:“和琛王得讯,顿时跟疯了一般,只领了几十人,当即冒着天寒地冻,回来营救。那时天色将晚,山中非但野兽出没,况且那雪崩亦不曾完全停止。我困在谷中,行动不便,又冷又饿,都几近绝望,还是他仿佛从天而降,方才有今日之你我。”
她看向慕容璨,安然而温柔的道:“吾儿,你道为娘如何不懂得你。我有甚么是不懂得的。”
慕容璨闻言,回道:“孩儿愚昧,误解了母亲。”
太后又自回到她的往事中,这次先皱了皱眉,仿佛有些疑惑的道:“最后如何会变成那样呢?令得我不得不背地里指使众人搭上弓,执起剑,寻得时机,便置他于死地。”
“他不该对我说,小月,我等你等了半生。你可莫逼我再做出不该做的事情来。他说的出做得到。世人都道他权倾朝野,窥伺帝位。只有我知道的,他若想要这帝位,原是易如反掌之事。他那一生,冲锋陷阵,战功赫赫,降服了所有人,只除了他自己。为一个情字困了终身,到死了都说,死于小月手中,无怨无悔。”
太后唇际又浮上那丝缥缈的笑意,十分不在意的道:“我亲手赐了他那杯酒,看着他含笑饮下去。我答应过他,若有来生,定将与他朝朝暮暮,誓不分离。”
“待我大去,你将这套衣裳,葬在千页湖边他墓室之侧。便当是我在他身边吧。”
和琛王因谋逆败落,引罪自尽,不得入皇家陵墓。还是太后念其战功卓越,亦曾诚心辅导幼主,故才法外开恩,网开一面,非但不株连其九族,还允他全尸,葬于千页湖。
慕容璨恭谨答:“尊母后旨意。”
问君心印做何颜(上)
太后长长吐一口气,似卸下什么重担一般,神态颇为松弛的道:“等了几十年,这一日终于来了。你已成人,往后一切运筹谋划,俱都得靠你自己了。”又将脸侧向她:“你原是个识的大体的,水晶心肝似的孩子,往后有你在他身边,我是很放心的,有什么他不曾想到的,你多替他想一想,他犯糊涂的时候,你在旁提点着些。他若倦了,你便静静的陪陪他,若恼了,你想法儿疏导疏导。你别看他九五之尊,天下至贵,实则在这世上,他才是那最孤独的一人。”
她闻言,不由双目一红,应道:“是。”
太后赞许的点点头,轻道:“阿瑚。”一侧垂首肃立的阿瑚于是走到太后塌侧,自她枕下暗格中另取出一长方状金匣来,取了贴身的钥匙,开了那匣子外头的锁,呈到他们面前。
明黄耀目的绫子,起着御用的龙纹,双轴整齐的相对卷于一处,分明是一道懿旨。
太后道:“你既爱重她,便是应该给她这世间最好的一切,给她至高无上的荣耀、位份,护着她,免她惊,免她苦,让她有枝可依,有人可靠。这道懿旨,你先收着,如今还不是时候,待有朝一日,时候都到了,兴许你用得着。”
慕容璨见状,再把持不住,离座几步走至榻前,噗通跪到那踏板之上,含泪悲声道:“母后。”
她亦跟着跪下。
太后勉强伸出手来,颤颤的抚了抚他的发际,那一缕笑意不绝,极满意似的,缓缓道:“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自此以后,你二人同心同德,白首同心,相携皆老吧。”
他二人俱不知如何言语,只懂含泪点头。
太后亦点点头,仿佛渴睡一般,目光渐渐有了迷蒙涣散之意,却还道:“如今可以告诉天下人了,上官氏这一生,惊起惊落,寿终正寝,了无遗憾。”
不过又微微喘了数声,她的头仰靠在枕上,双目轻合,那一缕笑仍自停在嘴角,只如睡着了一般。手却滑到一边,已驾鹤殡天。
慕容璨慌忙抓着那只手,摇撼着唤道:“皇母。阿娘!阿娘!”
见毫无反应,方哀叫一声,将头伏在太后膝上,低低缀泣。他的脸整整掩埋在锦被当中,使得他的声音只余下一缕呜咽,仿佛那受伤极重的小兽,已痛到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听之下,倒能感同他身受似的,顿时亦觉得心如刀绞,眼泪不自主的簌簌滚下来。
寝宫内外顿时片响起哀哀痛哭,少顷,寺中大钟沉声响起,黑夜中将丧讯遥遥的朝四面八方广传出去。此时天色将亮未亮,连绵山川方自黑暗中隐隐露出一点点轮廓出来,整座玉华山笼罩于一种深切悲念之中。宫人侍从们将一早准备妥当的白麻缟素穿戴妥当,又将一应垂帘织帐,所用之物,俱换成了素白。
天色终于一点一点亮起来,淡淡曙光透过窗门投到室内,顿时湮灭在一室烛光当中。慕容璨已坐到一旁,侍从进来回禀那相关事宜。他便又回复到平日里那冷静深沉模样,倒仿佛方才那无助悲痛,都只是他人错觉一般。只她在一旁看着,见他暗自调息,一双手搁在扶手之上,却兀自细碎抖个不停。想他内里,断还在震惊当中,大痛未曾擦觉。心中顿觉他十足可怜,才收掉的眼泪,复又忍不住连珠而落。
众人替太后梳洗罢,换了寿衣,蹬金衔玉,自有懂事的老宫人带头料理。
外头一阵哭声传来,随即帘子一响,瑖妃领头只扑向太后床前,一壁凄厉的唤道:“姑姑,姑姑啊。我不过晚来一步,你如何走得这样快。丢下侄儿不管。”
她似还未置信,猛烈的摇撼着业已装裹好的太后。一旁的宫人见状,忙一边劝一边架住她。她又痛哭了数声,竟然身子一软,昏了过去。众人又忙前来救治她,一时锦妃同谆妃也来了,连同宫中原有的老太妃,老宫人等等,跪了一室,俱在那嘤嘤哭泣。慕容璨定定坐着,木木看着众人,面似沉水,只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稍后,明荆王亦来了。先唤了一声:“国主。”
慕容璨见是他,方抬眼朝榻上微一示意,倒开口道:“去见过太后一面吧。”
她听得他语意太过平常,越性一颗心便吊了起来。总觉哪里不对。
明荆王走到榻前,也扶床大哭了一回。想是自幼长在太后身边,承太后那温和慈爱之处甚多,此刻想来,心中难免大拗。
因太后久居山中,又有人来回灵堂设在山上还是宫中。慕容璨略一思索,便道:“母后着意避开宫中,便设这山上吧。”又吩咐如何发丧,如何昭告天下,一件件说来,十分清晰沉稳。竟同那往日无甚区别。
一时水陆道场超度亡灵,直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又一应事情料理下来。便已渐至年关。慕容璨自始至终按部就班,调度如常,便是公务战报,亦并未懈怠。
问君心印做何颜(下)
因举国哀悼,便是近了年关,亦丝毫感受不到过年的喜庆之气。
天已经极冷了,傍晚便见铅云压阵,偶沾一点冷风,也仿佛是刀子刮到一般。到夜间,真下起了雪珠子。这些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隔着大殿高而阔的横梁屋顶,仿佛有无数架的琴铮,同时在远远近近的拨弄着。她正是被这些响声惊醒。
帐内暖如春朝,许是锦衾太厚了些,她自觉微微的还生了汗意。轻轻翻了个身,一照面却见慕容璨瞪大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她不由吓了一跳。道:“你也醒了么?”
殿内亦远远点着烛火,遥远黯淡的一点光晕,便似有人撒了什么淡黄的粉末在空中,使得帐内一派的恍惚模糊。慕容璨动也未动,没头没脑的道:“那些年,便是我,也误解过她。”
她怔了半晌,方想明白他口中的她,大约指的是太后。
想到他或是夜不曾寐,又看他近来大为清减的面庞,鼻中一酸。柔声道:“她都懂得。而今你真心爱敬她,才是最要紧的。”
慕容璨空洞洞的道:“她为了我,殚精竭虑,耗费了一生心血,我竟猜忌于她。”
她不忍,伸手摸了摸他脸颊,安抚道:“你如今肩负社稷重任,胸怀治国韬略,又如此勤勉有加,假以时日,文治武功大可直追前朝贤君。已能告慰皇母在天之灵。无谓自苦。”
他却道:“她看不到,也听不到了。赵虞,从今往后,我可是一名没有母亲的孤儿了。”
他的声音低沉绝望,便似至今日,才发觉这一事实。她心下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不由自主伸出手来,将他的头揽在肩上。慕容璨便呜哇一声,亦不挣扎,嚎啕大哭起来。他的眼泪热泉一般,只流在她衣襟上,一点点的沁了下来,渐渐又凉了。她默默的抱紧他的头,只觉沉如生铁一般仿有千斤之重。他这一哭便似孩童一般,又似大堤决了口子,收势不住,真似那孤苦无依寻不着父母的孩童,万般无奈之下,唯有一哭。
他哭得虽吓人,她却暗暗松了口气。
殿外当值的宫人自是听到这般响动,惊恐不安之中,又不敢擅闯,只迟疑着问:“娘娘?”
见无甚响动,亦不敢再问。
他哭了一气,复又絮絮说了些往事,终渐渐睡了。倒是她,睁着双目思潮翻滚一宿未眠。
那雪珠子下了一夜,终于止了。因还有数日,便将封印不朝,这几日朝堂事物倒显得颇多。刚交了五更,她便听得鄂多在外轻声催促他起身。他方动一动,她忙闭上眼装睡。感觉他抬起头来,仿佛是在看她,气息温热的喷在她面上。只过了一会,才轻轻移动身体,又将锦被替她掖了掖,方下床离去。
隔着帐幔,她隐隐只看见人影憧憧,宫人侍从围着他穿戴,尽皆是悄莫声息。
待她再睁开眼,便见他还又坐在一侧。披戴未卸,含笑向着她,道:“你倒还真会睡,都晌午了。”
她这才意识到他是已经下了朝。她这一觉正是快到晌午,不觉心下有些不自在,喃喃道:“竟这样迟了。”
他有几分揶揄,语气却是宠溺的,道:“八成是只瞌睡虫投的胎。”
她只觉头有些昏昏,慢慢的坐了起来,拿手托住。他见状,道:“睡的沉了吧。快起来,正下雪呢,咱们到长清殿那长窗子下摆点酒,慢慢看。通一通风,你这头可就不沉了。”
天果正下着雪,一空的飞絮,自九重天上扑面挥洒下来。地上早落了一层。四处银妆素裹,浑然一色。
二人正谈论这场瑞雪,宫人来回。道是谆妃娘娘病了。慕容璨闻言,淡然挥手道:“知道了。”
那宫人见状,似欲言又止,无奈见慕容璨不在意下,只好作罢。
这个年过得极冷清,因是太后丧期,故此皇城内外,尽皆不得张灯结彩,不得大肆喧嚣。慕容璨无心往年那些繁文缛节,下旨全免了。他们宫中,也不过摆了些酒席,慕容璨携了众人略用一用。
瑖妃因太后新故,失了倚靠,一腔念想顿时化作空谈,连日来心灰意懒,原先一对精光四射的眸子,仿若也黯淡了。
谆妃还在病中,虽只是受了些风,亦怏怏的,只强打精神。
锦妃见众人俱淡淡的,亦不敢放肆,只乖乖坐于一旁。
慕容璨心中感慨,面上虽极力做平常样,她却知他心中郁郁。随从们都小心翼翼,不敢差池。一顿年饭吃得神思不属,与往年的热闹纷呈相比,更显云泥之别。
过了年,开了印,上了朝堂。诸多政务便纷沓前来。
其中倒有数本,是请旨封后的。大意为太后新故,六宫不可无主,云云。慕容璨审其言义,心内明白。故不声不响,只看过便罢。
几人归去几人来(上)
早春虽已是早春,谁知复又补下一场大雪。这日终停了,她用了早膳,闲来无事。于是领了人朝长清殿行来。
一路晴光初露,太阳虽淡薄,映着雪,却反射出七彩的光芒来。回廊的琉璃瓦上,已经有消融的雪水,顺着滴水檐子,松枝的尖,山石嶙峋的角,慢慢的掉下来。远远近近便传来清脆而单调此起彼伏的水声。
天因下雪,连阴沉了这多日。忽的见了一地阳光,天空又高又远,蓝如一方静玉,她不由站在那廊下,驻足停步,细细的看起来。
她本披着件荷色面白狐狸毛里子的披风,同色的兜风帽子,因捧着手炉。故偏过头,冲浅香道:“将我这帽子解了。”
浅香知她亦因慕容璨郁郁结结之故,连日来亦心绪不佳,此刻倒像是有几分喜悦的样子。忙依言替她将帽子解了。又道:“苑子南端那一列的春梅开了。不如等下请了国主一道,前去赏一赏这梅花。”
她仿佛这才忆起,于是道:“差人先瞧瞧去,开了方好。”
浅香笑道:“早看过了,这几日都下着雪,难得今日放晴了。俱是开得极好的红梅。今日正好。”
她笑道:“偏你这么周到。那便好。”
浅香抿嘴一笑,自差人下去收拾。
隐约金铃之声传来。众人笑道:“正自说呢。便到了。”
远处已见一路人影,慕容璨一身明黄袍褂,夹在众人一片藏青簇拥之中,额外显眼。她一眼看去,知有外臣随驾。忙避至一旁的闲殿。
莲娜便道:“娘娘,想必国主议事还有一阵,不如您先过去吧。一壁看花一壁等,倒好。”
她一想,觉得与其闷在房中,倒不如真去看看那花。于是应了。道:“昨日我看了一半那卷书。还在长清殿御书房后面,不如取了来。也省得白坐。”
因他书房本是禁地,她有了特许,方可出入。此刻只得从偏门走了进去,亲去取那书卷。
外书房本极宽阔,但她始一入内,便有一阵朗笑透过垂帘传了进来。一听便知是慕容璨。
“付尔东果不负孤王厚望。经此一役,想那克立雅人十多载之内,断无力再扰我边界。”
原来如此。想他这一向胸中忧闷,不期今日竟开了天颜,自是事出有因。她立在案前,不由静静的笑了。便又凝神听下去。
大臣中有人奏趣,亦高声道:“恭喜国主。”“恭喜付翁,果真虎父无犬子。”
慕容璨又一阵笑声,似颇有踌躇满志之意,道:“付尔东明日进京,孤王要好好的同他喝一盅。”
大臣道:“国主此乃双喜,实当饮此一盅。”
慕容璨似应了。
闻得那大臣又道:“付将军少年英雄,智勇双全,国主得此良才,此一喜也。还那海珠公主,据说亦是位绝色美人,素有沙漠中的雪莲花之美称,此番自愿以身赎父,以结秦晋之好。难不成不是另外一喜?”
慕容璨笑道:“这海珠公主,有这等忠义,孤王倒要见识见识。”
又一阵夸颂恭贺之声。
听至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些。便只余一点嗡嗡之声,她靠着案旁站着,指尖扣在案上,上好的檀木,嵌着云石,边角处精心雕着云纹。她的一手放在案面上,更显得从锦绣繁花的袖口里露出的五个手指,白润纤细,俱如美玉雕成。另一手本握着那卷书册,不知何事竟掉到地上。她轻轻抬起那只手,握住了自己另外一只手。
几人归去几人来(下)
浅香莲娜同其他宫人俱在外头低声谈笑着等她。见她笑嫣嫣的进去了半盏茶的光景,此际出来,却如换了个人一般,面色苍白,脚步虚浮。过那门槛,一个不留心,差点栽倒。
她们吓了一跳,齐齐抢过去架住她。问道:“娘娘?”
她站稳了,定一定神,放开她俩。道:“方才弯了一下子,猛一起身,便觉着这头有些晕。”
浅香心下焦急,亦顾不得,只埋怨道:“你体子虚,医官早有嘱咐,让你起坐行动间,动作轻缓些,如何这一下子……”
她勉强笑了笑,道:“不碍事,回去躺一阵子。便好的。”
果回去躺到晌午,又用了膳。便坐在那窗子前看雪水下雨似的滴下来。浅香见她静静坐着,一瞬不瞬看着屋檐上倒挂的冰柱上的水滴,双手拉紧着大毛披风,倒似不胜寒冷的样子。于是将暖炉拿了来,塞到她手里。触到她一双手,只如那外头那雪水一般,冰冰凉凉的,不由吃了一惊。道:“都冻成这样子了,快屋里暖一暖吧。”
她也不动。仍极专注的看着。
浅香无奈,口内道:“姑奶奶,你对自个倒是当心一点。一年到头三灾八难的,成什么个事。”
她仿佛置若罔闻,痴痴道:“你瞧这冰挂,晶莹剔透的多让人喜欢。奈何太阳一出,便都化了。”
浅香哪里有心思听她对这个心生慨叹,在一旁胡乱应道:“有甚关系,明儿天再冷一遭,不又有了。”
她仍自仰着首,下巴便在空中勾勒出一个精致优美得弧线,看得人感慨,便是世间最好的丹青手,亦绘制不出如此浑然天成的作品。
她仰着脸,无声的笑了笑,淡淡道:“世上的事,原是如此。花易落,月难圆,红颜易老,恩情易逝。任何好的东西,俱是不长久的。”
浅香听得心里有些奇怪,想她往日,逢得春尽花残,偶尔也有这三两句触景伤情之语。只今日,本是好端端的。想不到融些雪,又勾出这一片伤心。只拿话哄她:“人都说你是有福泽的,没的平白说这些是的不是的,将来的日子,只有享不尽的荣华呢。”
她站起来,先叹了一气,又苍然道:“将来呀,别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才好。”
浅香见她神色虽还同之前无甚差别,只这语气听来,透出十足的寂寥之意。一时深觉不妥。只是又说不上来。
她倒又恢复了平常,道:“将我上次那未完成的半卷工笔找出来。”
她仔细的画了那半卷工笔。又看了一回书。待慕容璨来瞧她时,已经又睡了。
慕容璨揭了帐幔看了看,只见她侧身而卧,青丝覆枕,睡得极平稳。他不忍叫醒,悄悄退了出来,自顾自摇头笑道:“还说同我看花去呢。自己倒在这呼呼大睡。”又嘱咐宫人:“往后你们也提点着些你们娘娘,如今还是夜长昼短,让她别再不分时候的睡了。仔细又睡得头沉。”
她们俱应了,浅香踌躇了半晌,一句话如骨鲠在喉,到底咽了下去。
自此留心着她一举一动,见她起坐饮食,又还寻常。方落了心。
短歌微吟不能长(上)
过了春分,天倒并未转暖,只连绵的阴雨。不止不休的淅淅沥沥。慕容璨忙于政务,来往银翟宫的次数,也不似先前频密。锦妃犯了伤风,正将养着。她同宫中锦妃谆妃二人,历来交集不多。又更出了那事,而今便是面对面碰上,也顶多略微谈论数语。
故此长日漫漫,镇日里无所事事,也只看书临字,描画抚琴。
这日她用了早膳,正自执着棋谱左右手对弈。
浅香同莲娜领了例放的针线衣料回来。呈予她看。宫人捧着,逐一的予她过目。她略看了看,道:“颜色倒是好。”
莲娜笑道:“是哪,鄂总管额外交代的,知道娘娘喜欢这颜色清淡的,便都叫将这几样先选了给咱们。”
一列的轻红软碧,整齐的排开来。倒仿佛一条褪了色的彩虹。煞是美丽。
莲娜又道:“鄂总管还说了,这还不是今年新贡的。到时候春贡上来,恐还有好些呢。”
她应了。随口吩咐。“都依照各人喜欢的颜色,拿去分了吧。”
莲娜应了,自去安排。
浅香替她换了盏热茶,看了看天色,道:“这雨下得,倒没有个停的时候。”
她重又执了那棋谱,道:“春分时节下的雨,一年中雨水才会足。”
浅香见她只着意凝神盯着棋盘。踌躇了半刻,终于小声道:“宫内传得沸沸扬扬。道是新来了一位甚么公主。为谆妃娘娘胞兄所献,恐怕不日也会下旨册封……”
她点点头,“哦”了一声,算是应了。
浅香又道:“国主昨儿还亲去驿馆探看,随去的人说,倒似圣心甚悦,当即便赐了一堆子什物。”
她视线仍自集中在那棋局当中,对一旁浅香所言,倒仿佛似听非听,全不在意下。浅香于是微微急道:“小姐。”
她这才抬眼看了看她,道:“都听到了。”
浅香差些儿怪叫起来,道:“你倒是,事不关己呢。这上下都说,国主有了新宠,这几日都不来这银翟宫了。”
她淡淡道:“自来两国交兵,强者胜。溃败那一方,俯首称臣,送女求和,原是自古有的。甚么稀奇。”顿一顿,接着道:“咱们不就是么。既不是第一个,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浅香闻言,一时间摸不清她心中意图。只道:“你不是说,如今也只得国主好倚靠了。眼下倒也上点心,想想法子呢。”
她慢慢的自钵盂中执起一颗棋子,先无声无息的勾起唇角,依稀一个笑颜,只是太淡,淡的缥缈。语调也是淡的,淡的哀凉,道:“想法子!有甚法子可想。由来君主帝王,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乃天经地义之事。新人笑且笑,旧人哭自哭,多少宫花寂寞红,漫天长日的等白了头。何曾有过法子。”
浅香听得心中又酸又沉,待要宽慰她数句,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干瞪着两眼,看她若无其事的将那发黄的棋谱,另翻过一页去。
临近晌午,雨还自下着。丝毫未有要停歇的意思。
宫人打起帘子,回道:“国主来了。”
言毕,慕容璨果真走了进来。
她亦未曾起身行礼,只在坐上微微的垂了垂首。慕容璨倒轻笑了笑,道:“听讲你在这都坐了三数时辰了。真真厉害,如此下去,这棋局莫要给你破了。”
她答:“不外消磨时间,并不是要认真破这棋局。”
慕容璨对她对面坐定,往盘中看了一眼,道:“不得了。依你这研究下去,我可不能有还手之力了。”
她似提不起精神,只仿佛敷衍着答:“国主言重了。”
慕容璨似兴致颇高,道:“瞧你也在这坐了一上午,好外出走一走了,我方才亦被那起老刁臣啰皂了半天,而今头大的很。不如咱们去将那小画舫弄出来,就这小雨,饮上几盏。如何。”
短歌微吟不能长(下)
一旁的宫人便要下去传话。
她抬了抬手。道:“我坐了这半日,也觉着乏了。只想静静的歪一会。请国主恕罪。”
他见她神色懒懒,似是有倦意。于是语带哄劝的道:“想是这屋子里火气大,闷到了。这才方起床了,又睡一觉,可不兴这样养生的。出去透透气,正经晚上好好睡。”
她仍道:“国主还是另寻他人吧,不好扫了雅兴。”
慕容璨还待循循诱导:“你瞧,这多好的雨,之前你不是一直惦记,到开了春,定要……”
她已皱了皱眉,颇为无礼的道:“这雨接连下了多日,再是好的,也可厌了。”
慕容璨闻言,微怔了怔,旋即道:“那你便歇一歇,可不好再蒙头大睡。”
一时他起身去了。她仍自坐在那窗前,只默默的。浅香来收拾茶盏。忍不住,道:“其他人是请都请不来,一见了。都巴不得千方百计的留下来。你这是。”
雨渐渐下得大了,一点点的打在庭中四季常青的矮树之上,那厚重的绿叶,便随之重复的一下下的点着头。自四合的回廊朱红的琉璃瓦顶看出去,围住的一小方天空,更显得额外的灰暗而且无穷尽的远。
她叹了口气,那一丝遥远的微笑复又浮现唇角,低低道:“罢了。都是命。争来争去,争甚么。都是命。”
慕容璨一路出了银翟宫,便问身侧跟着的鄂多。“医官近日可有入宫。”
鄂多见他兴头头进去,不一刻便只身一人出来。已微觉蹊跷。奈何他对着其他人,惯常喜怒不甚形于色的,故此神色间看不出端倪。
此刻见他突然一问,赶紧躬身答:“月初才请了脉,报的平安。”
慕容璨闻言,略一沉吟。复又道:“明日里安排个人,再入来看看。”
鄂多应了。偷偷一窥他面色,不见有异。想起日间听来那言语,暗地思索半晌,到底不敢造次。只咽下肚去。
天到底放晴了。
一大早,还未起身,先听得一阵鸟声的的。透过锦帐,亦可感觉窗外一扫连日阴霾,一派光明之感。
浅香进来伺候她梳洗。一壁道:“今儿可是个大好晴天。好歹算是把雨停了。”
她侧耳听了听,道:“可不是,连鸟儿都出来了。”
浅香笑道:“连下雨了这多日,想必它们都憋坏了。赶上一放晴,快快的出来叫几嗓子。”
玎伶口快,道:“这几只鸟儿可真能叫,跟吵架似的。”
众人都笑了。她见一室阳光,宫人们俱都神采奕奕,一见之下,颇能使人轻松。于是也笑了。道:“它们吵架,差你做个和事佬,去劝一劝。”
宫人们又都笑了,浅香道:“是了。咱们中就她是公冶长,整日里讲的都是鸟语。”
玎伶不依,佯装气道:“姐姐那心是长在胳肢窝下得,横竖拿我打趣。”
一时热热闹闹得梳洗罢。莲娜进来回道:“方才鄂总管差人来了。道是不几日便往围场春猎,娘娘们愿去的,都预备着。”
鶻孜传统,春秋两季,皆行狩猎,意为不失先祖彪悍勇武之意。渐渐演变,倒成了节庆。后宫嫔妃,便是不善骑射的,亦盛装前往,图个热闹。
她还未表态,一干宫人倒先欢喜起来。她们多数正处二八华年,正是如梦如幻的年纪。一年到头,拘在宫中。难得逢年过节,得以大大方方的走动一回。更何况这狩猎一事,非但国主亲下围场,朝中一应王孙公子,达官显贵,拔尖的侍卫随从,俱能各显身手。亦算是盛事一场了,故此年年去不成的,听得她们谈论场中精彩之处,多只得露出艳羡之色。
玎伶管着衣裳,此刻忙丢了手中之物,道:“咱们娘娘那骑装,虽往年也备着,可不曾用。我得赶紧看看去,若有要改动之处,倒趁早了。”
她一壁说,果一壁便迈步往外走。
莲娜见状,笑骂道:“站住。娘娘可还不曾说要去呢。”
玎伶住了脚,回过头来眼巴巴看住她,道:“娘娘。”
她不忍扫她们之意,于是道:“去罢。”
无言谁会凭栏意(上)
钦天监择了日。朝野上下俱预备妥当,是日便浩浩荡荡的出行起来。同行的王公大臣,关防禁卫,随扈侍从,加加满满,少也十万之众。一路旌旗蔽日,车马扬尘,声势浩大。
因围场处地偏远,行程需六七日,故沿途亦多设行宫。锦妃贪热闹,虽小恙初愈,执意骑马随行。谆妃亦是年前感了风寒,迁延至今,方慢慢的好了。瑖妃心思懒懒,不甚精神,故此俱乘车前行。
一路虽行程甚密,晚间歇了,清晨又赶路。只一路行去,更渐的春在枝头已悄然闪现,点点生气,破土而出,倒能与人无数希望似的。竟于无声无息中润泽人的心田。不觉间亦不感劳累。
莅河行宫建于淦漠河上游,距围场,只得数里之地。
她方梳洗罢,换了衣裳,略做修整。便有鄂多差人来唤:“国主请娘娘呢。”
她不知何事,只得随他前去。
行宫依山就势而建,殿群照着山势,呈阶梯状,渐行渐高。
出了她寝宫,门外早有一架肩撵,她虽微觉诧异,亦不多问。上了撵,四人步伐稳健飞快。不一会,便行到最高的行止殿。
鄂多立在檐下,见欲下撵,慌忙上来扶了一把。
道:“国主正在那头。”
言毕立在原地。她一人顺着回廊慢慢的走过去。那回廊极长,她直走到底,才见慕容璨负手昂然,凭栏而立。因此殿位高,往下林立的群殿一列列灰黑屋脊俱在他脚下,而上再无建筑,四下无人,只有午后的蓝天,无穷无尽的蓝下来,蓝下来,仿佛就在他头顶。远远看去,便如天地间,只得他一人,遗世独立。
他已换上便服,罕见的一身墨黑,仍用金线捆着边,宽袍大袖猎猎的在风里往后飞去。
不知想的甚么,眯着目,不动如山。
她默默的走了过去。立在他身侧。
他仍是那姿态,只道:“你来了。”
风刮在耳边,发出猛烈的呼呼声,仿佛有无数人,不断的一下下崩着布帛。
“此方气候虽较禁城为暖,到底春寒犹在,国主不宜在此当着风吹。”她的声音丢在风里,倏忽便湮没了。
他似未闻,朝前努一努下颌,道:“你来看。”
她依言顺着他目光看去,近处诸殿,远处数不尽的山峦城廓,河流交织,尽收眼底。
不由道:“若是夜了,这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必是胜境。”
他仍自道:“让你看,那处有一城池。”
她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看,方道:“满目四下,皆是城池。”
他不语,过一刻,方道:“那一处,是上河城。”
她闻言,心中动了动。
上河城。
只如离乡别井多年,募然间见到了故人。而那人,却已同样身是异乡人,问及故乡事,一问三不知。
此刻她经他提点,极目远眺,方依稀看到一处模糊隐约的影子。
三王子珙,用了她同那座城,换了他的宝座。
她张了张口,一阵劲风袭来,只灌得她话不能出口,目中一酸,眼泪便险些掉下来。只慌忙避过头去。
他似未见,仍自那样一动不动,看着远处。神情间便有了些不相称的萧瑟,缓缓道:“城那头,便是你的故乡。”
这故乡二字,如湖心投入的石子,激起她心中本已深藏的纷纷情愫,一时往事种种,涌将上来。只喃喃道:“我一早已错认他乡是故乡多时。”
语意凄然。他似体味良久,方道:“你自是从未认为这里也可是你故乡。”
他等一等,唇际微微勾起,又自答到:“是了。便是他乡再好,故乡亦仍是你故乡。”她不语,他于是接着道:“已恨碧山多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可是?”
她收回目光,道:“这儿风大,着人拿件衣裳来罢。”
他似不欲作答,过一刻,方沉声道:“你去罢。”
她见他仍立在原处,语气倒是毋庸置疑。只不知心中做何感想,暗暗有种拒人于身外之意。她亦心中杂念纷呈,种种念头生起,一颗心,便自渐渐的冷了。当下亦不久留,默默行了礼,照原路退了回去。
无言谁会凭栏意(下)
围猎惯常是前后一月为限,今已是第十天。锦妃因赶路舟车劳顿,又兼之前小疾,这几日都待在行宫将养。这日终于大好了,再按奈不住,一早已穿戴妥当,前来寻她。
人未至,声倒先到:“姐姐,这几日连累你。害你也出去不得。今天好了,咱们大家一起去,好好得玩一阵。”
见她还在梳妆,又道:“呀,你怎么还不换衣裳。”
她微笑道:“你去罢。我不去,原也不是因为你。”
锦妃一听,急火火道:“这不行,你看来都来了,不去怎成。往年我亦去的,可好玩呢。”
见她不语。于是又道:“你也是会骑射的,不去多可惜。瑖姐姐同谆姐姐,说是身子不好,去了也歪在帐内。你再不去,我一人忑没意思了。”
一壁摇着她肩,一壁道:“去,将你们娘娘的衣服拿来换了。”
她被缠的无法,只得换了衣裳同她出来。
锦妃一见,便道:“想不到你穿这骑装,亦这样好看。”
她见她团团的一张粉脸,水红的袍褂,同色的靴子,圆眼睛,小翘嘴,与人一种喜气洋洋之感。于是由衷道:“你才好呢,端端一枝上好的丹凤花。”
锦妃笑颜逐开,道:“咱们可不兴这样互相夸来夸去。等一下下场比一比,看谁得的猎物多。”
她道:“我哪里会。”
锦妃亦道:“我也不会,白玩玩罢了。”
围场因地势殊异,乃一连绵几十里的天然草场,四面皆是高山环绕,只数条山上雪水溶解后的小河,穿插蜿蜒流过。这些山脉山势皆高,外界所来冷热之气,皆不能入。造就这样一处所在,终年四季,便都似暖春一般。是以百兽聚集,前朝大兴国主巡幸此地,龙颜大悦,钦点为皇家围场。
而今虽是春方初至,其余各处还自万物沉睡,等待复苏。这一方土地,业已处处飞花,繁盛异常。齐马膝高的蒿草,开着黄的白的花,结着累累串串的籽,纠集扎密而生。薄底的软靴踩上去,土地湿润冰凉的气息,便一阵阵清晰的沿着足底传上来。望到尽头,远处是林子,蓊蓊郁郁,杂木丛生。一见便知茂盛异常。
侍从递予她一套极精致的弓箭。那弓似是牛角制成,缠着银线,蚕丝做玄,轻轻一拉,便闻得一阵嗡嗡之声。
大队人马一望无际的在原野上一字排开,慕容璨一身明黄劲装,金盔红缨,弓玄在手,亦是金线缠丝。君主独一无二的颜色。无论去往何处,千万人一见这明黄,俱得伏首低眉下拜。
一侧的锦妃轻碰了碰她,悄声道:“姐姐你看。”
她循着他目光望去,只见一匹色如黑缎的高大骏马,闲闲迈着小步。座上一人,白衣如雪,高鼻深目,黛眉修长,应着肤如凝脂,束成辫的青丝如鸦,更兼面上一股清冷之色,婷婷坐于马上,通身上下,珠翠俱无。猛一见,还只如那瑶台之上,无端端飘落下来的一仙人。
她看得真切,那一瞬间,心中仿佛一张大网撒下来,几个翻腾,便结成一团,堵在胸中。
一旁的锦妃低声道:“想必这就是那海珠公主了,果然生得美。”
怎么能不美,沙漠中的雪莲花。名不虚传。
此刻她将马首轻轻一带,只仿佛旁若无人,径自挨着慕容璨并肩而立。
她低笑了笑,只自顾自道:“是美。连我一个女人,想不承认都不行。”
太阳渐渐的热了,蒸得泥土的腥气,花草馥郁的香,兜头兜脸的扑上来。她只觉微微一阵眩晕。
远处已隐隐闻得金鸣鼓响,想是那驱赶兽类的合围,渐行渐近。一侧的侍卫低声道:“奴才伺侯娘娘上马。”
她深吸一口气,收住涣散心神,踩着侍从交叠的手掌,认蹬上马。
一眼看去,慕容璨居中,海珠公主居右,慕容珏居左,再几位王公居次,她挨着锦妃,离着慕容璨,便远了。
一阵风过,那些草与花,便如海中的一道浪头似的,连绵着淌向远处。
众皆凝神等候,一时间数千人的草场,还似都静止了似的,只有马儿偶然踢一踢蹄,甩一甩尾。
慕容璨眯着目,惯常的面如沉水,喜怒不辨,定定看住远处。口内道:“素闻公主身手不凡,于弓箭上,更不输男儿,这几日看。果真如此。”
那海珠公主亦自看着远处,不动声色道:“我等大漠儿女,上射的是飞翔的兀鹰,下射的是疾走狐狼,于弓箭上熟练些,原是应该。”
此刻金鸣渐近,已能清晰的传入耳内。
林中渐渐有了响动,初初如同有人摇着那树,引得树叶轻轻而响。
终那响动渐渐多起来,只向着这草场移动。
募然间,一只花鹿带头,窜出林子。方跑不远,大约见着前头危险更甚,待要掉头往回时,为时已晚。慕容璨就于马上,引弓搭箭,稳稳的一箭射去,正中鹿头。那鹿踉跄数步,一头栽倒。
侍从赶紧驱骑前去,拾起猎物,抛于马上。
礼官见他一箭命中,高唱一声。
接着一声炮响。蓄势待发的众人见状,便齐齐驱动坐骑,朝那四处逃窜的猎物,争先恐后而去。
蹄声雷动当中,她仍见慕容璨侧过首,语含一丝挑战,冲着海珠公主道:“今日,便看公主的了。”
那海珠公主头也不回,双腿一夹马肚,人马一身,腾空而去,一壁道:“自不负国主厚望。”
她坐下一匹胭脂马,想来性子亦是温和的。此刻见众马齐动,亦不用催促,自动飞奔起来。
锦妃娇笑一声,道:“姐姐,我可要一展身手,来赢你咯。”
碎珠溅玉梦里来(上)
当下四野人声沸腾,金鸣鼓震,吆喝和着箭羽破空之声不绝。整个包围圈便如蛟龙下了海,几疑便要翻覆了过来。穷途末路的各色猎物张狂的四下逃窜,多有无可遁形的,便丧命箭下。热烈的空气中,很快便掺杂一股血腥味。马上的勇士更是如同嗜血的兽类,这一点血气更加激发了他们心中的噬杀之意。
她本是无心射杀,一路只跟着锦妃。
快要行至林中,前头一抹白影一闪。一只兔子,想是从林中被赶了出来,慌不择路,找不到洞穴,于是便停在一簇草丛之中,一眼看去,还能清晰的见到它不安煽动的唇瓣。
她见状,亦搭上弓箭,对准那兔子,射了一箭。
倒是一箭射中,奈何她到底并不常用这弓箭,力气不及。兔子负了那箭,还自能撒开步子逃窜。
她顿觉不甘,一路纵马急追,几番欲再补射一箭,到底不娴熟,在行进中这马上射去,便是偏了。若停下马来,它又跑得远了。如此渐行渐远,只出了草场,又穿林过壑,走了一程。只行至又一草场,那兔子早失了踪迹。
她方才只顾全神贯注盯着兔子,此际举目一望,旷野无边,四下竟无一人影。侧耳一听,除了风声与不知何处的一点水声,亦不闻那鼓声人声。这才想,怕是出了那围场外围。已经走出甚远了。
于是拨转马头,循着映像慢慢的找了回去。
这草场亦生着更盛的杂草,人马置身其中,堪堪的便要湮没了。根本寻不着方向。
她走了一阵,倒仿佛还在原地。
日已渐至中天,她寻久不获,心中方生了些忐忑。恰逢远处似隐约有人声。凝神听了听,倒正是呼唤她。
她心中一轻,忙扬声答话。只少顷,一阵蹄声响至。四骑匆匆赶至。来人未及停稳,便急急翻身落马,齐道:“奴才万死,接驾来迟。”
她见状,就于马上道:“无妨。若不是你们,我可还有一阵好找。”
侍卫中领头一人抬起头来,答到:“末将奉国主之命,以确保娘娘安全。如今险些置娘娘于险地,实实罪该万死。”
她这才看清他的一张黝黑国字脸,双目炯炯,料想此刻一路疾奔,汗水顺着眉际滑下来。
她一笑,道:“陈将军,有劳。”
陈修贤一躬身,道:“不敢。末将这就护送娘娘回大营。”
幸得有他数人,引着她出了这草场,又自过了几个山丘,她远远的看到飘动的大旗,人声渐渐传至耳内。方一颗心落到实处。
今日围猎似已收场,人丛散落成堆围在各处检点谈论猎物。
陈修贤只领着她至慕容璨大帐,方停下来。
她绕了这半日,又挨了一场虚惊。如今乍然一下见到熟悉之人,不由心中一阵轻松欢喜。
随从正服侍他取了头盔。又解下护手,拿手巾擦脸。
帐前地上堆着一处不知道多少的山羊野狗等物。一众的官员侍卫,皆在他帐中围看。
慕容璨看到她,于是问:“你都猎到了甚么?”
她将手中的马鞭子交了出去,笑吟吟道:“休提起。差些就迷了路,让野狼给吃了。”
陈修贤在侧,忙躬身垂首,回道:“末将该死。”
慕容璨看了他一眼,道:“你倒会办差,让你跟着。倒跟迷路了。”
陈修贤不敢作答。只屏息而立。
她接口道:“不怪他。原是我自己跑丢的。”
慕容璨见状,方道:“去罢。”陈修贤这才抬起首,行至一旁。
他冲她道:“你也去罢,回帐去。”
她因了方才一阵的折腾,元神归位。不知为何,心下突然的生出一些依恋之感。当下仿佛不愿离去。
慕容璨正立在他那坐骑旁边,看着它饮水。
那坐骑是匹万里挑一的纯正汗血马,一眼看去,已经风神俊逸,训练有素。此际缰绳散地,正垂头饮水。
慕容璨似是若有所思,看着它,道:“它可真是我老伙计了。亦是共我出生入死多时。”
他摘了头盔,只明玉绦带束发,便有几丝散发,落在腮边。
她历来人前总是持重的,此刻似是心不由主,伸出手去,替他拂开那屡发丝。
他回头,目光落在她面上。只一会,即又道:“回你帐下去,在那好好呆着。”
随即又看向那马。倒似在等着她离去。
她微微楞了楞。终决定转身。就在她抬头那一瞬间,眼前一幕顿时仿佛晴天一个焦雷。使她只懂得瞪大眼睛,定在当地。
帐前本聚满了人,慕容璨跟前随从侍卫,还自兴冲冲围住那堆猎物,称量登记。陈修贤共几位年轻将官,俱立于一侧,低声交谈。远处人影憧憧,来往不绝,蓝天白云,晴川历历。慕容璨还自垂着目,全神贯注的看住那马儿。
她张口结舌,惊惶四顾,只未有一人发现,那海珠公主,数步之外,端弓引箭,离玄愈发,那箭头被阳光一照,熠熠的闪着银光。
碎珠溅玉梦里来(下)
电光石火间,她心中雪亮。她那猎物,正是慕容璨。
她来不及多想,尖叫一声,本能的侧身便要冲着那箭头挡过去。慕容璨被她一惊,回头看时。瞬间变了脸色。
方寸间低低一吼,闪电般伸出手,将她身子控在怀中,就势往后倒去。然则为时已晚,她死死瞪大眼睛,睁睁看那银白箭头倏忽而至,极轻微的“噗”的一声,钢铁穿破血肉,生生入了慕容璨一侧手臂。
她只觉慕容璨浑身一痉,扣着她那力道,便显见的松了松。
只重重的往后摔去,往后滑出去半丈。
人从仿若猝然苏醒,数条人影一闪,已有人纵身往前扑去,更多的人围拢来。慕容璨喘息了一口,见她面色煞白,目光呆滞。忙勉强坐起,用力在她面上拍了数下,又唤:“赵虞。赵虞。”
她吃痛之下,方眨了眨眼,耳中听得到人声传来。
侍从将她扶了起来。
慕容璨虽满头大汗,这时回头看了看那深入肌理的箭簇。神情倒似极为平静。
众人只觉仿佛天降寒霜,却皆束手无策,看他缓缓的站起来。于是慌忙让出一条道来。
那海珠公主,早已被众人扣押在侧,五六柄明晃晃的长剑,齐刷刷架在她颈上。只映得她冷冷的一张俏面,更冷了。
她似浑然未觉已犯下弥天大罪,而今刀剑加身,疏虞之间,便得身首异处。面色如常,平静无波。
一时间空气似凝结了。
倒是付尔东,执剑在手,目眦欲裂,恨声道:“大胆妖女,竟敢行刺国主。”
海珠公主神色不变,淡淡道:“付将军且莫气恼。我为将军所献,若有行刺之心,将军该当何罪。”
付尔东闻言,待要发怒,蹦出一个“你”字,才惊觉辩无可辩,转头一想,顿觉肝胆俱寒。当下丢了手中长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末将该死,末将该死。”
海珠抬眼看了看慕容璨,又道:“将军往日的威风,边城小儿俱唱,‘天下唯有付家军’,那等气魄。都去了何处。”
付尔东伏于地上,口内只道:“国主恕罪。当日她自称以身赎父,末将实未想到她有此天神共愤之险恶用心。”
海珠冷笑一声,缓缓道:“将军何出此言,我方才不过要射那羚羊,只不想错手,射中了国主。想我族父如今还禁在鶻孜驿馆,我便是视死如归,如何不顾父亲生死。”
众人这才留意到,就在那不远处,一只羚羊背负一箭,想是不知自何人猎物堆中走出来,还未曾断气,此刻还自踉跄前行。
慕容璨这时方开口,短促的道:“放了她。”
众人面面相看,少顷,才依言撤去刀剑。垂首侍立一旁。
慕容璨似已忘记疼痛,直视海珠公主。问道:“方才你所言,这‘天下唯有付家军’之语,可是属实。”
海珠气定神闲的扫了扫衣袖,仿佛方才从鬼门关兜一圈的,并非她自己。缓缓道:“海珠不敢欺瞒国主。”
这时候,医官已经提着诊具匆匆赶来。
慕容璨在众人服侍下坐到椅子上。
赫先政取过一柄银质小剪,小心翼翼的将袍袖剪开一道口子。想那海珠病并不曾用足十分力,然则那箭簇还是没入肌理,深达数寸,周围血肉模糊,皮开肉绽。她一看之下,只觉得一口冷气灌下去,心头都凉了。
想是痛极,慕容璨皱着双眉,紧紧咬住牙关,虽是极力忍耐,仍不自主嘴唇微微颤抖。
赫先政道:“国主这前臂可还能活动?”
慕容璨微动了动,道:“能。”
赫先政似松了口气,道:“万幸,未曾伤及筋骨。请国主速速启程,回了行宫。下官方能拔这箭。”
车马早已候在一侧,众人服侍他上了车,即刻马不停蹄而去。
锦妃不知自何出钻了出来。见她扔是怔怔的模样,陪同她上了车。方忧心戚戚的问:“姐姐?”
她摆摆手,疲倦已极。只道:“容我靠一靠。”
锦妃解她之意,体贴道:“将帘子放下来,走吧。”
莲娜忙递了软枕与她,又依言将将帘子放下。车驾即刻启动。追随前头车马而去。
行得远了,风将帘子的一侧刮起,露出窄窄一线。自那一线看出去,见那海珠公主还自站在原处,静静的看向旷野无边的草场,眉目间一派平和,像是欣赏风景一般。隔的远,看不真切,面上倒仿佛含一丝隐约笑意。只不知想些甚么。
天若有情天亦老(上)
回至行宫,一时上下皆惊动了。直扰攘至天色已晚。她们俱在外候着。
赫先政出了内寝宫,出来回道:“国主服了镇痛之药,已经睡下了。”
锦妃性急,当下便要掀了帘子出去。还是她拦住,问道:“那镇痛之药,果真有效?”
赫先政隔着帘子,只躬身答:“回娘娘,那一箭深入肌理,箭头原是呈一前尖后宽的角形,强拔不得。只能切开周围皮肉,一点点的往外挑出。实则是……那疼痛,为常人所难以忍受的。所谓的镇痛之剂,实效果甚微。”
锦妃闻言,已经红了眼圈,一只手紧紧攥着袍袖一角,坐在椅上,似动都不敢一动。
谆妃问道:“确是未曾伤着骨头?”
赫先政道:“是。实数万幸。”
谆妃又急切道:“照你看来,须得多少时日方能好。”
赫先政回道:“这创口极深,堪堪的就穿了对过。如今虽拔了箭,上了创药,纵是国主年轻体壮,至少亦得月于,方能大致长好。”
锦妃闻言,含泪问:“那不得疼上一整个月。”
赫先政顿了顿,方答:“那必是极疼的,若是料理得当,创口不生溃烂,待至大愈,亦得半月以上,方能渐渐减了吧。”
锦妃喃喃道:“神灵庇佑,就稳稳当当的好了吧。”
她今日连遭惊吓,如今还自处于一种踏不到实地的浑噩之中。恍惚中总听得那箭羽破空的呼啸之声,响在耳侧,胸中某一处,只仿佛当了那一箭似的,隐隐生出一种痛来。
谆妃还自絮絮问着些愈后等语。她便恍惚忆起,那年元宵,闹市中初初遇见倒在街角的他。彼时她自不知他身份,而今犹然忆起,如是等闲的浪迹乞儿,身负重伤之人,如何还能有那寒星般摄人的眸子。便是在那黑暗污秽处,众足践踏之中,兀自熠熠生辉,不肯稍减光芒。今日仍可见那一道伤口留下的疤痕,自锁骨以下,斜斜一道,几直至腋中。在当时,想必亦极端痛苦。他皆默默忍耐,一声不吭。
她不知如何回的寝宫。浅香领着众人替她换了衣裳,又侍侯她梳洗罢。
见她忧思戚戚模样,于是劝道:“医官既道未曾伤及筋骨,想是无碍,你也莫要伤心太过。”
见她对着一案食物只是索然,又道:“国主若知道你这茶饭不思样子,想来亦不宽心的。”
她叹息一声,仿佛是压着极重的担子。道:“都拿下去罢。我觉着这心里头,来来回回,乱得不得了。”
浅香无奈,只得依她之言,将吃食撤了下去。早早的遣退了众人,服侍她上床。
她坐在榻边,看着浅香细细的理着铺盖,忽然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年元宵?”
浅香一时未曾明白,停一停,茫然道:“哪一年?”
她亦不答,兀自道:“若是那一年,我们没有走散了,娘亲好好的看住我,抑或哥哥爹爹早早的将我找了回去。一切都不似今日了吧。我还是那赵家的小姐,与这鶻孜一国的君王毫不相干。”
浅香闻言,怔了半刻,见她精神十分恍惚的样子,忙忙的想找句话出来宽慰于她。只不知道说甚么好,倒语塞了。
她还自顾自道:“真想念他们啊。当日在他们身边之时,并不知那是何等珍贵的。而今想来,那等千金一刻的日子,竟让我生生的蹉跎了。”
浅香听着,渐渐也觉得心头吊了一块石头一般,沉甸甸的。想了想,只得道:“早些睡吧,有甚么事情。睡一觉,就好了。”
她躺在枕上。浅香替她盖上被子。便欲放下帐幔,听得她又道:“你见过那海珠公主了?”
浅香听她这样一问,手上停了停。见她还自睁着双目,直直看着帐顶,口内道:“真是国色天香。我若被这样的美人错手伤着,亦不忍多加苛责吧。”
浅香听她语意,这才明白事态比她想的,还大有出入。心中那块石头,不觉又更重了些。
暗暗叹了口气,安慰道:“睡吧。无论如何。等明天再说。”
天若有情天亦老(下)
递日清早,慕容璨方服了药,赫先政仔细的看了伤口,正换药间。鄂多回道:“首辅付大人参见。”
慕容璨抬了抬眼,道:“请进来。”
付丛越行了大礼,先问了伤情。见赫先政正敷了创药,又用布条细细的缠好。鄂多替他披了件外袍。
他倒朝付丛越道:“付相请坐。”
付丛越乃两朝老臣,慕容璨继位以后,他又任朝中首辅,朝堂诸多官员,皆为他门生。慕容璨亦对他另眼相看。、
即刻有人端了个交椅,置于下首。
付丛越忙道:“老臣不敢。”
换完了药,赫先政退了出去。慕容璨朝伺候在侧的鄂多看了一眼。鄂多明其意,忙将众人遣退了。自己亦远远的走至廊下站定听差。
慕容璨先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便又和声道:“付相坐罢,原不必如此拘礼。”
付丛越见他和颜悦色,语气温文,一时间也看不出端倪。
此时只试探着道:“老臣该死,特来领罪。”
慕容璨淡然道:“付相何罪之有。”
付丛越一躬身,痛心道:“老臣教子无方,归根究底,若不是……今日方使得国主万金之躯,遭此创痛。”
慕容璨笑了笑,方道:“老辅相何须自责,这原也怪不到你头上。更何况,意外之事,自是所料不及。”
付丛越忙道:“谢国主体恤。”便于下首轻轻落了坐。
慕容璨点点头,忽然问:“付相入朝为官,有四十年了吧。”
付丛越答:“是四十二年了。”
“皇母生前,亦对你的刚正自持,一心为国,十分赞赏。曾一再嘱咐,若有要事,不妨问于老辅相。”
付丛越见他如此说来,慌忙起身下拜,口内道:“老臣得太后及国主隆恩,纵肝脑涂地,难报万一。自当鞠躬尽瘁,全力以赴。”
慕容璨用那未受伤之手,轻轻的将茶盅的盖碗扣上。似遇上极难之事,面色便渐渐阴沉起来。
付丛越为官四十余载,直至如今百官之首,甚么样的场面不曾见。眼下见慕容璨沉吟不语,竟觉揣揣不安起来。
过一刻,慕容璨缓缓启口,道:“孤王动身来前,收到战报,大良朝欲倾全国数十万之兵,来犯吾境。这数日已陆续悄然陈兵上河城对岸,虎视眈眈。”
付丛越道:“此事国主与众臣已经详为商议,早有上中下三等对策。而今静观其变,敌不动,我不动。虽不是万无一失,到底大良征战连年,国力赢弱,咱们国渐日强,又先后有胜迹鼓舞士气,且占敌客我主之优。地利人和,不知国主还有何忧虑。”
慕容璨点点头,面色却愈发阴郁了。只站起来,看了看这负伤之臂,道:“昨日围场一事,众多将臣皆在。那海珠公主所言,均是耳闻目睹,这两军交战,本应亲自披挂上阵。只如今身负箭伤……”
付丛越奇道:“臣昨日未曾在场,斗胆一问,不知海珠公主说了何话。”
慕容璨在房中踱了数步,付丛越忙跟在身后。直跟到大案之前,慕容璨捡起一本折子,递至他手中。道:“尽是这些折子。”
付丛越忙接过,先见那落款处写着御史谏官之名,并非来自兵部。先些微有些诧异。待从头看下来,直觉一室温暖,顿时一分分的冷下去,背上冷汗便汩汩的冒了出来,慌忙跪下,战兢道:“老臣该死,老臣请国主恕罪。”
慕容璨状似忧虑,道:“谏官这一问,慕容家的天下,何以只有付家军。倒叫我真是无言以对。”
付丛越以首顿地,不敢抬头,只道:“老臣知罪,老臣这就叫将犬子拿下,送至国主跟前听候发落。”
慕容璨这时候走过来,伸出一手,仿佛要虚扶他一把,口内道:“辅相言重了,请起来说话。”
付丛越自不敢起来,叩首道:“老臣无能,教子无方,自当革官去职,以谢此罪。犬子付尔东,但凭国主重重发落。”
慕容璨“呃”了一声,倒似不在意下,道:“辅相不必如此。辅相为朝廷奔忙一生,尽心竭力,其心昭昭。付将军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几番立下汗马功劳。这些,我原是一清二楚的。”他随即叹息一声,似十分无奈,继续道:“只是,想必辅相亦十分清楚,洪水可堵,难堵百姓悠悠之口。为避这谣言,付将军手中这十万大军。便暂且先交予陈修贤掌管,陈修贤这禁军,予他一换吧。”
付丛越道:“国主胸怀若谷,心目澄明,老臣感激涕零。”
慕容璨弯下腰,这回真将他扶了起来,面色亦渐渐转了过来,道:“辅相年事渐高,孤王到底不忍你再如此操劳。着人选几个年轻有作为的,替你分担些差事,倒好。”
付丛越何等人物,立即道:“老臣遵旨,谢我主隆恩。此番回去,便当拟表辞官。”
慕容璨伸出手,阻止道:“孤王只道替你清减些政务,你可不能趁机撂了挑子。皇太后临终前留了懿旨,届时还得由你替我发了,昭告天下呢。”
付丛越这才定了定神,道:“老臣遵旨。”
慕容璨道:“去吧。”
付丛越不敢久留。行了礼,自去了。
这还是一个晴日,庭外绿树繁花,在明媚的光线中,拖着一块一块的阴影。慕容璨静静看着他微微有些佝偻的脊背,雪白的须发,仿佛略带蹒跚的步态,消失在门外。只过了许久,方沉声道:“取笔墨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狩猎本是接连月余,只因慕容璨负伤在身,便停了下来。慕容璨见状,便下旨着明王领着,还自围猎不提。
因慕容璨伤臂疼痛,坐卧不宁,她于一旁伺侯着,略批了数本军务,便丢在一边。道:“传陈修贤来。”
外头当值的官员回道:“陈将军昨日便交了差事,往城外驻地去了。可用去传?”
慕容璨似这才想起,道:“罢了。”
她在一侧,见他如此状况,不忍道:“不如传医官前来瞧一瞧吧。”
他摇摇头,道:“不用。你也去吧。省得跟着在这难受。”
她想一想,自知在旁也帮不上手,又不能替他疼了。倒徒令他不得清静。便依言退了。
方回到寝宫,莲娜迎上来,一路走,一路问道:“娘娘可见着谆妃娘娘。”
她随口答:“不曾。”
莲娜接着道:“听讲谆妃娘娘打昨夜起,便到国主跟前哭诉去了。”
她微觉诧异,问:“所为何事?”
莲娜道:“您还没有听到么。说是那日在围场,因了那海珠公主的事,连老辅相都牵连了。谆妃娘娘气不过,找上国主那里去了。”
她闻言,住了脚。问道:“那事国主并未深究。如何隔一日,倒又……”
当下莲娜便将她那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如此这般告知于她。
未了道:“国主听得烦难,最后只让人传话:我劝你安分些,再莫生出其他狠毒心思来,到那时候,可别怪不念情面。”
浅香在侧,道:“这话听来,倒像是意有所指呢。”
说罢看了看她。只见她亦面目沉沉,神思似已飘的远了。恐又勾起她不快。于是道:“早上叫备的那茶点可好了,娘娘这会子怕是也渴了吧。”
她慢走几步,就在廊下的一处亭中坐定。忽然间自语道:“她又何必去,去了定也是无用的。”
浅香不曾听明白,低声道:“娘娘说甚么呢。”
她抬起头,吩咐道:“往后谆妃若有甚么短的缺的,你们私底下悄悄的关照些罢。”
她二人闻言,齐齐道:“娘娘?”
赵虞叹息一声,语气中仿佛含了三分凄迷,道:“一个女人,能倚靠的,无非是父兄丈夫。如今她家人失了势,瞧着往后的日子,寂寂深宫,漫天长日,只怕没那么好过。素云物伤其类,遇有能搭把手的,何苦为难她。”
浅香似犹有不甘,低声道:“人家有父又有兄,哪里轮得到您操心。再说了,又不曾充军发配甚么的。”
她答:“这你是不明白了,权贵这东西,原是有股风气的。你处上风,自然有人撮哄着将你捧得更高。若是你气势稍弱,落一点下风,那干人,便自动自发,踩踏你个够。”
浅香只好闭上嘴。
慕容璨将养了两三日,伤臂便不似前头那么痛了。鄂多见他精神略好,提议着道:“今日这落日真真又大又圆,国主案前劳形一日,倒不如外出走动看看。”
他闻言,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果丢下笔。道:“传撵。”
肩撵上了仰止殿。他方踏上那回廊,便远远看见,他那日所站之处,赵虞独自一人,荏荏静直而立,正自凝眸眺望。落日如一轮巨大的火盘,烧至极限,都熔化成浆。犹自决绝的散发一层赤金的光,天地于是俱为这光所染。她亦笼罩在这光里,走的近了,犹自可看得见姣好的侧脸,宛然的眉目,被那霞光一映,便都有些朦胧而恍惚。
他走至身边,她才察觉,忙低头行礼。他问道:“看这落日,想甚么呢?”
她脱口答:“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便道:“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她轻道:“可见同一样事,自不同的人眼中看来,便有截然不同的意思。到头来原都是人的问题。”
他点头,附和道:“人之纷争,如何不多来源于此。各人只看到各人想要的。”
她不语,少顷,方道:“那日围场,国主真是让赵虞吓了一跳。”
慕容璨转过头来看向她,极快的道:“错了。你才是真正让我吓了一跳。”
他吸一口气,似犹有余悸,道:“你想一想,若不是那一箭慢了一瞬,你……”停一刻,低声道:“我都是不敢想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她闻言,长睫闪了闪。轻道:“当时那境况,也容不得多想。”
他语气一沉,道:“你这是将我慕容璨置于何地。身为鶻孜一国之主,倒要一弱女子以身涉险相护。平白留得后世之人耻笑。”
她又道:“汉代元帝观斗兽,熊从兽圈中跳出,侍从皆惊走,唯冯婕妤临危不惧,以身挡熊。得获世代激赏赞叹。”
慕容璨自鼻中“哼”了一声,不肖道:“一国之君,连个心爱之人,尚且护不周全,竞不知这激赏。从何而来。”
她将目光收回,投向脚下一列列灰黑的瓦脊。忽轻轻道:“国主难道一丝也不怀疑,海珠公主那一箭,究竟是真意外,还是假意外。”
他似不甚在意,道:“究竟有意无意,日后自见分晓。”
那便是来日方长之意了。
她思忖着,仍道:“国主肩负江山社稷万千子民之兴衰荣辱重任,如何竞视自身安危如等闲。”
他闻言,凝视她良久,忽柔声道:“我的安危,自有人操心。你只需好好的,常伴我左右,便是免我后顾之忧了。”
他本被她触动,胸中一缕柔情,有感而发,方出此语。奈何她这连日来心中一腔神思,被那海珠公主搅得乱了方寸,失了澄明,如今一听之下,他这言语,倒变了味道,仿佛听出玄外之音,倒像劝她毋需多做理会,安分守己为要。
当下反复咀嚼,终不是滋味。强压下心中不豫,换开话题,问道:“听讲今日谆姐姐又病倒了,国主可曾前去探一探。”
慕容璨淡然道:“着人去了,并不是大病,将养数日便是。”
继儿又道:“你无事但需静静的玩一玩,莫管她人那许多事。”
“兔死狐悲,这原是物伤其类。”她似颇为感触,叹道:“谆姐姐算是遭了牵连了。”
慕容璨“哦?”了一声,似是不明她所指。长眉一挑,“你倒说说,何谓糟了牵连。”
她复又道:“付家满朝权贵,功高震主,犹自不知收敛,有这一日,终属必然。国主等这一日,只不知等的是多少时候。又海珠公主大罪得赦,亦不知是否有几分,是冲她那句天下只有付家军之神来之笔。”
慕容璨不答,只道:“你同她,哪里是一类。你莫忘记,若不是你命大,你倒遭她毒手不知几回了。伤疤好得快,疼你倒不记得了。”顿一顿,复又道:“我可不曾忘,都记着呢。”
橙光似更浓烈了,绕着落日,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绚丽的四散铺开,仿佛天公提了一枝饱蘸重彩的巨笔,在青色的天际,层涂罩色,点染留空,几度撒手,便是一幅无与伦比壮丽水彩。
她似是替她辩护,温言道:“到底夫妻一场。她父兄失重纵是在所难免,又何必为难她一介女流。”
那熔金更重的染上她的脸,使得她的眉目发丝,尽皆成了金粉色。慕容璨看住她,似研究良久,方颇有兴味道:“为何这等事,你倒清清楚楚,这一干人反糊里糊涂?”
她瞬一瞬目,淡然道:“这是极简单的理。自来当局者迷。我一局外人,看起来,定然要清楚过那局中人。”
慕容璨点点头,道:“这样说来,我便也是那局中之人了。如何是好。”
赵虞道:“不然。同样这一落日美景,站在那山下仰看,同站这山巅俯视,高度不同,便自有截然不同之感。处最高者,自然看得最全。”
慕容璨仰首,抑制不住轻笑数声,道:“好一个高度不同。”
她似不理会他话中之意,仍自道:“赵虞只是参不透,这事如在泰和城中办理,岂不更稳妥,更周详,国主选这时机,定有非选不可的理由。”
慕容璨这时收了笑。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似是思索良久,方文不对题的道:“赵虞。”
她回过头来,目视他。
斜晖打在他脸上,只这一短短时刻,他仿佛换成了另外一人,目中又是往日那高深莫测喜怒不辩之意。
慢慢的道:“当日我曾问向于你,若鶻孜与大良两国交兵,你待站哪一边。”
她听罢,直觉心中一团不详疑云渐渐升起,倒代替了先前纠集的儿女情愁。不由将目光盯在他脸上,轻声道:“难道?”
慕容璨点点头,答道:“现在你明白了,我选这时机去付家的兵权,既是巧合,亦是谋划。”
她无瑕再深思这其中关系,切切询问道:“竟是真的?会否战报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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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问纯属多余,想她自己如何不清楚。只为方寸之下,生出一点无谓的希望罢了。
她已经因为战争,失去了极重要的人。而今两国交兵,她兄长定在军中。还有,大良与慕容璨,无论哪一方胜,必有一方要败。结果如何,于她而言,最终都成伤痛。
她并非从来未曾想过这一层。然则如今由他亲口说出,仍然觉得当头一桶冷水浇下,便如吃了一记,忙伸手抓住眼前的扶栏。
慕容璨看在眼内,心下明白。只道:“大良来势汹汹,增兵多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我此番告诉你,只想你知道,当日我曾许下承诺。于我有生之年,不带兵踏出上河城一步,而今大良来犯,我既不愿。亦身不由主了。”
她极目远去,斜阳还在,远处那据说是上河城的所在处,亦犹自无知无识,笼罩在暖融融的光影之中。谁能知道那其中,正自隐藏着数不清多的刀兵呢。
她徒然看着,口内道:“我明白。我明白的。”
他伸出那健侧之手,盖在她手背上。只觉仿佛握住一把的玄铁,竟是冰凉的。
心内不忍,道:“这也并非你能定夺决定之事。何必多想。”
仿佛是他提点了她。她忽然反手握住他那只手,紧紧纂在胸前,目光热切,道:“国主可还记得,当日赵虞曾言,可将那上河城开放通商。两国各凭天险,安享边界和平,岂不好。”
他看着她,不语。
她自顾自说下去:“我愿往。我愿做那使节,竭尽全力,化干戈为玉帛。”
言毕仰首看着他,仿佛年幼的孩童,往父母处乞求一心爱玩物。那一种可怜祈望之态,让人不忍拒绝。
他回望着她,目光竟是忧伤的,在那忧伤里,更有一种宠溺,仿佛那个孩子的要求,本是极不切实际的。他不得不令他失望。
她还自努力道:“我毕竟身为大良之女,那是我母家。我此番前去,陈以利弊,动以情义,纵粉身碎骨,若能去了这战乱,亦万死不辞……”
她喋喋不休的说下去,终在他那沉默的目光中,将那一股热切渐渐的熄灭了。不由便松开双手。倒是他,反转过来握紧她的手。
道:“我能懂得。”
懂得她的矛盾与忧虑。故此而生怜悯。
“只是赵虞。这等两国之争,兹事体大,你纵有心,怕亦是力不逮矣。况且如今天下皆知,你已是我慕容家人。此一去,若一着失算,他们扣你于阵前,以此相挟。我待如何取舍。有这万分之一可能,我怎可让你前往。是以,将这烦难,都交与我,让我替你担待。可好。”
他说的恳切,眸光如一片海,将她湮没。
她与他相视片刻。目中便慢慢的泛上泪来。终忍不住,将一颗头,缓缓靠至他肩膀之上。
慕容璨伸出那只未负伤的手臂,轻轻揽住她。复又道:“有一些时刻我想,若非真是肩负如此重任,若不是干系这万千子民的兴衰荣辱。我真想,无论如何都不让这些烦恼靠近你,不必让你承载这家国情愁,毋需纠集这些权衡取舍。不使你惊,不使你苦。只欢笑,不落泪。然则这世间,你知道的,即便我是慕容璨,也自有我办不到的事情。”
他的肩宽阔结实,衣袍间熟悉的熏香,丝丝缕缕,时断时续。
他轻轻拍了拍她,道:“只是事已至此,往下如何发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你莫再烦难了。把你的烦难交给我,让我去想法子。我来想法子。”
他的语调低而且沉,在她耳畔,略带一点嗡嗡之声。她便在那一点声音里,似累极,整个人缓缓的沉下去,沉下去。心中那一总七七八八的杂念,似也消散了。仿佛都只愿交给他。交给他便好。
夕阳降至山巅,那山便如一张巨口,一寸寸的吞食下那火盘。四野之色,亦随之分分黯淡下去。
鄂多看时。只见暮色昏昏之中,他二人依偎而立,落落剪影,只如一枝连理,无限情深,那天地,俱温柔了
瑞脑香消魂梦断(下)
如此过了数日,慕容璨在诸人悉心调理下。伤臂便日渐的好了。
外头虽严阵以待,枕戈待旦。慕容璨倒还是如常。内宫之中,并未见紧张。
只得她,心内盘横一团阴云。似要下雨,偏又下不来。只煎熬得她神思不属,夜不能寐。
堪堪的歇个晌觉,睡下去,正自朦胧间。闻得外头略有些声响,便惊醒了。隔着帘子问:“何事?”
倒是鄂多一把声音:“娘娘,请速拾掇拾掇,国主命奴才来。请您去呢。”
她听得他似语调甚急。不由心内咯噔一下。便随意梳洗了,匆匆随他而去。
快至他书房正门,鄂多却领着她一拐。往偏门进去了。她不由微微有些疑惑,问道:“鄂总管?”
鄂多忙住了脚步,躬身答:“娘娘恕罪。奴才照国主吩咐。请您往书房后那小隔间宽坐。”
她心下不解。也只得依言照做。自偏门进,入了那小隔间。
宫人替她整好座椅,又呈了茶点。方悄悄退下去。
外头便是慕容璨的大书房,因是行宫。故此一应接见大臣,磋商议事,收放批阅折子,便都是此处。只立了架屏风,当隔出一小间来。
她坐了不足半盏茶光景。外头便有人声清晰传来。
一人苍老稍带干哑的嗓音,道:“草民参见国主。愿国主洪福齐天,万岁万万岁。”
她咋一听,不由霍的一声站了起来。
慕容璨答:“顾先生请起。别来无恙。”
隔间外头,来的可不是她自小的授业恩师顾师傅。她再也想不到,此时此刻,会是他。
“托国主洪福,尚可。”
“顾先生虽自称草民,却身着绯服。料想是仕途得意了。”
顾师傅干笑一声,方道:“国主见笑。这一身绯服,亦是权宜之际。只为能再仰国主天颜而着。”
慕容璨道:“先生何出此言,我受先生旧惠在前。本一心图报,奈何先生一身清骨,对官爵金银皆不在意下。是以使得我当日欠先生的,今日还欠着。”
“老朽惶恐。国主请勿再提,那也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顾师傅忙答,随即问:“只是当日泰和城一别,已又是经年,老朽斗胆一问,不知我家三小姐,可还安好。”
她初初听得乡音,忍不住便想要冲出去。眼下才懂得慕容璨着她在此坐听之意,复又缓缓的坐回座上。
却听慕容璨淡然道:“顾先生莫非忘记。当日之你家三小姐,如今已为我慕容璨妃子多时。”
“国主恕罪,老朽一时口快。竟浑忘了。却不知娘娘圣体安康?”
慕容璨答:“自然。”
顾师傅似语含宽慰,连道:“那便好,那便好。”
“先生此行,想必不是为了探望故人而来吧。”
“国主明鉴。”
“而今两国交兵,双双剑拔弩张陈兵两岸,先生自言是我故人,孤身前来。有何来意,但请直言。”
“国主目光如炬。实不相瞒,老朽前来,实是承吾皇圣意,前来面谕国主。”
她意会,想必这才是重点。
慕容璨似已料中,淡然道:“先生请说。”
顾师傅若略微思索,方斟酌着道:“吾皇之意,当日大良内乱,国主携重兵南下,本与上河一城及财物若干以和,这原是有约在先。只我平昌郡主……”
他停了停。便听得慕容璨轻轻“哦?”了一声。
她不期还会言及她自己。顿时坐直身子,双手不自觉紧紧握住椅上的扶手。
顾师傅接着道:“我平昌郡主,乃国主临时起意……当日郡主在家之时,深为太上皇所喜。如今他老人家年事渐长,对郡主思念之情日切。故此,特派草民前来求回。若得国主恩准,定将原路撤兵,并愿以上河城为中,商贾通行,来往贸易,鶻孜大良世代交好,永享太平。”
她既惊切且讶,承宗帝于她,顶多只得数面之缘,她深信他并不能记得她面孔。而眼下顾师傅说得明白,她却一头雾水了。
慕容璨听完,倒似亦有些诧异,道:“先生此言,倒出我所料。”
随即嘲讽道:“只是若我不准,则大良数十万大军便齐来攻城,誓要夺回上河城?甚或更要踏平我鶻孜这几十州郡?”
顾师傅道:“国主勿怪,老朽实只传吾皇之语,并不敢妄猜圣意。”
听得慕容璨闲闲道:“中原不是有俗云: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烦请先生归去问问贵国陛下,这已为人妇的出嫁女,可有母家求回之理。”
顾师傅答:“国主所言极是。只是人有人情,事有例外。国主不见汉末蔡文姬,为匈奴所掠,于胡地生活十二年,并为其左贤王育得儿子。当时尚为汗丞相之曹操慕其才名,与重金赎回。使文姬之烁金文辞,得传青史。不异为一桩美谈。”
慕容璨轻轻“哼”一声,嘲讽之意更浓,道:“贵陛下纵自比曹操,先生看孤王可是左贤王?眼下我大军兵强马壮,士气高涨,上河城铜墙铁壁,雁羽难过。占尽地利人和。贵国大军翻山越岭,远道而来,又你争战祸患连年,国力已差盛时远矣。今何敢出此之言。”
顾师傅道:“老朽不敢。老朽此来,实是前来传我皇求诚之意。虽我平昌郡主,于太上皇如亲女。于国主而言,想必不过三千佳丽之一人。国主不过惜一女子,而平一场干戈,到底不算失着。并我皇有言,若国主实喜中原女子,或其余财帛珍宝,皆可商量。但愿求回平昌郡主,以慰我太上之老怀。”
慕容璨道:“依先生所言,赵虞不过一女子。又何必为此一女,而枉生一场干戈?”
顾师傅似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慕容璨又淡然道:“我道大良为何携军前来,又按兵不动。想来竟是,投鼠忌着玉瓶儿。怕我一怒之下,起了杀心。这长久来竟不曾发现,贵主上原是一如此重情之人。”
顾师傅似微微有些乱了方寸,只道:“还请国主详加斟酌。”
“先生此来正好。烦请转告令主上,若果擅闯我上河城半步,我必先杀赵虞。”言毕一阵扬声大笑。
顾师傅闻言,想必惶恐,连连道:“请国主三思。请国主三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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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璨收住笑,方断然道:“先生转告令主上吧。我鶻孜男儿血性,保家卫国之事,用不着摊上妇孺。赵虞一早已是我慕容家人,故此若只为她,便不妨省却枝节,战场之上决一胜负。”
顾师傅慨叹一声,极失望的喃喃道:“老朽不才,毛遂自荐而来。原是想国主爱民如子,运筹取舍俱极大度,如何舍一女子而免干戈,竟不愿为。况且,如能两国通商,百年和睦,如此一大桩福祉,为何不施于两国百姓。”
慕容璨亦不怒,道:“先生此言,当同令主上一说。若贵国愿撤军而去,这开城通商之事,未尝不是没有商量余地。”
顾师傅似无法,只闻他道:“国主圣意,老朽一定带到。”
屏风用上等的檀木制成,精心的雕着鹊立梅花,线条流畅自然,花鸟栩栩如生,镂空处一团白而朦胧的光晕。倒似隔室的篇篇话语,都自那处流入来。
此刻她听得外头平平一声唤道:“赵虞。”
她要过一刻,才明白慕容璨是在唤她。待清醒过来,慌忙揭帘出去。
顾师傅亦自楞了楞,但见纤纤玉影一闪,她便不知自何处出现在他面前。一声“师傅”方出口,目中已先泪影闪动。
顾师傅旧时在她家中借住多时,他孤身一人,膝下长虚。几乎是眼见她由垂髫之年长成少女,她又自幼于他亲厚。二人师徒情分颇深。此刻自未料到能见着她,一时间亦是百感交集,喉头一阵发紧。颤声道:“参见娘娘。”
便要行礼。赵虞慌忙一把扶住,道:“师傅折杀三儿。”
顾师傅这才抬起头细细打量她。见她虽梨花带雨,神情楚楚,双魇生愁。衣着饰物,乍看虽素净,质地却皆属上乘。又见慕容璨看她之时,神色虽如常,然那默默目光之中,又极富含义。这才明白他适才“先杀赵虞”之语,只是戏言。心下便稍觉宽慰。勉强笑道:“娘娘出落得更标致了。”
赵虞仰起面,亦含泪笑道:“师傅可还是老样子,一样仙风道骨。”
顾师傅慨然道:“老了。”
她见着故人,心中本一腔话语。没得半日,说不清楚。眼下仓促相见,自知时间匆忙。只找要紧的问:“我父母可还好?”
顾师傅微做迟疑,方皱眉道:“老将军尚可。只夫人自你去后,思念成疾,倒是多有延医问药。”
她闻言,触及伤处,目中清泪,不受控制的纷纷滚落。一面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的。”
又问:“我兄弟呢。”
“建之此番正在军中,掌副帅之职,是可谓虎父无犬子,前途未可限量。行之亦随军,领着参军之务。”
她听得喜忧参半。又哭又笑。只道:“我二哥渴望从戎已久,今番到底全了心愿。”
她又问了几句故乡人情。一旁看着的慕容璨忽道:“何不修书一封,请师傅带回去。”
她这才幡然醒悟,忙就着案上纸笔,执起袖子,方写了个抬头,才止住的眼泪,便又不管不顾的滴下来。她亦顾不上擦拭,只草草奋笔疾书,潦潦写去,纸上便多有宛然泪渍。晕在墨中,渐渐的如开出一朵朵黑色的花。
顾师傅看在眼泪,亦不觉心中酸楚,红了双目。见她顾不得墨迹未干,匆匆封好,珍而重之的递到他手中。道:“烦请师傅务必面交我父。并转告二老,我已适应此地生活,万事皆好。国主待我,亦是恩宠有加。请二老勿以为念,只宜宽心保养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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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师傅应了。
她又道:“还有,请师傅奏禀圣上,圣上如此顾念旧日情义,赵虞诚惶诚恐,这感激涕零之情,实无语言表,想来纵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当日虽视远走异乡为惧,只时至今日,夫君于我,情投意合,此生已并无遗憾,只愿与之白首到老不相离。即使能走,赵虞亦不会走了。军国大事,本不便有我一妇人置喙。若师傅所言为真,便请师傅切切莫忘奏报赵虞之意,为免生灵涂炭,黎民受苦,还请圣上重新裁度。如有赵虞可做的,但有使令,自当万死不辞。”
顾师傅听着,渐渐目露赞赏之色,道:“老朽当日所言,至今日,确是应了。娘娘之兰心慧质,今日更胜往昔。此去面圣,自当一字不漏,转奏吾皇。”
她便又苍然笑了笑,道:“师傅保重。”
他向慕容璨行了礼,伏地道:“老朽斗胆簪越,替赵老将军多谢国主爱护珍惜之情。在此告退。”
慕容璨点点头。算是应了。
顾师傅站起来,又道:“娘娘保重。老朽去也。”
她直送到外间大门之外,目送着他被侍从领着,穿过矮而青而整齐的小颗罗汉松隔成的砖道,渐行渐远。直至再看不到。方回过头来。双手兀自攥着衣裳的前襟,只一歪身,坐在旁边一个椅子上。默默垂泪。
慕容璨走过去,将一方帕子递予她。又将手在她肩头上拍了拍。亦只默默的。
侍从在外头探了探脑袋,慕容璨便问道:“甚么事?”
“海珠公主前来见驾。”
她听得真切,想到自己一身狼狈,忙站起来,还自往后走去。慕容璨见状,忙朝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好生跟着。”
外头的宫人会意,急忙应了。随她而去。
顾师傅去了两日,外头还自平静着。这种平静仿佛一海子的大水,越是久越是往上涨,眼见就要漫至口鼻,及至头顶了。
她内心煎熬,醒得自然极早。
天方微微的一点亮,雾气极浓,掺在那隐约的一阵晨间的风,亦又重又稠。偶尔的数声虫鸣,花叶上挂着露珠,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着,使人不忍碰触。
开宫门的宫人咿咿呀呀开了门,不一刻,又跑了进来。一壁兴冲冲的道:“娘娘,瞧这是甚么?”
浅香在一旁收拾洗漱之物,随口问:“哪来的。”
那宫人道:“方才开门,在院子拣的。”
她手中握着一巴掌大的香袋,精心的绣着一枝箭荷。白底子上红的花绿的叶,垂着淡紫的流苏,大约在外头露天过的夜,故此洇了一层水气,那花与叶,便更显色彩鲜艳了。
浅香道:“问问是哪个冒失鬼掉的吧。巴巴的拿这来是为甚么。”
那宫人笑盈盈的道:“起头我也道是谁掉的呢。只里头的东西奇怪,倒是一小盒子。盖子上头,还写着字呢。我们日常用的,谁装这个呢。”
浅香道:“管它装甚么,左右是这宫里头的人的。拿下去问问也就是了。”
宫人道:“依奴婢看,倒不像咱们宫里的人常用的。”
浅香这时候擦干了手,道:“听你讲得神神秘秘的,拿来我看。”
宫人又寻思道:“不过也不是,昨夜我关门的时候,都还没有的呢。今儿发现就在那墙角下。”
浅香接到手里,一壁道:“晚上哪里看得见,黑灯瞎火的。”
那宫人肯定道:“姐姐不知道呢,我关门时。那灯就放在旁边的石阶上。有的话定看得见。”
浅香拿在手里捏了捏,见硬邦邦的。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小扁扁的银盒子。开口处,贴着一小签。她识的字。于是笑道:“这还写着娘娘亲启呢。除了锦妃娘娘,再无别人了。想是她昨夜故意等咱们关了门,差人从外头丢进来的。才落在那墙脚下。只不知她这回又生出甚么好主意来。”
她看了看。心不在焉的道:“打开看看。”
浅香一脸兴味,依言撕了签子,又将盖子打开。
室内铺床叠被收件什物的一干宫人都等着见里头是甚么玩意。却见浅香轻轻“咦”了一声。面露疑惑的将小盒子递到她眼前来。
她本正面镜而坐,两个宫人在替她梳妆,她执了一枝花钿在手把玩。
只偏头看了那盒中之物一眼,顿觉猛然间一惊,手中那花钿便悉索掉到地上去了。
岭树重遮千里目(上)
浅香忙弯腰替她拾起。不期一抬头,见她面无人色,目瞪口呆。大吓一跳,道:“娘娘。”
她听得耳畔嗡嗡作响,强自镇定。飘飘忽忽道:“都出去。”
众人虽满腹狐疑,却都依言退了下去。
只浅香愣在原地。不由又往盒中看了一眼。那小小银盒子,亦十分寻常,内中一卷花笺,卷做尾指大小,细细的用鹅黄带子捆住。另有一方玉佩。雕做凤凰展翅模样,微瑕不染,通体白净,温和的发着润光。
浅香乍看之下,只觉眼熟,以为是她日常佩戴那块。忙走到妆台前,打开一隔抽屉,一模一样的另一块,还在那一堆环佩之中。
她拿起两块玉稍一对,竟然严丝合缝,扣到了一处。她这才弄明白,这原不是两块玉,而是一块玉的两边。
此刻她只觉十分蹊跷,忙拿眼去看赵虞。见她伸出手,倒似怀着无限多的恐惧,又似那盒中小纸笺有千斤之重。那小小一条带子亦似会游走,解了数下,都未解开。浅香忙接在手里,替她解开,又展平了。递给她。
确是一方信笺。浅香见她只扫了一眼,便控制不住,纸笺一阵瑟瑟抖动。摒着一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读去。
浅香看得心下害怕,只道:“娘娘?”
天已大亮,只这么短短的时刻,太阳露了脸,光芒如同一柄柄的利剑,纷纷穿过重雾,那雾无招架之功,渐渐的四散隐退。窗格子开了一扇,庭中扑进来的新鲜空气,本是润而凉的。此刻她却觉得都如毒气,绕在她鼻端,每吸入一点,力气便稍减一分。胸腔深处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又闷又痛,不敢使人动弹。
浅香慌乱,道:“娘娘,您别吓唬我。”
她面色灰败,声线亦如那雾气,抓也抓不住,道:“那半块凤凰玉,原是当日六王出征前,赠与我的。当日曾言,待到归为一处,便是他得胜归来之时。”
浅香闻言,忙向那纸上看去,不过聊聊数句,末尾那署名,只得一个“瑾”字。她这才觉得脑际一“轰”,无法置信的道:“六王?不是说已经葬身暴乱么?如何又……?会不会有人冒他笔迹。”
她极轻微的摇了摇首,肯定道:“不。他这字,我只需看一眼。便不会错的。再没有别人,只有他。”
浅香怔在原地,满腹狐疑,见她亦像是猝然之间无法置信的样子。便安慰道:“是他便好了。人活着,总是好的。只这东西,却不知如何送入宫来的。”
她的头方梳了一半,墨玉般的青丝一匹缎子似的垂在脸侧,更映得她一张清水素练,连口唇俱都苍白了。
“你也出去。”
浅香虽不放心。心中想着她或需要静静的呆一会,故也只得依言离去。
谁知她这一坐,竟直坐到晌午。浅香看了多次。见她还是那原来的姿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连一丝位置皆没有挪动过。饭菜茶水端进去,又纹丝不动的被端出来。
一干宫人皆心中忐忑,只不知是何事。莲娜拉着浅香一顿急问,亦问不出所以然来。只知坐立不安,却无法可施。
浅香又端了些热饮进去劝食,半晌不见动静。莲娜看在眼内,心一横,交代数句,自匆匆去了。
慕容璨本正欲歇个晌觉。闻报忙忙的赶了过来。
浅香正好说歹说劝着她,不期一抬头见着慕容璨,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全没了主意。只得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退了出去。
慕容璨见状,早皱起眉头,低声道:“甚么样的东西。我看看。”
见她不动不响,于是亲自抽过她手中纸笺,狐疑的一看究竟。
岭树重遮千里目(下)
这一看不打紧,只觉满腔血气,竟一齐往头上涌去。不由瞪圆双目,半晌,方切齿道:“无法无天,真真反了天了!”
复又喝道:“来人!”
众人闻得天颜震怒,个个噤若寒蝉。浅香更是觉得灾将灭顶,自在心中埋怨莲娜多事。
慕容璨以二指夹着那纸笺,厉声道:“去传付尔东。着他将这里外城门俱关死了,一只苍蝇也别给我进出。宫内出现这等东西,问问他那禁卫是怎么做的。”
随从领了旨,飞奔而去。
一阵的天雷大震,她只无动于衷。此时方道:“国主当日如何告知赵虞的?因灾民暴动,平南将军惨死军中。”
慕容璨看着她那唇角一丝冷笑,冷得刀剑似的,剑尖直指向他。心中火气更甚,不由也冷“哼”一声,道:“当日孤王确是低估了他。你们那三王子吴珙,若不是也低估了他,怎么被他假传死讯蒙蔽,以为宝座得稳,还特特迎灵于城外。不曾想他如此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便于城外杀之,自己逼退老皇,蹬了大宝。可怜吴珙费尽心机,机关算进。倒全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赵虞亦不看他,自道:“国主亦不好自贬。论到计谋,当日若非国主闲闲一句,赵虞只怕至今还蒙在鼓里,不知大良朝已易主多时。”
慕容璨瞪着他,双目仿佛两只火炬,灼灼的便要在她脸上烧出一对窟窿。语气却更冷了,道:“那便对不住了,收得军情稍迟。误了告知于你。我就觉着蹊跷了,为何这大良陈兵多日,却不见动静,原是等着你呢。”
他看着那信笺,口内读道:“三妹见字:问荷小榭一别。不觉已是经年。天心叵测,不过一步之差,致你阴差阳错远嫁他乡,而失之于我。直痛悔不忿至今。闻及尔师顾清之言,似俱为势所逼之不得已而语。更日夜难安。故此险行此着,与你一约。两日后月圆之夜,城外南端,芦苇荡中,乌来湖畔,白石桥上。请设法出城一叙。切切。兄瑾草字。”
“好。好好。”他一连赞了三个好字,听起来却个个尖厉,“孤王这算是明白了。你二人原是青梅竹马,郎有情妾有意。大军对垒,他倒敢深入敌腹,此等胆识,此等深情。可谓感天动地。只不知他怎么来,来多少人马。来到了,又怎么回。”
她这才仿佛略微清醒,募地抬头看向他。美目中,亦隐隐夹着怒火。
慕容璨看着她,高高举着那纸笺,道:“说。你们这等鸿雁传书,有了多少时候。自我们来这围场始,还是更早。怪不得你心心念念要做这两国使者。真若让你出了上河城,此刻只怕早熟门熟路,带了兵来,将这小小一处,都夷为平地了吧。”
她不甘示弱,昂首道:“国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廷大员,出生入死的将相勇士,尚可凭借美人一句空口之言,而丢官去职。况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哼。欲加之罪。”他将那手中信笺丢在案上,那话语,也好似从齿缝中迸出,“孤王倒是想起,你曾在那银翟宫中植过一株朝开暮落花,那花还有一名。是木槿花吧。木槿,吴瑾。植在窗下,举目可见。你这身在曹营心在汉,自始至终。可一日未曾变。”
她别开头,将目光投在别处,仿佛拒人千里,冷冷道:“赵虞无话可说,要杀要剐,但凭国主发怒。”
慕容璨狠狠的盯着她,眼睛因为一瞬不瞬太久,眼角竟染上一层血色,心中怒怨似极难压制,许久,才颤声道:“赵虞。你,别逼我太甚,你也不过仗着,我把你放在心里!”
她闻言,似有感触。少顷,复又回头,仰首看向他,倔强的道:“我的心在哪里,自有天知道。只是国主的心里,到底放了多少人,只有国主才一清二楚。”
慕容璨见她并不分辨,只宁死不屈,一腔怒火,竟渐渐的转化成一种哀凉,来回走了几步,语气不觉缓了下来,道:“原来吴瑾所言非虚。你同顾先生之言,果真是为情势所迫的敷衍之语。甚么情投意合,甚么白首不相离。俱是假的。而今回头一想,倒不知你所言,有几句属实。枉我苦心积虑,自始至终,原是自欺欺人。”
他忽然笑了,仿佛自嘲,夹杂着前所未有的疲倦之感,叹息着道:“当日我皇母曾言:她的心不在你身上。我还曾信誓旦旦放话,便是她的心在天上,儿子也要将之摘下来。如今看,倒是我托大了。赵虞,这不可以。你拿了我的心,你的心在哪里,我却仍不知道。”
她定定坐着,茫茫然看着虚空中某一处。心中那本直往上冲的怒意亦渐渐退了,另一波悲伤的潮水却铺天盖地的朝她打来。她一时间分辨不出这悲伤从何而来,只懂得喃喃道:“我拿了你的心么。我并不知道。”
慕容璨见她只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似乎他倾心相注,全心全意呵护的东西,她全不在意。她就在眼前,而他,已经失去了。
他失去她了,或从未得到过她。
他看着她,一颗心又冷又痛。目中酸涩,仿佛身体的某一部分,生生的遭到割舍,那处地方,皮肉骨头遮掩着,无人可见,鲜血却早已流出。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痛。
他上承天运,世间至尊。成千上万的人,成千上万的金钱,军队,疆土。这片土地上所有一切,俱归他所有,听他支配。他是这一切的主人。然则便是这样的他,肯低下他高贵的头颅,她仍然不屑一顾。他为她所做一切,皆是一场空。
她听得他极平静的道:“罢了。事已至此,我若再强留,也是无益。不必等到月圆,你持此金牌,今夜就走。”
他取下腰际的金牌,轻轻放在案上。
她只眼睁睁看着,仿佛那不是一面金牌,而是一座山,太沉重的一座山。一时竟忘了做答。
他继续道:“此牌一出,如孤王亲临。你便无人可阻。我那寝宫花房绿障之后,移开三个兰花盆子,本是个秘道,为备不时之需而设。只得国主可知。此道直通城外,至快不过半个时辰。你今晚便走,过了三更,礼部便会举国发丧。”他停下来一刻,长吸一口气,一字字道:“敏妃娘娘因突发凶疾,不治殡天。”
她听着,似已麻木。一双大眼不知如何视物,只余一片空茫。
“当*****救我一命,今日,便当两清。自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刀枪无眼,莫忘提点你们陛下小心应付。”
说罢转过身,扬长而去。
执我无心总是痴
她还是纹丝不动。一干宫人皆垂首伏地,大气不敢喘。只浅香斗胆想偷偷看他面色。然而她不过瞄了一眼,吓得复又赶紧低下头去。
素日里的慕容璨,无论何时,或喜或怒,眼神里总有一种意气,便是那种意气,支持他藐视天下,指点江山,使得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敬畏的低下头去。
而眼下,她却发现,他那一种意气,却在他眼中死去了。他的步伐很大,从后看去,也很稳健,并看不出端倪。侍从一路小跑跟在后头,一阵风似的直出宫门而去。
浅香眼见着都走了,方才站起身来,第一个冲莲娜道:“都是你,好端端当甚么耳报神。”
莲娜亦自深悔不该,这时垂泪道:“姐姐您就骂吧。这都怪我,我原想着,娘娘这样子,若出了差池,可如何是好,到时候问下来,我们哪里担得了这干系。谁曾想……”
浅香又恨又忧,跺了跺脚。一甩袖子,还来劝她。
莲娜亦跟进来,跪在地上哭诉。
她轻声道:“都去。容我静一静。”
她们见状,料到劝也枉然。只得依言退了下去。
日影一点一点的偏过去,偏过去。渐渐的映在了淡青似烟的纱窗上,案上巨大的笔海,林立的毛笔,一摞的书籍,一只彩绘薄胎的茶盅,小小的端砚,便都拖出长而夸张的影子。
她还是老僧入定般坐在原处。西沉的太阳光从外头射进来,打在她脸上。勾勒出她纹丝不动的侧脸,面上的汗毛,皆清晰能见。
浅香来回看了几十回。只束手无策。
这时候,终忍不住,又走了进来。哀哀道:“这一清早到现在,你滴水未进,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她一壁说,一壁蹲下身来,轻轻摇撼着她,哭道:“喝一点水。就喝一点点。可好。”
她一任她摇撼着,只浑然未觉。
浅香继续道:“国主说那话,原是气话,你又何苦句句当真呢。不见他实则也伤透了心么。那海珠公主虽生的美,国主心里,不只还有你么。”
“这等大敌当前,他还准得你见顾师傅,吃穿用度,处处替你留着心,一日问几次,睡得好不好,心情如何。你说,他一国之君,做到这等份上。还待如何。”
“如今他虽在气头上说了那话,你过去陪个不是,说一点好听的。保管就好了。他是九五至尊,这天下人都仰戴着的,你在他面前低一低头,原也应该。是不是。”
她自顾自说了一堆,却俱如石沉大海,一点回应也无。心下顿时升起一种绝望。不由就势一歪,坐在地上,呜咽着哭将起来。如此陪着她一坐,不觉夕阳西下,一轮红日,滚圆的挂在窗外,仿佛就在眼前。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愈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浅香正自哭得头昏脑胀,不期她倒吟起诗来。一时间只愕然,随即便觉心下稍宽。因她坐了一日,如今到底开了金口。
于是小心翼翼道:“说的甚么。”
她抬了抬眼皮,方幽幽道:“一首诗,一名弃女,梨花时节,春光无限,却只能看着空寂的庭院独自落泪。因那人,永远不会来了。”
浅香听得她如此一说,方才升起的那一点小小希望,顷刻间又熄灭了。
一时间既恼她睁着眼还看不见明处,又怜她因爱而生的恐怖。于是顾不得尊卑,只气道:“都说那海珠公主不值一提。你本聪明的,独独这件事情,如此看不穿。”
谁知她摇了摇头,兀自道:“你不明白。有第一个海珠公主,便必有第二个,第三个,递一百个。并且一个比一个貌美,一个比一个年轻。我们的红颜太短暂,譬如招露,去日无多。自古君王薄幸,谁知道这点好,能维持多久。”
浅香几乎跳起来,大声道:“小姐。你为何总是心心念念想着以后,这以后之事,谁又说得清。先顾着眼下吧。眼下是好的,便是好的。”
她似充耳不闻,等一等,道:“那日听顾师傅所言,夫人因念我太甚,已卧床多时。你看,这皆因我而起,而我却连一盅汤药尚无法侍奉。岂非是枉为人女。”
浅香静下来,终于轻轻问:“那你是,打算走?”
言毕迫切的看着她,目中几乎带一丝恐惧。
她不答。
过许久,长睫闪了闪。方低不可闻的道:“终此一生,这也许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她拿起案上的金牌。不过三指来宽,边槽处细细刻着龙纹,当中用篆体铭着“励精图治”四字。底下垂着玄黄百结如意宫绦,手指触处,凉而坚硬。这本是他随身之物,轻易不取下的。
握在手里久了,靠近肌肤那一侧,便隐隐有些温热。她便五指靠拢,似要连另一边,也温暖了似的。
浅香亦不语了。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天地仿佛一对巨大的手掌,正缓缓的合拢来。室内光线便渐渐的昏暗了。许是未曾听得叫唤,宫人也不见前来掌灯。一室的暗魅憧憧当中,她二人双双默坐。
浅香只见她还是那姿势,只不知心中在盘桓甚么。只得眼睁睁看着窗外,心中仿佛端着一锅沸水,翻滚个不停。
如此下去,很快便到三更。
不知又等了多久,浅香终“霍”的一声站起来,似自言自语,道:“无论做甚么,都得吃饱饭。便是走路,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我去吃饭。”
她果真站起身,走了出去。
才走到门口。门却“吱呀”一声,先从外头开了,她吓了一跳,喝问:“做甚么?”
宫人举着灯,那一束光从打开的门里射进来,她乍一看,眼中只一片煞白。
“参见娘娘。鄂总管差奴才来请娘娘去一趟。”
仔细看了,才看清楚来人是鄂多手下的一随身随侍。
浅香回头看了她一眼,问:“何事?”
那侍从似来得颇为焦急,连珠炮似的道:“想是禁军统领付将军办砸了差事,国主下午便龙颜大怒,下午招了他来,狠狠的发了火。晚间便似有些郁结不发,独饮了几盅。许是余怒未消,适才不知因了何事,又雷霆大震,砸了不少东西。动了伤处,竟然金疮迸裂,顿时血都渗到外袍上了。鄂总管前去想压一压止血,亦被国主打了。一干人俱是近不得前。差了奴才来。如今只有娘娘了。请您速速前去看看吧。迟了恐失血太多……”
她未待他说完,立即站了起来。抬腿便走。
一壁问:“都流血多长时间了?”
“怕有一会子了。鄂总管见不行,便差奴才火速过来了。”
她步子极快,声音便有些不定,责怪道:“如何不早一些来。”
又问:“传了医官不曾。”
“已经去了。”
她越走越快,一干人只好小跑着跟上。
还在书房外头,便听得里间吵杂不断。时有器皿坠地碎裂之声。
此花不与群花比(上)
白影一闪,她本能的避过头,身后堪堪擦了宫人肩头飞过,一只白瓷瓶子应声而落,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慕容璨正伸手往案上林林总总的书卷镇纸笔砚扫去,顷刻间漫天纸张飞起来。
一屋子的侍从皆战战兢兢,无法可想。鄂多更捂着头,只会叹气。这时候看到她来了,仿佛寻得一线生机,忙高声道:“参见敏妃娘娘。”
慕容璨抬起头来。她这才发现他满眼血丝,鬓发散乱,短短几个时辰不见,他倒变了个人似的。
并不似那随从说的饮了几盅,只怕酒意已经有了八九分。眼中神采都朦胧了。见到她,先哈哈一笑,道:“你哪里来?怎的还没有走。”
她紧走几步,便要查看他伤臂。他冷笑一声,大力一推。推得她猝不及防间倒退了数步。
慕容璨靠着大案站着,伸手指着她,狠狠的道:“你!走!”“你亦不过是个女人,我慕容璨,要甚么样的女人没有。”
她站稳了,复又走上前去。温言道:“国主醉了。”
他干笑两声,大声道:“笑话,孤王千杯不醉。再去拿酒来。”见一干人皆站着不动,于是更神情暴戾的喝道:“去。拿酒。都疯了不成,格杀勿论。”
她还是去拉他伤臂,他挣了一下,自己倒脚下虚浮,一个踉跄,朝她倒来。她情急之下不敢去架她伤臂,只拦腰抱着,无奈撑不住他体重,二人一同做了倒地葫芦。
众人一拥而上。都要来扶他二人。
慕容璨倒在地上,想是累着了,酒劲上来,亦不太动作了。她亦顾不得仪容,就势坐在地上,先看了看他那手臂。
血渍透过绷带包扎之物,已经清晰的沁到外袍上来,整条袖子,倒染了一片。
她忙小心的替他解开外袍,这一看不由更抽了一口冷气,只见他白绸中衣,自伤处至腋下,亦层层染了好大的一片。鲜血晕在白衣之上,在灯下发一种触目惊心的红。
慕容璨还自喃喃着要酒。
她吩咐:“取剪刀来。”
宫人取了剪刀过来。她接在手里,亲自将他那里外衣袍的袖管剪了。只见包扎布料已松脱,露出一线创口,皮开肉绽,血还自流个不停。
她又拿过宫人递过的洁净软巾,赶紧按在伤口上。
慕容璨似已睡着,她凝视他的脸,下颌处,已经长出青色的胡渣影子,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失血过多,面色煞白,双眉纠集一处。灯下看去,倒似那连日不曾睡好的人一般。
她看得心中凄凉,忍不住弱不可闻的道:“你这是何苦来。有多痛呀。”
谁知他竟似乎听明白了,却仍闭着双目,翻了个身,索性平躺在地上。胡乱道:“这有何痛。”
又伸出另一只手,扣了扣胸口,咕哝着道:“这里痛,才是真正的痛。”
她直直坐在地上,怔怔看着他,只觉他那数字,字字仿佛锤子,重重的敲在她心上,震得她生痛。
一室的凌乱,四散飞落的纸页,七零八落的杂散物器,倒翻的香炉,四溅的瓷器碎片。她跪坐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时间长了,膝上便传来一阵一阵的麻痹之意。眼前的男人似已熟睡,竟然微微扯起鼻鼾。
赫先政终于来了。
看了看,道:“请娘娘移一移玉步,容下官先瞧一瞧。”
她这才懂得让开。
众人把慕容璨抬到躺椅上。宫人方过来将她搀起。浅香递了一条帕子给她,又向她脸上示意。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一脸眼泪。
宫人端了水盆前来,她俯下身去,却发现盆中印着一张脸,满面哀切,泪水不受控制似的,汩汩流个不停。
浅香忙过来,扭了个手巾把子给她。温热的手巾覆在脸上,她才觉得自己稍稍回复了些知觉。
侍从们手快较快,不一刻便将书房收拾归位。赫先政已经重又包扎妥当。
向她行礼道:“伤处实不宜劳动,还是静静修养为要,本是快好了的。如今这一来……”他似不欲往下再说,只摇了摇头。
她点点头。道:“你去罢。”
赫先政自去了。她便在他旁边站定。默默看住他沉沉大睡。宫人侍从亦皆垂首站立,经过适才一番闹腾,此刻偌大一个书房,倒好似都睡着了,愈发显得鸦没雀静的。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砰”的一声,一片寂静当中,这声音来得仓促,众人倒似才被吓醒,纷纷惊疑不定看向来处。
来人满头大汗,须发皆乱,脚上只着了一只靴子,另一只已经不知去向何处。更让人诧异的是他的脸,带着一种绝望的恐惧之情。不是别人。竟然就是方才出门去的赫先政。众人皆目瞪口呆的盯着他。
他扶着门框,先大大的喘了几口。方开口,只含糊叫了一声“娘娘”。底下便仿佛有人卡住了喉咙,只噎得面无人色,愈急愈说不上来。
倒是她,轻轻道:“何事,慢慢说来。”
赫先政又连连喘了十多下,方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她闻言,先正了正色,方道:“何故如此惊慌,莫吵嚷了国主。”
赫先政似未闻及她语中不悦之意,继续一边喘息一边道:“下官方才出了寝宫,本想抄条近路走南门出城……还未下平安殿,便听得城楼一带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并间有金石相击之声,不觉心下奇怪,走过去看了看……”
此花不与群花比(下)
他的脸上恐惧之情更甚,浑身几乎都战栗着,道:“只见得四处是全副武装的禁军,领头一人振臂高呼,国主驾崩,明王英明,当为新主等语。下官一细看,那人却是统领付将军,拥着明王,直朝禁城而来……”
她闻言,浑身一震。哑然道:“当真。”
赫先政连连点头,几欲哭出来。连连道:“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他的声音苍老急促,静夜听来,仿佛天降灾祸,挟裹着无限多的惊惧,已经洪水般便要淹没过来。一干宫人自茫然间回过神来,便都个个没了六神,胆小些的,已经哭出声来。
鄂多更是几步抢至慕容璨身侧,摇撼着他,唤道:“国主,国主。醒一醒,出大乱子了。”
慕容璨还自躺在椅上,一颗头颅随着他动作左右摇来摇去,只无动于衷。
赫先政喃喃道:“国主酒醉,下官方才又用了那安神之剂,一时半刻恐难醒来。”
鄂多见状,更慌乱了。哭丧着道:“我的主上,您好选不选,偏选这等时候醉酒。这可如何是好。”
她回头看去,见他还自无知无识的沉睡,日间时常拧在一处的两道剑眉,而今倒微微舒展了些。笔挺的一管鼻子,口唇俱褪了血色,只一种苍白。更显得他一张脸,倒有种略带病态的俊美。实则他关上他睥睨世间的眸子,放低他万乘之尊的身段,也就是一世间寻常的男子。亦会失意,会痛苦,会失算。有着“人”这样物种的缺点。
她注视他极短的一会儿。忽然喝道:“静下来。”
她一把女声,娇脆清晰,却不知为何,此刻便带了一种断然的命令之势,生生将一室大难临头的慌乱吵杂压将下去。众人果真定下来看住她。
她转过身,挺一挺腰杆。吩咐道:“都打起精神,听我调派。”
“鄂多,你领着人,先将国主抬至后园花房。”
鄂多哀哀道:“娘娘,后园有何用……”
她打断他:“照我吩咐去。”
众人虽狐疑,却不敢怠慢,本是极训练有素的,当下抬起慕容璨,果到了花房。
她寻着着一壁绿障,爬满了藤蔓,花页在风中欢快的摇曳。命人移开那三只硕大的兰花盆子,趋向前略看了看。道:“把那石板掀了。”
侍从依言照做。
石板后赫然是一溜的石阶。一条黝黝甬道,直通往地底未知之处。她顾不得向众人解释这甬道由来。
便道:“明王既反,禁城定已是四下围死。此道可出城外。尔等前去,全速护送国主出城,务必寻一隐秘处安置。赫先政。”
赫先政此刻已稍稍恢复常态,忙躬身道:“下官在。”
“你跟在国主左右,若半路出甚状况,好生照看。”
“是。”
“鄂多。”她取下袖中金牌,道:“若出了城,你先差一人,速速前往驻军大营寻陈修贤将军。将此金牌面示于他,告知始末。道是我旨意,命他火速前去护驾。”
鄂多应了。
她仰起头,目视莽莽夜空,叹息道:“愿皇天庇佑。”
随即低下头来。冲鄂多缓缓道:“国主藏身处,切不可予他人知道。”鄂多慎重道:“老奴识得。”
她稍一迟疑,接着道:“谁前去送金牌传旨。”
侍从中一年纪轻的,行礼道:“奴才年轻,跑得快。愿往。”
“好。”她看着那侍从,语气却显出一种苍凉凝重来,“若你送信有功,日后定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果天道不仁,陈将军亦反了。那么你起个誓,便是死。也不能透露国主踪迹。”
那侍从果噗通跪到地上,斩钉截铁的起了一誓。
“鄂总管,若至天亮,发现形势未变,便请速回泰和,另谋他计。鶻孜社稷江山千钧重担,今夜便在尔等几人肩上了。万望诸位莫负国主往日恩典,今日便将国主托付诸位了。日后论功行赏,自不必多说。”
鄂多此刻才察觉出来,不由问:“娘娘您呢。”
她倒笑了笑,道:“我还能如何,定然得守在前头。拖得一时是一时。”
浅香闻言,不由尖声道:“娘娘。……“
她抬了抬手,示意她噤声。冲他们道:“事不宜迟,速去。”
今夜倒没有月亮,后园花木扶疏,她头顶是漆黑无边的天。灯光打在她脸上,猛然一看,倒有一种朦胧的光晕。衬得她便似天人一般。
鄂多不由老泪纵横,道:“请娘娘受老奴一拜。愿娘娘洪福齐天,逢凶化吉。”
果跪下去咚咚咚扣了几个响头。一折身,领着人架起慕容璨,便入了秘道。
众人又将花盆按原样恢复了。看上去,便同日常无异。
她回至前厅,便唤浅香:“不拘甚么热热的吃食,替我拿一些来。”
“取我妆夹披戴。”
“将这正殿一应门窗俱开了,将所有灯烛全部点上。”
众人已唯会听她号令。一时脚步匆匆,不一刻,便办妥了。
她便于大殿正中坐定。道:“都给我镇定些。听我差遣行事。”
一阵踏步人声交错吵杂由远渐近,不一刻,便到了跟前。四围将这正殿团团围住。
莫道红颜不解诗(上)
大队人马本来势汹汹,刀光血气,此刻见这大殿灯火通明,房门大开,宽阔的正殿之上,她一人盛装华服,花团锦簇的坐于上首,身后宫人尽皆垂目侍立。面前一高脚木几,桌上茶盅,尚缓缓冒着袅袅烟雾。一看之下,仿佛一天一地的外头狂风骤雨,到此地,忽然间竟风和日丽来起来。
那付尔东同慕容珏二人,见这阵仗,显然是等着他们来。一壁狐疑,一壁心便渐渐沉了下去。
她似浑然不觉刀光剑影已将这大殿围得铁桶一般,先悠悠然端起茶盅抿了一抿,方缓缓道:“这茶都凉了。皇弟缘何姗姗来迟。”
慕容珏还自未言语,他身侧的付尔东倒剑尖朝她一指,愤而道:“休得胡言,快快交出昏君。可免你一死。”
她置若罔闻,还拿目注视慕容珏,道:“皇弟深夜奔走,想必亦已劳泛,何不坐下来,饮杯茶,解解渴。”
她面前那一几之上,果另有一盅。真似等着客人前来一般。
付尔东又道:“谁人有空同你饮茶。说,那昏君在何处?”
只听得重重的一声响,她手中茶盅扣在案几之上,杯中茶水便淋漓四处流开去。里里外外诸人均楞了楞。见她瞬间已经沉下脸来,厉声喝道:“大胆奴才,我同明荆王叙叙家常,哪里轮得到你多嘴。枉你付家世代忠臣,一门清白。替我去问问付丛越,如何竟养出你这一逆子。你们付家上百年的脸面,俱给你丢尽了。”
付尔东因连日来屡屡无故得咎,又罢了他兵权,今夜又遭训斥,心中冤惧怒交加,一时冲动。因知明王性子轻狂,素日同慕容璨又诸多不满,得了密报,听闻慕容璨金疮迸裂,口吐鲜血,似已危在旦夕。方用言语鼓动于他,便想凭自己禁卫统领之职,连夜入宫,自是神不知鬼不觉。
而今先见里外只得赵虞一人,心下已经冷了大半。又提起他老父。不由楞了一楞。
宫人走上前来,取下她手腕上的碧玉镯子,先替她将手上的茶水擦拭干净了。又细细替她将玉镯子擦拭干净了。便要替她戴上。
她接在手里,平了平气,一壁慢条斯理的往手上套,一壁道:“皇弟难道不想知道,国主为何偏将我留下来,在着等着。”
她说话间似也漫不经心,言毕方抬起眼皮,淡淡的看他一眼。
她们素日里亦曾有过照面,初初相见那日,她身着嫁衣,一身通红,见驾时屡屡以下犯上,仿佛一枝带刺的玫瑰。往后宫中庆典饮宴之时,见她总是一身素净,并不多话,倒仿佛空谷幽兰一般。今日一见,又是另一番模样,一时便也有些摸不着她底细。于是抱了抱拳,道:“臣弟有几句话要禀报国主,请娘娘通报一声。”
她冲着他一笑,道:“这里外你们都看过了,可曾见着国主。”
慕容珏道:“国主既是早有预备,如何留待娘娘一人在此。”
她看着他,倒似目露责难,柔声道:“皇弟糊涂。受人挑唆,做出此等大不敬之事。国主却不糊涂,外头兵临城下,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此等时刻,若传出我宫廷内乱,皇弟逼宫,而国主阻杀之。激战于禁城之中,血流成河。外人不打,自己家人倒先打起来了。这等事,敌国听闻,当作何想。我方将士听闻,当作何想。此为其一。”
莫道红颜不解诗(中)
付尔东见明王似有犹疑之意,不由急怒交加,“锵”的一声,抽出腰间配剑,剑尖朝她一指,急道:“明王莫听这妖妃胡编乱造,拖延时候。”
她淡然道:“急甚么,国主若果真如你们所言,业已驾崩。我一弱女子,还不是任尔等处置。若那流言是假。”她朝四围明晃晃的刀枪剑阵瞄了一眼,轻飘飘的道:“尔等该当何罪,自己慢慢想吧。”
众人被她一说,只觉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本如狼似虎的神情,也不自觉委顿了。
付尔东行前几步,仗剑欲刺,口内道:“我杀这妖妃。”
慕容珏一抬手,阻住他,沉声道:“退下。”
付尔东无法,纵再焦躁,亦只得依言咬牙退出门外去。
慕容珏问道:“臣弟但闻娘娘极得爱宠,眼下缘何倒置娘娘孤身一人于此险地。”
她自座上款款站起,宫人便忙趋上前去,替她理直皱褶的裙摆。
“我时闻国主赞皇弟聪颖过人,如今这等大事。为何又想不清楚。若是如今国主在座,皇弟此来,便是忤逆谋反既成事实。这谋反该如何治罪,皇弟断比我清楚。那时便是再国主顾念旧情,千方百计想要网开一面,又如何得成。此其二。之所以留我在此,也只是算定皇弟不过一时被人蒙蔽,失了常性,不至真正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此其三。再者我身为国主妃子,受他浩荡皇恩,为家和气,为国安定,做这点小事,又算什么。此其四。”
她走到他面前,目视他:“综上四点,皇弟觉得。独见我一人在此,是否还算合理。”
慕容珏似不敢与她对视,微微别开头去。道:“事已至此,便是纵有一万宗理由。亦晚矣。”
“不。”她肯定道:“皇弟不见,此偌大一个行宫,一兵一卒皆不曾布下么。国主此意,是为化干戈,而非动干戈。皇弟还不明白。”
大殿门户大开着,晚风吹进来,长长的白纱垂帘,便鼓胀成一片片饱满的帆页,风息了,便温柔的缩回原状去。细长的鹅颈宫灯,优雅的一盏盏自高处垂下,宫人一色淡碧的宫装,垂目肃立一旁。她的白底子大朵玫红团花的袍袖,便如绿从中的一点红。那些腾腾杀气,到了此处,顿为化解了。
使人觉得,他们此来,实在更应该是来饮茶的。
偏偏付尔东在门外喊道:“明王切莫轻信她所言。末将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不过因人随口一句话。便丢官去职,动辄得咎。此等昏君,知你带兵入宫,岂能轻易容你。”
慕容珏似被说到痛处,不由双眉一挑,目中便有锋芒闪现。
她看在眼内,温言道:“国主行前,曾嘱我问问皇弟:那年隆冬,在上苑结冰的湖上玩耍,不甚掉到冰窟窿里,皇弟是怎么上来的。”
慕容珏微微一愣,方答:“当时侍从皆不在身边,是国主亲身跳下水去,将我托上来的。”
鼎中一枝焚香快要燃尽,一截长长的香灰,掩盖着一线若有若无的火星。她随手执起一旁剔灯花用的挑子,轻轻拨了拨,那香灰便倏忽掉了。宫人立即上前,另将一条新的换上。
她淡然道:“皇弟原不曾忘。”
慕容珏却似发了癫狂,瞬间变了面色,又怒又悲,道:“是。我这一命却系为他所救。幼时两小无猜长在一处,事事以他为样,以师傅随口赞一句‘似你皇兄’为荣。更兼太后照拂,同吃同住养在膝下,故虽自幼无父无母,并不觉缺憾。然则事实是甚么,便是这样我敬之如兄如母之人。原是我杀父仇人。这等残酷真相揭露,我待如何自处。”他越说越激动,铠甲上的金片子一阵细索做响:“鶻孜有今日之疆土,这等兵强马壮,周边部族俯首称臣,全赖我父。天下是我父亲打出来的,这国主之位,本来就是我的。”
莫道红颜不解诗(下)
她静静等他说完,方叹息一声,目中一派怜悯,道:“皇弟宁可信听来的姑妄之言,亦不愿信自己的心。”她摇着头,“何其悲哉!”
慕容珏扬起头,决然道:“今日之慕容璨,已非当日处处照拂我之兄长。他为权术,处心积虑,早已忘记人间情义。”
她问:“皇弟何出此言?”
慕容珏自鼻中冷哼一声,道:“他知我本欲求那海珠公主。面上只当作不知,倒早早的放她返还大漠。是以人人谓他仁厚,心胸如海纳百川。谁知道那围场中箭一事,本是他指使她所为,原本是要她惊了那坐骑,而治她罪,而编派上付尔东,前前后后不过一场大戏,要的便是付尔东手上这十万兵权。你半路杀出这一场,怕才是不曾排演的。”
她闻言,心中一连便过了几个念头。面上却不露声色。
还道:“这普天之下,皇弟要甚么样的美人没有。去了好的。必还有更好的。你自然明白,这身为天子,亦有许多不得己和不情愿之处,事事先得顾着大局。如今大敌当前,至要紧后方稳定。皇弟胸中经纬纵横,这道理自然较之我一妇人明白。”
慕容珏这时候倒看着她,不为所动,道:“竟连娘娘也这样说么。”
她想了想,却忽然道:“是了。如果真认定是那人,便是天下所有人都送至面前,也及不上那人毫发。”她居然又叹息一声,温柔而苍凉的道:“为了那人,把意气送了,把江山送了,甚至把命送了,都还是值得的。只是多半时候,命运多桀,造化弄人,天不遂人愿。是以时常劳燕分飞,或近在跟前,实远在天边。”
她耳上一副碧玉珠子,两只眼睛似的贴在小巧的耳垂之上,挺括的衣领子松松护着一管凝脂样的颈子,之后繁复的刺绣团花一路铺天盖地的撒下去,撒下去,直在那乌亮的砖地之上,亦撒了一圈,她便在那一堆热闹的簇拥之下,婷婷而立。面上一种哀切,看起来,便有种说不出的凄艳。
慕容珏聚了聚心神,方道:“是以娘娘为了国主,甘愿以身涉险,全然不见自身安危。”
她抬起头,似是从沉思中回过神,讶然道:“皇弟说的甚么。我不过是想起一些听来的一些旧事,心生慨叹罢了。”
付尔东看不下去,高叫道:“明王莫非忘了来意么。倒真真叙起了家常。”
慕容珏回身喝道:“本王自有分寸,何须你处处多嘴。”
她冷冷接着道:“养不教,父之过。付丛越两朝老臣,门生遍布天下。只不知为何,忘了教你为人臣子的道理。主子谈话,何来你奴才插嘴的余地。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今日国主便是要将我置于虎狼之口,而引袖作壁上观,以证明王心意。我亦无话可说。”
付尔东面色铁青,恨在心中,一时间也自无法可施。
慕容珏道:“娘娘情义,臣弟叹服。”他声音平平,倒一改往日的傲然之色,极具诚恳。“国主得你,何其幸哉。”
她淡然一笑,却道:“此言差矣。真正感动世间的情义,原是不必说出口的。愿为他做一切,而毋需他回报。甚至毋需他懂得。”
慕容珏道:“人人付出,总会渴求回应。臣弟却并不知还有这样一等情义。”
她轻轻问:“皇弟对于和琛王与太后,知道多少。”
慕容珏闻言,难掩语中嘲讽,道:“臣弟该知道的。俱知道了。”
她却不在意。仍道:“皇弟知道的,会不会只是其中一面。”
慕容珏又恢复了他往日的傲岸之状,一对狭长凤目,微微眯起,道:“娘娘玄外之音,莫非还有一面。”
“这万事万物,俱有它不同的方方面面。只有时候,咱们被某一面,阻住了眼睛。而看不全的,极有可能是很要紧的。”她转过身,缓缓的往座上走去,一壁道:“太后生前久居玉华山,我有幸侍侯过她老人家一些时日。是以她临行前说的几句话,倒并不曾避着我。皇弟何不也听听另外一面之词呢。”
任是无情也动容(上)
慕容珏不由自主跟在她身后走了数步,方觉不妥,停在原地。他周身铠甲,腰间悬着宝剑,五官线条本略失于秀气,平日里纯靠眉端眼角一股锐气掩盖。此时他将一只手放在腰间剑柄之上,唇角微扬,倒似好整以暇似的。道:“娘娘莫非想编出个故事来,换了我的想法。”
他看着她不紧不慢的落了坐,唇际仿佛一丝笑意,只那笑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邪魅轻慢之意,道:“只可惜,娘娘虽冰雪聪明,才可咏絮。也难于让我改变心意。直白一点,无论你说甚么,做甚么,今日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娘娘别白费了心机。”
他不等她答话,自顾自在殿中广阔的空地上跨了几步,又道:“这行宫四下已被围困,便是一只飞鸟,顷刻料也难飞出去。何况一负伤之人。娘娘何不爽快些,将国主下落道来,大家也好省了口舌。臣弟这也不过,想拿回自己的东西罢了。”
她看着鼎中升起的一点若有若无的烟雾,道:“前头说过的,皇弟要杀我,我哪有还手之力。只是我赵虞死不足惜,若和琛王在天有灵,看见皇弟因偏信谗言,坏了他毕生心血维护的东西,引得同室操戈,举国动荡,甚至外敌乘虚而入。不知当如何扼腕顿足叹息。”
慕容珏还自笑道:“那我便听听娘娘将如何粉饰这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实”
她先默然一会,倒仿佛不知道从何说起。接着方凝重道:“二位先人均已作古,再拿来说道,是谓不敬。只是若不说,皇弟因此最终铸下大错,今日我便难辞其咎。”
她将目光投在他眼中,问道:“皇弟认为,太后为何自幼将你带在身边?”
慕容珏冷冷道:“或许良心不安,或许也只见我一幼童,无甚威胁。”
她又问:“用视如己出来形容,皇弟可还同意?”
慕容珏别开头去,自鼻中哼一声,算是作答。
“少年太后与和琛王,金童玉女似的一对,二人心心相印,本是尘世中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不料后来太后应招入宫,受了册封,前缘无法再续。外人看来,她们之过往,便是如此埋葬了。不亲身经历的人不会知道,一旦情根深种,要它连根拔起,谈何容易。更何况,据我所知,和琛王还是那世间旷古难逢的痴情男子。故终其一生,困在情网之中,进退不得。早些年,太后在宫中并不得势。先主故去之后,更是孤立无援。和琛王因此四处征战,不断扩张自己的权势,只为能于这风云变幻的后宫与朝堂的争斗中护她周全。在那些年月中,我们恐怕无法想象吧,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连对方的衣边尚无法碰触。俗世的规矩如同一个永远无法跨越的瀚海,她们站在这海的两端,不愿背过身离去,却又无法更近。皇弟,你试想一想,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与煎熬。”
“人人只道和琛王权倾朝野,热衷把持朝政。他们都错了,皇弟你。亦错了。他只是不能割舍他心中的爱人。他为她做这一切,一定既痛苦,又快乐。不断的让希望化作灰烬,又在那灰烬中生出新的希望。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他要的不是江山宝座。太后临终前曾说,如果他想要这位子,原是指掌间事。爱一个人,不是罪过。被爱的那个人,也不是罪过。这一重内情,不知道皇弟了解多少。”
他幼年丧母,极有限的一点父亲的记忆,总是见他一脸郁郁,十分暴戾,等闲是不露笑脸的。是以对于父亲,他记得的只有畏惧。倒是后来进了宫,有了慕容璨为玩伴,太后亦慈爱。他倒在此享受了些家庭的温暖之意。直至他封王之后,自立门户。身边来往的人多嘴杂,给他灌输的却是另外一番道理。使他不得不从那种温情里抽身出来,转而换作一种仇恨。
此刻他听的,又是从前从未听过的一样说法。
他无法抉择那一种说法更可信。旁人便看到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目中神色,变幻不定。
付尔东眼见那宫人又上前换了一枝熏香,心中忽然明白过来。便再顾忌不得,大声道:“明王莫中她之计,这妖妃诡计多端,明明是在拖延时间。”
慕容珏闻言,悚然一惊,紧走几步,至她跟前,沉声道:“娘娘若再不说出国主下落,可怪不得臣弟要硬起心肠,今日这大殿之上,便是娘娘玉殒香消之地了。”
见她轻轻的放下手中茶盅,冲他嫣然一笑,道:“皇弟见我像是怕死的模样么?”
大殿又高又阔,虽是行宫,然四处仍是精雕细刻,她身后一丈来长的大驾屏风,浩荡描着云海日出之胜景,旭日通红,海景蔚蓝,白浪滚滚。她本一纤纤玉人,不知为何,看起来总有种大马金刀之势。
慕容珏被她这一笑,不由怒从心起。“锵”的一声抽出腰间宝剑,只一指,便架到她颈上。问道:“你说不说?”
她缓缓收了笑意,仿佛一朵开得正艳的花,缓缓的合拢它们的花瓣。接着无言闭上眼睛。算是做答。
她身后的宫人“噗通”跪在地上,颤抖着道:“明王请手下留情,娘娘亦不过奉命行事。委实不知道国主下落。”
她的脸还是一潭静水似的,波澜不惊,声音却严厉起来,道:“浅香,站起来。”
慕容珏耐性似已用尽,猛然暴喝一声,道:“慕容璨在哪里?”
任是无情也动容(下)
她答:“皇弟既是反意已决,何须多言,不如给个痛快。”语调不高,但每个人都听得出那斩钉截铁之意。
慕容珏被她逼得没有余地,目中渐渐便涌上杀气,道:“我本不欲杀你。只你一心要做巾帼英雄,视死如归。那也成全你。你说的,求仁得仁!”
他持剑的手微微的后退少许,下一刻往前一送,她便血溅五步。
浅香已经哭倒。其余宫人无不战栗着蒙上眼睛。
一股萧杀之气,早已卷走先前的温情缱绻。门外林立的禁军,此刻皆屏息静气,等他那一剑下去。
空气似被关住的死水,已经停止流动。
却听得一人沉声道:“住手。”
这声音来得突然,仿佛猝然间有人朝这死水当中投了一块巨石。一干人本已放下的兵器,此刻吓得纷纷扬起,对准声音的来处。
雪亮的灯光下,只见屏风后闲闲转出一人。明黄衣饰,玉带扣腰,金冠束发。明明身无长物,众人却觉得迎头来了千军万马,恨不能即刻夺路走避。
他那伤臂还缠着绷带,另一只手负于身后,闲庭信步似的走出来。身后跟着鄂多。仿佛从一开始,便在那屏风后站着似的。
这里里外外,每一寸地方,他们自然都不曾漏下。此刻他突然从天而降,每个人,无不又惊又惧。
慕容珏一时也慌了,几乎是本能的收了长剑。
赵虞同样大吃一惊,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慕容璨行至慕容珏面前,平平看住他。缓缓道:“你真是来杀我的。”
慕容珏本已仿佛是一柄出鞘的利剑,周身俱是杀气。而慕容璨淡定,毫无张力,倒像一个更大更强的气场,使他那杀气进不得前来。
慕容珏紧紧攥住手中的剑,似要藉此吸取些力量,用来同他抗衡。
慕容璨仍直视他,道:“你忘了,咱们的武艺本同受一师,往日里比试,总是你赢得多,输得少。那不过我让着你。知道为什么么?”
他踱开一步,仰仰头,仿佛虚空中有人在高处看着。“只因当日我皇母曾言,我是兄长,该让着点弟弟,兄弟同心,方能其利断金。皇弟,时至今日,你说一说,我该不该还让着你。”
“不。”慕容珏叫道,眼泪从他的面上爬下来,两条长眉一高一低拧在一处,这使得他的脸看起来,便有一种扭曲之态,他绝望的叫道:“你骗我,你从未当我是你弟弟。你们都骗我。”
他的长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人好似也失去了倚靠,直直的坐到地上去,兀自哭着,喃喃道:“都骗我。”
慕容璨不再理会他,冲着外头一干人,道:“尔等回头去看一看。”
众人皆回过头去,只见不知何时,举目所见之处,已经尽是通明的火炬,在他们的包围圈子之外,已经有一个更大更密不透风的包围圈,正在慢慢的缩紧过来。
慕容璨叹息一声,仿佛疲倦以极,道:“孤王不想在自己家里动刀兵,若是为误信流言而来的。便速速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外头这一干禁卫,本多是听说他命不久矣,若拥立新主,自然有望高升。如今见他人还好好的,早已吓得不轻。又主帅已倒,后有重兵,见他有此一言,莫不感觉绝处逢生,纷纷框框当当丢了兵器。
只付尔东自知罪不可恕,尤作孤注一掷,劈手夺下一人手中弓箭,便要射向慕容璨。旁边的人识的风向,哪容得他动手,一拥而上,捆了个结实。
这些人来的快,去得也迅疾。慕容珏似是魇着了一般,还自不断喃喃自语。宫人忙将他架了下去。
她这才问道:“国主如何竟又回来了?”
他行至她面前,触了触她的脸。倒似要证明这真幻一般,方柔声道:“你孤身一人护我,我又岂能真正只留待你一人远走。”
她今日连遭波折,又一日水米未进。方才不过凭着一口真气,此刻松弛下来,才觉天旋地转,不由身子一软,便摇摇欲坠。慕容璨忙伸手揽住,叹道:“上苍怜我,未曾让我晚这一步,若不然,岂非终身抱憾,再无心安之日。”
兔苑春归处处花(上)
慕容璨议了一天的军务,至晚方歇。用了晚膳,正饮茶间。陈修贤忽然匆匆奔了进来。在他耳际轻轻回了数句。
鄂多便见慕容璨脸色沉了下来。将送到嘴边的茶盅缓缓放回桌面。
陈修贤垂手立在一侧,似等着示下。
慕容璨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倒还看不出端倪。只极凝重似的,健侧那手不自觉握成拳状,负在身后。
陈修贤似等的甚急,低声道:“末将这就传令紧闭城门?”
慕容璨不答,走了数步,似下了决心。鄂多见他握着的拳头一放,亦低声道:“让他去吧。”
陈修贤一愕,转瞬既道:“是。”
便又匆匆退了出去。
鄂多见气氛甚是不寻常,料到是军务。不敢造次,只在外头凝神听候。
少顷,只闻帘子一响,慕容璨疾步走了出来。他不敢多问,只即刻招了人跟在后头。
慕容璨健步如飞,迎面便如有股劲风,一下下的扯着他袍子的下摆。两个侍从跑着小步,将灯照在他脚下。
他一直闷声不响的疾行,出了正殿,过了英华,武华等殿,直沿着那城楼一路前行,上了南城的城楼。方停了下来。
这行宫因不比禁城,只得一重围墙护城,出了这大门,外头便是四通八达的街市民居。此刻已是入夜,因有禁令,故此街上的人烟灯火稀疏,只余下酒楼的帘幌,时不时孤寂的动一动。
鄂多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还在喘息未定间,听得他道:“把灯熄了。”
侍从立即熄了手中的宫灯。雪亮的月光,立即穿透洞开的大窗,迎面铺在整齐的方砖之上。更多的地方便陷入了幽暗当中。
外头自然是一夜的月色,宫墙如同一个巨大的臂弯,无穷无尽的延伸出去,拖着长长的影子,生生划分出内外两重不同的世界。守城的兵士便隐在那些阴影里。只余枪头的一点银色,如破土而出的新笋,长在月光之中。
不一刻,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在这静夜当中,显得额外的清脆。月色当中,一前一后两骑,俱是一色的宫人装束,披着白缎斗篷,风兜盖着头。看不清容貌。
驶至城下,便听得守卫扬声问:“甚么人?”
前头骑上那女子朗声回道:“我二人奉敏妃娘娘之命出城一趟,烦请开开城门?”
鄂多听得真切,知是浅香的声音。
不由心下疑惑。却见慕容璨一瞬不瞬,直直盯着后头微微垂首的另一宫人。黑暗中,一双眸子不知为何,竟仿佛能发光似的,隐隐有一种星芒闪烁。
鄂多见那女子容长身材,虽看不到脸,却似是有种说不出的袅娜之态,一时正觉眼熟。
守卫验了牌子,城门一阵沉重的吱嘎作响,她二人便放开马蹄,一路向南奔驰而去。
慕容璨目光只追着看不到了,还自怔在远处。
鄂多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心中揣揣,想起陈修贤适才所言,方醒悟慕容璨口中的“他”,原应该是“她”才对。
她二人一路疾奔,果然出了市郊不远,房舍渐渐稀落了,便见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芦苇荡子,正踌躇间。不知何处闪出一人,便在马上施了一礼,问道:“可是平昌郡主前来?”
浅香应道:“是。”
那人道:“请随我来。”
随即拨转马头,循着一条小道,头也不回的往苇荡中心而去。
苇荡子中,果有一湖。领路人放缓速度,恭声提示:“路多荆草,请小心脚下。”
这一路显见是有人刻意修整过的,草叶砍开,还整齐铺上了石子。
不久,便见湖上小小一座石桥。桥畔人影憧憧,月色下听得声响,纷纷探头相望。
浅香在前,先自惊喜交加的叫了一声,“大公子。”慌忙从马上跳下来,跌跌撞撞的冲了过去。
一条人影应了一声,赶忙走过来扶住就要下拜的浅香。喜道:“是浅香么?你们真的来了么?”
浅香早已语无伦次,只懂得点头,道:“是,小姐。小姐也来了。”
她方下得马来,赵皓已经三步并作一步抢至她前面。一壁道:“妹妹。”
月下看得清楚,正是他朝朝暮暮回想过无数次的大哥。一瞬间眼泪决堤了似的,还未开声,已经先滂沱着流了一脸。
半晌,方颤声道:“大哥。”
赵皓亦压制不住眼泪,情不自禁将她拥住,哽咽着道:“哥哥以为,今生今世,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如今你来了。可真好。”
她挣开来,仰首看住她哥哥的脸,一壁笑着道:“让我看看清楚,这可不是做梦。”
他哥哥擦了擦她面上的泪珠,含泪笑道:“我的小妹妹。这都是真的。哥哥来了,来带你回家。”
兔苑春归处处花(中)
她向一堆人中看了看,道:“二哥不曾来么?”
赵皓笑道:“莫忘记这是哪里,以为是家里后园么,谁想来都来。”
她微微有些失望,只问:“父母都还好么?”
“都极思念你。母亲那精神,是大不如前了。”言毕不由得垂下头去。
她一腔喜悦,顿时减了一半。紧紧纂着她大哥双手,一时不知说甚么好。
倒是她大哥,抬起头,往那桥上扬了扬首,道:“你看。那是谁?”
不过湖面上小小一座拱桥,她这才留意到,桥上一人临风而立,正自居高俯视着她们。
她走得近了,才能看清那人模样。仍不太置信的道:“六哥。果真是你?”
月色如银,美得恍惚。她沐在月光之中,眉眼如旧,更如一个不甚真实的梦一般。吴瑾觉得自己脚下仿佛生了根,因为渴念这一刻太久,反而害怕靠近。
“是我。”他连声音也不敢太高,“三妹妹,你瘦了。”
她闻言,不由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心内五味杂陈,喃喃道:“会么?六哥你好不好。”
她确是瘦了,那张面孔犹如刻在他记忆当中,千真万确,腮上本略带一点点婴儿般的圆润憨肥之态,如今俱褪尽了,只余下一张瓜子脸,更显玲珑。
他却不回答,只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我算是明白这诗词是如何写就的了。你近一些,让我看看是否是在梦中。”
她目中又泛起泪光,果真走上前几步。至他跟前。
“彼时纷纷传言,道你在军中遇难。我一直信以为真,直至不久之前……”
“是我错。你一定担足心事。事出无奈,那时三王子珙,苦苦相逼,欲置我于死地,我不得不传出假死之讯以惑他。”
“你一定吃了不少的苦。”
她的目中关切之情毕露,他不由得沉重的叹了口气,凄然道:“同室操戈,兄弟相残。平昌,这实实非我所欲。奈何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不犯人,人亦犯我。我不过想立了战功,求父皇一旨赐婚。而后和和美美的过日子。谁知历经九死一生,还在半途,已经听闻你被送往鶻孜。天不与我,逼得我一步步的走至今天。”
他笑了笑,又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心中祈求,愿你能平平安安的。等得到我来。幸得,天可怜见,今*****竟来了。”
她亦笑着,轻轻道:“你也平安,这真好。”
赵皓拢过马来,道:“事不宜迟。有话咱们回头说。还是速速离去要紧。”
吴瑾点点头,回首微笑着看住她。
她目中方才干掉的眼泪,又一次溢满上来。只定定站在原处。
吴瑾只道她猝然相见,便是同他一般,还沉浸在那无法置信当中。于是示意了数次。
她方道:“我不走。”
他们所选之处人烟稀少,是以除了风过草叶的声音,四周是极安静的。众人听得分明,不由齐齐发出低低的惊诧之声。
吴瑾自是更加不解,焦虑道:“三妹妹?”
她直视他,肯定的道:“我不能走。”
吴瑾怔在当地,不知她何出此言:“那未……?”
“赵虞早已嫁为人妇,这是实事。天下皆知。”
“是。但那又如何,在我心中。只有素日里冰清玉洁的三妹妹。”吴瑾急道,恐她不信,又加重语气,道:“此心真挚,可鉴日月!”
她的眼泪滚下面来。摇首道:“不。不是了。六哥自然不是当日的六哥,妹妹也亦不是当日的妹妹。人世倥偬,冥冥中自有命定。姑不论夫君待我情深意重,爱护有加。便他不是如此,当日两国有约在先,割地送女以和。眼下我若如此一去,便是背信弃义,失理于人,如因此又生干戈,赵虞岂非应了红颜祸水一说。料想我爹爹得知,定不赞同。”
她的脸是他魂牵梦绕的,在心中反复温习过无数次。眉目倒还是那眉目。
他的心一分一分的沉下来,终于道:“三妹妹果然不再是昔时的三妹妹了。”
“是。六哥。实则你亦十分明白。你也不再是当日的六哥了。是不是。如今的你,肩负万千黎民仰戴,一国荣辱皆靠你一肩来挑。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是做不得的。”
他自嘲的一笑,道:“对。像此等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与你相会,给外头人知道了,不必等慕容璨杀我。我倒先给谏官们的唾沫淹死了。”
“时间匆促。六哥,赵虞此来。第一是为了亲眼瞧一瞧亲人们。第二,有一事相求。”
吴瑾道:“甚么事。你说,但凡我办得到的。定不负你。”
“我曾与国主有一约定。他应诺于我,有生之年,不带兵踏出上河城一步。”她殷殷看着他,目光热切,道:“六哥,何不各退一步,还如当日顾师傅所言,开城通商,两国真正百年交好。岂不是两国百姓无上的福祉。”
吴瑾退后一步,微微侧开身子,向着湖面,讪笑道:“这是怎么了。这两国百姓的安危,如今倒身系在你一介小女子身上了。”
兔苑春归处处花(完结)
他又退后一步,背向着她,苍然道:“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独独是你。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为什么会是你。明明我见你在先的。”
桥下是一潭清水,茂盛青绿的芦苇,因逢着生长之季,月色下碧汪汪的一片。一轮冰月沉在湖底,水波兀自轻轻的荡漾着,它只泰然不动。
她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我这所求之事,六哥可是应允?”
他不答,眼看着湖底那月亮,道:“方才我见你来。心想,天到底不负我。我们此一去,再不必投鼠忌器,明朝便可发兵攻城,一雪前耻。”
“六哥。”
“我错了。看来慕容璨非但不会杀你。还会千方百计的护着你。只是你想过没有,他到底是一国君主,宠姬三千,你何敢肯定他一路真心到底。”
她笑了笑,道:“六哥如今岂非也是一国君主,如果愿意,同样是三宫六院,三千佳丽。”
吴瑾闻言,想一想,终点头道:“可不是。我糊涂了。”
他回头,看着她,目光迷离,轻轻道:“不知为何,我总只记得那日问荷小榭中的赵虞。那个赵虞,我的三妹妹,去了哪里。”
那个调皮可爱的女子,有一点任性。人人忙不迭巴巴的往三王子跟前献殷勤的时候,只得她,来来往往,巧笑倩兮,始终投他以青眼。那是逆境中的少年不可多得的一点温暖光明之意,他不习惯,亦不敢为外人道。
她不忍,回望着他,道:“六哥,都忘了吧。古人云,先注死,后注生,都早已经注定了的。”
“是了。”他微笑着,“我应该庆幸的。你平安,并得宠爱,这便很好。已经很好了。平昌,你应承我,定要一直这样得宠下去。莫让人伤你的心,莫被惹出眼泪,一直这样美,不要憔悴,有人疼,有人惜。我不能做的,希望那个人能做得到。”
“好。”她应着,更多的眼泪流下来。已不知说甚么言语。
“过来。”他低声命令道。
她走过去。
他伸手揽住她。将头埋在她发中,闭上眼。沉重的叹息一声,道:“不过差一步,我竟失了你。”
她哽咽着,道:“六哥,你保重。请顾我父母兄弟周全。”
他放开她,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良久。似要将她一丝一毫印在心中一般。
只道:“我答应你。”
她取出那块凤凰玉,轻轻放在他掌中。道:“物归原主。愿六哥早日找到那人,可转赠于她。”
那白玉温热,尚带着她的体温。他持在手中,牢牢握住,仿佛怕那点温热消散了似的。
道:“没有了。我知道的。再不会有那个人了。平昌,如果人有来生。我一定在那等着,一步也不离开。”
她重重点头。
他又道:“你不知道,我特特种的那一园子虞美人花,就要到花季了。整整一园子呀。你不记得了吧,那花还有一名字,叫蝴蝶满园春。原是要等你去看的。”
她一壁笑着,几乎是泣不成声。道:“如果有来生,六哥的三妹妹,亦一定寸步不离的守在身旁。以报今日之盛情。只是……眼下时间急迫。就此别过吧。”
她盈盈拜下去,道:“愿吾皇万世昌盛,国泰民安,福与天齐,万万岁。”
一阵风过,远处的芦苇叶子沙沙的响着,仿佛海将涨潮。
他带着一缕苍凉的笑意,口内轻轻应道:“好。你去吧。”
她站起来,随意抹掉脸上的泪水。道:“六哥保重。”
他慎重的点点头。不再言语。
她步下桥来。
赵皓接着她,哭道:“三儿。”
她紧紧拥抱住她兄弟。更多的泪水泛滥着滚落下来。
许久,赵皓方拍着她背脊,低低道:“哥哥明白。你去吧。父母自有我们照顾。你好好的过日子。便是对他们最大的孝顺了。”
她哭出声音来。
赵皓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忍痛道:“想你出来也是冒了风险。且速回去吧。免得节外生枝。千言万语,只不必言明。你我心中俱是明白的。”
随从牵过马来。
赵皓亲将她送上了马。勉强笑着,提高声音,道:“好妹妹。咱们各自保重。山长在,水长流,总还有相见的一日。”
松了她的手,在她马股上轻轻拍了一掌,催促道:“去。”
还是方才带她入来那人领路,她胯下的马儿迈开步子,还照来路走去。
浅香亦上了马。道:“陛下保重。大公子保重。”
赵皓道:“浅香。小姐就托付给你了。”
浅香应了。相随而去。
她走开几步,终忍不住又拨转马头,还走回他哥哥身边。
在马上俯身下来,抽咽着道:“大哥。”
他大哥仰起脸,目中噙着泪,勉励似的道:“放心去。父母知你好,也同样心安的。各自在心里挂念着,不管远还是近,都很好。”
她哀哀半晌,知道非走不可了。不得不在马肚上一夹,紧随他们而去。
走得远了,回头一看。一行人还自站在原处,目送她离去。月光如一张巨大的天罗地网,天地所有的一切皆在它笼罩当中。桥上那人影额外笔直,依稀可见得偶尔一下衣角在风中拂动。
吴瑾眼看着她渐行渐远,成片的芦苇色如墨玉,月色下仿如一股股柔软的潮水,更映得她张开的雪白披风,一只大鸟一般,飞得离他更远。
该如何面对归去的日子。这一去,数不清的经年,纵使良辰好景,岂非都如同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月已渐至中天。
鄂多眼睁睁看着窗户口铺进来的长条形月光,一点点的缩回去。越来越短,越来越短。
慕容璨没有动。他们自然更加不敢动。
他心中直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一夜将吉凶如何。
仿佛过了一百年,四周银白的月光都凝结成了万载玄冰。而他们,几乎以为自己即将在这里冻成雕塑。
远处终于传来极轻微的一点点声响。起先他还未曾在意。只等得那蹄声渐行渐近,渐行渐近。已经隐约能分辨到马上的骑者,硕大洁白的披风,兜着风朝后飘去。只似那天上降下的白鸟,不一刻,便到了跟前。
那马儿奔得兴起,一声声打着响鼻。在门下意犹未尽的来回踢着步子。
他们站在楼上,清晰的听得到楼下女子略带急促的叫门的声音。
慕容璨终于动了动。走到窗边,似要探首往下看去。
他们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脸上竟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眉目毫不吝啬的舒展开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通泰之意,唇角高高扬起,便见那一口皓齿,顿时无所顾忌的露在光下。不知想起甚么,自顾自笑着,倒轻轻的摇了摇首。
微微一阵惊扰,城门复又沉重的关了起来。
马儿顺着阔直的宽道,得得而去。
在她们身后,一坛坛整齐盛放的时样锦,一色郁郁的倾情之紫,道旁雪似的满树梨花,以及远处宫墙上垂下的累累串串的红云似的九重葛。这些被月光掩盖的花与叶,瞬间都鲜亮起来。
月满天,风动云影,佳期如梦。
处处花开,原来兔苑之春,一早已归。
(完结)!
竹声新月胜当年(尾巴)
佛堂是恒久的静,烟尘渺渺,莲座上的神像低眉拈花,似是听着人世间一切的悲欢离合,又似甚么也不曾听到。
他二人恭恭敬敬的上了香,置了酒,磕了头。慕容璨静默片刻,才缓缓站起身来。赵虞亦挣扎着要从蒲团上站起来,慕容璨不等身侧的宫人前来,慌忙从旁将她架起。
一旁的阿瑚仿佛感慨良多,冲着佛像下烟雾萦绕中的长生牌位道:“您都看到了吧。国主同娘娘来看您来了,而今天下大定,四海升平,娘娘又大喜,不日将诞下麟儿,您呀,当日的心愿可都在眼前了。”
她们又站了一会。慕容璨道:“母后。改日再来看您。”
阿瑚直送出殿来。
慕容璨住了脚,道:“姑姑请回罢。”
自太后驾崩,阿瑚便在这佛堂中落了发,再足不出宫。
阿瑚应了声。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轻轻笑了。偏西的斜阳中,眼角每一条细密的纹理都透着少有的愉悦。道:“娘娘千万保重,宫中杂事实则也不少,可别太过劳神了。能交给下面人办的。都交出些去罢。”
她含笑应了。道:“多谢姑姑关爱。亦多谢姑姑替着我们日日在这陪着皇母。”
阿瑚道:“娘娘折杀奴才了。奴才是真替太后老人家高兴,才不知轻重这等絮叨。”
慕容璨道:“若她在这看着,该有多好。”语意寥落,大有憾然伤感之意。
阿瑚忙道:“她都看得到的。”
又冲着赵虞,道:“当日为着国主要立娘娘为后之事,她老人家也算费了不少思量。如今看来,倒并毋需那样打算。娘娘不日诞下龙子,实实也是名正言顺了。”
她微笑着道:“承姑姑吉言。”
阿瑚眯着双目,似有赞许,看着她,道:“太后老人家相中的人,再没有错的。娘娘这一等的贤德聪慧,贞静的性情,主持内宫,倒缺一不可。”
一旁的慕容璨此刻倒向着她笑了笑,道:“你瞧瞧,好话都叫姑姑替你说尽了。”
阿瑚忙道:“是实话。”
慕容璨见日渐西斜,微微的起了些风。又恐她站立过久,又腰酸腿痛。于是道:“我们先走了。”
阿瑚忙愈行礼送驾,他倒虚扶了一把,道:“免了。”
慢慢的出了佛堂,他便问:“可要传撵进来?”
她笑了,道:“哪里就这等娇弱了。不必。”
他想一想,便也笑了,道:“也是。医官说时常走动些,倒好。”
二人一路闲谈一路走,直行至偏殿。不远处绿障绕径,竹语森森。斜阳正在,风从林过。不知不觉便有种浑忘世事之感。
她冲那竹海微微示意,道:“住在山上那些日子,我最喜这片竹子。”
他笑着道:“知道,无竹令人俗嘛。你原是那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君子人。”
她飞了他一眼,翘起嘴角,道:“国主嘲讽我呢。”
她并不时常露这小女儿娇态。他看在眼内,不觉笑出声来。伸手揽了她肩,道:“那去林中走一走,便是我,也沾染些清气。”
一时走到那林中小亭之中,宫人一早已铺了坐垫。慕容璨恐她着凉,于是吩咐道:“去取衣裳并些热茶过来。”
她落了座,只道:“这都入夏了呢。哪里就要这样勤的添衣裳。”
他亦在她身侧落了座。道:“而今不比往时,你不再是一个人了。凡事仔细些总不错的。”
她抿嘴一笑,忽轻轻道:“第一次来着山上,也不过去年这时候。我怎么就觉着这中间仿佛相隔了许久似的。”
他沉思起来。似在回首着这一年多来经历的种种。
过一刻,方道:“可不是,这一年来的事,也不算少了。”
她接着道:“那时候还说,等得空了,咱们便同太后一块,在这山上住着。只不曾想……”
她说了一半,方醒悟到不该提起太后,徒然惹得他心中伤感。
倒是慕容璨,握住她膝盖上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学着方才阿瑚的话,道:“她看得到的。她在天上某一处,时时看着咱们呢。”
她点点头,温柔的回望着他。
因有了身孕,她的脸看起来微微丰腴了点,更显得凝脂一般细腻,一双美目,漾着温情。慕容璨看着久了,便觉胸中那颗心,也都跟着要化掉一般。不由得道:“若是那一日,你真一去不复返,这些光阴,我一个人可怎生得过。”
她闻言,轻笑道:“这样怕我走。倒为何不出手拦住。”
“下决定那一刻,真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寂寞。”他似又回到那短短的艰难的刹那,“只是如果那是你觉得更为幸福的方向,我又如何能拦着你。”
她感动了,只道:“谢谢了。当我被送出家门那一日,再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
他微笑着,将她手指护在掌心。道:“我该谢你才真。两度让你出手相救,当初口口声声说要顾念妇孺,倒算食言了。”
她摇摇头,道:“我们这是哪门子闲聊。互相谢来谢去,让人看了笑话。”又吸口气,似极满足,道:“而今两国交好,真正开城通商。每每想到这里,我便觉得做梦都开心得发笑。”
“多笑一笑,很好。你该是知道,我多么愿意看到你整日里笑盈盈的。”
斜阳落了下去,林从密密,挡下了远处的天光,她们的眉眼,便尽皆只余下幽暗的一些轮廓。
此时脉脉相对,轻言慢语,外人一看之下,也必然相信,她们实则并不需要光线,亦能清晰的辨别出对方脸上的每一处线条。
宫人拿了衣裳过来,浅香接了。送上前去。
听得慕容璨道:“便让他在千页湖畔好好呆着吧。”
赵虞道:“他原也只是少年心性,一时受人挑唆。才做出那等天理不容之事。”
浅香知她们说的,正是明荆王。那晚平了事端,朝中里外尽皆胆战心惊,人人因惧牵连而自危。、
明王被禁足千页湖。终身不得离开住所半步。
付家本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族,奈何生死攸关,于他家有关联的一干人等,莫不纷纷上疏,痛悔于他家过从甚密者有之,满纸愤忿弹劾之言者有之,只别说奏保之类了。
幸得慕容璨从轻发落,并未曾株连太甚。只趁此大肆降级革职,起用新臣,朝中权势分布,彻底重新洗牌。
慕容璨接过披肩,一壁亲手替她搭在肩头,一壁道:“我如何不知呢。”
她拉了拉衣裳,道:“也只能做成那样子了。可怜他父子二人,走了一条殊途同归之路。”
他略做沉默,方责怪道:“你呀,真白长了一副聪明心肠。好了伤疤,不记得疼。许多时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知你可还记得,旧年住在山上,太后曾拿了你用的一瓶香露。”
她微觉奇怪,道:“是呀。”
“可知太后为何巴巴的问你要这瓶子香露。”
“当时她老人家似是说,闻者虽好,这香不合我用罢。”她追忆起当日情景,方觉得某处微微有些不妥。
“哼。自然是不合你用。那香料中,原有一味,是麝香。”
她博览群书,对麝香这等名香。亦有所了解,麝香性温,为开窍醒神,活血散结良药。如青年女子常用,则可致不孕。
怪道了。太后如何会用他人用过之物。她还记得他后来嘱咐:“用甚么只管差人问我来要。莫用他人的东西。”
原是这意思。
他又道:“一路查得下来,原是有人从外头拿进宫里来,蓄意赠予人用的。她知那锦妃心思浅,便是借了她之手。传至你处。不可谓不周详。”
她闻言,似思索良久。方低声道:“都时过境迁。罢了吧。”
“当日太后曾一再嘱咐,叫莫动声色,只仔细留着心。是以到今日,才话予你知。也叫你往后,处处当着些心。”
她应了。还是低低的道:“有国主在,替我处处当着心。我又有甚么好忧虑的。”
言毕将头轻轻靠在他肩头,一阵不语。他就势揽住她,亦沉默了下来。仿佛千言万语,俱都已经说尽。
众人立在远处,都不忍出声,怕坏了这一刻的温柔缱绻。
暮色已合,一轮新月不知何时,竟已然悄悄挂在树木梢头。风声微动,数不尽的竹叶便潇潇作响,宛如小雨敲林一般,徐徐传递着初夏之夜梦幻般的无限情意。
而山河庄严,红尘静渺。他们的锦瑟年华,美眷如花,相思相守,白首相诺之心,似已摒退似水流年,在漫漫光阴之中,巍然不动。
旧年花里逢君别(番外)
午后痛快的下了一阵雷雨,太阳还未得及出来,空气倒带一点点微凉,在这夏日里,更显清新湿润,十分宜人。
赵皓走得甚急,纵是轻袍缓带,还是觉得周身热气。在‘问花楼’那阁楼上一停,过堂的风从那四处洞开的窗户间漫进来,顿时一阵凉爽,周身毛孔,俱服帖了。
吴瑾面窗而立,拿背向着他,仿佛未曾察觉来人。
赵皓只得躬身行礼,略微提了提声,道:“参见陛下。”
吴瑾这才转过身,淡淡道:“坐吧。”
赵皓道了不敢,方勉强坐下。
吴瑾提起酒樽,居然亲替他斟了一杯,道:“方才在这坐着喝酒,下了场大雨,一个人,恁地没意思,所以才叫了你来。”
赵皓慌忙接过酒樽,替他亦续上那一杯,道:“圣上平日里国事操劳,实该如此多抽些空闲出来,赏赏风花雪月。”
因方才下过雨,窗口及床下的地面被雨水漂进,一圈的湿痕。更显得精心打磨过金丝楠木黄褐的外层,仿佛带一种滟滟的流光。
他们相对而坐,侧首便是正殿整齐的琉璃屋顶,勾嵌的廊檐在蓝天下垂下凝重的剪影。吴瑾偏着首,便看着窗外。
赵皓亦觉神清气爽,同他一般闲看。过一刻,才猛然惊觉,窗木上那一种滟滟的红光,原是楼下的花正盛放,耀上来的。
而吴瑾放下酒杯,淡淡的道:“我昨夜梦见她了。”
赵皓不明所指,等一等,才如光入暗室,顿时明白过来。唯不知何言以对。只沉吟着道:“圣上。”
“真是怪了,她不曾学过吹笙吧,但我明明昨夜里见着她在那桃花树下吹笙,春裳似雪,梳着双髻……”
梦中那样真实,春风拂面,柔如她的眼波。而她,容颜清晰还是旧时模样,成片如火如荼的桃花,俱如纸上那一片渲染出来的背景似的,只为衬托她一人而设。梦中并闻不见乐声,只是他站在不远处,满心欢喜,无法言表。直至醒来,胸中还留有那饱满充实之感。只是渐渐清醒,睁眼所见,只得一轮残月,微光隐隐,投在窗纱之上,愈发的缥缈不可置信。心上那一点暖意,便极快的冷却掉了。
“圣上。还宜早拔慧剑……”赵皓说得极为艰难,“舍妹,实是没这福分。”
吴瑾又饮了一杯,良久,才道:“是我没这福分。”
不过晚了一步。一步而已。
他带兵在外,战事胶着,愈来愈坏,损兵折将过半,朝中援兵不至,粮草短缺,叛军殊死反扑。他若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只得咬牙死扛。在那些前途茫茫的日子里,每忆起她的笑脸,都能寻回一些温暖踏实。只觉如果过了难关,便能求得父皇赐婚,从此执子之手,守着现世的安稳静静的过日子。
他曾那么近的接近他所预想的那种幸福。
当日在她家后园同她作别,处处繁花开得那样的绚烂,柳丝温软,她的忧心戚戚与期待的神情。他曾以为归期便能赢得那种幸福。
三哥为什么要将她送走。成千上万的女子,这世界上数不尽的倾城佳丽。为什么独独是她。
他犯的致命的错误,不是派人意图暗杀于他,他最大的错在于,他葬送了他为之追求的人生光明。不曾经历阴暗的人不会明白,生命中有一个人,能带给你光明温暖,是多么弥足珍贵而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他一向要风得风受尽世间宠爱的三哥是不会明白的。
赵皓陪他默坐一会,接连饮了几杯,终于忍不住劝道:“圣上如今不比往时,有社稷江山在身,还宜多多保证。便是饮酒,亦请约束着些吧。”
吴瑾皱了皱眉,语意萧条,道:“是啊。做了这江山的主人,便得事事处处谨慎自持,方是为君之道。话不可胡言,酒不能多饮。便是忧伤悲虑之情,亦不可外露。”他再一次斟满一杯,仰首喝下去,“可是建之,我要这江山何用,我要这三千殿宇,无数佳丽何用。我告诉你,不是她。便是这世间种种,在我眼中,皆是枯槁,满目荒凉。我把这些给你吧,你替我去将她换回来。”
“圣上,您醉了。”
吴瑾闻言,淡然一笑,道:“你不曾爱上一个人。你哪里明白。”
“臣……”赵皓踌躇,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罢了。如今连你,也无法说上一句心里话了。”他挥挥手,道:“你去吧。”
赵皓领旨,只得站起来,叩首离去。
来时步履匆匆,不曾留意,此刻下得楼来,才发现园中满园嫣红,一色的虞美人,株株怒放,不依不饶似的,鲜艳明媚当中,夹杂一种难言的妩媚之态,分明死而后已。
相传这种花乃项羽兵败之日,虞姬为免拖累于他,自刎帐下,她的鲜血所溅之处,便开出一朵朵鲜花,皆是其色如血,后人便以虞姬之名命之。这花开时,花茎细幼,在风中摇摆,只如蝶群翩翩,故此又名蝴蝶满园春。
蝴蝶满园春。
问花楼。泪眼问花花不语。
他在花前站立一会。终于离去。
他心思不属,只顾低头前行,并不曾留意身侧不远处避在一侧一列屏息静气的彩衣丽影。
来者是念妃,她因听得宫女说圣上一人在此饮酒,方携着人过来。不想碰着外臣,情急之下只好将就一避。
隔着远,只见得一青年男子,并未着冠带,只寻常一袭青衫,狼行虎步,匆匆而过。不知是否受了申饬,一脸郁郁之色。
她款款行至楼下,侍从见着她,慌忙行礼。她于是随口问道:“方才圣上见的何人?”
“忠义将军赵皓。”
原来他便是忠义将军。
她性情柔顺,又幼承庭训,最重一个德字。是以入了宫,时时事事皆留着心,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连宫中闲事亦少管,何况朝堂外之事。只源有一次她无意听得宫女谈论,说忠义将军得长女,圣上亲去看视,赐了一乳名,换为“念儿”,因重了她的名,小宫女大约在那私下不忿。倒另一宫女闻言,道:“瞧瞧圣上对咱娘娘这心,恐怕是情不自禁,挂在嘴边的吧。”她装做没听着,心下却不觉记得了。
皇帝已经酩酊,将头伏在桌上。她莲步珊珊,来得轻。他并未曾被惊起。
她行至他身旁,轻轻的唤了声:“圣上。”
他还犹自未觉。
她本欲推一推他,劝他回宫中去睡。手伸至一半,忽然停下。细细打量起他来。平日里他惯于持重,天颜等闲难展。让人不敢正视。她从未如此大胆放肆的打量过他的脸。
他显然饮得有些多了,一张玉面微微染了一丝酡红,浓眉蹙着,仿佛梦中,也还挂着国事。平日里闪着冷光的一双眸子,此刻掩盖在双睫之下,他的冷厉便悉数去除。想是他遣退了人,阁楼静静的,偶尔起一阵的风。窗外太阳渐渐的热起来,像是有人在天上生了火,一点一点的火势烧得慢慢的近了。阁楼却只是阴凉。
一只酒杯倒了,杯中的残酒撒在他衣袖上,云一样的晕开一大片。他浑然未觉。发冠亦松动了。散发覆在脸侧。她不由将那伸出一半的手,轻轻替他拢了拢那些头发。谁料掌中银光一闪,她起先以为自己眼花。细细一看,才发现千真万确,是一条白发。还有,两条三条。……啊。他才及而立之年,竟已经有这样多的白发。有多少她不得而知的让他殚精竭虑的事情,使得他华发早生。
她不由心中低回,有一刻的失神。
他这时候咕哝了一句甚么,将头侧一侧,继续睡下去。他本大半个身体伏在桌面,此刻一动,不知从何处飘落一张揉得皱了的纸笺。她拾起来,才发现是一副未完的画,不过寥寥几笔。画中人风流姣好的侧影却一览无遗。极明显的是那精致小巧的下颌,线条流畅如水,仿佛画中人就在心中,随手皆能刻印出来。
她不由想起皇帝乳母老宫人有次说的:“圣上最喜眉目秀丽体态风流的女子,娘娘您自然是最拔尖的了,更还兼这等的知书识理,贤良淑德。往后一国之母,非您莫属。”
她又看向手中那半幅白描,忍不住又笑了。他何曾知道自己幼时曾向府中的姨娘学过吹笙,后来母亲嫌恶姨娘出生青楼,恐她沾了风尘气。不准她再学,也自此丢开了手。只是疏这发髻,却似是他凭空想的了。
一边还提着数字: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仿佛是皇甫松的句子。
思及此,她不由低低的笑了,那笑是发自心底最深处的,温暖的,笃定的笑。他只是性情内敛,又国事繁重。容不得他轻易表露情感,方使人觉得那样的高不可攀无法接近。想到他久久留着那后位空置,也许等待的只是自己。一阵温柔便将她自己包围了。她发誓将永生记得这个下午,窗下虞美人花开得那样烈,全心全意,不管不顾。有一小方的太阳越过窗棂,在窗下地板上制造出一小片它自己的领土。风还在徐徐吹进来。昼长人静,现世是这样的美好。一个精光灿烂的世界,仿佛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