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梨认识孙波涛,发生在三十六岁那年。
三十六岁对女人而言,按说是从良的年龄,是想被招安的年龄。莫说本来就是良家妇女,即便是青楼里的那些花花草草,到这年龄,也要收心了,将从前的荒唐岁月一古脑儿地藏到奁子里去,金盆洗手之后,开始过正经的日子。这是女人的世故,也是女人的无奈。所以陈青说,女人到这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陈青三十九,是哲学系最年轻的女教授,也是哲学系资格最老的离婚单身女人。这使她的性格呈现出绝对的矛盾性,也使她的道德呈现出绝对的矛盾性。一方面,女友汤梨的年华渐老,让她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伤感,另一方面,又让她有一种同归于尽的隐秘快乐。毕竟汤梨,是个美人,用她的光芒,以及珠圆玉润的生活,把陈青的人生反衬得暗淡无比。陈青的心情阶段性地呈现出灰色的状态,固然是身边男人们的来来往往造成的,但应该说,和汤梨也不无关系。所以,当汤梨犹抱琵琶地和她说起孙波涛,她本能地,拨出剑,要往汤梨的痛里戳。
然而汤梨不痛。不痛是因为黄花菜没凉,无论是在孙波涛那儿,还是在汤梨自己这儿,温度都刚刚好。
如果早几年,孙波涛这样的男人,绝对不能让汤梨的内心起什么波澜。不说别的,就说孙波涛的年龄,它首先就不合格。对汤梨来说,孙波涛太年轻。汤梨三十六岁了,而孙波涛只有三十二岁。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汤梨幼儿园快毕业了,而孙波涛才出生;汤梨是中学生了,而孙波涛是小学生;汤梨是大学生了,而孙波涛是中学生。这么一想,汤梨会觉得有乱伦的感觉。也有老牛吃嫩草的嫌疑。从前汤梨最喜欢讥笑别人老牛吃嫩草的。读研的时候,美学老师马骊,离婚后找了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人(严格地说,还不到两岁,是一岁半),她们这群女研究生,背后就总笑马骊是老牛吃嫩草。她们叫马骊不叫马老师或者马骊,而是叫老牛,叫马骊的老公也不叫余老师或者老余,而叫他嫩草。她们总在宿舍里嘻嘻哈哈地拿马骊打趣,嘿,老牛今天穿了一条大花裙子吔。老牛今天上课时穿的那胸罩,绝对是D罩杯哟。嘁,至少垫了1公分海绵。不然,那么个老女人,还能如此波涛汹涌——女人糟践起女人来,总是不留一丝情面的,尤其是年轻的女人糟践年老些的女人,更是恶毒。对女人而言,幸福一半来自男人,还有一半来自比自己更年老的女人。当然,在这个问题上,她们对男女也还是一视同仁的,比如对系主任陈季子。老婆死了,续弦,结果续的是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年轻女人,她们更刻薄了,干脆叫陈季子为暮牛——这是汤梨的才华,汤梨说,陈季子是学曹操的《龟虽寿》,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壮心不已呀!
所以,年轻时的汤梨决不能对一个年龄比自己小的男人有什么想法。莫说小四岁,就是小四个月,小四天,也不行,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小不小的,不完全在容颜上,而是心理意义上的。她喜欢找年纪大点的男人——当然,也不能大成一树梨花压海棠,而是差不多,四岁,或者四岁左右,左也是一年,右也是一年,超过了这个限度,汤梨就觉得这男女的年龄比例有些问题了。
然而现在,汤梨的观念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三十六岁的汤梨正在经历一场革命。一场既激烈又隐秘的革命。隐秘是指它的革命形式。它基本上还是地下状态。也就是说,它是秘密进行着的一场革命。就如鱼游水里,就如花开叶下。里面再水波荡漾再如火如荼,面上依然是声色不动的。所以,这样的革命汤梨的老公周瑜飞一点也没察觉。莫说老公没察觉,甚至汤梨自己,一开始也被蒙在鼓里的。这样说有些玄了,但革命真是如寄生于汤梨身子里的种子,它自己生根,它自己发芽,它自己暗暗地往上生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汤梨有些感觉,它已经长得枝繁叶茂,眼看着就要开花结果了。
这有些激烈的意思了。但汤梨不在意。革命只是意识形态的革命。是纯粹主观和抽象的革命,完全还没有落实到行动上。所以即使再激烈,又如何呢?莫说汤梨不在意,就是周瑜飞,每次听到汤梨的谬论,也是一笑了之。人生观变化了,道德观也变化了,这正常!二十岁时的人生观和道德观和四十岁时的人生观道德观当然会有不同。有什么东西能一成不变呢?即使一只猫一只狗,过个十年八年的,想法也会变。即使一块石头一个木桩,放在风雨中十年八年,颜色也会变。何况本来就爱七十二变的女人呢?所以变是正常的,不变才不正常呢。
何况这变化也不是由白变成了黑,由鸡变成了鸭。不是那样显山露水有陵有角的变化。在周瑜飞的眼里,汤梨还是汤梨。还是爱看闲书,还是爱听流言,还是爱眯着眼看人及一切能进入视野的花草虫鱼,甚至那颗鬼牙,也和从前一样,一笑,就探头探脑地向外眦。
这迷惑了周瑜飞。周瑜飞不知道,汤梨其实又不是汤梨了。
二
首先,汤梨对男人的看法有些变了。从前汤梨不喜欢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坚决不喜欢。但汤梨的坚决现在有些动摇了。这或许是受了陈青的影响。陈青男友们的年龄,向来是天上地下走两个极端的,要么是五六十岁的半老头子,要么是二十多的小伙子。几乎没有中间年龄的。中间年龄的男人都死绝了。陈青经常咬牙切齿地咒骂。这死绝的男人里面,当然也包括周瑜飞。然而,汤梨不计较。处于美满婚姻状态中的汤梨,有义务有心情让自己老公牺牲在单身女友的唇枪舌剑里,以此来缓解女友的愤怒和绝望。陈青现在对婚姻,基本不作指望了。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二十多岁的男人,显然都不太适合做陈青再婚对象 ——虽然一开始,和那些五十多岁的男人交往,陈青是努力朝婚姻之门迈进的。然而和他们交往着交往着,就不由得心灰意懒起来。毕竟陈青是搞哲学的,对人生,比一般人看得更透彻一些,也更虚无一些,总不甘为了柴米油盐的日子,和一个半老头子苟且余生。而且陈青的身边,也没断过年轻的男人。和那些风华正茂的男人对比着看,本来半老的男人,便成全老了。这使得陈青,愈加下不了再婚的决心。
结不了婚的陈青只好继续和那些年轻男人暧昧着。对这些年轻的男人,一开始,陈青在汤梨面前总会藏着掖着的,不是因为道德的顾忌——对陈青而言,道德之绳总是软弱的。而是有些怕汤梨,怕汤梨的美,会让他们的关系节外生枝。这并非陈青杞人忧天,而是有过沉痛的历史教训的。当年周瑜飞,其实原来是陈青的朋友。虽然那时他们还不是那个意义上的男女朋友,但陈青对他,是暗暗有些意思和打算的。但汤梨一出现,所有的打算都成了落花流水。一向在陈青面前颇有男子自尊的周瑜飞,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大蝴蝶,成天的,绕着汤梨表现他艳丽的翅膀。陈青觉得十分好笑,也难堪,但好在她和周瑜飞的关系还没有挑破,那么汤梨,就还不算横刀夺爱,朋友因此还能做下去。但陈青在心里对汤梨到底有些怨恨和戒备了。
戒备了的陈青就会有意无意地把男友藏着,但也藏不久,因为又想要炫耀。陈青尽管是个哲学教授,但那只限于在课堂上,或很严肃地思考人生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也不过是个肤浅的妇人,离锦衣夜行的境界,还有些远,所以憋不了多少天,又会把这桩艳遇告诉汤梨。这表面看是陈青的情不由已,其实呢,却是她的处心积虑,是刺向汤梨的温柔之剑。你汤梨不是有个美满婚姻么?不是常常因了那美满婚姻在我面前表现出那该死的优越感么?我就是要让你知道,美满婚姻是女人的华丽外衣,亦是女人的黑暗之蛹。我要让你这个坐在蛹中的夜郎自大的女人,见识见识外面的花花世界。
汤梨的反应最初有些一惊一乍。但惊乍了几次之后,也惭惭习惯了陈青对男人的口味。女人和女人原是不一样的。有汤梨这样的,也有马骊那样的。陈青显然属于马骊那一类,爱啃青。汤梨笑笑,不再批判了。——也有点不敢批判。因为每一次批判的结果,都是被陈青反批判一顿。无论汤梨持怎样的理论,陈青都能把它们驳得体无完肤。没办法,汤梨对陈青只好进行腹诽了。
即使腹诽,汤梨后来也不能继续了。因为陈青亦用了几乎腹诽的形式,对汤梨进行了更为彻底的反批判。有一次,陈青突然打电话给汤梨,要在江湖酒店做东,宴请周氏夫妇。汤梨没推辞——推辞什么?常常都是陈青到她家来打秋风,现在好不容易有一次反打陈青的机会,跑着去都来不及,还推辞?于是汤梨挽着周瑜飞的胳膊,欢天喜地的就去了。江湖就在学校西门口不远的地方,匀速走,十几分钟的事儿。一路上,两夫妻还商量着要狠宰陈青一顿,因为吃这家伙的机会实在是少,他们这一次决不能由了陈青自己点菜,什么家常豆腐什么铁板茄子,胡乱地就打发了他们俩。要知道每次她到他们家,享受的都是点菜的待遇。想吃啤酒鸭了,就告诉老周,想吃清蒸鲈鱼了,就告诉汤梨。两个堂堂大学副教授,生生地被陈青当成了伙夫使唤。所以他们这次也要还以颜色,决不能去看陈青的眉高眼低,只管点那些江湖名菜,汤梨要吃木瓜雪蛤汤,周瑜飞要吃剁椒鱼头。两人说得齿颊生香。十几分钟的路,他们提着气八九分钟就走到了。可一进江湖二楼的包厢,汤梨就知道,她被陈青暗算了,因为陈青的身边还端坐了一个英俊的陌生男人。男人很年轻,也很有教养,站起来,和周瑜飞打了招呼,又和汤梨打了招呼。汤梨的情绪急转直下。——男人看汤梨的眼光,太平淡了,平淡得没有一点点其它的内容。那样子,好像看隔壁或菜市场的大婶大嫂一样,这让汤梨觉得羞辱。汤梨向来习惯了男人眼神里的丰富和微秒的。尽管她对那些男人从来都没有任何想法,但她依然喜欢那些男人对她有各种想法。这和风月无关,和道德也无关,她只是把那些男人的眼睛当镜子,照照自己是不是还年轻,她是不是还有迷惑男人的能力。虽然她并不想迷惑住哪个男人,可不想是不想,不能是不能,这是两回事。但陈青带来的这面镜子,却把汤梨照老了,照丑了。汤梨忍不住伤心欲绝。她知道她那天的样子邋遢。下午上了三节课,指上还有粉笔灰。身上的黑色西装也是老气横秋的。以为是老朋友一个人,就这样灰头灰脸地来了。谁曾想,陈青竟然瞒了她藏了一面镜子来。汤梨一下子如坐针毡。木瓜雪蛤汤喝在嘴里,和家里的冬瓜汤丝瓜汤,也没有什么区别。
同时被那面镜子照老的还有周瑜飞。按说,四十出头的男人,还不能算老的。但一个生理上正在走下坡路和一个生理上正在走上坡路的男人坐在一起,却如一本哲学书,是能让人有一种生命的觉悟的。生命原来没有永远,青春原来也没有永远。年轻时那么俊朗英气的周瑜飞,如今坐在那儿,却有一种暮春的气息,他丰腴的颊和苍白的手指,像即将零落的花瓣一样,让汤梨忧伤起来。汤梨突然有些理解陈青了,她之所以如此迷恋和年轻男人的交往,或者不是迷恋年轻男人,而是迷恋年轻,是迷恋生命,她只是借年轻的生命来肯定自己生命的年轻。这是哲学意义上的事情,有些类似于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饭桌上的汤梨,突然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三
这以后,就认识了孙波涛。
认识孙波涛是因为市里的一次阅卷任务。汤梨每年都会参加各种各样形式的阅卷。高考的、公务员的、自考的,这些阅卷任务多则一个星期,少则三五天,就能完成。老师们把这个当作农民的双抢,六月份的试卷任务一下来,老师们说,收稻子了,十月份的任务一下来,老师们又说,收小麦了。这样比喻不是因为老师幽默,或者无聊,而是两者之间确实有相当的可比性。无论是劳动的强度,还是收成,还是劳动方式,都是农民式的。每次埋头苦干一星期,累得腰酸背痛也不过挣个千把块钱。还赶不上考办的那些闲杂人员。那些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闲杂人员,一杯茶一包瓜子在那儿坐上一星期,加班的费用,就是这些教授副教授的双倍或双倍以上。被当作民工使的教授们自然也是气愤的,但气愤归气愤,下次阅卷报名,依然十分踊跃。没办法,知识分子的品性,就是贱。
汤梨也属于这很贱的知识分子之一。不过,她参加阅卷,倒不全是为了那些碎银子。而是喜欢这种劳动的性质。也不用耗费什么脑子,流水作业,几千份卷子,改的都是同一道题,最后变成了条件反射。眼睛一瞥,胳膊一抬,几秒钟的事儿,一道题的分数就出来了。劳动在这儿变了性质,由脑力劳动变成了体力劳动。大家不是比思维的快慢,而是比翻阅试卷的速度。左右开弓,左手翻页,右手下笔,那姿式,像古老的纺织工一样。汤梨现在就迷恋这样的体力劳动。从前是我思维故我存在,现在是我敏捷故我存在。老师们把自己变成了风,哗哗哗地,往前赶着翻试卷。有些教师一边翻,一边还能开着玩笑。这简直就有点赤壁之战中的周郎风采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曹操的樯橹,就灰飞烟灭。这状态这气氛,汤梨喜欢。汤梨自己虽然在阅卷时是不太言语的,但她喜欢听别人言语,那些无意义的言语,如灰色的树枝间挂着的鲜红的果子,或者在黑色枝桠中绽放的花朵,使得单调机械的体力劳动,呈现出一种生动和芬芳的意味来。
孙波涛就是在阅卷时绽放的芬芳花朵。孙波涛是另一个学校的老师。——这也是阅卷的魅力之一。不是所有的大学老师都能像北师大的于丹,或者北大的阿乙一样,生活的有声有色,缤纷灿烂。实际上更多老师的生活常态是深居简出。他们的生活半径其实很小,从教室到家,从家到教室,再丰富些,也不过把自己丰富到超市,或者菜市场。这当然是寂寞的灰色生活。有些老师,只好学庄子,做精神上的逍遥游,然而那毕竟过于务虚了。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讲究脚踏实地的时代,不流行用想象的翅膀,把自己弄到虚无飘渺的天上去。所以,老师们打发寂寞的方式,就是尽可能抓住各种机会,参预一些范围广泛的社会生活。而普通老师的所谓的广泛社会生活,就是指阅卷之类。老师们都来自五湖四海,毛主席说过,五湖四海皆兄弟也。推而广之,也是皆姊妹也,皆亲人也。所以,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孙波涛的问题,也就是他同事俞老师的问题。
俞老师就坐在汤梨的左边。之前她一直都在谈论李安的电影《色·戒》。谈王佳芝对易先生的复杂感情。谈那颗粉红色的大钻戒。谈得眉飞色舞,谈得回肠荡气。汤梨一直带着三分笑意似听非听着。没提防,俞老师陡然话题一转,要汤梨帮孙波涛在师大介绍对象。俞老师说,你看看我们小孙,长得像不像梁朝伟?可惜呆在我们那个鬼学校,巴掌大,找不出一个汤唯那样的美人儿来配他。人家是生不逢时,我们小孙老师却是生不遇地。要是生在香港,怕不也有机会成了李安电影里的人物?哪能到现在还是单身。汤老师,你们学校大,你帮帮我们小孙,找一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人儿吧?
汤梨吓了一跳。抬头看孙波涛,孙波涛坐对面,也抬头,两人一笑。一起阅卷好几天了,每天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这是汤梨的习惯。汤梨一向在陌生人面前喜欢端着,在英俊的男人面前也喜欢端着。而孙波涛,这两样,都占着。所以,汤梨看孙波涛,从来就没有过正眼。路上遇见了,汤梨就当他是棵树,屋子里遇见了,汤梨就当他是桌椅,眼光一溜,就过去了。孙波涛呢,也是礼尚往来,她当他是棵树,他便也当她是棵树,她当他是桌椅,他便也当她是桌椅。别的老师之间几天下来,玩笑早开得风生水起,可他们两个,却还是树与树的关系,桌椅与桌椅之间的关系。这当然有些僵,有些不自然。但正因为这不自然,倒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另一种走向的可能。
何况孙波涛真有几分像梁朝伟。汤梨对戏子,一向是有些腻歪和偏见的,但对梁朝伟,从《花样年华》之后,却偏爱了。汤梨喜欢梁朝伟那安静和忧伤的样子,——人群里落寞的男人,如黄昏时天空中倦飞的鸟,如夜里阑珊的灯火,总能动人心弦。孙波涛现在就借了梁朝伟的魅力,让汤梨生了好感。
所以汤梨真的接了俞老师的话。汤梨说,我们学校,倒是美女如云,只是不知道孙老师,想要哪一类的美女?
这话自然是问孙波涛。然而汤梨的眼睛,却是看了俞老师。俞老师本是个爱热闹的人,没话还找话呢,何况现在汤梨把话撂到了她唇边上,哪能放过?所以不等孙波涛接词儿,她先越俎代疱了。俞老师说,哪一类的美女?自然不能真是汤唯那样的。那样的女人,有点可怕,又要革命,又要钻石,——鸽子蛋大小的钻石呀,靠我们小孙改卷子挣,怕改到下辈子,也挣不到。
俞老师的声音十分铿锵,这是职业病,做老师的人,说起话来个个都像戏台上的武生,再私密的话,经老师之口——尤其是经中年女老师之口一说,都带上了大剌剌的气象。一屋子的人都哄堂大笑。气氛陡然被俞老师带进了高潮中。俞老师的话,如葡萄酒,把大家弄得带三分醉意了。人一醉,言语便也开始趔趄。一个姓吴的男老师问,俞老师,不找汤唯那样的,那要找哪样的美人呢?俞老师你这样的么?
这话有些促狭了。因为俞老师不是美人。虽然俞老师外号也叫美人鱼,但她这尾美人鱼,和安徒生童话里的美人鱼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之所以这么叫她,是因为她姓俞;还有她那双如金鱼一样的往外凸的大眼睛;还有她走路的样子。她走路时,两条腿是紧紧夹着的。远一点看,你完全看不到她两腿之间的缝隙。她往前移动的样子,确实像一些两栖的鱼类。还不是那种很婀娜的鱼,而是有些肥大,有些壮实,和美一点儿也不沾边。所以严格地说,俞老师的绰号应该叫人鱼,而不是美人鱼的。
可是俞老师没有和吴老师计较。他话里的促狭意味,俞老师并非没有听出来。若是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的俞老师,一定要反唇相讥的。然而中年之后,她的胸襟,几乎也和她的胸一样,有些海纳百川了。耳朵也变得如丝绸一样光滑,再沙的话儿,也能刺溜过去。再说她现在情绪好,大家的情绪都好,她不想扫兴。所以她依然笑吟吟地说,我哪是美人呀?我们汤老师才是个大美人呢,现成的榜样儿。小孙,你也别绕远了,就让汤老师依样描葫芦,按她的样子,给你找一个。
大家又起哄。戏谑般地去打量汤梨。仿佛汤梨是个陌生的女人。汤梨一时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本来,汤梨的性格是不扭捏的,私底下,言语有时也机智得很放肆得很。但那天,汤梨莫明地有些拘谨。
这或许是因为孙波涛。孙波涛看汤梨的眼神,真有几分像《花样年华》里周先生看陈太太的眼神。
四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汤梨突然接到孙波涛的电话。那个时候汤梨刚看完《英国病人》的碟子,脑子还完全沉浸在嘉芙莲和艾马殊荡气回肠的爱情里。所以好半天,她想不起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孙波涛说,汤老师,最近好吗?汤梨说,挺好的,挺好的。孙波涛又问,忙什么呢?汤梨说,没忙什么。闲着呢。这样敷衍了几个回合,汤梨依然还不知道对方是孙波涛,但她却没有开口问对方是谁。这是汤梨的教养,也是汤梨的经验。——人家既然不自报家门,总是以为你记得人家的声音。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你那么直愣愣问一句,你谁呀?这不好,会伤了人家。反正不着急,多聊几句之后,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的细节会冒出来,帮助汤梨记忆。当然,偶尔也有直到放下了电话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的时候,那也没关系。汤梨是个闲散人,说的也基本都是些闲散话,和谁说不一样呢?但这一次孙波涛却让汤梨有些下不了台了,因为聊了几分钟之后,孙波涛突然问,汤老师,你知道我是谁吗?
汤梨有些恼了。这人怎么这样呢?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要问一开始你就该问嘛,不能等别人和你好朋友似的聊了半天,你再来这一手,太阴险了。
所以汤梨不做声。气温骤然冷了下来。之前是20°C,现在变成了0°C,或者0°C以下。
孙波涛显然感觉到了这变化,一时亦有些讪讪的。
还是孙波涛先开腔。孙波涛说,我是孙波涛哇,汤老师,你不是还要给我介绍女朋友的吗?
汤梨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只记得他的眼神,至于他的声音,她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五
两人周末就见了面。与汤梨一起去赴约的,还有同事齐鲁。
齐鲁是中文系的老姑娘之一。中文系历来是出产老姑娘的地方。系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来总共才六十几个老师,而老姑娘就有六个,从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加上一个预备的(已二十九了,到七月份,就三十),占十分之一强。这在师大,是十分奇怪的现象,因为大学里的老师,不论男女,现在的行情还是可以的,按说断没有滞销的道理。但世上的事,总是吊诡的。经济规律也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此就有了资料室姚老师的说法。姚老太太说,中文系的姑娘之所以嫁不出去,是因为中文系的风水不好,楼前那株老铁树种坏了。铁树不开花,也不结果,是孤老树。所以姚老师一直建议历任系主任把铁树砍了,种上几株桃树李树,或者干脆种一株槐树,槐树主婚姻,《天仙配》里的七仙女和董永不就是在槐树下喜结良缘的么?这样的说法在大学里当然是迷信,所以系主任们总是一笑了之。但姚老太太仍然不屈不饶地坚持她的理论——当然要坚持,姚老太太虽然不是教授,只是一个资料员,但毕竟在大学工作多年,教授的习性多少也是染上了几分的。知道什么话都不能胡说,立论之后要有论据。所以姚老太太的论据也很充分,比如从前的叶绢老师,在中文系呆了十几年,一直单身,别人给她介绍了不下十个男的,一个也没能成为丈夫。可一调到研究院去,当年就结婚了。还有胡佩佩,人家在成教中心本来有老公的,两人据说还是恩爱夫妻,到中文系不久,却莫明其妙地,突然离婚了。
然而让姚老太太郁闷的是,她的理论在中文系一直没能成为显学,——不仅主任们不信,即使齐鲁她们,也不信。
不信的表现是仍然执著地相亲。中文系的老姑娘们没有一个是真的单身主义者,即使标榜单身主义的郝梅老师,也是个伪单身主义,因为三月份的时候,还去见了一个新鳏夫。这本来是件极隐密的事。然而很不幸,新鳏夫的对门,住的是姚老太太的表姨。所以不出一星期,这信息就被姚老太太掌握了。姚老太太掌握了,就等于中文系的老师都掌握了,中文系的老师掌握了,就等于半个师大的老师都掌握了。下次郝梅再在系里系外高谈单身主张的时候,老师们的眼神和笑容就意味深长了。
六
郝梅和汤梨是一个教研室的,都研究魏晋文学,按说汤梨这次应该带郝梅去见孙波涛。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这意思。然而汤梨偏偏带了齐鲁去。连周瑜飞都觉得蹊跷,周瑜飞问,你平日不是讨厌齐鲁的吗?你怎么不先问问郝梅呢?汤梨说,为什么要先问她?她郝梅不是人前人后说要单身的么?不是要一门心思做学问吗?我去替她张罗这事,不是掌她的嘴?万一她做乔,拿腔拿调地拒绝,我岂不没意思?
这说法有些不厚道了。明明知道所谓要过单身生活只是人家的绣花帘子,帘外是“采菊东篱下”,帘内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帘外是《短歌行》,帘内是《牡丹亭》。然而汤梨偏装作看不懂郝梅的帘里帘外的戏文。这是汤梨的邪恶处,亦是女人的邪恶处。谁让郝梅在姿色上和汤梨不分轩轾呢?谁让孙波涛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汤梨呢?只要这样看过她的男人,在意念里,她就把他当作裙下之臣了。——虽然在现实世界里他和她没有任何瓜葛,——她也没打算和他有什么瓜葛,然而她还是习惯性地开始争风吃醋了。醋这东西,养颜,有事没事,抿它几口,女人就会艳若桃李。所以郝梅,虽然还不认识孙波涛,却已经被当作对手,被汤梨在虚拟的风月故事中打入了冷宫。
所以说,从一开始,汤梨给孙波涛介绍女友就有几分不安好心的。
七
要说,齐鲁其实也不丑。眉是眉,眼是眼,身段是身段,即使细细地看,你也说不出她的破绽处来——可也说不出她的好,她整个人,就如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文章的语句是通顺的,没有错字,也没有语法错误,甚至标点,也都是对的。然而这全没用。依然是篇平庸的文章,人看过了,和没看过,结果是差不多的。尤其在汤梨这样华美文章的参照之下。汤梨那天是盛妆而去——所谓盛妆,是指态度而言,和珠光宝气无关,和姹紫嫣红无关。汤梨意义上的盛妆,完全是陶渊明王维的路数。表面看来,极其朴素,极其天真,其实呢,却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她的脸其实是精心收拾过了的,但看上去,是没收拾的样子,衣裳也是暗色的,似乎是有意要衬托齐鲁的。可不是要衬托齐鲁么?去相亲的是人家齐鲁,她只是介绍人,是配角。配角就应该是配角的样子,你看戏台上,正旦有正旦的装束,花旦有花旦的装束,明明是红娘,却偏要打扮成莺莺的样子。这显然喧宾夺主了。也露了痕迹。不仅让莺莺不高兴,也会让张生多想。所以,那天她是一身青衣。而齐鲁则鲜艳得多。研究明清文学的齐鲁,尤其偏爱《红楼梦》,对《红楼梦》里的饮食及服装文化极其迷恋。经常在家试验各种红楼美食,什么宝玉挨打之后要吃的小荷叶小莲蓬儿汤,什么晴雯爱吃的豆腐皮儿包子和蒿子杆,甚至薛姨娘送给宝玉的酸笋鸡皮汤和碧梗粥,她都能做出来——自然是自己的版本,所以口味倒不能多计较的,但因为它们的文化底蕴,终归和一般的家常菜身份不一样。齐鲁是博士出身,习惯以做学问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生活。最讲究用典,讲究考据。饮食如此,穿衣亦如此。她那天穿的是《红楼梦》第四十九回薛宝琴那一身。红色的风衣,样子有几分像斗篷的,白色的狐狸毛围领。狐狸毛当然不是凫毛。可这有什么关系呢?狐狸毛也罢,凫毛也罢,反正她要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只可惜那天没下雪,薛宝琴穿着凫靥裘出场的背景,本是一片冰天雪地的。然而那天却是明艳艳的阳光。这略微有些美中不足。她更欣赏的,是那种强烈的对比美。然而以明艳对明艳,这在美学上,也讲得通。何况还有汤梨的青衣在边上,也算差强人意了。
说到汤梨,齐鲁这次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这其实有些难得。因为齐鲁是个极严谨的人,严谨到一丝不苟。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别人看着是无可挑剔。然而一旦落了她的眼,仍然是破绽百出。比如汤梨,系里的男男女女,总是把她当个美人看的。说她肌肤胜雪,说她窈窕妩媚。也不错,皮肤是白,可也太白,白得都隐隐地带些蓝青色了,这是病态,不是美;至于妩媚,更是莫明其妙的评价。至少在齐鲁看来,那简直不是赞美而是批判了。妩媚就是风情的意思,风情就是轻佻的意思。这完全是绕着弯儿骂人,而汤梨竟然没听出来。
她当然听不出来。汤梨是那种头脑有些简单的人——也不止汤梨,在博士齐鲁的眼里,系里的许多女老师都是头脑简单的。说起来她们都是大学老师,戴着金边眼睛,有多大学问似的。可那学者的样子纯粹只是噱头,唬唬外人的。就那一门两门课,多年来翻来复去地教。和农民种他的一亩二分地,和家庭主妇打理她的方寸厨房,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她们在学术上不思进取。不读理论书,也不写学术论文。这样的女人,有什么思辨能力呢?有什么分析能力呢?看问题只能看表层。听言语也只能听表面的意思。而人生与语言,是洋葱,一层之下,还有一层,要层层深入,才能抵达本质和真相。可汤梨之流,如何懂呢?
齐鲁对此嗤之以鼻。然而这一次齐鲁还是领情了的。好歹她汤梨想到了她,好歹她没有想抢她的风头。——尽管她未必抢得了,然而那心甘情愿做背景的姿态,仍然让齐鲁如沐春风。汤梨的那身青衣,真把她穿老了几分的。想必是为了成全她。为了反衬她齐鲁的年轻。这当然有些多余,她本来就比汤梨年轻。完全犯不上她这样画蛇添足。可即便是画蛇添足,人家也是出于好意。她齐鲁这么冰雪聪明的人,还能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
所以齐鲁那天对汤梨的态度就十分婉约。这在齐鲁亦是一反常态的。她本来是个犀利的人,眼睛犀利,言语犀利,态度亦犀利。无论对学生,还是对同事——当然,对系主任陈季子和教研室主任老庄例外,她十分仰慕他们,前者申报到了一个国家大型课题,课题经费有十几万,她正努力地运作,想加入他那个课题组;后者写了好几本学术专著,是研究先秦文学的学术权威。所以,她每次看见他们,都会表现出十分婉约的女性气质,且尊敬地称他们为“陈老”和“庄老”,至于其他人,她基本上就直呼其名了。不是她没教养,而是她有她的伦理观。在这个系里,论学术水平,她基本上是二人之下,六十人之上。所以她用不着把那些人当作前辈。汤梨更不必。虽然汤梨比她大几岁,但那是生理年龄。若论学问。她是她的小字辈。所以,每次她有事找汤梨,都是不客气地汤梨汤梨地叫。
但她那天叫汤梨为汤老师。尤其在看见了孙波涛之后。她的声音就愈发温柔了。她没料到,汤梨给她介绍的,是如此风流倜傥的年轻男人。她陡然间生出遇到知音的感动。这些年,她的长相,在系里,一如杜甫的文章在盛唐,总是怀才不遇的。她知道自己是阳春白雪,她知道自己是曲高和寡。那些平庸凡俗之辈,哪里能品出她的美?她好长时间都没有相亲了。最后一次是两年前,是姚老太太介绍的——姚老太太已经给她介绍过三个男人了。这个保险公司的经理是第四个。人长得一如既往的猥琐——齐鲁觉得十分纳闷,这个姚老太太的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猥琐男呢?每次见面之后,她都发誓不再见姚老太太介绍的男人了。然而每次她又心存侥幸。万一呢?万一姚老太太看花了眼,一不溜神给她介绍了一个长相出色的。她虽然对姚老太太说过,她齐鲁不在意男人的皮相,更重视男人的内涵。可皮相和内涵又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又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她说更重视内涵又不是想找一个丑男人做老公。姚老太太的脑子真是有毛病。她对姚老太太也算是彻底心灰意懒了。之后见了姚老太太,齐鲁的脸就冷若冰霜了。这当然得罪了姚老太太。系里因此也就有了闲言,说她齐鲁不知好歹,说她齐鲁忘恩负义。她懒得理系里那帮老娘们。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然而她真要吃混毛猪了。自那个保险公司经理之后,再没有一个人给她介绍对象了。她们似乎要同心协力地封杀她。这招有些阴毒。找对象不比做学问,可以闭门造车。可以独善其身。——或许有些人是可以的,比如她从前的师妹陈燕子,就从来不要什么媒妁之言。出去开个三五天的会,就能开出一朵桃花般香艳的绯闻来。绕着湖边散一圈步,亦能开始一个《罗马假日》般的恋情。这让她叹为观止。然而她没有这样的本事。她倒经常出去开会的,也经常在夜里去那个湖边走,可从来就没有什么陌生男人上来搭讪,更别谈什么艳遇。她本来就不是个交游广的人。平日的生活也基本上是青灯黄卷。然而她到底不是看破了红尘的尼姑,男男女女的那些事儿,她也想。或者说,她更想。她是熟读了《红楼梦》的,知道宝哥哥和花袭人的风月之事,她也偷偷地读过《金瓶梅》,对潘金莲的淫荡性格和下流生活,抱着十分鄙视的态度。然而鄙视归鄙视,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还是常常会让她浮想联翩。尤其在夜晚,春天的夜晚,那些画面就如电影一样,以每秒24格,甚至每秒12格的速度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把她撩拨得春心荡漾水波潋滟。然而再荡漾再潋滟,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她又不是猫,可以在深夜里跑到屋顶上去叫春。也不是狗,可以在树下没头没脑地绕着圈儿狂吠。人类进化带来的也不尽是好处。至少在这个方面,她齐鲁竟然不如楼下的那些阿猫阿狗了。
而孙波涛的出现,如一盏绮艳明丽的灯笼,照亮了齐鲁的暗夜生活。
五
两人周末就见了面。与汤梨一起去赴约的,还有同事齐鲁。
齐鲁是中文系的老姑娘之一。中文系历来是出产老姑娘的地方。系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来总共才六十几个老师,而老姑娘就有六个,从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加上一个预备的(已二十九了,到七月份,就三十),占十分之一强。这在师大,是十分奇怪的现象,因为大学里的老师,不论男女,现在的行情还是可以的,按说断没有滞销的道理。但世上的事,总是吊诡的。经济规律也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此就有了资料室姚老师的说法。姚老太太说,中文系的姑娘之所以嫁不出去,是因为中文系的风水不好,楼前那株老铁树种坏了。铁树不开花,也不结果,是孤老树。所以姚老师一直建议历任系主任把铁树砍了,种上几株桃树李树,或者干脆种一株槐树,槐树主婚姻,《天仙配》里的七仙女和董永不就是在槐树下喜结良缘的么?这样的说法在大学里当然是迷信,所以系主任们总是一笑了之。但姚老太太仍然不屈不饶地坚持她的理论——当然要坚持,姚老太太虽然不是教授,只是一个资料员,但毕竟在大学工作多年,教授的习性多少也是染上了几分的。知道什么话都不能胡说,立论之后要有论据。所以姚老太太的论据也很充分,比如从前的叶绢老师,在中文系呆了十几年,一直单身,别人给她介绍了不下十个男的,一个也没能成为丈夫。可一调到研究院去,当年就结婚了。还有胡佩佩,人家在成教中心本来有老公的,两人据说还是恩爱夫妻,到中文系不久,却莫明其妙地,突然离婚了。
然而让姚老太太郁闷的是,她的理论在中文系一直没能成为显学,——不仅主任们不信,即使齐鲁她们,也不信。
不信的表现是仍然执著地相亲。中文系的老姑娘们没有一个是真的单身主义者,即使标榜单身主义的郝梅老师,也是个伪单身主义,因为三月份的时候,还去见了一个新鳏夫。这本来是件极隐密的事。然而很不幸,新鳏夫的对门,住的是姚老太太的表姨。所以不出一星期,这信息就被姚老太太掌握了。姚老太太掌握了,就等于中文系的老师都掌握了,中文系的老师掌握了,就等于半个师大的老师都掌握了。下次郝梅再在系里系外高谈单身主张的时候,老师们的眼神和笑容就意味深长了。
六
郝梅和汤梨是一个教研室的,都研究魏晋文学,按说汤梨这次应该带郝梅去见孙波涛。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这意思。然而汤梨偏偏带了齐鲁去。连周瑜飞都觉得蹊跷,周瑜飞问,你平日不是讨厌齐鲁的吗?你怎么不先问问郝梅呢?汤梨说,为什么要先问她?她郝梅不是人前人后说要单身的么?不是要一门心思做学问吗?我去替她张罗这事,不是掌她的嘴?万一她做乔,拿腔拿调地拒绝,我岂不没意思?
这说法有些不厚道了。明明知道所谓要过单身生活只是人家的绣花帘子,帘外是“采菊东篱下”,帘内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帘外是《短歌行》,帘内是《牡丹亭》。然而汤梨偏装作看不懂郝梅的帘里帘外的戏文。这是汤梨的邪恶处,亦是女人的邪恶处。谁让郝梅在姿色上和汤梨不分轩轾呢?谁让孙波涛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汤梨呢?只要这样看过她的男人,在意念里,她就把他当作裙下之臣了。——虽然在现实世界里他和她没有任何瓜葛,——她也没打算和他有什么瓜葛,然而她还是习惯性地开始争风吃醋了。醋这东西,养颜,有事没事,抿它几口,女人就会艳若桃李。所以郝梅,虽然还不认识孙波涛,却已经被当作对手,被汤梨在虚拟的风月故事中打入了冷宫。
所以说,从一开始,汤梨给孙波涛介绍女友就有几分不安好心的。
七
要说,齐鲁其实也不丑。眉是眉,眼是眼,身段是身段,即使细细地看,你也说不出她的破绽处来——可也说不出她的好,她整个人,就如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文章的语句是通顺的,没有错字,也没有语法错误,甚至标点,也都是对的。然而这全没用。依然是篇平庸的文章,人看过了,和没看过,结果是差不多的。尤其在汤梨这样华美文章的参照之下。汤梨那天是盛妆而去——所谓盛妆,是指态度而言,和珠光宝气无关,和姹紫嫣红无关。汤梨意义上的盛妆,完全是陶渊明王维的路数。表面看来,极其朴素,极其天真,其实呢,却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她的脸其实是精心收拾过了的,但看上去,是没收拾的样子,衣裳也是暗色的,似乎是有意要衬托齐鲁的。可不是要衬托齐鲁么?去相亲的是人家齐鲁,她只是介绍人,是配角。配角就应该是配角的样子,你看戏台上,正旦有正旦的装束,花旦有花旦的装束,明明是红娘,却偏要打扮成莺莺的样子。这显然喧宾夺主了。也露了痕迹。不仅让莺莺不高兴,也会让张生多想。所以,那天她是一身青衣。而齐鲁则鲜艳得多。研究明清文学的齐鲁,尤其偏爱《红楼梦》,对《红楼梦》里的饮食及服装文化极其迷恋。经常在家试验各种红楼美食,什么宝玉挨打之后要吃的小荷叶小莲蓬儿汤,什么晴雯爱吃的豆腐皮儿包子和蒿子杆,甚至薛姨娘送给宝玉的酸笋鸡皮汤和碧梗粥,她都能做出来——自然是自己的版本,所以口味倒不能多计较的,但因为它们的文化底蕴,终归和一般的家常菜身份不一样。齐鲁是博士出身,习惯以做学问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生活。最讲究用典,讲究考据。饮食如此,穿衣亦如此。她那天穿的是《红楼梦》第四十九回薛宝琴那一身。红色的风衣,样子有几分像斗篷的,白色的狐狸毛围领。狐狸毛当然不是凫毛。可这有什么关系呢?狐狸毛也罢,凫毛也罢,反正她要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只可惜那天没下雪,薛宝琴穿着凫靥裘出场的背景,本是一片冰天雪地的。然而那天却是明艳艳的阳光。这略微有些美中不足。她更欣赏的,是那种强烈的对比美。然而以明艳对明艳,这在美学上,也讲得通。何况还有汤梨的青衣在边上,也算差强人意了。
说到汤梨,齐鲁这次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这其实有些难得。因为齐鲁是个极严谨的人,严谨到一丝不苟。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别人看着是无可挑剔。然而一旦落了她的眼,仍然是破绽百出。比如汤梨,系里的男男女女,总是把她当个美人看的。说她肌肤胜雪,说她窈窕妩媚。也不错,皮肤是白,可也太白,白得都隐隐地带些蓝青色了,这是病态,不是美;至于妩媚,更是莫明其妙的评价。至少在齐鲁看来,那简直不是赞美而是批判了。妩媚就是风情的意思,风情就是轻佻的意思。这完全是绕着弯儿骂人,而汤梨竟然没听出来。
她当然听不出来。汤梨是那种头脑有些简单的人——也不止汤梨,在博士齐鲁的眼里,系里的许多女老师都是头脑简单的。说起来她们都是大学老师,戴着金边眼睛,有多大学问似的。可那学者的样子纯粹只是噱头,唬唬外人的。就那一门两门课,多年来翻来复去地教。和农民种他的一亩二分地,和家庭主妇打理她的方寸厨房,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她们在学术上不思进取。不读理论书,也不写学术论文。这样的女人,有什么思辨能力呢?有什么分析能力呢?看问题只能看表层。听言语也只能听表面的意思。而人生与语言,是洋葱,一层之下,还有一层,要层层深入,才能抵达本质和真相。可汤梨之流,如何懂呢?
齐鲁对此嗤之以鼻。然而这一次齐鲁还是领情了的。好歹她汤梨想到了她,好歹她没有想抢她的风头。——尽管她未必抢得了,然而那心甘情愿做背景的姿态,仍然让齐鲁如沐春风。汤梨的那身青衣,真把她穿老了几分的。想必是为了成全她。为了反衬她齐鲁的年轻。这当然有些多余,她本来就比汤梨年轻。完全犯不上她这样画蛇添足。可即便是画蛇添足,人家也是出于好意。她齐鲁这么冰雪聪明的人,还能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
所以齐鲁那天对汤梨的态度就十分婉约。这在齐鲁亦是一反常态的。她本来是个犀利的人,眼睛犀利,言语犀利,态度亦犀利。无论对学生,还是对同事——当然,对系主任陈季子和教研室主任老庄例外,她十分仰慕他们,前者申报到了一个国家大型课题,课题经费有十几万,她正努力地运作,想加入他那个课题组;后者写了好几本学术专著,是研究先秦文学的学术权威。所以,她每次看见他们,都会表现出十分婉约的女性气质,且尊敬地称他们为“陈老”和“庄老”,至于其他人,她基本上就直呼其名了。不是她没教养,而是她有她的伦理观。在这个系里,论学术水平,她基本上是二人之下,六十人之上。所以她用不着把那些人当作前辈。汤梨更不必。虽然汤梨比她大几岁,但那是生理年龄。若论学问。她是她的小字辈。所以,每次她有事找汤梨,都是不客气地汤梨汤梨地叫。
但她那天叫汤梨为汤老师。尤其在看见了孙波涛之后。她的声音就愈发温柔了。她没料到,汤梨给她介绍的,是如此风流倜傥的年轻男人。她陡然间生出遇到知音的感动。这些年,她的长相,在系里,一如杜甫的文章在盛唐,总是怀才不遇的。她知道自己是阳春白雪,她知道自己是曲高和寡。那些平庸凡俗之辈,哪里能品出她的美?她好长时间都没有相亲了。最后一次是两年前,是姚老太太介绍的——姚老太太已经给她介绍过三个男人了。这个保险公司的经理是第四个。人长得一如既往的猥琐——齐鲁觉得十分纳闷,这个姚老太太的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猥琐男呢?每次见面之后,她都发誓不再见姚老太太介绍的男人了。然而每次她又心存侥幸。万一呢?万一姚老太太看花了眼,一不溜神给她介绍了一个长相出色的。她虽然对姚老太太说过,她齐鲁不在意男人的皮相,更重视男人的内涵。可皮相和内涵又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又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她说更重视内涵又不是想找一个丑男人做老公。姚老太太的脑子真是有毛病。她对姚老太太也算是彻底心灰意懒了。之后见了姚老太太,齐鲁的脸就冷若冰霜了。这当然得罪了姚老太太。系里因此也就有了闲言,说她齐鲁不知好歹,说她齐鲁忘恩负义。她懒得理系里那帮老娘们。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然而她真要吃混毛猪了。自那个保险公司经理之后,再没有一个人给她介绍对象了。她们似乎要同心协力地封杀她。这招有些阴毒。找对象不比做学问,可以闭门造车。可以独善其身。——或许有些人是可以的,比如她从前的师妹陈燕子,就从来不要什么媒妁之言。出去开个三五天的会,就能开出一朵桃花般香艳的绯闻来。绕着湖边散一圈步,亦能开始一个《罗马假日》般的恋情。这让她叹为观止。然而她没有这样的本事。她倒经常出去开会的,也经常在夜里去那个湖边走,可从来就没有什么陌生男人上来搭讪,更别谈什么艳遇。她本来就不是个交游广的人。平日的生活也基本上是青灯黄卷。然而她到底不是看破了红尘的尼姑,男男女女的那些事儿,她也想。或者说,她更想。她是熟读了《红楼梦》的,知道宝哥哥和花袭人的风月之事,她也偷偷地读过《金瓶梅》,对潘金莲的淫荡性格和下流生活,抱着十分鄙视的态度。然而鄙视归鄙视,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还是常常会让她浮想联翩。尤其在夜晚,春天的夜晚,那些画面就如电影一样,以每秒24格,甚至每秒12格的速度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把她撩拨得春心荡漾水波潋滟。然而再荡漾再潋滟,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她又不是猫,可以在深夜里跑到屋顶上去叫春。也不是狗,可以在树下没头没脑地绕着圈儿狂吠。人类进化带来的也不尽是好处。至少在这个方面,她齐鲁竟然不如楼下的那些阿猫阿狗了。
而孙波涛的出现,如一盏绮艳明丽的灯笼,照亮了齐鲁的暗夜生活。
八
灯笼第一次挂在江南茶楼。这是齐鲁的意思。本来汤梨想假公济私地把这灯笼挂在老树咖啡馆的,因为她自己极爱喝那儿的榛果咖啡。然而齐鲁不屑。齐鲁说,好好的茶不喝去喝什么咖啡呢?咖啡是人家西方人的玩艺儿,一个东方人喝咖啡,且不说那味道对不对脾胃,就是那气质,也有些不着调嘛。汤梨一时差点笑出声来。这个女人做学问真是做出毛病来了!不过一杯喝的,竟然也要论出身了,论气质了。难道西方人就不能喝茶?东方人就不能喝咖啡?然而汤梨懒得和她理论,茶就茶呗,无所谓,反正是人家去相亲。——至少在齐鲁那儿,她是那样认为的。这样一想,汤梨就有些心虚了,有些内疚了,对齐鲁的态度,竟有几分殷勤起来。
孙波涛也殷勤。这有点出乎汤梨的意料。在汤梨的印象中,孙波涛应该是个稍微有些冷漠的男人。——男人一旦长相好,都容易冷漠的,或者就轻佻了,轻佻成一只楚留香那样的蝴蝶,满世界乱飞。然而学院的气候是不养蝴蝶的。那样鲜艳春色的东西,与学院,原本就犯冲的。学院里的男人,常态下的颜色多是一种伦敦式的灰色。所以她以为孙波涛一定会怠慢齐鲁。他那样的一个男人,汤梨竟然给他介绍齐鲁,这是南辕北辙了,这是有眼无珠了。他便是做做姿态,对汤梨对齐鲁,都应该是冷淡的。然而孙波涛偏是另外一种情绪,另外一种态度。虽然不能说他是欢天喜地的,但至少真是礼数周全的。给齐鲁让座,倒茶,还有毕恭毕敬地倾听齐鲁滔滔不绝的关于茶的学问。——齐鲁那天光是《红楼梦》中栊翠庵中的妙玉如何喝茶就讲了有两节课的时间,什么绿玉斗,什么梅花雪。听得汤梨差点要打哈欠。这女人也是,一个旧式的绣花书袋,也好意思到处摆弄?都是中文系的老师,谁还能不知道妙玉如何喝茶的么?可孙波涛就做出不知道的样子,听得那个饶有意味。汤梨有些不高兴,想起身告辞。然而齐鲁的话,川流不息,汤梨几乎插不上嘴。好不容易等到刘姥姥她们在妙玉那儿把茶喝完,汤梨赶紧站起身,拍拍齐鲁的胳膊,说,齐老师,你和汤老师先聊,我还有点事儿。齐鲁不言语——她心里自然是巴不得汤梨早点走,可面上到底不好流露出来。便去看孙波涛。孙波涛呢,或许正相反,心下是万般要汤梨留下来的,面上呢,亦不能流露出来。一时脸上的表情便有些怪,仿佛着了《武林外传》中老白的葵花点穴手,完全僵那儿了。好几秒钟之后,才哦了一声。
孙波涛最后的表情,让汤梨愉快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在厨房正煲着汤,或者在书房正备着课,突然想起孙波涛那遭了一闷棍似的神情,那欲说还休的尴尬,汤梨便会心旌摇荡。仿佛一朵睡莲,在碧波荡漾的水中,一瓣一瓣地,次第开放。这时汤梨便会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情,跑到楼下陈青家的镜子前面,去验证自己的魅力。陈青家的镜子用了近十年了,所以十分抽象,十分写意,十分具有概括力。能抽丝剥茧,能去芜存菁,被陈青称为魔镜。陈青每次开始恋爱之前,或者失恋之后,都会到镜子前搔首弄姿一番的。之前是厉兵秣马,之后是卧薪尝胆。有时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有时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有好几次陈青也想过换镜子——镜面太糊,她有时施粉都施不匀。然而这遭到了汤梨的坚决反对,汤梨说,物尽其用,你干什么让一面镜子华年夭折呢?可不是?陈青也忍不住笑,人家镜子工作得好好的,凭什么让人家下岗?
两人女人继续和镜子保持着暧昧的关系。暧昧周瑜飞不喜欢,却是汤梨喜欢的状态。世上的事儿要那么明白干什么?镜花水月的意境最美,就像现在她和孙波涛的关系。其实,她和孙波涛,严格说,暧昧都还算不上,只能算是前暧昧时期。完全还是山远水远的关系。不过是一起改过卷子的同事,不过是介绍人和被介绍人。然而她知道她在孙波涛那儿,不只是同事,也不只是介绍人。虽然孙波涛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可汤梨就是知道。这方面汤梨天生异秉。
《汤梨的革命》创作谈:悲观主义的花朵
尽管林黛玉在《葬花吟》里悲伤的是桃花,但于我而言,世上最悲伤的花朵,莫过于梨花了。
若以流年论,梨花其实不是最短命的,能在最流光溢彩的四月风华绝代地活上十日,也算不得冤了,至少不比樱花冤,美艳的樱花在枝头的时间只有七日,还不能遇上风雨,倘若不幸遇上,或许一夜之间就香消玉陨了;更别说昙花,真正的红颜薄命,三四个小时的绽放,就是她整整一生了。
但我还是最悲伤梨花——樱花离我到底有些远,等到惊艳,已是大学时候了,还是在松尾芭蕉的俳句里;昙花也是,所有因昙花生出的悲伤都是文字里的悲伤,真正的昙花一现我其实是没有见过的。可梨花不一样,梨花是我最初记忆中的花朵。读小学的时候,校园的西北角上,有几株梨树,一到四月,梨花开放的日子,校园就美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小学,是极破败和寒碜的,所有东西的颜色都是灰不灰白不白的,不论教室,还是老师宿舍,还是围墙,都有一种上了年纪的老态,可梨花一开放,学校就如服了返老还童的仙丹,刹那间就年轻了,由一个十分黯淡的老妇变成了一个妖娆的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
一个小学生按说是不懂梨花的风情的。但我竟然有几分懂了,许是因为天赋——我是迷信天赋的,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具备某种神秘的能力,比如我小时候的朋友青儿,打小就知道鱼的秘密,鱼如何恋爱,鱼如何生死,她全知道。还有同事葵,之前从来没学过开车的,可当她的手一碰上方向盘,就醍醐灌顶般,会了。我与梨花,大概也是这样一种关系。虽然那时我只是一个孩子,却看懂了梨花的美与风情,梨花绚烂开放的日子,我常常在树下盘桓不去,且目炫神迷,且惊恐不安——真是惊恐,因为知道绚烂之后,就是凋零了,其实凋零了也就凋零了,最不堪的,是那些美丽的花儿将凋未凋将谢未谢的日子。
孩子本来只知道生不知道死的,但梨花,却让我过早地知道生死了,知道人世间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流年宿命,而且,愈绚丽的东西愈短命——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在世间的光阴短吧,所以拼了自己全部的力气也要焕发出瞬间的璀璨光芒;抑或是因为拼尽了自己的力气,所以才短命?不论何种,都是让人十分悲伤的。
于是,小说的主人公叫梨了,因为是梨花,让我有了强烈的生命意识,是梨花,让我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我悲观生命,也悲观爱情。但《汤梨的革命》其实不是讲爱情故事,更不是讲红杏出墙,孙波涛也罢,老庄也罢,对汤梨来说,其实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男人,而是稍纵即逝的生命中的光芒,虽然这光芒只是镜里的光芒,十分虚幻的,但对已经行走在黑暗中并从此永远要行走在黑暗中的女人来说,即使是虚幻的镜里之光,又如何拒绝呢?
当然,我这个小说更不是写革命——之所以小说的题目里用了革命两个字,是因为汤梨这个人物让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阿 Q,阿Q不是革命者,但最后却因为革命丢了自己卑贱的性命,汤梨也这样,不过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逢场作戏了一回,下场却几乎和阿Q一样惨——或者好一些吧,毕竟汤梨在这场伪革命中,丢掉的,只是婚姻。
可说到底,也还是悲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