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离婚了。离婚后的虞美人第一找的就是陈果。
陈果不问缘由,有什么好问的呢?闹了几年了,再说,哪个离婚不与狐狸精有关?这是千年不变的定数。要说世上还有什么不是变数呢?沧海能桑田,六月能飞雪。可男人爱狐狸的习性却是不变,远是纣王迷妲已,玄宗迷杨妃,近呢,近就是虞美人的老公沈长安迷上了中文系绰号叫小蘑菇的妞儿。
陈果也不说安慰的话,任了虞美人嘤嘤咛咛地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没有金钢钻,你揽什么瓷器活。想当年,沈长安是什么人物,那是风靡师大的第一小生呀,随便去问问师大的哪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谁当年没有觊觎过沈长安的风流倜傥呢?这还不说他北大中文的出身,不说他一手漂亮的文章。“贾氏窺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可别人都只是暗恋,云遮月掩的,单相思几天也就罢了,就你虞美人忒胆大,生生地从俞小白手上抢了他,又生生地嫁了他。那样的男人是好抢的么?是好嫁的么?那简直是怀揣宝贝,单骑夜走。若你有绝世武功,也就罢了,可就你虞美人的那份容颜,当得起么?
但这些都是一直藏在陈果心里的话,不能说,当年说了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如今说了那就是幸灾乐祸,陈果本不是尖酸的人,更何况两人在师大的单身楼同室住过几载,好歹也是真真假假的朋友一场。所以,不管陈果有没有安抚虞美人的情绪,但既然人家投奔你来了,你就有安抚的义务。
安抚的方式是留虞美人吃晚饭。虽然都在同一个学校,但两人其实几年都没什么来往了,不来往表面是因为各自的婚姻,但实际上却是别有缘由。偶尔在图书馆或超市碰到了,虞美人大多数时候都会热情地打招呼,甚至于会搂了陈果的肩,叙寒叙暧,在外人的眼里,好像她们是真的好朋友,但有时虞美人又只会敷衍地笑笑,这种忽冷忽热的友情,按说有些奇怪,好在陈果习惯了,也就不在乎。虞美人说,陈果呀,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陈果笑笑,一幅黙认的样子,心里却说,怎么会呢?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当年会被你蒙在鼓里?虞美人如何从俞小白手上抢的沈长安,在师大至今还是个谜一一论姿色,俞小白天生丽质,冰肌玉骨,在师大人称冷貂婵的,可虞美人呢,细长的眉,细长的眼,上唇薄得象被刀削了一样,可就这个小样,竟然有本事抢了俞小白的沈长安。沈长安看上了虞美人什么呢,看上了她的水蛇腰?看上了她那林亿莲一样细长的眼?没有谁知道。别人不知也就罢了,可陈果是室友呀,这就有了被玩弄的意味。但这还不算,这都是事不关已的,别人陈仓暗渡,说白了能伤到陈果什么呢?真让陈果对虞美人心存芥蒂貎合神离的,是另一些事情,比如关于杨朩的事。那时,虞美人有个老乡,叫杨朩,是市医院的内科医生。市医院离师大不远,因此,有段时间杨朩常来陈果她们宿舍串门,杨朩人很好,又细致又温和,相处久了,陈果对杨朩就有了好感。年轻男女的交往,不都是以爱情来谢幕的吗?但那时陈果在这方面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样让杨朩知道自己的心意,直说吧,陈果输不起,不说陈果还不知道杨朩的心思,就算知道了,陈果也觉得这样的方式不妥,一个女孩子家家,主动向男人示爱,怎么说,这样的爱情多少也有些酸楚的意味;可暗示吧,陈果又不会。相如一曲《凤求凰》,卓文君就和他私奔了;崔莺莺一句“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就懂得这是在约他半夜去相会。陈果想,这些古代的男女真是冰雪聪明呀,琴挑也好,诗挑也好,手段都是亦进亦退,表面是道貌岸然,骨子里却风花雪月,别人还是镜花水月,他们早已你知我知。可陈果,别说琴挑诗挑了,就是从古至今女孩都爱用的“临去秋波那一转”都不会,有什么办法呢?百般无奈,陈果只有求助虞美人,闺房里面没有隐私,有一天情难自已的陈果借着酒意把什么都和虞美人说了。陈果的意思,只是想让虞美人牵牵线,装着不知情的,帮老乡杨朩介绍个女朋友,这样的话,即使杨朩没那个意思,陈果也不难堪。这样曲折的心思,陈果相信虞美人是领会了的,能不领会吗?都是女孩子。可虞美人呢,却单刀直入地去挑明了说。虞美人说,杨朩呀,你小子在走桃花运你知道吧,我们的小果爱上了你呢。陈果是在之后才知道这个细节的,知道了这个细节的陈果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杨朩的求爱。拒绝不是陈果的本意,但唯有拒绝,陈果才能挽留住自己如枯枝败叶般残存的自尊。陈果知道自己又被虞美人算计了,但这种算计总是微妙的,是绵里藏针不著痕迹的,吃亏后的陈果虽然咬牙切齿,但也只能如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言,别说不能对其他人言,即使对了虞美人,陈果也只能偶尔借了别的由头,对虞美人冷冷脸。但虞美人几时会在乎陈果的冷脸呢?两人的关系时而亲密,时而疏远,都是由了虞美人的。虞美人要和陈果好,那陈果躲也躲不掉,虞美人天生就有不看别人眉高眼低的本事。好几次陈果都下了决心,要和虞美人做个彻底的了断,可虞美人呢,却总是一幅柔若无骨的样子,那种低声下气,那种甚至于带有几分奴颜的缠绵,都让面薄的陈果不战而败。了断不成,那就真心交往吧,陈果是个爱恨分明的人,再说,十年才修得同船渡啊,何况两人床挨着床相对而眠几年,可虞美人呢却是翻云覆雨你进我退,阴阴阳阳地让人捉摸不定。如此一来,陈果就再生气,虞美人又再小心逢迎。反复几个回合下来,陈果就认了,不认又有什么办法呢?陈果从小就不是厉害的角色,实在处理不了这么复杂又变化无常的关系。对这种即即离离的友情虽然间或也有些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屈辱感,但既然摆脱不了,也就只能由它了。
谁勾引谁呢?
陈果是不喜欢留别人吃饭的,不是小气,而是陈果实在懒。饭桌上加一个人,就至少要多添一个菜,拣呀、冼呀、切呀、做呀,陈果烦。平时,只要丈夫老猫不在家吃饭,陈果就会带了儿子蒙蒙去肯德基或者干脆就去吃食堂。师大的食堂有好几家,四食堂就离陈果家不远,非常方便。陈果从初中就开始寄宿,在食堂一直吃到结婚前,几乎都吃出感情来了。陈果对老猫说,食堂多好啊,什么菜没有?五彩缤纷的,由着你挑。可老猫说,你饶了我吧!还什么菜都有一一什么菜吃着都一个味儿。婚后的老猫在吃食堂这件事上,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抵制。老猫说,你挑吧,做饭还是冼碗?咸鱼和狗掌,陈果一样也不想要,但不要不行呀,看老猫那水泼不进的样儿,陈果就只能妥协,但既是妥协,就很有不情不愿的成份,于是陈果家饭桌上的菜就有些潦草的意思,总是番茄炒蛋呀、家乡豆腐呀、荷包辣椒呀,都是几乎不需要冼的菜,要么就是速冻水饺,或者鸡蛋煮面条,好在老猫知道见好就收,不逼陈果,再说,老猫自己也懒呀,那冼碗就是简单的冼碗一一抽油烟机上、操作台上、水池里,总是不清不白地积满了各种可疑的东西。最初陈果倒是想批判几句一一懒和善于批判都是知识分子的习惯,但反省亦是习惯,想想自己一惯的敷衍,也就难开其口,因此,两人在对待家事上,态度都有些苟且和将就,心里其实都不满意这样的状况,但又互相理解,两人的关系在这时有些不似夫妻更似同谋的。
但这次不留虞美人吃晚饭似乎过意不去,别说虞美人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就算她要走,陈果也是要挽留的。人家正遭遇女人一生中最不幸的事一一那样英俊风流的老公,一下子就江山易主了,换了谁,能接受得了呢?两人又没有孩子,折腾了几年,临了却只孤零零剩下自己一个,说一个都多了,一个三十几岁的离婚女人,如残花败草,严格地说只能算是半个女人了。陈果是个有人情味和讲道理的女人,因为讲道理,也就常常懂得克制自己迁就别人,再说啦,陈果也知道虞美人其实无处可去,娘家在外省,平日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一一虞美人那样的女人,能有什么朋友呢?想当年,师大整个青年教工楼,虞美人不就只有陈果这么一个时真时假的朋友吗?
晚饭倒是简单,一个肉末茄子,一个紫菜蛋汤,因为虞美人,陈果又蒸了根腊肠。本来陈果还想叫老猫去煌上煌囟味店买只酱鸭的,但虞美人说,你就别麻烦老猫了,又不是外人。陈果也就作罢了,心想外人倒是外人,但此刻这个外人怕是山珍海味也咽不下的。于是,三个人就围了一张小桌吃饭,饭桌上的气氛有些闷,因为是暑假,儿子蒙蒙被送到了外婆家,老猫几乎又是个寡言的男人,说几乎,是因为背了人他还会跟老婆贫几句,一有不熟悉的外人在场,那就金口难开了,而哭了一下午的虞美人或许有些累了,或许当了女友老公的面,先前的话题不好继续,也只小口小口地拨拉着半碗饭,陈果倒是想说几句的,一是怕过于慢待了虞美人,还有呢,就是陈果也觉得三个一言不发的男女坐在一起用餐,实在是有些古怪。可聊什么呢?两人的关系不远亦不近,远了一一远到是陌生人,也好聊,天马行空,无边无界,聊什么不行呢,就像画鬼一样,最是酣畅淋漓随意而行;近了,近到高山流水肝胆相照,也好聊,那就不遮不掩推心置腹。可眼下呢,陈果真是无从谈起,丈夫不能说,孩子不能说,过去不能说,因为过去里有个沈长安,可将来也不能说,因为将来的日子里没有了沈长安,陈果想,原来和一个离婚的女人聊天真难哪。三个人就那么安静地吃着,老猫有意抑制的咀嚼声,汤匙和碗的相碰声,还有邻居家电视里咿咿呀呀的声音,都清清楚楚地响在空气里,陈果现在才领会了什么叫“以动写静”,和老猫结婚也快十年了,好像才第一次留意老猫的咀嚼声,天哪!女人原来还要借着别的女人才能看清自己的男人。不言的老猫习惯地坐在上方,而陈果和虞美人一左一右地坐着,没有客气推让的话,也没有亲密调笑的话,饭桌上这样的布局这样的氛围不禁让陈果有些讪讪又有些莞尔,这像什么呀,象旧社会的一夫一妻一妾。
晚饭一吃好,如坐针毡的老猫连碗都不冼就去了他的研究所,研究所是老猫的避难所,只要和陈果一闹别扭,或是陈果的母亲或姐姐一来,老猫都会去那儿。老猫一走,虞美人就又对了陈果接着讲沈长安和小蘑菇的故事,虞美人说,那个小娇精真不要脸呀,勾引了别人的老公还理直气壮,说什么“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难道没有婚姻的爱情就道德么?我呸!爱情是什么?是花朵上的露水,是过眼的烟云,是男人勾引女人或是女人勾引男人时华丽的外衣。沈长安我还不知道,清高着呢,哪怕真有什么心思,那也放不下那端着的架子,他能去勾引别人?天生是个被勾引的主!不瞒你说,陈果,其实那小*****一分来,我就知道不是好事,一个好女孩能那样贱兮兮地笑吗?一个好女孩能像一只母狗那样绕着别人的老公转吗?沈长安白活了三十多年,竟然黑白不分是非不分,三下两下的,就被那小丫头勾上了手。
谁勾引谁呢?陈果想,说到底,女人这个时候也还是只恨女人。其实,一男一女之间的事情,外人哪里看得清楚。表面看来,是一个勾,一个躲,一个追,一个跑,说不定那都是欲迎还拒,欲擒还纵,就像斗牛一样,落在眼里的是牛不顾一切,横冲直撞地挑衅,但其实呢,罪魁祸首却是斗牛手,观众在台上,看得分明,牛呢,已被逗得红了眼,除了往前冲别无出路。男女之间暧昧的恋情,也就如暗夜里的斗牛,牛是不知的,观众也是不知的,明了的也就只有那手持红绸的斗牛手了。
我的虞美人哪,你不也是学中文的吗?难道没有读过韦庄的《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古代的女子到底朴素本分些,不贪,锦瑟华年共度了,也就无悔,也就心甘,还哭哭啼啼絮絮叨叨什么呢?还管它谁勾引谁呢?嫁那样的老公,本身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不了明日的,若要明日,那还嫁什么沈长安,嫁老猫得了,像陈果一样。
但这些话也是不能说的,说了就伤了虞美人,而且还有落井下石的意味。不言的陈果使得虞美人的独白愈加地一气呵成,也愈加衬出了虞美人的哀怨,虞像戏台上的小旦,自吟自唱,自恨自怜,自已都有些迷了,要不是老猫回来,陈果怕虞美人真丢失在自己舞的水袖里了。
此后陈果和虞美人的关系就又回到了从前。两家都住在师大的教工宿舍区,一个十五栋,一个二十七栋,相距不过几百米的距离,真要走近起来,是极容易的事儿。城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若想远,哪怕是邻居,关起门来,那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若想近呢,那也是万水千山等闲越一一现在的交通工具,什么没有呀,能把人变成鱼,把人变成鸟,天涯能咫尺,咫尺能天涯,城里人的距离完全是精神层面的东西。虞美人现在是三天两头的来,陈果热情也罢,冷淡也罢,虞美人都不计较,十年的时光和失败的婚姻并没有真改变虞美人什么一一无论容颜,还是那种自轻自贱的姿态。
连老猫都有些烦她了。老猫为什么叫老猫呀,那是大学时就落下的绰号,除了食堂和教室,其它的绝大多数时间那都是猫在宿舍的,即使课,也是能逃则逃,老猫说,有那来回折腾的时间,不如躺在床上自己看,以我老猫的智商,什么课本看不懂呢。婚后的老猫,也差不多是老样子,暑假窝在家里多好呀,穿个大裤衩,在书房看几页书,在网上下两盘棋,再看看电视里的球赛,真是此间乐,惟自知!可现在好,凭白地冒出个虞美人,把老猫简单的幸福破坏个殆尽。大裤衩现在是穿不成了,只要门铃一响,老猫就要手忙脚乱地找衣服,可穿着长衫长裤坐在电脑前,老猫就找不到感觉了,就像带着镣铐跳舞,拘束得慌,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味道。再说,你在书房下棋,客厅里老有个女人在絮叨,那棋还怎么下?要说虞美人的声音倒是不大,可就那么一点大的地方,哪句不是清清地落在老猫的耳里?老猫自己都觉得怪了,平日陈果也好,蒙蒙也好,都干扰不了老猫,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都是似听非听的,可现在越是不想听,那声音就越是无所不在,搞得老猫都有些魔症了一一觉得自己全身都长满了耳朵。
开始老猫的办法是去研究所,可时间一长,老猫就不乐意了。这是我家,凭什么你虞美人来我就要走呢?你又不是我丈母娘,又不是我大姨子,也不是生气的陈果,我老猫有什么理由要走呢?就不走!老猫是个有些钻牛角尖的固执的人。不走的老猫自己也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只能背地里对了陈果说:你让你那朋友少来串门好不好,都是读书人,怎么像居委会的大妈似的。但陈果能开这个口吗?若能开口就不是陈果了。再说,人家刚离了婚,多孤凄呀!就算不是朋友,那还不是女人吗?这点人道主义情怀陈果还是有的。要么,老猫说,干脆你去她家吧。我有病,陈果没好气地说。
陈果现在真不那么讨厌虞美人了
或许是虞美人的不幸也多少冲淡了一点陈果的前嫌,说实话,陈果现在真不那么讨厌虞美人了,一个女人宽容另一个受男人宠爱的女人想必很难,但宽容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却如瓜熟蒂落般自然和容易。就连虞美人的殷勤一一陈果从前那是一向看轻的,现在也觉得有些受用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双方的境遇不同,那意味就不同。如今的陈果倒觉出了虞美人的好。比如做菜,陈果从来都是应付了事的,但这并不说明陈果对美味佳肴没有兴趣和欲望,相反,陈果好吃得很,这种好吃是母亲培养出来的一一陈果的母亲烧的一手好菜。据父亲说,母亲当年就是凭一道荷叶米粉肉把他征服的。可陈果呢,好吃归好吃,却是不好做的,除了上课,只是爱看闲书,对一个爱看闲书的女人来说,精神总高于物质,可满足了精神,就亏待了物质,这两者总是相克的。这样一来,物质的欲望就长期处于被压抑的状态。有时馋急了,借个由头一家子就上“独一处”或“留香楼”打打牙祭,可居家的人那种地方能多去吗?偶尔一为而已。但现在好了,有虞美人,虞美人不把自己当外人,也不计较陈果从前的冷淡,系上围裙象主妇一样在陈果家的厨房里忙开了。排骨墨鱼汤是要文火煨的,不然汁就出不来,百合炒西芹,是要用大火快炒的,不然就破坏了那种色香,这两个菜都滋阴美容,女人要常吃的,虞美人一边收拾菜,一边细细地对站在一边的陈果说。陈果这时倒插不上手了,干脆就袖了手,站在厨房口,一声一声地附和着虞美人的话。要说,这也不是真的附和,只是陈果此时要借附和这个行为来表达她对虞美人友情的认同,陈果就是这样,做人是有些拘谨的,放不开,和谁的关系好了,也好不到如影随形,和谁的关系疏了,也疏不到一刀两断,都是有些欲说还休藕断丝连的,那种快意恩仇的江湖作风,陈果虽向往,自己却是不能的,但爱恨不是没有,却都要迂回地借了一些细节来表达。若是个外人,看陈果就总是水波不兴的,好脾气的,但若处久了,就能领略陈果的情绪其实也是起伏跌宕的。此时的陈果,袖了手微微地笑着倚在门边,外表看来依然是闲淡的,可内心呢,却有些百感交集。时间多快呀,转眼就是十年了吧,十年前,虞美人也是这样系个围裙在宿舍的走廊上做菜,糖醋鱼、荷叶米粉肉、辣子炒酸白,几个菜下来,陈果也是手都不沾的,虞美人说,你能帮什么忙呢,添乱!虞美人一好起来,也是没边的,别的女孩做不到的事,虞美人做起来,那是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的!但虞美人从前的好,都是有些机心的一一内疚呀,比如在算计了陈果之后;为了让陈果替她办个事儿呀;想陈果的哪个小物件了;但有时似乎也什么都不为,但虞美人的为人,陈果还不清楚吗?哪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呢?钓鱼的线布得长些罢了!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这样。现在虞美人能惦着我什么呢?陈果想,无非就是借了自己,打发她寂寞难捱的时光。寂寞是水呀,到夜里,能将独居的女人淹死,而陈果就是船,一条搭渡虞美人寂寞的船。如今的虞美人是从不说寂寞的,就像当年从不说沈长安,幸福也好,隐痛也好,虞美人都遮着。遮沈长安呢,是怕别人把他抢了,遮着痛呢,是怕别人碰了,虞美人的话有时那是绕山绕水,避重就轻,可再怎么绕,又真能把陈果绕在外边呢。看着低头小心侍弄着汤钵的虞美人,陈果都有些伤感和怜惜了一一聪明的女人命薄呀,算计来算计去,还不是一声场空么,别人的没算计来,自己的却又丢了,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却要把别人的家当了自己的家,别人的厨房当了自己的厨房。虞美人哪,虞美人,你这是何苦呢?
领了虞美人的情
两个女人现在倒真生出几分朋友的意思来了,一起逛菜市场,也一起逛街。打车呀,在外吃饭呀,虞美人总抢了买单一一是真抢,不是从前搭的花花架子。碰上有什么陈果不舍得买的,虞美人就说,女人哪,要晓得疼自己,男人有几个靠得住?就怂恿了陈果买。十多块一斤的新鲜荔枝,陈果原来都是一斤一斤地买,虞美人呢,一挑就是好几斤。虞美人说,想想人家杨贵妃吧,绝世的红颜却跟了那玄宗老儿,冤不冤呀,好在还享受了荔枝,不然白落个宛转娥眉马前死。资生堂的美白液,好几百一瓶呢,搁以前,那种柜台陈果看都是不看的,可虞美人却劝了陈果买。沈长安凭什么要移情别恋?不就是因为那妖娥子年轻,你看看你的眼角和色斑,还敢素面朝天!陈果接过虞美人的小镜子,细看了自己的脸,也吓一跳,平日在自己卫生间的镜子里照起来也还白净平整的脸,怎么一到了明晃晃的商场,就那么惨不忍睹了呢一一面容暗淡不说,额头上,眼角边,还真隐约地有了细紋了,再看看虞美人那张保养得溜光水滑的脸,陈果真是大受打击,平日在虞美人面前那种心理上的优越感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受打击的陈果反倒觉出虞美人的几分真心来,女人的交情就是这样,很微妙的。三十岁时和二十岁完全不同,年轻的时候,这个女孩越漂亮,其实损的人就越多,“众女妒余之娥眉兮,谣逐余之善淫”,谁夸你呀,除了男人,剩下的就是身边的死党,三十岁以后呢,都花谢花飞了,男人倒是不夸不捧了,女人这时却不吝惜,怎么还这么年轻呀,怎么还这么漂亮呀。女人在这个时候说话就像写诗,都是意在言外的,因此要揣麿,要寻味,要去芜存菁,同样一句话,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表达的能是截然相反的意思。虞美人的一番话面上听来是有些刺耳,可其实呢,却委实是一个过来人的提醒,是铅华去尽,是返朴归真。
陈果就领了虞美人的情。有时,虞美人隔了几天未来,陈果甚至会念着,担心她一个人在家,睹物思人,会凄凉,就打了电话去约,虞美人总是招之即来,来了也不见外,拖鞋都不穿,赤了一双雪白的脚在陈果家竹地板上来回地走,素衣黑裤,袅袅娉娉。陈果想,怪不得当年沈长安能娶了虞美人,近了看,虞美人确是像京剧里的青衣,很有几分妩媚的。虞美人如今简直恋上了陈果家的厨房,什么绿豆汤呀,莲子银耳汤呀,这些陈果原来都懒得弄一一一天三餐就够烦了,还有心思弄那些?可虞美人不嫌烦,从自己家里拿了这些东西过来,放在陈果的厨房里慢慢地炖。炖烂了,搁在电扇下吹凉了,就喊了书房里的老猫,三人席地而坐,围了一张小几一起喝,老猫最爱喝绿豆汤,一次能喝好几小碗。虞美人说,我夏天不喝绿豆汤,就浑身不对劲的。老猫也附和说,绿豆汤是好喝。
老猫对虞美人的态度现在有了九十度的转变,转变的表现是虞美人来时,老猫再不会阴了一张脸。夜里和陈果闲聊时,老猫说,想不到虞美人还挺贤慧的。可不贤慧么?炖了汤,做了菜,给我老公吃,所谓吃人嘴软,就是这样吧。陈果拧了老猫的嘴,作了生气的样子说。老猫老皮老脸,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会比我的果果好吃呢?怎么没有,鱼呀!老猫偷鱼,蒙蒙的故事书里都有的。陈果边说,边笑得岔了气。老猫愣了会儿,等悟过来,知道自己被陈果调戏了,随张牙舞爪地抓了陈果说,现在的猫不吃鱼了,减肥,吃水果。
能有什么事呢?
暑假一过去,陈果就忙了起来,本来系里的课是不多的,但陈果在校外兼了课。陈果有个同学,在一所民办大学里当中文系主任,生死要陈果去开门课。同学说,我的大教授,你帮帮忙,捧个场,也算是为我们民办教育出分力呗。陈果情却不过,不好驳了老同学的面子,也寻思順便可以赚点讲课费,就一周两次往他们学校跑。两个学校离得远,正好处在这城市的一东一西,陈果不能骑自行车,就只能坐了他们的校车一一师大有许多退了休的老师在那里上课的,但坐校车就不自由了,早上去,中午才能回来,有时被学生缠住了,没赶上车,就只好等到下午的课结束坐5点钟的那趟车回来,其实,陈果中午真要回来也是可以的,学校门口停满了出租车,但陈果向来晕小车,因此,也就没有养成打车的习惯,而坐公共汽车呢,也不方便,因为中间还要倒趟车,陈果是个怕麻烦的人,干脆就呆在学校了,反正学校有休息室,在食堂打了饭菜,就了自己带的闲书,时间消磨的很快。休息室的窗外,有一排新种的桂树,却开花了,空气里因而有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暗香,陈果觉得这样真好,仿佛回到了从前,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没有那没完没了的家务,多轻松啊,心情也轻,身子也轻,轻得像只半眠半舞的蝴蝶一一陈果喜欢做个偶尔没有家的女人。
周三和周五陈果不在的日子,虞美人就来做饭给老猫和蒙蒙吃。陈果本来觉得这不太好,太麻烦人家了,自己出去赚钱,却让同样也是老师的女友来给儿子做饭,这不厚道,人家有这时间,不会也多上上课吗?好歹也可以挣点碎银子花花,就算虞美人不想银子,要两肋插刀地帮朋友,陈果心底下还不乐意呢一一自己不在家,弄个有前科的女人在老猫身边,这不是有些无事生非地作吗?自然后一个小九九陈果只能放在心里,不好说的,只借了前一个说词来搪塞。但虞美人依然是一惯的我行我素,笑了对陈果说,麻烦什么呀,反正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也省得这爷俩每次吃面条呗。蒙蒙也闹着说,我不要吃爸爸做的面条,我要吃虞阿姨做的炸藕夹。从外婆家回来的蒙蒙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虞阿姨,虞阿姨多好呀,给他买《哈利•波特》,给他买溜冰鞋一一那双蓝黄色的溜冰鞋蒙蒙想了多久啊,做梦都想,可妈妈就是小气,不给买,还狡猾地说是怕他摔跤,可蒙蒙把心思一告诉虞阿姨,虞阿姨第二天就买来了,简直和圣诞老人一样。还有虞阿姨做的炸藕夹,香死了,比留香楼炸得还香,因为留香楼的没有芝麻,而虞阿姨在藕夹面上还撒了像星星一样的芝麻。本来陈果就不知如何去拂虞美人的好意,经蒙蒙这么一闹,就更没有办法了,只好看了老猫,指望老猫表个反对的态度一一怎么说,这都有些不合规距,大学里的交往不是这样的,再好的朋友,在有些事上,也是你是你,我是我,没有这样不分彼此的一一可老猫却别了脸,不看陈果,一心和儿子下起了五子棋。
既然如此,陈果也只好由了他们去,能有什么事呢?别说老猫一向坐怀不乱守身如玉,就是他有了那贼念,又如何?老猫又不是沈长安那一类风流男人,好色的虞美人能看上?虞美人好色,这是她亲口告诉陈果的,虞美人说,寡人之疾,就是好色,好色怎么啦,就许他男人赖蛤蟆吃天鹅肉,女人难不成就爱吃赖蛤蟆?“奴家也偏爱那风流郎”。虞美人学了那戏里的小旦,乜斜了媚眼,拖音袅袅对了陈果唱。这个时候的虞美人,陈果最是喜欢。虽然虞美人是长袖善舞,真话戏说,假意真做,但陈果和她处了这么久,早就练了一双火眼金睛,哪时是真,哪时是假,自认不走眼的。虞美人离婚快半年了,也去见过两个男人,但都被她拿来当笑料讲给陈果听。那也叫男人?两只自以为是的赖蛤蟆而已,给沈长安提鞋都不配,还想娶了我虞美人!是啊,陈果想,吃惯了鱼翅燕窝,那棒子面小米,如何咽得下口,穿惯了绫罗绸缎,那麻褐土布,如何贴得了身,在天上呆久了,再谪居人间就水土不服。嫁过了沈长安的虞美人,那些凡夫俗子,还怎么嫁?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哪。既这样,陈果又何苦要看紧了别人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的一只赖蛤蟆,不让人见笑么?
尽管这样想了,可后来的一些事情,还是让陈果有些不高兴。
被暗伤了的陈果
不高兴的起因只是一把刮胡刀。老猫是个络腮胡子,若几日不刮,脸上那就是杂草丛生,看上去很潦倒的,所以每星期二系里开会的日子,老猫都要猫在卫生间刮半天。老猫用得是那种最老式的刮胡刀,刀片又不常换,所以常常会刮破脸,每次陈果看到老猫流血,陈果都会说,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给你鸟枪换炮一一买电动刮胡刀。这样都说了好几年了,还没买回来。其实这也不怪陈果,都老夫老妻了,谁还总记得生日呢,他老猫还不是一样?想当年,陈果在生日那天,哪年不要收到老猫送的一套书,可现在呢,一套村上春树的小说,陈果念叨了多久?最后还是陈果自己忍不住去把它买了回来。看着自己买的小说,陈果其实也是有些伤感的,过去的爱情多美呀,美得自己曾经以为那是会开一生一世的花,可后来呢,也谢了,成了一朵干花。但陈果还是时不时地会惦着那电动刮胡刀,心里想着,这次忘了就忘了呗,总有一天会给老猫一个惊喜。结果呢,老猫还真惊喜了,可不是陈果给的,是从上海开会回来的虞美人给的。只是去了五天上海的虞美人给陈果一家都买了礼物,给蒙蒙买了熏肠和德芙巧克力,给陈果买了一管清妃口红,给老猫的呢,是把松下电动刮胡刀。虞美人说,陈果你怎么谢我吧,你家老猫的刮胡刀,可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这就有些过了,越了不该越的雷池,女人之间的交往原是有界的,面上看来是不分彼此,其实是泾渭分明,清是清,浊是浊,都拎得清的。虞美人偶尔在老猫面前的小小卖弄,陈果不是看不出来,但都不往心里去,和她计较什么呢?有些气质是与生俱来的,就像花的香蝶的舞,都是不由自己。但这次却不一样,巴巴地从上海给老猫买把刮胡刀,这就有些喧宾夺主了。你虞美人也不是不谙世故的小秧子,什么会不懂呢,女友的丈夫也是你能随便讨好卖乖的么?怎么说,也应避了那瓜田李下的嫌疑。不避,就是有意,成了心要给陈果难堪。陈果觉得自己又一次中了虞美人的独门暗器,怎么回事?这个女人不是改邪归正了吗,不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吗?如何又冷不丁地给人来一下。别人老公的胡子,和你有什么关系,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看着坐在那儿反复把玩刮胡刀的老猫,陈果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陈果就是这样,一有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就总反应不过来。有些时候,陈果明知自己吃亏了,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应对怎么挽回,等到花半夜的时间思量好了,事情早就过去了。陈果是那种接不了招的人,别人的剑龙飞凤舞,再快,陈果在边上能看得分明,但看懂了又如何呢?化解不了。再说,虞的剑是东方不败的葵花剑,极阴毒的,表面是笑靥如花,其实呢,却是杀人不见血的。
被暗伤了的陈果像当年一样无计可施。虞美人来也好,虞美人走也好,似乎都由不得陈果了,有一次周三的中午陈果本来说了不回家的,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回家了。一开门,看见虞美人系了自己的红围裙在厨房忙着,老猫斜靠在沙发上看报纸,蒙蒙趴在地板上在看《花木兰》的碟,陈果觉得自己似乎走错了门,进了别人的家。饭桌上的虞美人的表现更让陈果不安一一给蒙蒙挟菜也就罢了,竟然招呼起陈果来了,仿佛陈果成了个外来的女人。陈果啼笑皆非,有种被移花接木鹊占鸠巢的荒诞。陈果想,这个女人真是有本事啊,怎样尴尬的事,她做起来如行云流水般自然,都没有半点不自在。现在陈果终于明白了虞美人如何能从俞小白手上抢了沈长安,但怎么丢的沈长安,反倒成了个谜。
陈果的不快只有陈果自己知道
不管陈果高兴不高兴,虞美人现在是来得更勤了,除了来给老猫父子做饭,她还向老猫学起了围棋。这正中老猫下怀,老猫就想要一个红袖棋友,当年和陈果谈恋爱的时候,就纠缠不休地要陈果跟他学。老猫无限向往地说,陈果你学棋多好,我们这一生就不仅是柴米油盐夫妻,还是子夜清茶棋友啦。陈果当时也被老猫描述的美好情景打动了,甚至还真买来了好几本棋谱,可围棋真难呀,学了半天,也就只学会了下五子棋,再深学,陈果就不肯。攻城掠地,占山为王,有啥意思?陈果说。但虞美人却觉得有意思,真一板一眼地做起了老猫的学生。两人在小几边,相对了盘腿而坐,很有几分阳春白雪的味道,在一边的陈果反倒多余了。虞美人细长白净的手指,时而捻了那黑色的棋子,时而撩一下落在眼前的长发。陈果那个烦哪,这哪是下棋呀,这明明是在作秀,“伊昔不梳头,秀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陈果觉得眼前的虞美人简直就是那诗里轻佻的女子,作足了风情给老猫看。时不时地,虞美人还会莺莺燕燕地惊叫一声,要悔棋,老猫这时必不让的,老猫说,让子归让子,哪里能悔棋呢?虞美人就回了头对陈果说,陈果,你看你老公,欺负我呢。谁欺负谁呢,当了我的面和老猫打情骂俏。陈果是真生气了,生气的陈果不接虞美人的茬,只把手里的书翻得啪啪响。
但陈果的不快只有陈果自己知道,老猫似乎是一点也没有察觉。依然会情绪很饱满地和陈果说起虞美人,说她的棋感如何好,说她如何有趣,临了还补一句,哪像你,那么笨。陈果知道老猫后面的话是玩笑话,老猫就是这样,一有高兴的事儿,就话多,还会开些自以为幽默的玩笑,但陈果现在没有和老猫开玩笑的心情,尤其是拿虞美人做题材。陈果自己都觉得奇怪,先前自己没有想法的时候,倒会拿了虞美人来调笑。陈果说,我学那《浮生六记》里的芸娘,游说了虞美人做你的妾如何?老猫说,好啊,一个司厨,一个司书,一个东宫,一个西宫,不错。但当时两人不是都无心吗?拿个不相干的女人来寻开心。那时老猫其实是讨厌虞美人的,偶尔还会说说他在外面听来的关于虞美人的飞短流长,陈果呢,反而会极力帮虞美人说话,要改变老猫对虞美人的不好的印象一一好歹也是自己的朋友自己的面子,可结果似乎又有些矫枉过正。现在的虞美人在老猫眼里,又成了个顶好的女人,又贤良又有趣,想必还有漂亮,但这一点老猫倒是不说的,再迟钝,也知道陈果不喜欢听这个。老猫说,沈长安怎么会和虞美人离婚呢?陈果懒得开口搭理,只向了台灯背对着他翻自己的书。
陈果倒是知道老猫心里没鬼的,若有鬼,他就不会敞开了和陈果说,男女之间的事情都是这样奇怪的。想当年自己和杨朩,也是这样,最初没有感觉的时候,倒是会杨木杨木地叫,眼睛直对了杨木也是不怯的,等到有了心思,却对杨木生分了起来,处处都远着杨木,似乎对别的男人更亲密些。尽管这样,陈果还是会生老猫的气,你没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脱得了干系么?有意也罢,无意也罢,可既然都和虞美人连袂做戏了,就有了污点,有了罪过,和从前清白无瑕的老猫本质上就有了区别。这样一想,陈果对老猫的态度也就有了变化。老猫让陈果找衬衫,陈果说,自己没有手吗?要陈果捎带着还两本图书馆的书,陈果把书往老猫面前一摔,放了脸说,你就只会下棋吗?
但陈果的借题发挥,也仅对了老猫。当了虞美人的面,陈果还是尽量保持风度的。这就是内外有别,自家人关起门来吵嘴,谁输谁赢,无所谓的,但你虞美人是外人,不一样,哪怕陈果真恼羞成怒了,也不能让你虞美人轻易看破了去,若看破了,自己不就落了下风了吗?好像自己的老公真被吸引了,不然急赤白脸干什么?陈果这次偏不急,一亩二分的薄田,你爱种种去,即使心里不怎么想,可在面上陈果还是要做出这样的姿态来。女人争风不都这样吗?有几次是真为了男人。对陈果而言,拂袖翻脸的事儿做不出来,可强颜欢笑的周旋还不会么。比如有一次,虞美人在陈果家呆晚了,不敢独自回去,想老猫送,却又不直接说,就曲里拐弯地暗示。陈果,你听说了吗?财务处的小韩一一就是那个喜欢把手机掛在胸前说话有些大舌头的女人,昨天晚上经过幼儿园那片小树林的时候被抢了,手机呀,项链呀,包呀,全没了,还不过十点钟呢,真是穷疯了。老猫真当故事听了,急着问,那凶手抓住了吗?抓个鬼!听说是民工,也有说是流窜作案的,反正学校里现在也不太平,乱着呢!前段时间,在医务所那一块,不是还有一个流氓从树底下冲出来,把一个过路的女生抱住了吗?那哪是流氓?老猫认真地纠正说,只是化工系的一个学生,已经被学校开除了。这事陈果早就听说了,那么轰动的一件事,师大的人谁能不知道呢?那个学生听说平时不声不响的,很老实的,成绩也蛮好,是最让老师省心的那类学生,谁晓得他会做出这样的事?但陈果还是挺同情那个学生的,年轻,又内向,平日想必总是压抑的,可如今网上色情的东西又多,周围那些谈恋爱的同学也是搂搂抱抱,一时把握不住,可不就会走火入魔出事吗?听说袁书纪在礼堂用这事痛心疾首语重心长地教育学生的时候,台下当场就有学生嘀咕,书纪大人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这个事件陈果不但听说了,而且同事之间甚至拿了那句名言来相互打趣,但虞美人却装作对此事不知情一样,把它当新鲜事说了,并把那个学生说成流氓,其用意陈果还能不明白?害怕,害怕你别呆那么晚哪,都三十多岁的半老女人啦,还以为自己是十八岁的如花少女吗?难不成树底下还能跑出个学生把你抱了,陈果心里这样想,可嘴里却不由自主说,那就让老猫送送你呗。
老猫却不吃陈果的这一套
可老猫和虞美人一出门,陈果就生气了。虽然是自己叫送的,虽然老猫就是想不送也不好拒绝,但陈果就是生气。一男一女在暗夜一起行走,怎么想,都觉得有些暧昧。陈果觉得自己真是蠢哪,最初是引狼入室,现在又在姑息养奸,再后呢,或许就要学那楚霸王吻剑乌江了。生气的陈果睡不了觉,只坐在沙发上看墙上的钟一分一秒地走,从十五栋到二十七栋,快走是十分钟,慢走是二十分钟,可老猫一个来回却花了整整三十五分钟。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去就绝对花了二十分钟,但老猫独自回来也最多只要十分钟,那剩下的五分钟呢?陈果面无表情地问老猫,怎么那么久?送过那片小树林不就可以了吗?还小树林呢,我是送到她家楼下,又等到她家亮了灯才回来的,虞美人说,现在市里出现了个鎯头帮,专门躲在楼梯拐角处袭击夜归的单身女人的。虞美人住五楼,那样的话,虞美人每婀娜上一层,就花了一分钟。想到丈夫在黑暗中温柔地守候别的女人上楼的情景,陈果的醋坛就一下子打翻了,打翻了醋坛的陈果就顾不得涵养了,不无刻毒地说,那你倒真当了一回护花使者,可惜了护得是朵残花,不过月色朦胧,你也看不清楚,就当了好花护,也不打紧的。陈果,你什么意思呢,老猫撂下牙刷不高兴地说,不是你要送的吗?没什么意思。陈果冷笑着,啪地把房门一关。
但老猫却不吃陈果的这一套。虞美人来了,他依然是从前的态度,一点也不回避的。虞美人说,老师呀,下一盘吧。行啊,老猫看都不看陈果一眼,就摆了棋盘。陈果说,你不是还要去买菜吗?急什么,下完这盘再去呗。老猫皱着眉头把竹盒里的棋子抓得哗哗响。可去晚了,儿子要吃的玉米不就没了嘛。陈果的脸色已经变了,可老猫还是一动不动,倒是虞美人似乎看出点了什么,站起身说,不下了,不下了,陈果要不我们去买吧,男人会买什么菜呀。这是什么话?陈果恨恨地想,一天到晚当了老猫的面,说男人会买什么菜呀,男人会做什么饭呀,男人哪冼得干净碗呀,表面是批评男人,其实却在批评陈果,是在挑拨是非,当陈果听不懂吗?好像只有你虞美人是个好女人,晓得疼男人。那么会心疼男人,沈长安怎么会跑了呢?一个别人的手下败将,却跑来吃女友老公的豆腐。你就吃呗,就算你费尽心机地吃到口,也不过是我剩下的残羹冷炙,汤汤水水。
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爱情和婚姻
老猫的态度使陈果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爱情和婚姻。自己当年自以为是的爱情真是爱情么?难道不是简单的异性之间的相互吸引?一对年轻的男女偶然相遇了,就像鱼遇到了水,水带来的快乐无与伦比,它掩饰了一切,使鱼的眼睛形同虚设。但那真是对恋人的迷恋吗?或许迷恋的只是情爱本身。倘若老猫遇到的不是我陈果,而是别的女人,想必也是一样山盟海誓,结婚生子。若我当年不拒绝杨木,结果会怎样呢?也不见得会比现在差。杨木那么细心的人,至少料理起家务来会比老猫强。假如婚姻如打牌,一局之后,可以重来的,那老猫还会娶我陈果吗?我还会嫁了他老猫?当年两人是惺惺相惜臭味相投一一都爱书胜过爱琐碎的生活,可两个都不爱做饭的人婚姻的结果,却是多出来了一个像虞美人那样爱做饭的女人。
陈果觉得自己现在是腹背受敌。从前单是个虞美人,陈果都对付不了,何况又加上个老猫呢。老猫现在简直不是陈果的老公,而成了虞美人的老公。鞍前马后的,侍候起虞美人来了。单位发了两箱橙子,虞美人也来陈果家说,发什么不好,发橙子,那么重,哪扛得动?扛不动不会找学生吗?扛不动身边没有男同事吗?到我们家来说是什么意思?陈果想。但这事和陈果有什么关系呢?这是虞美人和老猫之间的暗语,领会了虞美人意思的老猫,果真就屁颠屁颠地去给她把橙子扛上了五楼;微波炉坏了,要到商场去换,也来找老猫。陈果想,这人怎么回事呀?校门口钟点工多得是,十块钱的事,用得着耽误别人的老公一上午。但老猫却不厌其烦,似乎乐在其中。和一个妻子以外的美丽女人出去,老猫内心是不是有一种隐秘的快乐呢,陈果想,出租司机也好,商场的小姐也好,想必都会把老猫误认为虞美人的老公,两人是否因此而有一种偷情的快感呢。
这些邪念现在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陈果,使陈果痛苦不堪,陈果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搁在灶上的煮沸了的水壶,充满了爆炸的欲望。每次看到老猫刮胡子,陈果都有一种被背叛的悲伤和愤怒,有几次,陈果甚至冲动地想把刮胡刀扔进马桶。以前老猫刮了胡子之后那青青的下巴,陈果觉得最性感,也最能撩拨陈果,现在感觉却全变了,因为有了虞美人的介入,那下巴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似乎那下巴和虞美人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和老猫结婚也快十年了,陈果从来也没有紧张和看重过老猫,当年是下嫁一一不光陈果这么想,连老猫自己亦是承认且心怀感激的,师大有不少像老猫一样家在乡下的男老师,有几个人的老婆能也是师大的老师?像隔壁化学系的付老师,长得那也算是一表人材,和外语系的林海伦谈恋爱,谈了三年了,最后还是吹了,不为别的,只因为家在农村,海伦的父母嫌弃。海伦的父母说,和农村人结亲,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太复杂了。付老师一气之下,赶在海伦前结了婚,娶了个玻璃厂的漂亮女工,如今却下岗了,在校冼衣房挣一份菲薄的工资。可陈果呢,父母都是文化局的干部,却能不论门第,只为了爱情和老猫结婚,因此,不管陈果说与不说,内心其实都是有种隐隐的骄傲的,这就使得陈果从来没有女人婚后常有的那种危机感。担心的应该是他老猫,我陈果担心什么?可时过境迁,老猫反倒借虞美人唱起一折《打金枝》来了。从前陈果爱老猫只是因为他内秀,外形上陈果是从不以为然的。老猫自己呢,又不修边幅,夏天是一条灯芯绒裤,冬天还是一条灯芯绒裤,有时胡子长长了,陈果就笑他像个民工一样。可虞美人说,哪是民工呢?那是不拘小节,是名士风度。向来严肃的老猫,却也经不住女弟子的媚言,整个人顿时美成了一株三月的桃树。虞美人成了老猫的魔镜,把平凡的老猫照得光彩夺目,气宇轩昂。原来,一个女人看一个男人,或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看不出什么名堂,可两个女人看一个男人,或者两个男人看一个女人呢,却越看越有味道起来。陈果如今借了虞美人的眼看老猫,还真看出了几分《聊斋》里后花园中书生的气质。
意偷不是偷吗?
尽管心里早已是是刀光剑影,紧锣密鼓,但陈果还是一直隐忍到了几个月后才发作。那时候已是冬天了,学校快放寒假了,学生们看上去行色匆匆,都在做离校的准备,校园两边的树光秃秃的,灰黑的树枝寂寞地伸展着,给人一种萧瑟凄凉的印象,每到这个季节,陈果总是忧伤的。因为天气冷,外面的风大,虞美人现在来得相对少了些。但陈果和老猫的关系并没有好转的迹象,老猫似乎要成心气陈果,只要虞美人来,依然固执地我行我素,也不管陈果的面色如何,也不作任何辩白,气极了的陈果反而不再冷嘲热讽,含沙射影了,但内心却生起一种决绝的勇气一一冬天的陈果,是很容易绝望的。那天晚上八点多钟了,陈果和老猫都上了床,缩在被窩里各自看自己的书,虞美人来电话说,她家的电脑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老死机,要老猫过去看看。陈果本想说,等明天呗。但看老猫已经在起床穿衣,话到唇边便又呑了回去,人家找的是老猫,和你陈果有什么关系?直到老猫系好围巾准备出门的时候,陈果也没有说一句阻拦的话,只低了头看自己的书。
等到老猫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消失了,陈果的眼泪这时才流了下来,一滴接一滴的,落在书上,书是精装书,米黄色的纸面光滑得像缎子一样,泪珠落在上面,竟然不能往下渗一一渗成那种小杨梅的形状,而是沿着倾斜的书面慢慢地往下滑,等到它们快要滑出书面的时候,陈果再用手指一下一下往上划。悲伤什么呢,陈果劝自己,不过是去看看电脑,不过两人在电脑前身体时不时地会碰一下,陈果不用去就知道,虞美人一定穿了件紧身毛衣,贴近了老猫站一一虞虽然瘦,胸部却是很大的;虞的身上也一定会有隐约的脂粉香;虞的家也一定拾捡的干干净净。陈果知道虞美人是如何挑逗老猫的,是良家妇女中略带有一些风尘味的,是亦正亦邪的,亦人亦鬼的,言语也好,眼风也好,都是多义的,这般想,没有什么意思的,那般想,却全是风月。虞的把戏,陈果看得一清二楚,陈果是开了天眼的道士,即使妖精七十二变也能看回原形的,但也只是看回而已,降不住的,陈果既没有桃木剑,也没有鬼画符,再说,自己老公的道行不深怨别人干嘛?比起虞美人,陈果却是更恨老猫的,十年的同床共枕,十年的生儿育子,到头来,一钱不值,还抵不上一个旁人别有用心的奉承,只是一个电话,就摇头摆尾地去了,也不顾夜寒,也不顾风大,老猫几时这样待过陈果呢?恋爱和初婚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陈果想吃校门口小摊上的糖炒栗子啊,想吃“天安食府”的馄饨哪,哪怕夜深了,老猫都会去的,可现在呢,即使让他去厨房倒杯水,也要吚吚哦哦地迟疑半天的。女人的人生真是凄凉啊,男人总是先把你带入天堂,然后再把你摔入地狱。老猫和虞美人现在怕是在天堂吧?但天堂不是床,床其实是地狱的门槛,男女的互相鄙夷和怨恨都是从床上的宽衣解带开始。但虞美人和老猫显然还没有宽衣解带,若解了,虞就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夜里打电话,老猫也不会这样理直气壮地走。因为还没有捅破窗户纸,两人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但意偷不是偷吗?想到老猫坐在电脑前被虞美人撩拨得心猿意马,神魂颠倒的样子,陈果伤心欲绝。
伤心的陈果反锁了家门。寒夜漫长,独居的女人寂寞,老猫你要陪别人就陪个够呗,眉来眼去也好,耳鬓厮磨也好,由你们了。我陈果不会争、不会抢,但还不会放弃么?当年能放弃杨木,如今也能放弃老猫,我要把你们当抺布一样丢了。借来的书好看,偷来的食好吃,捡来的人呢?若我守着,你们还当吃的是王母娘娘生日宴上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的蟠桃,我偏不成全你们,我要把它们变成小贩满大街叫卖的酸桃烂李,你们就敞开了吃,吃得落花流水,吃得肚儿溜圆,吃得你们来生都不想了。
恨的滋味
老猫是在十一点差五分的时候回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夹杂在呜呜叫的北风里,有些隐约难辨,但一直等待的陈果却听得清清楚楚。好了,戏终于咚咚锵锵地开场了,序幕是陈果拉开的,但怎么往下演却是老猫的事。老猫夜里回家是从不敲门的,家的钥匙就挂在他的裤腰上,但今夜他的钥匙是开不了门了。楼道里的灯是坏的,门外的老猫在黑暗中摸索着用一把又一把的钥匙试着开门,听着钥匙在锁孔里窸窸窣窣转动的声音,陈果觉得真是解恨哪,仿佛在六月天喝冰水,从头到脚都舒坦无比,从前只知道爱让人幸福,没想到,恨的滋味也妙不可言,陈果心中积攒多日的龌龊一下子烟消云散。但外面开锁的声音突然停了,老猫似乎终于明白过来了是怎么回事,于是放弃了徒劳的努力,明白了的老猫一定愣在那儿了,因为这样的打击从前没有过的,在两人的关系中,一向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再说,陈果的性格是不好斗的,陈果的人生哲学是无为的,没想到,也会来一招,老猫一定有些猝不及防,陈果幸灾乐祸,屏住了呼吸等待下文,但老猫并没有踹门,安静了大约五六分钟之后开始轻轻地敲门,尽管屋内是黑的,没有灯光,但老猫一定知道陈果还没睡一一能睡么?在这寒冷的冬夜,把丈夫反锁在门外,况且结婚这么多年,两人一直是恩恩爱爱过来的,几时闹到过这般水火不容的境地?小小的磨擦不是没有,但如此的短兵相接在他们婚姻史上却还是头一回。敲门声愈来愈急,陈果能感觉到老猫压抑的愤怒,但陈果一动不动,谁怕谁呢?开弓没有回头箭,我陈果既然反锁了门,就再没有又灰溜溜地去开的道理。
敲门声也停了,但楼道并没有传来老猫下楼的声音,陈果猜想老猫一定坐在楼梯上吸起了烟,老猫就是这样,爱抽烟,高兴的时候也抽,生气的时候也抽,陈果是不喜欢烟味的,但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认真地纠正过老猫,人生贵在适意,何必为了一些生活的小节影响别人的快乐呢?其实陈果对老猫一向是有些纵容的,但老猫这次走得实在有些远了,远到了别的女人家,这怨得了陈果么?约莫过了两根烟的功夫,老猫终于走了,楼道上的玻璃破了好几块,风很大,楼道的地面也是冰凉的水泥,老猫不可能席地坐在那儿呆到天亮,可老猫会去哪儿呢?虞美人家?研究所?管他呢!陈果从自己的被子里爬起来来到儿子的房间,搂了儿子睡了。陈果决定明天早上就去系里把学生的成绩交了,上午就带儿子坐火车去娘家,反正快放寒假了,星期二最后一次的例行会开不开也无所谓的,倒是父母那里要找些托词,因为这个寒假本来说好了要到老猫家去过的一一已经隔了两年没去了,老猫的父母寄信来说,今年养了芦花鸡,养了好几只肥鹅,还腊了陈果爱吃的豚鸭,腌了一土罐咸蛋,等着陈果一家去吃。但陈果和儿子怕是去不成了,那就让老猫带了虞美人去呗!反正腌咸蛋,虞美人也是喜欢的。
这一年的寒假
整个寒假二十八天陈果和老猫都没有见过面。陈果对母亲说,老猫明年要评副教授,所以今年寒假哪里都去不了,要一个人躲在家里写论文。母亲嗤之以鼻,说,大过年的,不和老婆儿子在一起,写什么论文呢?但母亲其实高兴得很,本以为要过一个冷清的年的一一宝贝儿子在深圳,今年要和老婆去西安过年,女儿原也要去乡下,没想到,说好了今年不在家过年的女儿又突然回家过年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把老太太激动得像个孩子,马上风风火火地指挥着老头忙这忙那。老俩口都劲头十足,置办着各种年货。陈果呢,一回到家就是个闲人,灯芯大的事儿也不用沾的,不是躺在床上看书,就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可这样的闲让陈果发慌,心里空落落的,掉了魂一样。老猫一直没来过电话,陈果更不会打过去,母亲倒是提过,母亲说,要不打个电话叫老猫来家写论文吧,省得一个人吃饭没着落。家里这么乱,怎么写论文呢?陈果不耐烦地说,母亲也就没再说什么,对母亲而言,女儿回来了,外孙回来了,其实就够了,至于女婿老猫,他来也好,不来也好,不是顶要紧的。但细心的父亲还是从陈果的心烦意乱中觉察到了一些反常,有一天趁陈果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给老猫打了个电话,老猫不在家,这使得父亲愈加地担心,于是在夜里又去了几个电话,可一直没人接,这就有问题了。第二天父亲就找陈果谈话,但陈果能说什么呢?说虞美人?说刮胡刀?什么也不好说的,陈果只能打落牙和血咽。不开口的陈果使一向能言的父亲也无从劝起,只能粗枝大叶地说,婚姻是什么?是一条航行在大海的船,时间久了,船自然是千疮百孔,可好的船夫能让船沉吗?这样的大道理陈果懒得听,婚姻是船吗?就算是,那船上不是有两个船夫吗?凭什么他来凿洞我来修?哪怕船真沉了,淹死的也不是我一个,陈果赌气般地想。
犟归犟,可这一年的寒假陈果还是过得牵肠挂肚,凄惶无比,尽管早就想回家了,也想知道老猫到底去了哪儿,但陈果还是坚持到开学前一天才回来。一路上陈果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以老猫那样的性格,该不会出什么事吧?听说数学系的刘尚德,就是因为妻子有一次当着学生的面羞辱了他,半夜跑到校园外的青山湖去自沉的。学理工的人单纯,喜欢一条道路走到黑的,因而也常常会想不开,自己对老猫是不是也有些过分了呢?但一走到十五栋楼下,陈果就放了心,老猫在家,因为她家的阳台上晒了东西。陈果这时反倒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的,借以稳定自己慌乱的心情。开门的时候,两人有些尴尬,老猫伸手来接陈果手上的大包小包,陈果顿了一下,还是松了手,随老猫接了。蒙蒙许久没见爸爸了,呆在外婆家,吃喝玩乐的,也没怎么听他提爸爸的事,可这时一见到老猫,亲得什么似的, 搂着老猫的脖子问东问西,兴奋得不得了。两父子打打闹闹得进了厨房,老猫对蒙蒙说,儿子,中午咱们吃栗子粥吧。干栗子熬红米粥是陈果最爱吃的,在老猫家乡,只有坐月子的女人才能吃到,可陈果每次去老猫家,老猫的母亲都会单做了给陈果吃,陈果知道老猫的话是对了自己说的,但陈果不接嘴。家里象是打扫过了,茶几上,电视上都没有灰尘,地板也是干干净净的,想必老猫猜到了陈果他们今天要回来,阳台上晒了被子,阳光照到被子上的花朵上,照到窗下的地板上,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温暖,陈果使劲忍住了自己的眼泪,开始清理自己带回来的包包裹裹。
当夜两人和好如初。老猫说,寒假本来打算哪儿也不去的,可正好大学的一个东北哥们打来电话叙旧,叙着叙着,勾起了见面的愿望,一冲动,约了另一个同学一起去了趟长白山。深山老林,大雪寒冰,都是从大学时就向往的,这次总算逮了个机会,了啦心愿。老猫说完,长嘘了口气。躺在老猫怀里的陈果一言不发,也不问虞美人,也不问那个伤心的夜晚老猫的心情,只闭了眼听老猫讲他的长白山之旅。新晒的被子有股太阳的香味,暧暧的,让陈果生起一种类似新婚的幸福。二十八天的分居使陈果终于从女孩成了一个懂事的女人,我多傻呀,陈果想,竟然以为放弃十年的婚姻是件容易的事。
哪家的船不是破船呢?
之后依然是从前的日子。只是虞美人不再来了一一虞美人远嫁了,嫁给了一个蓝眼睛的美国人,那个叫戴维的美国人陈果是见过的,是来师大学汉语的留学生,英俊而且年轻,据说虞美人比他大九岁。在他们去美国前,高大的戴维搂了弱柳般的虞美人在校园里来来往往,那种珍惜和迷恋的神情,把师大女人的眼睛都刺痛了。这在师大再一次引起轩然大波,每个人都觉得这桩爱情简直是横空出世,让人匪夷所思,但陈果一点儿也不惊讶,惊讶什么呢?这正是虞美人一惯的风格一一之前是声色不动、一出手呢,却是飞沙走石。虞美人想要的东西,什么会到不了手呢?
尽管全校都在谈论虞美人,但陈果和老猫是不说的,有几次,陈果都想装了没事的样子和老猫戏谑几句,但陈果做不到一一还没开口,心就隐隐作痛的。那就不提好了,陈果想。婚姻不是条船么?既是船,就难免会碰到水底的暗石。船破了就修呗,何必再念着那块石头?
再说啦,哪家的船不是破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