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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Monster
暮色,如血斜阳从高高的窗口射进来。

一座宽广明亮的大殿,却铺着满地的狼藉。血迹没人清洗,到处都是一滩滩的,留着红色的、里面混有模糊的残物的血水,从中还可以看出一缕一缕头发的碎块。大殿之外,无数倒塌的房屋,遥遥望去,只显出给火焰熏黑的残破墙垣。有的火已经熄灭了,只有股股浓烟还在从屋顶升上去,向天空扩散成阴森森的丧幕,有的却还在熊熊燃烧,冒烟的梁木形成巨大的火炬,不断有柱子坍塌下来……

大殿,此刻悄然无声,帷幔都被扯烂了,案台也早已掀翻在地,断了的刀剑,零落地撒了一地。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血的声音,滴滴答答的不断流淌下来……

苏虹一声惊叫!

一具尸体斜靠在她面前的案几旁,摇摇欲坠,那具尸体……竟然没有头!

小于手快,一把将她拖后两步,倒地尸体溅起的血水才没能沾上她的衣服。苏虹浑身发抖地盯着那具尸体,死者身上还穿着整齐的官服,可那颗头颅却不知去向!

“队长!……”小杨脸色死灰地看看方无应。

“时间肯定搞错了!公元370年没发生过这么大的事儿。”李建国飞快地,咬着牙说,“恐怕地点也……”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顿住了。因为他看见了方无应的表情。

那是怎样一种表情啊!

恐惧、愤怒、羞辱、自责、惊惶……这种种剧烈的表情一下子都在方无应那扩大了的深黑色瞳孔里战栗地冲突起来,各种感情都争着要占据上风,它们狂野地搏斗,可是最终,有一种感情慢慢浮现了出来,胜利了。那是一种冷酷而坚决的神情,其它几种情绪慢慢褪去,他的脸孔,重新恢复冰冷平静。

“苏虹,赶紧检查一下坐标。”他的声音平稳惊人,“至少我们该知道这是在哪儿。”

忍耐着强烈的呕吐感,苏虹赶紧卸下背上的仪器,她的腿有些发软,于是索性坐在地上,伏在仪器上操作。

几分钟之后,她抬起惨白的脸:“……各位。”

所有人屏住呼吸,盯着她!

“……现在是公元我们晚了15年,李队副说的没错,这里不是建康,而是……而是长安。”

苏虹的声音很轻,但是听在众人耳朵里,无异于惊雷!

“我的天!”小杨的脸色发白,他小声嘟囔:“难不成,这是慕容冲……”

“除了他还有谁?”小于往前走了几步,看看大殿周围,“这肯定是他干的!烧杀劫掠,那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

“……看来他已经进了长安城了。这儿应该原本是苻坚的治下。”

“……靠!”小于狠狠踢了一下那案几,“躲天躲地的计划了好几个礼拜,就是想躲开这个魔头,怎么就迎头撞上了呢?!”

李建国倒是马上恢复了平静:“废话少说,事已至此抱怨也没用。”

他看看方无应:“队长,要不要先返回?”

方无应问苏虹:“现在即刻返回,能不能成功?”

“把握不大。”苏虹摇摇头,“这一年代漏洞太大,穿越太频繁只会造成更大的损害。我们至少得在这边呆上十个钟头。再说就算现在即刻返回,凌局也不见得就能成功固定我们的位置。”

大家都不说话了,集体看着方无应。

他吸了口气:“好吧,既然已经来了,咱们就在这乱世求生存。”

他说完,抬头看看这座大殿:“……这儿快塌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

方无应的声音非常沉稳,其余人暗暗松了口气,有队长这么强大的精神支柱在身边,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再惊慌失措了。

一行人穿梭于破败的街道里,两旁全都是损毁的房屋,有的还冒着黑烟,有的已经被烧得遍地瓦砾。

他们时常看见倒毙的尸体,各色人等,平民居多。身上带着刀伤,或已被斩断肢体,或者被野狗啃咬得不成样子……

“人间地狱”,这是在所有人心头冒出的一个词,这群人,或多或少都有穿越的经历,也不乏历经战乱的体验,可是像如今这样惨烈的人间景象,他们都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于停下脚步,转头看看跟在后面的苏虹:“……苏姐,要不要紧?”

苏虹脸色苍白,她摇摇头,却没说话。

她怕自己一张口就吐出来了。

方无应停下,走到她身边:“把仪器给我吧。”

“我来背吧!”小于也赶紧说。

“……不用。你们自己的东西就够多了。”她喘了口气,“方队,我们这是去哪儿?”

方无应看看不远处的天空,七月的长安原本该是繁花似锦的佳境,现在花木繁盛,鸟鸣依旧,可是人声却一点都听不到了。

“出长安,往西,”方无应说,“往南的路上肯定有慕容冲的人马把守,都知道要去东晋避难——苻坚是往西逃的,那边比长安城安全得多。”

“留在此地难道不行么?”小杨问,“这儿已经被烧掠过一次了,难道还要梳篦第二次?”

“如果是慕容冲的话,那就很难讲。”李建国说,“他当年发誓要杀苻坚,诛灭其家全族,掘地三尺怕是也要找出前秦相关王族,连尸首那小子都不会放过的。我们留在此地也难保安全。”

“另外,通知各位一件事。”苏虹停了一下,“现在我们暂时无法和凌局取得联系,我刚才尝试过一次。但是也说不定,夜晚效果会好一些……”

“如果始终联系不上呢?”小于问。

“那就只有去指定地点,当然这是万不得已的后备之选。”苏虹说,“指定地点是新平佛寺。三天之后,凌局将于零时在那附近进行固定回收,如果失败,之后每夜都会在零时、于同一地点重复回收。我们各自都携带着发射器,这样两点固定,成功的可能性就非常高了。”

“新平佛寺?就是苻坚被姚苌所杀的那个地方?”

“相比较其它地点,新平佛寺更好确定。”苏虹深吸一口气,又把背包往背上扛了扛,“不管怎样,我们不能留在长安城里了——威皇帝既然在此,咱还是少和他犯冲吧。”

“威皇帝”是慕容冲的谥号,一个威字,可以看出此人纵横沙场的气魄。

“是啊威皇帝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小杨哼了一声,“遇上你我,还不是跟切白菜似的?”

李建国拍了他一下:“全军散打冠军还害怕慕容冲?有点儿自信行不行。”

“关键是不知道慕容冲的实力如何。”小杨嘟囔着,“要得过两招才……算了,还是不要见面比较好。”

“怎么?”

“总觉得威皇帝在我心里不似人形,反而像头怪物。我无法以常人去考虑他。”

“怎么把人当怪物了?”

“不知道,就像上次闯来的高洋那个变态……”

苏虹在旁边打断他的话,“别这么说人家,我很喜欢威皇帝的。”

方无应在旁边一直没开口,此时倒是怔了一下。

“你喜欢他?干嘛会喜欢他?”他眼神古怪地看着苏虹。

其实我是想说……我只是不想把他当做个坏蛋一味指责。”苏虹说,“他小时候也挺惨的……”

“妇人之仁。”李建国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看看这长安城吧,什么叫尸横遍野?就这样你还愿意同情他?哦,小时候很惨,于是长大了就拿万千无辜生命来泄愤?瞧瞧他干的这事儿,像小杨说的,这么残忍,不是怪兽又是什么?你们女人就是看见了人家长得漂亮。漂亮怎么了?长得漂亮就可以杀人无罪?”

苏虹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要是活在这个年代,我也会恨他入骨。但是拉开一千多年的距离,旁观者总是不由自主看得更多一些。”

“看得再多,他也是个杀人魔。”李建国一脸不屑,“我就讨厌这种娘们唧唧的家伙……”

“谁娘们唧唧啦?”苏虹有点不满,“他小时候那事儿是被迫的好不好?队副,你得公正一点。”

李建国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说错了。好吧,他幼年被男人上了是他的惨,可是长安城的百姓被他杀了,百姓们也惨。所以恕我无法同情他。”

苏虹突然说:“话说,真要咱们碰见慕容冲,然后把他抓住了,队副,你会怎么办?”

李建国愣了一下:“这……我还真没想过。咱抓得住这家伙么?唔,不过说来只是情绪上的厌恶罢了——要是他伤了队长或者你们,我才会和他拼命呢。”

小杨笑起来:“慕容冲伤不了队长。”

方无应挤出一丝笑容:“你就那么说得准?”

“说来,队长你败在过谁的手上么?”小杨忽然想起,“我可从没见你败过,所以很难想象慕容冲能伤你。”

“我当然败过。”方无应淡淡地说,“很多年前。”

“谁?!”小杨兴奋起来,“天大的新闻!是谁打败了队长?”

“陈年旧事了,一个姓窦的小子……”他摆摆手,“行了快走吧,天黑前咱们得出长安城。”

《附录》

公元月,慕容泓在关东召集了几千鲜卑人,偷偷渡河入关,在华阴起兵。平阳的慕容冲也以2万起事,攻打蒲坂。结果被窦冲败于河东。这就是那姓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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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看见一只兽从海中上来,它有十角七头,在角上戴着十个冠冕,七头上有亵渎神的名号。

由于龙將权力赋予兽,因此龙受到人们崇拜,兽也受到人们的崇拜,全地人如是說:『有誰能像兽一般?有誰能与兽为敌?』”

——《約翰默示錄》第13章一四


第五十二章 长着“好人脸”的大叔
一行人步出长安城,天气有些热,太阳落得也迟。方无应不敢把人分开,也没有按照惯例派遣斥候,人手太少,聚集在一起抵抗力才能稍大一些。他又叮嘱苏虹无论如何不要掉队,一旦有事就躲到人群后面去。

他的话还未说完,由远及近传来马蹄声,方无应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的戒备顿时提升,全都将伪装好的武器拿在了手上。

尘烟中,奔向前来的是一小队士兵,领头的似乎是个下级军官,穿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

“小心,是慕容冲的手下。”方无应低声道,“全面警备。”

李建国看了他一眼,多少有些惊诧,他没想到方无应只一眼就辨认出对方的来路。

出发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穿好了战袍铠甲,规格是参照十六国时期士兵的标准,包括方无应在内,打扮都极其普通,甚至故意弄得灰头土脸、难辨面目。

那队士兵很快来到他们近前,为首的那个军官勒住缰绳,一双凶狠的眼睛盯着他们:“哪儿来的?!”

李建国看看方无应,赶紧道:“启禀大人,我们是燕主部下。”

燕主,即慕容冲,李建国的意思,至少得先表明是自己人,才不会遭难。

岂料那军官骑着马围他们绕了一圈,阴险一笑:“怎么我看各位,面生得很?各位既不是鲜卑人,定是苻坚那厮的走狗!来人!给我全都拿下!”

……

厮杀是在一瞬间开始的,隐藏的兵器全都亮了出来,金属相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苏虹在人群里只往后躲,她这是头一次身陷战场,吓得脸色惨白,腿肚子都发软!

“……往后!往后退!到我们身后去!”方无应冲她低声喊。

苏虹想往后退,谁知却退到了人群边缘,那儿是一道高高的土坡,她脚跟发软,一个没留神,竟仰面从土坡上摔了下去!

“……苏虹!”

高处的叫喊声传入苏虹的耳朵,她却没法听清,因为整个身体往下滚落,苏虹只觉得骨头与肌肉撞得生疼!她想抓住点什么停下来,但是下落力量太猛,加速度越来越大,她只能任凭身体像流星一般,坠入坡下……

一只手突然伸出来,一把抓住了苏虹的胳膊!

那是斜下里冒出的一只手,但却像铁钳一样,死死钳住苏虹的胳膊!

身体的下落终于止住,苏虹呻吟了一声,她晕得几乎没法睁开眼睛。

“……还活着么?”

是粗哑的男人声音,苏虹慢慢睁开眼睛,旋转的金星逐渐散去,她这才看清楚对方——不,是看清了对方隐藏的地点。

那是一大蓬山草,而那人,正躲藏在山草的里面。

“……多谢。”苏虹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同时她奋力伸出手,攀住一根较粗的枝桠,这下,身体总算轻松了一点。

“原来是位姑娘。”那个声音笑了一下。对方始终躲藏在山草后面,脸孔无法看清。

苏虹轻轻喘息着,她知道自己身上多处擦伤,每个地方都火辣辣的疼,但是稍稍活动了一下四肢,并未发现骨折现象。

真走运。

“姑娘是什么人?是慕容冲的手下?”

苏虹的眩晕还未退散,她缓缓摇摇头:“不是。”

“我看姑娘也不像白奴(鲜卑人)。”那声音顿了一下,“可你也不是苻坚手下。”

苏虹叹了口气:“我哪边都不是,无辜小民一个。”

那声音又笑起来:“小民?小民有你这一身打扮的么?”

苏虹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说:“大叔啊,我们俩不能总是吊在这儿吧?”

“当然。”

说了这话之后,那人又不吭声了。

苏虹等了半响,她看看上面那蓬山草:“大叔?”

“我在算计,往下要落多久,方能落在河畔。”

“河畔?”

“下面是一条湍急的大河,姑娘不知道么?落势太猛,会跌到河里去的。”

苏虹默默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说:“再怎么说,咱俩吊在这儿,也很不成体统呀。”

“不成体统,绝对不成体统,直如两条素未谋面的肉干。”

“肉干?!”

那人叹了口气,“好吧,那就往下滑吧,反正不是寒冬腊月,滑进河里也许有生机。”

“呃,这个……”苏虹心想,你以为是玩漂流么!

那人深吸一口气:“好,我先下去,等我到了地方,姑娘你再松手,我如果稳当了,就可以接住你。”

一听他说得有理,苏虹也同意了。

然后就见那人松开手,像一只匍匐的山虎,翻身冲下山坡……

苏虹的姿势限制她无法扭头去看下面,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听见落水的噗通声。

“大叔难道跌进无底洞去了?”她暗暗想,“啊啊大叔难道变成了爱丽丝?”

这下可麻烦了。

谁知就在这时,她听见底下传来很低的喊声:“姑娘,下来吧!”

“……可是,我……不敢。”

下面的人又喊道:“没关系,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么?”

知道挨不住了,苏虹咬咬牙,以玩蹦极时的相同心情松开了手,谁知山势不是一般的陡峭,一路连滚带跌,苏虹囫囵着就往山底冲去!很快,大河滔滔的水声就灌入苏虹的耳朵!她有点慌,想赶紧抓住什么来刹车,但手脚所触之处不是沙石就是矮草,根本阻止不了她下跌的情势!

就在即将栽入河里的那一瞬,一个人影扑过来,抱住她往旁一滚!俩人在铺满沙砾石子的河滩上滚出好远,才算停了下来!

等到运动的力量完全停止,那人才松开了她,慢慢跪坐起来。

苏虹只觉得浑身疼痛,她勉强支撑起身体,弄掉脸上手上沾的河砂。

“真险。”那人说,“本来想接住你,可是落势太猛,我怕我们全都会滚进河里。自直堕取为横摔,或可有救。”

苏虹呻吟了一声,“敢问尊姓大名不是叫张无忌吧?”

那人愣了一下:“不是。”

“那就好。”

苏虹忍着疼,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浑身筋骨。

“居然没有骨折也没有严重挫伤。”她叹了口气,“我可真是命大。”

那人哈哈大笑:“遇上了我,姑娘当然福大命大。”

苏虹这才仔细打量起那人,四十岁出头,腿短身长,脑袋挺大,脸上五官神情看着很和善,他披着战袍穿着铠甲,脸上有血痕,腰侧挂着一个拳头大的玩意儿,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此人五官立体感很强,高鼻深目,一望过去就知不是汉人。

“大叔,您是氐族人?”苏虹好奇地问。

男人点点头:“姑娘是南人?”

“我是女人。”苏虹嘀咕了一句,“汉人嘛……也可以这么说,其实到了我这一代,天知道混了多少胡人的血。”

中华民族是个曾经多次民族融合的群体,到了二十一世纪,就算户口本上标明是汉族,也难保祖宗十八代里没有一点戎狄蛮夷的DNA。

“看姑娘不像本地人士,是怎么会来长安的?”

苏虹踌躇了一下:“其中原因十分复杂,大叔,我们还是先找地方落脚吧,不要在河滩上留宿了。”

男人点点头:“好。几里之外有座破道观,如今战火肆虐,恐怕道士们都跑光了。就去那里吧。”

看样子他对此地甚是熟悉,苏虹松了口气,就跟在男人身后,俩人在河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行,火红落日就在他们之前不远地平线上,如千年之后,毫无改变。

“大叔……”苏虹问。

“干什么?”那男人头也不回答。

“大叔是陛下的人吧?”

“唔,算是吧……”

“苻坚……呃,陛下去了何处?”

“我哪里知道。”

“他还活着吧?”

“应该吧。”

苏虹揉揉胳膊,哼了一声:“长安城的人都死绝了,他倒是跑掉了。”

男人的脚步顿了一下:“他也不想这样……”

“可是现在成了这样了,”苏虹说,“刚才我们一路走来,满街都是死人……”

“那是慕容冲干的,是他号令屠城。”

“谁唤醒了这个嗜血阿修罗?不是陛下一手培养出来的么——明知这孩子有问题,还放他去平阳做太守,一做就是十几年,那不是等着他蓄谋反扑么。”

男人不说话了。

“……现在可尝到苦果了吧,他当年养虎遗患,王猛劝他不听,王猛那是正宗汉人,胡人怎么斗得过汉人的花花肠子?所以说苻坚陛下自己不好,虽然我也不想这么说,可是苻坚陛下他……”

男人觉得苏虹啰嗦得实在讨厌,他索性停下脚回过头:“姑娘,就别苻坚苻坚的了,你又不是他的婆娘,总把他挂嘴上干嘛?”

苏虹脸一红:“我……我这是看他丢了大好河山,替他不值得。”

“多谢。”男人瞪了她一眼,“姑娘还是操心你自己吧,这个样子,你怎么回家去?”

对方一句话,倒是提醒了苏虹,如今她算是安然无恙,却不知控制组的人是否平安。苏虹想打开腕部的受话器,但想到有古人在面前,便忍住了这心思。

“到晚上再说吧。”她叹了口气,“现在我也联络不上他们。”

“他们?你的同伴?”

苏虹点点头:“我们遇上了慕容冲的人,我是在混乱中跌下山崖的。”

那男人点头道:“我听见了,还听见惨叫声。”

“惨叫?”苏虹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吐火的兵器,什么老六身上着火了……”

苏虹放下心来,吐火的兵器,大概是指的小于携带的军用喷火枪,既然要减少子弹的使用,就只有这玩意儿能顶事儿了。看样子喷火枪把那些鲜卑人给吓着了。

只不过千万别被古人抢去,不然就成十六国的稀罕武器了。

男人玩味似的看着苏虹的表情:“你知道他们取胜了?”

“虽不能断言取胜,那些鲜卑人终究是伤不了我家兄弟的。”苏虹笑了笑,表情带着几分骄傲。

“唔,难怪姑娘这么大胆。”男人想了想,“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姓苏,苏东坡……”苏虹卡住,苏东坡的苏,这是她一贯介绍自己姓氏的方式,可如今是十六国时期,苏东坡还得再等六百多年才能出生呢。

“就是,呃,那个……苏妲己的苏。”她说完,自己倒是先忍不住笑喷,好容易想出了一个本家,却是个狐狸精。

“叫什么呢?”

“单名一个虹字,霓虹的虹。”

“好名字。”男人笑笑,“姑娘容貌端丽,和那般亡国祸水倒是两样。”

“什么就亡国祸水?”苏虹不满,“国家灭了就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我最不齿这种言论。”

岂料那男人被抢白却没发怒,他只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

“大叔你叫啥?”

男人不理她,只往前走:“快点吧,天要黑啦!”

苏虹闷头嘀咕了一句:“没礼貌,问了人家的名字,自己却不肯说。”

男人依旧大步流星往前走,好像没听见她的嘀咕。


第五十三章 长着好人脸的不一定就是好人
走了不到一个小时,男人说的那座道观果然出现在他们眼前,那道观飞檐高翘,铜铃很气派地挑在一角,可是大门却完全敞开,院子里,香炉倾倒在地、香案四脚朝天,横七竖八扔了一地东西!

“……劫掠已经过去了。”男人简单地说,“进去看看有没有活人。”

苏虹跟着他走进去,胆战心惊地往四处看,她不仅担心里面还有活人,还担心又会从哪里冒出死人。

幸好道士们一早跑光了,活人死人他们全都没发现。

此时暮色沉沉,光线已经非常暗淡了,男人从西厢房出来,看看苏虹:“今晚就在此处躲一晚吧。”

“那行,你住东边我住西边。”苏虹伸手指挥着,“有事请先发警报。”

男人却嗤嗤笑起来:“还东一间西一间?乱贼进来,叫都还没叫出声就一刀把你杀了,哪怕听见了,我怎么来得及救你?”

苏虹哑然。

“还是住一起吧。”男人说着,转身进了西厢房,“这边稍许大一些。”

苏虹无法,只得跟着他进了西厢房。

十六国时期还没有如今的床,那时候的“床”指的是低矮的家具,一般人都是席地而坐。苏虹看着灰扑扑的地有些发愁,但是对方已经盘腿坐下来了,她也只得跟着坐下来。

“有吃的没?”男人笑眯眯看着她。

“有一点。”苏虹从衣服里掏出一包压缩饼干,塑料包装早就被撕去了,苏虹是拿布包着的。

苏虹递了一块给那男人。

“吃这个得喝水,你等一下,我去弄点水……”

男人伸手接过饼干,看也没看仔细就塞进嘴里,他站起身:“我去找些柴草。你去捡瓦罐来。”

当晚,他们俩人就是用破瓦罐烧了水喝,吃的压缩饼干。

“不要吃太多,会难受的。”苏虹说,“这个一经水,就发起来了。”

“此为何物?”

苏虹想说压缩饼干,后思考了一下,改口:“自家做的干粮。”

就在这时候,她腕部的受话器闪了一道红光。

苏虹有些惊喜,她抬头看看对方,想趁着对方不注意,溜出去和控制组联系。谁知对方正眼也没瞧她,就道:“是你家兄弟召唤你么?”

“呃……”

想想不太好瞒着人家,苏虹索性大方按开受话器,耳机以耳钉形式埋入她的耳朵,男人不太可能听见另一端的声音的。

滋滋的干扰声很大,但是苏虹依然能听见方无应的声音:“……苏虹?”

“是我。”她低声回答,“我此刻很安全。”

那边传来的声音显然安了心:“我们后来下山找寻你,但没找到。”

“我一直摔到河畔,有点擦伤,没事。鲜卑人呢?退了么?”苏虹问。

“小于用喷火枪把他们吓跑了。”

苏虹笑起来:“果然。这儿有人听见了。”

“谁?”

“一个大叔。”苏虹看看那男人,“是他救了我。”

“大叔?”方无应的声音有点疑惑。

“嗯大叔是个好人。”苏虹说,“看上去挺像个好人的。”

“哼,此地无好人。”方无应说,“坏人最会伪装成好人。你还是小心一些。”

幸亏他们说现代语言,对方也听不见,苏虹想,不然还真让人家难堪。

“我们现在已经测量到了你的坐标,两处差不多隔开了十多里。”方无应说,“夜间无法赶路,明天上午再找地方会合吧。”

“没问题。”

“苏虹,你一个人……要当心。”

苏虹笑笑:“没关系,大叔看起来骁勇善战。”

“哦,真是个不错的大叔呢。”方无应毫无恶意地讽刺了一句,“通话结束。”

关掉受话器,苏虹看看男人,对方正以极为好奇地目光看着她。

“联系上了,我兄弟他们。”苏虹说,“都还平安。明日再会合。”

“你们说的是哪里的语言?”

“家乡话。”苏虹笑笑,“地方太偏僻,听得懂的不多。”

“你们通话,要祭法术么?不见面就能听见声音?”

苏虹忍住笑:“算是吧。”

“刚才那个,是你兄长?”

“大哥。”苏虹说,“很厉害的人。有他在,我们谁都不担心。”

吃饱喝足,男人惬意地横卧在地上,他腰间那个拳头大的东西在睡觉时也不肯解下来,似乎是什么宝贝。

苏虹眼睛盯着那东西,虽然是布裹着,但很明显能看出棱角来,那是个四四方方的玩意儿,而且还沉甸甸的。

男人发觉了她的兴趣,他嘿嘿笑起来,翻了个身,把那东西压在身下。

“……哦,你不怕膈应啊。”苏虹笑道,“压坏了可麻烦。”

“压不坏。”

“压不坏?莫非是石头做的?”

“小丫头,懂什么?”男人嗤嗤笑起来。

“哦,我是不太懂。”苏虹也笑,“传国玉玺嘛,可不是石头是什么呢?”

苏虹那四个字,活像一把尖刀,直戳男人胸膛!

男人一个翻身跳了起来,“哗啦”拔出剑,剑尖直逼着苏虹:“……你究竟是何人?!”

苏虹哆嗦了一下,脸色倒是没改变,她笑了笑:“我就那么一试探,陛下,你看你,简直是不经诈啊!”

眼看对方毫无反抗之意,男人慢慢放下剑,他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寡人小觑姑娘你了。”

“怎么?不怕我给慕容冲通风报信?”苏虹哈哈一笑,“刚才和我说话的就是慕容冲呢。”

苻坚也大笑,他将剑送回剑鞘:“是啊是啊,那刚刚在崖上,岂不是慕容冲打慕容冲?真是好故事。”

苏虹知道他不信,也不再诈他,索性躺倒在地上,翘起腿,把手枕在脑后。

“姑娘是如何猜中寡人的?”

“这个嘛,叫逻辑推理。”苏虹晃了晃小腿。“放开胆子去想即可:长安城已成瓦砾,慕容冲依旧追查不放,如果不是为了找您,他又是在找谁?您,看起来不是一般的将官,气度不凡,尤其腰侧又挂着这石头一样的玩意儿……”

“唔,果然不同凡响。”苻坚也坐下来,“姑娘打算怎么办?卸了寡人头颅,你或可平安逃出慕容冲的掌心。”

“我不干那事儿。莫拿我当宵小。”苏虹摆摆手,心想你的头也轮不到我来卸,你家姚苌先生还伸长脖子等着呢。

“看起来也不像。”苻坚笑道,“说来,姑娘神仙一样的人品,寡人钦慕得紧,姑娘的几位兄弟恐怕也是人中龙凤——可否将寡人引荐给你家兄长?”

“哈哈哈,你要见方无应?”苏虹笑,“好啊,明天带你去见他。”

《附录》:

传国玉玺从春秋时期诞生,至如今已经下落不明,据说姚苌逼死苻坚,就是因为苻坚没有交出传国玉玺。很可能这石头就丢在此“好人大叔”手里……


第五十四章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他是怎样一个人?”

“谁?你是说方无应?”

寒气上来了,是夏季,但一千多年前的西安没有城市热岛效应,于是在夜间,仍然会感觉到一丝寒意。

苏虹捡了些树枝,扔进篝火里,她拍拍手:“那家伙挺帅的。”

“帅?”

“貌美——拿如今的话来说就是这意思。但是也很刚硬,和芒果台的选秀男生截然不同,那些都是橘汁,方无应嘛,是伏特加,不过瓶子漂亮就容易唬住人。”苏虹想了想,“我没见过他发火,倒不是怕他的爆脾气,说句难听的,可能是性格阴毒的那一类。所以大家都尽量不去碰他的底线。”

苻坚不明就里地听着。

“方无应是那种,嗯……怎么说?偶尔有点出格,其实城府很深。平时有说有笑,关键时刻就喜怒不形于色了。大局上,他立得稳,可以依靠。”

苻坚神色似乎有点改变。苏虹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陛下,不要打我家兄长的主意,他是不听诏的,我们这一家子全都不听诏。不可能帮你去平慕容冲的叛乱。”

被苏虹猜中了想法,苻坚有些悻悻:“那你说得天花乱坠……”

苏虹笑起来:“放心,再天花乱坠也没有你家凤皇儿艳绝人寰。”

苻坚笑笑:“姑娘用错词了,他又不是女孩儿。”

“不是女孩儿你抢去干嘛。”苏虹故意说,“姐姐都到手了,还要弟弟,陛下忒贪心也!”

苻坚倒是毫无羞赧之色,他满不在乎地拨了拨火堆:“那是姑娘你未见过他。”

苏虹来了好奇心:“他到底长什么样?真的有那么好看么?”

“唔,绝美如玉。”

苏虹心里翻了个白眼,这种形容一点用都没有。

“其实,陛下,我一直弄不明白一件事。”

“什么?”

苏虹踌躇了一下,抬头道:“我若问了,陛下莫怪。”

“说吧。还不就是那些事儿嘛。”苻坚一脸平常,“淝水战败、慕容起兵、丢失长安……姑娘要问哪件?”

“就是这些,我全都不明白。”苏虹说,“我觉得陛下励精图治,治国二十余年,朝野内外一片兴盛,都知大秦天王雄才大略,必立千秋伟业,怎么一夜之间就翻了船?这变化来得太突然,转弯太急,我弄不明白。”

苻坚不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如果人都自己弄明白了,那还要上苍作甚?”

苏虹觉得苻坚的回答里面,包含着严重的宿命论,这是她不太认同的调子。

“……好吧,回到慕容冲这儿来。”苏虹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好,“当年王丞相劝您斩草除根,慕容家不可留,为什么您不肯听呢?那个白奴的小男孩真就那么好么?”

慕容族鲜卑史上被蔑称白奴,据说可能有欧罗巴血统,皮肤雪白。

“姑娘,你可知,人有的时候会拗不过弯来?”苻坚忽然笑了笑,“没错,王丞相所言均是要害,我若听从了他临终前的嘱咐,如今也不会弄成这样。”

“陛下后悔了?”

苻坚摇摇头:“虽然后悔,重来一遍,我恐怕还是忍不住会这么干。”

“为什么?”苏虹诧异极了!

苻坚不知为何,抬头仰望上方,俩人头顶是高高的房梁,黑黢黢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忽然说,“做明君,很好很好。人人都说苻坚雄才大略,胸怀若谷,王丞相也经常说,明君就该怎样怎样。明君,就不能行差踏错,更不能凭一己私欲来处理天下事。”

“他没说错。”苏虹撇撇嘴,“可你没听他的,慕容冲那件事你就没听他的,如果不是当年受了你的凌辱,如今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苻坚笑了笑:“那孩子……”

苏虹目不转睛看着苻坚,她忽然觉得苻坚的表情柔和了许多,似乎有什么从他心头浮起。

她觉得有些尴尬,摆摆手:“好吧我不问了,有本书叫《不要嘲笑别人的爱情》,我喜欢这标题。”

“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要耻笑他人的欢爱。”苏虹说,“可是你和慕容冲的事情,陛下就不担心后世言论么?”

“有什么好言论的?”他满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最是汉人规矩多,哪里像我们胡人直爽?”

“是啊是啊,当年小男孩让你那么快活,哪里有功夫去想后世说什么?”

苏虹说得相当不客气,苻坚却笑了。

“那是因为姑娘你没见过他。”

“又来了。”苏虹翻了个白眼,“好吧,你家凤皇儿就是个活宝贝,人人觊觎,欲夺之以后快——”

“寡人又为何不能任性一回呢?”苻坚慢慢地说。

苏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每日案牍劳形,想着要做明君做明君,时日久了,心里却像长满了荒草,恍惚间,不知自己是谁。”

苻坚的声音很低,苏虹多少有点惊讶。

“……就好像那并不是苻坚。明白么?那是另一个人。我常常自铜镜里打量自己,似乎有另一个人替我在活,他知道如何做明君,如何安天下,如何重拾江山。”苻坚停了一会儿,“我是胡人,从小活在马背上的戎狄,姑娘,你要记得,胡人世世代代都是在马背上杀过来的,不识字,更没平稳过过日子。”

“嗯,你其实不喜欢稳坐龙椅的生活。”苏虹点点头,“就不知道为啥,竟然坐了那么久。”

“寡人也不知道啊!”苻坚哈哈大笑起来,“但是,那小子知道!”

“那小子?慕容冲啊?”

苻坚点点头:“他的脾气,一点都不和顺。你见了他就知道了。从不肯温温和和与你说句话,无论怎么安抚,始终喜怒无常,前一句还笑盈盈的,后一句说不定就藏了什么把戏祸害你。乖起来像个女孩,可一旦发起狠,就咬人砸东西,拿马刀砍我的事儿都干过。”

“像匹烈马。”苏虹笑起来,“我明白了。”

“他真要是发起火来,就总说:苻坚老贼,你还有没有一点胡人血性?汉人全都是不会骑马只会坐轿的蠢物!你想变汉人么?胡刀是什么味道你早忘了吧?!没忘的话,就一刀砍了我呀!你以为你是什么天潢贵胄汉家龙子?!别坐在龙椅里抱着几本破书冒充圣贤老太婆!”

苏虹哈哈大笑,她几乎要捶地了,苻坚模仿少年慕容冲的模样栩栩如生,实在很好玩!

“喂喂!我喜欢这孩子!”苏虹两眼晶亮,“听起来很可爱!”

“是吧是吧!”苻坚笑了一下,“被他一骂,我好像从那铜镜里走出来了。”

“铜镜?”

“每日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看起来一板一眼如古圣贤,人就像活在铜镜里。那一日,被他骂了个猛醒。”

苏虹有好久,没说话。

夜里,很安静,连火堆的哔剥声都深不可闻。

“陛下刚才说的,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苏虹忽然说,“是很久以前看的一本书。”

“什么书?”

“名字叫《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不是什么正经书,陛下不需记得它。”苏虹笑笑,“里面提到过一个传说。”

“什么样的传说?”

“在很远很远的北方,非常远,咱们谁都没去过的一块地方,那儿天寒地冻,常年积雪。那地方叫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苻坚摇摇头,“没听说过。”

苏虹笑了一下:“住在西伯利亚的农民,每天过的日子都是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少年都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然后有一天……”

“有一天?”

“也不知道是什么,‘嘎嘣’一声坏了,断开……在这个农民的身体深处。于是他突然间丢下锄头,什么也不想地往西边走,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一个劲儿地走,不管不顾的。”

“就那么走?”

“嗯,走火入魔一样,不吃不喝不休不眠,一直一直往西走个不停,直到终于某日,咣当倒在地上,气绝身亡。这种病据说就叫‘西伯利亚臆病’。”

苻坚一脸茫然望着苏虹。

“国境以南究竟有什么?太阳以西又会有什么?谁也不知道。可如果不去探究,会更觉得眼下这一板一眼,过得枯燥乏味,无法忍受。”苏虹说,“哪怕突然中断日复一日的健全生活,毁灭一切,也要去探究那个‘什么’——陛下,你也在探究那个‘什么’么?”

苻坚木然良久,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也许是慕容冲把你心里某处锁链,‘嘎嘣’一声给弄断了吧,王丞相之所以痛恨这孩子,或许因为锁链正是他亲手上的。唔,我也不是太明白,想到什么就随口乱说而已。”苏虹说,“不过你会爱他,倒真是不奇怪——李建国听我说这话又得啐我了。”

“爱?”

“爱得倾国倾城了都。”苏虹叹了口气,“看这通乱呐……”

余烬还燃着火星,暗暗闪动的红色亮片盯久了有点刺眼,有那么一阵子没人说话,但也没人睡着。

“陛下……”

“什么?”

“传国玉玺,陛下随身携带,可若到临危之时,又将托付何人?”

苻坚久久没有回答。

“为何不交与太子,让他带去南边?”

“太子不可托,他性格柔弱担不起大任。”苻坚声音低沉地说,“给他玉玺,难保不在半路上被人劫了去。”

苏虹想了好久,才道:“陛下要小心,莫让它落入贼人手中。”

“这个寡人自然知道。”

在那之后,再无声息。

《附录》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村上春树的作品,意味深长的一本书。


第五十五章 狭路相逢!
次日,晨曦照在苏虹的脸上,她睁开眼睛,发现苻坚已然在生火煮水。

苏虹爬起来,她浑身四肢仍然酸痛,昨天从山崖下落那一场,还是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姑娘昨晚睡得可好?”苻坚看看她。

“一夜乱梦,别提了。”苏虹摆摆手,摇摇晃晃站起身,“我去弄点水洗脸……真痛苦,洗面奶没有就算了,连牙膏也没有——我恨《穿越环境保护条例》!”

吃了聊可果腹的饼干,二人继续上路,苏虹一直往西走,她知道方无应他们也是朝这个方向进发,定位器显示,二者的距离慢慢在接近。

“我家兄弟们就在前方不远了,”苏虹说罢,回头安慰苻坚,“马匹是没有的,可是吃的会更多一些,而且他们也能捕猎。”

“那就最好。”

又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苏虹看了一下定位器显示,快十一点了。

这时候,前方远远的,出现了一片绿盈盈的竹林。

苻坚忽然一拽苏虹:“慢!”

“怎么?”苏虹莫名其妙看着他,“看见什么了?”

“……有人影晃动。”苻坚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竹林里有人,不止一个。”

苏虹努力瞅了半晌,终于放弃:“……不行,四百度的近视眼,我什么都看不见。”

“是你家兄弟么?”

“很有可能。”苏虹抬手看看腕部,那儿的红点闪得更频繁了,“先过去再说吧,怎么都得经过那里。”

苻坚觉得有道理,便与她继续往前行。

快到竹林边上,忽然斜下杀出一人:“……站住!”

苏虹皱着眉头盯着面前的人。苻坚则后退一步,拔出了利剑!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

“要你个头!”苏虹打断他的话,“小杨同志,你有点正经好不好?”

小杨笑起来:“队长派我在此处防守。苏姐,我们昨天都以为你……咦?这位是?”

苏虹看看苻坚,笑起来:“陛下,这是我家兄弟,你不用担心。”

“陛下?”小杨诧异地看着苻坚,“苏姐,莫非……”

“苻坚。”苏虹说,“昨天也是他救了我,你说巧不巧?摔下去没遇见武林高人,却遇见他了。”

“啊!”小杨一脸诧异,又赶紧收起兵器,笑嘻嘻向苻坚一抱拳,“久闻大名!幸会幸会!”

“什么幸会?用词不当。”苏虹白了他一眼,“要不是陛下出手相助,昨天我就直接摔河里去了。”

知道是苏虹的同伴,苻坚长出一口气,这才收起了剑:“苏姑娘,这位是?”

“他姓杨……”

“哦哦,小人姓杨,单名一个小杨笑嘻嘻地说,“久闻陛下大名……”

“又在胡扯,爹妈给的名字都不要了。”苏虹又好气又好笑,“到处冒充人家杨过……你的左臂不想要了?陛下,咱们进竹林去说话。”

小杨赶紧做了个手势:“陛下请。”

“杨兄弟请。”

进了竹林,苏虹才发觉此处竹子长得颇为茂盛,此时正是盛夏,竹叶蔽日,满地碎影,绿意竟如滴翠流淌,外头的暑热顿时消散。

“队长他们呢?大家都还好吧?”

“队长刚刚在检查仪器,小田带着何勇做斥候去了。大家都没事。”

苏虹笑道:“昨天听说,小于用了军用喷火枪?”

小杨笑起来:“那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嘛,不然怎么办?拿轻机关扫射呀?那得找多少子弹回来。”

“鲜卑人没再追来了?”

“没有。”小杨摇摇头,“可是队长说不能掉以轻心,慕容冲的部下一个个都跟狐狸豺狼有得拼,要防范他们席卷重来。”

小杨说的是现代语言,偏偏叫苻坚听懂了“慕容冲”三个字。

“你们是在说,慕容冲?”他问。

小杨回头看看他:“陛下,昨天我们叫慕容冲的人给袭击了,幸好没出大事,但是我们队长……”

“不是,是大哥。”苏虹掐了一下他,“改口。”

“哦对,我们大哥说,难保他不会带人追上来,所以还是得小心。”

苻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又往里走了一会儿,人影一闪,苏虹就看见了李建国和小于,俩人正坐在地上擦拭兵器,小于嘴里咬着半块巧克力,估计那就是他的早餐。

“Hi~队副,小于。”苏虹抬手打了个招呼。

“哟!这不是挺精神的嘛。”李建国笑嘻嘻地想打招呼,转眼看见苏虹身后的苻坚,“苏虹,这位是……”

“苻坚。”苏虹说,“就是那个苻坚。昨天是他救了我。”

李建国和小于给吓了一大跳!但很快,俩人就反应过来。

他们站起来,恭敬地冲苻坚行了个礼,“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

“俗礼都免了吧。”苻坚笑了笑,“苏姑娘,他们也是你的兄弟?”

“没错。可我大哥不在这里——方队长呢?”

小于转身往前面一指:“在那边检查仪器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虹远远就看见方无应了。他背对着人群,正蹲在地上低头检查一台仪器。

“我家大哥。”苏虹笑笑,冲苻坚指了指方无应,“走吧,过去打个招呼。”

说完,她朝方无应那边走过去,笑盈盈道:“方队长,我回来了!”

方无应擦擦手,站起身笑道:“哦,走得还真快。我还估摸着……”

可他的话忽然卡在了半截!

方无应脸上,出现一种……很难形容的奇怪表情,一霎那,苏虹觉得,他脸上的肌肉好像脱离了骨头!

苏虹本向前的脚步,生生停住!

下一秒,人影一闪,雪亮的刀锋忽从方无应手中冒出,直直刺过来!

她想尖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冰冷利刃擦过她的发,刺向她身后的男人!

“当啷!”

金属相碰的声音,人影纷乱!

苏虹腿一软,噗通坐在了地上!等她反应过来,苻坚早抽出长剑,与方无应战在了一处!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虹想喊,可一点儿声都喊不出来了,她浑身都在抖,无法站起身。

闻声而来的控制组人员一见这状况,也都纷纷拔出自己的兵刃!一时间,刀林剑雨,将苻坚一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停下!住手!”苏虹终于爬起来,大叫出声,“不要杀他!他是苻坚!我们不能杀他!”

不知是苏虹这一通狂喊起了作用,还是发现苻坚并无伤人之意,慢慢的,小杨他们先退出了剑阵,接着是李建国,最后控制组成员全都停了下来,满脸不解地看着犹自与苻坚恶斗的方无应!

“方队长!队长!”苏虹想伸手去拉方无应,但李建国一把拉住她,“危险!会伤着你的!”

“队副,赶紧阻止他们!不能让队长杀了苻坚!不然……”

她的话音未落,只见一柄剑被高高挑起!它在空中晃了半个圈,颓然插在了地上……

那是苻坚的长剑。

而方无应手中的刀,刃尖正戳着苻坚的喉咙!

“动一下,我就叫你见血!”

方无应的声音很低,粗哑得像钝刃刮着血肉!

苏虹目瞪口呆望着他的脸,认识了这么多年,她还从未在方无应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

如此狠毒……

如此狰狞。


第五十六章 凤皇凤皇起阿房
四下里,悄然无声。

只有风吹过竹林发出的沙沙响动,所有人都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被尖刀戳着喉咙,苻坚忽然,笑起来:“……苏姑娘,千方百计诓我到此,真是多谢你费心。”

苏虹惊讶得嘴唇都在发抖:“……什、什么诓你?我没诓你!方队长,你这是干什么?!”

方无应不吭声,却未放下刀,他的脸如生铁铸造,没有一丝表情。

李建国在一旁小心开口:“队长,他可是苻坚……”

方无应仍旧不出声,刀尖,却又往前了一寸。

苻坚轻轻一笑:“要寡人性命,又何苦这么麻烦呢?冲儿。”

他最后那两字说得很轻,但却无比清晰!

好像忽然从大梦中苏醒!方无应慢慢放下刀,他拎着兵刃,缓缓后退了两步,站住。

“……几年不见,你长这么大了,我几乎认不出是你。”苻坚啧了一声,“可你为何如此打扮?昨日在崖上遇到韩延的部下,为何不去相认反而与之拼杀?”

苏虹和李建国他们对视了一眼,个个一头雾水。

“陛下,呃,你认错了。”苏虹想上前解释,“这位是我家兄长……”

“兄长?”苻坚微微皱眉,“冲儿,家中你最年幼,哪里又来的妹子?莫非是义妹?”

“冲儿?”苏虹瞪大眼睛,瞧瞧方无应又瞧瞧苻坚,“什么冲儿?陛下,你把我家兄长错当成谁了?”

苻坚转过脸,诧异地看着苏虹:“莫非苏姑娘还不知道你家这位兄长是谁?”

他叫方无应,跟你说了的啊。”苏虹解释道,“他不叫冲儿的。”

“方无应?”苻坚喃喃念着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好几遍,忽然间,他神色黯淡了下来,“仲尼伤周道之不兴,感嘉瑞之无应——冲儿,‘世道纷乱,凤鸟无应’,你取此名是这用意么?”

苏虹他们几个在一旁听得愈发糊涂!

“什么仲尼、周道的?”她笑,“陛下,你又犯糊涂啦?”

岂料这话说完,苻坚瞥了她一眼:“冲儿,这就是你认的妹子?如此懵懂,直如不读书的幼童!”

苻坚的目光充满轻蔑,苏虹的脸一下子红了!

这时方无应却开口:“休要折辱我妹子。她不知情。我也不想杀你,你走吧!”

李建国和小于他们茫然转向方无应:“队长……”

但他不看他们,只铁青着脸退回到仪器旁,慢慢坐了下来,垂下头。

苻坚仿佛充耳不闻,他满脸不忍,往前又走了一步:“冲儿,究竟出了什么事?高盖、韩延他们不服你?你不做燕主了?你现在怎么……”

“快走!”方无应一声低吼,打断他的话,“别再让我看见你的脸!”

他的声音嘶哑,神情激动,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很明显是在强自克制。

苻坚闭上嘴,过了一会儿,点头道:“好,我走。”

他看了一眼方无应,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

“我真当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苻坚的神色有些凄然,但他还是微笑道,“是天命——合该在竹林相遇。”

他说完,不再看方无应,拔腿就往竹林外走。

谁知就在这时,从远处冲进来两个人,是做斥候的小田还有何勇!

“队长!麻烦了!”

他们一直冲到方无应跟前:“一大队人马往此处奔来!且呈包围之势!”

方无应跳起来:“从哪儿来的?!”

“从长安城!”小田喘了口气,“就冲着竹林,说来捉拿奸细——为首带路的就是昨天被我们吓跑的那个将官!”

大伙全都紧张起来,各持兵刃,连本要走的苻坚也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看着他们。

“有多少人?”方无应一瞬间恢复了常态,他的语气也变得沉着。

“估摸着有上千人。”何勇努力平复喘息,“分了三队,明显是要把此处围起来!”

“为首的除了那个将官,你还看见什么?”方无应问。

“还有一个大将,可我不知是谁,军阶看来比昨日那人高很多。”小田说,“只能断定是慕容冲的人!”

“必是韩延无疑。”

这一句话,把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吸引到苻坚身上,也不知他是如何听懂现代语言的,只见他看看大伙:“昨天你们伤了他的手下,韩延此人手段毒辣,心胸狭窄,必要带人前来报复。”

这话一说,大家全都有些焦急了。

“谁啊这是?”小田悄声问。

“苻坚,就……就是前秦的那个……”苏虹低声道。

小田把嘴巴张成O形!

“队长,我们一共才七个人,苏虹不能上阵,就算加上苻坚,也难敌上千人。”小于道,“不然还是撤吧?趁着他们还没来……”

“来不及了!”小田摇头,“他们把这一带全都封锁了。”

“回局里去?”

“可是还联系不上凌局长呀!”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方无应身上,好像全都等着他拿主意。

方无应沉吟片刻,握住手上的刀:“有个办法,虽然险,倒也可以一试。”

“什么办法?”

方无应不说话,他转身,看看控制组的几个人,又看看苻坚。

他盯着苻坚,突然开口:“我的相貌变了多少?”

方无应用的是十六国的语言。

相貌?大家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俩!

苻坚久久凝视着方无应,叹了口气:“五官轮廓毫无改变,只觉得……只觉得苍老了许多。”

方无应点点头:“那不妨事。”

他说完,又拿刀指着苻坚:“你留在此地,不可出声——苏虹,你看着苻坚,不要让他乱跑。”

说完这话,他又对李建国他们说:“你们跟我来。”

“队长?”

方无应往前走了几步,他停下脚,没有回头:“……跟着我,不要多话,一句话也不要说,不管发生什么……只看着就好。”

李建国他们面面相觑!

“我会保护你们的,我是你们的队长。”他顿了一下,“至少……现在还是。”

他的声音很低沉,每个字,如千钧般沉重,李建国他们再也不敢发问了。

目送方无应他们走远,苏虹憋了一肚子问号,转向苻坚:“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苻坚也不看他,他撩开战袍下摆,就地盘腿坐下,闭上眼。

“陛下,你这是……”

竹林里安静了下来。

良久,苻坚忽然开口:“请教姑娘一件事。”

“什么?”

“苏姑娘念过书吧?”

苏虹脸又红了,刚才苻坚嘲笑她不学无术,她还记得呢。

“没读啥书,家穷,些许认得几个字。”苏虹没好气地说。

“嗯,那寡人请教姑娘:‘凤皇’二字的切音,和哪几个字相近?我学识浅薄,姑娘能否告知一二?”

苏虹顺口道:“这还不知道?凤皇二字嘛,就是……”

她的话还未说完,好像被雷击中一般!一张俏脸陡然变得惨白!

“不可能!!……”

苻坚睁开眼睛,从眼角瞟了她一眼,便合上眼帘,不再出声。

《附录》

关于切音,即第一个字的声母和第二个字的韵母拼合的那个音。具体规则可以查《广韵》、《集韵》两本集子,我学识粗陋,不敢误导读者,不过若让我来解释, “方无应”三个字分析起来,是说不再给予“凤皇”这种称呼任何回应,也即“世间再无慕容冲”的意思。


第五十七章 慕容冲复活!
跟在方无应身后,李建国他们一声也不敢出,快到竹林边缘,就听见疾雨般的马蹄声次第前来,远远望去,烟尘漫天!

“队长!……”小田忍不住低声道。

方无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身体压低,其他人也如他这般,伏下身,紧张地盯着外面!

真的有上千人马!

前头马队在竹林边停了下来,为首一人分众而出,只见他黑黑的脸孔,高大的身躯,一脸的冰冷倨傲。

“……禀报将军,那伙贼人就隐蔽在此处。”身后一名小卒道,“昨日他们用喷火的怪物灼伤了我们一名兄弟。”

“嗯。”那黑脸的将军点点头,一挥手,“四面包抄!给我把贼人逼出来!”

就在这时,李建国感觉身边的方无应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竹林外走去!

“何人在此喧哗?!”

分开竹叶,方无应跳出竹林,他的声音又高又尖锐!

一见有人出来,那将军一勒缰绳:“……是谁?!”

方无应抬头看看他,忽然一笑:“哦,原来是韩将军。”

那将军望着方无应,目瞪口呆!忽然间,他流星般翻身下马,“噗通”跪倒在地!

“不知陛下在此!臣惊了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一见主帅跪倒,那后面上千人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大片!

“陛下!……”

李建国他们跟在方无应身后,见此惊天大逆转,一个个入坠梦中!

方无应倒是一脸笑意:“韩将军,这是要干什么?带着寡人的兵来拿寡人?”

“臣不敢!”韩延把头埋得更低,“是昨日探子来报,有一群奸细……”

“奸细?”方无应的声音很冷,他的笑更冷。

那副表情,是李建国他们从未见过的阴冷慑人!

他们从未见过方无应露出那种笑容,只一瞬,目光就狠毒得几乎不像他了。

“……呃,属下的人去捉拿,结果被其所伤。”韩延的声音有点发颤,“实不知陛下在此,臣请陛下恕罪。”

无论是叩拜的姿势还是语调,韩延的言行已经非常清晰地显示:他十分惧怕方无应!

李建国几个愕然看着面前这跪倒的一大片,他们想出声,可嗓子像是被谁活活掐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方无应神色未改,他微微点头:“韩将军忠心可嘉,寡人怎会治罪与你?先平身吧。”

韩延这才战战兢兢起身:“陛下,这两日宫内遍寻不着陛下,臣等都很担心……”

方无应看看李建国他们,闲闲道:“这几个,原是寡人安插在苻坚老贼身边的内应,前日他们来报,说已查明了老贼去向。寡人怕打草惊蛇,未曾通知众爱卿。”

“原来如此。”韩延道,“陛下,可是陛下只身一人前往,终有不妥……”

还没等对方说完,方无应突然跳起来,一刀砍在了旁边一匹马上!

马儿嘶鸣倒地!鲜血喷将出来,溅了那将军一脸!

“有何不妥?!”方无应用刀指着韩延,厉声道,“长安城都烧成渣了!可你们!你们谁伤到老贼一根寒毛?!”

鸦雀无声!

他疯了!

这男人完全失控了!他疯子般的喜怒无常,把所有人都吓住了!上千人的队伍,连带马匹,竟听不见一点响动!

被那带血的刀给直指着,韩延挂着血丝的脸,死人一样蜡黄!他垂首道:“……陛下,还请陛下下令,吾等追随陛下,共戮老贼!”

“不必了!”

说完这话,方无应放下刀,他的嗓音突然柔和:“韩将军,此地本来僻静少人烟,若要从长安出来寻找逃路,除了这条道不做它选。如今却无端平添了这许多兵马 ——你若是苻坚老贼,你还肯往此处来么?”

方无应的声音柔缓,脸上也是笑吟吟的,可这两者是如此的不协调!那诡谲的狞笑里,藏有理智即将崩毁的迹象。

李建国他们都清楚地看见,黑脸将军的额头上,竟渗出豆大的汗珠!

“臣……知罪了!”他说话时,牙齿甚至轻轻相碰,发出了咯吱声,“臣……臣这就带人马离开!”

他说完,甚至不敢再抬头,只冲着下属挥挥手:“撤!”

说完这话,他又低头道:“陛下,臣先行告退。”

“韩将军。”

方无应依旧笑笑的,喊住他:“这几日寡人不在军中,事无巨细,都得你与高盖多费心了。”

虽然是在笑,但男人那双眯起来的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只余恶毒。

“……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千人的队伍,很快消失于马蹄扬起的灰霾里,又过了片刻,那马蹄声也不再听闻。

李建国他们,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这下他更有杀我的理由了。走吧,先回竹林。”

刚才那骇人的表情完全退去,方无应恢复了平日模样,他低声说完,也不看身后的人,转身进了竹林。

李建国他们满怀疑云,但也不便立即问,只得跟在他身后。

走回到竹林深处,苏虹迎面上来:“怎么样?走了么?”

“走了。”李建国说,“被吓走了。”

“被吓走了?”苏虹有点吃惊,“可我没听见你们开枪啊?”

“不是用热兵器吓走的,是……”小于说到这儿,顿住,他看看方无应,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方无应没有理会他们奇怪的神情,他一直走到仪器旁,扔掉手里的刀,慢慢坐了下来。

只见这男人,扬起脸,冲着大家微微一笑:“……现在,你们全都知道了。”

所有人的脸上,呈现出诡异的神色,他们迟疑地互相对视,但是谁也没吭声。

“就如你们刚刚看到的那样。”方无应一脸坦然地望着他们,“你们的队长,我,就是慕容冲。”

作者ps:

摸摸下巴ing,我觉得我写疯子写得还真像~

最近看文的读者似乎多起来了,好高兴~转圈~

我觉得吧,写和读,就是一次寻找同伴的过程,这么多人,要想找到合心意的同伴还真不容易,写作这东西,它骗不了人的,你用心的话总能找到同伴,你不用心写就注定没人看,这是我的认知,所以其实,大家所看到的是真正的那个我,比站在你面前那个胖乎乎的我(如果能够见面的话,嘿嘿),还要真实,因为肉体是有伪装的嘛,情绪,则没有。

最近又要出远门,每天忙着准备旅行事务,不过各位放心,更新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停下来了。


第五十八章 破釜沉舟
一石激起千层浪!

刚才,虽然心里大多隐约猜到了一点,可眼下,当事人亲口说出的一瞬,每个人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

苻坚在旁,以一种玩味的表情注视着这群人。

“可是!可是队长,队长你明明……”小杨难得结结巴巴。

小于嘴快:“怎么可能?!队长,我都认识你七年了!”

“我认识队长十年了,从列兵开始的。”李建国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不信!”

“那是因为我在现代社会,已经生活了足足十三年,并且经过了生化改造的手术,就像小武那样的。”方无应笑了笑,他拿下头盔,露出一头短发。

苻坚一见,大为吃惊!

“冲儿,你的头发呢?!头发怎么没了?”

方无应哈哈一笑,拿手在短发上蹭了一下:“这不是头发么?你如果是说那一头长发,我已经剪了十三年了。”

“可这怎么可能?”小田叫了起来,“你一点都不像!”

“不像?”方无应疲惫地笑了,他的笑容苍老,声音暗哑,“不像那个杀人狂皇帝?还是不像禁宫里那个娈童?可惜,那都是我。”

“……”

“接受这个事实:你们的队长,我,就是那个幼年做过娈童、被人玩弄直至成年的慕容冲,也是后来带着奴隶反叛,在长安城大肆屠杀的疯子慕容冲。”方无应说着,苦笑了一下,“做了皇帝没几年,属下叛乱,我被韩延砍伤,无处可逃,垂死关头梁所长救了我。”

“是梁所长把你带回来的?”

方无应点点头:“估计是韩延后来寻不到我的尸首,索性宣布我暴亡。当时他那帮人已经掌握军中大权,无人敢不听,十六国的历史这么乱,也没谁真去探究。梁所长救我回现代,据他所言实属巧合,他只是想采集DNA,因为我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出身皇室,血统记载比较清晰,而当时他正在整理少数民族

没有人出声。

甚至都没有人动一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落日的余晖悄悄照进竹林,翠竹生生,凄艳明丽。

“现在,你们可以选择了。”方无应目光平静地望着那群人,“如果不能接受我做你们的队长,回去之后我就打转业报告——没关系,谁愿在变态杀人狂的手下当兵?我理解你们的想法。”

还是没人出声。

一旁的苻坚却看懂了这一幕,他不禁勃然大怒,一把抓起长剑!

“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冲儿刚刚舍命救了你们,不图思恩,一个个反倒摆出生分的架子来了!冲儿,寡人替你杀了这帮白眼狼!”

他提起长剑就冲着小杨去!吓得小杨往后躲:“……队长!队长!”

方无应眼疾手快,飞身上前一把抓住苻坚胳膊:“你干什么!”

“冲儿!你还要为这些家伙说话么!”

“……你敢伤我兄弟?!”

说话间,他三两招夺下苻坚手里的剑,后者承受不住他的大力,往后倒退几步,跌倒在地上!

“别忘了!我的仇人是你!”方无应弯腰,拿剑逼住苻坚的脖颈,“我阿姊呢?!说!她被你怎样了?!”

苻坚眼睛盯着方无应,慢慢道:“她早已不在宫中。”

“……不在宫中了?!”方无应的声音都凉了,“她去了哪里?!你杀了她?!”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都说她出逃时跌入渭水……你去了平阳,根本就不肯再回来!又哪里管你阿姊的死活?!”苻坚说到这儿,他也怒了,“再说你叔父与你一旦起兵,就算她不死也得死!就算寡人不想杀她也没办法了!”

“她就是被你逼死的!若不是被你掳进宫去,她怎么会……”

说到这里,方无应已语不成调。

苏虹在一旁,眼看着就要出人命,她不顾一切上前,一把拽开方无应!

“队长!不能杀他!……”

已经晚了,那柄剑锋自苻坚喉咙处,划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血顿时喷涌而出!

“糟糕!”苏虹慌了,“小于!止血药!快点!”

那几个这才反应过来,小于慌忙跑上前,从包里掏出止血药还有药棉,苏虹镇定了一下神智,赶紧给苻坚伤口敷上药物,又手脚麻利地取出绷带,仔细把伤口裹好。

血还在不断往外渗,但已没刚才那么吓人了。

“万幸。”苏虹呼出一口气,“血止住就没事了。”

方无应兀自提着剑,脸色惨白望着这一切,他紧紧抿着双唇。

……雪亮剑锋,有一滴血滑落。

苏虹暗暗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方队长,就算你是慕容冲,我也不会把你当怪物——我一早就说过这话。”

小于也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猛吸一口气道,“我不管什么慕容冲,我只管队长你是我的队长,这就够了。”

方无应没做声,他颓然扔下手里的剑,慢慢走回到仪器旁,坐下来。

他佝偻着肩背的样子,格外刺目。

李建国捏了捏拳,犹豫片刻,他还是来到方无应身边,坐下。

“……队长,你不该瞒着我。”

方无应垂下头,没出声。

“我是不太喜欢慕容冲。”李建国尴尬地咧了咧嘴,递过来一瓶水,“可我不会把队长你当成他。”

“我难道不是他么?”方无应慢慢说,终究伸手,接过那瓶水。

“慕容冲可没有在反恐演习里救过我的命。”李建国做了个鬼脸,“忘了么?五年前,咱们在沙漠里遇到特大沙尘暴,断了和总部的联络,队长,你把自己最后一瓶水给了我。”

方无应露出一丝苦笑:“还记得那事儿啊?”

“毕生铭刻在心。”李建国严肃地说,“如果忘了,那我还是人么?”

方无应的眼窝有些发热,他紧紧握着那瓶矿泉水,一时竟无法出声。

小杨和何勇嗫嚅着走到方无应跟前:“队长……”

方无应抬头看看他们。

“晚上,咱去哪儿留宿?”何勇眨巴眨巴眼睛,“苏姐说,今晚必须得和凌局取得联系。”

“我要苏姐通知凌局,准备宴席洗尘。”小杨笑嘻嘻地说,“要定小成都最好的包房,给咱队长接驾!”

方无应埋下头,他很想微笑,但是泪水却止不住想往外淌。

但是再抬起头,他就笑了:“通知所有人,整队。”

“是!”

小杨他们收拾着兵刃仪器,脚步连蹦带跳,苏虹觉得心底暖暖的,她赶紧低头收拾手中的医药包,却不意看见了那个歪在一边,脖子受伤的倒霉蛋……

“队长,他……怎么办?”小田有点为难地看看方无应,“就丢这儿,可能会死的。”

方无应走到苻坚跟前,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能起来么?”

苻坚支撑着爬起来,一手捂着伤口,他想说话,却不能发声。

“给我吧。”方无应淡淡地说着,指指他那把剑,“我替你拿着。”

他脸上的怒容早已消失,平静若水。

苻坚一怔,笑起来,将剑交给了他。


第五十九章 如何面对一个傻×的爱情
当晚,他们寻找到了一家可供栖身的农舍。

说是“农舍”,只有“舍”还在,屋子有一小半曾经着过火,烧得七零八落,还有一大半能容身,至于“农”就不知何处去了……

唯一一间像样的卧室给了苻坚,按照李建国的说法那是“病号房”:苻坚是这群人里唯一的病号。

对此方无应嗤之以鼻,他说浪费好心肠给这种人是不值得的,没让那家伙风餐露宿在竹林里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但是苏虹说苻坚是方无应伤的,如果苻坚是现代人,他完全可以对局里提出赔偿要求。

方无应晦气地瞪了她一眼,就不做声了。

一安定下来,修补工作立即紧锣密鼓地开始,幸好很快,苏虹就再度与凌涓取得了联系。饶是如此,他们也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今日骗走了韩延,明天又不知会有什么人来侵犯,最多48小时,就算不眠不休也要尽快把工期赶完。

另外,他们也头一次发现了一个事实:不同时代的同一个人,不能并存于一个时间点。

说白了,因为2009年的方无应来到了于是,原本生活在385年的慕容冲就消失了。

这是历次试验均未发现过的一个事实,不过也可以理解:一个时间点上,怎么能出现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呢?

“如果真的见面,两者可能会全部被取消。”苏虹说,“就如正负粒子相遇——但从逻辑上是说不通的。”

“所以我们不能久呆此处了,不然慕容冲长期回不了长安,军中会生乱。”李建国说,“尽快加大工作进度,这两天就算通宵也不能停。”

在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方无应,忽然说:“其实,从昨天开始我就在疑心。”

大家都看着他。

“……是不是因为我,所以我们才没有去成而往后延迟了15年?”方无应看看大家,“是不是因为,不管我的思维怎么和现代社会同化,自身引起振动的频率却依然与这个时代共振,才把你们带到这个时代来的?”

方无应这话一说,大家全都作声不得!

“所以当时,我并不支持立即返回现代。”方无应慢慢地说,“很有可能就算再重来一次,我们还是会回到只要有我参与其中。”

苏虹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小于嘴快:“没关系嘛,这次还算顺利的,就是,呃……”

他的眼睛不小心瞟到远远站在人群外的苻坚。那家伙脖子上缠着纱布,正一脸好奇看着他们和那些闪烁不停的仪器。

方无应回头一看是他,顿时一脸愠怒:“跑出来干嘛?回去躺着!”

苻坚有点不情愿,他伸手指指那些仪器:“冲儿,那是何物?”

“和你没关系!半点关系都没有!进屋去,吃饭会叫你的!”

苏虹很想笑,又怕方无应看出来,她只好把头低下,假装检查接线口。

苻坚一脸讪讪,转身回了他的“病号房”,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是“越大越不讨人喜欢,小时候明明很可爱……”之类。

方无应想跳起来揍人,李建国一把拉住他,其他人赶紧埋头专心自己的工作,脸上全都是一副“我只是块叉烧,我什么都没听见”的表情。

所以晚间煮饭的时候,方无应恨恨嘀咕说养着他是浪费粮食,小杨假装没听见,还是多往锅里加了一块干缩面饼。

晚餐好了,苻坚那一碗是苏虹端进屋里去的,她顺手又检查了苻坚的伤势。

“真险,差点就伤到气管了。”苏虹说,“真要那样可就麻烦了。”

“会怎样麻烦?”

“……可能要把你带回去抢救。”苏虹说,“而且,呃,你家冲儿得受处分。”

“受处分?什么意思?”

“总之就是对他极为不利。”苏虹说着,笑了一下,“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冲儿了,陛下应该看出来了吧?”

“……长大了,也变沉稳了。”苻坚放下碗,忽然叹了口气,“可是他老了呢。他怎么会变得这么老呢?此事怪异。”

“小王子没以前那么俊美了,”苏虹故意笑道,“陛下失望了?”

苻坚摇摇头。

“他经过很多事情,比陛下你所能想的还要多。”苏虹说,“我真佩服他,钦佩,从骨子里钦佩。”

“钦佩?”

“他很勇敢,现在变成这样,不容易。”苏虹想了想,“换了我半路就垮了。他能熬出来,这种坚韧让我惊奇。”

苻坚一脸没听懂,而且好像满腹疑惑的样子。

苏虹本来想说“有问题就问好啦!”,但是想到自己在这儿曝同事的生活状况,完全是隐私出卖,那实在太不好了。

“他现在过得很好,比以前什么时候都更好。”苏虹说,“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个。”

苻坚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那就好。”

他的神色不知为何,很黯淡。

苻坚那副神情,不知怎么,总是在苏虹面前晃,让她工作的时候都不能专心。当她两次都没听见方无应的要求时,那家伙推了推她的胳膊:“发什么呆?”

“啊?什么?”苏虹迷惘地看着他。

“叫你报端口的数据——在想什么?”

“哦哦……”

“发什么愣?”方无应看着她。

苏虹不知怎么回答,她低头看看手里的仪表,慢慢小声说:“……说了你别不高兴。”

方无应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他冷冷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对着仪器。

“……去看看他吧,明天我们就回去了。”苏虹在他身后低声说,“他挺可怜的,你看,又受了伤……”

“当年我比他更可怜。”方无应冷冷道,“可惜没人肯来同情我。”

苏虹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想,队长你应该是不喜欢自怜的。”

方无应没说话。

“他被慕容冲害得国破家亡——队长你已经不是慕容冲了,可他还是苻坚。而且咱们心里都清楚,他没多久好活了,就像肿瘤医院的晚期癌症,被历史判了死刑。”

“……哼,如果他得了癌症,我现在就去订购花圈。”方无应毫不客气地说,“苏虹,别滥用女性的同情心。”

苏虹被他呛着了,她很有些不舒服:“队长,你这话像队副说的。他昨天不是也批评我对慕容冲滥用同情心么?”

方无应听出了她的不悦,他没反驳。

苏虹继续说:“我知道你恨他,你们……对不起,我内心还是不能把你和慕容冲完全剥离,你们俩,互相残杀了对方多少亲人和部下?如果继续抱着仇恨不肯原谅,那过去的事情,就永远也不能真正放下了。”

“好吧,我当然不无辜,那么也让他继续罪孽深重好了。”方无应冷冷地说,“等我真正死掉的那天,地狱里大家再见面OK?”

很长时间,苏虹都没出声。

良久,她忽然叹了口气:“那他或许还很开心呢。”

“他开心个什么?”

“……他还爱着你。好吧我这话说出来了,队长你别打我。”

“打你干什么?”方无应哼了一声,“拜托,别玷污‘爱’这个字。”

苏虹垂下眼帘:“……对不起。”

那时候,两人间的气氛有些难受,除了埋头工作,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着,爱一个人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方无应突然扔下手里的微型键盘,“它不值得炫耀和推崇,更不能被当做实施暴行的理由和借口。”

“队长……”

“那个人的‘爱’只会让我难受,让我感觉羞辱,恶心。”方无应淡淡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如今我有了自己的规则,我会活活剐了他。”

“……剐了他,你就好过了么?”苏虹大着胆子抬起头,她涨红脸望着方无应,“你杀了他,过去的事情就不存在了么?你就再也不会痛苦了么?那是没用的呀队长!”

方无应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盯着她!

苏虹却没住口,她的表情里有少见的执拗:“他是错了,大错特错,他对你做的,是一种罪行,他犯了罪,这拿什么借口来抵都是没用的。他喜欢你,却用了最不可饶恕的方式,现在看来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傻×。好吧,咱就让他继续傻×下去不管他,队长,一个月之后这个人的生命就消失了,尽管不是消失于你手可也没本质区别——那你就能彻底平静了?他死了,过去的一切就都消失了?你心里的恨意就消失了么?”

“……你想说什么?”方无应的语气,像从北极吹来的一阵寒风,“让我现在去他的房间,吻他然后和他说我也爱他?!你是想要这个么?抱歉!我可不想给你上演什么限制级BL小剧场!”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虹挣扎着分辨,她从来没被方无应这样数落过,羞愧得泪水都要涌出来了!

方无应看了她一眼,闭上了嘴。

苏虹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她低着头,握着仪器边缘的手指盖也发白了:“……我不是要你去爱他,那样做很可耻,这我知道。而且你也根本就不爱他,这我也知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只是想,你能不能别再仇视他了,咱们且不管他,我是说,仇恨会伤害你自己的。你不爱他这很自然,谁都能理解。可你至少……至少该尝试着放下过去,好好面对他,甚至尊重一下他的感情……我不是在替苻坚说话,队长,反正往后咱再见不着他了,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就这么继续仇恨下去。光是杀杀杀的,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只要放下仇恨,你也能就此放过你自己了。”

这番话说完,苏虹垂下眼帘:“……我是个心软的女人,没错,队副其实批评我是有道理的。这两天和他相处,也许我慢慢被软化了,觉得世上并无不可救药之人。我甚至都没法当他是苻坚,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犯过重大的罪孽。对不起,我说话也很乱,是我自己没想明白……”

方无应默然良久,才低声开口:“就是因为你心软,所以会同情他,所以,也才会去同情慕容冲。”

“……”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站起身。

苏虹惊诧万分地看着方无应,朝苻坚的“病号房”走去。

后来,过了很久之后,苏虹才渐渐觉得,自己以前那么多年,其实并不认识方无应这个人。

方无应身上的那种“邪”,根源于他复杂跌宕、恍如传奇的过去,如果不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能容忍他的过去,那就不可能真正弄懂他。那是由某种曾经无药可救的疯狂、深入骨髓的怨毒,以及如今,内心深处越来越强烈的善者气质,混合而成的一种颇为奇妙的风格。

这种无法言喻的“邪气”,让那些曾以各种方式经历过此男子的人,都为他铭心刻骨,终生难忘。
第六十章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
方无应推门进来的时候,苻坚正斜躺在窗前发呆。一见进来的是方无应,他赶紧坐起身,想微笑示意,但是只咧了一下嘴,表情由此显得很尴尬。

方无应强忍住想翻白眼摔门出去的欲望,他抓着把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不像样子,索性还是走进来,在苻坚跟前坐了下来。

等到坐下方无应才觉得不太对劲:他这个姿势,颇像是在审讯犯人——就差一盏直照人眼睛的台灯了。

他干咳了一声,挠挠后脑:“……晚餐,还行么?”

苻坚点点头:“很好。”

“我们都吃那个,也没有时间给你弄好的了。”

“面就很好,不需更多。”

“呃,今晚大家都要通宵干活,你放心睡你的,肯定平安。”

“好。”

干巴巴的对答讲到这里,方无应已经想不出来还能说什么了,他抬头看看,正对上苻坚笑眯眯的脸,一股怒气又从方无应的心底窜上来了!

“又笑什么呀?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笑得很开心!”

“唔,寡人觉得,冲儿你剃了和尚头也挺好看的,嘿嘿。”

方无应想活活掐死他!

“没看见我有头发么!谁说这是和尚头?”

“可是这也太短了,以前寡人亲手为你沐浴,你的黑发及膝,光滑得像丝……”

他的话没说完就停下了,因为方无应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可怕。

苻坚怔了一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你现在这个样子,真不好看。”

方无应瞪了他半晌,突然,乐了。

“那就最好。”他说,“我变老了,是吧?变黑变糙了,再不漂亮了不像玉了对吧?那最好!”

他说这话时,笑嘻嘻的,抱着手臂得意洋洋。

苻坚皱了一下眉头:“为何要与寡人赌气呢?”

“和你赌气?”方无应笑了,“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那为何你与他们说话都轻言细语,单单看见我就发火?”

方无应翻了个白眼,不答。

“不过我看他们,比韩延、高盖都强。”苻坚喃喃道,“那些家伙我信不过,只会怂恿你干更出格的事儿。”

“是因为我现在身边这群人阻止我杀你,你才会这么说,对吧?”方无应哼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再杀你,但也直到明日夜间为止。”

“这是何意?”

方无应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还看不出来么?我不是那个真正的慕容冲。”

苻坚心头一惊,他凑过来:“你明明是冲儿,怎会不是?”

“我是慕容冲,可又不是慕容冲。”方无应淡淡一笑,“像在猜谜,是吧?”

苻坚看着他,迟疑着说:“……你并非二十六岁?”

“我并非二十六岁的慕容冲。”方无应笑笑,“我老了,早活过了二十六年,也许比你还老。你看,这儿都快有白发了。”

他的手指,指着自己的鬓旁。

苻坚神情似有不忍:“……冲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无应垂下手,看看他,又垂下眼帘,看着地面:“我活了很久,久得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岁——在你从未听说的那个地方。”

有手伸过来,似乎试图握住方无应的手,但在半途就放弃了。

“这个冲儿不会杀你,会给你饭吃,给你地方睡。”方无应抬起头,笑了笑,“可这个冲儿明晚就走,后天一早,此地出现的还是原来那个冲儿。你要当心,别存侥幸,千万不要拿他当作我、还想着回来找他,也别和人说遇到过我。”

苻坚的神情若有所思,似乎明白,又不甚明白。

“病号房”内,窗台上点了根红蜡烛,是小于他们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蜡烛只剩下半根,烛泪已经淌得一塌糊涂,烛身上的半个凤凰已经融化,只剩下凤尾巴,撩着黑烟半隐半显。

“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方无应慢慢的,又说。

苻坚想了想:“他们,也和你一道回去么?”

“你是说苏虹他们?是的,我们一直就在一起。”方无应说,“我就是在那边认识他们的。”

苻坚闭上嘴,他默默看着方无应,突然轻声问:“你有心上人了,是么?是那个苏姑娘?”

方无应一怔,无声地笑起来。

“是。”他的表情十分坦然,“她不好么?”

苻坚看了他一眼,别过脸去。

方无应故意捉狭地凑过去:“她哪里不好?容貌秀美心肠又善,什么都肯依我——你不喜欢她?”

“不喜欢。”

“为何不喜欢?人家还觉得你挺不错的,昨天和我说遇到了一个好人……”

苻坚叹了口气:“冲儿,你总是这样。”

方无应一愣:“什么?”

“炫耀。”

“……”

苻坚笑了笑,说,“在把你当心肝的人面前,炫耀另有人欢喜你,还比听你说话的人对你好百倍,这些话叫听着的人心里难过,听的人心里越难过你就越得意。你一直就是这样的。”

方无应错愕万分地瞪着苻坚:“……我哪里有?!”

“没有么?和我说除了姐姐,谁你也不睬,我对你再好,也顶不上姐姐一根手指;可我送你玉佩,你却偏要拿去给姐姐瞧,在她面前炫耀你的得宠,气得她砸了玉佩,踩伤你的手……”

“胡说!”

“你与母亲同住,我去见你,明知那几*****姐姐刚被封贵嫔,列三夫人之首,你却非要留我在别院迟迟不肯让我走,故意叫她难堪,独守冷宫;你原本一直对我不假颜色,可只要在你母亲面前,你就变了个人……”

“……是你跑来侮辱我!”方无应激烈地打断他的话,“是你深夜闯入别院,当着我母亲的面侮辱我!”

苻坚看着他,半晌,点点头:“是我擅闯别院,我只是思念你太过,多日不见想去看看你。谁知一见就放不下……可若当时,你真要严词厉色拒绝我,我也不会把你怎样。这你是知道的。”

方无应只觉得浑身发抖,他的血全都涌上了头!

“好,说来说去是我不对,是我生性淫荡!”他气得暴跳起来,“你他妈的就没一点错,你们全都没错!都是我的错!”

他那一下,动作太大,风把蜡烛忽地扑灭,屋子里顿时黑了下来。

黑暗中,只听得见男人粗粗的喘息。

柔软而惨淡的月光,顺着黑暗爬进屋来,照着窗前那一小块地方,白白的,素净得很。

“……我去取火石。”方无应转身想走,又被苻坚叫住。

“算了。”他淡淡地说,“不用了。”

方无应背对着他,僵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好了,过来吧。”他的声音很温柔,“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反正明天,你就走了。”

不知是这伤感的语气,还是那最后几个字打动了方无应,他平息了一下呼吸,缓缓转过身,走回到苻坚身边坐了下来。

黑暗中,一时间,俩人谁都没说话。

“唉,干吗发那么大的火?”苻坚低声说。

“……我觉得,谁都对不起我。”方无应忽然悄声道,“父母,兄长,姐姐,还有你……我曾经觉得你们谁都对不起我。把我当泄愤的工具,当漂亮玩偶任意摆弄,胡乱寄托希望,就因为我是最小的那个,所以一旦希望不能达到,就给我罗织罪名,用不知所谓的道义来鞭挞我,找各种各样方法嘲弄我……”

“我没有。”苻坚努力分辨,“我……我是……”

“我知你没有。”方无应笑了一下,“傻×才在兵临城下的时候,还指望敌人念旧情呢。”

“傻×?”

“……我是说,那件锦袍。”方无应嘲弄地撇撇嘴,“送我那个干嘛?以为我会像你念着我那样,心心念念想着你?”

这话一说出来,方无应就觉得后悔了,因为借着月光,他看见苻坚垂下了头,脸色也灰败了许多……

于是,他心里某块地方,不知怎么,就软下来了。

犹豫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苻坚的手:“……我得谢你。”

苻坚满脸愕然地望着他。

“不管怎么说,你很把我当回事,对吧?”方无应努力扯出一点笑容,“人家都不当回事的,就你当回事。为了这个,也得谢谢你。”

“冲儿……”

“我们和解吧。”方无应低声说,“我不会再把你当仇敌,你也别再恨我了……”

“可我不恨你啊?”苻坚有点惊讶地说。

“国都亡了,皇位也丢了,还不恨我么?”方无应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嘲讽的意思。

苻坚低下头:“……那是我自己的事。是我把事情弄成现在这样的。我清楚得很。用不着怨天尤人,也不怨恨你。以前我想不明白,也真的恨过你,可如今我却明白了,人临到生死绝境才会明白一些事情。”

方无应默默看着他。

“可要是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干。”他抬起头,微笑了一下,“说这样的话,你又要发火——我心里欢喜你,不因为你是大燕的中山王、大司马,也不是因为人人都夸你凤仪俊美。我倒真宁可你不是,而是随便哪儿来的一个孩子,没名没姓也罢、身无分文也好,头上长着癞疮,脸上拖着黄鼻涕,身上破衣烂衫,嘿嘿,那都没关系。只要我们两个在一处,你能给我作伴就好,我啊,只要是你,怎么都好,就算你不欢喜我也没关系……”

方无应忽然拉过他的手,伏下身,将脸深深埋进他的手掌里……

有温润的液体从他的眼眶流淌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但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

用另一只手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苻坚渐渐感觉到掌心的湿润,他有些慌了。

“怎么了?冲儿?”他紧张地问,“你哭了?为何要哭?”

良久,方无应才慢慢抬起头来,月色下,他的眼睛微微发红,脸上有残留的泪痕,但他却在微笑。

“我不知道……”他努力吸了口气,微笑道,“但我……很高兴。这真荒唐,明知不对,可我还是很高兴。”

苻坚看看他,也微笑起来:“高兴又为何不对?”

方无应却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说到这儿,苻坚像是想起什么,他起身,从腰上解下那个布裹着的东西,将它递给方无应:“这个,拿着。”

方无应接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方玉玺!

月光下,连曹丕叫人强硬刻上的那一行“大魏受汉传国玺”,字迹都清清楚楚!

“是传国玉玺?!”他大惊失色,“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给你,带回去。”苻坚望着他,“带回你来的地方。”

“我不能要。”方无应将玉玺包好,还给他,“这是你的。”

“我留不住它了。”苻坚叹了口气,“眼下带不出北方,姚苌那厮又紧盯不放,留在我手上,只会白白给乱臣贼子篡位的机会。”

方无应顿了一下,低声道:“那,我也是乱臣贼子。”

“你不是的。”苻坚把玉玺重新裹好,交给方无应,“拿着吧,若是之前那个冲儿,我就算被杀死,也不会给他。”

他停了停,又说:“可你已经不是他了,所以,赶紧拿去吧。”

方无应不知说什么好,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接过了那方玉玺。

“走吧,去你兄弟们那边。”苻坚笑了笑,“你耽搁太久了,我已经听见他们在外面了,脚步声听着有些乱,怕是在担心我对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神色却已经有些难堪。方无应立即明白了苻坚的意思。

“那我……先出去了。”他站起身,拿起传国玉玺,又看看苻坚。

“快去吧。”苻坚轻声说,他的神色坦然又温和。

方无应望着他,嘴唇蠕动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努力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小心姚苌。”

苻坚点点头:“知道的。”

再多的,方无应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又看了一眼苻坚,他终于低下头,如一条影子般悄无声息拉开门,走出了屋子。

……走到院子里,方无应静静站在那儿,他久久地仰望苍空,颀长身姿如即将融入清风里的一尊像。

就仿佛长天落日之下,这人世,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简单。

那天晚上恰逢满月,皎洁月华,如银水般倾泻进每个人的记忆。

于是他想,此生,他再也忘不了今晚的月亮了。

《附录》

本章BGM是国内乐队“声音玩具”的《秘密的爱》,歌词摘选如下——

青春的人儿啊

想想一个人的十年会怎样

足够让许多选择发生

许多人事来来往往

此刻你深爱着的啊

是那多少个十年后的少年

他是否依旧那么年轻

是否依旧那么热情

透过窗外夜色的迷雾

和丝绒般光滑的肌肤

我深深地亲吻着你

在这夜色不安的城市里

和你在一起我已经

把什么都已忘记

每一个甜蜜的瞬间

我只想这样拥抱着你

至少我们在一起

……

作者PS:

看见起点这边读者多起来,我太高兴了~

其实不管回帖是赞是弹,都是好的,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审美观,这没法勉强,总是说“文无第一”就是这意思,毕竟读者是在给予关注,真没关注的,就连看都看不下去了。

就是起点这边规则我不太熟悉,回复出来的不知为何总是书友号,汗,看来还得再琢磨琢磨。

对了,明天起我要出门远游,文章由好友火星带贴,她的工作繁忙,更新时间不一定会固定在旧有的同一时刻,这一点还请各位见谅。

回帖就请等我回来之后再细细看吧~

所有跟帖: 

61-70掉哪儿了?!!! -不周山- 给 不周山 发送悄悄话 不周山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12/2010 postreply 16:25:48

61-70 -不周山- 给 不周山 发送悄悄话 不周山 的博客首页 (85656 bytes) () 06/14/2010 postreply 23:00:35

果然是因为那个F字 -不周山- 给 不周山 发送悄悄话 不周山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14/2010 postreply 23: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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