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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不周山 2010-06-12 15:19:5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9506 bytes)

第四十一章 舒湘医生的心理咨询 (A)
天阴沉沉的。绵绵秋雨下了三天,到今日为止虽然停住,秋空却依然未放晴。

下午四点。

方无应看了看手表,离会面时间还有三分钟。他吸了口气,往研究所的东楼走去。

研究所解放前是租界里的德国领事馆,文革时期曾受到过冲击,不过前两年经过文物建筑的重新整修,恢复了原貌。这里的外观与内部装潢,多少和普通国内建筑不太一样,方无应有段时间对西洋建筑很感兴趣,这座具有小圆尖塔的典型德国建筑,他曾经给拍过无数照片。

事实上,他对这里的特殊感觉,并不是源于其异域的建筑风格。

进了东边那栋楼,直接上楼梯,如每一个人员不多的办公楼,建筑内部静悄悄的,除了自己的皮鞋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的轻响,方无应听不见别的声音。

到了二楼的门口,他抬手轻轻敲门。

“请进。”温和的女声。

方无应顿了一下,伸手扭开金色的门球。

那是一间不算大的屋子。

进门,靠墙放着褐色的素雅长沙发,小方玻璃茶几,一个电暖炉。净色的墙壁上是一副油画:静静的白桦林小径。沙发对面,是一张高背软椅,罩着飞蛾般细碎兰花花纹的墨绿色椅罩。

舒湘正站在沙发旁,对着他微笑。

“很准时。”

“我一向准时。”

在关上门之前,方无应将门球上的牌子转到“有客在内”。

“啊,多谢。”舒湘说着,转身到柜子前,拉开玻璃门,“喝点什么?抱歉,我这儿没有好茶叶。”

方无应笑了笑:“随便什么——别是果汁可乐的就成。”

“有蜂蜜柚子茶。”舒湘笑道,“养颜的,呃,不讨厌吧?”

方无应在软椅上坐下,他摸摸没刮太干净的脸,“别人说这话我还不至于翻脸,可如果是你,我就要考虑一下。”

舒湘笑。

她走到水壶前,倒了大半杯热水,然后转身递给方无应。

“五年没见了,你还是原来的样子。”她仔细打量方无应,“居然一点没老,真是妖怪。”

“好吧,我驻颜有术。”

舒湘再次笑起来。

她四十岁上下,肤色白皙,微有点胖,但体形并不离谱。五官平淡,打扮也毫无华彩之处,却自有一种魅力,让人甘心放下防御,愿意与之亲近。舒湘属于这样一种女人:她们脸上每一根线条都表现出一种独特的魅力并含有深意,一颦一笑不是说明什么,就是掩藏着什么。

“看起来过得不错。”舒湘回到沙发前坐下,“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方无应抱着杯子,看着她,他眨眨眼:“你指哪方面?”

“整个,从头到尾。”她做了个手势,“其实我有些担心,怕一打开门,就看见一个焦虑症的典型站在面前……”

方无应说:“你对你自己没有信心,舒湘。”

“多少有一点。”舒湘笑眯眯地点点头,“幸好所有的咨询对象,都比我要自信和坚强。我一直为此骄傲。”

方无应放下杯子,他眯起眼睛看着舒湘:“你是否在提醒我,如今已不复当年?我已经没有崩溃的资格了?”

“是么?你那么想?”舒湘仍然笑眯眯的。

“要么,就是你期望看到一个再度坏掉的我,然后你又可以‘大显身手’?”

舒湘笑得更愉快:“你认为我渴望这种大显身手的机会?”

方无应无所谓地摇摇头:“我不清楚。而且事实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再次联系你。”

“为什么?”舒湘收起笑容,温和地望着他,“为什么不肯联系我?”

“那让我感觉糟糕。”他轻轻咧了一下嘴角,“让我觉得自己……嗯,觉得自己又不行了,又需要依靠他人了,又成为了某种……某种人质。”

“也就是说,并不是事情本身出现问题,而是这种恐慌,让你不适?”

方无应仰着脸,看着天花板,他想了想,点点头:“很可能是这样。但是当你约定了时间,我还是觉得如释重负……好吧,我承认我又为这种如释重负责怪过自己。”

“我在被绕晕的边缘呢舒湘又笑了,“你数一数,里面有多少重对你自己的否定?”

“你不可能绕晕。”方无应耸耸肩,“我所认识的人里面,最不可能被绕晕,遇事最不可能惊惶的就是你了。”

“你把我说成了神仙。”舒湘安详地说,“我也是个普通的人,连儿子发烧我都会害怕。”

方无应笑了笑:“哦,那的确是我的幻觉了,也许你提供给我的各方面信息,就是那样子的。”

“真的没有我软弱的印象么?”

“……似乎只有我自杀那次,你的反应不够平静。”方无应笑笑,“最近我常常想,是不是你也有救不了我的时候。”

舒湘一愣:“哦,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梁所长刚开始让我负责你,那段时间我的确压力很大。”

“看来此事对你印象并不深刻,可当时你的情绪波动很大——比我的情绪波动还大。”

舒湘微微一笑,她摆了个很舒适的坐姿:“我到现在也不能保证,情绪不随着咨询对象的状况改变而改变,但是的确,比十几年前好多了。”

“就是说,如果我再自杀,你照样会睡得很好?”

“不,我会理智地排列出各种应对之策,而不是一味自责惊惶,把时间和精力完全消耗掉,那样反而无助于解决问题。”

方无应默默点了点头。

“近来你想过自杀?”舒湘问,“不,我不是说具体实施方案,而是指,你是否经常想到过这个抽象的话题?”

方无应摇摇头:“是因为此事只和你有关——我最近想要联系你,所以那个过往才又浮上心头。”

舒湘点点头。

“其实关于自杀的方案,我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设想得很周全了。”他笑了笑,“甚至研究了纳粹如何杀犹太人。如果我能弄到一小块氰化物,压在舌头底下,像他们杀死流浪猫一样简单。或者用针管注射也行,只要往血液里注射一些空气,几秒钟之后一切就结束了。”

“为什么当时会去想这些?”

“因为很累,你知道,那时候我……我非常用力,但在这个世界里,我还是找不到目标,像一直不断把脸抬到水面上呼吸一样累,不知怎样才是个尽头。”方无应停了一下,又说,“就像被抛弃在超市和游乐场的孩子,因为父母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是抛弃他们,就是和他们一同结束。”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么?”

方无应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应该有。”

舒湘想了想:“你刚才提到的那个比喻,我很感兴趣。”

“把脸抬到水面上?”

“不,关于被遗弃在游乐场的孩子。”舒湘盯着他,“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提出这样的比喻。”

方无应怔了一下,他的身体慢慢往后靠:“……你是说,我在自我带入?因为我就是这样被我父亲遗弃的?”

“你觉得呢?”

“我……很讨厌游乐场。没缘故地讨厌。”方无应慢慢说,“大前年去香港旅游。我陪着李建国的孩子去过一次迪士尼。那是唯一一次进游乐场。”

“感觉怎么样?”

“讨厌,非常厌恶,从心底里憎恶。”方无应想了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受下来那几个小时的,后来连李建国的妻子都看出我的不适,他们以为我生病了,所以让我先回酒店。”

“为什么?”舒湘问,“迪士尼里头,是什么引起你的憎恶?”

“……太好了。”

“太好了?”

梦乐园,它可以实现你任何梦想,只要你想得到的:玩具、珍馐、梦幻故事、公主王子魔法城堡……它都能提供给你,不,提供给孩子,满足孩子的一切要求。”

“这有哪里不对?”

“我以为你该知道为什么。”

“……”

“忘记了么?一开始,他是如何对待我的?”

到这里,好像无意间碰到了某个关键的节点,俩人都停了下来。

那样子,有点像多米诺骨牌将倒未倒的第一张。之前在外圈的徘徊,顿时显得多余起来。

舒湘默默看着他。

“……倾其所有,无论我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得到,那家伙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还想要些什么?我可以在那儿得到任何我想要的,珍贵的兵器,璀璨的珠宝,华美的衣物,各种珍馐……整个宫殿铺满了堆给我一个人的东西方无应讽刺地笑了笑,“可是为此,我也付出了高额的‘门票’。”

静默的空气,只能听见抽湿机在嗡嗡运作。黑云再次上来,屋里光线黯淡了,舒湘悄悄起身,拧开一盏橘黄的灯。

方无应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端起杯子,吞了口温热的柚子茶。

舒湘回到座位上,她想了想:“对于迪士尼,你还有什么印象?”

他仰起脸又想了想:“……危险。”

“危险?”

“不知为何,我总疑心每一个游乐设施背后,隐藏着莫名的危险——你也听说过吧?游客从过山车上摔下来。”

那是意外事故,不是每个游乐场都会发生。”

“这不能说服我。”他摇摇头,“危机重重,每一个令你愉快的节目背后,也许藏有致命的危机。”

“就是说,取悦的背后必然藏有伤害?”

“……也许。”

舒湘想了想:“对了,你刚才提到遗弃孩子的父母……”

“我在香港迪士尼的那几个小时,经常听见广播寻找孩童:某某小朋友,你的父母正在某处等你,或者某某先生,你的孩子正在寻找你。粤语,英语,普通话,都有广播。”

“那又如何?”

“我那时候就想,这些孩子,真的找得回来么?而且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孩子丢失?”

“那天是什么时候?”

“正好是儿童节。”

“你觉得在儿童节的游乐场丢失孩子,是不对头的事情?”

方无应想了想:“我只是不认为那些孩子最后都能被找到。”

“为什么?”

“园内环境非常复杂,人很多,而且港台与内地的人都有,语言上也不通……”

“你为孩子与父母的重逢,设置了重重困难。”

沉默。

“那或许是因为,我并未与我的父亲重逢,我甚至疑心他连广播找人都不屑干。”方无应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讽刺的笑,“也许那些父母也是如此,其实他们潜意识里就想丢弃这些孩子……”

舒湘用手揉了揉额头:你铺陈了很多东西,它们的联系非常隐晦而且复杂。”

“也许复杂到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那么让我们回到最初:你提到过,自杀就如同,父母在游乐场遗弃自己的孩童,而游乐场又让你想起了父亲是如何对待你的。”舒湘说到这儿,想了想,“这是否代表,你放弃自己这件事,和你父亲放弃你……”

“这是两码事!”方无应突然激动地打断她的话,“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舒湘默默看着他。

一时的激动,让方无应的喘息有点不平,他扭过脸去,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舒湘起身,拿起他的杯子,走到热水瓶前。

她将续了水的杯子放在方无应面前时,方无应轻轻说了声:“……谢谢。”

“他将本该他来承担的责任转嫁到你身上,要你担负起家国的危亡——那时你才十二岁,没有什么比将父母的责任转嫁给孩子更可怕的了,那对一个孩子而言,无异于精神上的死亡。”

方无应闭上眼睛,静默了一会儿,他再睁开:“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死亡过了,是么?”

他的表情平静安然。

舒湘看着他,神情里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你低估了人类的复原能力人对求生这回事,执著惊人。”

方无应懒懒摊开手,将它们枕在脑后:“于是我就抑郁,就心理扭曲以杀人为乐,又抑郁又变态的杀人狂魔——你不觉得我的解决方案很出色?”

舒湘笑起来:“人世间有几个完全常态的人?来,拉出来我瞧瞧。”

方无应哼了一声。

舒湘收起笑容,她将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那么,最近引起你抑郁的根源,有没有找到?”

方无应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臂,低声道:“最近,常常梦见姐姐。”

舒湘盯着他:“是么。”

“中秋的时候,去给她上了坟。”

“……知道她葬在哪里?”

“怎可能。”方无应摇摇头,“象征性的去了公共墓园。我最近……不安得很。”

“想起她,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从上个月开始,局里在搞屏蔽修缮工作。”

“哦,是么。老的屏蔽是梁所长在的时候设下的,有好些年了。该修了。”

方无应点点头:“这次的维修项目是整体计划,而且采取的是即时勘察。”

舒湘的眼睛里,微微露出惊讶:“是么,就是说得过去了?”

“……下个月,就轮到两晋南北朝了。”

房间里,再度陷入某种不可言的沉默中。

“你在怕什么你在担心什么?”舒湘微微侧着头,看着方无应,“怕回去?怕再看见那一切?”

“不,并不是怕这个。”

“……陛下所患究竟为何物?”

那个称呼一出来,舒湘就看见方无应双眼闪过一道恶毒的光,他悄悄坐直了身体,握住了那个茶杯!

“……呃,轻拿轻放。”舒湘笑了一下,“我这儿杯子不多。”

“……信不信我真能砸出去?”

“好好,圣上恕罪,民女一时言语差错。”舒湘仍然笑。

“孤家一向杀人不眨眼,你难道不知道?”方无应哼了一声,把杯子归回原处。

“这个嘛,文死谏武死战,既然是心理医生,在诊所里完蛋好像也蛮符合职业身份的。”舒湘说罢,摆摆手,“罢了,不开玩笑。明白你担心的是什么了。”

方无应不出声,只重重地呼吸了一下。

“如果真的那样,你会如何?”舒湘盯着他,温和地说,“如果李建国、于凯、小杨,还有雷钧他们,真的像我刚才那样,对你口称‘陛下’…你会崩溃么?”

“那么,不是我疯了就是他们疯了。”方无应冷冷道,“可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舒湘。”

“你担心的,不就是他们发现了你的过去?”舒湘淡淡说,“那很恐怖,的确我虽然无法体会,但是类比起来,大概就仿佛面对死亡一样的。因为我也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直到她这么说了,方无应的表情,才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我甚至开始考虑辞职。”他低声说。

舒湘温柔地注视着他。

“不,不是辞职,我是军人,该说是转业。放弃他们,选一个别的地方生存,去一个都不知道我是谁的地方重新开始,反正公检法部门随便我挑,政府机构也可以,实在不行也可以出国做武官的,以前就有这种机会。我甚至开始责怪自己干吗要回来?干吗绕了一圈又要回到这个与之相关的地方来任职?”

“以为逃走了,就可以避开一切?”

“嗯,很无聊,可我就是这么想的。鄙视我吧。”

“没有人会鄙视你你已经做得非常棒了。”舒湘温柔地说,“我常常觉得,你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现在来夸我,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不是夸你。”舒湘摇摇头,“见过最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么?深度抑郁的那种。除了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干,眼珠都无法转动一下,如果不管他们,最后他们会烂死在某处。”

“……”

“……还有那些自杀者,这个我不说了,你有过这种经历。虽然事情过去十多年了,可我真庆幸你能闯过来。”她笑了笑,“你看看,你现在多么出色,真的是当年那个垂死的皇帝么?”

“可是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失去这一切。”方无应忽然哑声道,“这是我花了十年功夫,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我不能眼看着它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谁说的?谁说它定会化为乌有?”舒湘盯着他。

“……他们知道我是谁以后,还会像现在这样看待我么?还会把我这个‘队长’当作他们的自己人?他们……难道不会在心底窃笑?或者……”

“为什么他们会笑你?谁又给过你这种证据?”

“……可我听得见。”方无应盯着墙面,一字一顿地说,“我觉得,它就快要响起来了。”

你在把什么时候的嘲笑,搬到你现在的耳畔来?”舒湘继续温柔地问,“此刻,只是此刻,你究竟活在什么时间里?”

再次,深深的沉默。

墙上的钟一点一滴往前走,长针还差一格指向十二点。

“一个小时了。”

舒湘看看钟,点点头:“嗯,真快。”

她起身去书柜,从里面抽出一本书:“给你的。这是70年代企鹅出版的一套精装,印制比如今的好许多。”

“多谢。”

“喜欢希刺克厉夫?”她笑笑。

方无应没回答,他端起杯子,把里面的水喝光,然后放下杯子,站起身:“又把旧东西翻出来了。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舒湘也起身:“如果它还没好,翻出来就是正确的,不然溃烂在里面,更可怕。”

“也许吧……走了。”

“外面下雨,开车小心。”

走到门口,方无应停住,转身看看舒湘:“……我不得不承认,你还是起到了作用。”

“什么作用?”舒湘的脸上,露出顽皮的表情,“阻止了陛下大开杀戒?小民功劳不小。”

方无应苦笑了一下:“我是说,你起到了堤坝的作用。”

“哦……”

“如果没有这道堤坝,我说不定会冲毁一切。”

“那么未来的目标就是,没有堤坝,你也不会冲毁一切。”舒湘说,这也是我最终的愿望。”

方无应静静注视着她,他轻轻道:“再见。”

“下周见

拿着车钥匙,走下楼梯,一直来到楼外,方无应又回头,看了看二楼的玻璃。

鹅黄色的窗帘依然拉着,灯影下,有女性伏案的身影。

“一切都是弗洛伊德的错,是么?”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细雨打在男人的脸上,冰冷而温柔。


第四十二章 各自的涌动
后来苏虹和雷钧说了袁崇焕的事儿,虽然她的所作所为真可以算是胆大乱来,但雷钧却并未说什么,就连报告里也没过多提及。

苏虹想,可能因为雷钧是个佛教徒的缘故。

雷钧信佛,全局都知道,袁崇焕那一场独白,他听在耳朵里,大概“与心有戚戚焉”。

至于那根金钗,最终还是被苏虹留在了明代,并未带回来。

雷钧后来知道了,问她干吗不带回来,金属制品和玉质不同,不见得会引起频率紊乱。

“带回来干什么呢?交公还是自行赎买?买下来干吗?我又不是长头发,平日也不能拿来用。”苏虹摇摇头,“当硬通货保存?等到经济崩溃的时候拿出来保命?”

雷钧笑:“何至于,可以做装饰嘛。周皇后不也说是出嫁时用么?”

“第一,天知道我出嫁是哪年,第二,大喜之日佩戴末代皇后所赠之物,会不会不吉利?”

雷钧摇摇头:“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歧视人家末代皇后呢?人家是好心。”

苏虹摆摆手,“我知错了,算我没说。”

“再不济,拍艺术照的时候可以用。”

“……行了吧你,别恶心我了。”苏虹哼了一声,“对了领导,下个月我要请一天假。”

“什么时候?”

“可能16号左右。”苏虹顿了一下,“去香港听演唱会

“演唱会?真年轻。”雷钧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什么古怪乐队……都没听说过。”

“你听说过的乐队有几个?”苏虹干笑,“我敢打赌除了你一个乐队也说不上来。”

雷钧被她抢白,干瞪眼没话说。

“我知道,师兄你不喜欢这些玩意儿,可你好歹也换换口味行不行?看你车里放的那些碟子,什么啊都是,不是刘德华就是蔡依林……”

“打住!我听什么用不着你来批评。”雷钧有些不悦,“以为人人都是方无应?在那上面花钱如流水,买唱片跟买馒头似的。”

苏虹觉得这个比喻很可爱,她扑哧笑出来。

正说着,方无应敲门进来:“凌局呢?”

雷钧指指屋内。

他往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看苏虹:“干什么这么高兴?发钱了?”

“雷钧说你买唱片跟买馒头似的。”苏虹笑。

方无应眨眨眼睛:“我没觉得啊……”

“反正你们还年轻。”雷钧懒懒道,“而且都没拖累,花钱当然无度。我还有个孩子……”

“谁说我花钱无度了?”方无应不愿意了,“我可是很有计划的!”

他嘟嘟囔囔进了凌涓办公室。

雷钧笑了笑:“骗谁?他能有什么计划?又不用还贷又不养孩子,攒钱也是为了出去玩。”

“有钱比没钱好。”苏虹耸耸肩,“至少能替我出演唱会的票。”

雷钧一愣:“你和他一块儿去看演唱会啊?”

苏虹也愣:“……怎么?不批准?”

“呃,怎会。”雷钧挠挠头,“是好事儿,比一个人去强。”

“什么话。”苏虹有点不悦,“不要想歪了,大家都是叉团粉而已。”

“叉团?”

“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个日本乐队。”

“都是同好,就帮出票钱?”雷钧故意问,“这倒是稀罕,怎么没人帮我出刘德华的演唱会门票。”

“你根本就不会去听好不好!”苏虹恨恨道,“真把票塞你手里你照样推三阻四的,说什么那是年轻人去的地方啦,怕发生踩踏事件啦……害得我去年白买了两张票。”

“咦?那张票不是换了小武去了么?”

苏虹不说话了。

那次她本来是想拉雷钧去,结果雷钧死活不肯,没办法她只得把票给了小武,结果小武听了一半没兴趣,就找借口溜掉了。

小武根本就不喜欢刘德华,他喜欢的全都是听不懂的国外音乐。

很让人郁闷的一件事,若不是雷钧提起,苏虹真想把此事从记忆里抹除。

“看起来不错。”

“什么?”苏虹悻悻问。

“方无应。”雷钧忽然压低声音,“多金,英俊,硕士,而且绝对有背景……”

“我双手赞同你娶他。”苏虹咬牙道,“方无应本来就喜欢蕾蕾,你们绝对比断背山那对更幸福!”

“傻丫头,我是说你啊……”

“跟你说了是因为同好!”

“同好?人家无缘无故请你去香港听演唱会?”雷钧像猜中了似的,很有些得意洋洋。

苏虹不响,过了一会儿,她说:“是有点怪怪的……”

“是吧!”

“雷钧,真不是你想的那样。”苏虹说,“我觉得,他请我去听演唱会,另有别的原因。”

雷钧看她神色那么严肃,也愣了:“什么原因?”

苏虹咬着铅笔头,思索了一会儿:“我总觉得这趟去明朝,他回来之后就有心事的样子。”

“心事?和明朝有啥关系?”

苏虹摇摇头:“我哪里知道。就是在回来之前,他突然和我说去看演唱会的事儿,还说他出钱。”

“什么时候?”

“我们从周皇后的房间出来,准备回收的时候,其实等回来再说给我票也不迟嘛。”苏虹说,“当时他那副样子,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你怎么感觉?”

“觉得……好像他在害怕着什么,很惶恐。”

“方无应?!”

“是吧,奇怪吧。就是那种急需人帮助,急需人站在他身边的感觉……”

“……”

“见鬼了,就好像我如果不答应他,他就特别的……呃,怎么说?惶恐?痛苦?崩溃?大概就是这样的。好像人在绝望惊惶下,很自然的反应,抓着最后一道防线。”

“因为周皇后?周皇后很可怕?”

“怎么会。”苏虹白了雷钧一眼,“十六、七岁的半大女孩子,哪里可怕?”

“唔……”雷钧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其实当时真的很危险,本来他还拿着刀威胁周皇后。可等我把侍卫骗走,再回来看,他的刀也收起来了,喏,就呆呆站在床边看着人家母女俩哭……”

“如果就那么看着,要是人家再喊起来,你们岂不很麻烦?”

“就是啊,也不知他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雷钧不说话,他忽然想起方无应过世的姐姐……

但这是人家私密,雷钧觉得自己并不应该到处传播。

“不管怎么样,你算赚了对吧。”他笑笑。

苏虹还想说点什么,但这时凌涓办公室门打开,方无应从里面走了出来,苏虹赶紧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雷钧也咳嗽着转头对着桌上公文。

“干吗?”方无应诧异地看着他们,“在说什么?怎么我一出来就不说了?”

“没说什么。”雷钧摸摸鼻子,“苏虹在找我请假,下个月你们不是要去听演唱会?”

“哦,那个啊。”方无应笑了笑,“苏虹,我出演唱会票钱,你出机票钱哦。”

“……啊?!”苏虹气得,“你不是说全包么?”

“我没说包机。”方无应眨眨眼,“还没买机票,你买吧——不然咱俩都去不了。”

“我买红眼飞机,春秋航班最便宜那种。”苏虹故意道。

“随便你咯!”方无应打着哈哈转身出了办公室。

“……给他买张经济舱的,然后我去坐头等舱。”苏虹恨恨地说着,一面拿铅笔尖戳笔记本。

“真的?”雷钧疑惑地看着她。

苏虹不出声了。

两天之后,有让人高兴的事情,小武的一篇论文被部里评为优秀,发了一千块的奖金。

局里的同事得知,都叫他请客,雷钧说人家写论文发表,只有往里赔钱的,小武这次名利双收,不请客那是不行的。

“再说今年先进个人多半还是你,反正快年底了,你就提前把客给请了得了。”苏虹很热切地说,“记得找家好馆子!”

小武苦笑:“苏姐,你对食物不是不热衷嘛,怎么集体一宰我,你就积极起来了?”

“这和吃真的没关系,她喜欢凑热闹。”雷钧诚恳地说,“小武你钱都到手了,不请客,对不起人啊。”

“行,请客。”小武想了想,“把控制组的人也叫上吧?他们平日也帮咱们不少。”

“没问题啊,反正你请客。”雷钧笑,“别到时候奖金全赔进去,还得倒贴。”

“有什么关系?”小武笑了笑,“我又没家累,守财奴似的攒钱干吗?大家吃吃喝喝,反而更快活。”

“完了,这下子你当不上先进个人了。”苏虹低声说。

“为啥?”

“守财奴似的攒钱……你说的可是咱们雷局?”

雷钧在一边对苏虹吹胡子瞪眼。

“啊?不是不是。”小武赶紧说,“我没那意思……”

“知道你没那意思。”雷钧悻悻道,“你们都不知道养个孩子多费钱……”

“好吧,这个先不提。”苏虹扔过来一本杂志,“最近好馆子都在这上面,自己找一个吧!”

小武接过来,翻了一遍,他抬起头:“想吃什么?川菜?日本料理?牛排?海鲜火锅?还是涮羊肉?”

“牛排绝对不行,怎么坐啊这么多人……”苏虹说。

“别日本料理,我受够那玩意儿了。”雷钧赶紧摇头,“自助料理每人一百,十多个人一共上千块,就吃那么点鱼,太划不来了。”

“那吃川菜?”苏虹抬头看看雷钧,“李建国他们都喜欢川菜。”

“行啊。”雷钧痛快地说,“小成都,上次去感觉不错。”

“那就小成都得了。”小武合上杂志,“什么时候?”

“今天我要去做美容。明天下班,大家没事儿吧?”苏虹问,“凌局呢?”

“不知道,我去问问她。”雷钧往局长办公室走,又停下,回头说,“苏虹你给控制组电话,问问他们有没有空。”

“好。”

抓起电话,苏虹拨通了控制组的号码,待机音乐响了一会儿,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接了电话:“控制组。找谁啊?”

苏虹低低一笑,故作神秘:“是我,明儿下午有空么?”

“苏虹?”方无应在那边停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明天下午?什么事儿?”

“小成都。”苏虹说,“川菜馆子,来不来?”

“你请客?”方无应的声音忽然压低,很魅惑的样子,“那我当然得来,美人邀约,死也得来。”

苏虹笑出了声:“装什么装?是小武请客,他论文得奖了,叫我问问你们明天下午有没有事儿。”

“哦……”

“怎么?”

“不,没事。”方无应赶紧道,“明天下午?”

“嗯,下班以后。就看你们有没有空,把李建国于凯他们都叫上。”

“哟呵!人不少啊。”方无应笑道,“他拿了多少奖金啊这么招摇?”

“一千。不过我们都估计他得赔本。”

“我也这么认为。那行,我去通知小于他们。”

挂了电话,苏虹想了想,总觉得方无应刚才的声音里,似乎隐藏着什么。

是什么呢?她闹不明白,摇摇脑袋,手头还有很多事情,这让苏虹决定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次日在小成都里,武海潮要了个包厢,正好坐满一桌。菜是小武点的,全都是小成都的招牌菜,雷钧又拿来两瓶五粮醇,他说可以省了酒水钱。

凌涓没来,她有什么事情推辞了,只吩咐雷钧别让控制组的人乱灌小武的酒。“那帮小子,逮着机会还不得把咱们的人往死里灌啊?”她笑道。

凌涓的预言算说对了,席间异常热闹,白的黄的轮流上,小武其实不擅酒,但也被灌了半瓶白酒。

这几个里面,最能喝的是方无应,不管多少酒下肚,他完全没变化,连脸都不红。小于他们都说队长让人有严重的挫败感。

“非要把我灌得像醉猫似的,你们才有成就感?”方无应淡淡一笑,“那你们可真得失望了。我嘛,对酒精免疫。”

雷钧后来说,这么些年,他真的从没见方无应喝醉过,对此雷钧一直诧异,甚至怀疑方无应是不是像段誉那样,用内功把酒精给逼出了体外。

苏虹说他尽瞎扯,她自己只敢喝一杯啤酒。凌涓不来,苏虹是席间唯一的女性,她怕酒后失态,所以坚决不肯被灌。

酒过三巡,雷钧觉得自己有点醉了,他告罪离席,想去洗手间洗把脸,清醒一下。

出了包厢,走廊里的风吹了一下,雷钧的酒意已经消退了一半。往洗手间走的路上,他经过了服务生管理间,忽然里面传来一声叫骂!

“……连这都做不好,你还呆在这儿干什么?!”

雷钧停下了脚步,他好奇地往里看了看,门没关紧,一个领班模样的人,正在训斥一个高大的服务生。

“对不起……”服务生低头道歉,看不清他的脸,但声音相当低沉。

“324房本来就该你负责,为什么临时换人?!”

雷钧一怔,那是他们的包厢号码。

“……”

“酒店养你们,不是养一群废物!不能干活就趁早滚蛋!”

这领班,脾气也太坏了。雷钧摇摇头,他不再往下听了,转弯进了卫生间。


第四十三章 舒湘医生的心理咨询 (B)
舒湘站在窗前,目光落在楼下,那男人就站在灰白色的水门汀小径尽头,吸着烟。

她久久凝视着那个人,下了多日的雨,天仍然不算好,沉重的阴云笼罩天空。男人神情淡漠,面容在昏沉沉的天色里看起来有几份憔悴,他默默吸着烟,心事重重。

他这模样,外人大概很少见到吧?舒湘忽然想,都说控制组的方队长是个厉害角色,“意气风发得简直让人抽筋”,但是她所见到的方无应,却永远是这样一个人:目光阴郁,眉头紧锁,就算偶尔露出笑容,也参杂着浓郁的苦涩……

她看着男人碾死烟头,往楼里走来。

舒湘离开窗口,走回到屋内,将取暖器的温度调高了一档,延绵的冬雨让房间又冷又湿,只能依靠取暖器来驱寒。

很快,她就听见敲门声。

“请进。”

门开了,方无应一言不发走进来,他看看舒湘,再将门球上的牌子转到“有客在内”,然后走到沙发前,坐下。

“我看见你在楼下吸烟。”舒湘笑了笑,走到柜子前,取出蜂蜜柚子茶。

“是么。”方无应的声音里毫不惊讶。

“烟瘾还是很大?”

“已经开始克制了。前年一天两包,如今两天半包。”

“那很不错。”舒湘将杯子递给方无应。

“谢谢。”他接过杯子,“不管怎么说,比吸白粉强。”

舒湘笑起来。

“笑什么?以为我就不会吸白粉?”

“哪里。撒旦如狮遍地逡巡,时刻寻找可吞噬之人。”舒湘说到这儿,话题突然一转,“去过戒毒所么?”

方无应摇摇头。

“我去过。”舒湘很自然地说,“去看我一个亲戚。”

方无应神情有点惊讶。

“坐了很远很远的车,到的时候我都快睡着了。地方在郊外,绿水青山,石蒜像火那么红。荒无人烟的一片天地,然后,我就看见了高大的铁丝网。”

“……”

“像捕鸟笼一样的铁丝网很高很高,细细的,却牢不可破。进出需要很严密的检查,我仰望那铁笼,就想,生活在这里面的人,真像生活在笼子里的鸟类。”

“很近的亲戚?”

舒湘点点头:“姨妈的女儿,姨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为什么会吸毒?”

舒湘摇摇头:“不知道。姨父是做生意的,很有钱。表姐大学毕业之后,被姨妈动用关系送进政府机构当了个办事员,嫁了人生了孩子,孩子五岁的时候,突然开始吸毒。”

“……很突兀。”

“听说此事,我一点都不觉得突兀。”舒湘说,“表姐给我的感觉就是飘飘忽忽的,你知道,人在精神上缺乏依靠的时候,就会呈现出那种状态……”

“家庭也无法给她依靠?”

“看样子是不行。她好像无法依附于任何东西,无论和什么绑在一起都感觉不对劲,工作也罢,家庭也好。吸毒事发之后,姐夫很快和她离了婚,把孩子也带走了。”

方无应默默听着。

“我去看表姐,可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问我有没有给她带药。”

“她已经变得依赖那东西而活了。”

舒湘点点头:“她认为自己的人生太痛苦,需要强效的东西来使她遗忘。”

方无应眉峰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所谓的‘瘾头’,通常都是根源于极深的罪恶感。不是真的不好,而是‘我觉得我很不好’。”

“但不是每个痛苦的人都选择吸毒……”

“瘾头也不只是毒瘾嘛:网瘾,购物瘾,美容手术瘾,工作瘾,连考试都有瘾,抱怨他人以及受苦也同样如此。”舒湘叹息,“恐惧中的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方无应突然笑了笑:“你有购物的瘾头么?舒湘。”

舒湘一愣,笑:“没有,当我想购物的时候,拿出钱包数数里面的钞票,我就打消了这种念头——所以我连信用卡都不办。”

“也就是说,你平衡得很好?”

“不是每个方面。也有某些点我平衡得不好。”舒湘做了个手势,“不谈我了,说说你自己吧,最近过得如何?上次几乎没听你谈多少。”

方无应放下杯子,挠挠头:“很忙,经常连轴转。”

“看出来了。”舒湘笑,“说说吧,我喜欢听你们局里的花边新闻。”

方无应笑起来:“哪有那么多花边新闻?维修屏蔽的事儿我上次和你说了,其实不光是要出差,还得频繁应付闯到现代来的古人,最近半年,突破屏蔽过来的人数是几年前的数倍,屏蔽已经弱到不修不行的程度了。”

“哦,最近来了些什么人?”

“嗯,最近闯过来的这个,是诗仙李白。”方无应笑了笑,“他在高速公路上醉酒驾驶,被交警给逮捕了。”

舒湘惊奇地瞪大眼睛。

“其中过往比较复杂,总之人算是平平安安给带回局里来了,本来当天就该送回唐朝去,一来,贺知章的金龟官凭被他卖掉了,需要找公安机关追回,二来,他自己坚决不肯走,非要留下来观光旅游。”

舒湘哈哈大笑。

“更要命的是他不肯住局里的招待所,非要和工作人员住在一起。”方无应摊手,“苏虹家肯定是不许他去的,小武值班,没地方给他睡,只有把他塞去了雷钧家,然后他去雷钧家又惹了些事儿出来……”

“唔,等一下。”舒湘伸手打断方无应的话,“为什么不让他去控制组?或者,你怎么不干脆带他回碧水湾?你的房子明显比雷钧家大多了吧?而且也比他更方便,他家毕竟还有个女孩儿……”

方无应没有说话,他捧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才道:“我不愿意。”

舒湘一愣:“为什么?”

“我不喜欢李白。”方无应说罢,又想了想,改口道,“确切地说,我对诗人这种存在,没有好感。”

“为什么对诗人没好感?”

“喜欢不起来,觉得他们都是沉溺在文字里的一群疯子。”方无应哼了一声,“比小说家还疯狂,‘小说家这职业,本来就该由品行不端之人来干’,诗人则更加完蛋。”

舒湘笑起来:“我以为你是喜欢小说的。难道我记错了?狄更斯的作品你不是看过好多么?”

“我喜欢小说,但我不喜欢诗歌,尤其不喜欢诗人。”方无应耸耸肩,“他们让我烦。当然,李白恰好是诗人的代表,所以他的身上有着诗人该有的一切……恶习。”

“恶习?为什么这么说?”舒湘紧跟不放,“诗人让你感觉到了什么?”

“……天真,生活在梦里,在现实面前睁眼说瞎话。自己以为勇猛无比,在大地上来复奔走,毫不吝惜地折腾但事实上,又常常一事无成,你知道李白加入永王李磷麾下,是一个多么不智的举动,那么多人都看出来永王的不靠谱,有脑子的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除了他。尽管如此,这些所谓的诗人们,他们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经常出现让人瞠目结舌之举:最极端的例子,就是兰波。”

“那个法国诗人?你很讨厌他?”

“非常。”

舒湘想了想,“他的哪些地方,让你不喜欢?”

“急需被关注,经常做出疯狂和极端的举动,和魏尔伦的同性交往,还有……”

“什么?”

“最后竟然跑去经商,失败简直理所当然。”方无应讪笑,“一个诗人,去经商……多荒唐!”

“你讨厌荒唐?”

方无应点点头:“还讨厌他的同性倾向、以及性格里的疯狂。”

舒湘默默望着他。

方无应放下杯子,他垂下头,复又抬起:“我知道你的意思。”

舒湘笑眯眯望着他:“我是什么意思呢?”

“按照你那套理论:我憎恶兰波,其实是我在憎恶我自己,那是我对自己的投射——我讨厌自己的同性倾向,性格里的疯狂和极端,荒唐,还有天真。”方无应哼了一声,“你就是这个意思,对吧?我一点都没说错,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哦,你打败了我。”

舒湘仍然笑嘻嘻的,方无应白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OK,首先,关于性向问题。人基本的性向——包括性吸引、性幻象和欲望——是牢不可破的,如山的科学证据都证明了这一点。既然它是不可能改变的,我们就先不去讨论它,只要不对此抱有罪恶感就可以了,这个,我们曾经谈过很长时间,还记得么?”

方无应点点头,眼睛看着地面。

“然后,请你告诉我,天真,还有疯狂和荒唐,这等等一系列名词,你是如何定义它们的?”

“不肯考虑常态,一味感情用事而不接受事实,结果把事情搅得一团糟……总之就是如此吧。”

舒湘点点头:“也就是说,你认为这一切很糟糕——为什么?”

“为什么?疯狂和天真所带来的结果,难道还会好到哪里去么?”

“怎么不好?如果只是一个人的性格如此,又有什么值得谴责的?”

“……它会毁灭自己,加之以伤害他人。”

“你认为自己有此类过失?”舒湘轻声问:“疯狂、荒唐、极端,还有天真。你是否在自己的生命中,发现过它们的踪迹?”

长久的沉默。

方无应慢慢垂下头:“……我觉得,你已经完完全全地了解了我的过去,比任何人都了解。”

舒湘看着他,她的目光里有闪烁的怜悯:“然而在我看来,你并没有什么疯狂和荒唐的地方……”

“没有?”方无应忽然发出一声冷笑,“长安城沦为一片焦土,是在谁的铁蹄之下?”

舒湘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我认为,一个现代人是不能去审判历史中的古人的,我没有这个权力。”

方无应盯着杯子的边缘,看着氤氲白气慢慢飘散。

长久的沉默。

“……从一开始,我就弄错了。”他忽然,用极轻的声音说。

“弄错什么?”

“我是说,关于我姐姐的事情……”

舒湘闭上嘴,她静静等待方无应继续说下去。

“我以为我能够救姐姐。”

“你想救她?”

“父亲将我送去陪着姐姐,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还以为他是希望我去救姐姐——不仅是救他和国家,也要救姐姐——如果做到了,我是不是就能重新回家了?”

舒湘慢慢呼出一口气:“你给这孩子的肩头,加上了多么沉重的任务啊。”

方无应的嘴角,扭出一个讽刺的笑:“不然我该怎么办?在那种状况下。”

“……做到了么?你认为。”

“怎可能。事实上我谁也救不了,甚至还得等姐姐来救助。”

“为什么这么说?”

方无应忽然用力搓了一下脸,然后松开手,吐出口气:“……因为姐姐说,她会想办法救我,她说对家国而言,我比她更重要,所以她不会让人有机会接近我。姐姐的样子非常坚决,我从未看过她那么的……勇敢,坚决,伟大,不顾一切。”

舒湘用一种几近窥视的目光看着他。

“所以一开始我是被姐姐给保护着的。所以……你相信么?起初他就真的……真的一直流连于姐姐那边,几乎把我给忘了——忘了送来的是两个人。”

舒湘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你从未详细提过这段时期,尽管我们已经认识了十多年,可你从未主动提起过。”

“看史书你也能够知道大概情况。”

“不,我不是在学历史。”舒湘的声音很温和诚恳,“我是在给一个咨询者做心理咨询你确定你现在,可以提这些么?”

“我不想再依靠‘百忧解’了。”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尽管服药是条捷径,可我现在不能再丧失我的记忆力和注意力了,我已经不是一无所有,我付不起那个代价。”

“如果你愿意这么认为——姐姐比你大两岁,是么?”

方无应点点头:“但那时女性很早熟,所以她似乎比我大很多。”

舒湘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方无应深深吸了口气:“简单来说,那段时间,我不清楚究竟会发生什么,只是直觉里意识到将会有坏事情降临。我就这么一直等着,藏着,像小偷躲避最后的追捕。直到……再次见到了姐姐。”

舒湘默默看着他。

“……再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几乎都不认识她了。”方无应顿了一下,他打了个简单的手势,“她非常的……非常的消瘦,瘦得眼眶都塌陷下去了,瘦得脱了层壳,活像换了个人。然而当她见到我时,却显得非常高兴,短短一个月,却好像几年没见那样,她抓着我的手,不停地问这问那,问我过得好么,有没有被人欺负。说到这儿她突然开始哭,又像是怕被人发觉,所以她哭得很小声,她拉着我的手边哭,边劝我赶紧回住所,别再来找她。这让我很茫然……”

“你很茫然?”

方无应点点头:“我觉得那件很可怕的坏事情降临到姐姐身上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但是明白事情终于发生了。我觉得姐姐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我……她是为了保护我才变成这样的:瘦得不**形,哭得这么委屈。”

“真的是如此?还是说,这只是你自己的认知?”

方无应瞪着舒湘,就好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难道你认为她是装出来的?!”他低声嘶吼,“你以为那一切都是她故作姿态?!”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舒湘摇摇头,她的痛苦来源于她所遭受的那一切,而你,真的是她遭受这些的根源么?”

方无应盯着她,一时无法出声。

舒湘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吧。”

又过了良久,她才听见了他的声音。

“……就在我即将离开时,他来了。”方无应低声说,“当时那刻,他走进来的姿态,他看见我时的目光,你能想象么?就仿佛……就仿佛那颗必将打中你的子弹,迎面,一击而中。呯!……”

“……”

“……持续了一个月,这场俄罗斯轮盘赌,我输了。”方无应缓缓放下手,抬起头来,目光平静。

舒湘忽然想起这句歌词。

那是方无应非常喜欢的一首歌的歌词,此刻,回响在舒湘耳畔,好像具有了魔咒般的效果。

“整整一个月的躲藏全都白费了,当我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就明白这个事实了。”方无应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抖,“……姐姐疯了似的扑在我身上,哭着求他放过我,她满脸是泪,却拿手捂着我的脸,好像那样他就瞧不见我,她明明那么弱小,却用那么大的力气把我往门口推,求我赶紧离开。”

房间里,再度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

舒湘变换了一下坐姿,她首先开口:“后来,如何?”

“……他扶起姐姐,轻言细语哄着她,让她别哭。我在一旁极为诧异地看着这一切,我有些闹不明白姐姐为何啼哭,他看起来像个好人。”方无应说到这儿,忽然一怔,然而旋即他又嗤嗤笑起来:“看起来像个好人,真的如此,他看起来真像个好人——哄骗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不,那时候我实际年龄才十一岁,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舒湘默默注视着方无应,他的表情有点歇斯底里,如每个陷入噩梦,又挣扎不出来的人。

“后面的你应该都知道了,第二天夜里,他就来了我住的宫苑……”

抽湿机仿佛累了似的大声叹了口气,停止了工作。

谈话也停止了。

屋子里的寂静更深了一层,好像一下栽进了深不见底的海底,那是如生物出现之前的无机质海洋底部,无边的黑暗里,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一点儿声响,就连液体内部都是死寂一片。

黑暗,至此,毫无希望。

默然良久,方无应抬起头,看看墙上的钟:“一个小时了。”

舒湘轻轻吸了口气,她也回头看看:“还有五分钟。好吧,我们谈点别的——最近有啥高兴的事情?”

方无应笑了一下,他舒展开手臂:“下个月我要去听演唱会。”

“哟!真好!”舒湘的表情终于放松,“谁的?”

香港场。”

“……我对视觉系无感。”舒湘叹了口气,“但是能去看演唱会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情。哪怕一个人去也好。”

“不是一个人。”方无应摇摇头,“我和苏虹。”

“啊……”

“我请客。”方无应笑了笑,“上次在明末帮了我点忙。”

“呃,这个。”舒湘一笑,“喂喂,有猫腻吧?”

她本来是等着方无应来反驳她,岂料方无应怔了一下,却没说话。

他的神色,有些错愕。

“喂,舒湘。”他突然问,“你这么一说……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

“我觉得,我似乎对……”

舒湘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不,我不清楚,一时说不清。”他笑了笑,又扬了扬手,“算了,下次再说。”

“好的。”舒湘笑了笑,站起身,“开车小心。”

方无应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看看舒湘:“上次忘了说。谢谢你给我的书。”

“啊,喜欢就好。”

“非常喜欢。”方无应顿了一下,“尤其是希刺克厉夫。”

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舒湘走回到窗前,她久久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过了很久,她慢慢转身打开了资料柜,取出一叠厚厚的资料。

台灯温暖的光下,她细细阅读着那行读了无数次的文字:慕容冲,十六国时期前燕帝慕容俊的幼子,西燕第二位皇帝,生于公元卒于公元其父慕容俊在败于前秦皇帝苻坚以后,被迫将14岁的女儿清河公主以及12岁的儿子,当时前燕的中山王、大司马慕容冲送与苻坚,姐弟俩因貌美惊人,皆被苻坚宠幸,长安城内,时人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淝水之战后,慕容冲随其兄长起兵,后弑兄继位并率军进攻长安,不久苻坚败,西逃。长安遭慕容冲屠城,之后,因为畏惧叔父慕容垂,迟迟不肯东归故土,慕容冲被部下所杀。

……

合上资料,舒湘关上灯,她将目光投入沉沉的黑夜,就仿佛在那儿,隐藏着一个久远的秘密。

《附录》

关于英文含义为“幼小的”;“冲”,古时做人名通常会取给家中排行靠后的孩子。

虽然这家伙真的是个天然不定时炸弹,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他~~

关于本章,有义务提供一下放牛班的春天》那首著名的歌,唱歌的男孩,也曾一度被评价为“天使面孔、魔鬼心肠”——这句话也适合某人。

歌曲百度可寻。男孩子的童声让人遐想——

童年的幸福

转瞬即逝

金色的光芒

照耀小路尽头

黑暗中的方向

希望之光

生命的热情

荣耀之路……


第四十四章 远去的洄响
管理局这种单位,一般夜间都会有人留守,一是需要监控仪器,再者如果有突发事件,也能第一时间着手处理。

但是上夜班这种事儿,没几个人乐意干。最不乐意干的就是苏虹,她总说熬个通宵自己就老了十岁,眼角皱纹加黑眼圈,那是给多少加班工资都补不回来的。

但是也有挺乐意值夜班的,那人就是小武,他说夜里清净,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还不如守在单位里,又有夜班补贴拿。苏虹很想说“你怎么那么俗气啊为了点钱累死累活的”,但她没说出口,因为小武常常就是代她的夜班。

人总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小武是个好相处的人,求他点什么事,很少回绝,他比雷钧小五岁,比苏虹也小,苏虹把他当小弟,经常抓来随意使唤,打个饭啊倒个茶什么的,他也毫不在意。他叫雷钧“头儿”,叫苏虹“苏姐”、“大姐头”,仿佛很甘愿做小弟似的。人缘是一切的基础,连续两年的单位先进个人不是随便得来的。

这个礼拜三又轮到小武的夜班,明天是元旦,苏虹走得早,四点半就开溜,雷钧要去接女儿放学,一到点也没了影,方无应五点过五分过来一瞧,办公室就剩了小武一个。

“怎么回事?一个个兔子似的窜那么快……”

他很郁闷地拿着审核报表四处看。

小武笑起来:“雷局前脚走,方队你后脚到,怎么不早个十分钟?”

“忘了呗—

“凌局长还没走,在设备处。”小武说。

“得,不等她了,后天再盖章。”

“明天就行。”小武说,“明天雷局过来值班。”

“是么,知道了。”方无应往外走,又回头看看小武,“你又是夜班哪?”

小武点点头。

方无应有点诧异:“我怎么觉得你们局值夜班的就你一个?每次每次都是你。”

小武笑道:“能者多劳呗。”

“……自夸得还真不含糊。”方无应摆摆手,“走了。”

“好。”

送走了方无应,办公室安静了下来。小武收拾好桌子,又去局长办公室看看,门没锁,凌涓的大衣还在椅子上。

她还没走,小武有点闹不明白,最近凌涓检查数据经常赶在下班之后,其实那些数据5点之前报一次备份就可以了。

不过小武对此不想太探究,领导有领导的事儿,他没资格也没那个必要对此置喙。

夜班的事儿并不多,特别是最近没有需要暂留的古人,所以基本任务只是监控数据。他喜欢这种轻松的夜晚,有那么一点点事情干,不至于无聊到发呆,又不至于累死。

天际边,一轮冬日正急速向地平线跌坠,像大半个碎掉的蛋黄,又淡又冷。小武回到办公桌前,机器正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把白天上班时间关着的电脑音响打开,从收藏夹里找出一个爵士乐网站,让它自由选择在线音乐。室内的寂静顿时被打破,爵士乐加快了屋内的节奏,多变的调子步步攀升,复杂的号声充满了男性的渴望。

麦尔斯.戴维斯的《七步上天堂》。

想起这曲子的名称,小武不由笑了,只需七步?

他曾经买了张戴维斯的密纹唱片送给方无应,为了感谢他的某次帮忙,那家伙就喜欢这种音乐,就像那家伙喜欢的黑色宝马车,古巴雪茄,以及强尼.沃克威士忌,纯正,嚣张,浓烈,肆无忌惮。

美之极。

这就是方无应的性格,他就是这样的人,小武常常想。可小武不是这样的人,甚至他一直刻意避免走上这样的道路,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这样的人。

他听了一会儿,高亢的小号声停止,更换成女性浑厚缓慢的吟唱,空气里开始回荡朱莉叶.伦敦仿佛从水底发出的歌声,像最昂贵的香水,霸道而温柔地按摩着听众的感官,她婉转低回地呼唤:你还要去哪儿?你还要去哪儿?我这儿才是天堂。

满意地呼出一口气,小武走到热水机前,给自己冲了杯热腾腾的咖啡。是苏虹给的速溶雀巢,那是她吃康师傅方便面得到的赠品,因为总是在吃泡面,所以苏虹积累了一堆咖啡。袋装咖啡很少,冲出来味道也很淡,他只好不断往里加糖。不过有个优势是,这种咖啡不会有咖啡机里的那股焦糊味。之前办公室有一台咖啡机,但是没几个喜欢用,包括“西化”严重的方无应也对咖啡没感觉,苏虹说咖啡能导致女性骨质酥松,雷钧甚至觉得咖啡机出来的液体如泥浆水。当凌涓发现咖啡机上落了一层灰之后,就干脆叫人把它搬去了别处,后来让哪个部门顺手牵羊拿走之类的事情,就谁都不清楚了。

小武也不喜欢喝咖啡,来这里五年间,他把一切都改了,开始抹古龙水,爱上了三明治和牛排,去参加同事婚礼给人当伴郎时,穿起条子衬衫和大翻领双排纽扣黑西装,但他就是接受不了咖啡。什么都能改,甚至连胃都能改,可舌头却改不了。

他喝茶。

但是上个礼拜他的茶就喝完了,又没来得及去买。尽管旁边雷钧的屉子里就有三百多的明前玉露,雷钧这方面很大方,茶和烟经常被同事蹭便宜,他也从不在乎。

今晚小武仍旧决定不动雷钧的茶,尽管他并不喜欢咖啡。

八点左右,凌涓回了办公室,她的肋下夹着厚厚一叠资料。

“哦,今晚是你值班?”她看了看小武,有点疲倦地问,“我记错了?不是苏虹的班么。”

“我和她换了。”小武笑了笑,“明天……呃,说是大学同学聚会,挂着黑眼圈不好去。”

凌涓摇摇头:“也就你肯答应她。”

“局长,你还不回去啊?”

“嗯,这就走。”

十分钟之后,凌涓锁上局长办公室,走到大办公室门口,看看小武。

“晚上打算吃什么?”

“这个。”小武扬扬手里的干拌面盒子。

凌涓疲倦地笑笑:“下次叫雷钧批发一箱子回来得了。”

估摸着凌涓出了院子大门,小武起身,将安全阀扳下来,红灯亮起。

红灯一亮,固若金汤。

他喜欢这种无忧无虑的瞬间。

现在,全局就转入了安全自动控制中了。

朝九晚五,偶尔加班,小武常常思考,这是否就是他所要的生活。

曾经一度他以为自己不能适应这种枯燥的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大森林里做一只小蚂蚁。一周五天班,除了发薪日之外毫无波澜,时间在电脑轻微的声响里悄悄打发,欢乐不多,愤怒更少,甚至大声说话的机会都难寻,这是个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人生,就连他的名字都那么乏味和俗气:武海潮。

没人知道,五年前他叫的不是这个名字,另外那个名字已经被小武给舍弃了,尽管在它上面,曾经攀附着那么多浪漫、悲欢情怀以及传奇。直到如今,无数诗文里,还不断闪烁着那个名字留下的印迹……

可他擦掉了那个名字,就如同擦掉美人脸颊上一串闪闪珠泪,他现在不需要那些了,他现在需要的是这:二十八岁左右,超过一百七十公分,头发微有点长,瘦削端庄,温和易交往,但永远缺乏激烈的表情,身上永远是深色西服,黑色公事包……乏味得如同他上个月,参加的那场同事婚礼。

那婚礼很盛大,但是,乏善可陈。酒席其实不错,一千多块一桌的食物色香味俱全,新郎新娘满场敬酒,其间捉弄新人的把戏层出不穷,高潮几次迭起。

小武坐在同事那一桌,和方无应他们在一起,那些家伙们在拼酒,高声的喧哗能掀翻房顶,他则坐在一旁,静静望着眼前这奇妙的一切,怎么都激动不起来,心里好像在看另一个宇宙的事情。

他到如今,依然还记得当时自己心中那份困惑: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么大的精力?

这些始终生活在常规中的人们,他们仿佛从不知疲倦,更不会无故丧失活下去的勇气,他们的所思所想从不极端,也没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将他们挤压出常规,不会爆发什么恐怖的事情逼迫他们成为文学家。而且任何一点小事都能激荡他们的心灵,从而变成滋润他们生活的源泉。小武甚至羡慕他们有所烦恼:房子贷款,汽车保险,孩子升学,或者女朋友的新靴子……

他也想要这样的烦恼,就在那一瞬,他突然间,万分渴望也有这种种琐事来烦自己……

可他没有,他不敢有。

这喧嚣的城市就是个巨大的蚁穴。到处都是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微小生物。而他,是比这些微小生物更加懦弱的一个,他曾经弄垮了一切,他孱弱的肩头,什么都负担不起。

所以他必须自我精简,舍弃一切不必要的联系,就像那些不起眼的蚂蚁。

只有这样,小武觉得自己才能继续走下去。

电话,是在午夜时分响起的。

厉声鸣叫的电话铃打破了幽静的夜,也打断了似有若无的歌声,小武皱了下眉头,他放下正写着年终总结的圆珠笔,伸手抓起电话。

“您好,时空平衡处。”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喂?”小武又说了一声,“请问,您哪位?”

还是没有声音,但是对方并未挂断电话,他能听见那边微微的喘息,以及遥远的车鸣。

怎么回事?

小武看看听筒,又看看墙上的钟:十一点四十五分。

大概是恶作剧吧。这么想着,他很有礼貌地说:“如果您有公事,请于明日办公时间打过来吧。”

然而,就在即将放下听筒的那一瞬,他听见了一声冷笑。

非常清晰的一声冷笑,很轻,充满轻蔑,但极短暂。

小武抓着电话站在那里,通体僵硬如石块!

“……喂?!”

他突然失控般冲着听筒大叫,然而,那边已经传来了嘟嘟的挂机声。

怎么会是他?!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过来?!

可那冷笑……分明就是他的声音!自己不可能听错,那冷笑曾经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早已蚀刻进记忆的骨髓里……

……噩梦般的记忆被惊醒,他听见浑身的血液,狂乱蜂鸣!

像是突然清醒了,小武奔出办公室,来到设备处。

他手忙脚乱打开门,启动机器,输入密码。

三个小时之后,小武从设备处出来,设备处的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合上,他浑身脱力地靠在门旁,如软软一滩泥……

漏洞的成因还没查明,甚至都无法确认那是某种漏洞,因为整体时空都出现了变形,因此无法在短期内查明是否属于漏洞……谁都没想到,公元十世纪左右的时空,竟然会扭曲成那个样子!

明明几个月之前才检查过,明明那时候还是完好无损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到办公室里,小武心神不安地踱了两步,他觉得呼吸好像被谁堵了,有火一样的疼痛灼烧着嗓子,用了极大的努力平复了呼吸,他定了定神回到了桌前。

首先要办的,是查明那个电话的来源。

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小武的脑子里立即铺出了一张地图,这个号码他熟悉,那一带是市内最繁华的步行街,对了,上次聚会的小成都酒店,就在这一带。

然而在抓起电话的一刻,他又开始犹豫了。

可是,需要报警么?需要即刻通知控制组么?

问题是……真的是他么?

小武呆坐在办公桌前,良久,他忽然以极其僵硬且别扭的姿势,将听筒扣了回去。

喂,如果真的逃不过,就迎头去面对吧。他忽然喃喃对自己说。

反正如今,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缺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小武重新坐回到办公桌前,他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抓起了笔。


第四十五章 此外不堪行
雷钧是早上七点半到的办公室,今天是元旦,然而他是领导。

所谓的领导,就是过年过节值班人员的首选。

进了办公室,雷钧没在会客厅的长沙发上找到小武,倒是看见他正坐在办公桌前,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不会吧?你一夜没睡?”雷钧有点惊讶,“还是刚刚起来?”

小武抬起头,他的眼睛微有些发红,看样子证实了雷钧的猜想。

“打了会儿盹。”他笑笑,“我想把年终总结写完。现在差不多了。”

“你也太积极了。”雷钧嘟囔着,“苏虹到现在还没动笔,你这都写好了。”

“嗯,我嘛,总不想留下什么遗憾嘛。”

“这话说得……都快八点了,回去睡吧。”

雷钧走到小武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后者搁下笔,揉了揉眼睛。

“头儿……”

“嗯?”

“如果有需要,通知方队长。”

雷钧的大衣脱到一半,猛然听见这话,他愣住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他看着小武,“昨晚有什么意外情况么?”

“……呃,公元十世纪左右,似乎出现漏洞。详情我都记录在值班本上了。”

“是么?很严重?”

“还不清楚。”小武答道,“那段时间的整体时空好像发生扭曲,漏洞到现在未查明。”

“哦,也就是说没有确定——那你干吗提方无应?”雷钧说,“把我给吓了一跳。”

小武没有继续话题,他起身穿好外套,然后走到保密器械柜前,取出钥匙,按了密码打开柜子门。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雷钧始终盯着他,小武今早的举动太奇怪,尤其是,保密器械柜平常很少有人会去动,这里头的仪器都很特殊,不是出了大事儿,一般不会用到它们。

然后,雷钧就看见小武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紫色手环,套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那是雷钧曾经给李白佩戴过的手环,戴着手环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局里的GPS都能捕捉到他的下落。

“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雷钧诧异万分地看着小武。

“还没发生什么,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小武笑了一下,拿起公文包,“头儿,我走了。”

雷钧怔怔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走出办公楼,一直走到院子外面,小武深深吸了口气。清晨的空气很冷很新鲜,今天是公共假日,现在才八点钟,街上的人很少。

他朝着地铁口走去,并没有回头看,然而那种感觉,却始终萦绕在小武的周身……

有人在跟踪他!

刷卡进了地铁站,小武一直走到中间候车处,才停下来。他站在安全黄线边,低着头。这一段路尚且未安装安全门,黑洞洞的地铁隧道直露在面前,好像可以吞噬人一样张着大口。

……如果他扑上来,要不要往下跳?

这个念头甫一冲出脑海,小武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心还在扑扑狂跳:疯了么?就为了躲避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傻瓜!他喃喃自语骂道,这可是法制社会,那人已经没权力任意剥夺别人的性命了。

就算他手上捧着满满一罐牵机药,也不成。

一点类似自嘲的微笑浮上小武的嘴角,是的没错,如果这次他真的死了,雷钧和方无应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

在脑海里,把每个同事的脸孔回想了一遍,小武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再害怕了。

大兔子一样的地铁,从黑暗中猛然跃出来,停在小武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入空空的车厢。

地铁的座椅是白色金属制造的,冰冷,但是结实。时间太早,车厢里几乎没多少人,灯却十分明亮,照着黢黑的隧道,车体微扭着向前行。

有的时候,车体扭的角度大了一些,小武就能看见前后几节车厢的情况,没人站着,大多靠在某个角落打盹。这是他喜欢看的人生百态:电车都在黑洞洞的地下跑,没什么风景可看的。小武在地铁里最喜欢看的是人。

各色的人,疲惫麻木表情呆滞的上班族,背着沉重书包昏昏欲睡的孩子,偷偷出来和情人冶游的“小三”,甚至包括凌晨下班、在地铁里为琐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洗浴中心“小姐”……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表情,比电视剧还要精彩。他和苏虹偶尔说起这些,苏虹总是很惊讶地看着他:“小武,你简直像个诗人,不,你该去写小说!真的!”

可他不想写小说,更不想写诗,观察世情只是某种惯性使然。

但是今天他没心情看这些了,他只想知道,那个跟踪的人还在不在。

他没有发现什么特殊奇怪的人。

小武的房子不是买的,而是租的。苏虹曾经问他干吗不买房子,却要每个月把工资的三分之一交给房东,他的回答是“害怕偿还不了房贷”。

苏虹就很直率地说他其实是对自己没信心,生性太悲观,小武认为苏虹说得很对。

然而他租的房子也很不错,在市郊一个安静的小区平米一室一厅,卧室朝阳,装潢很好,拎包入住。

这种房子,最适合无法与人群建立深层联系的白领。

上了楼,用钥匙打开门,进屋。小武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换下外套,通话器就响了。刺耳的声音让他不自觉打了个激灵!他奔到门口,拿起通话器:“……谁?”

“送快递的。”一个古怪的声音。

小武握着通话器,呆了半晌,方才道:“……上来吧。”

他按开楼下铁门开关,站在自家门口,手握着门把,一股战栗的感觉从肩头一直弥漫到双腿。

他没叫过什么快递,最近也没有在网上购过书籍。

几分钟后,他听见了电梯的叮咚声,接着,就是门铃的蜂鸣。

透过猫眼,小武能看见一个高大的,穿戴着快递工作服的男子站在门外,他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见人的脸。

犹豫了好一会儿,小武拉开了门,就在一霎那,门外的男子如猛虎般扑过来,有重物狠狠锤击在小武的头部!

……他晕过去了。

一双剪水秋瞳,静静看着他。

“官家召唤奴家,再不走,就是不听诏的大罪了。”

可他不肯依,只咬着牙,用手死死拽着爱妃的衣袖!

“再这么拽着奴家也是无用……早知今日,当初为何不带着奴家一道殉国?也免了奴家如今的苦。”

他怔了一下,不由得松手,华软的弋地丝绸在转动时发出簌簌轻响,听在他耳朵里却如惊雷。

“……您还是留在宅邸,将那几处未定的匾额提了字,再将官家吩咐的几首词填了,才是正经。”

月光淋漓,泼洒下来,月影中,女子的声音轻飘飘的,可是羞愤的双眼,包含着屈辱和不屑,当日吐了嚼烂红茸的嘴,如今吐出的竟是这般绝情的句子。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迁居至此,背负着丧家之罪,亡国之悲,本该痛哭绝望,可他来此地第一件事,却是挥毫给各处提匾——文人恶习,生死之外,只有文字不依不饶伴于心间。

一个亡国之君,还填得出什么浓词艳曲?连爱妃都得拿身体去侍奉他人,以此来保障这一宅子老小的安全,做人做到这个份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小武慢慢睁开了眼睛。

头部的剧痛还在,那一下几乎要将他的头骨打碎,到现在血管的跳动依然感觉得到。但是视野开始出现,眼前的黑气慢慢褪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男人。

没错,是那个穿着土黄色快递服的男人,他仍然戴着鸭舌帽,但此刻正背对着自己,在柜子里翻着什么,有精致的小瓷器被他碰倒,“哗啦”砸在地上,可他好像完全不在乎,粗鲁的翻查动作一点都没停顿。

小武轻轻呻吟了一声。

那声呻吟,打断了男人的翻查,他停下来,回过身看着小武。

“哟!你醒了啊。”男人笑眯眯的,“好久不见。违命侯。”

当那男人的脸孔完全映入小武的眼帘,当噩梦中的五官在现实里重现时,他不禁又呻吟了一声……

“抱歉,下手太重。”男人举了一下手,表情里充满恶毒的捉狭,“可你本来不就应该是个死人么?”

小武努力抬起手,将摔倒的身体支撑着坐起来,然后大大喘了口气。

“真是好久不见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赵官家一向可好?”

男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很好很好!多谢违命侯牵挂。”

他说着,将手上的书扔在桌上,那种神态,仿佛完全不在乎这是别人的领地,他照样随意侵入。

他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小武突然想,他一向不就是如此么?

头更疼了,小武伸手捂住自己的额,他能感觉到黏黏的液体流淌下来。

“哟,违命侯受伤了?”男人走过来,故意弯腰看看他,“要不要我打120?不过有个麻烦呢。”

他将脸凑过来,神情里充满恶意:“……我该说,受伤的是平衡处的职工武海潮,还是南唐后主李煜呢?”

房间里,陷入死寂。

小武放下手,他苦笑了一下:“官家,莫非你就是为了讨得臣子一条性命,才跨越千年来到如今?”

“一个亡国之君,丧家之犬,用得着朕抛却大宋天下来追讨么?”男人冷冷一笑,“要不是那日在小成都偶遇,朕又怎可能知道违命侯你苟全于此?”

小成都?

“……本来朕差点进去了,幸好在门口看见了你。”男人看他一脸懵懂,只得提醒道,“忘了?上个礼拜你们同事去喝酒……似乎还是你请客?”

小武恍然大悟!

“官家怎会去小成都?”

男人冷冷看着他,不答,半晌,才道:“……你们那个包厢,由朕负责。”

小武目瞪口呆望着面前的男子,忽然,他爆发出一阵大笑!

“……官家,官家啊!没想到你会跑去做侍应生!”他笑不可仰,连头部的剧痛都忘记了,“怎生委屈了官家万乘之尊啊!”

“还是少说风凉话吧。”男人冷冷盯着小武,他的眼睛好像吐芯毒蛇!“以为这次我就会放过你?!”

小武止住笑声,他跌跌撞撞爬起来,走到茶几前,抓过一大盒餐巾纸。

“你要干什么?!”

“擦擦血可以么。”

“你要去哪里擦?!”

“卫生间。”小武耸耸肩,“好歹让我洗干净再面圣吧?赵光义先生?”

男人哼了一声,退回到沙发上,坐下来:“谅你也逃不出朕的掌心。”

《附录》

违命侯,是赵家兄弟为了羞辱李煜而赐给他的称号,因他曾说要与南唐共存亡,结果最终却投了降。

官家:宋朝人对天子的特殊称呼,《资治通鉴.晋成帝咸康三年》胡三省注:“西汉谓天子为县官,东汉谓天子为国家,故兼而称之。或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故兼称之。”

关于本章标题

《乌夜啼》李煜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第四十六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
卫生间内。

按开墙壁上黯蓝的小灯,小武默默无语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刚才赵光义那一下用力不小,血流得他满脸都是,但是伤口很快凝结。只剩了纵横血迹,猛然看起来十分吓人。

“如果这个样子跑去局里,会把苏虹吓得尖叫吧?”小武忽然觉得很想笑。

他竟然完全不觉得害怕,好像那恐惧随着噩梦的成真,也跟着没了立足之地。

洗干净了脸,找了块创可贴贴好伤口,他从卫生间出来,看看沙发上的男子:“你饿不饿?”

男人正玩着他昨晚扔在沙发上的PSP,听他这么一说,怔了一下,旋即两道浓眉竖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小武叹了口气:“我想吃饭,快十一点了——官家,你也没吃早饭吧?”

赵光义盯着他,满脸的不信任!

“……我叫附近的外卖,两份炒米粉,”小武看看他,“吃米粉么?”

赵光义点点头:“好吧。”

小武从桌上拿下外卖单,掏出手机,照着上面拨通了号码:“……两份炒河粉,一盒叉烧饭,恩……地址是:天河大厦对,天河大厦。谢谢。”

他挂了手机,又看看赵光义:“多叫了一盒叉烧饭,我怕河粉你吃不饱。”

他的神情自若如常,这让沙发上的男子多少有些不自在,赵光义仔细看看他:“你变年轻了。”

小武耸耸肩。

“做了整容手术?重瞳都没有了……就这么怕我么?”

小武一怔,苦笑了一下:“怕你倒还是怕,但这不是原因,而且我也没做整容——哦,左眼的确做了手术,一是已经发现有病变了,另外也怕太明显。”

赵光义突然冷笑了一声:“看来违命侯在此处过得甚是逍遥啊!”

“为什么不?”小武皱了皱眉,他抬手摁一下额头的创可贴,“我认真工作,得到薪金,我有朋友,有房子住有衣穿有饭吃,为什么不逍遥?”

“嗯嗯,而且没有爱妃,没有亡国之君的身份,也没有了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赵光义冷笑了一声,“你以为逃到此处,那些就都不存在了?”

“存在,当然是存在的。”小武指了指对面的书柜,“可它们现在在那里头。顺便说,我也不是逃过来的。”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被人救过来的。”小武笑了笑,“你派你弟赵廷美送‘毒鼠强’给我吃,本来我该死定了……”

赵光义大为不满:“什么毒鼠强?!是牵机药!”

“配方是一样的嘛。”小武耸耸肩,“好吧,牵机药……反正在生死关头,我被人送到了这里洗胃,加上一系列医疗手段就没死成,虽然,咳,足足躺了半年医院,后遗症到现在还有。”

“怎可能!廷美明明看着你身亡……”

“其实你家幼弟做事比较马虎,没见证我断气就离开了——他没你无情,怕是不忍心吧?所以最后他才会被你害死。”

“我早知廷美妇人之仁!”赵光义重重击了一下茶几。

“反正我在那边已经死了,又何苦怪他?”

“为何你会被送到现代来?”赵光义疑虑地盯着他,“谁送你来的?”

“一位云游僧——应该说是这里的梁所长乔装的云游僧。至于为何他要救我……可能是出于个人兴趣,我猜。”

“个人兴趣?!”

“我不知道,或许他喜欢我的词?历史上不是管我叫‘词帝’么?”小武摊了摊手,“反正我被他送到现代社会,他告诉我,往后我想怎么生活都无所谓,总之要记住:过去那个李煜死了。”

“李煜死了?那你是谁?!”

“武海潮啊。”小武笑起来,十分愉快,“你不是明明知道么。”

赵光义死死盯着他,忽然道:“……为什么你可以这么镇定?”

“或许是因为,我真的不再把自己当成南唐后主了吧。”小武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官家,你一味追着过去不放,我虽然很理解,但我却没法再做回那个‘李煜’ 配合你了。”

赵光义看着他,冷笑出声:“你以为,这是你可以放开就能放开的么?”

“那你想怎么办?再拿毒药毒我么?”小武苦笑,他起身走到电脑前,开机,放音乐。

房间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你别想耍花招!这次就没那么简单了。”赵光义也跟着站起身,“我要让你的身份曝光!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亡国之君、南唐后主、违命侯李煜!”

小武的嘴唇抖了一下,他转过身对着赵光义:“……你觉得这有用么?”

“朕知道,如今的媒体厉害得很!一旦身份曝光,你就没法这么逍遥了。”他哈哈大笑,“把你的身份曝光出去,再然后,我才不管那么多!光是狗仔队就能骚扰死你!娱乐八卦找出你和小周后的事儿,哼哼,姐姐还在病重,你就和妹妹勾搭成奸,很好!这种题材最好用,就把你弄得臭臭的,你们单位为了影响也不能留你,只好开除公职,到时候你走投无路,然后被科学怪人抓去解剖……”

小武目瞪口呆望着赵光义!

“官家!你到底来了此处多久?!怎么连狗仔队都知道?!”

“不多不少,一个月。”赵光义做了个手势,“朕在这月之内,考察民情……”

“行了,就别自我美化了。”小武打断他,“你是历史上数一数二喜欢自我美化的皇帝,宋史被你给改得乱七八糟——历史学家提起官家你就头疼。”

赵光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满脸恼怒,那姿势仿佛又要扑上来!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

俩人僵持了一段时间,武海潮打破僵局,他叹了口气:“到底还吃不吃饭了?”

赵光义哼了一声,松懈下来:“去开门。”

武海潮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客厅。赵光义坐在沙发上,盘算着。他并不害怕对方逃跑,因为这次并不需要杀了对方。

一点狡猾的笑出现在他的嘴角。

门口传来外卖生的声音:“……一共二十五块,谢谢。”

“……二十五?又涨价了?原先不是二十块么?这才一个礼拜……”

“不好意思……最近原料贵,已经涨价一个礼拜了,这是新的外卖单。”

“可你们怎么能说涨就涨呢?我一直是叫你们家的外卖……”

“先生,真不好意思,虽然涨价了,可我们附送的老火例汤一直很不错……”

怎么这么喋喋不休?赵光义皱起眉头,果然是书生!叫个外卖还婆婆妈妈的!

正想着,脚步声往屋里,他抬起头,看见小武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拎着饭盒的外卖生。

“有没有五块钱?我缺零钱,一百的人家找不开。”小武冲着赵光义扬了扬手里的红色钞票。

赵光义一脸晦气:“……等等!”

他开始低头翻找自己的口袋,外卖生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他的面前。

“给吧,这是二十五块。”赵光义摸出两张钞票递给外卖生,嘴里骂骂咧咧,“妈的,吃个饭还是我付账。”

岂知那外卖生一脸笑容,没有伸手接那钱:“其实,您也可以不付账的。”

赵光义愣了一下,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饭盒后,一管幽黑冰冷的枪顶在了他的胸口!


第四十七章 李后主的暴力执法
“不好意思,先生,这绝不是麻醉枪。”“外卖生”笑容未减,只用手里的枪顶了顶赵光义,“或者,还需要我给您介绍这种武器?”

外卖生的普通话,此时却变成北宋东京口音!

赵光义的脸上,血色顿失!他缓缓举起双手……

小武松了口气,他冲着门外喊了声:“头儿,方队得手了。”

他的声音还未落,门外又走进一人,手里也举着杆枪,枪口正瞄准赵光义!

小小的客厅里,气氛紧张!

赵光义举着手,看看方无应,又看看雷钧,他突然笑起来:“果然是无用的书生!非得叫外援么?”

“败者不用摆什么高姿态。”方无应用枪戳戳他,“到沙发那边去!”

赵光义一动不动。

小武冷冷说:“官家,最好还是乖乖听话——他不比寻常人,你再勇猛也打不过特种部队的。”

赵光义的脸色有点变,他倒退到沙发前,雷钧收起枪,掏出手铐上前铐住了赵光义。

“行了,完事。”方无应笑嘻嘻地收起枪,将赵光义按倒在沙发上,“歇会儿吧,官家——哦,您是天子啊?我还想到底是谁从宋朝过来了呢。”

雷钧指指赵光义:“小武,不给咱介绍一下?”

“我都忘了。”小武苦笑了一下,做了个手势,“各位,大宋皇朝第二位君主,开国皇帝赵匡胤的胞弟,宋太宗赵光义陛下便是这位先生。对了,眼下人家在小成都做侍应生。”

方无应那个捉狭鬼,甚至还恶作剧地鼓了几下掌。

赵光义那剜人的目光,活像马上要扑上去扇方无应一个耳光!

“原来是赵官家驾到,小民有失远迎。”雷钧笑了笑,“要不是小武按下手环上的报警按钮,草民就无缘得见天子面了。”

赵光义突然冷冷一笑:“只介绍朕,为何你不也介绍一下自己?”

他的目光直逼小武。这引得雷钧和方无应也不约而同去看小武……

“官家,他乃卑职属下……”

雷钧还想调侃两句,但却被赵光义打断:“你真相信他只是你的属下?若此人只是你一名下属,朕又何必跟踪至此?”

房间的氛围,古怪起来!

方无应和雷钧看看赵光义,又看看小武,他们的表情里出现了疑惑。但是方无应赶紧把手一摆:“小武,你的私事,不用公开给我们听。”

雷钧看看方无应,也点点头。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他们?”赵光义阴恻恻一笑,“朕劝你还是招了吧。”

小武耸耸肩,他若有所思地回到黑色高背椅前,慢慢坐下来,然后抬头冲着那两个人笑了笑。

“头儿,方队长,真不好意思,一直对你们有所隐瞒。”他微笑的表情丝毫未改,“既然赵光义都找到了我住的地方……其实,我是南唐李煜。”

如果是在日本漫画里,雷钧相信,自己一定听得见下巴“咣当”砸地上的声音!

客厅里,寂然无声,奇妙的感觉控制了人们的呼吸。

但是不多时,赵光义的嘿嘿冷笑传入他们的耳朵:“好个南唐李煜,好个李后主!”

方无应最快反应过来!他一步冲到赵光义跟前,抓起旁边一根方便筷,抵住赵光义的下眼角:“……信不信我给你戳出个透明窟窿?!”

赵光义勉强闭上了嘴,但是那副神情,依然充满不屑。

雷钧也回过神来,他胡乱挥着手:“……怎么可能?!”

“是真的。”小武……不,现在该称他李煜了,笑笑,“梁所长救了我,当日我服下牵机药没多久,就被他送来此处救治……”

“可你才多大?李煜是四十多岁死的!比我还老!”

“这我就不清楚了。”李煜说,“我所知道的是,我没有经过洗脑,所以记忆一点都没有受损——好像是因为参与了梁所长的特殊生化实验,再加上给我治疗牵机药留下的后遗症……梁所长说我虽然看着年轻了十多岁,但内部老化并未停止,并且因为牵机药的残留很难处理,仔细检查就会发现仍然有很多问题。”

“……梁所长隐瞒了你的身份。”方无应松开赵光义,随手扔掉筷子站起身,“恐怕你的个人资料也被他损毁了吧?”

李煜点点头:“可能某处还留存着,我并不相信没有人知道此事。”

“至少凌涓是不知道的。”雷钧总算接平静了些,“这,真难以想象……”

方无应戳戳赵光义:“还难以想象?他在这儿呢。”

“好吧,既然他都找来了——”雷钧看看赵光义,“我只能接受事实。”

“……头儿,你会开除我么?”李煜有点惴惴看着雷钧。

“开除你?干嘛要开除你?”

“呃……因为我是……”李煜挠挠头。

“因为你是古人就开除你?”雷钧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忘记了现在局里人手不足?开除你,我哪儿去找人替你?”

方无应走过来,拍拍李煜的肩膀,“古人不是妖怪——就算是妖怪,能干活的雷钧照样要。”

雷钧轻轻用手指蹭了蹭鼻翼,接着就笑起来,李煜的表情轻松了许多。

方无应转头看看沙发上的赵光义:“这位……怎么办?”

“送回去。”雷钧很快说,“既然是稀里糊涂闯过来的,咱总不能还把他留在这儿。”

“回去?!”赵光义的表情又惊恐,又愤怒,“不,朕现在还不能回去!”

雷钧叹了口气:“我说这二十一世纪到底好在哪里啊?怎么一个个的跌过来就都不想回家了?宁肯做侍应生不肯回去当皇帝?我怎么没看出小成都的侍应生有啥不得了的地方?”

“不回北宋去,那你想干嘛?”方无应叉开腿,骑靠在沙发扶手上,他顺手抽过茶几上削苹果的餐刀,“官家,莫非你当侍应生当上瘾了?”

他颠来倒去玩弄着餐刀的样子,活像在杂耍,看得人触目惊心。

赵光义将愤怒的目光转向李煜:“……为何他可以留在此处?!”

“他?”方无应转头瞧了瞧李煜,“他有大学文凭,有固定工作,有专业技术,有本市户口……来,官家你给我看看,你又有什么?连身份证都是假的吧?花多少钱做的?五十块?”

赵光义哑口无言!

“我说方无应,都创建文明城市了你怎么还歧视进城民工啊?”雷钧走到赵光义面前,挨着他坐下来,看看他:“官家啊,你难道不想念故土?”

方无应啧了一声,他摇摇手里餐刀:“雷钧,你这儿煽什么情啊?要煽情也得是人家李后主这样的大诗人才行。”

李煜皱了皱眉头:“我知道方队你烦诗人——可我得声明,我不是诗人,我是词人。”

方无应无可奈何看了他一眼:“瓷人?瓷人我怕你砸碎了……还是当个铁人吧。”

雷钧大笑,笑罢又道:“我不废话了。官家,实话告诉您,这儿不是您能呆的地方,您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您回去大闹您的开封府吧,就甭在这儿闹了,这要是下个月‘文明城市’被您给闹没了,我们市长准能把您给生吞活剥……”

方无应放下餐刀,弯腰拽了一下赵光义的手铐:“走吧,官家,跟我们回局里去,一个小时以后你就能回东京了——放心,不是日本的那个,是你的那个。”

被他这么拽拉着,赵光义起身,他的手铐被方无应牵着,还兀自挣扎,以至步伐微有些不稳。

“你就甭去了。”雷钧示意李煜——现在他又回到了小武的身份,“今天该你休息的。昨晚夜班够受了。”

走了两步,赵光义忽然停住,他转身看着身后的小武,他的那双眼睛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诡异的光。

“……那,违命侯你就在此处苟延残喘吧。”他眯缝起眼睛,慢慢说,“你那位美人,小周后,朕自会好好照顾。”

小武的脸色,陡然变得纸一样苍白!

“……违命侯到现在还想着她,是吧?”他淫邪地笑了笑,又指指对面的电脑屏幕,“念念不忘至此?”

雷钧一愣,转头去看桌上那台电脑,但他只在桌面上看见了好莱坞影星奥黛丽.赫本的一张黑白照。

小武的偶像是奥黛丽.赫本,这全局都知道,他在办公室电脑的桌面也是赫本在《窈窕淑女》里的剧照。

……难道说,小周后长得很像奥黛丽.赫本?

忽然间,雷钧听见一阵碰撞声、叫喊声!闪电般一记左勾拳,又狠又准地打在了赵光义的脸上!

大个子男人被打得往后踉跄几步,终于跌倒在地!

雷钧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下属,对方脸色惨白,五官因为过度愤怒微有些扭曲,他站在那儿,手攥成拳,骨节上渗着血……

方无应吹了一声口哨,表情里有几分吃惊:“拳法不错,在哪家健身房练的?”

雷钧拍了一下方无应的胳膊,转身用力想拽起跌在地上的赵光义,那家伙窝在地上,没动。他似乎完全没料到这结果,满脸的不可置信!

小武还要往前迈步,方无应一把拉住他:“……行了,公务员打人照样违法。”

但小武用力挣脱方无应,径自走到赵光义面前,弯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口!

“给我听着。”小武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再敢去欺负她,就小心你的龙体!我随时可以回去……不会杀你,但像刚才那样时不时给你一刀,我还是办得到的。”

赵光义犹自在发懵!

房间的空气,僵得好像一触即发!

方无应叹了口气,拉开小武。雷钧也把赵光义扶了起来。

“走吧,还等什么呢?”他拍拍赵光义的肩膀,“算你老人家本事大,一句话就惹翻了他——我还从没见过小武发这么大火。”

他推搡着将赵光义带出客厅,方无应弯腰拾起桌上那二十五块钱,冲小武摇了摇:“两个河粉,一碗叉烧饭带老火例汤。今天你不用出门了。”

小武怔了一下,苦笑起来。

“走了。你休息吧。”

方无应跟在雷钧身后走出房间,顺手将房门带上。

下了楼,打开车门,将赵光义塞进车里,那家伙终于清醒过来,他开始放声咆哮:“放肆!一个亡国之君竟敢殴打朕!朕不会善罢甘休!朕……朕要告他对了!朕要找新闻机构!还要找你们纪委!”

雷钧忍住狂笑,他转过身,很严肃地看看方无应。

“方无应同志,刚才,你看见小武干什么了么?”

方无应看着他,一摊手:“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也是。”

雷钧关上车门,又推了推呆若木鸡的赵光义:“下回,官家,千万记得用手机拍下来。行了坐好吧,要开车了。”

方无应哈哈一笑,发动了引擎。


第四十八章 舒湘医生的心理咨询 (C)
下了半个月的雨,天空终于放晴。那种蓝色是沁人心脾的嫩蓝,干净得如初生婴儿的眼睛。

方无应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遥远天空,他想起某种瓷器叫“雨过天青”,难得的颜色被世人视为珍品。

“抱歉,饮水机送去修理了,喝这个吧。”

方无应转过头,看着舒湘把一罐“粒粒橙”放在桌上。他摆摆手:“不用,留着你自己喝吧。”

“就那么不爱喝果汁?”舒湘笑道。

“女孩才喝那个。”他耸耸肩,“我不渴。”

舒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方无应关上玻璃窗,走回到沙发前,坐下来,他的姿态很放松。

“局里的大新闻,听说了吧?小武的事情。”他笑笑,“有没有被吓到?”

“的确很震惊。”舒湘点头。

“嗯,你真该看看他给赵光义的那一拳。”方无应说,“够精彩。”

“难以想象。”舒湘笑道,“对方没还手么?”

“还手?思维方式怕是还没转换过来。哼,那家伙一向把人家当窝囊废、丧家犬,那么多年颐指气使,都形成习惯了,又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对方居然奋起反抗呢?”

“听起来十分解气?”舒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方无应耸耸肩:“雷钧也觉得很解气,赵光义说要控告小武,我和他就不约而同装聋作哑。”

舒湘哈哈大笑:“控告?宋太宗在这儿呆了半年,倒是什么都学会了哈!”

“远远不止这。后来小武告诉我们,他还打算利用媒体曝光小武的身份,再次把他‘搞臭’,然后把他丢给科学怪人……他是不是日本漫画看太多变

舒湘点点头:“所谓的猥琐是不分年龄更不分时代,此人强暴小周后的事,一直让我恶心——送回去了?”

“当然。中午就送回去了,他也是因为屏蔽出现漏洞无意间跌过来的。既然10世纪左右的状况发生紊乱,于凯和李建国也就跟了过去,在那边做了两天的修补工作。”

“哦,不过北宋初期还好,除了王小波李顺起义,倒没有太大的社会动荡。”

“社会动荡也影响不了他们俩。”方无应哈哈一笑,“剃了头、伪造了香疤,假冒和尚蹲在大相国寺里——那是皇家寺院,谁敢去查他们?”

舒湘再次大笑:“你们这回有几个和尚了?上次雷钧不是也剃了头?”

“除了冬天剃头有点凉以外,偶尔当当和尚也不妨事。”方无应表情相当的人畜无害,“再说度牒伪造程度很高,除非使用激光鉴别。”

“小武没有参与这次行动么?”

方无应摇摇头:“雷钧认为还是让他回避此项任务比较好,他给了小武几天假——大概担心他情绪波动吧。可我真没看出他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除了那次发狠之外。”

“怎么?听起来好像最近你和他走得挺近的?”

方无应愣了一下,慢慢点头:“后来,我把他拉出来喝过一次酒。”

“是么。”

“我有点担心他,怕他一个人呆家里会想太多……但是后来发现是我多虑了。”方无应挠挠后脑勺,“他似乎并不怎么担心大家如何看待他,我是说,哪怕真相曝光。”

“是么?他怎么说的?”

“他说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亡国之君,连小学生的历史课本里都有他那‘光辉的一页’——这是他的原话。”方无应笑笑,“所以,他觉得自己再怎么妄图回避,也是白费力。”

舒湘的表情很值得玩味。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我当时在旁边,真惊讶。”

“嗯,为什么惊讶?”

“惊讶他轻易地放下过去,而且还是那么屈辱的过去。好吧其实我也明白他为什么能这样,当日那个国家就不是他心中的第一,词才是他的第一,后世记住李煜也不是因为他的亡国,而是因为他的词。所以真正的他,其实并未遭到丝毫损毁——后来小武跑去上班,小杨还去找他要了签名的。”

舒湘又笑起来:“小杨是他的粉丝?”

方无应点点头:“说是从高中开始就喜欢他的词今日得见真龙如何兴奋‘得见真龙’!那小子进控制组三年了,天天和小武脸对脸!”

“签名要到了?”

“要到了。”方无应嗤嗤地笑,“可拿回来的却是‘武海潮’三个字,控制组的人都拿这开玩笑,还说要这个签名又何至于专程跑一趟?联络值班本上要多少有多少。”

“哈哈,小杨听了岂不郁闷?”

“是啊,他本来想叫小武签原来那个,因为他觉得,如今这个签名没啥价值。可是小武说,难道‘李煜’两字的钢笔签名就有什么大价值么?那不是更加荒唐?”

舒湘也忍不住笑:“说得也没错。就算现在拿着毛笔宣纸去找小武,叫他再写下一首虞美人,恐怕卖得还没有林夕的一首歌值钱。”

方无应点点头:“小武的心思我完全明白,他认为世间已经没有李煜了,你知道,他是……那种意思。”

舒湘点头道:“明白。”

“所以,虽然小武隐瞒身份心有不安,但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害怕雷钧他们会改变对他的态度。”方无应说,“那次喝酒,他说他本来就是个无用的人,本来就不打算去争夺些什么,当他对一切嘲讽都放开之后,就没有可畏惧的了。”

“嗯,你听了他这番话,又有什么感受?”

舒湘看着方无应,然后她看见他慢慢抬起头:“……我不是他,舒湘,我和他,不一样。”

舒湘默默望着他。

“并不是说都从古代来,我和他就没有差别了。”方无应缓缓道,“我们不能相提并论。”

“因为你比他更远古?你比小武早了……哦,五百七十年。”

“问题的根本不在那个地方。”方无应苦笑,“我倒希望我是三皇五帝时期过来的呢。”

“那你很可能会披着兽皮穿着树叶……”

“我不是在开玩笑。”

舒湘笑了一下,她换了个坐姿:“好吧,回过头来。我其实对你去接近小武,很感到好奇。”

“接近?”

“在这件事之前,虽然你们是同事,其实你和他并不算很熟的朋友,对吧?我觉得你似乎和雷钧更近一些。如果没有这件事,你会去找他喝酒么?”

方无应想了想:“一般来说,不会。小武这人其实很闷,做酒友绝对没有雷钧好玩……哈哈,雷钧那家伙稍微喝多一点就满嘴跑火车,好玩得很。”

“嗯嗯,那你为什么会去找小武喝酒呢?”

“不是说了么?怕他一个人在家想太多。”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一点点多余的想法了?”

方无应想了一会儿,慢慢说:“要说有多余的想法……似乎真有一点。我想拉开距离,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拉开距离?”

“尝试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一个曝光的古人,而不是去看一个普通的同事。”

“为什么想这样去看他?”

“……想看看另一面的他。”方无应说,“大概出于这样一种心态。”

舒湘想了想,说:“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你是在以小武这件事,做热身准备?将他作为未来可能的参照物?”

方无应眨眨眼,没说话。

“那么他这件事,是否对你原有的想法造成了一些影响?无论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静默了很久,舒湘才听见方无应的声音。

“……我的恐惧更加重了。”

“怎么回事?”

“那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同伴少了一个。”方无应突然说,“像小时候躲迷藏,明白么?本来两个人一同躲在黑暗中,当然谁也不知道谁。可忽然间,其中一个被发现,被拉了出去,溶入阳光之下。”

舒湘久久凝视着方无应。

“……现在,黑暗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剩下的孩子就更加齐心协力来寻找我了,包括刚才被拉出去的那个孩子,我变成了硕果仅存的目标,成了众矢之的……”

“你的意思是,雷钧他们会把你当做某种目标?”

方无应呆了一下,摇摇头:“我知他们没有恶意。但那是在他们还没发现真相之前。舒湘,我真不知道如果哪天,我像小武这样被迫曝光,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世人看待李后主和看待慕容冲的眼光,是不一样的。”

“或许都是被报以理解的对象,例如很多小说里……”

“哼!你还要和我提那些耽美小说吧?在那些同人女眼里,我和他的霉运倒是相同!”

看方无应又要发火,舒湘举了一下手:“OK,不去谈那些旁枝你的心里一直抓着一个很强烈的想法:我和他们不一样。这一点你发觉了没有?”

“是的。所以我总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无论到哪里,无论和谁。”

“可是我觉得,你在控制组里很受队员爱戴,和雷钧苏虹他们也合作得很好——谁真讨厌过你?”

“那是他们还没发现真相。等到他们看到真正的那个我……”

“现在的你,难道不是真正的你?”舒湘盯着他,“难道他们喜欢的是个虚假的人?”

方无应哼了一声:“或许吧。”

“自命不凡的家伙。”舒湘哈哈笑了一声,“抛弃了过去,你就不存在了么?”

“或许真是这样。”方无应曲起食指抵住下巴,他沉思道,“我紧紧抱住不放的过去,虽然痛苦得让我想自杀,但同时它也让我记住我是谁。”

你不是你的名字,不是你的身世,不是你的文凭不是你的财产不是你的家族……那些都不是真正的你,那些都可以消失无踪但你却不会。这世上一定会有完全不在乎那些,也一样在乎你的人。”

“……你在说你自己么?舒湘医生?”

舒湘笑起来:“绝对不止我一个我注意到一个事情。”

“什么?”

“包括上两次在内,你对他的称呼似乎有所改变。”舒湘说,“我还记得五年前,甚至最早的十年前,你对他的指称方式从未客气过——”

方无应笑起来:“还想听我骂他‘老贼’?苻坚老贼,嘿嘿。”

“你现在改称是么?或者是,‘那家伙’。”舒湘笑着说,“你看,程度减轻了很多。”

“这个,很重要么?”

“语言反映内心。”舒湘微微靠近他,“为什么会改称呼?之前你在我面前谈起他,永远是连篇累牍的咒骂,你骂他为‘老贼’,至少有一百次。”

“那或许是因为……我的爱憎并不像最初那么分明了吧。”方无应斟酌着慢慢地说,“最开始,仇恨全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我把所有的坏结果都归咎于他,可过了这么久,特别是在这里度过的十几年,我冷静下来再回头去看当初,却发现有很多真相其实掩盖在对他的仇恨下了。”

“能不能具体说说呢?”舒湘尽量把声音放缓和安详,她知道,这是非常重要以及敏感的阶段。

“具体说说?我很想具体说,但其实连我自己都十分困惑。”

方无应仰起脸,他迷惘的目光穿越玻璃窗,投向深远的天空。

舒湘不做声,等着他自己继续说下去。

“觉不觉得小孩子是一种十分自大的生物?”方无应突然说,“把周围的一切都归因于己,连太阳东升西落都是为了自己。”

“自恋是人的本性。”

“可是如果真的给他一点点迹象,让他错以为自己能掌控局面,那大概会造成某种悲剧。”

舒湘看看他:“你是在说你自己?”

很久的沉默。

“……后来,他几乎不去姐姐那儿了。”

“……”

“他总是逗留在我这儿,什么都肯满足我,我说过的嘛就成了那样。”

方无应把脸埋在掌心里,他的拇指交错按着眉头,后,又抬起脸,孩子气的笑了笑。

“舒湘,你知道么?要摸清一个人的喜好脾气,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肯完全放空自己,权当自己死去。所以没几个月,我就弄清楚了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爱听什么话,憎恨什么人。当时我施展这一套,十分得心应手。”

“或许他当你是孩子,所以没法设防。”

“或许吧。当然,有人看不惯这些,”方无应耸耸肩,“总有不被我迷惑的人存在。”

“王猛?”

方无应点点头:“对。王猛总劝他赶紧把我送走,理由无非有二:慕容家不是那么好惹的,得斩草除根;况且,我也不是真就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呃,纯洁可爱。”

他的脸上有自嘲的笑,可舒湘却没笑:“你也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很复杂。”方无应长长吁了口气,“来自各方面的评价全都不一样,甚至恰好相反:父母曾希望我做国家栋梁,姐姐却只当我是不懂事的幼弟需要保护;王猛说我是个妖孽,心怀叵测,其他朝臣却说以色事君的小子不足道;还有禁宫里的女妃视我如眼中钉,暗中骂我是淫邪的狐媚……”

“你被许许多多的人妄下定义。”舒湘停了一下,“可你没提他是如何定义你的。”

方无应一怔,良久,才缓缓说:“……他说我如玉,绝美干净。”

“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舒湘吸了口气:“你是如何看他说的这句话。”

“……傻×。”

“傻×?”

方无应哼了一声:“说这话的人就是个傻×,还什么绝美干净……”

“你认为,喜欢你,赞美你绝美干净的人,就是傻×?”舒湘想了想,“反言之,恨你入骨,说你既不美,也不干净的,才不是傻×?”

方无应不吭声。

“好吧——怎么来看这各种定义?”

方无应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被搞晕了头。到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任凭他人描画。”

“我觉得……”舒湘想了想,“你似乎也傲于这些评价?就是:谁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你很得意这一点?”

“当时是很得意,有点像小孩子玩魔术成功了。但我相信,真相瞒不过两个人:王猛,还有我姐姐。看见王猛的眼睛,我就知道我瞒不了他,连我叔叔都玩不过他,包括我堂哥也死在他的彀中。”方无应笑了笑,“王猛这个人,是我见过的最狠毒、也是最聪明的男人。”

知道他说的是金刀计,舒湘想了想:“王猛是坚持要把你送出禁宫去,后来他成功了,姐姐呢?”

方无应有很久,没有回答。他从座位上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玻璃窗。

早春的风还很凉,柔软的淡色窗帘被晚风吹拂着,在方无应的身旁无力飘动。

“我有好长时间没去她那儿。”他低声说,“原因很多,我……又羞愧又得意,难说明白那种感觉,我觉得我保全了姐姐,至少因为他留恋我这里,就不会去姐姐那儿,姐姐也不必哭得那么惨了吧?但我已成了让人难以启齿的那种‘东西’,觐见的朝臣偶然看见了我,也全都是鄙夷的表情……他们心里在说什么,我全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不仅折辱了我自己,还折辱了整个家族。”

舒湘站起身,走到他身后:“你现在明白,这些评论都是不正确的了。”

然而,方无应只是遥望着远方,他久久没有出声。


第四十九章 舒湘医生的心理咨询 (D)
舒湘默默将粒粒橙拿走,她合上门出去,不到五分钟又转回来,手里端着一杯开水。

“找楼下要的。”她笑了笑,“不好再找人要茶叶,所以,只有白水。”

方无应接过那杯水,道了声谢。

舒湘回到那张高背椅子上,她看着方无应:“可以继续说下去么?”

方无应从窗前走回到沙发前,坐下来,他盯着透明杯子里的液体。

“……姐姐刚见到我的时候,非常高兴。”他轻言细语地说,“我有三四个月没见她了,看起来她的精神状态的确比初次见面好得多。在心里,我不由自主把这归功于自己。”

“姐姐,说了什么?”

“起初也只是问长问短的,吃得好不好,睡得如何,有无哪里不合意……我说我一切都很好,还得到了很多宝贝。”方无应笑了一下,“我给她带去了一块翠玉做的玉佩,上好的水种,绿得鲜亮……近两年我在珠宝店里找过,再没见过那么好的了。我献宝似的把玉佩给姐姐,她一见便十分欢喜,我想那个年龄的女孩子,不管在何种状态下,看见了珠宝眼睛都会亮的。”

舒湘笑了笑:“你该说,任何年龄的女性都如此。姐姐拿着玉佩,说了什么?”

“她很欢喜,问我是从何处得来的,然后就随手把玉佩挂在石榴裙上,红裙绿玉,实在很好看。她说她也得了一堆珠宝,可是没有这么好的玉佩。那是当然,这玉佩整个禁宫只有一块,苻坚从他身上解下来,直接给了我,别人都得不到。”

舒湘一时没有出声。

“可是等问到这玉佩究竟从何处得的,我就答不上来了。我本想随口说是人家给的或是别处捡的……我从小就不会说谎,这个毛病姐姐知道,她一看就知道我在撒谎,于是更逼着我说实话。”

“……说了么?实话。”

良久,方无应点点头:“说了。”

“怎么说的?”

“我说……是苻坚给的。”

舒湘屏住呼吸!

“……姐姐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她问我是不是……是不是真如宫中谣言说的那样,委身侍奉了苻坚。她说她总听人家这么传,可就是不肯信,姐姐说只要我说没有,她就相信我。”

“你怎么回答的?”

“我想说‘没有’,可我不会撒谎,我站在她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通体成了透明。”

“姐姐她……”

方无应停了很长时间,才又开口。

“她的脸色看起来,就好像死过去了一样。她疯了似的咬牙切齿,说她白做了牺牲,费的心血全叫我这个不懂事的弟弟给糟蹋了。说到后来她就一把拽下玉佩,当啷砸在地上。说苻坚这是在侮辱我们慕容家,而我竟然不知羞耻还接了下来。”

舒湘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姐姐会发这么大的火,你仔细考虑过其中原因没有?”

“是那块玉佩刺激了她。”方无应扯了一下嘴角,伪装了一个笑容,“那玉佩,苻坚故意叫人雕成翔凤的花纹……”

舒湘怔了一下,突然会过意思!

慕容冲小字“凤皇”,《诗经.大雅》云:凤皇于飞,刿刿其羽。说的就是凤凰飞翔时凤首高昂,双翅齐展,长尾飘逸,姿态极美。

房间很安静,但是舒湘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千年前,玉石碎裂的清脆声响……

“玉佩被姐姐砸坏了一块,我伏在地上,想把碎掉的部分捡了起来。可是姐姐冲过来,一脚踩在我的手上……”

舒湘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的眼角眉梢,充满了不忍。

“我当时很想哭,又疼又委屈,可是却哭不出来。我争辩说我不想他去欺负姐姐,所以才这么做,可是姐姐说她宁可被老贼糟蹋死,也不希望我用这种方式来解救她。她的样子,真可怕,歇斯底里的……骂完之后又抱着我痛哭,说她对不起我,都是她不好什么的……”

舒湘定定看着他,轻声问:“你的感受?”

方无应深深吸了口气。

“混乱。混乱成一团,我原先还以为姐姐会疼我,我为她做了那么大努力,忍受那么多屈辱,她就算不认同,也至少该体谅一下,我们原本就是受难者同盟,对吧。可结果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甚至适得其反:连姐姐也开始恨我了。”

“恨你?”

方无应点点头:“我回了自己的住处,晚上手背被姐姐踩伤的地方肿起来了,疼得我睡不着直哭,他发觉了,追问我到底是怎么弄的,我不肯说,后来有小黄门悄悄告诉他,我的手是让清河公主给踩的,又说了玉佩被砸的事情。他听了此事勃然大怒,深夜闯进姐姐的住处,警告姐姐不准再对我动粗——这些我全都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时候,姐姐已经找上门来了。”

“啊……”

“嗯,姐姐来的时候,活像换了个人。”方无应想了想。“你见过套着面具说话的人么?脸上不动,声音从身体里发出来……”

“姐姐就成了那样?”

“对。她那表情十分奇怪,看不出喜怒。平板一张,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又说她往日疏于照顾我,所以往后打算常常过来关心我。”

“……她是被迫的,毕竟她也害怕苻坚,你要想到这一点。”

方无应呆了半晌,才道:“后来,她就真的总往我这边来了。我起初还挺高兴,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但之前一直被迫分隔在不同的宫苑,她每次一来我就兴奋得失眠,要不是她上次砸了玉佩,我会把我得到的所有宝贝都拿去讨好她。”

舒湘苦笑了一下。

“……可是后来,我就渐渐害怕她过来了。”

“啊?为什么?”

方无应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她每次过来,总是找我身边的小黄门打听我的情况:我最近又得了什么封赏,苻坚待我如何,苻坚又带着我去了什么地方游玩,我又被赐了什么珍玩和美食。”

“……”

“我不愿意她知道这些,她每次打探这些细节的时候,我都很难受,特别是她总要问身边的宫人:陛下昨晚又在我这儿留恋了多久,今晨多迟才起得床……我、我在旁边听着,觉得浑身火烧火燎的疼,像万根钢针扎在身上。有一次我疼晕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跌在地上,一脸的泥和血。”

舒湘点点头:“情绪受创造成的。”

“每当那种时刻,我都恨不得死了才好。姐姐和他们说话时,语气很温和,可是看着我的眼神却好像尖刀,当着我的面说的那些话也很……”

“什么话?”

“例如:陛下要把我家冲儿宠坏了,陛下是要将我家冲儿装进锦绣裹着的笼子里么?宝贝成这样,往后不能叫弟弟,得叫妹妹了吧。”

“……想过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我只能说,她大概担心我真会变成那种人,后妃诅咒的那种东西。”方无应慢慢地说,“她恨那样的我,觉得我玷污了慕容氏的傲名,恨我没有志气,失了铮铮铁骨,不像个以死相拼的男儿……有一次还给我送来百花沤成的香露。”

“香露?”

“沐浴洁身用的。”

舒湘一时无法明白:“她送那东西给你干什么?”

“……只有不洁的人,才需要沐浴。”方无应停了一下,“苻坚那个傻×根本弄不懂我们姐弟之间的这些秘密,还赞她心细——姐姐的意思只有我懂。我们之间的沟通方式就成了这样,明白么?刺痛与被刺痛。”

“你接受她对你的这些定义么?”

方无应抬起眼睛,他的神情有些惘然:“不接受又能怎么办?难道我还真能以当时的处境自傲么?那不真的是自甘堕落了?”

“不那么做,你又能怎么办?”舒湘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不打算为你开脱可是我的确找不出解决办法:父亲和姐姐都成为人质,母亲和其他亲人被幽禁,国家亡灭生死未知,在这种时候,一个12岁的孩子,他能怎么办?叫他拿自己的命去和强权者抗争?”

“他或许可以选择不去逢迎……”

“嗯,那你给我讲讲,如何才能不去逢迎——违令不遵?绝食?自残?还是去暗杀敌人?真要成那样你维护的究竟是什么呢?你一个人,真的就能够代表一个家族么?”

“……”

“你现在,已经远离那个时期了——姐姐那样恨你,那样伤害你,难道原因还不明显?”

“你是说,她是在自责?她恨的是她自己?”

“你以为她会怎么看自己?委身侍敌的自己……”

“可我也是她的同盟……”

“正因为你也遭受了和她一样的不幸,你和她,像得如同镜中人。她承受不了对自己的愤怒,才会那么轻易就把愤怒转嫁到你身上——”舒湘说到这儿,微微喘了口气,“可是错不在你,她的内心也明白这一点。”

“……她真的明白这一点么?我不知道。”

方无应慢慢的,像是在琢磨什么似的说,“我只知道,自己越来越害怕她,禁宫我呆不下去了,我要求离开,我逼着苻坚放我出去,说如果不答应我就死,那时候王猛正好劝得也很勤,两边一夹攻,苻坚就同意了。”

“去了母亲那儿?”

方无应点点头:“放我走的那天,姐姐没有来送。我一个人,带着两个仆人,悄悄出了宫……像个偷偷溜掉的无耻的贼。”

舒湘叹了口气:“我替你难过你这样说,我听了真的很难过。”

“可是能出来我真的很高兴,哪怕全长安的百姓都在耻笑我,知道么?他们在自家饭桌上,把我的事儿当笑料说,我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一个恶心的符号。”方无应的嘴角漾起淡淡的微笑,“可我……我终于不用呆在那座宫殿里了,终于不再是他的禁脔了,终于和他再没联系了——这样,姐姐从此该对我改观了吧?”

舒湘想了想,转了话题:“见了母亲,感觉如何?”

方无应笑了笑:“很好。不,我又得说:刚开始是很好。”

“怎么叫刚开始很好?”

“母亲自得知我能回来,连着几夜高兴得睡不着。开始那段时间,亲自监督我的膳食,亲手帮我沐浴,晚上也叫我和她睡在一处……”

“那不是很好么?”

“是很好。”方无应眯缝起眼睛,似笑非笑,“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国家也没亡,父亲也没战败被俘,儿女也没被送去以身侍敌……但这都是她自己编造的幻觉,母亲是个承受不了现实的人,我回来,不过是加强了她这种幻觉而已。但是幻觉终究会破灭。”

“怎么说?”

方无应端起杯子,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后放下,他的面容十分平静。

“因为苻坚又找来了。”

舒湘哑然。

“是把我放出宫去没错,可这并不等于他彻底放弃了我。从禁宫到母亲所在的阿房城,两者距离并不算近,但绝对阻止不了他私下往此处来。苻坚深夜闯进住处,母亲大大吃了一惊!她还以为自己有什么惹怒了这位帝王的地方,直到苻坚说‘寡人是为你家凤皇儿来的’,她才算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舒湘觉得自己的脖颈有些僵,她不太舒服地转了转头部,这才发现自己维持一种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

“我想那个晚上,应该会成为母亲的噩梦吧?”方无应的笑容显得既残酷又倦怠,“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敌人一把抱入房内,自己却无法阻止……别院非常幽静,我不知道她听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睡的,她的卧室离那儿不远——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入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次日黎明,苻坚走了,我从屋里出来,母亲就站在门外,惨白着一张脸,瞪着黑洞洞的大眼睛瞧着我,她的表情恍如僵尸。”

舒湘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站起身,她走到窗前推开玻璃窗。早春的风吹进来,沁着丝丝凉意。她觉得她需要暂时的清醒。

“……听不下去了?”方无应突然问。

“是有点。”舒湘回过头,苦涩地笑了笑,“我不小心带入了,刚才。我带入了你母亲的心情。”

她关上玻璃窗,回到椅子前,坐下来:“听起来,母亲当时的表情给你刺激很深?”

方无应想了好一会儿,慢慢说:“是的,以及她之后的言行。”

“她后来又如何了?”

“她就那么僵尸一样瞪着我,瞪了好一会儿,我被她看得大气也不敢出,浑身的疼痛好像又要发作了……就在这时候,她忽然转身对身边的侍女说:送大司马回房歇息。”

“大司马?你母亲一直以官名称呼你的么?”

方无应摇摇头:“从没有过。这是她第一次用官职称呼我。然后,她说完这话,拔腿就走,好像逃离一个缠身噩梦那样迅速……”

“……她的幻觉被打破了她那时候一定非常的痛苦。”

“可我就不痛苦么?!”方无应突然叫了起来,“她为什么丢下我不管?!我所遭受的那些,难道她还不明白?!”

舒湘不出声,她静等方无应自己平静下来。

在情绪激动了那一下之后,方无应有好久没有说话,他喘息有些不匀。房间里的空气弥漫上了火药味儿。

再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那之后,她突然就不肯再见我了。”

“……”

“我的起居生活完全交给了下人,母亲像蜗牛一样缩进了她那个一碰就破的壳儿里。好像我成了透明人,好像只要不看见我,她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她承受不了那一切,如你所说,你母亲软弱如蜗牛,如果强迫她去面对那一切,她或许会崩溃……”

“崩溃?哼。遭受了什么的是我,她可什么都没遭受。”方无应冷冷说,“她只是看着,永远只是看着。”

“那还不够么?她是个弱女子,因为貌美和顺而被你父亲所爱,你父亲并不是因为她英勇神武心硬如铁才娶她的——目睹了那么多惨剧,特别是,亲眼看见自己的……自己的幼子惨遭蹂躏,作为一个母亲,她所遭受的难道还不够多么?你当然希望她能保护你,毕竟她身为母亲,可在那种情况下,她办不到。”

沉默了很长时间,舒湘才听见了方无应低哑的声音:“……你知道最让我痛苦的,是什么么?”

“……”

“被敌人侮辱,不得不与同性发生性关系,这当然非常痛苦,但我不是女人,不会因为被强暴就生不如死。男人在这方面心更宽一些,我可以……我完全可以把那事儿当做捕猎时不慎跌入泥淖,或者战场上被砍伤了左臂,我可以这么认为,完全可以的。但我不能忍受的是母亲对我的态度,就好像我是什么……什么恶心的秽物,腌臜的怪兽,她甚至不敢靠近我。”

“如果她真的面对你,面对这一切,那岂不是等于她得承认自己的失职和无能?”舒湘轻声说,“对一个母亲而言,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取消她作为母亲的资格。”

“于是她就取消了我作为她儿子的资格?”方无应眼神怪怪地盯着舒湘,“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原来我是她豢养在别院里的一头哥斯拉?外星球来的脏玩意儿?她只需知道我活着就可以了,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舒湘没有说话,她想起一本书中的句子:母爱是人生一切的基础。质疑母爱的真实性,是人生最可怕的事情,求告无门、被生命之源彻底抛弃的孩子,完全可以理直气壮的垮掉。

“这还没完呢。”方无应哼哼冷笑了两声,“没过多久,姐姐被允许省亲,回来探望母亲。我不知道她们谈了些什么永远都有我没料到的倒霉事儿在发生……总之那次之后,母亲对我更加冷漠,态度也更理所当然。我想是姐姐告诉了她禁宫内的谣言,说我自愿去勾引敌人,是我的狐媚功夫让苻坚隔了那么老远还要半夜闯来,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生性淫荡,苻坚怎么会对我死缠不放呢?”

“你觉得姐姐真会和母亲说这些么?有相关的证据么?”

“证据?自她回来之后,连别院的下人们都开始传这种谣言,苻坚每来一次,谣言就传得更凶。直到……”

“什么?”

很久的安静,安静得好像四周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方无应忽然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根含上,却没点燃。

“……我下令杖死了两名侍女。”

舒湘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们传我在禁宫里的那些‘艳闻’,说连亲姐姐都争不过我。”方无应呼出一口气,拿下烟,“杖责侍女致死的事情,母亲很快知道了,她跑到我这儿来,冲我大发雷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说了什么?”

“她警告我不要太放肆,不要太猖狂,我的风头出得太盛,妨碍了姐姐的光辉前程,她说姐姐本来有希望成为皇后,但是现在因为我,这希望变得渺茫了,她劝我收敛些,说这是为了我好,也为了慕容家好。”

“你听出了母亲这番话的意思了么?”

“当然。”方无应点头,他拿出打火机,点燃香烟,然后深吸了一口。

“她把一切责任都推在了我身上:苻坚往此处来,是因为我;姐姐当不上皇后,也是因为我;慕容家名声扫地还是因为我……她算是没有把父亲战败、族人迁至关中的事儿,也一并归咎在我头上。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定会这么干。”

“因为当时你最弱小,还看不出来么?她身份太高,却如你所言,性格太软弱,根本背负不了那么大的自责和内疚,所以才将它们系数转嫁给你。因为你是她的孩子,是她最亲近的人……”

“所以她就可以那样对待我?”方无应冷冷道,“和母亲的冷言冷语相比,我甚至愿意苻坚过来,他虽然在肉体上凌辱我,但却从没在精神上污蔑过我。我敢保证那段时间他一定很惊讶,我从未那么自觉过……我是说,……满足他。”

舒湘默默看着神色复杂的方无应,她忽然自内心生出一股强烈的感慨……

这是个多么乖的孩子!他在潜意识里听见了母亲心底的声音,于是顺从了母亲的要求,独自揽起了全部过失:既然母亲“需要”他是个坏孩子,那他就满足母亲的愿望,成为一个“淫邪”的坏男孩。

那天方无应告辞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乌云散去,点点星光洒向大地。

“今晚特别想喝酒,虽然没法喝醉。”他笑了一下,“话说得太多,会很难睡着。”

“喝点红酒吧。”舒湘笑眯眯地拍拍他的手背,“但是不要和安眠药一起。”

“哦,我还不想自杀。”方无应哈哈一笑,“纳粹的集中营都逃出来了,又怎么会死在和平年代?”

“行了,路上小心开车。”

“知道。”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舒湘回到桌前,她打开旁边的收音机,有充满愤怒的动听歌声,随着残余的淡淡烟草味道,飘入夜空。

舒湘陷入到久久的沉思中……

《附录》

小黄门:汉代低于黄门侍郎一级的宦官。后泛指宦官。

舒湘最后听的那首歌送给年幼的慕容冲,它也是本章节BGM。


第五十章 前进!前进!向着十六国!
小武的事儿,如他自己所料,并未在局里引起轩然大波,起初的别扭当然是有的,至少苏虹再不敢吆三喝四地使唤他了,她说之前不知是“词帝”驾到,有失礼仪。小武对她这话颇为不满,不过习惯这个东西的力量是强大的,还没过三天,她又开始叫小武帮她打中饭了。

“你看你,脾气太好会被人欺负的。”雷钧数落小武,“凭什么老是帮她打饭?”

“喂喂,人家可是自愿的。”苏虹不满,“我不愿闻食堂油腻味儿,呛到鼻子里就恶心。”

小武笑道:“没关系,反正也没让我多跑一趟,顺道而已。”

人家自己都这么说了,雷钧觉得他也没有继续为对方抱不平的必要了,于是只有带着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走开。

控制组的成员在对小武的帝王身份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好奇之后,集体商定,应该再搞一个迎新会——尽管小武进来都五年了。

凌涓说他们就是想找机会再搓一顿,尤其是小杨,他对自己没弄到李后主手谕一直耿耿,对小武的我不做皇帝很多年了”的解释也非常不满。

但是日常的工作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被打断,修补人工屏蔽的工程还得继续下去。

下一站,是五胡十六国。

最初的意见,是定在淝水之战结束之前。淝水之战是十六国历史的分水岭,它的前期称为“胡亡氐乱”,虽然乱得可以,但是比起淝水之战后,各民族冲突达到高峰的混乱,还稍许好那么一点点。

雷钧的建议是将坐标定在南边,不管怎么说,北方的状况太可怕了,动不动屠城、灭国,几乎找不出几天消停日子。凌涓建议备选点可以定在苻坚的前秦时期,淝水之战以前,前秦的状况还算安定,北方民间也小小的富康了一段日子。

这个决策者并不那么好当,五胡十六国的乱,超过了历史上任何时期。送过去的工作人员随时都会冒生命危险,无辜平民被杀吃掉,或者尸体堵塞河道的事情屡屡发生,就算是为了工作,也不能让人把命丢掉。

后来,为了安全系数的提升,高层批准了方无应“建议携带热兵器”的提议。

但是对于选择落脚点的问题,方无应基本上没有说话。他始终在一旁,默默听着大家讨论。后来雷钧注意到这种情况,他有点奇怪地看看方无应:“……怎么?有异议?”

“没有。”方无应很干脆地摇摇头,“大家定在哪个点就去哪个点。我的话,只要负责热兵器的安全回收就可以了。”

“你也提点想法嘛。”雷钧有些不满,“看起来像是憋了一肚子话,又不肯说。”

方无应笑笑:“我能有啥想法?五胡十六国整个就是烂摊子,一大块破布没地方下剪刀,窟窿连着窟窿,难道还想整个大褂出来不成?”

他这么说,雷钧也没法子了,他挠挠头:“我听小杨说,你挺讨厌苻坚?”

方无应一愣:“讨厌苻坚?”

“是说,他们讨论要不要去前秦时期,你表现出反感来着……”

“我是认为,前秦阶段也不见得就安全。”方无应淡淡地说,“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寻找到了万无一失的短暂平安期,就真能准确达到目的地么?如果仪器测不准,送去了别处怎么办?”

雷钧哑口无言。

凌涓放下笔,她想了想:“方队长提的这个很有可能,这一次的随机性太大,我们也只有充分从各方面来考虑了。”

“考虑越多人越吃亏,这两天头都疼。”雷钧揉揉太阳穴,“五胡十六国就是一锅粥,烂!稀烂!”

方无应笑起来:“行了,这次不管怎么说能携带枪支,就是得注意子弹的回收……”

“还是得避免开枪。”雷钧摆摆手,“一般的土匪强盗也罢了,老天爷,谁知道那颗子弹对着的是不是未来某个皇帝?原本就是个皇帝扎堆的地方……你刚说苻坚,我倒是想起来:譬如那个疯子慕容冲吧,那小子一进长安就大开杀戒……万一他的刀砍到你我头上,方队长,你开不开枪?”

方无应的脸色有些发白,他一时没有说话。

凌涓说:“还是得避免正面交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开枪——子弹会遗失的。”

方无应深吸了口气,“如果打死了,子弹还可以挖出来带走,如果只是打伤,让人带着子弹逃走,会制造虚假历史遗留。”

“那你的意思是,以恐吓为主?鸣枪示警?”雷钧看着他,“可是像慕容冲那种人,他会怕么?”

“……我不知道。”方无应挤出一个奇怪的笑,“或许一个真正的疯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那就只有往腿部打,然后把人留下来做了手术取出子弹再放走——真可怕。”雷钧一脸错乱表情,“这么说,热兵器反而成了累赘?还是尽量使用无子弹的类型吧。”

“热兵器壮的是自己的胆子,而不是杀伤古人。”方无应说,他的脸色已经恢复常态,“实在遇到危急时刻,以抢救自己人为首要目标,就算打死古人也没法子—— ”

“方队长,这……”

“不能让人工屏蔽继续毁坏下去了,一旦出现大面积破裂,古人全都会涌到现代来,那种结果只会更糟。”方无应咧了一下嘴角,“比杀死慕容冲更加糟糕——反正他早死晚死都没区别。”

于是,关于热兵器的使用底线,全体就默认方无应的意见作为了基础。

然而,在即将出发之际却发生了意外:雷钧的女儿雷蕾因为急性肺炎住院。这下子,他走不了了。

“怎么办?”队副李建国看看方无应,“小武昨天是夜班,刚打着哈欠走的,凌局得坐镇,局里没人了呀。”

他还没说完,背后被人狠狠捶了一拳!

“我不是人啊?”苏虹从他背后绕出来,手里抱着全套士卒的行头,“我去。”

“你?!”李建国看怪物似的看着她,“大小姐!你不是开玩笑吧!那种地方我们自身都难保,谁有多余的力量保护你!”

“我不需要保护。”苏虹瞪了他一眼,“小武不能去,雷钧守在医院里,我不去,谁给你们固定位置?”

李建国咂咂嘴,看看方无应,他一脸为难表情:“队长,苏虹去得了么?”

“那是要命的地方,你去,可真没多余人手保护你。”方无应表情很严肃,“我不是说着玩的,仪器控制这方面我们没有你们专业,但也不是完全做不来。”

“非常时刻才需要专业人才。再说我会用枪,小型冷兵器,短刀和匕首都能使,学过五年跆拳道,五十米泳道能来回游四趟,至于城市马拉松……呃,两年前跑过,成绩还不错。防范能力方面嘛,反正抢手机的近不了我身旁,另外我学过急救。”苏虹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实话实说,我也就这么多本事。”

方无应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好吧,自己小心。”

事故通常只在一瞬,从普及劳动安全的录像上,很多人都能看见,有的时候就是那么一小点疏忽,最终导致灾祸的发生。

整个穿越过程照例经过了极强的震荡,但是苏虹忍耐下来了,这也是为什么她不太经常出此类差的缘故,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研究表明穿越引起的震荡,对女性生理究竟有无不良影响。

但是至少,在白雾还未散尽之时,她就已经发觉哪里出了问题。

烧焦的味道。

一股强烈的燃烧物的味道,在一切尚未清晰呈现于眼前的时候,就首先窜入他们的鼻孔。随之而来的,是哔哔的燃烧声。

等到面前的一切映入眼帘时,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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