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当晚,雷钧和方无应带着李白去了食堂,让李白吃了个饱。
“你们这儿的饭食,初尝十分味美,久而久之就觉得腻。”李白说,“油盐佐料放得太多,菜蔬鲜甜都尝不出来了。”
“你说你吃个食堂这么挑剔。”方无应敲敲他的碗,“食堂是管饱的地方,你也不看看每个菜的价格。”
雷钧端了杯茶过来,放在李白面前,“三百多的明前玉露,老贵老贵的,诗仙尝尝吧。”
李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半晌,皱起眉:“你上当了,这不是好茶。”
雷钧大惊:“怎会?!我可是在商场名茶专柜买的!”
“茶质不纯,有腥腥铁锈味儿。虽是明前玉露,但其所生之地必已污糟不堪……”
苏虹上前打断他:“行了行了,再说下去,连汽油味儿都能被他尝出来。”
“现代社会污染严重。”方无应打着哈哈,“人人都挑剔,大家就喝风吃烟吧。”
“可惜了,时间不太够。”雷钧说,“不然真带他上好菜馆搓一顿。”
“何为时间不够?”李白抬头问。
“就是说,明天就得把你送回唐朝去了。”苏虹解释道,“你不是这地方的人,对吧?从哪儿来,我们还把你送回哪儿去。”
“不行!”
李白的断然拒绝,把所有人都震惊了!
“我要留在此地。”李白继续说,“我暂时不想回永王麾下,打算就在此地游览。”
“游览?!你在这儿游览个什么?”
“此地甚是奇异,和大唐风土截然不同。”李白笑嘻嘻地说,“我还没有看够……”
“唉哟我的诗仙爷爷,你不回去你想怎么着?”方无应说,“别出幺蛾子!这儿可不是你的盛唐!”
“我知道这不是大唐,你们这儿比大唐晚了一千多年。”李白慢条斯理地说,“既然闯来了此处,我就必然要弄个明白!”
“你怎么知道现在比大唐晚了一千年?”苏虹很好奇。
“我问过王胜平,又问过那名拦下我铁坐骑的官吏,他们都说,大唐已经过去了千年。”李白说,“原来烂柯山竟在此地,我万万没想到啊!”
“这儿不是烂柯山。”方无应懒懒揉揉眼眶,“诗仙,谪仙,太白同志啊,你这样让我们的工作很难开展,你这属于妨碍国家公务!”
“我觉得我呆在此地,并不妨害各位呀……”
“你根本就不是这儿的人,呆在这儿不是给全国人民添乱么?”雷钧也忍不住了,“再说,难道你想老死客乡?我们这儿可不是埋而是烧!你想烧得尸骨无存?!等到把你烧成灰,你妻你儿,他们得多难过!”
最后这句似乎打动了李白,他毕竟有妻子儿女在大唐,最后,李白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就在此呆一段时间再回去。”
“不行,你明天就得回去!”
李白非常不满地看着方无应。
“是的,你只能呆一夜。”雷钧说,“放心,我们的客栈很不错,三星水平是有的……”
“既然如此,我不想住客栈。”李白突然说,“我要和你们住在一起。”
“那怎么成!”苏虹说,“我们都各自有家的。”
“为何不行?”李白笑道,“谁家有空地,容我借宿一夜又有何不可?”
苏虹摇头:“反正我家是绝对不行的。”
小武举手:“和我一块儿住宿舍吧!呃,我今晚值班回不去,诗仙,咱今晚可以论诗通宵!”
李白一听就摇头:“不要,又论诗?难得观光一晚上……我才不干!再说你们现代人都不通文墨,写的玩意儿不通!简直糟蹋纸张气死神佛!我才不和你们论诗呢!”
“……”
雷钧却道:“你这边宿舍就一张单人床,李白这么大个子,真要过去了往哪儿塞他?难道把堂堂诗仙塞你床底下?”
苏虹听得起鸡皮疙瘩,她使劲揉揉胳膊:“不然去方无应那边吧?控制组的宿舍是上下床……”
方无应哼哼冷笑,并不答话。
雷钧见状,叹了口气:“来我家吧。不好意思没有客房,和我同一间,当然,如果你要求留下,就得戴上这个。”
他说完,拿出一个紫色塑料手环,看样子很像麦当劳附赠的运动手环。
“是什么?”
“说白了,和野地追踪大熊猫所用的仪器是一样的。”
“大熊猫?”李白好奇,“那是什么?”
苏虹拿过新闻杂志,翻开赠送台湾熊猫的新闻,指给李白看。
“啊!这个我见过!”李白说,“见过好几头,很凶悍!我跋涉蜀地时,经常看见它们的踪迹——这就叫大熊猫?”
“嗯,但是现在它很稀少了,已经成了国宝。”苏虹说,“轻易是见不到的,想见就得给银子。”
“早知如此,当日我该抓来一头……”
“可以考虑共同展览:熊猫与诗仙。”苏虹哈哈大笑,“不知是诗仙值钱还是熊猫值钱。”
“哼,还不如从唐朝来头熊猫呢!”方无应站起身,嘀嘀咕咕走掉了。
关于李白暂留的问题,凌涓最终还是同意了,主要是考虑到李白此人并无危险性,不是为逃亡以及蓄谋复仇才留下,他纯粹是出于好奇。
“他住你家,方便么?”凌涓问雷钧,“蕾蕾也在家呢。”
“蕾蕾有自己的房间,躲进去谁都不理。”雷钧说,“我也就提供个食宿,不麻烦的。”
凌涓笑道:“其实想想,也很难得——谁能与诗仙同榻?”
“我对诗人不太感冒。”雷钧耸耸肩。
“方无应为啥不肯答应?”凌涓问,“他又没家累,正好带着诗仙玩。”
“不是一类人。方无应受不了李白这种过分天真的性格,一块儿呆久了他就抓狂。”
凌涓若有所思点点头:“那算了,雷钧,你就对人家多点耐心。”
“局长,还真把人当大熊猫了?”
凌涓笑了笑,彼时斜阳愈淡,窗外人声渐起,快到下班时分了。
局里同意了李白留下的要求,但是要求将他的长剑暂时没收。
“这是法制社会,不能拿着管制刀具满世界乱跑。”雷钧将李白带到车前,自己拉开门坐上驾驶座,又从窗口看看李白,“愣着干吗?还不上车?”
“不能……不能让我开么?”
“不行。”雷钧断然拒绝,“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李白闷闷走到车旁,拉开门坐上副驾驶座:“可我会开车呀。”
“不是踩了油门往前跑就算会开车了。”雷钧慢条斯理地拽过安全带,“我问你,卡车后面那一排小灯,你都懂是什么意思么?”
“卡车?”
“禁止停车的指示牌长啥样儿,你知道么?”
“呃……”
“还有,马路中间的双黄线是什么意思,明白么?”
“这……”
“就你这样还开车呢?没把车开到树上真是奇迹。”雷钧叹口气,“把保险带系上吧。”
“为何还要系这条带子?”
雷钧干脆弯下腰,替李白扣上保险带:“你现在坐的位置叫就是说,撞车事故里最容易死亡的座位,俗称自杀座。所以哪怕你不系,被官吏们发现也是要责罚的。”
一切妥当,雷钧发动了车,没多久,老旧的富康就混入了回家的浩瀚车流之中。
李白盯着窗外,他眼神中的惊奇已经消失了,只是仍然感觉到有趣。
“喜欢这儿么?”雷钧问。
李白却答非所问:“雷兄,你刚才提到法治,是不是法家提的那个法治?”
“不太一样。法家重刑,严苛寡恩,现代刑罚除死刑外,没有肉体折磨。另外,古代法家是不许民议法的,现代则人人可议论法律。古典法家轻民愚民,现代嘛…… 总比那时候好一点了,剩下的,今晚你自己看书吧。”
“雷兄,你家有何人?双亲都还在么?”
“父母不在此地,在西安。我嘛,好多年没回去了。家里有个女儿,今年十五岁。”
“哦哦,嫂夫人也在家?”
雷钧不语,过了会儿,才道:“她杳无音信好多年了。”
李白看他神色沉郁,也不敢再多问。
到家,蕾蕾已经回来了,她有些诧异地望着父亲带回来的李白,目光主要集中在李白盘起来的长头发上。
“是我朋友,搞艺术的,今晚借住咱家。”雷钧低头换鞋,又给李白找了双拖鞋。
雷蕾在一边咧咧嘴:“呃……叔叔好。叔叔贵姓?”
“呃,我姓……”
“姓李叫李小白。”雷钧打断李白的话,“所以你就叫他‘小白叔叔’——别笑!懂点礼貌。”
蕾蕾一脸强忍,倒是没笑出声来。
“还有,蕾蕾,小白叔叔从乡下来的,很多事情都不明白,问到你就耐心解答,不许嫌烦。”
雷蕾终于笑出来:“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在路上,雷钧就叮嘱过李白,不许告诉外人他是唐朝人,“这是机密,如果说出去会引起很大的麻烦。”他十分严肃地说,“就算是我女儿,也不能将真相告诉他。”
彼时,雷钧还未想到过,他擅自改动李白的名字,对喜欢蜡笔小新的女儿来说,有多么不妥,因为那晚上作业做完之后,雷蕾竟然真的会去看蜡笔小新。
所以,直到李白告辞,他始终对自己竟和一条狗同名而耿耿于怀……
第三十二章 小白也有战败时
客厅里,花瓣形状的吊顶灯温柔的投射下一圈浅浅的橘色光晕,三个人的晚餐桌,两大一小,全都用万分期待的目光盯着中间的火锅盖。
“天还没冷就吃火锅,好像早了点……”雷钧咳嗽了一声。
“已经深秋了,早什么呀?”蕾蕾站起身,把佐料和酱汁分别倒入三个碗,又分好了香菜,“小白叔叔,如果觉得味道不够就自己加。”
“多谢!”李白兴致很高,“好久没吃羊肉了!”
“先说好,不一定让你满意啊。”雷钧笑道,“如今的食物不比当年,总会有点污染的,奶粉有污染,蔬菜有农药,肉有注水……”
李白一副听不明白又很想明白的表情。
“唉呀不要讲这些了爸爸,精神压力大了更容易长癌。”雷蕾盯着锅里的汤,一看见翻泡,赶紧动手,“开锅了,放东西!”
“好久没三个人吃东西了。”一边涮肉,蕾蕾一边嘟囔着,“上次是拉了小武叔叔来过年,今年过年,又不知道能拉谁来。”
“吃了饭赶紧去做功课。”雷钧打断女儿:“期中考试名次别再掉下来。”
雷蕾一听这话,忽地把碗往前一推!
“我不吃了!”
李白和雷钧都怔了,呆呆看着她!
“烦不烦?!你烦不烦啊?!吃个饭就说考试考试,叫人吃什么都没胃口!”
小女孩一通尖叫,做父亲的感觉面子顿失!
“雷蕾!客人在这儿呢,你还叫那么大声!”雷钧将筷子重重放在桌上,“有没有点礼貌?!”
女孩笔直坐在座位上,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
李白有点看不过去,他拽拽雷钧袖子:“小儿女总有娇嗔之时……”
“把筷子拿起来,继续吃饭。”雷钧的声音很低沉,里面隐含着警告的味道。
雷蕾瞪了父亲半晌,终于还是捡起筷子,一声不吭地吃东西。
见女儿这样,雷钧有点心软,他想了想:“我知道,初三压力很大,你心里烦。但是蕾蕾,尽量不要把火发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那你叫我把火发谁身上?”蕾蕾恨恨地说,“发到帕斯卡身上?牛顿身上?还是李白身上?”
雷钧清清楚楚感觉到身边的李白打了个嗝,并且他断定李白并未吃饱!
“……特别是语文,如果教科书改革,我坚决要求删除两个人的文章,一个是鲁迅一个就是李白!鲁迅就不提了,至少他写的字儿我都还认识,句子我也都懂,就是段落分析很要人命,可是李白呢?天哪!那个什么‘海客谈瀛洲’,别说背诵,就算读下来都会断了气……”
“雷蕾!”
雷钧一声暴喝,把女儿吓了一大跳!
雷蕾眨了眨眼睛,茫然望着父亲:“……怎么了?”
眼看着雷钧要发火,李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雷兄,没事没事。”李白一面按住发作的雷钧,一面冲着雷蕾干笑,“继续说,继续说。”
雷钧情急,“你还叫她说什么啊?!”
“怎么啦?怎么就不能说了?”一看客人帮着自己,雷蕾倒来了劲儿,“又没说错,我真搞不懂,李白没事儿写这么长的诗干吗……”
“呃,也许是因为,他觉得他看见华夏景色壮美,所以……”
“景色壮美没问题,可他干吗写那么长?”蕾蕾一句也不饶人,“就那个海客谈瀛洲,你看看,裹脚布似的,我到现在连标题都忘了……”
“梦游天姥吟留别。”李白一脸低头认罪的沮丧表情。
“哦对,就这个,还不是啥壮丽景色呢,就他做的一个梦!天啊一个梦!真气人!这家伙做个梦都要害人!”
“可这个梦也很美……”李白努力分辨,他都快哭出来了。
“梦他写那么老长干吗?再美也是梦,再美也是瞎编!”
“蕾蕾!”雷钧实在听不下去了,“实话告诉你,这位是…研究李白的专家!”
李白茫然看着雷钧:“……专家?”
雷蕾大张着嘴,脸上惊讶和尴尬同时出现!
“人家一直在研究李白,最迷他的诗,你却跟人家说李白不好,这多伤人哪!”雷钧觉得自己已经顾不上李白的面子了,他现在最想挽回女儿丢掉的面子。
“啊……是这样啊……”
“就像你是张靓颖的粉丝,好,人家偏在你面前说张靓颖的坏话,你心情如何?”
被父亲这么一说,雷蕾的脸又红了,声音也放低了,“这个,对不起,其实……李白也不是那么糟糕的……”
李白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怏,他摆摆手:“没事,是太长了,我……他也没想到会有那么长。”
“不,其实不怪李白的,小白叔叔,李白很好。”雷蕾赶紧说,“关键得怪中学课本。”
“何为中学课本?”李白转头迷惑地看着雷钧。
“呃,现在的孩子读书有必须学习的科目,而在这些必须学习的科目里,就有你……你研究的李白的诗。”雷钧解释道。
“那……这中学课本该是哪些孩子念?”
“十二岁到十八岁。”雷蕾说,“就这个年龄的来念。”
“全天下的孩子都得念?!”
“外国的孩子我不知道,唔,不过我们老师说,李白的诗也被翻译成英文,外国孩子估计也知道吧?”
“那还是全天下的孩子都得念了?!”
“呃,反正全中国的孩子是得念。”雷蕾说,“而且不光念这一首,前前后后加起来,怕是得几十首。念了还得分析,分析李白当时想了啥,为啥要写这首诗,诗的意思,用典有哪些,每个字怎么念,还有他的境况如何……哎呀麻烦得要人死!他写诗的时候想什么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李白肚子里的蛔虫!诗很好我承认,可是我们学生吃不消啊。”
“呜呼,哀哉……”
雷蕾说到这里,眨眨眼凑上来:“小白叔叔,你既然研究李白,那你肯定经常写学术论文吧?你就在你的论文里反映反映,就说李白有些诗太长了,小孩子其实读不懂的,干脆去掉,咱改《哈利.波特》好不好?”
“……”
到了如今,雷钧已经不知该如何收拾这残局,他现在深深觉得,把李白带回家,是个特大的错误!
第三十三章 诗仙也受不了砸砖
晚餐之后,雷蕾去做功课,雷钧在厨房洗碗收拾餐具,他把电视打开,又教给李白用遥控器的法子,但是李白的兴致似乎并不太高。
等到雷钧从厨房出来,就看见李白对着《新闻联播》正发呆呢。
“想什么哪?”雷钧笑道,“还在关心国家大事?”
李白的眼睛盯着电视机,半晌,才慢慢说:“雷兄,为什么连小女孩儿都要背我的诗?”
雷钧一听着了慌,他赶紧转到李白面前:“喂,你可别乱想啊!小丫头随口一句话,你怎么就上心了?”
“是她说的,天下的孩子都得背我的诗,为什么天下的孩子都要背我的诗?背不上来是不是还得打手板?为何要如此?我写诗不是给孩子打手板的……”
“没打手板!现在没那规矩啦。”雷钧赶紧解释,“小白,你听我说,这事情里存在着很大的误会……”
“反正天下的孩子得背我的诗,是不是?”
雷钧愣了半晌,艰难地点点头:“这个……的确,别说雷蕾,就连我也是背着你的诗长大的。”
李白惊讶地看着雷钧!
“但是小白,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是很喜欢你的诗……”
“可是孩童们背我的诗背得很苦,我那些诗也不是写给他们看的,又不是《诗经》、《尚书》,他们背我的诗干吗?”
“孩子们现在早就不背诗经了,除了关关雎鸠那四句。”雷钧说,“现在中学课本的古诗,主要是以你的,杜子美的,白乐天的诗为主——哦白居易你不认识,他比你晚很多年——反正就是唐代诗人三大家。小白你居首位,你是诗仙啊,当然会有大量作品选入中学课本。”
“又是中学课本……”李白皱眉道,“好好的经史子集不读,读我的诗又有何用?”
雷钧解下身上围裙,笑了:“经史子集?你也太高看现在的孩子了。他们连你的诗都读不明白,哪里有那本事去读经史子集?”
“既然完全不知其意,为何要读?”李白一脸真诚,“我写那些诗,心中畅快得很,万万没想到,天下的孩童却为我的诗郁闷烦躁,往后我再不写了!”
雷钧一听,大惊失色!
“喂喂!别开玩笑!什么叫你不写了?”
“再不吟诗了。有诗也憋在肚子里,不写出来,免得祸害天下孩童。”
“唉哟我的诗仙!你这不是要让我当民族罪人么?别!你千万别!这样吧,我叫雷蕾来给你道歉……”
李白一把拉住雷钧的胳膊:“你要作甚?!不关她事啊!”
“都是她抱怨得你不写诗了,不让她道歉怎么行?!”
“就算她道歉,我也不写了。”李白赌气道,“我不愿孩童们因为我的诗,终日不得开心颜。”
雷钧无奈,他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其实,小白啊,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他轻言细语地解释,“孩童不用功,不爱读书,这是天性。就算没有你的诗,还有杜子美的,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那‘八月秋高风怒号’,多长的诗啊,我整整背了三天。”
“哦?”李白瞪大眼睛,“这诗,我没听他提起。”
“那是后来他写的,”雷钧笑道,“你有所不知,他到了年迈,诗作得比壮年时候更好了。”
“是这样啊……”李白神色有所缓和,“子美为人严谨至诚,我知他来日必能成大器。”
“所以说,没有你的诗,也有他的诗,没有他的诗,也有孟浩然、骆宾王的诗,后头还有李煜、李清照……不喜欢读书的孩童们,什么时候都是郁闷的。”
李白的脑袋略略一低,不吭声了。
“我并不是因为你在这儿才要称赞你。”雷钧说,“小白,整个中华文化史,如果把你刨去,那就不完整了,不管愿意不愿意,事实上你已经代表了整个大唐乃至整个中国,普天下的百姓,他们记不住大唐几位天子的名字,记不住朝代的更替、宰相的去留,可是他们记住了你和你的诗,你想想,就连王胜平,那个只读了几年书的贫困县农民,连他都知道你——不然也不会拿你的名字开玩笑,到了现在,你还觉得自己的诗不重要么?”
听了雷钧这一番话,李白沉吟了很久。
“虽然雷兄你这样说,但是近来我作诗的心也大减。”
“哎呀你这人……”
“我想,暂时我还是不要再作诗了。”李白说,“我所知甚少,特别是来了如今这个年代,多看多听,胜过作诗。”
雷钧无法,只得点点头:“只要别弄得再也写不了诗就行。”
“雷兄,我写不写诗,真有那么重要?”
雷钧叹了口气,他扬起脸,想了想:“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我叫郭德纲。”
李白怔怔看着他:“郭德纲是谁?我最后一句不是那么写的。”
雷钧哈哈大笑!
“好,我错了,刚才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你的诗,连郭德纲的相声都会变得没趣——先别管郭德纲是谁,等会儿我再给你介绍他。其实我是想念: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李白把诗念到这儿,说,“这是我在宣城期间,饯别秘书省校书郎李云时所作。”
“嗯,我知道,”雷钧点点头,“这是你所有诗里面,我最喜欢的一首。”
李白笑了笑,他的笑容看起来有几分骄傲,但是却没说话。
“我很喜欢这首诗,大学时候心情苦闷,常常念起它,总觉得特别暖心,特别通透。”雷钧说,“我本来不是学文的,早期只是个不通文墨的工科生。”
“工科生?”
“呃,简单的说就是个手艺略高的工匠。”雷钧笑了笑,“一个工匠,明白么?根本算不得什么文士。但就算是个普通工匠,你的诗也照样能打动这些人的心。你说得没错,孩童很难懂你的诗,可孩童终究是会长大的,等到他们大了,自然就知道了诗的好。”
说完,雷钧站起身,拽了一下李白:“行了,先不说这些,我来教你用浴室。”
第三十四章 去往天牢的探险
明月高悬,天街如洗。
入夜不久,寂静的宫门外,雨已经停了,只剩下泛着青色的一条官道从宫门口前延伸,好像要铺到天边。
长安右门外,有几个人影趁黑来到近前,其中一人似乎是领队,他略迟疑片刻,四面望望,示意其他人安静。
“苏虹,上吧。”
话音落了,从人群里走出一个小个子,只见那小个子抬手,轻轻扣了扣宫门。
大门上,一扇小门吱呀而开,有低低的声音传出:“谁啊?”
“将军,是里面的人。”那人答,“小的是王承恩王公公手下。”
那人声音细弱,门里的人走出来,月光朗朗照着,看得清叩门之人面容清瘦、身形矮小,好似二十不到的少年。
察觉到叩门的是个小太监,守门的将军才放缓了声音:“你这位公公,怎么半夜要闯皇城?”
“我为王公公外出办事,刚刚回来。”小太监从身上掏出块东西,递了过去。
那坐更将军伸手接过来,是半块铜牌。那铜牌正面是半个背面数码是五十二。坐更将军从自己怀里掏出半块铜牌,和那交来的半块一凑,正好是一个完整的
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铜符”东四个字号,是特许的入宫禁的通行证。
一看铜牌没问题,坐更将军赶紧把门打开,让那一行人进来。他没点灯,月光如银,除了打头的小太监,其余几人身形都有些高大,但是没一人有胡子——明显是一群太监。
王承恩是皇上身边得宠的大太监,既然是他的人出宫办事,几乎没人敢过问。
坐更将军放进人来,没敢多嘴,只是指点属下将这群人送进宫去。重重宫门,处处请钥,一路只听脚步声,送人的人固然不敢问,进宫的这群人,竟也没一个出声的。
走到大殿跟前了,小太监一拱手。
“多谢大人相送。”
值更的人恭敬回礼,转身去了。
等到他人影消失在远方黑暗处,苏虹才大大吐了口气:“……我的汗都下来了。”
“怎么样?装太监不难吧?”方无应笑了笑。
“难是不难,就是没底——没有和太监一同生活,缺乏足够信息。”
“习惯就好了。”
“这话说得……”
“苏姐打扮起来还是蛮像少年的。”小于打趣道,“只要不细看脸上的化妆粉。”
“死小子,不说最后一句你会死呀?!”
方无应一摆手:“行了,废话少说。开始分配任务。”
几个人的神情立即严肃起来。
“我和李建国还有小陈去懋勤殿,拖拖拉拉足足半年,明天就出最后结果,这位勤奋的少年皇帝今夜不会那么早睡觉的。”方无应抬头看看对面宫殿,里面灯火闪烁,“其余人,去天牢。苏虹,你也跟去天牢,但你一定要万分小心,出了事,可能没人顾得上你。”
“没事,我配了刀。”苏虹按按腰间,“不要小瞧我五年的训练度。”
小于忍了半天,还是问:“队长,你觉得嫌犯去哪边的可能性更大?”
方无应没有立即回答,他仰起脸看看四周,静悄悄的,已经入冬,小虫断断续续的鸣叫都听不见了,只有遥遥处传来的梆子声,那调子听起来如泣如诉。夜色渐渐浓重,一轮黯红色的圆月挂在了皇宫的飞檐上。
“照现在的情形来说,他去天牢,也不见得就能把人救出来。躲不躲得开重重看守是一回事,人家信不信他,跟不跟他走又是另外一回事。比起救人,直接去砍罪魁祸首的脑袋,岂不更容易泄愤?”
“队长!你这么说,嫌犯应该会去乾清宫了?!”
“只是这么推断而已。”方无应说,“不管结果如何,我们必须确保犯人在监,大牢无恙,天子在朝,皇城无恙。”
方无应的声音很沉,大家都知道他这么说的涵义何在。
只因为今夜他们所要做的事情,对任何一个有恻隐之心的人来说,都是很难忍受的。
跟在小于他们只顾着飞奔,苏虹觉得气有点上不来。小于看了出来,他招呼剩下两个队员放慢脚步,这一来,苏虹倒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刻意等我,我会跑快一点的。”
“没事儿,苏姐,也许天牢没动静,那我们就根本不用进去了。”
苏虹喘了口气:“那是最好。那个叫许延州的,是技术部的骨干?”
“都这么说,而且据调查,人际关系不算太好。”小于停了停,“他这次擅自离岗,私自使用仪器穿越,我们问了他好几个同事,都不清楚他可能去哪朝哪代。”
“是怎么发现他来这儿的?”
“查他在市图书馆最近的借阅记录。”小于低声说,“《碧血剑》他借了三次,其它的书包括《大明日落》、《明史》、《正说明朝十三帝》以及如今最火的《明朝那些事儿》,另外,还在他的宿舍里找到了笔记本,里面记满了明朝末年每一次大战役,时间,地点,指挥者,人数……”
“难怪方无应一回局里就要我查果然漏洞在此处。”苏虹皱了皱眉,“怎么回事?最近都和大明朝干上了?上次去杀吴三桂那位,到现在还在牢里蹲着呢,这个许延州,虽然是搞技术的,难道不知前车之鉴?”
“这大概就得怪当年明月了。”小于笑了一下,又说:“而且许延州这种宅男有时脑子一发昏,容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说完,他一抬头,“天牢到了!”
黑压压一片低矮建筑,灯火闪烁。苏虹他们摸到近前,却不见守卫。
“人去了哪里?”小于满怀疑惑,低声道,“莫非……”
疑团顿时在每个人心中盘旋:难道许延州已经来过天牢?!
小于率先冲进天牢!走了还没两步,就被倒地的人给绊住。
“麻烦了!他真动了手!”另一个队员弯腰查看,“……不对,还有热气呢。”
“没死呢,”小于仔细观察了一下倒地的狱卒,“是微型麻醉针。看来许延州准备得挺充分。”
他们几个继续往里奔,一路竟连着看见五个倒地不醒的狱卒。虽然没有一一去试探,但大致估计,都是被从现代闯来的那名技术人员许延州,给用微型麻醉针放倒的。
就这么毫无阻拦地一路冲到了天牢深处,狱卒虽然没再出现,监牢中的犯人倒是被这群闯进来的“太监”给惊醒了,纷纷扒拉在铁栏里往外瞧。
“……怎么又来了?”有老者问,“尔等是何人?”
苏虹一个警醒,她赶紧奔到那老者跟前:“老丈,你刚刚说‘又来了’,是怎么回事?”
老者身上污糟不堪,血迹斑斑,带着喘的声音像风箱,他指指那里面:“一刻之前,有人也这么闯进来,啧啧,真有人敢冒死闯天牢!”
苏虹大惊:“……已经进来了?!那人在哪里?”
“又出去了。”老者指指外面,“我见他一直闯到那最里面,后来又像是与谁争执,听不太清,过了片刻,那壮士又急匆匆闯了出去。”
“怎的无人拿他?!”苏虹问完,突然想起来,狱卒全都被放倒了,连个报信的都没有,外界甚至不知道天牢出了事儿……
她平了平情绪,把声音放缓:“老丈,我们和刚才那人,不是一伙的。”
老者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了她的穿戴。
这位公公,你们是来拿人的?”
苏虹摇摇头:“不是来拿人,我们是来找人——袁崇焕袁大督师,您知道他被押在何处?”
老者这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刚才那位壮士,也是来见督师的?”
“恐怕是的。”
老者沉吟片刻,伸手指指那最里面:“听说,就押在最里面一间。”
“多谢老丈。”苏虹道,“敢问老丈尊姓大名?”
“老朽钱龙锡。”
苏虹一愣:“您……您是那位被诬告受督师贿赂的内阁钱大人?”
老者神色大变:“公公怎知我是被诬?”
“说什么您收了他万两马价银……”苏虹怜悯地笑了笑,“督师若有那么多钱贿赂您,又何至于家贫如洗?”
老者听此言,已然哽咽。
“钱大人,放心吧,您的命不会丢在这里,我告诉您一句:您活得比大明朝还长呢。”苏虹用手轻拍铁栏,“小的有要事在身,改日再谈。”
顾不及看钱龙锡惊愕的表情,苏虹和小于他们往天牢最里层奔去。
深深的天牢里,污浊的死亡之气缓缓流动,没见狱卒,只有壁上的火焰还在燃烧,一路上,他们听见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
那是犯人们的声音,他们很久不见同类,一看到人影闪动,便狂吼乱叫,他们的嗓子嘶哑难听,有的被拔光了牙齿,却还在用磨破了皮的上颚,咯吱吱啃着栏杆。
那是几百年前中国最阴森的地方:被东厂西厂和锦衣卫折磨得不**样的犯人们,都被关押在此处,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政治犯,甚至百分之九十都曾高居庙堂,然而某日一言不慎,得罪了龙椅上的人,就被扔到了这里。
“知道我想到什么?”苏虹用颤抖的声音悄然说,“我觉得我是史达林,正要去见莱克特博士。”
“《沉默的羔羊》?苏姐,你是第一次来天牢吧?”
苏虹点点头:“很不对的比喻,但我现在只能想到那电影。”
“习惯就好了,真的。”小于声音沉沉地说,“解放前的重刑犯,都是这么活的。”
“……解放前。你这跨度太大了。”
“我真这么想。”小于低声说,“一想到几千年来,这个民族一直保持着这么黑暗的地方,我就觉得头皮发麻。”
“基督山伯爵也被关押在紫杉堡。”苏虹说,“虽然是大仲马的小说,但也有写作原型。”
“唔,或许人类的天性里就有这么黑暗的所在。所以才在现实中,显化出这么一块地方。”小于说到这,停下了脚步,“应该是这里了。”
另一名队员取下了墙上的火把,将它递给苏虹。
擎着火把,苏虹来到牢笼前,她大惊失色!
牢笼竟是大开的!
她失声道:“完蛋!袁崇焕跑掉了!”
然而,苏虹的话音刚落,从牢房深处,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袁崇焕未曾离开。”
那声音,又低又嘶哑,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慢慢走近,苏虹高高擎着火把,她看见,从黑暗深处走出一个人。
大明朝,崇祯年间,让满人闻风丧胆的战神,那个将努尔哈赤送进地狱的人……
于是,苏虹就看见那干黑瘦小的中年男子走到她面前,微微一笑,道:“老夫便是袁崇焕。”
第三十五章 荣华我已知庄梦
那年,他四十七岁。
和史书记载的一样,他看起来瘦小干枯,甚至不知是天生,还是因为半年的牢狱之灾所致。但是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督师……”
苏虹一句话脱口,后面的,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小于有点惊讶:“……督师,您没逃?”
“逃?逃去何处?”袁崇焕不太在意地拂了拂衣袖,“都是大明疆土,牢中和外面一样。”
苏虹好歹回过神,她暗自捏了捏拳:“督师,刚、刚才……是否有人来找过您?”
袁崇焕点点头:“有名壮士刚刚来过。自称来解救在下,要在下同他一道出天牢,去异邦。”
“那……为何督师依然在此啊?”苏虹颤声问。
“去了异邦,袁崇焕就不是袁崇焕了么?”他笑笑,“离了天牢,大明军法难道就不存在了么?”
“督师,你是被冤的!天下人都知道……”苏虹说到这儿,忽然顿住。
天下人知道袁崇焕是冤,可那是后世,当时的明朝百姓被关外满族人的反间计哄骗,个个视他为乱臣贼子,甚至对之怀着食其肉寝其皮的恨意。
这时只听袁崇焕淡淡道:“我大明,没有在监脱逃的督师。”
苏虹无语。他们本来是来查看天牢,以防现代人劫狱,如今天牢大开,袁崇焕却根本不想离开,这倒显得他们的行为多余了……
“苏姐,现在我们怎么办?”小于问。
苏虹沉默片刻,道:“守在这儿,防止许延州再返回劫人。这期间等待消息。一旦那边得手,就集合收队。”
“是!”
“另外……”苏虹转过身,看看大开的牢门,她欲言又止。
袁崇焕看出了她的意思,他走过来,伸手拽住铁门,“咯吱吱”将门关上。
“烦请各位,把牢门锁上。”他在铁栏里看着苏虹和小于,“钥匙还在锁眼中,请交还给狱卒。丢了钥匙,他们也有杀身之祸。”
苏虹看看小于,后者咬咬牙,上前锁了牢门,又将钥匙拔下来,扔在昏迷不醒的狱卒身上。
苏虹走到牢门前,她的手指握住铁栏:“……督师,您真的……真的不想逃?”
“为何要逃?又逃去何处?”
苏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督师!眼下不是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我这就替您想办法!咱们先离了此处!只要您同意,咱们……”
小于听她话里有话,他大惊失色:“苏姐?!你想干吗?!”
还没等苏虹回答,袁崇焕便轻轻摇头:“老夫不同意。”
苏虹哑口无言。
袁崇焕又仔细看看她,却面带疑惑:“你这位公公,是东厂的,还是西厂的?以前老夫未曾谋面……”
苏虹一怔,她低头从怀里掏出面巾纸,轻轻擦拭掉脸上的化妆粉,这才抬起脸,又笑了笑:“督师,我不是太监。”
袁崇焕盯着她,火把光芒的映照下,苏虹五官眉眼的女儿之态逐渐显露出来。再加上她刻意掩饰的柔细嗓音终于暴露,仔细一看,分明是个女性。
“……原来是位姑娘。”袁崇焕的声音听起来很惊奇,“恕老夫眼拙。”
“我一开始,也没认出督师来呢。”苏虹笑笑,“和画上画得不一样。”
“何处看到我的画像?”
苏虹欲言又止,袁崇焕倒是笑了笑:“后世将老夫画成了什么样子?莫非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
小于他们大惊!
“督师,督师怎……怎知后世的事情?”
他伸手指指苏虹他们:“你们几位不就是后世来的?刚才那位壮士就是这么说的。”
“我靠!”小于低低骂了一句,“许延州怎么那么轻易就暴露了身份?”
“他大概也没办法。”苏虹道,“不和督师说实话,督师不会信他。”
她说完,又看看牢里的袁崇焕:“督师,您信了他的话了?”
“原本是不信,但我见他三尺之外抬手取人性命,疾如闪电,竟似鬼魅……”袁崇焕想了想,摇摇头,“老夫在军中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身手,但他说他并未取人性命,只是让他们昏过去——这不更是匪夷所思么?”
“他的确没有伤狱卒性命。”苏虹说,“我等刚刚查看过,都还活着。”
“你们是……一路的?”
“是一处来的,但不是同伙。”苏虹想了想,“勉强来说我们是官,他是贼。虽不太恰当,大致如此吧。”
袁崇焕点了点头:“想必你们是寻着他的踪迹到此的?”
“是。所以起初我们担心他……呃,他会掳走督师。”
袁崇焕大笑:“掳走老夫?”
“督师,您为何不肯跟他走?”
“一走了之,崇焕岂不坐实了通敌之罪?”袁崇焕淡淡地说,“苟且偷生于异乡,非我所想。”
“那……您的打算是?”
“老夫无任何打算,也不觉得应该有什么多余的打算。”他看看苏虹,却叹了口气,“原本是想通了的,你们一来,老夫倒是生了一肚子疑团。现在成了死而不明。那壮士说他不是大明的人,又讲了一番不知所云的话,还给老夫看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但你们怎可能……怎可能从后世而来?”
苏虹深深吸了口气,她挨着牢门在泥地里坐下,盘起腿:“督师,既然您不肯逃,眼下又暂时无事,有什么疑问,就尽管问我吧。这也是我唯一能为您做的事。”
小于在旁大惊:“苏姐!这不行!……”
“什么不行?”苏虹回身怒目而视,“他明天就死了!知道或者不知道,对历史又能有多大改变?”
“可是按照规定……”
苏虹平了平喘息,淡淡道:“小于,许延州已经破坏了很多东西,他给出的信息已经打乱了袁崇焕原始的心理状态,如果让他这么糊里糊涂去死,天知道明日行刑会出什么事儿,我们得做点补救。”
小于听她这么说,便不再阻拦。
“真的问得么?”袁崇焕瞧着苏虹。
苏虹苦笑:“我捡我能回答的给您解答。”
袁崇焕沉吟片刻,道:“那好,刚刚那壮士说,满朝文武没一个忠心的,这话我却不信。姑娘,你知道老夫死后,辽东铁骑会落在谁手中?”
“在祖大寿的手上。”苏虹道,“最近的消息,他收复了已失的永平、遵化。”
“是么?!”袁崇焕面露喜色,“那后来呢?”
“后来……”苏虹一脸苦涩,“他……结局不好。”
“怎么?战死了?”
“……降清了。”苏虹低声道,“督师,祖大寿……降清了。”
漫长的沉默,袁崇焕的手指死死抓住铁栏。
“原来是这样。”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满怀苦涩,“去了一个祖大寿,也还有别人——洪承畴如何?”
“……也降清了。”
袁崇焕脸色大变!铁栏发出咯咯轻响!
“怎会全都降了清?!皇太极他……”
“皇太极用尽手段,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人心不坚。”
又一阵死寂,在一旁的小于觉得呼吸都不畅快了。
过了一会儿,袁崇焕微微叹道:“我听闻,祖大寿有一甥,今年十八。都说他骁勇善战,少年时便勇猛救父,忠心可嘉。虽然他舅父降清,可这孩子……”
“督师,您说的可是吴三桂?”
“正是。他又如何?”
苏虹的表情,似哭似笑:“……十多年后,正是此人洞开山海关,引得清兵入关——督师,求您问点别的吧。”
袁崇焕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
“还有谁?”
“督师,这……”
“还有谁降清?!”
“……”
“说!”
苏虹只得低头道:“……尚可喜,耿精忠,施琅,孔有德,李永芳,马光远。”她说到这儿,摇摇头,“督师,数不完哪。”
小于担心地看着袁崇焕,他觉得对方的脸色已近似死灰。
“……就、就没有不降的?”他的声音发颤。
“有!肯定有的!”苏虹忽地站起身,她手抓铁栏,“史可法!夏完淳!孙承宗!还有您部下的何可纲,对了……左良玉也没降。”
“老夫知道左良玉他们,但是前面二人……”
“如今他们还年轻,没出头,不知名。”苏虹道,“督师啊,就算最后降清的那些,如今……也都还忠心耿耿,没生过一丝投降的念头呢。”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袁崇焕慢慢点头:“如今,他们还是大明的臣子。”
“督师,您凭一己之力是不能扭转乾坤的。到了如今您还惦记着这些?”苏虹劝慰道,“大明朝烂成了这样,就算再多十个督师也救不回来。”
“姑娘,我问你一句话……”
“什么?”
“大明朝……还有多少年?”袁崇焕的神色有些惴惴,“刚刚那位壮士竟……竟说,剩不了几年了,还说什么后头就是鞑子的天下。”
“这个烂舌头的许延州!”苏虹暗自咬牙,她又深深叹了口气:“督师,您是问,如今这位天子还有多少年好活?”
袁崇焕颤声问,“莫非……他是末代之君?!”
“正是。”
接下来,又是闷得人简直要窒息的沉默,时间稍一长,沉默生出又长又细的疼痛,恰如黑暗中悄然探头的豆芽。
然后,苏虹听见袁崇焕干干的声音:“……到底还有多少年?”
“十四年。”苏虹答。
“是……鞑子?”
“是李自成。”苏虹解释,“就是‘闯逆’。李自成大军攻进了京城,咱们的圣上……就是这位崇祯皇帝,手刃公主嫔妃,后在煤山自缢身死。再之后,福王之子朱由崧于南京即位,史称南明,也只延续了十多年。”
“竟不是满人,陛下他……”
“督师呀,”苏虹见袁崇焕伤感,慌忙道,“今日他冤杀督师,来日他自缢身死,焉知不是轮回报应?”
“这么说来,当日我冤杀毛文龙,也应在今日了?”
苏虹和小于相对无语。
牢房里,寂静无声,只听火把“哔哔剥剥”的声音。
然后,他们就听见袁崇焕,用沉重的调子念了两句诗:
“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
苏虹将接下来的两句念了出来:“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
她念到这儿,看看袁崇焕,“督师,您自己说荣华如庄梦,大明朝也合该有末世一劫,满人兵精将良,皇太极又有作为……”
“姑娘莫非是为满人说话来了?”袁崇焕声音凉凉地问。
苏虹一愣,苦笑:“我为满人说什么话?就算开头几位君主再有作为,也挽救不了它大清朝的末路——督师,那是最后一茬皇帝了。”
“什么最后一茬?”袁崇焕一时未听清。
“李闯进京城没几个月便被赶了出去,皇位没坐稳哪,您倒是不用太操心他。”苏虹耸耸肩,“接下来的大清,延绵三百年,最后还不是灭了?”
“灭了?”袁崇焕听见敌人的坏消息,似乎来了精神,“是谁为我大明复国?”
“没谁为大明复国,督师。”
气氛古怪起来,小于拽了拽苏虹的袖子,示意她小心说话。
“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苏虹用温柔轻渺的,好像催眠一样的调子说,“再过个几百年,这世上便没了皇帝。没了大明,也没大清,什么都没了。吾等过来的那个后世就是那样。”
“没有皇上?!”
“没有皇上,没有后妃和朝臣,谁也不必效忠谁,不必跪地叩拜谁。人读明史,如读唐史宋史。世道最终变成了那样,督师。”
“……苏姐!你和他说这些干什么?他会糊涂的!”小于低声埋怨。
“他不会糊涂,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一定比什么时候都更清醒。真受不了这些他就不是袁崇焕!”苏虹坚决地说完,又扭头看着袁崇焕,“袁大督师啊,世事难料,您简直想不到天下会成什么样子,可就算您想不到,它也照样发生了。您控制不了,谁也控制不了,世道的变化,不归人控制,咱们都只是小小的人,不是神 ——您……明白了么?”
她的这番话,对袁崇焕而言,无异于当头棒喝!
过了好半天,长久得好像一个世纪那么久,袁崇焕终于缓缓点头。
“……佛经有云: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老夫之前总想不明白,如何被割截身体时,依然能无我相,当时只道佛法无边,非常人所想……。”
苏虹知道,袁崇焕说的是《金刚经》里的故事。
佛祖前世做忍辱仙人时,于修行路上被暴君歌利王用污名所囚,身躯被以关节为点,一段段切开。但因为他是被冤的,所以最终躯体又合拢复生。
苏虹心里一动!割截身体……这不正和明日袁崇焕将要受的酷刑差不多么?
“可如今听姑娘这么一说,老夫却懂了。”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神色,他看起来,又迷惘,又安详,“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老夫日日所思所想的,也不过是明日一劫。之所以会去‘想’,是因为,心有住。”
苏虹和小于全都讶然!
“督师,如何能无所住心?”苏虹小心翼翼地问。
“心本为空,何来所住?”袁崇焕回答,刚刚一秒钟之前他脸上的迷惘,已经完全消失了。
这几乎是在打禅机了。
然而谁都看得出,不知何故,袁崇焕的心理状况在短时期内,突然发生了惊人的巨变!
但苏虹尚陷在不解之中,她低头想了想,又道:“其实,督师您有所不知,吴三桂、洪承畴之流,虽得以长寿,却为后人所不齿,进了贰臣史册;相反,后世几百年来,一直有人为您守墓,世人皆知您是大英雄,真国士。连小儿郎都记得您的功绩。”
“记得我的功绩?明明是劝我放下,姑娘你自己却放不下了?”袁崇焕忽然笑了笑,“袁崇焕、洪承畴,此间皆是虚影,身既无物,何况于名?”
苏虹惊讶极了!
她怔怔望着袁崇焕,良久,才艰难道:“是。法犹如此,何况名、相?恭喜督师,证得大道。”
她的笑容,又悲哀,又释然。
第三十六章 边缘少年朱由检同学的困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如果有实时监控的镜头,一直跟随着这两队人马,我们会发现另一队遇到的事情,戏剧化程度绝不亚于天牢里的那群人。
懋勤殿内,灯火通明,所有的人,呆若木鸡!
每一双眼睛,都定在了倒在地上的那名太监身上,他是用一种极为别扭的方式,缓缓倒在地上的,他的嘴还大张着,连眼睛都没合上……
就连身为天子的那人,也不禁哑然!
他们都还记得,片刻之前,这名太监用一柄锐利的刀架在皇帝的脖颈,胁迫天子,让他释放天牢里的人犯,而转眼间他就被放倒在地,连伤口都看不到……
“……他还没死,陛下。”
一个冷静的声音惊醒了大家,护卫们如狼似虎冲上前,要去绑那倒地的太监!却见说话之人伸手一挡:“且慢!”
众人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在说话之人身上。
这人,也是太监打扮,但他此刻未曾控制嗓音,仔细一看,却分明不是个太监!
“……你是何人?!”侍卫统领率先出声。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那人指指地上的太监,“此人是从我处跑出来的,我要将他带回去,诸位大人,恕我不能将他交给你们了。”
“大胆!……”
“慢!”天子终于发话,他做了个手势,让侍卫们后退。
“这位壮士,你乔装打扮闯进皇城,就是为了救寡人么?”天子问,“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小人姓方,名无应。”那人微微一笑,“擅闯宫门,就是为捉拿此人,还请陛下见谅。”
坐在龙椅上的少年瘦瘦小小,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但是方无应知道,那年他十九,做皇帝也有三年多了。
“方义士,你来自何处?这名嫌犯又来自何处?你怎知他要来行刺朕?”
“这……”方无应微微一笑,“小人不便说——您是崇祯皇帝吧?”
四下里一听,都闻之色变!崇祯倒挥挥手,一脸不在意:“乡野之人未经教化,言词粗鲁也不碍事。”
一听“未经教化”四字,方无应与李建国他们对视一眼,都笑了。
“壮士何故发笑?”崇祯似有不满。
“没啥。皇上,小民请求带此人离开。”方无应指指被抓住的现代人许延州,“不知可否?”
崇祯一皱眉,下面侍卫明白,喝道:“此为大内禁地,岂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哎?怎么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事儿我们上这儿来干吗?不就是为了抓他为了救皇上么?”
听出方无应的不乐意,崇祯摆手让侍卫退下,他放缓了语气:“壮士为何要急着离开?你救了朕,立了大功,朕该封赏你们才是。”
“封赏就免了,还请陛下让我等离开。”
崇祯有点诧异:“高官不想要?金银也不想要?尔等这般身手,若能领兵,必能解我大明忧患啊!”
方无应一愣,却忍不住笑起来:“解大明忧患?陛下是想让我们几个去杀李自成,还是去杀皇太极?”
崇祯眉毛一挑:“均可。只要壮士能留下来为我大明效力。”
“陛下,不是我不想给你大明朝效力,只是……”
“义士有何难言之隐?尽管说与朕听!”
方无应看看崇祯,他松开许延州的领子,背着手,在龙案前踱了两步,“难言之隐嘛,倒是没有,只不过……那么多前车之鉴摆在眼前,我们不敢哪。”
“前车之鉴?”
“我们害怕,当官没两天就得被逮起来。”
“哪有此事!”
“怎么没有?陛下,您自个儿想想:登基三年多,内阁大臣走马灯似的换人,兵部要员也频频更替,昨儿个还高居庙堂之首,今儿个大牢里等待行刑。细细数来,这些人做官长的半年,短的数月……照这个速度看,十年之间,五十个大臣都不够您换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我等岂能留下为官?”
被批评了,崇祯倒是满不在意:“你们几个怎能和那些废物相比?朕从未见过你们这般身手的,若能在军中效力,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
“那我们也不干。”方无应很干脆地摇头打断他的话,“当年袁崇焕在宁远城大败努尔哈赤,宁远城成了后金铁骑的绞肉机,圣上你也说了‘还是蛮子中用’,现如今又如何?袁蛮子明儿个就被您操刀剁了。翻脸不认人的本事数您最大。”
少年天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谁都能瞧出来,崇祯的情绪已经濒临爆点,像每一个受了刺激的半大孩子,接下来哭号或者发火,都是马上的事儿。
“当然,我坚决不支持那些说您‘喜怒无常’的人——青春期小孩就跟火山似的触不得,所以怎么能怪您呢?可您也不能前脚出了政令,后脚马上就反悔呀,这不是把国事当儿戏嘛。”
“朕何时反悔政令,何时把国事当儿戏?!”
“还没有?”方无应笑笑,“别让我提醒您啊:您登基不久,杀了魏忠贤,撤了各地的监军太监不让阉人掌管军权,本来这很不错,可后脚您就不放心了,太监还没回京,您又把正阳等九门,永定等七门以及四门提督军权,全都给了他们……这不是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又是什么?”
“……内臣监军,得看人选。”崇祯已知理亏。
“再看人选也是太监。”方无应摇头,“统兵将帅不想饿肚子打仗,就得在这些太监裤裆里钻来钻去——我说哥几个,你们谁乐意干?”
李建国他们全都嗤嗤笑起来。
就算再不明白,侍卫们也看出来者不善,他们提着刀,想往前冲,又碍于皇帝,只往崇祯那边瞧!
明晃晃的大殿之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行了行了,不说了,该走了。”方无应弯腰想拽起许延州。
崇祯终于被激怒了!他一拍龙案:“尔等心中,到底还有没有家国二字?!”
他用力太大,一个笔架跌在地上,李建国要去接没接住,当啷一声碎成数片。
“……娘哟!真真的明代青花瓷!”李建国无限惋惜,“几十万……没了。”
“家国?”方无应一愣,笑,“当然有,不为国家,我们几个跑您这儿受什么罪?”
崇祯忍住怒气:“那又为何不肯听命朝廷?”
“朝廷是谁的?是皇帝自己的。”方无应眯起眼睛,笑了笑,“皇帝自己都不把国家放心上,又怎么能要求臣子效忠?”
“大胆!”
“我说错了么?陛下,您自己顺着家谱往上想想:您这一族,除了打头一个和第二个是自觉自愿当皇帝,热衷干这一行的,其他几位陛下,谁又认认真真干过这份工?”
“什么?!”
见他诧异,方无应索性掰着手指说给崇祯听:“不是爱玩拿国家公器当T形台(正德),就是滥用药物,嗑粉嗑得几年不见朝臣(嘉靖),要么就是恋母情结恋到病态,成日和个可以当妈的老女人厮混(成化),对了,还有您那位除了木匠活,什么都不想干的皇帝哥哥(天启)……这些人里,谁又曾把家国二字放在心中?”
说完这些,方无应细细端详崇祯,很明显大男孩就算没听全明白,也被他这番话给气着了,他喘息不匀,手里抓着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方无应看到这儿,心有点软了,他摆摆手:“算了是小人的错,小人和您说这些也无益,皇上,您很努力,又节俭,一天好日子没过,每天上班内容就是和人生气,可怜的……用功快赶上十大杰出青年了。别的都是性格问题,看人太极端,不能容忍灰色地带,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
听到方无应说这些,崇祯渐渐把怒气给压了下去,他搁下剑,冲着方无应一拱手:“壮士,朕想请教治国之方。”
他这么一给礼遇,方无应他们倒有些惊诧了。
“治国之方?”方无应叹了口气,“谁也开不出这种方子。”
“为何?”
“大明朝,它……它已经烂掉了哇!就跟烂水果一样没救,连海那边的人都想学的政体架子,生生被弄得千疮百孔,全国上下,连个统一的价值观都没有,您不知道相信什么好,百姓们也不知道相信什么好,文官武将更是一塌糊涂,上班成天就知道掐架摸鱼……”
“哗啦”一声,崇祯提起长剑,剑锋直指方无应!
“陛下,你就算这么戳着我,我还是得这么说。”方无应没有惧色,“这不是您的问题,别说李世民——我知道您瞧不上他暴得大名——就算鸟生鱼汤……不,尧舜禹汤全都来也挽不了狂澜。”
大殿里,一片寂静。
崇祯的剑尖在发抖,少年人的脸惨白如纸,更显得眉似鸦翅,那双倔强的眼睛,却像有火焰在里面灼烧!
“……朕该怎么办?”他颤声问,“朕到底该怎么办?!”
方无应久久凝视着他的眼睛,忽然,轻轻开口道:“……愿意舍弃帝位么?”
“什么?”崇祯以为自己听错了。
“愿意不当皇帝么?”方无应的嘴角弯了一下,“救国,你不行,可救你自己,倒是还有法子。”
“什么法子?!”
“做个正常人。”方无应说,“有根有底的普通人。别当皇帝了,让你老朱家的龙庭关门大吉。”
崇祯的身体,像是被戳中了重心那样,发起抖来!
他颤声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方无应耸耸肩,“我这是同情你,真的,万分同情,你真是个努力的好孩子,我将心比心才和你说这些的。”
崇祯的剑没放下来,他没出声,只死死盯着方无应。
“朱由检啊,你哥哥朱由校虽然比你无能,只会造椅子板凳,可他至少还有个魏忠贤以供依赖,还有一份木匠活干得开心无比——你呢?你能依赖谁信任谁?你到底有什么事儿是干得高兴的?千万别告诉我你治国治得挺开心。”
“……”
方无应惋惜地摇摇头:“不离开这个龙椅,你是不可能真正舒心的。”
“你说什么?!”
“说你有问题!像你这样的在我们那儿,都得进心理医院了!你太神经质,疑心他人到了偏执的程度,孩子,容我说句实话,再这么频繁杀人换人,你最终真会落得孤家寡人的。”
李建国在旁扯了扯方无应的衣袖:“队长,说话小心……”
“没事,听不懂的,听得懂也不敢记下来。”方无应哼了一声,“谁敢记录大明之耻?”
崇祯在这时,却突然冷笑起来:“朕明白了,说到底,是你!觊觎皇位,妄图乱政!”
方无应冲李建国摊手:“看见没?他听不进去,也不可能舍弃这个帝位。”
他说完,弯下腰,也不理发怒的崇祯,只将许延州扶起来,冲李建国一点头:“该撤了。”
李建国一脸苦笑,冲崇祯咧咧嘴:“得,崇祯先生,咱回见吧。”
“……大胆狂徒!”侍卫们一拥而上,他们手上的钢刀,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方无应不顾左右,他抬起手,枪口指着崇祯:“我看谁还敢动!”
所有的人,都定住了!
崇祯更是脸色铁青,一动也不敢动!
正是这个小玩意儿,刚刚让刺客无声倒地,御前护卫们全都知道它的厉害!
“别逼着我让龙庭见血。”方无应冷冷道,“各位大人,掂量清楚啊,到底是抓我重要,还是天子性命重要?!”
一句话,大家全都不敢迈步了!
“……快撤,先去和小于会合。”方无应一面说一面将许延州扔给李建国。他手上的麻醉枪,仍然指着崇祯丝毫不动,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态,简直让人可恨。
崇祯眼睛死死盯着枪口!今夜他竟两度被人威胁,奇耻大辱恐怕铭刻在骨。
“陛下,您贵为天子,万金龙体,可千万稳住了。”方无应笑笑,“小的虽然有心,小的手上这玩意儿可不长眼。”
……众目睽睽之下,李建国他们扛着许延州一溜烟奔出大殿,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方无应也往殿外退,众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人敢动,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消失于视线中。
“哗啦!”
崇祯面前的龙案,被他一下子掀翻在地!
“追啊!还给朕等什么?!”
第三十七章 逃入坤宁宫
与苏虹他们汇合之后,最紧急的事情就变成了“寻找妥当地点以便局里回收”。
当时那刻,他们躲藏在宫内某处死角,雕龙刻凤的岩壁下,方无应他们能看见对面宫殿灯火一盏盏点了起来,伴随着鼎沸的人声:“……捉拿刺客!”
李建国挠挠头,看看方无应:“怎么办?队长,我们已经把整个紫禁城给惊动了。”
方无应低头看看尚在昏迷中的许延州:“这里也不能久呆,马上侍卫们就会搜捕过来了。”
“再往前就是坤宁宫了……”
“总比乾清宫安全。到那边再寻找安全地带等候回收。”
“就这么过去么?”
“不,我先行一步。”方无应道,“尽量引开侍卫的注意。李建国你们带着许延州,尽量找隐蔽地点。”
“你一个人不够吸引注意力,我也去。”苏虹此时已换下太监的外衣,里面是一身宫女装束。
“行了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怎么是添乱?”苏虹一面整理发型,一面坚持,“要去的是坤宁宫,还有比我这身打扮更保险的么?”
她还没说完,就听脚步和叫嚷由远而近,危机就在眼前。见势不好,方无应低声喊道:“……快走!兵分两路!”
动招的时候,方无应使的是一柄刀,当他亮出兵器时,所有的侍卫竟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实在是害怕了方无应的麻醉枪。
……苏虹在方无应的掩护之下,直往坤宁宫里闯。他们俩人将绝大部分侍卫都吸引到了自己这边。十多分钟之后,苏虹手腕上的仪器闪过一道红光。
“方队!他们回去了!”她欣喜地低声喊。
“行了,俺们也该鸣金了。”
本来挥着刀与两名侍卫拼杀,这当口,方无应冷不防将刀往回一收:
他这举动太让人诧异,英文发音又太古怪,那俩侍卫不明就里,举着刀欲砍不砍,愣在当地!
然后接下来,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原来方无应……又掏出了那柄麻醉枪!
“嘿嘿!怕不怕这玩意儿?”他笑嘻嘻晃着手里的麻醉枪,“想死的就往前冲!”
所有人,后退一步!
“……来点卯吧,点着谁就是谁。”
所有人,后退两步!
“我数一
话音没落,一群人呼啦啦退得没了影!
苏虹叹了口气:“怎么怕成了这样?又不是佛郎机大炮。”
“这玩意儿比佛郎机大炮吓人。人就怕不懂,越不懂越怕。”方无应收起麻醉枪,一拉苏虹,“到里面去,找个安全地点发讯号!”
俩人晕头晕脑往里闯,这是坤宁宫,侍卫们明显不见了,毕竟是娘娘呆的地方,男侍卫不方便进来。
走投无路,苏虹瞅准一间屋子,用力推门就往里冲,方无应跟在她身后也进了屋子。
“啊!……”
一声惊呼,咣当,有人倒地的声音。苏虹低头定睛一瞧,一名宫女倒在面前。她赶紧弯腰伸手试了试,鼻息尚在,估计是晕过去了。
“……被我们吓的?”苏虹回头看看方无应。
后者耸耸肩。
俩人进屋,关上门,将晕倒的宫女拖进里面,这才仔细打量四周。
那间屋,点着灯,烛火通明,有隐约的香。绣帘低垂,红的黄的凤凰飞在床头帐脚,暖融融、温柔柔一股缠绵之意……
“这是哪位美人的屋子?”方无应贼贼笑道,“皇帝小孩儿应该还没来吧?”
“喂喂,可不许随便乱来。”苏虹赶紧警告道,“古代女子也要尊重的。”
方无应板起脸:“什么?你看我是随便乱来的人么?”
“……我不是随便的人,我随便起来不是人。”苏虹叽叽咕咕地笑,“你QQ签名不就这么写的么?”
方无应也笑:“好吧,你打头阵。”
正说着,苏虹发现厚厚的帐子动了动,她冲方无应做了个“嘘”的手势,自己踮着脚走到床前,一下掀开帐子!
床上,不,正确地说,是被窝里,拥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一个年轻妇人正满面惊惶地看着他们,她的怀里,紧紧搂着一个三两岁的女童!
苏虹拽着帐子,她瞪着这母女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娘娘!娘娘!您无恙否?!”
是男侍卫的声音!
妇人怀里的孩子,小嘴瘪了瘪,像是要哭!
苏虹一个激灵!
顾不上脱鞋,她“蹬蹬”踩着床铺冲到母女俩面前,一把捂住孩子的嘴!
方无应也跳上床,从不知何处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刀刃就压在妇人的脖子上!
“……大、大王饶命!”妇人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她颤声哀求道,“女大王……勿伤小女!”
门外未听见里面回应,声音更加焦急:“……娘娘?您无恙否?!”
“快说!说你没事!”方无应的刀用了用力。
“……没、没事!”那妇人的嗓子尖得不像话,“本宫安好!”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娘娘,宫里闯入刺客,我等奉命寻拿,惊扰娘娘,还请恕罪。”
“快点让他们退下!”方无应又低声道。
妇人用充满恐惧的眼睛看看他,她浑身颤抖,一时竟无法出声。
苏虹觉得原本老实不动的小孩子突然别扭起来,小脑瓜在自己的臂弯里挣扎着,非要探出来!她愈发焦虑,按住孩子的手臂加大了力度:“别动!”
门外的声音又响起:“……娘娘,公主可安好?”
公主?
苏虹与方无应对视一眼,而就在此时,那女童张开小嘴,冷不丁咬了苏虹一口!
“哇!……”苏虹没忍住疼,轻呼出声!
第三十八章 拜见末代皇后
门外一听里面有动静,声音更加焦急:“……娘娘?娘娘!”
“快!让他们退下!快说!”方无应咬咬牙,动了一下匕首。
年轻妇人浑身筛糠一样,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门外的人开始拍门:“娘娘!娘娘恕罪,情况紧急,小的要进来了!”
苏虹把孩子往妇人怀中一推,她飞身下床,到门口伸手拉开门。
“大胆!”冲着门外的人,苏虹低声怒叱:“娘娘已然安寝,你们几个竟敢来搅扰?!”
门外的侍卫们正欲往里冲,却被她这一下子给喝住了!
只见眼前这位宫装美人,看着有些眼生,但却气势凌人。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目露胆怯。就在这时候,一个领头的站了出来。他先给苏虹恭敬地施了一礼,才道:“这位姐姐,宫内闯入刺客要行刺皇上,赵将军正带人捉拿……”
“刺客?行刺皇上的刺客又怎会跑到坤宁宫来?”苏虹神情轻蔑地瞥了面前那人一眼,“大人来错地方了吧?”
她说这话时,双手交握在身前,苏虹能感觉到右手虎口的剧痛,小女孩那一口咬得不轻,她方才起身太匆忙,只捡了块帕子掩着。
但那侍卫头领却十分精干,他一双鼠眼滴溜溜转了转,盯在了苏虹的手上:“……您的手,怎么了?”
苏虹低头一看,帕子上竟然渗出了血迹!
“哦,公主有点发热,我去取水,砸了杯子。”苏虹轻松地说,“怕血迹吓着公主,才拿帕子掩着。”
“公主发热?”侍卫头领露出诧异神色,“为何不宣太医?”
“娘娘不让。”苏虹赶紧说,“公主年幼,太医一来,房间人多气味杂,有害无益,娘娘也只留了我一人,其余人等都被屏退。现在热已退了,没事了。”
“真没事了?”侍卫头领满怀疑惑地看着苏虹。
苏虹盯着他的眼睛,她知对方不信,便索性转身往里走:“……各位尽管进来,惊扰娘娘与公主,引得公主病情反复,此等大罪我可不会帮各位担着。”
苏虹这一下子,本来尚有疑心的几个侍卫都被吓住了。
就在此时,房间里传来女性微弱的声音:“锦儿,何人在外纷扰?”
是那年轻妇人的声音!
苏虹索性高声道:“启禀娘娘,这几位大人非要进来查刺客。”
这一句,吓得那几个侍卫面如土色!那做头领的一把拽住苏虹衣袖:“……锦儿姑娘,勿要惊动娘娘,我等这就退下!”
话说完,一堆人无声后退,很快转身离去。
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苏虹笑笑,关上了门。
到此时,她方才拿开帕子看了看,右手虎口处仍然有血往外渗,小女孩那一口咬得真狠,活像八辈子贫农在土改里见着了阶级仇敌。
“搞什么?我又不是张无忌!”苏虹愤愤地想。
走回到房间里,她见年轻妇人缩在床里面,抱着女童,仍然泪流不止,方无应则早就把刀收起来了。他站在床边,呆呆看着这母女俩。
方无应的那种表情很陌生,让苏虹觉得复杂难懂。
“怎么回事?怎么还在哭啊?”苏虹走过来,“方队,你把人弄哭的?”
方无应回过神,他赶紧走到一边:“怎么叫我把人弄哭?她一开始就在哭好不好?”
苏虹脱下鞋,爬上床,那年轻妇人见她过来,吓得又往里缩了缩!
“别怕,我不伤害你们。”苏虹顿了顿,“您是……周皇后吧?”
妇人看着她,迟疑地点点头。
那么这小女孩就是长平公主了?苏虹想。
虽然被妈妈抱在怀里,小女孩却没再哭,只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苏虹。那架势,好像打算随时扑上来再咬第二口。苏虹苦笑,把手往背后藏了藏。
“娘娘,我们不是歹人……”
苏虹这话说完,自己倒觉得理亏,不是歹人?刚刚还拿着刀威胁人家,现在又自称不是歹人……
不过她仍然继续温言软语道:“娘娘,我们也不打算行刺皇上,说起来,刚刚我们还救了皇上呢,岂料皇上疑心重,拿我们也当了刺客。”
苏虹曾经受过专门的催眠术培训,她这方面天资甚高,甚至能够自动控制声音声调。
苏虹的声音极具诱惑力,周皇后被她说得半信半疑:“……果真如此?”
苏虹叹了口气:“娘娘,要是我们真有歹意,刚才索性劫了娘娘和公主,一并带出宫去,岂不便宜?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周皇后看看她,又看看方无应:“……你们二人,从何处来?”
苏虹笑笑:“乡野地方,说了,娘娘也不知。我们得知陛下有危险,这才赶到京城来。”
周皇后的眼神明显有所改变,那是情绪缓和的迹象。
“如今天下不太平,前有闯逆,后有鞑子兵。”周皇后叹道,“皇上夙兴夜寐,以安邦中兴为己任,竟然还有人想行刺他……”
她的话里,藏着大大的愤恨和不解,说到这儿,她又抬头看看苏虹:“姑娘,你们想怎么出去?”
苏虹一笑:“没关系,我们自有办法,只要娘娘给我们俩一间安静的屋子。”
周皇后一时没懂:“你们要安静屋子做什么?”
她说到这儿,忽然脸颊飞红,苏虹一怔,知道她回错了意!
“呃,娘娘你误会了。其实……”
周皇后倒是一脸的善解人意,她甚至一把握住苏虹的手:“女侠,不要留在宫里了,现在外面久遭兵燹,难有安生之所。你与你家相公还是寻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方无应在旁,咳嗽了一声。
苏虹听出他的不自在,她也有些尴尬:“娘娘,不是那样的,其实他……呃,不是我相公,是……是我师兄。”
周皇后一怔,却笑眯眯道:“哦,是师兄啊。”
那种表情,就等同于“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好吧你很害羞我就替你掩护”。
不仅如此,周皇后想了想,甚至从头上取下一根凤钗。那根凤钗通体金黄,是纯金打造,钗头一只凤凰口衔碧翠,金玉相映,璀璨精致,盈盈动人。
“这个,你拿着吧。”周皇后将金钗递给苏虹,“周济不开,换钱度日也罢,成婚大喜,添做嫁妆也罢,都是极好的。”
苏虹大惊:“这不行,我不能收,娘娘,这是宫内藏品,岂能流入民间?”
周皇后笑笑:“拿去吧,我看你身上也无甚值钱细软……”
这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皇后自觉有点过分,她的手停在半块:“……呃,女侠不喜宫内之物?”
周皇后的表情中,深深的胆怯再度流露了出来,苏虹明白了,她是想以这种方式换取自己和女儿的安全,如果自己坚决拒绝,反倒会引起她的担心和恐惧。
苏虹踌躇半晌,终于还是伸手接过凤钗:“多谢娘娘。”
周皇后大大松了口气。
收起凤钗,苏虹做了个跪拜的姿势,然后翻身下床。皇后怀中女孩仍然睁大眼睛,盯着她。
“你们……这就走么?”
“是。”
“可你们怎么出去呢?”
“娘娘不用担心,我与师兄自有妙法。”苏虹说,“只需娘娘将后面那间屋子,暂借与我俩。”
她说完这话,方无应沉着脸,先转身去了里间,他是去探看里面情况如何。
周皇后有点惴惴看着方无应背影:“女侠,本宫刚刚……是不是说错了话?惹怒了你师兄?”
“并没有。”苏虹笑笑,“他就是那样,面冷心热,人倒是极好的。”
“呃,他方才真真吓煞了本宫……”
“娘娘,我们先行告退了。您与公主殿下……多多保重。”
说完这话,苏虹叹了口气,转身推门进了里间。
第三十九章
苏虹进入房间时,方无应正站在窗前,他转过头来,望着她,不知为何,苏虹觉得他的神色有点奇怪。
“想起一件事。”他开口,轻声说,“和我一块儿去看演唱会吧。”
他的表情复杂难懂,让人捉摸不定。
“什么?”苏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的演唱会,香港场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他甚至轻笑了一下,“行了别推辞,我出钱。”
苏虹愕然望着他,良久,点点头:“……好。”
那是明朝末年的明月夜,梆正敲过三更,月光下,坤宁宫如同染了一层轻霜,一片寂静,万籁无声。
十四年后,周皇后于国破之日自缢身死,小女孩长平公主,被疯狂的父亲崇祯砍断了胳膊,当日却侥幸活了下来。顺治二年,顺治帝为笼络民心,赐婚长平公主,令她仍与有旧盟的周世显成婚。然而新婚不久,长平公主便去世了,死时尚有五个月的身孕。这个女孩子,总共只活了十七岁,但是后世却有无数人知道她的故事,当然,大多是通过金庸的《鹿鼎记》、《碧血剑》,以及传统粤剧《帝女花》。
……等到白雾散尽,安检的毛玻璃已清晰可见时,苏虹才松了口气。
门打开,李建国和雷钧他们都等在门外,一见苏虹与方无应出来,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队长,怎么耽搁了那么久?”小于问。
“在坤宁宫呆了一段时间。”方无应扯掉假发,解开布扣,一面又问,“许延州呢?”
“带回来了,还没醒呢。”小于说。
“都挤这儿干吗啊?”苏虹嘟囔着,开柜子取了自己的衣服,进了更衣室,
雷钧见没事儿,先回了办公室,小于他们去查看许延州的情况,很快,走廊上只剩了方无应一人。他脱掉身上太监的官服,顺手从挂着的军服口袋里摸出包烟,抖了一根点上,坐了下来。
人散了,走廊里也静了下来,某盏吸顶灯似乎出了点问题,闪了闪,光线黯淡了下去。
有点累,方无应想,熬了一夜,任务总算完成,还不坏。
明天还得写任务报告……
咬着烟,他缓缓将身体靠到椅背上,目光落在了天花板上。
屋角那儿,有一块不大的水渍。
不知为何,方无应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周皇后那发着抖的含泪面容。
她也不过才十七、八岁的样子,比崇祯大不了多少。小小年龄就进了深宫,贵为一国之后,“坤载万物、德合无疆”。
……尽管危险在前,生命都不能得到保障,可她仍然选择护紧怀中女童,哪怕被吓得涕泪交流,浑身筛糠。
好像就是在那一刻,方无应收起了手中的刀,他突然,怎么都不愿意再以利器相逼,哪怕下一秒就有可能被叫嚷出来,他和苏虹也将会被双双捉住。
方无应突然想,后来,这女子究竟是以怎样一种心情,悬梁自尽的?
这种被迫度过的短暂人生,究竟有没有闪现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火花?
有女子美艳的脸,在眼前闪过,和周皇后的脸一样年轻,和周皇后一样哀怨,但却比周皇后略显木然,于是,更让人深觉其中的苦痛和绝望。
“阿姊……”
指缝间的烟头不知不觉掉落在地上,方无应弯腰弓背,他用手紧紧抱住头,有一种彻骨的疼痛,从他身体最深处窜涌出来,如同不能自控的魔鬼,要从他身体深处将他死死攥住,然后,完全毁灭……
“……方队长?队长?”
有只手在拍他的肩膀。
方无应猛一抬头!苏虹正站在面前,她的装束已经恢复为现代服装。
“……哦?换好了?”他的语调,似乎从梦里刚醒来。
方无应的目光游弋,最后落在衣架钩上,他的军装肩章,似乎有一道光芒从那两颗星上划过。
“嗯,你可以去用更衣室了。”苏虹说着,看看他的脸,“怎么了?”
“不,没事。”方无应站起身,双手大力揉了揉脸,“你不回去啊?”
“哦,我这就走。”
方无应走到更衣室门口,听见苏虹叫住了他。
“演唱会的事情……”她有点犹豫地看着他,“真说定了?”
“当然,只要你愿意。”
“…
仿佛一瞬间,方无应又恢复到平常的样子,他看看苏虹:“你先走吧,安检室的门我来锁。”
他那张惨白而瘦削的脸上,甚至没有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
方无应回到他在市郊碧水湾的家中,那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外面,秋末的暴雨倾注,但他并不打算入睡。
打开电脑,进入系统,网络联通,邮箱信息在闪动,那是系统在提示有新的邮件进来。
点开邮箱,一封信跳了出来,来信地址是标题是方无应的心剧烈跳了一下,他慌忙移动鼠标,打开了信。
“如晤。
上封信已经收到,我这边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时间暂时无法确定。手头还有两个讨论会,不过下周一之前,应该可以给你答复。
我没有想到五年之后,还会接到你的信但是这里有个疑问:你是想只作为朋友,简单的谈一下?还是想继续进行正规咨询?如果是前者,那很简单,但如果是后者,我想我们得做一个全盘的计划表。
希望下一封信,你能把回答告诉我,这样我也可以安排工作进度,你是知道的,两者的重心并不一致。
顺便通知一声,因为物价上涨等等其它原因,目前的费用已经比五年前上调了两倍。
对了,听说你去年基金投资获利不少?
年前我去英国,碰巧买到了版本不错的《呼啸山庄》,记得你很喜欢这本书,一直想送给你,可惜总不见机会。这次终于没问题了。
期待你的来信。
舒湘。”
信不长,方无应看了两遍,然后关上了邮箱。
现在是凌晨
音乐重新开始。淫雨霏霏的清晨,被风轻轻吹动的白色窗帘,雨丝折射进来黯淡的光线。有沉重的摇滚,如雪山回音,响彻方无应的书房里。
I
……
现在,他终于可以平静下来了。
《附录》:
方无应听的那首歌是演唱组合是
第四十章 一千年前的邓布利多粉丝
许延州被提起公诉,他判处七年徒刑,罪名是谋杀未遂。尽管缺席的受害者崇祯皇帝并不知道这个结果。
他还因此被单位开除。
李白在方无应他们返回的次日,才被送回了唐朝。本来他提前两天就该走的,然而临走之前李白很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因为他突然发现有比韩国家庭电视剧和新闻联播更好玩的东西,那就是宫崎骏的动画片。
在李白蹲在会客室里连看了五遍《千与千寻》之后,雷钧终于忍不住提醒他该上路了,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关掉了电视机,站起身。
“真真华美无边。”他问雷钧,“此片何人所画?”
“宫崎骏。”
“宫崎骏是何人?”
“日本人。”雷钧说,“和你的朋友阿倍仲麻吕一样。”
“哦哦!”李白相当兴奋,“他怎么从没和我提过?”
雷钧拿眼睛瞪他!
“呃……差了一千年。”李白挠挠头发,“还有别的好看的么?”
“我说诗仙,要想看片子你就走不成了。”雷钧说,“这种片子太多了,你坐在这儿一年也看不完的!”
哈利波特为何物?”
“谁和你说了哈利波特?!”
“令千金不是说,把我的诗全都换成哈利波特么?”
雷钧翻了个白眼。
“……那是何物?”
“和宫崎骏的东西类型相近,不过是讲魔法故事的……好啦好啦,那些都和你无关。”
李白索性一屁股坐下来:“拿哈利波特来!”
“……”
“看完哈利波特我再走。”
雷钧勃然大怒,他简直想一棒子把李白打晕,然后把他套麻袋扔进转换室!
但是再看李白的表情,明显那家伙比他还倔。
俩人对峙半晌,雷钧转身出去,一刻钟之后,他带着碟片回来。
“哈利波特,我只弄到前面三部。”他冷冷说,“看完了,立即走人。”
李白很得意:“绝不食言。”
所以事实上,方无应他们从明末回来的时候,李白正在会客室里看哈利波特。
凌晨四点半,他终于关上了电视机。
雷钧晃晃悠悠走进来,他看看倒在沙发上的李白,一言不发。
“……累煞我也。”
“当然是要累的,你已经连续看了30多个钟头了。”雷钧恨恨道,“这下子,满足了吧?”
“嗯……”
“看得懂么?”
“再如何不懂,多看几遍就能懂。小觑古人是不对的,雷兄。”
雷钧笑了,他挨着李白在沙发上坐下来:“最喜欢谁?”
“邓布利多。”
雷钧大笑。
“我最中意这个老头,睿智,比那些孩童更中意。”李白叹道,“不知后面会怎样,这老头儿……”
“嗯,邓布利多有很多粉丝,我闺女就挺喜欢他的。”
“粉丝?”
“他的拥趸,迷,说白了就是喜欢他的人。”
“那我也算他的……呃,粉丝?”
雷钧慢慢地,带着惊奇说,“李白,你或许是最独特的邓布利多粉。”
“奇妙啊,真奇妙。”李白慢慢坐起身,“为何能将梦幻描绘得如此栩栩如生?”
“是用电脑做的嘛……”
“电脑?那个东西我听说过,但不知如何用……”
“打住!到此为止!”雷钧一下跳起来,“沾了电脑你就更回不去了,网瘾可比电视瘾更难戒除。”
李白揉揉眼睛,晃了晃脑袋:“也罢,眼睛快瞎了。”
“成急性青光眼就真的瞎了。”雷钧说完,伸手拽起李白,“行了去洗澡吧,饭菜准备好了,吃完我送你回去。”
那天凌晨五点,李白吃了他在现代社会的最后一餐:外卖的麦当劳早餐——猪柳蛋汉堡,港式奶茶,薯棒。可他说不太好吃,并且表示想再来一瓶二锅头。
李白的这个要求被雷钧严肃驳回。
一切准备停当,检查项目也完全通过,雷钧带着李白来到转换室门前,让他意外的是,里面的灯竟然开着,门也没锁。
雷钧吓了一跳!他慌忙拉门进去,结果发现凌涓在里面。
“局长?”雷钧松了口气,“怎么?你昨晚没走?”
凌涓捧着笔记本,另一只手拿着笔,她看看雷钧:“有些监控数据不太对,我想自己看看……”
她的表情不太自然,但很快就恢复平常,凌涓收起手里的笔记本:“要送李白回去?”
雷钧点点头。
凌涓笑了笑,走到门口,她回头看看李白:“诗仙,一路平安。”
看着她走出去,关上门,雷钧指指那张床:“上去吧。”
“要做什么?”
“注射药物。”雷钧走到旁边的密码柜前,弯腰打开密码锁,取出注射用的洗脑药物。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李白一直用眼睛盯着他。
“这个,不疼的。”雷钧安慰道,“就是把你这段时间的记忆全都洗去,你就不会记得来过此地了……”
李白愣了愣:“全都不记得了?”
“嗯,等于你没来过。”
“……不能留着宫崎骏?”
“不行。”
“邓布利多呢?”
“不行!”
“……猪柳蛋也不行么?留着我自己回去做嘛。”李白很有些伤心的样子。
“你刚刚不是还抱怨它不好吃么!”雷钧瞪着他。
“……可是,都忘了多可惜。”李白叹了口气,“都没来得及和王胜平道别。”
雷钧一愣,笑:“你还记得他啊?”
“嗯,也不知道他到了洛阳没,那匹坐骑如何……”
“好吧,回去写首诗纪念他,就跟《赠汪伦》一样……”
“我都不记得他了,如何写?”
雷钧哑然,半晌,他拍拍李白肩膀:“那些于你,记住了反而有害。”
李白想了想:“如果我知道结果,就不会再回永王麾下了。”
“那就不会出现‘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了。”雷钧笑问,“你不觉得,那比你忘记了邓布利多更可惜么?”
李白没出声,但是他的表情认同了雷钧。
“拿好你的剑,金龟官凭也收好。”雷钧说,“回去之后,好好写诗,天天向上。”
李白也笑了,他伸出左手手腕:“好,来吧。”
……
等到装置的绿灯闪烁终于停下来,里面的人影消失无踪时,雷钧才微微叹了口气。
“忘了剧透你,李白,邓布利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