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5.【和硕】
桓涉定晴一看,也回了一拳:“罗可布!”来者正是罗可布与巴奇图。原来他们也刚从铁勒贩货而来。老友见面,分外亲切。罗可布不肯再放过桓涉,定要他去焉耆看看,并说阿勒亚的妻子即将生产,夫妇俩都希望桓涉他们能去抱抱宝宝。桓涉迟疑地看着李未盈,巴奇图又吹嘘道:“高昌的蒲桃伊吾的瓜、焉耆的良马鱼又大,龟兹qiū cí的媳妇一朵花。凯凯尔特,我送你焉耆良马再加两个龟兹媳妇,不去後悔啊。”桓涉掩其口不及,慌张地看着李未盈。她笑道:“好啊,但去瞧瞧无妨。焉耆良马领教过了,名不虚传,而《山海经》说敦薨之水其中多赤鲑,鱼海红鲑,定是佳味。”她只学说过幾句焉耆语,但突厥话已说得不错了,而焉耆人基本都通点儿突厥语,因此幾人便以突厥语交谈。
巴奇图大喜,道:“果然是凯凯尔特的女人,见识就是不一样。”桓涉高兴起来:“未盈,你真愿意去么?”她点点头。罗可布也道:“你说的鱼海,上游便是淡河,那条河卷着滚滚泥沙,便是扔片羽毛也会翻卷着沉下去,去那儿看看才不枉你走一遭。反正焉耆挨着高昌,也不耽误你们回去。”桓李听得悠然神往,当下便随之转向西南方奔焉耆而去。
巴奇图和罗可布的家都在焉耆都城,因此众人便先行来到焉耆东北与高昌相邻的和硕,找到阿勒亚的家住下。阿勒亚外出经营尚未归家,其妻多博朗怀孕八个月,听说跟丈夫在沙海中共患难的唐人男女来了,也腆着大肚子热情招呼。
酒酣饭饱,入房歇下。桓涉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送李未盈回大唐前又可多厮磨些时日,一时欢喜一时忧愁。夜半时分,巴奇图破门进来,摇醒桓涉和罗可布:“罗可布,凯凯尔特,不得了了,原来阿勒亚被突厥人连人带货扣在和静了。”桓涉吃惊道:“是怎么回事?”巴奇图道:“他得罪了突厥人,好像是税交得不足,双方吵了起来,又动了手。刚才他带的一个夥伴以赛鲁偷着跑了回来,这才告诉我们。”罗可布急道:“我们快去救他。多给点钱算什么?这个阿勒亚,总是这么小抠。”桓涉道:“现在恐怕不是光给钱就成,他动手打了突厥人,没那么容易赎出来。”巴奇图道:“凯凯尔特,我们知道你最厉害,你再帮我们一次。阿勒亚就快当爹了,别让多博朗的孩子一出世就见不到父亲。”
桓涉自是答应,抄了家夥同巴奇图、罗可布及以赛鲁准备停当,在李未盈房外驻了足,举手欲叩又放了下来,转回自己房中匆匆写了幾个字,塞进她门缝中。
“未盈吾从巴奇图及罗可布之和静迎阿勒亚一二日即返勿念涉字。” 一束清晨阳光照亮无数飞舞着的微尘,李未盈反复读了幾遍,走出房叫道:“桓郞,桓郞!”桓涉与罗可布同住之屋虚掩着门,她便推门而进:“桓涉!”房内空空荡荡,这才确信桓涉真的走了。
坐在桓涉床上,很是发了一阵呆,这是与桓涉相识以来头一回早上起床见不到他温和的笑容,摸了摸他不及收拾的被褥,原本虚虚拱起的被窝便塌了下去。
多博朗和阿勒亚十四岁的小侄子哥宾也起了身,李未盈告诉他们桓涉等去和静接阿勒亚了,多博朗笑道:“定是阿勒亚货品又买多了。他总是这样,一点安排也没有。”李未盈附和地笑笑,心里却暗暗忧虑,知桓涉字条中虽说得简单,但三人连夜而去必有要事。多博朗道:“我回房歇息,让哥宾陪你上外面逛逛吧。”
哥宾带李未盈出了门,他小孩子家的不一会儿就没了耐性,李未盈瞧了出来便打發他自己玩去,哥宾欢欢喜喜地走了。
李未盈一个人在和静城中漫无目的地逛着,昔日要去哪里都有桓涉指引,今日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举目四望,竟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一些人尖叫着惊慌地奔跑。李未盈听不懂焉耆话,拉住一位老者用突厥语问了,他甩了她道:“高昌兵打来了。”李未盈一惊,再要细问,那老者已自顾自跑了。旁边一位中年人道:“和硕守不住了。你也快走吧。”李未盈道:“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日突然开战?”他道:“高昌人很厉害,突然就打到北城下了,和硕没什么军队,眼看就要破城了。”李未盈听罢一路奔回多博朗家,将情况告诉给她。多博朗急道:“哥宾还没回来。”李未盈道:“顾不得了,我陪你先走。”多博朗道:“我不走,阿勒亚回来找不到我。”李未盈道:“再不走以後就见不着你丈夫了。我们去王城投奔巴奇图的家人,你丈夫将来自然会找到的。”多博朗哭着跟李未盈出了门。
所有的马都为桓涉他们骑走了,多博朗挺着大肚子跑不动,李未盈衹好陪着她慢慢走,才行了几步,就听“婶婶婶婶!”,却是哥宾撞了来。多博朗又哭又笑:“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回家?”找着哥宾,多博朗总算放下心来,三人往城南逃去,一路上逃亡的人你推我挤,多博朗闪避不及跌了一跤,李未盈搀她起来继续走了几步,她忽然叫道:“我肚子好痛,好痛!”裙间已有血流了下来。李未盈大骇,知她早产,忙扶她进了路旁一间房子,里面的人早已跑光,李未盈叫哥宾去请医生,哥宾应了出去,不一会儿回来道:“医生早跑了。”
多博朗已是痛得乱叫,李未盈让哥宾守着她,自己去厨房觅了一把菜刀,出门拦下一名老妇要她接生,那妇人道:“我不是稳婆。”李未盈道:“你总生过孩子。”她道:“我不知是怎么生的。”一边便要逃走。李未盈怒道:“好没记性的娘。今天就是你了。”拿刀架上她脖子强逼她进屋。
那妇人杀猪也似地叫,叫得比多博朗还大声。李未盈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挥了挥明晃晃的刀,她才收声,战战兢兢吩咐烧热水、准备剪刀。幸好多博朗很快便生产了,老妇人手忙脚乱给新生男婴剪断脐带,李未盈抱婴儿洗了身,老妇趁机溜了。
李未盈没再追她,将男婴抱给多博朗看,她虚弱得张了张眼睛.李未盈叹了口气,道:“你还能走吗?” 多博朗说:“我不走了。”李未盈道:“你不走孩子活得成吗?”多博朗想起什么,突然道:“糟了!”李未盈道:“怎么?”她道:“我要蜜和胶。”李未盈道:“你饿了?”哥宾道:“焉耆人生了孩子,要为他口中含蜜,手里涂胶,这样才会一生甜蜜,抓得牢钱财。”李未盈道:“现下哪去找蜜和胶?”多博朗道:“药店里有。”李未盈道:“顾不了这些个了,咱们逃命要紧。”多博朗哭道:“我苦命的孩子,也许见不到他爹了,将来还要受穷!” 李未盈想起桓涉,不知他现下如何,将来还能再见得到他么,亦是心有戚戚。
见多博朗哭得可怜,李未盈不由心软,道:“药店在哪儿,我去找找。” 多博朗抹抹眼泪:“那怎么行?外面那么乱,你怎能再出去?”李未盈道:“反正你现下也走不了,我找来蜜和胶,施给这孩子,兴许能带来好运吧。你在此等我。哥宾,守着你婶婶。”
向哥宾问了方位,匆匆去到药店,那里人都快跑光了,只剩一个小夥计,他不会突厥语,李未盈跟他讲不通,遂不理他,自己翻箱倒柜。大概是她模样看起来吓人,那孩子怪叫了一声便跑走。
将所有瓶瓶罐罐都打开後,终於李未盈欢呼一声,拿着蜜和胶离开。奔回多博朗和哥宾留驻的房子,已能听到身後隐隐的铁蹄刀兵之声。见李未盈回来,多博朗婶侄又惊又喜,李未盈不及多言,将蜜和胶胡乱涂到男婴嘴里手中,男婴是早产儿,倒也不甚哭闹。李未盈要哥宾扶多博朗起身,多博朗道:“我走不动啊。”李未盈不言,抱了男婴同哥宾将她扶到屋旁一间搭了一半的新房里。
焉耆夏季又乾又热,当地人常用焉耆三宝之一的硬实的芦苇杆编成墙皮再敷以泥来建屋,如此经济轻巧而且凉快。此处新房刚搭起芦苇墙,尚无顶棚,也还没敷上泥。李未盈对多博朗婶侄道:“护着孩子,无论如何不要出声。”回房拾了菜刀用力砍向苇墙,多博朗吓得道:“你幹什么?”李未盈道:“别说话。”吭吭几下砍倒苇墙压覆在多博朗和哥宾身上,心中暗念:“希望老天保佑你们不被發现吧。”
刚转了身,已有高昌骑兵闯进院子,将她同其他逃亡不及的男女掳了,一路绳索捆着北往高昌而去。从兵士的交谈中李未盈得知此次高昌攻焉耆还夥同了处月、处密的军队,亦得到西突厥支持,攻陷城池共有五处,不仅和硕,连和静亦在其中。她念及桓涉他们是奔和静而去,忧心不已:“桓郞桓郞,你身在何处?你可安好么?”
进入高昌国境,幾部兵士一面点算分割掠夺的财物,一面就有官吏开始挑选俘来的焉耆男女当作人(作人是高昌一种有人身依附关系、买卖形同货物、但比奴隶待遇稍高、略微自由一点的制度)。李未盈列在队末,眼见得排在自己前头的年轻女子一个一个被幾国官长看中带走,也抑制不住地發起抖来。
忽听有人说着汉话:“姚大人此去请向小王子问好。”一个男声道:“大人客气了。”李未盈偷偷抬眼瞟了一下,见是一个面团团四十许的汉人军官。她待要低头正迎上一名突厥男子的眼睛,李未盈不由大骇,原来那人便是当日俟利發手下的一名达干。李未盈浑身发冷,料俟利發亦在不远,心想要落入此人手中不知该有幾多磨难。达干亦认出她来,喝着:“是你!好哇!”伸手便抓向她。
李未盈一低腰闪了开去,奋力跑向姚大人,口中高叫:“大人救命!”达干抽刀追来,姚大人身边的护卫也拔刀相迎:“大胆无礼!”
那姚大人见李未盈双手被绳索捆着,清丽的脸上有些污痕,雲鬓散乱,楚楚可怜,遂道:“你是汉人么?不是高昌人吧。怎么却跟焉耆人一道?”李未盈定了定气,道:“我跟哥哥从中原来此投亲走散了,又正好碰上打仗。”姚大人道:“噢,是中原来的吗?路可不近呢。家乡在何处?”李未盈道:“在……瓜州。”姚大人惊喜道:“是瓜州?我祖上故里在敦煌,也就是沙州,正挨着瓜州呢。”李未盈道:“是啊大人,瓜州沙州俱出美瓜,狐入其中,不露首尾呢。”姚大人重复道:“狐入其中,不露首尾,原来真有那么美啊。唉,可怜可怜,你怎生流落到这儿了。”李未盈道:“求大人救我,不要被突厥人拉去当作人。”
姚大人犹豫了半天,道:“这突厥人也不好得罪的。” 那边达干听他们说着汉话早不耐烦,道:“这妞我看上了,大人不要再加阻拦。”李未盈急道:“大人,我会弹琴歌唱,愿意在大人府上侍宴。”姚大人苦笑道:“我哪有那么大排场。”忽然眼睛一亮,道:“这样吧,我正好要往交河,听闻小王子那儿乐伎不足,你跟哥哥走散了,眼下没了照应,暂送你去彼处如何?”李未盈只求脱离突厥达干之手,不要被抓了为奴,当下连忙答应。
*
*
*
PS:
淡河:汉时名通天河,隋时名敦薨水,唐时名淡河,今名开都河,又称海都河,即《西游记》流沙河原型。
鱼海:隋时名敦薨薮,唐时名鱼海,今名博斯腾湖。
咳咳,总之隋唐时西域各地都有很美的名字,引人遐思,今天叫的叽哩咕噜多半都是蒙、维之语,难以参详啊。
是夜阅《中国历史地图集》,原来唐时疆域竟西与波斯接壤,连今之阿富汗亦属唐土,喀布尔属唐之细柳州(不知此名是否为纪念西汉名将周亚夫军细柳之典故),建护闻城。悲夫。
第十六章
第三部 倾城
16.【雲来】
直道相思的读图时代:
↑上北下南
………………………………贪汗山…………
………………………交河
………………………………………高昌王城
………和静…和硕
………淡…焉耆王城
…………河…鱼海
交河直线距高昌王都西北约一百六十里,城建于一形若柳叶、东西长约三里、南北宽约半里的江心孤岛之上。北山融雪渗入地下再从低地间渗出,汇聚成河,流至城北,再东西分流域下,卒汇于南,故名交河。(今称雅尔和图或雅尔湖。雅尔系汉语崖儿之音译,和图是蒙语“城”,湖是和图的音变,总之源于汉名崖儿城。)
城四面环水,巍峨临崖,崖高十丈,天险自成,故无需再建城墙,向为高昌重镇,往往由高昌国王的嫡系王子镇守。
城内屋舍多系直接挖掘原生土层为地基、下墙,讲究点的再以木板夹泥为上墙,最後覆以屋顶,道路亦是淘挖土层而成,如此经济省事,免除烧砖之苦,且可葆有冬暖夏凉之利。
小王子府也即交河郡守府位于城东南,李未盈被送到府内乐坊,姚大人略微交待了几句便又匆匆起往别处公幹,她也就暂时安置下来。李未盈弹得一手好琴,乐正便立时安排她在宴乐上表演。虽然不知桓涉等的下落,又身在王府不得自由,但总算脱了险,她也衹得安慰自己过些时日再想办法去找桓涉。
这日晚间席上酒酣,乐师乐伎们正在齐奏,李未盈低头素手抚机张,突然有人暴喝道:“是谁改了我的琴谱?”
席中走下一名衣饰华贵的青年,在她跟前驻足片刻,右手持一尚带油迹的切肉匕首,以首柄支起她下颏,李未盈被迫随着他上提的匕首站起,仰头看向他,不禁怔住了:年青英俊、冷傲孤寒的面庞倒也罢了,仿魏晋风流而面上敷粉、双唇涂朱亦不足奇,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灰蓝的眸子仿佛碧空下万古寒潭的碎冰,阴沉深遂。李未盈惊讶得睁大了眼睛,那人却森森道:“好个令人肠断心碎的美人儿。”匕刃在她面颊上轻轻一滑而过,左手又捏住她颏骨咯咯使力。李未盈痛得张大了嘴巴却不肯出一声。
一旁乐正忙道:“是末臣管教不当,还请小王子饶了她吧。”小王子将脸紧紧凑在她面前,近得李未盈能从他眼中看见自己惊惧的影子。他口中喷着强烈的酒气咬耳道:“你看够了么?”这才放开双手。
李未盈喘息未定,他低低道:“好大胆子,竟敢篡我的谱?你不知我的曲子,人人只有齐颂称道的份么?你倒说说,我哪点写得不合你意了?”李未盈抗声道:“王子谱的《雲来》,幾处散音之后所接的按音都定得过浓过刚,妨碍气韵之连续。琴之道,本可于一声中就见浓淡,未必要强起劲声。泠然味淡、静物平声方可烘托雲雪轻飞的意境。”
小王子冷笑:“你懂得什么?我的雲来,岂是轻弱无力的浮雲,你又怎知不是黑雲压顶、暴雨骤至的危境?”李未盈轻笑了一下,待要再分辨几句,乐正已惶恐道:“你住口。小王子,她是新近来的,不明规矩……”小王子冷冷道:“这等没调教的东西是怎么进的府?”乐正已是發抖:“是……是姚思定大人送来的。”
小王子道:“姚思定,好,看来是想通跟着我那没出息的二哥太不济,就来这儿巴结。无怪前阵子他来见我倒是乖巧了许多。”转向李未盈道:“哼,当时怎又不肯明言送了你来?怕我府上美人太多,便故意篡了谱,想于席上引我注意么?”盯着李未盈,忽然反手就是重重一记耳光,打得她伏跌在琴上,登时七弦崩飞,撞断了两枚琴徽。他看着她面颊上高高肿起的清晰的五指印和那双隐忍着泪水却倔强地回看着他的眼睛,道:“姚思定,我衹叫他要死定罢了。”
小王子扬长而去,一旁幾名乐伎忙将李未盈扶起送回房里,给她打来凉水,李未盈净了净被打得火辣辣的脸,想以前虽在俟利發手里吃了些苦,知道身在宫外,特别是在西域,凡事都得学着忍耐,但像这样被人扇耳光还是头一次,心中真是惊怒非常。众人安慰她,“未盈,不要说你,我们这儿谁没被小王子责骂过呢。他写的曲子更是出了名心中气恼非常,的艰涩难弹,衹是大家都不敢说什么,硬着头皮奏出来罢了。你倒好,不但改了他的曲子,还驳了他的面,他衹打你耳光算看得起你了。”一个叫绿儿的乐伎道。
李未盈怒意稍敛,道:“我原不知道这曲是小王子谱的,觉得不通便顺手改了的。这个王子怎么长得不太像汉人?”另一名乐伎安安道:“他母亲是突厥公主啊。”原来如此,怪道他眼睛灰蓝灰蓝的。大家七嘴八舌,李未盈方知此小王子名麴qū智脩xiū,是高昌王麴文泰的幼子,突厥公主所生,虽则国王将交河重镇交与麴智脩镇守,但似乎更器重由汉人妃子所生的长子智盛和次子智湛。绿儿噘了噘嘴:“我看小王子定是气不过不讨主上欢心,才变得这般刁钻古怪。”安安忙掩了她的嘴:“数你嗓门大,仔细教小王子听了去。”
众乐伎睡下,李未盈沉心回想先前的事情,当时席上宾客包括小王子本人都喝得酒酣耳热、肆意喧哗,席下演奏的乐器又何止她一具琴,曲谱亦衹略略修改一点而已,这小王子竟能听得出来,亦足见其聪明了。衹是他脾气如此乖戾,今後却须小心。
李未盈入王府後多番打听了和静和硕的情况,衹知焉耆五城沦陷入高昌之手,城中屋舍大半焚毁,人民亦多掳劫为奴。她忧心桓涉,却不知上何处寻他。忽然想到以他的本事,当能逃脱兵燹,若他至和硕找不到自己又或者根本进不了和硕,也许会回大海村。主意既定,便留心王府地形,找机会离开。
在王府内住了近一月,时已孟秋,可巧麴智脩被突厥任命为梅录(Buiruq),不日将赴可汗浮图城就职,高昌王城及突厥牙帐皆遣使来贺,又听说小王子可能会带着乐伎们去突厥,可把大家吓得不轻。李未盈暗暗焦急,若真去了突厥,再要回大海村找桓涉就更难了。
这日清晨,李未盈同绿儿、安安起了身,闻听马匹嘶鸣之声,安安出去探了探,回来道:“好像是小王子带着侍从出去了。”李未盈心下沉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眼下府中忙着筹备王子北上之事务,兵士们看管得并不太严,小王子又同多名侍从出外,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当下她将意思说与绿儿与安安,她俩却不愿同走。绿儿自小就卖入乐坊为伎,安安已故的父亲原就是王府的乐师,她们根本没有家,就算逃离王府又能到何处去呢?
绿儿更劝她道:“未盈,离开王府已是不易,再想出城就更难,万一给抓回来可怎么好。”李未盈道:“我昨日见工匠修葺蒲桃园,留了梯子棚架,趁目下侍卫泰半离去,少人看管,正好逃走。绿儿,安安,我不能再等了,我哥哥陷在和静,生死未卜,衹有离开这儿才有希望找到他。这个小王子看我不顺眼,指不定哪天他将我赏与人就糟了。”
安安想了想道:“你一个人怎么跑得了?咱们姐妹一场,就送送你吧。”三人来到蒲桃园,果见工匠们留下一副长梯,她们忙扶了来靠上墙,李未盈攀爬上去,将近墙头便听到有工匠的说话声。绿儿、安安亦甚机灵,奔去堵住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李未盈感激地遥遥望了一眼,踩上墙头,把心一横,跳了下去。
第十七章
17.【水头】
砰一声摔在乾硬的黄土地上,脚疼得半天站不起来,唉,要是桓郞在下面接着就好了。总算骨头没断,挣扎着爬起,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心下合计如何出城。交河城建在四面危崖的江心孤岛上,仅设东、南两门。东门主要为城内居民汲引河水而设,南门多供大军出入、运送粮草,李未盈上次由姚思定送来就是下船後自南门进的。南门官军经停多,自己在小王子府上演奏过,难保没有人认出来,还是走东门来得妥当。
将至东门时,忽听身後铁蹄碾尘之声,李未盈回头望了望,隐约二十馀骑追来,心下大恐,偏双脚都疼得厉害,怎么都跑不快。突然耳後风驰,身子一轻已被提了起来。“这么急到哪儿去?”却是麴智脩的声音,说的倒是突厥语。李未盈被他抱在马上,惊恼惶急,扭脱不掉。麴智脩向身边一干汉人、突厥人官僚道:“小王中心如焚,诸位回避一下。”抱着李未盈驰向一片杏林。
甫一落马,李未盈就被麴智脩按倒在地,他动手扯她上衣,李未盈惊叫着拼命挣扎,不料麴智脩衹将其领口肩膊处撕烂便停了手,哼道:“好啦,再动,我就真强要了你。”李未盈想要爬起,麴智脩拽住她坐下:“这么快就走是要告诉人家小王不顶事么?”李未盈抱着双肩,道:“你待要怎的?便杀了我,毌要折磨侮辱。”麴智脩冷冷看着她:“我便是混世魔王,阿修罗,首恶罗刹,折磨你的办法多得很,日後有的你受。”随即笑了笑:“不过今日就算了。你生起气来别有一番情趣,我倒要好生欣赏欣赏。嗯,你瞪着我又有什么用?”李未盈本怒目相向,忽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目光在他身上逡巡。见她面带讥嘲,麴智脩脸色也逐渐阴沈起来,扣住她双肩用力捏下,李未盈笑得越欢。
麴智脩凶狠道:“我这样子有这么好笑么?”李未盈道:“我可没说,是你自己如此思想。”他今日不单穿的是突厥服饰,更仿突厥风俗齐眉高剃秃了前半个脑袋,剩余的头髪披散着,左耳穿了两枚大耳环,显得滑稽古怪。他眉间戾气骤现又淡了开去,撤了手劲道:“後日我就要去可汗浮图城当突厥的官,今天这么多突厥官吏来贺我,不该装装模样表表忠心么?”
李未盈道:“堂堂高昌王子,果是威仪不凡。”麴智脩轻轻叹了一声:“我是什么王子,大家都知道。听乐正说,你是中原来的?”李未盈答:“正是。”麴智脩道:“要是将你献给父王,一定能得到宠幸吧。”李未盈怒道:“你敢。”麴智脩放肆一笑,“我母亲是突厥公主,哼,说是公主,然突厥可汗三年一小换,五年一大换,再加上东西可汗,大小可汗,可汗多如牛毛,公主更是不值钱。我这个娘,恐怕也衹是勉强充数的。高昌王室本出中原,偏被突厥强逼着娶了蛮夷,你说我父王心里该有多不痛快。”他抬起头,灰蓝的眼珠盯着她:“我这样的眼睛,这样的面貌,我整个人的存在,便是时时刻刻提醒着父亲,他这个国王当得何等窝囊。好罢,将我赶到交河,眼不见心不烦,父王可以指望多活幾年了。”
麴智脩揉了揉耳朵,续道:“大哥怕我母亲比父亲更甚,知道何故么?哈哈,他一直担心我那年轻的母亲要守寡,那他就不得不重蹈我先祖献文王的覆辙,收继我母亲为妻。可怜的献文王,抗争了幾年,还是被逼着娶了他父亲的突厥妻子,其实那更是他名义上的祖母,身子强壮,嫁了我高祖、曾祖,还赶得及我祖父继位。嘿嘿,大哥为此日思夜忧,好在我母亲于我十四岁那年就凑趣地死了。突厥那边,大汗都换了幾任了,还念念不忘我这个挂名外孙,好,我便叫亲外公好外公再送父王一个公主老婆来,哈哈哈哈。”
李未盈听他句句调侃,好似开心不已,然其中苦楚可知,心下亦生了一丝同情。麴智脩见她转了悲悯之色,却勃然大怒道:“谁要你可怜了?说这些与你不过是要拖些时候。”站起脱了上衣,露出精实的上身。李未盈以为他又要动强,尖叫道:“你别过来!”麴智脩解下佩刀递向她,伸出右臂,道:“往这儿狠狠打。”李未盈後退不接,他扯住她道:“不准走,站着别动,不然立时杀了你。”右手平伸撑住一棵杏树,左手抡起带鞘的佩刀,狠命砸向小臂,一下,两下……喀的一声,臂骨折了。
李未盈惊呼一声,麴智脩疼得脸都变了形,冷汗直流,左手还直直地撑在树幹上,低低道:“你替我擦一擦血。” 李未盈道:“先定骨。”折下杏枝欲为他固定断骨,麴智脩却道:“不用……衹要把血擦乾净。”他小臂被刀砸得表皮破损,流了些血。李未盈从怀中摸了帕子为他擦拭,刚沾上他手臂,麴智脩就痛叫道:“轻……点,轻点。”
李未盈小心翼翼抹了抹,他又道:“你给我穿上衣服。”李未盈道:“做什么如此自残?”麴智脩皱眉:“少罗嗦,给我穿上。”李未盈拾起地上的衣裳为他套上,穿右袖时不得不托了他折断的右臂,痛得麴智脩紧闭双目,左手便死死抓着她肩头。李未盈忍着肩头的痛楚,好容易才给他穿上,他道:“随便系一下便是,系错便最好……”她又将染了血的锦帕折了两折,露出洁净的部分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麴智脩微睁了眼睛:“汗可得留着,出一次容易么……”
李未盈注视着他痛苦扭曲的脸,道:“何苦呢,不想去突厥非要这样么?”麴智脩咦了一声:“你倒聪明……好了,会骑马么?”李未盈道:“会。”麴智脩道:“你先上马,我们共一骑,你来策马。”
李未盈上了马,麴智脩左手抓了她也上了坐骑,道:“现在出林子去。”马儿郭嗒郭嗒走着,麴智脩右手鬆鬆垂在身侧,左手老实不客气地揽了李未盈的腰,下巴颏儿磕在她肩头,李未盈身子一紧,欲掰开他左手,麴智脩耳语道:“我伤得这么重你还想推我下马么?”李未盈咽回一口气,低头盯着他紧抓不放的手:指节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整齐乾净,看得出修饰保养得极好,食指、无名指和小指还都戴了玛瑙、白玉扳指。
--曾幾何时,也有一隻坚强有力的大手,同样扣着自己的腰颠簸马上,可那风雪中冻得僵直的粗糙大手却是伤痕斑驳、污脏破损、裹扎重重、指节上尽是把刀弄剑磨出的硬茧……桓涉……李未盈心中酸楚,麴智脩却在她身後愉快地放声道:“惭愧惭愧,累各位久候。”
杏林外候着的众人见他俩头髪凌乱、衣衫不整,麴智脩更满头是汗,遂都会意地笑了起来:“如此美事,吾等羡慕不已。”有人还戏谑道:“小王子,滋味如何?”麴智脩笑道:“襄王终会神女,雲雨竟逢巫山,箇中滋味何足为外人道哉。”众人更是笑得厉害:“小王子自況楚襄王,看来此番确是非同一般了。”李未盈听得怒从心头起,麴智脩附在她耳边道:“别说话,帮我一次。”
她恨恨抿了抿唇,却听一突厥语声道:“小王子怎么看上这等货色?”李未盈一惊,说话者竟然就是当日结下仇怨的俟利發。麴智脩道:“哦,俟利發也认识我的美人吗?”俟利發道:“先前见过幾次,那时她身边还粘了个汉人奴隶,小王子可别被她迷惑了。”麴智脩对李未盈道:“难怪不从我,原来是另有相好,回去慢慢招给我听。各位,小王耽搁了些许时候,先上船吧。”
众人驱骑至东门码头,上了一艘大航船。麴智脩吩咐侍从给自己和李未盈梳洗,李未盈道:“你先教人拿件衣衫给我。”侍从道:“王子恕罪,匆忙间未及准备女子的衣物。”麴智脩点点头:“随便找件旁的披上便是。”侍从叩首:“可……也不曾准备旁的衣物…小人这就脱了自己的外衣……”李未盈忙道:“不要不要。”另一名侍从道:“好像去冬王子的裘衣还备在底舱。”麴智脩道:“那还不快去。”
那侍从去了片刻,带回一件黑色的皮裘来给李未盈披上。此时方是初秋,虽则夜里已经起寒,日间却仍是暑气逼人,李未盈披了皮裘但觉浑身冒汗,忿然瞪了一眼笑得颇欢的麴智脩。他道:“你不喜欢这件裘衣么?这可是上品,历来衹有王子正妻配穿呢。”俟利發道:“中原恐怕少有吧,她又怎识得这等宝贝。”李未盈微微一哂:“玄狐而已。”麴智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又笑容可掬:“俟利發,不知乙毗pí咄duō陆可汗雅好何物,小王也好打点一二。”俟利發傲慢道:“我们突厥要什么没有?小王子衹须尽忠可汗,莫要三心两意心怀他志便是。”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当下便有一名高昌官员反唇道:“大人怎生说话的?高昌虽小,亦是一国,王子虽幼,身份毕竟也比你高贵些。西突厥可汗看中小王子才能过人,请了我们小王子去做官,将来与大人便是同僚,你这样说便是不敬我高昌,也不尊重可汗。”俟利發轻慢道:“我们突厥还有什么事用得着小王子亲自过问?哼,也就是牛羊多了没人放罢了。”
那名高昌官员大怒,麴智脩却喝道:“住嘴。”浮起一张笑脸,“其实放放牛羊也无甚不好。想我金城麴氏,当年贵重一方,民间称羡时第一句就唱:麴与游,牛羊不,真不少……”忽然接不下去,心下暗骂:“狗屌俟利發,见你娘的鬼,逼我这样陪笑脸。今日也真是疼得昏了头,明明当日也衹听叔叔随口念过一遍,幹什么又吹了出来?”额上冒汗,却听李未盈曼声道:“麴与游,牛羊不数头,南开朱门,北望青楼。”此言一出,船中的高昌官员便鼓喝起来。
麴氏先祖最早可追溯至西汉哀帝时的尚书令麴谭,魏晋时麴氏望於金城郡(郡治榆中,即今甘肃榆中西北),後来还分化出一支郡望於西平郡(郡治西都,即今青海西宁)。麴氏本系陇西望族,其他一些高昌名门如张、马、游、段、令狐、赵等也都曾有显赫的出身,因此众人西迁後对祖上光辉仍是念念不忘,虽国治上被突厥压着,心下却根本瞧不起这些蛮夷。
麴智脩微一讶异便笑对李未盈道:“嗯!怎么我搂着你时说过什么话你都记得如此清楚,还嘴里口里不肯从我?”李未盈本是见高昌官员被突厥欺侮才出一言的,当下听他又行轻薄登时冷冷别了脸去。麴智脩笑道:“好了好了,高昌突厥,亲如兄弟。稍後便去柳谷敬拜水头,大家且好好想想该如何祝祷吧。” 李未盈见他强忍臂骨折断之痛,却装得若无其事、谈笑风生,佩服之下却也不免有些寒意,斯人如此坚忍,可比俟利發利害多了。
船行不多时靠了岸,麴智脩同众人下船,李未盈脚疼便留在船上,麴智脩叮嘱侍从:“可小心照顾娘子,别教她跌到水里了。”言下之意是提防李未盈逃跑。李未盈尽自望向滚滚江水不去理他,他却迅速在她颊上香了一下,狂笑而去。
大漠碛qì石之地,最重水源,罕有降雨如高昌者,更全赖远方高山融雪才得饮用,当地人称汇聚山间、清凉纯净的涓涓细流为水头,素来事之如神灵。柳谷在交河西北,麴智脩他们此行正是去彼处山涧的水头祈祷祝颂,希望高昌和西突厥国运兴隆、麴智脩也能平安顺达。
李未盈向侍从要了水盂,刚才右颊被麴智脩的湿唇吻了,恶心得不行,洗了又洗。这个蛮子!她心下好生气恼,自从遇见他就没有好事,捱打、摔伤、逃跑不成、当着众人轻侮,下次逃走前非先打爆他的头。
大热天裹着毫长皮重的玄狐裘衣,李未盈真是气得冒火,想当初在宫里,父兄们宠着,曹菱恋着,再有一个桓涉,处处呵着护着,虽则在俟利發那儿吃了些苦头,但像麴智脩这样自命不凡、古怪狠戾、擅长作伪、处处惹人讨厌的还是第一个。
李未盈频频擦着汗,一旁侍从端来蒲桃请她消渴。晶莹亮白的马乳蒲桃,甘甜无比、清凉入脾,果是消暑之佳物。记得当初跟桓涉在高昌王都闲逛时也吃过不少蒲桃乾,不想新鲜蒲桃滋味更胜百倍。侍从道:“娘子,此是洿wū林佳果,皮薄味美,要是用来酿酒则酒滑而色浅。”李未盈闻听此言,不禁想,桓郞最爱饮酒,将来若是与他重逢,第一件便要请他痛饮一番洿林蒲桃釀。唉,可是桓郞,现下你究竟身在何处呢?
在船上歇到将近昏时,忽然岸上急匆匆奔来数骑唤了船上的人出来,李未盈听得有男子痛苦的呼声,忙也走上船板观看。幾名侍从抬着麴智脩进来,李未盈骇见他浑身是伤,特别是之前折断的右臂,鲜血汨汨,白骨外戳,森然可怖。麴智脩已经昏过去了,李未盈问了跟他的高昌官员,才知众人攀行山间时,俟利發不慎打滑,麴智脩为了救他反倒摔了下去。那高昌官员悔恨道:“早间出南门时,有艘盐船翻覆了,当时我就道不吉利,劝小王子别走了,可恨突厥人偏说那就出东门,反正突厥向来以东为尊,帐向东开,出门见日。这下他们终害得小王子受了重伤。神灵有示,这西突厥是万万去不得的。”
李未盈心道无怪早前自己会在东门附近碰上麴智脩,原来还是这般缘由。见麴智脩此刻重伤昏迷的模样,虽知是他自己捣的鬼,心下亦不免可怜起他来。麴智脩断骨戳翻皮肉,伤情复杂,同行者不敢妄动,衹得赶快启船回交河城。航船靠岸时难免与岸沿触碰,麴智脩一声痛呼,眼睛半睁看了看,低沉道:“未盈,你还在么?”他身边围了一圈官员侍从,李未盈站在後头,就没有应他。麴智脩便强伸了断骨的右臂,惊得众人大呼小叫:“王子不可劳动。”一边就将李未盈身前让出空位。李未盈颇为尴尬,立在原地。麴智脩又唤她:“未……盈”,一旁侍从急道:“娘子,王子唤你,你还不过去。”李未盈无奈走到他榻边,麴智脩道:“我……好疼,你握着我……”李未盈瞧见他嘴唇痛到发白,满面冷汗,又是这样声声唤着自己的名字,蓦地忆起当日桓涉受伤的情形,不由自主便握住他左手:“你莫动了,忍上一忍。”麴智脩低低唔了一声又陷入昏迷。
侍从抬着麴智脩回府,李未盈便一路握着他左手,有幾次自己脚疼跟不上,就要鬆脱了他手,他就似是有意无意的加了劲紧紧捏住她。总算回府,请了医士诊治,李未盈也累得赶快坐下。医士替麴智脩接驳了断骨,直摇头道:“小王子此次骨伤太过,尺骨两断,桡骨碎裂,断骨外翻又损伤了经脉,若不静养足了,怕这条胳膊就算废了。”众人听得心惊,一干高昌官员和侍从先是痛惜,接着齐齐向俟利發怒目而视。俟利發赶快道:“小王子受了重伤,我等还是先行退下,让王子好好休息。可汗那里,我自会如实禀明。”
忙活了一天,已然入夜,众人退了,留下幾名侍从照料,李未盈起身,却被侍从拦住:“娘子,小王子似是很在乎你,你若此时离开,却是教小人为难。还请娘子看在王子受伤的份上,就留下来一同看护可好?”麴智脩睁开眼睛:“你也累坏了吧,我让侍从带你去沐浴更衣如何?”李未盈犹豫着,麴智脩叹气道:“你放心,我这光景还能将你怎样?”李未盈想想也对,再者自己今日确是衣衫破损,又起了一身热汗,当下便由侍从带去汤池。
金堆玉砌,鲛绡围屏,巨烛高照,缭雾氤氲,李未盈摒退了仆从侍婢,赤足踏在晶滑的白玉阶上,款款解了衣裳,步进温热的汤池中。自离开长安宫中,倒是从未洗得如今日这般惬意呢。闭了眼任热汤浸浴肌肤,品闻水面花瓣的香气,正自冥想,忽听吟诵之声:“彼汤泉兮,美人浴兮。”她惊得睁眼一瞧,却是麴智脩大剌剌走了进来。
PS:关于麴氏的歌谣,语出《晋书•卷八九•忠义列传•麴允》:麴允,金城人也,与游氏世为豪族。西川为之语曰:“麴与游,牛羊不数头,南开朱门,北望青楼。”
第十八章
18.【螺黛】
李未盈脚下一滑,没入水中――下沉那一刻,仿佛见到什么,那么熟稔,那么安谧,她努力睁了眼睛,水中卷流着的细碎花瓣在眼眉前漂过,来不及细想,已是呛了一口气,咳喘着露了头。
麴智脩道:“你就这般怕我么?我又做不了什么的。”李未盈道:“那你还来?”麴智脩道:“嘿,我又没毛没病的,明知美人在此沐浴,幹嘛学柳下惠呢。”李未盈道:“你断了手还想怎的?”麴智脩笑了:“也不怎的,就坐在这儿,看你香肩似雪,领如蝤蛴,却不好么?”遂又复吟道:“彼汤泉兮,美人浴兮。”李未盈冷冷道:“斯有贼人,窥以伺兮。”
麴智脩哈哈大笑:“未盈,你真是很特别。不过我不是贼人,衹想在这儿歇歇,再过一阵子,汤也凉了,你肤也皱了,我倒瞧你上是不上来。”李未盈为之气结,但此刻除了留在池里却也别无它法。
麴智脩移步池畔,左手翻捡开她搁在岸上的衣衫,拾起系在衫里的物品,啧啧道:“萧史弄玉,凤去凰飞,箫裂成这般你还留着做什么?”李未盈急道:“放下我的物事!”却不敢从水中起身。麴智脩眯了眼看箫尾垂下的破散的结穗:“……曲字?”笑道:“未盈,要你编个麴的正字确是难为你了。”曲乃是麴的俗写。李未盈怒道:“胡说。”
他又拈起她玉珮道:“哦,真正的和阗白玉,润比凝脂,色如截肪。玄鸟雕刻得栩栩如生,展翅待遨,玉珮得这等材质雕工的人家,还用得着到西域投亲么?不过,怎生用条铁链子串了?再加两块破石头。”顺手将玉珮灵石都揣入怀中,道:“这里太潮,我痛得紧。”提着玉箫便大踏步走了。
懒洋洋躺在床上,麴智脩问侍从:“娘子怎么还没来?”侍从答:“娘子还在生气。”麴智脩笑笑,教侍从扶了起身。昨夜拿走她的物事后,让侍从安排她住在蒲桃园畔的折柳阁,阁高三层,又有人看守,想她必是气得一夜无眠吧。麴智脩走进李未盈的居室,她倚窗而立,冷冷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词。麴智脩见自己送去的珠钗首饰她一件未取,种种精细的妆品也半分未动,便道:“你可看仔细了,像这波斯螺子黛,值一斛明珠。这翡翠明珰更是宫中珍品,我为你戴上可好?”李未盈挥开他左手,道:“你不知唐人女子并不佩耳饰的么?”
麴智脩一愣,细瞧了她果然未穿耳洞,笑道:“原来你还肯跟我说话。”索性躺到她床上,嘴里轻哼起歌来,一脸自得,喜气洋洋,神气十足,完全不像曾经臂骨粉碎、伤至昏迷过的模样。李未盈恼道:“你受伤也是假的么?”麴智脩道:“娘子这话教人伤心。我从山涧上跌下,骨头都翻了出来,却不是诳人。”
李未盈道:“那又何必自己先行打断臂骨?”麴智脩道:“因为柳谷的山涧并不是很险,就算跌落,也未必就会摔断骨头,是以我要先行确保骨头已断,复以断骨撞上山石,这样才断得好断得妙,人人瞧得清楚。”李未盈道:“于是你便绊了俟利發一跤,假意救他跌下山去。”麴智脩赞道:“卿卿,要不说我喜欢你呢。我麴智脩,堂堂高昌王子,交河公,右卫将军,折辱於他,岂有不讨回之理?绊他个狗啃泥以示小惩,再教他开罪於我父王,哼,今後他在可汗那里恐怕也不好过。”
李未盈道:“你现下日子又幾曾好过了?倒不怕真成了废人。”麴智脩走到她身前:“我是王子,衹须谋划决断,又不必亲动刀兵,就算胳膊真的废了又怎的?总胜过去突厥吧。这若一去,恐怕再回不来了。你道真是送我去作梅录么,说穿了还不是当质子,要是高昌跟西突厥起了争执,第一个遭殃的便是我。父王虽则不甚喜欢我,但毕竟我是他亲子,还多少顾忌些。可他说不好哪天归了西,大哥继位,你瞧他还不随便折腾一下,借突厥杀了我。”李未盈默然,这等宫廷争斗她是自小熟悉的。
麴智脩道:“守住交河,我才保得住性命,他日老头不行了,大哥为难我,我便裂土为王,岂不快活。”把脸凑到她唇边,就要索吻。李未盈拼命後退,首颈都倒仰出窗外,麴智脩便也探了左臂去够她玉项。李未盈挣扎,右手摸到窗旁桌上盛着螺子黛的翠钿金盒便砸在麴智脩後脑勺上。
麴智脩闷哼一声,道:“小心摔下去我可救不了你。”将她揽回窗内,而他後脑鲜血已交蜒而下。麴智脩但觉头颅疼痛欲裂,一阵晕眩便跌在她身上。李未盈原就站得不稳,禁不住他猛然的倒压,一同摔倒在地。
她抗力将他倾伏的沉重身躯翻开,见他脑後一滩不断流溢的鲜血,原来裹扎固定的右臂也在淌血。一时间她也嚇得六神无主,难道这便殺了他么?心跳得几乎喘不上来,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探了探他颈脉,知他未死,连忙叫了窗下的侍从上来。
侍从们衹是将李未盈禁足阁上,却不与她言语,她不知麴智脩情形如何,一连两日都於惶惶中度过。黄昏时侍婢进来服侍她梳洗,并道长史请她过去。李未盈料想接下来必有磨折,打了麴智脩,就知道不会有善果,既如此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当下仔细净了面,梳妆停当,跟随侍从下阁。
来到宴厅,李未盈骤见乐师乐伎已在奏演,长史示意她归入乐队。李未盈走到绿儿、安安身边,她俩不敢说话,衹关切地看着她。李未盈眼圈儿一红,坐了下来。纤指撩动琴弦,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箫音,仰头望去,卻是席上一名青年男子正在吹奏,而他手里持的赫然便是曹菱送与自己的箫。自从曹菱别娶,玉箫又被马群踩踏碎裂之后,李未盈不闻此声久矣。那座中男子颜如冠玉,姿态优雅,箫音清越流转,恍惚间竟好似看到曹菱的面容。
怔忡看着,那席上男子停了下来,走到李未盈面前,将箫递给她,道:“这是你的么?”李未盈接过玉箫,却见箫身竟然已经修补了,有些裂得深的地方更细细掐了金线。男子一笑:“我是阿脩的二哥,他病得不轻,你去看看他好么?”原来是麴智湛。
高昌王麴文泰的长子也即世子麴智盛循例担任令尹(相当于宰相),次子智湛任田地公、左卫将军,幼子智脩则是交河公、右卫将军。古时以左为尊,麴智湛的地位还略高於麴智脩。
李未盈见他温和有礼,并不责备自己打伤他亲弟,又送来玉箫,当下微施一礼,道:“有劳王子带我前去。”麴智湛轻轻一笑:“阿脩恐怕并不再乐见我一次呢。我奉父王之命来看了他,就不再去了。令狐长史,你带她去吧。”交河公府的长史令狐弼遂领李未盈上麴智脩的居室。
扑鼻而来的浓浓药味,麴智脩闭了眼躺在床上,一脸灰败,因为後脑勺受伤,遂将本已剃得半秃的脑袋刮了秃瓢,厚厚缠了幾重纱布,幾乎连眼睛都遮住了,为免压迫到伤口,衹能辛苦地侧躺着,折断的右手更是重重固定在夹板上。
麴智脩嘴恶口刁,动作放肆粗鲁,可他拿了自己的玉箫去修补,又忍着痛将自己从窗口拉回,倒也算是对自己不错了。他自小於宫中受排挤,又不招父亲待见,如今生成这副心性终也值得同情呢。李未盈想,不知他这下会不会真的废了胳膊,心下颇有幾分悔意。
李未盈静静坐在他床边,麴智脩睁了眼睛,立时苦了脸,虚弱地说:“别再打我了。”李未盈歉然道:“你二哥让我来瞧你呢,我出得手重,你且好生静养。”麴智脩道:“原来你不是真心想要看我么?枉我,枉我……”伸了左手在床边摸索,却是颤抖无力。李未盈替他拿了,却是一个以丝线新结的“曲”字。麴智脩道:“扔了扔了。”挣扎着就要撕扯结穗。李未盈忙按住他:“小心伤。”麴智脩哼哼道:“那你挂在箫上。”
李未盈注视着这枚光鲜亮丽的结穗和掐了金丝、熠熠生辉的碧玉箫,昔日与曹菱的种种过往霎时涌上心头,玉箫幾番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如今握在手中细细看着,竟然有些挂碍与陌生。
人亦非,物亦非。
用尽心力,却终究什么也挽留不住。
她眼睛一涩,鼻尖轻轻抽翕了一下,凄凄一笑,将结穗挂在箫尾,放在麴智脩枕边,道:“与你好了。”心头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麴智脩一愣,脸色瞬间有些阴沉,随即笑道:“这算是定情物吗?”李未盈:“不啊。”又道:“你还拿了我旁的东西呢?”麴智脩微微一哂:“不问人问马。”孔子当年闻听宫中马厩失火,单问伤人乎而不问马,他反用此典故讥李未盈衹关心物事,她自是听得明白,想以麴智脩的古怪,你越是求他,他越是偏偏不睬,遂不再言。
麴智脩强撑了手要起身,李未盈略抬了手又缩回去,道:“我叫侍从来吧。” 麴智脩道:“那些臭男人哪儿比得上你。”李未盈冷了脸,想他才没好上一会儿又本性毕现,遂坐视他挣扎着爬到桌前。麴智脩左手磨了磨墨,抓了笔写了幾个字。李未盈见他左手书写竟也颇为工整,流露出些许惊讶。麴智脩道:“哼,没了右手又怎的,我是左右开弓,天纵英明。”
不过没有右手扶纸,终是不便。李未盈心下不忍,便帮他按着纸张。麴智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继续写着,李未盈瞥了一眼纸上内容,像是麴智脩呈给国王麴文泰的。
他道:“不是我不想叫侍从帮忙,实在是周围有些人明里暗里向着大哥,更也许根本就是他安插来的,是以文书无论大小,都是尽量亲为。”他叹了一口气,道:“为了不去突厥,之前也曾想过旁的法子,都怕事不机密泄露了出去,直到那日在杏林畔遇上你。”
李未盈道:“你倒也心思机敏。”麴智脩微笑:“所以实在是你救了我。可是,未盈,你恨我也罢,我既藉了你生事,却也不能不将你留在身边,现下人人知道我强要了你,若是冒冒然将你放了,岂不是教人起疑么?再说万一你落入他人手中,衹怕更有性命之虞。”李未盈心下一沉:“那你要扣我到何时?” 麴智脩邪笑道:“你已是我的人了,就这么想走么?”笑了一半就笑不出来,左手掩了耳朵,脸上现出痛苦之色。
李未盈道:“你怎么啦?” 麴智脩不答,放下手继续写着,写不了幾个字又捂了耳朵,李未盈疾步走出室外向侍从叮咛了幾句,回来道:“你躺着吧,要写什么说与我听。”麴智脩迟疑了一下,依言卧床躺下,左手继续捂住耳朵,口中念着,一边她运笔如飞,幾乎是他一言毕,李未盈也就落了笔。
麴智脩道:“你写什么能写这么快,拿来我看。”伸手接过来,文句虽非字字实录他的原话,但也大致不差,有幾处用辞比自己还周到些,字迹更是端丽大方,清神远逸。他容色少变,正要开口,府中医士已至,遂重又躺好。麴智脩前幾日假装奉承突厥人新穿了两个耳洞,感染發炎,疼痛难当。当下医士替他施药,李未盈便转身而去,麴智脩久久注视她施施然离去的背影,眉间渐锁渐深。
渐深。
第十九章
19.【至爱】
从那日起,李未盈常到麴智脩书房替他处理文书,麴智脩每每闭了眼躺在床上,李未盈先将文书内容迅速浏览一遍,归结出大略的文意说与他听,麴智脩给出意见,她便照着写。初时他还一句一句口授,後来衹需说个总体的决断,便由着她拟出具体的批示了。
麴智脩心中的惊讶越来越大,口中却道:“卿卿,早知有了你这么好,真该把你送给大哥。”李未盈瞪了他一眼。麴智脩嬉皮笑脸:“大哥知你如此省心,一定乐得把事情全推给你,然後自己歌舞美人声色犬马去也。我若再於父王面前稍进谗言,则事可谐矣。”李未盈道:“你道你大哥是傻子吗?”麴智脩笑笑:“其实说句不敬,父王和大哥,都是甚矣彼之不惠。外强中干,外表强大,实则内虚无力。相较而言,二哥一直温和谦卑,貌似柔弱,反倒是个厉害角色。”李未盈道:“哦,你先前不是说你二哥最没出息么?”麴智脩道:“然也,他有本事,不过不愿表现出来罢了,所以我说他没出息。要论争位,他可比我强。不过,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位,又有何好争呢?”
李未盈道:“你倒是看得开啊。”麴智脩翻翻白眼,“高昌幹的蠢事还少么?你是聪明人,难道看不出来。”李未盈道:“你是说攻打焉耆么?”麴智脩:“焉耆王龙突骑支也是蠢材。向来西域各国都从我高昌出入与唐往来,高昌坐收通关之利,闷声發个买路财,那焉耆老王八蛋偏要向唐上书开通碛qì路,南路另行楼兰敦煌。这不是大胆捞过界么?不打他打谁?”李未盈道:“焉耆臣服于唐,高昌这么明着攻击唐之属国,就不怕惹怒我大唐么?”
麴智脩道:“西域诸国,自汉朝起,莫不摇摆于匈奴与中原之间,今也形若,或附突厥,或依於唐,谁威风便倒向谁。”李未盈一边阅着文书,一边道:“今之大唐恐怕更强於突厥吧,东突厥已然破灭,其高官率部众数万人来降。现今虽还有西突厥时时与唐纠斗,但终系一盘散沙,为祚未必久长。高昌怎生一劲儿倒向突厥呢?”
麴智脩哼哼道:“可惜父王始终觉得唐才是弱小呢。延和八年也即前隋大业五年,我祖父献文王携同当时身为世子的父王入隋游历,伴随炀帝御驾赴东都洛阳,看尽繁华,又从帝远征高丽。父王在隋待了三载有余,大隋之强盛令他时时顾念心怀。反之延寿七年,就是你们唐贞观四年,父王再度朝觐长安时,但见沿途荒芜,千里白骨,长安更是凋蔽得像个破落户。是以父王认定唐已不复昔日大隋风光,当今唯有突厥值得忌惮。”
李未盈淡淡道:“隋季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唐初人口衹得隋时三一,你父王看到的正是百废之期。如今大唐,短短二十年,国力军力已远胜前隋,长安更是万邦之都,你父王怕是想象不到吧。”麴智脩闷闷道:“所以他才敢扣留隋末流民,拒不發还於唐,连朝贡都停了。如此激怒唐国、危如累卵的境地,父王竟是从未想过。”
李未盈整理好今日最後一封文书,道:“你父王自是想过,但恐怕他并不以为危境吧。”麴智脩笑道:“未盈,做什么一口一个你父王你父王的,迟早待我身子好了,管你愿是不愿,强要了你,你就须改口也称一声父王。”李未盈冷眼道:“你还嫌伤得不够?”一扭脸走了。麴智脩在她身後一迭声叫道:“我是交河公,这儿是我的天下,你落在我手上还有商量吗?”李未盈理都不理,径直离去。
出了麴智脩居室,转过宴厅,正遇上相识的乐伎,安安见没有王子在场,便大着胆子问她:“未盈,你还好么?你被抓回来这许久,王子有无为难你?”李未盈道:“我还好,王子衹是要我每日弹琴写字。他受了伤,整日躺着休养。你们不必担心。”绿儿道:“那就最好,王子,王子脾气不同常人,你……却要小心。”碍于侍卫在场,不敢明言。姐妹们拉着李未盈的手,关慰一番。
回到折柳阁,甫进房门,一隻红棕色的长毛巨兽便腾地窜了出来。“狮子!”李未盈惊叫一声便要夺门而逃,可那狮子扑过来便挡住她退路,长吼一声,獠牙毕露,李未盈嚇得又向内室逃去,边跑边将房内花瓶卷轴掷向紧追其後的狮子。狮子越發暴怒,猛扑着就嘶咬下她一片裙裾。李未盈拼命又跑向外室,咚一声撞在一人身上,抬头一看却是麴智脩。他笑道:“今日这么好主动投怀送抱么?”李未盈闻听身後狮子又至,急忙又跑了开去。麴智脩笑呵呵堵在门口看她在室内绕着圈子东躲西逃,道:“开口求我啊,求我要你啊。”李未盈急红了眼却就是不肯答他。
房室内已是一片狼籍,遍地都是李未盈打翻的东西,她一个趔趄跌倒,狮子便扑了过来。李未盈惊慌中衹见狮子张了血盆大口,尖尖利齿便要咬下,腥涎之气冲鼻而来,她闭了眼,脱口叫道:“桓涉救我!”
一刹那间,时光仿佛静止,巨兽的嘶吼、麴智脩的婬笑都退了去,耳边嗡嗡作响,脑中有个声音还在缭绕:“桓涉……”
一隻大手抚上自己的脸,她紧紧握住不放:“桓……”睁眼一看却是麴智脩眼珠不错地盯着自己。他道:“你叫的谁?我当你是跟了个姓曹的私奔,却怎么又来个姓桓的?”李未盈意欲鬆开他握着的手,他却捏得更紧:“那是谁?那是谁?”李未盈挣扎着爬起,他仍扯着她,砰一声将她按在墙壁上,道:“他究竟对你做过什么你要这样唤着他?”李未盈被他胸膛压得喘不过气来,伸手一摸,抓着壁上悬的一隻七宝琉璃盏便砸在他脑门上。琉璃盏啪地打得粉碎,麴智脩啊地痛叫一声:“又打?”左手鬆了她,她便奋力跑出门去,麴智脩掩住伤口,晕晕乎乎地便追上去。
折柳阁下的侍卫不及拦她,李未盈發足狂奔,一径向着府内西北方的高原跑去,虽然不知彼处有无出路,但眼下逃得麴智脩一时是一时。耳听身後麴智脩和侍卫叫喊之声越来越近,却不敢回顾,天色渐晦,看不清路途,慌乱中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便跌了下去。
高昌鲜有降雨,而北山融雪汇成的水流往往一经过乾热的地面就被立时吸收,地表不剩下半分。是以全境普遍打下井渠,方法是先打一定位井,发现地下水後沿拟定渠线向上下游分别开挖竖井,作为暗渠定位、出渣、通风和日後维修的孔道,竖井间距大致与井深成一定比例。各竖井下方由横向水平的地下暗渠交连成一蛛网般的管网,如此可将渗水收集汇拢,利用地势的自然倾斜,把水引出地面,以供灌溉。(这种方法大概是汉时已经使用的,今日称为坎儿井。)交河城虽然四面环水,但是城立危崖之上,离河岸远的居所要想汲引河水也有不便之处,所以仍是不废井渠。
竖井由木架支撑,坚固结实,内里空陷,幸然井下落叶积得甚厚,她并未摔断腿骨,但亦疼痛难耐。井口传来麴智脩的喊声:“未盈,你怎样?”其余侍从也喊道:“娘子,你受伤了么?”李未盈紧贴着阴冷的井壁不敢作声。井上呼喊了一阵慢慢没了声息,想是走了。深秋夜间又冷又寒,李未盈冻得牙关打颤、瑟瑟發抖,渐渐地抵挡不住冻寒陷入昏迷。
也不知过了幾时,身子拢在一处温暖的怀抱中,她昏昏沉沉睁开眼来,头顶灯火摇曳,眼前人儿的脸却看不分明。低沉的男声在耳畔撞击:“卿卿,卿卿!”辨出是麴智脩的声音,她猛地惊醒,觉察仍是身在井底,而麴智脩竟然也下了井。
麴智脩见她一脸恐惧,遂又用左手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别怕,狗已经牵走了。”李未盈不明所以:“狗?”麴智脩道:“嗯,是那头吐蕃大獒。”她仍是不解:“不是狮子么?”麴智脩道:“不是,是吐蕃大獒。大獒分成狮型和虎型两种,这隻是狮型,须毛贲张,看上去是很像狮子。我嚇唬嚇唬你,你却输不起。”
李未盈复归沉寂,不再言语。麴智脩道:“我们上去好么?”她沉默半晌,道:“你放过我吧,不然便直接殺了我。”麴智脩道:“你这么高跌下来想必受了伤,我先带你上去医治。”她脱了他怀抱,靠向井壁,道:“你既这么日日折磨我,我还医了做什么?弃我在此吧,让我死了也得个清净。”井口侍从叫道:“王子,还不上来么?”麴智脩看了一眼上方,道:“滚一边去,别在这儿烦人。”他想了想道:“知道这吐蕃大獒怎么来的么?”李未盈蜷了冰冷的身子并不理睬。麴智脩道:“是昨日吐蕃刚送过来的。嘿,吐蕃幹嘛巴巴地送东西来?因为他跟唐军开战了。”李未盈倏地抬了头。麴智脩得意一笑:“吐蕃二十万军队进攻唐之松州,说是娶不到大唐公主便要深入唐境了。”戛然而止。
李未盈道:“战况呢?”麴智脩道:“我想你没兴趣知道,反正你一意求死的。”李未盈道:“你告诉我。”麴智脩道:“邸报里都有,我被你打得傻了,记不住这许多,你回府中自己找来看。”摸了一把额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脸色在晃动的火光下显得特别惨淡。李未盈闻到这浓浓的血腥气,想他竟然不顾自己的伤就下了井来寻找,也不禁动容,可是他一会儿温柔一会儿暴戾,对自己亦是好一阵歹一阵,究竟怎样才是他的脾性呢?
麴智脩见她想得怔了,遂向井上道:“放下来吧。”侍从垂下篮筐,麴智脩拉了李未盈起身,她被他一扯便痛呼一声。麴智脩摸了摸她脚踝,道:“我衹剩一隻手,抱不住你。你忍着些,扶着我上筐里来。”
篮筐忽忽悠悠打着转儿磕碰着漆黑的井壁绞了上去,吊起出井,侍从们请麴智脩他们下篮。麴智脩摆了摆手,刚才一直揽着她,她痛累已极,又惊吓过度,是以也不避开,麴智脩抱得美人在怀哪肯就此鬆手,遂教侍从连筐抬回去。
李未盈一隻脚踝关节扭伤,另一隻则有些轻微骨裂,休养了幾日,麴智脩倒也不曾来烦她,并且派人将唐蕃战果告诉给她。
原来八月时,吐蕃军二十馀万进攻松州西境,遣使进贡金帛,声称来迎娶公主。松州都督韩威仓促出战而败,阔州刺史羌人别丛卧施、诺州刺史把利步利投降。八月二十七,唐帝令吏部尚书侯君集为当弥道行军大总管,又以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为白兰道行军总管,左武卫将军牛秀为阔水道行军总管、右领军将军刘兰为洮河道行军总管,率步骑五万人还击。
九月初六,牛秀(字进达,以字行世,通称牛进达)率前锋抵松州城下,乘蕃军毫无防备,夜袭其营帐,斩杀千馀人。吐蕃八名大臣自杀,人心厌战,弃宗弄赞(就是那个後来被吹得供得好像天神下凡的松赞干布)已遣使至长安谢罪。
李未盈放下心来,想大唐仅出兵五万对敌二十万,且牛秀衹率前锋就打败了吐蕃bō大军,战事方面确是锐不可当。
双脚仍然疼痛,右脚肿胀得尤其厉害。侍婢端来热水给她敷泡,李未盈忽然想起什么,便说:“那汤池现下使得么?”麴智脩曾吩咐过下人尽量满足她的需要,加上他态度关切,下人们都一力奉承她。侍婢马上答道:“请娘子稍候,奴婢这就去准备。”
李未盈由侍婢搀着,走上汤池的玉阶,眼前一亮:阶上摆了两株桃树,此时本是深秋,远未是桃花绽放之期,但受热气蒸薰,竟提早冒了花骨朵。侍婢察她颜色欣悦,忙折了一枝桃花递来。
李未盈让侍婢退下。上次沐浴麴智脩闯了进来,这次却不敢大意,遂持着桃花,和衣下了汤池,轻轻将桃花放在温热的水面上,热泉暖暖地涤荡着身子,眼前雾气迷漫开来,意识渐渐涣散,慢慢滑入池中。
上回跌入池中,似乎想起什么,那种熟悉暧昧模糊不明的感觉,自己怀味了许久。今时重新久久浸在汤里,任思绪飘忽漫游,幾个记忆的碎片便一点点拼接明晰起来。
那是去冬,刚刚和桓涉相遇,黑夜里,他要至汤泉洗浴,拉着自己的手穿行过松林,黑暗中既紧张又欢喜。
他脱了上衣,在月光下洗浴伤痕累累的身子。
是了,便是这般。
他手受了伤,洗不着後背,自己便趟了水去帮他。桓郞,你竟躲到水里去了。你一人杀万敌的勇气上哪儿了?
绣花的裙带在汤池中飘荡,桃花也在水中浮沉,满目星星点点都是春天的影子。
李未盈微笑了。
桓郞,那时你躲在水中,可也是这般笑着么?
头皮一疼,长髮被人提了起来。李未盈吃痛也浮出水面,眨了眨全是水的眼睛,见又是阴魂不散的麴智脩。他冷冷道:“你躲在下面玩什么呢?这么长工夫不出气,又想寻死么?”李未盈迷蒙地看了看他,有些疲惫地噢了一声,重又沈了下去。
热泉浸漫过耳,尽是唏唏嘤嘤之声。麴智脩的声音传入水中,听着有些嗡嗡的:“一脸痴相,又在想谁?是那什么‘还钱’还是‘还债’?”李未盈在水中转了个圈儿,心道:“是桓huán涉呀……”
麴智脩在岸上叽哩咕噜说着什么,随即便有女人咯咯咯的笑。李未盈听着语声似是焉耆话,不禁浮了上来。麴智脩正搂着一名肥白的胡人侍婢,他瞪了一眼李未盈:“看什么看,没见过王子调戏民女么?”李未盈道:“你还会说焉耆语么?”提起焉耆,倒是有幾分亲切。麴智脩道:“高昌有些胡人跟焉耆人亦算是同种,两地胡语倒也差不多。”
李未盈嗯了一声,她刚刚在水中浸了许久,也有些呛着了,遂露出头颈,双手搭着,阖眼伏在池畔阑干上,脑中仍萦绕着桓涉的身影。忽然听到一句自己念得烂熟的词:“力得哈斯尼威特。”李未盈睁开眼睛望了一望,麴智脩正在胡女胸口臀部上下其手,一边嘴里就“力得哈斯尼威特”不停地咕哝着。
麴智脩其实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李未盈,见她盯着自己,就道:“怎样,忌妒了么?”李未盈道:“你为什么要说她胡说?”麴智脩一愣:“什么胡说?”李未盈道:“你不是说力得哈斯尼威特吗?”麴智脩狂笑道:“谁告诉你力得哈斯尼威特意思是胡说?你见我亲了旁的女人,生起气来了吗?”一把推开胡女,走到她身边扯住她臂膊道:“记好了,这句话是叫小情人用的,小情人小情人,你想做我的力得哈斯尼威特就乖乖把衣裳全脱了。”
眼中热热的,是什么,是水么,挥手抹了一把,那热流还是一阵一阵不断漫涌出来。
原来,桓郞,你随意开的玩笑,竟是这般意思。你口口声声念我小情人,也任我口口声声唤你小情人,却为什么不肯明了告诉我?是因为顾念着曹菱么,是,我一直以为此心已属了他,便时刻拖着你去寻他。可是,那日我幾乎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是唤着你的名字,麴智脩问我,说你究竟对我做过什么我要这样唤着你。
你为我做过什么?
你为我拼了性命杀敌,你拥着我夜夜入眠,你教我射箭,你为我打磨铜壶,你将沙海中最可贵的水全留给我喝。
我病着,你喂我吃药。我累了,你让我靠在你宽厚的胸膛上。我忧伤,你扮小醜哄我一笑。我哭泣,你轻轻为我拭泪。
你胸前的箭伤可好了么,一步一颤的腿可站得稳了么,熬夜画地图红肿的眼睛可清亮了么,那煅铁时臂膀的酸痛可消了么,捧着火烫灵石的双掌还舒得开么?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为什么,却从不告诉我你要什么?一句我一直会错意的胡话就是你所期盼的么?
风中曾有你唱过的花儿,如今它哪儿去了?
髪间曾有你簪上的柔红,如今它哪儿去了?
肩上曾有你伏过的淡淡气息,如今它哪儿去了?
雪地里曾有你浅浅深深的足迹,如今它哪儿去了?
那落在你眼里的繁星,如今都哪儿去了?
你印在我额宇的轻轻一吻,如今它哪儿去了?
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如今他哪儿去了?
原来你是我这世上最爱的人,如今你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