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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7.【幻象】
  
  两人正自陶醉,那边焉耆人传来欢呼。却原来大概是突厥队长管束不了那么些马匹,马儿又思念故主,竟有三匹就自行奔了回来。
  
  巴奇图抱着马儿大哭,口里直念叨着:“我的亲亲宝马啊。”他平日里常说焉耆有三宝:宝马、芦苇和甘草,尤其强调焉耆马比传说中的大宛yuān汗血宝马更为优良,所谓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是也。先前桓涉比照军马的标准看来,焉耆马虽然算是良马,但也没有巴奇图吹得那么玄,不过跟马儿相处久了,毕竟有份感情,这次奔回来的三匹马中有一匹就曾负过桓李二人,当下他俩也是抱着那匹马亲热地叫它宝贝,桓涉自己腹中饥饿,却将留着的最後半块饼也喂了牠。
  
  有了三匹马背负货物装备,继续前行时稍微轻鬆了一点儿,但众人仍得靠着双脚一步一步地走。桓涉一身的伤都在这严寒下的跋涉中又加剧了,特别是腿伤,痛得他走一步颤一步,最後不得不赖李未盈搀扶着才勉强赶得上队伍。他刚要对她说幾句自嘲之语,才一张嘴,微弱的声音登时就被暴厉的寒风吞没了。她娇弱的身子紧紧依偎着他,桓涉幾次腿软,都是她死命咬牙架着他的膀子才不致跌倒。
  
  其他人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当众人挣扎着爬上一处并不陡峭的缓坡时,竟都虚脱得摇晃个不停,甚至连打头的罗可布激动地大喊着什么,众人都半天反应不过来。他说……骆驼?桓涉困累得快要阖上的眼睛突然睁开――骆驼?不用桓涉翻译,李未盈也看出来了,远方一团愈来愈近的黑影就是野驼群,牠们在茫茫沙海中迅速奔跑,扬起漫天黄尘。粗粗一数,竟有百来头之多。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在这没有半滴水、飞鸟都绝踪的地方居然还生活着这么多野骆驼。
  
  桓涉哑着嗓子:“解马……”声音虚弱,遂牵了牵李未盈的臂,“去解马,追骆驼。”她恍然醒悟,这骆驼可不是上好的坐骑么,急忙叫了罗可布和突希卓尔解下仅有的三匹马背负的装备。桓涉踩着马镫竟然无力跨上去,李未盈道:“你留下,我去……咱们一起去。”桓涉摇头:“你不……马不快……你扶我……”她明白两人共乘一马跑不快,衹得扶他,无奈桓涉身子沈重,却是扶他不动,遂拍拍马背,哄道:“乖乖马,好宝贝,你再辛苦一下,蹲下来一点儿好不好。”她竟然对马说蹲,桓涉一笑,牵扯到伤口疼痛。好在那马跟她熟了,就真的乖乖屈腿半伏,让桓涉爬上,带领罗可布和突希卓尔三骑奔驰三人追上驼群。
  
  桓涉和罗可布都掷出绳圈去套,但马、驼都奔跑得太快,总是套不着。突希卓尔拿出弹弓弹射石球,野骆驼皮粗肉厚,也伤不着半分,反倒激得幾头被射中的骆驼愤怒地向三人衝来,幸好他们闪避及时,否则一旦落马,衹怕就要被这百来头骆驼踩踏而死。
  
  三人追着驼群,一时间却也没辙。见幾匹骆驼稍慢於队伍而被同伴碰撞摔倒,桓涉计上心来,对二人一番吩咐。突希卓尔快速驰马奔到驼群前方,一面回头用弹弓射头驼,头驼果然报复地朝他衝去,桓涉、罗可布分别在驼群後方左右两翼包抄驱赶,逐渐将其引向一片下坡处。骆驼有一特性,就是总高昂着头颅,姿态固然美妙,但在快速下坡时反成其高大身躯之弊害。桓涉估计着差不多了,便朝突希卓尔喊:“撤!”突希卓尔闪离驼队奔跑的路线,未幾果有骆驼重心不稳摔倒,後续的骆驼也跟着相撞摔倒,在坡面上重重叠压,乱作一片。桓涉从左後方驱马而前,将绳圈套在头驼项上,孰料本已摔倒的头驼竟猛地带着绳圈向後一扯。桓涉忍着饥渴伤痛奔跑追逐多时,早已力竭,一下就被扯落马,眼见头驼狂性大發就要站起向他衝来,桓涉一闭眼,用尽残馀的一点儿力气一翻,朝沙坡下滚去。突希卓尔见势朝头驼颈项上弹了一颗大石,罗可布也朝头驼又套了一个绳圈,终於把它制住。
  
  桓涉滚下沙坡摔伏在沙地上,无力翻身站起,更痛得全身打颤。他神智尚且清醒,李未盈来到身边时尚能轻轻笑笑,却说不出话来,张嘴就咳,一口一口呛出黄沙。她在突希卓尔的帮助下扶他坐直,不停拍打拂去他一身的沙粒。桓涉笑着就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居然给他盛来一碗香甜的驼奶:“有两头骆驼昨夜刚刚产了仔,竟然都是白骆驼呢!”桓涉苦笑:“我又昏了一夜么?”暗想不过摔将下来就昏了一夜,自己的身子怕是一日坏似一日了。她安慰道:“你累坏了,睡了一夜罢了。”喂他喝下驼奶,“不过母驼似乎并不喜欢长得不一样的孩子,既不肯照料幼仔,还对别的骆驼吐唾沫,踢蹄子。他们费了半天劲儿才挤了驼奶,喂了小骆驼。”桓涉很不安:“是我吓着母驼了。”她宽慰道:“也可能那两匹骆驼都是初次生产,脾气难免坏些。小骆驼很可爱,要不要看看?”桓涉撑着她肩膀走到驼群那儿,果见两头小白骆驼,长长的睫毛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细长的四肢,十分招人待见。野驼比起家驼来,本就更高更瘦,这两头初生不久的小白骆驼看起来也就格外漂亮。桓涉赞道:“骨骼清奇……”李未盈接道:“却是习武的好材质!”两人一同大笑。
  
  巴奇图爱死这些骆驼了,须知好骆驼能卖上马价钱呢,就恨不得百来头都带走,在众人劝说下,才心痛地挑了二十头较温驯的,另选了一头脾气不太暴躁的公驼作新头驼。李未盈见小骆驼可怜,好说歹说,也把它俩列入队中。
  
  将货物分给骆驼背负,辛苦多时的马儿得以休息。众人骑上骆驼,桓涉大是懊恼,原来野驼比家驼瘦,因而两个驼峰的间距也较窄,无论如何坐不下两个人,桓涉再伤痛无力,也不能指望搂着李未盈後腰同乘一骑。他衹得安慰自己,总算有的骑就不错了,要是这次逮到的是阿剌伯单峰驼,那就更是连骑都骑不上了。好在李未盈担心桓涉的身体,一直与他并驾齐驱,桓涉痛得厉害时就伏在驼峰上,偏着头看她笑靥、听她温言,倒也如沐春风。
  
  除了缺水,燃料亦成问题,一路上花了很多功夫割砍枯死的胡杨枝条,有了骆驼,又带给众人一份欢喜。原来驼粪特别乾燥,拍打晒乾後极适合燃烧,所起的烟也不大。桓涉趁李未盈倚着骆驼取暖歇息之际,笑眯眯伸了黑黑的手掌抹她眼睑。她惊叫着跳起,“是什么?你刚拍了大粪?快拿开!”桓涉郑重道:“你乖乖坐着,我这是为你好。抹点儿驼粪在眼睑周遭,可以免得日头照在沙砾上明晃晃地反射刺眼睛。呶呶呶,你看你眼睛红红肿肿的。”
  
  她将信将疑:“是真的么?”桓涉道:“那是自然。你也不想想我长年生活在哪儿?陇右瓜州!看得多少往来驼队都是这样做的。我还是仗着习过武,抢了些幼驼新泄的,不太臭。风再吹吹乾,就更不臭了。来,坐着,抹一点儿啊!”她委屈地坐下,屏息闭目任由桓涉在她脸上涂抹。他道:“嗯,好啦。不要浪费。”往自己上下眼睑处也塗了些。
  
  过了一会儿,李未盈睁眼,小心翼翼地吸了吸气,觉得真不算臭,又看看桓涉,小声道:“桓郞,我觉得你好像,古书里说的貊,也是这样两个黑眼圈……”他笑道:“呵呵,不是我,是咱们,你也是嘛。”她一直不敢照铜壶,听得桓涉此言,也就想象得出自己亦是模样古怪。正在这时,阿勒亚走过来打招呼,坐在他俩燃的火堆旁,取了些烟灰,也往眼睑上涂抹。李未盈明白过来,又羞又恼:“桓涉你又诳我。”桓涉笑着仰躺在软软的沙地上,看她攥紧拳头却不敢往下捶打,心中窃笑:“我知你究是心疼舍不得打我。”
  
  艳阳、黄沙、白驼、衰草、轻烟、美人,桓涉带着无比的欢乐昏睡过去。
  
  又在沙海里行了一日,还是见不着积雪或河流。桓涉带着人马沿着乾涸的河道、枯死的胡杨的长势在低凹拐弯处找了又找、挖了又挖,仍是毫无结果。最後想起放幾头骆驼出去,牠们嗅觉灵敏,老远就能闻到水源的气息,众人跟着骆驼果然找到一处浅泉,不曾想却又苦又咸,也衹有野骆驼受得了,马儿喝了都要吐。以砾石反复过滤了半天,衹得了一小壶水,虽仍带着些苦咸味,但好歹有了多活一日的希望。
  
  天气又坏了起来,桓涉领着众人凭铁针确定的方向走了好久,总觉得不大对。最後见到一处暗红的磁铁山,才知铁针磁性受了影响,走了弯路,桓涉衹得凭着印象和感觉带大家折返原路。众人忍饥捱饿又走了一日,沿途不断见到人马骸骨森森,一些脆弱的焉耆人就大叫:“真是有魔鬼!沙海魔鬼!”这蛊惑人心的言语立时被桓涉厉声喝止,威胁说谁再敢乱言隻字,就抛下他一个人,那些人这才安静下来。
  
  夜幕垂落,明月升起。前方隐隐白光,大家都打起精神催赶驼马去看个究竟,终於看清那似是一大片冰湖,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银光。大夥儿欢呼雀跃,争相下驼朝冰湖奔去。德莱地渥突然惊恐大叫:“是那突厥队长!他在冰湖里!”桓涉也看见了,连忙喊:“快停,不要过去。”但是迟了,跑在最前的沃里吾已踩上了冰湖――其实是一片乾涸的盐湖,上面是看似坚硬冰冻的盐壳,下层却是淤积粘稠的泥沙浆。沃里吾马上陷了下去,德莱地渥赶去拉他,也陷入其中。桓涉、李未盈紧随其後,见他们都在下陷,她急道:“我去取毡子。”桓涉说:“来不及了!”立时脱了羊皮裘铺在湖面上趴了上去,可还差一点儿才够得着德莱地渥,李未盈迅速将自己的裘衣也脱了掷给桓涉,桓涉将之再铺於前方,趴着爬过去,总算够到德莱地渥的手,死命抓住他,虽然还拉不出来,但总算减缓了盐沼内二人下沈之势。李未盈与罗可布牵来幾匹骆驼,把缰绳结在一起续长,抛给桓涉。桓涉一手扯着德莱地渥,一手将绳系在腰上,罗可布吆喝骆驼,终於慢慢将他三人拖出盐沼。
  
  湖畔众人看看他们仨,再看看胸以下都陷在盐沼中、冻得發黑、死不瞑目的突厥队长,个个面如土色,突希卓尔大哭起来。桓涉摇摇晃晃站起,唤:“未盈……”却见脱了皮裘的她已冻得嘴唇青紫,连忙紧紧抱住她僵冷的身子,巴奇图将毡子披在他们身上。她身子娇弱,当夜就發起高烧。
  
  挣扎着继续前行,桓涉骑在驼上,将李未盈横抱在怀里,忧心忡忡看着高烧昏迷的她。他已两日没喝过一口水了,先前为防万一背着李未盈偷偷省下的一点水全喂了她,此刻他衹能舔舔乾裂得出血的嘴唇,干渴得如烧如燎的喉咙疼得似要断了。
  
  日中时分,太阳明晃晃得令缺水疲惫的众人头晕目眩。突然前方地平线处隐约有人影晃动,大家激动地喊起来:“喂!喂!救命啊!”前方人影越来越分明,面目虽不清晰,仍可看得出是乃是唐人装束,为首一人还穿着红色官服。众人拼命催动骆驼奔去,却始终觉得离那些人仍是很远。李未盈也被骆驼剧烈的奔跑惊醒过来,她神志模糊地看着前方唐人的身形,喃喃道:“曹菱……是你么?” 桓涉打了个愣神儿,她忽然挣脱了他的怀抱,摔下骆驼,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向前跑去,喃喃喊着:“曹菱……曹菱……你终於来找我了……”
  第八章
  第二部【北山】
  
  8.【碧血】
  
  桓涉也跳下骆驼,边追边喊:“是海市……未盈……是海市蜃楼……”她体虚力弱,跑出没多远就昏倒在地。
  
  虽然衹是一场幻梦,不过能形成海市蜃楼之处多半亦是水气汇聚之所,桓涉一行终於靠着野骆驼的嗅觉找到一处地下暗泉。在大沙海中苦苦支撑了十八天,当众人看到前方出现村落树林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看了许久,才有人颤抖着小声说:“绿……是绿洲。”片刻沉默之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绿洲!绿洲!绿洲!绿洲……!!!”桓涉紧紧搂着昏睡的李未盈,轻声道:“未盈,咱们走出沙海了。”
  
  这个四面环沙的小小绿洲是个人口不多的小村子,但因守着高昌进出大沙海之要道,反起了个极大气的名字――大海村,居民基本都是汉人,只是千年前的漢墩烽鋪,都在時光無情的沈默中輾轉成了村人的曬場。焉耆商旅在此稍事休整後又继续西南行,返回故乡,因李未盈还生着病,桓涉就与她和突希卓尔留在村里一户人家中调养。焉耆人临别时将三匹马和一双小白骆驼留给他们,巴奇图、罗可布、阿勒亚、德莱地渥、沃里吾更与桓涉抱了又抱,叮嘱桓涉将来有机会去焉耆时定要找他们,桓涉爽快地答应了。同行患难近一月,一朝分别,众人都难免涕泗横流。
  
  李未盈的病很快就好了,桓涉却跟着病倒,他本就遭过酷刑拷打,逃狱时受了刀伤,西去高昌的路上更多次身负重伤,加之道路艰险,长途跋涉,忍渴捱饿,殚精竭虑,能走出沙海,直凭一口气强撑着。现在安顿了,却立时所有的隐疾都齐齐發作,高烧昏迷了整整四天才稍稍醒过来,却仍是头晕目眩,全身疼痛乏力。
  
  赵叔赵婶,夫妻两人五十多岁,故乡在甘州,曾祖父辈屯边时迁至此处。今次收留桓李,不单坚辞不收他们的玉石玛瑙,更念着故土乡情,拿他们当亲儿女看待。赵叔的儿子赵捷跟人跑单帮,常到高昌都城贩货,这次正好缺个人手,便带了突希卓尔同去。这孩子本来说什么也不肯离了桓涉,但见他好转,又有李未盈照顾,这才同了赵家小哥起程。
  
  桓涉睡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耳边隐隐传来一阵歌声,他没有睁眼,那样太累了,於是静静听着――
  
  长冬渐已去,北山雪犹寒。
  黄黏土房,徐徐慢加炭。
  薄酿酒一杯,粟米新蒸饭。
  留鸟投林,肃肃振翅过河干。
  天上新月淡淡,恰我画眉弯弯。
  归来呵归来,细相看。
  
  是未盈,她近日学了好些民谣,桓涉轻轻一笑,仍是闭着眼享受这份舒适与恬静。一会儿,她步进屋内,空气中登时弥漫饭菜的香味。桓涉勉力睁开双眼,对她抱以微笑,她亦还以一笑,扶他起身坐着,一小羹匙一小羹匙地喂他吃了一点儿醃菜肉糜,再扶他躺下,看他阖眼睡去。桓涉清醒後的这幾日,他二人间甚少言语,总是她静静照顾他换药吃饭,他不吭不响,乖乖地要喝药就喝药,要他睡他便睡,连她请了赵叔为睡中的他刮去乱蓬蓬的鬍子,他都安躺着没甚动静。
  
  此刻她亦如往常静静坐在床畔,注视着清癯瘦削、一脸病容、眼眶深陷、形销骨立的他,心道:“你这般模样,任是谁也不肯相信你曾那么勇猛呢。”想起沙海中他骗自己往眼睑上涂的是驼粪,他也涂得两隻眼圈黑黑的,不禁觉得这安静熟睡的他便是一头乖乖听话的大貊。 正自冥想,赵叔叫她:“李家小娘子,铁师来了。”
  
  桓涉逃狱後,双腕间的铁链一直就不曾取下,因为镣铐紧贴着肌肤,亦不便用刀剑砍削,以免伤到肌骨。赵家给他更衣换药时见到他一身的伤痕和手上的铁链,大是吃惊,李未盈衹推说是桓涉为救众人曾被突厥人抓住。好在他们家人并不识字,对桓涉脸上的刺青也不明所以,当下也很同情。这次赵家小哥去都城行经辖管大海村的田地府时,就特意请了铁师去。
  
  铁师进得屋来,赵叔赵婶将桓涉连被子一同抱下床,放在地面的草蓆上。李未盈将他右手从被中取出平搁在地上,柔声道:“桓郞,铁师来给你取下铁链,你忍着点儿。”桓涉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铁师抡起大锤钎子砸下,巨大的震动、铁铐撕离粘连之皮肉所带来的痛楚令得桓涉啊的惨叫一声,随即便是喉间强忍的低低的喘息。不及等到左手铁链取下,他便昏厥过去了。
  
  桓涉重被抱上床,双手手腕被敷裹包扎,那在铁铐的咬啮与一次次厮杀拼命时磨擦留下的道道伤口,有的已幾可见骨,真不知他竟是怎么忍过来的。铁师收拾工具准备离开,顺便也将两截残断的铁链拾了去,李未盈见铁链上还凝结着滴淌着桓涉的血,泪水就涌了出来,“大叔,别拿走铁链。”铁师道:“莫不是小娘子还想废铁生钢么?”李未盈怔怔看着铁链,忽道:“大叔,能不能将它回炉重新铸一条细链子?”摸出怀中玉珮给他看,“细细的,配得起这块玉。”玉珮原先系着一条墨绿的丝绶,李未盈解下来给桓涉束了髪,因为没法儿再挂,就一直揣在怀里。铁师打量了一下玉珮:“这么精致的玉珮打条铁链子……娘子还真怪……嘿嘿,重新回炉打造花的钱怕是够再买块玉了。”
  
  李未盈拿了几枚玛瑙给他,“大叔,请你尽力而为。”看了看昏睡的桓涉,道:“这铁铐上有他的血……苌弘碧血……我舍不得。”她说的典故亦是铁师中广为流传的,铁师当即肃然起敬,一口应承下来。过了两天,铁师果真给她送来打好的细链,她另外找了丝绳穿了玉珮,系在链上,挂於颈间。冰寒的铁链突然贴在温暖的肌肤上,冷得她哆嗦了一下,口间亦是轻呼了一声。桓涉动了动身,她急忙伏到他床边,见他仍是昏睡,这才放下心来。
  
  为何雪山
  变得清瘦
  是他将心
  托付与春风
  停停走走
  化作你身旁的
  小河流
  
  浅浅清澈的小溪缓缓流淌过村前,带来远方北山冰雪消融的讯息。高昌的春天来得比别处早些,果木初芽,萌生新叶,梨树枝头星星点点含了雪白的小花骨朵。
  
  桓涉裹着重重厚衣,双手交互拢在袖里,又搭了条毯子,坐在屋外一张绳椅上,早春下午的阳光淡淡洒在身上。伤一点一点慢慢愈合,体力仍是不支,有时扶着墙慢慢溜上一圈,幾处受过重创的骨头就不争气地疼,似乎还添了畏寒的毛病,因此特别渴求日光的和煦。高昌很好,基本不会下雨,很容易地就能追逐到阳光,常常就这样在日头下昏睡过去。
  
  不远处,李未盈逗弄了一会儿小白骆驼,又走到一株梨树下,攀着一段梨枝,细闻若有若无的新绿的清香。
  
  桓涉痴痴望着她,却禁不住早春的空气又乾又冷,肺间喉头痒痒得直要打架。他不忍破坏眼前这美妙的景象,强压下肺中的喘息,努力掩着嘴,指间仍是透出细碎的咳声。她朝他望了一眼便撇了他离去,又过了一会儿端来一碗无核白蒲桃乾煎的水喂他喝下。桓涉还在惋惜不能像刚才那样看着她优美的姿态,不禁微叹了口气。李未盈道:“怎么了?”桓涉笑笑:“呃……衹是觉着这上好的蒲桃煎水可惜了,要是酿酒该有多好。”她笑道:“你若是不咳不痛,我便许你喝一点点。”
  
  二人正自说笑,赵捷和突希卓尔贩货回来了。他俩见桓涉身子好了不少都欢喜异常。赵氏夫妇杀鸡做羹,大家美美吃了一餐。突希卓尔头仍是少年心性,头一次去大城市,还领了工钱,兴奋不已,便把他随赵家小哥去高昌都城的一路见闻都讲给众人听。他学会了好些汉话,虽然声调不大对,但大体意思众人都听懂了,加上赵捷从旁解释,连桓涉、李未盈也不禁对王都的繁华悠然向往。
  
  赵捷补充道:“听人讲,王都是仿照从前长安、洛阳的样子建的,自然漂亮。”桓涉长年驻守边关,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闻听此言,便对赵捷道:“不如下次也叫上我们同去开开眼界。”赵捷道:“唉呀不巧,下次要跟着另一支商队去伊吾哩。桓兄弟,你还得再等等。”赵氏夫妇安慰他:“你伤还没好,就先养养吧。”
  
  突希卓尔听说又要去别的地方,高兴得便问赵家小哥:“什么时候去?”赵捷说:“明天就走。”李未盈说:“这么急啊。”他道:“是啊,娘子你不知道高昌的天气,热起来要老命哪。这趟去伊吾置办货物,好些事情呢,一来一回总得两三个月。要是不赶在夏季到来之前做好,就衹能顶着烈日酷暑了,那可是会热死人的。”他玩笑似地说:“何况要去伊吾就得经过赤石山,那山一到夏天就热得着火哩,连山上的树都会烧焦哩。”李未盈道:“那么热吗?”赵捷说:“对啊,要是人去了,你猜会怎样呢?”李未盈道:“哦,那还真可怕。”赵婶说:“孩子,他哄你呢。赤石山上光秃秃的一棵树也没有,衹不过整座山都是红褐色的石头,太阳一照,就像着了火燃烧一般。”
  
  桓涉和李未盈一听,俱是一震,对望了一眼。桓涉道:“赤石山是不是还叫天赐之山?”赵婶说:“天赐之山……那倒不知道。可能突厥人有别的叫法吧,汉人都叫它做赤石山的。”桓涉看了看李未盈,她勉强一笑,也不答话,埋头吃饭。
  
  次日一早,赵家小哥便带了突希卓尔出發。日子仍像先前一般,李未盈照顾桓涉养伤换药,每日午後,他便坐到屋外绳椅上晒太阳,她也仍是逗弄骆驼。桓涉幾次提起赤石山她都恍若不闻,要么便匆匆离去给他煎煮汤药。
  
  这晚夜深了,桓涉尚不曾入睡,看薄薄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心里满满的都是她落寞的身影,左右是睡不着了,索性披了羊皮裘走出屋外,却见她也正站在外头,出神地仰望着清冷的一弯残月。
  
  桓涉掷掉皮裘,顺手操起墙角一截烧火用的梨枝,把持作剑,舞将起来。她静静看他将一庭清辉舞作碎影,伴随着凌厉的剑风,他诵道:“袖里舞清风,剑气吟月勾,闻君相思意,胜却北山愁。”
  
  信口吟来,正好舞毕一套剑路,定身收势,注视着她:“未盈,我们去赤石山。”她抿唇不语。桓涉掷下梨枝,拾起地上的皮裘给她围上:“咱们不远千里来到这儿,不就是为了去天赐之山找会燃烧的石头吗?怎生你现在竟不想去了么?”她颤抖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要那劳什子的灵石有什么用?”他沉默了片刻,道:“请神仙帮你达成心愿啊。你日日夜夜想着的……不就是要再见曹菱一面么?”
  
  李未盈吃惊地看着桓涉:“你……你怎会知道……”桓涉苦笑道:“你梦里梦着他,嘴里念着他,时不时地就将玉箫拿出来抚玩,那么大的一个‘曹’字,我又怎会看不见。”李未盈被他说破心事,转身欲逃,桓涉牵住她道:“咱们去找灵石,求神仙让曹菱来见你。”李未盈哽咽道:“见了又有何益,他已不要我啦。”桓涉温言道:“那就求神仙让他要你。”李未盈哭道:“他已是别人的夫君,再不会要我啦。”桓涉一怔,没想到这个症结如此难缠,想了一想,道:“神仙有办法让他离,和离……呃……回到从前……回到从前他尚未婚娶之时,你这么美,这么聪慧,他有什么道理不娶你。”
  
  李未盈抬头看着桓涉:“可是我害怕,去了赤石山找不到灵石……若是不去,我心底还有一线希望,若是去了竟找不到……”桓涉道:“是去了才有希望,不试一试,又怎知不行呢?”见她眼睛一亮,续道:“赵婶说过,赤石山满山都是石头,机会那么多,咱们细细找,终是找得到的。”
  
  她释然一笑:“可是你身子还不大好。”桓涉听她记挂自己的伤,略感安慰:“我好了许多了。刚才不是还舞剑么?明天就起程去赤石山。”李未盈道:“既然知道是在赤石山,倒也不必急於一时。你再将养幾天,也好做些上山的准备。”桓涉道:“那好。这儿太凉,你也早些回去歇息。”送她进屋,转身回房,那头的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她探出身子轻唤:“桓郞。”桓涉回头,她似有一丝扭捏:“谢谢你。”桓涉笑着摆了摆头,急步冲进自己的屋子,伏在厚厚的被中猛烈地咳着,咳着,心都要咳碎了。
  
  又休息了五天,二人向赵叔赵婶打听了去赤石山的路,山并不远,从大海村往北五十里许就到了。他俩收拾了包袱,天蒙蒙亮便骑着马朝赤石山行去。来到山脚下,却见真是绵绵一座红褐色的石山,日光一照,山底云烟蒸腾,整座山都像烧起来似的。此时衹是开春,桓涉试着攀爬了一段便觉着热气灼人,则赵捷夏日里无法通过赤石山的说法并非虚言。李未盈见赤石山并不太陡峭,便也跟着爬上。才爬了幾步便是一摔,幸好桓涉眼疾手快拽住她,原来石山上有一层砂土,因缺乏水分锁护,又鬆又软,一踩就滑。
  
  桓涉道:“你回山下,我一个人上去。” 李未盈道:“我跟你一道上去。”桓涉说:“砂石太滑了,上山已是如此,下山更险。你没有武学底子,脚步虚浮,我衹怕你就算上得去也难下来。”李未盈道:“可是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上啊。”桓涉微笑道:“这山也不很高,我很快上去,一会儿就下来。”小心翼翼地牵着她重又下到山底,道:“你等我一等。”转身上山,李未盈见他的身影越爬越高越爬越小,有幾次似是跌倒,心便揪得紧紧的。终於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巅,李未盈在山下焦急地等着,直到正午日光大盛了,还不见他下来。
  
  李未盈忍不住大喊:“桓郞……桓郞……桓涉!”听不见他回答,却见一隻大隼在空中盘旋,咻咻叫着。她大骇,又高声叫他名字,仍是没有反应,便拿出玉箫用力吹了起来,清越的箫音直上蓝天,那大隼竟朝她俯冲而来。李未盈吓得尖叫不止,大隼从她头顶一掠而过又朝山上飞去。她惊魂未定地顺着大隼看上去,却见桓涉已出现在山巅,大隼在他头顶又是转了幾转便飞走了。
  
  桓涉爬下山,冲李未盈苦笑了一下,显是没有發现。他道:“我可能犯了个错误,不该强拉着你来。你曾说过天赐之山终年积雪,山花烂漫,还有仙鸟仙兽。我一心衹想着赤石山上有燃烧的石头,竟忘了这样光秃秃的山哪来的雪海山花,刚才的大隼那样凶,也不像是仙鸟。”他愧疚地无以言表。
  
  李未盈见他脸晒黑了皮晒脱了,衣衫也挂烂了,手和膝盖都摔出了血,好生心疼,忙扶他坐下,一边为他包扎一边道:“回来便好。你去了那么久,我担心死了。”见桓涉仍是黯然,便道:“我再不要找什么灵石,衹要你平平安安。就算找到了灵石,我也先求神仙保佑我见你平安归来。”桓涉心中震撼,久久凝视着她。她反笑着说:“嗯,好歹出来了,不如咱们便去王都瞧瞧热闹。” 冲桓涉温柔一笑,先自骑上马。桓涉忙也上马,和她并驰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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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碧血典出《荘子•外物》:“故伍员流於江,苌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化而为碧”。
  北山:即今天山。高昌并无大河流,饮水多靠北山融雪。
  赤石山:大家总猜到了,就是今天的火焰山。吐鲁番出土的当地文书一般称赤石山,唐代称火山。
  第九章
  
  9【白叠】
  
  因为晋江贴文不能发图(其实是我不会),所以我自己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受文档的版面限制,比例肯定不太准确,不过大体方位是可行的。括号里的是今名。
  
  ↑上北下南
  
  ................北  山(天山)
  
  ................高昌王都
  ................................赤 石 山(火焰山).......伊吾(哈密)
  
  ........................田地/柳中(鲁克沁)
  .............................大海(迪坎尔)
  
  焉耆
     
  ...................................................................瓜州(安西)
  ................................................................沙州(敦煌)
  
  田地/柳中,基本上是同一个地方,其历史命名换来换去的,这个名字传到回鹘人、蒙古人那儿,最後在清代定名为鲁克沁,其实源自汉语柳中。鲁克沁,这个名字我不喜欢,听上去像个蒙古王爷,还是田地、柳中比较有诗意。大海村也是一样的,汉人以大沙海为之命名,所以我在小说里也提过“小小村落反起了个极大气的名字”,传到异族那里,又加上了卷舌,今天叫作迪坎尔(今新疆有迪坎尔村和迪坎尔县),教人好不郁闷。
  
  大家在“沙州”和“大海”间画一道连线,就是大海道了。
  
  高昌一地本名姑师(後称车师,古音相近嘛),西汉武帝至宣帝年间,与匈奴展开激烈残酷的拉锯战,史称“五争车师”,最终西汉赢得胜利,完全控制了车师。汉元帝初始元年於当地设戊己校尉,治兵屯田,大批汉人军民在此长期扎根围垦。或曰因其地势高敞、人庶昌盛,故云“高昌”。
  
  西晋时高昌设郡,後因中原战乱,大批陇右人士西迁,戊己校尉亦多由陇右士族担任。北朝时,高昌郡的管辖权在前凉、前秦、後凉、西凉、北凉间易手,其後自立门户,又经历了阚氏、张氏、马氏、麴氏政权。唐初贞观时代,麴qū氏高昌已历一百四十年,由第十一任(第十位)王麴文泰掌政。高昌拥有三府、五郡、二十二县(这个数据是今人王素先生的研究,《魏书》说其有城八,《隋书》说有城十八,其他学者另有不同看法,可能是行政划分标准不同)。
  
  先前有位水草朋友,告诉我说高昌的主体民族并非汉族,而是鲜卑。谢谢你的意见,不过我翻阅了最新的历史研究文献,可以肯定高昌从主体民族到统治阶级都是汉人,汉人占全国人口的四分之三以上。(情形有点儿像今天的新加坡)。
  
  ★★★
  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瓜州好汉十七郞。桓涉应该是千顷地里一棵苗,不过唐人的习惯是在同祖父的堂兄弟里算排行,我觉得十七郞比较上口,就叫他桓十七郞吧。
  
  桓涉和李未盈从赤石山西行至高昌王都时已是入夜了,匆匆投了店。有看官说了:直道相思大人,你肯定要让夥计说小店客满,就剩了一间房,二位客官要么凑合一宿,要么别处请。於是他二人衹得挤进一屋,李睡床,桓睡地,夜里李怕桓太冷,便招呼他上床同睡,大被同眠&@#§№◎△□※◇……哼,想来不过如此。
  
  直道相思说了:都被你猜中了,我还写书做甚。这些桥段也再滥不过了,且桓李在沙海中抱也抱了,搂也搂了,也不在乎这一宿,是以我偏偏不这样写。
  
  李未盈随手摸了一块玛瑙放在柜上,两个夥计就争着抢着带他们上楼,分住邻壁两室。因为爬山赶路,他们也都甚为疲累,早早地就歇下了。
  
  次日一早下得楼来,已有好些客人在用餐了,见他们过来,一个个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李未盈虽然穿得朴素(赵婶送了些她年轻时衹舍得穿了幾次的旧衣,还有一套说是做给女儿的,可惜衹生了个儿子。不过桓涉一直觉得要是没有他在,赵婶可能会说是送给儿媳妇的),但她的美貌大方众人都是看在眼里,有些胡人更是放肆地向她猛吹口哨。而桓涉脸上有刺青,怕王都里识字的汉人多会认了出来,便在脸上胡乱抹了些污泥。之前从牢里穿出来的单衣本已破旧,一路上又撕烂了不少,来到大海村後赵叔取了赵捷的衣服给他,无奈他身形比赵家小哥高大,衹有袄子皮裘还勉强穿得上,加之一直卧床养伤,也不甚讲究,就还穿着原先的单衣,衹不过是补丁摞补丁,昨日爬赤石山又挂破了一些,因此桓涉听到他们汉话胡话都在说“好一朵鲜花插在……”时不禁自惭形秽。
  
  李未盈心里跟明镜似的(怎么我今天说话都这样……),也不多言,同桓涉吃了一点儿东西,向夥计打听了路,把随身带的玉石玛瑙换了些银钱。又陪桓涉到药店买了膏药,来到僻静处,给他拭净脸上的污泥,将膏药贴在他颧上刺青处(要是现在就用创可贴^^)。桓涉苦笑道:“看来当初右果毅卢霜提议在我脸上刺字还真是高明。“李未盈笑道:“他刺了半天,咱们衹需一剂贴就盖上了,所以还是咱们高明。”拍了拍他衣上的尘土,道:“再去换件衣裳好么?”
  
  二人来到一家裁缝店,掌柜的一见他俩的打扮就拉长了脸(长白山……),看见李未盈送上的银钱赶快又殷勤起来:“娘子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大唐来的?中土大唐啊!(听着像《西游记》吧)在下祖上也是中土人士……成衣还是订制?不如先随便挑一件穿上身再订制可好?随便挑随便挑。娘子好眼光,这是高昌从胡地引种的白叠草制成的布,又软又吸汗。这种布大唐可没有,娘子穿回去马上就有达官贵人来下聘。”掌柜的见是李未盈付钱而桓涉又一身破烂肮脏,直当他是仆役,理都不理。李未盈被掌柜的缠得好笑,便问:“桓郞,你看如何?”桓涉挑了一件玄色的袍子,道:“耐脏。”李未盈笑笑:“再要一件。”桓涉又指了件青色的,“那就这件。”
  
  李未盈给了钱,桓涉先穿上玄色的袍子,李未盈又替他重新束了髪。桓涉本就生得清俊挺拔,习武之人又是英气勃勃,眼下更焕然一新,布袍虽然朴素,脸上尽管贴了膏药,但瑕不掩瑜,店里的人都暗自喝了声采,李未盈望着他也不由心一动。桓涉见她嘴角轻扬,道:“你笑我么?”她道:“不是啊。你这样子很好。”脸上忍不住害臊,赶忙拉着他出了店去。
  
  在王都内随意逛了逛,二人都大开眼界。
  
  高昌土地肥沃,地气炎热,谷麦一岁两熟,果木丰饶,又当中西之要衝,往来商贾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经济相当繁荣。王都分内中外三城,外城周回约十二里,中城约七里,玄德、金福、金章、建阳、武威等门亦高大宏伟,号称是仅次於龟兹、伊罗卢的西域第三大城。高昌国笃信佛教,是以王都内伽兰遍布,宝相庄严。
  
  街上既可见到汉人,亦随处可见各色胡人,突厥人尤其多。桓涉告诉李未盈,突厥人把高昌一地叫作“吐鲁番”,意为“富庶丰饶之地”,李未盈笑道:“这跟汉人命名的‘高昌’亦是同理呢。”但见一些突厥人趾高气扬,任意呵斥,他俩问了路人方知高昌虽富,究属小国,受制於西突厥,突厥人在高昌驻有军队,更向过往的各族商旅抽税。
  
  桓涉问李未盈:“这里跟长安相比何如?”李未盈道:“长安是个庞然大物,外城周回有三十六里,相当於三个高昌王都。高昌虽则远比不上长安,却也规整有致,处处伽兰,倒很像昔日的洛阳。”笑道:“不过洛阳可没有这么多青翠的蒲桃树。”桓涉道:“你也去过洛阳么?”李未盈道:“幼时去过,印象不深。父兄们去过很多回,爹爹最爱洛阳樱桃,他曾赋诗一首:华林满芳景,洛阳遍阳春。朱颜含远日,翠色影长津。乔柯啭娇鸟,低枝映美人。昔作园中实,今为席上珍。”
  
  桓涉望着站在蒲桃树下的她,心中回念了幾遍“低枝映美人”,抬头见她若有所思,便道:“你怎么了?想什么呢?”李未盈道:“曹菱的故乡便是洛阳。他说他洛阳旧宅清流曲绕,种着一片樱桃树林,落英缤纷之後,便果香四溢……桓郞,我,我总是不自禁地想起他。”桓涉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会想起他。”见李未盈不解,笑道:“我想吃他家的樱桃啊。”她轻轻笑了起来。桓涉哄她道:“走了那么久,我腹中饥渴,没有樱桃,便吃点儿蒲桃好么?”
  
  二人步进一家胡人小馆,吃烤肉、喝羊奶、再细细咀嚼蒲桃乾,十分满足。邻座一个突厥青年借醉故意撞向李未盈,桓涉一抬手便将他推了个踉跄,并以突厥语警告他:“再敢动我的女人,信不信我杀你。”那青年退回其座,对桓涉怒目而视。桓涉冷笑一声,继续和李未盈吃饭。又一帮突厥人进来,那青年壮了胆,不敢碰桓涉,便趁夥计给桓李端羊肉汤时脚下使绊,桓涉一闪身,抓住眼见就要摔倒的夥计,不过汤碗还是打翻在地,溅了桓涉一身。李未盈惊道:“你烫伤没有?”
  
  桓涉松开夥计,道:“还好。”走到邻座,也不言语,拔出剑来,一剑挥去,寒光一闪,那青年吓得当场昏倒,桓涉却衹是将他左耳旁的辫发削掉。李未盈拍手喝采:“好快剑。”桓涉飘然收剑,一拱手:“惊扰娘子。”低声对她道:“咱们快走。” 步子不慌不忙地微笑着护她向店外走去,旁边的一干突厥人已齐刷刷站了起来,桓涉道声:“快上马。”一推李未盈,回脚一踢桌子挡在那些突厥人面前,自己也衝出门外,挥剑斩断缰绳,与她骑上马便跑。
  
  那些突厥人没有追来,但二人已败了兴致。李未盈道:“桓郞,我又给你惹麻烦了。”桓涉笑道:“不打紧。我乐意。”低头看看新穿上的袍子,虽然玄色的不显脏,但一碗羊油溅上去却是腥臊难当,衹得同她赶回客店换洗。
  
  桓涉打了一桶水,蹲下来清洗,李未盈不愿回屋歇息,陪坐在旁。一同洗衣服的两个伊吾客人会说汉话,当下便与之攀谈起来。他们问:“你们从哪儿来?”桓涉说:“是大唐啊。”伊吾人说:“大唐我们也去过的。甘州、肃州。”桓涉道:“是嘛。去得远啊。”伊吾人说:“那条道好认,沿着祁连山,一路可以从沙州走到长安呢。”他们说得夸张,桓李都笑了。伊吾人道:“想去看看大唐的天可汗长得什么样,可是现在打仗,路不通了,衹好又回到伊吾。生意要紧,这不又翻过初罗漫山来高昌了。”
  
  李未盈好奇道:“初罗曼是什么意思?”其中一个伊吾人说:“就是白山。因为即便是盛夏也积着雪。你们汉人叫天山的。”桓涉道:“天山?……”神情紧张地看着李未盈,她却轻轻道:“祁连山也叫天山。祁连是匈奴语,意思亦是天山。”另一个伊吾人道:“其实天山多得很哪,听说高昌北边的北山有一道山峰叫贪汙山,也是终年积雪,所以也有人叫它天山。”
  
  桓涉赶忙抱起草草洗了一下的袍子,拉着李未盈走到客店後院晾晒。她道:“你拉我过来做什么?我想知道天山便是天赐之山么?为什么有那么多天山?” 桓涉道:“咱别听他们瞎扯。他们看到雪山便称作天山,太不负责。”她缓缓道:“其实根本就没有天赐之山。传说衹是传说,不是真的。”桓涉道:“他们是说天山,并不是说天赐之山。天赐之山还是有的。”
  
  见她黯然,桓涉开玩笑道:“你看我穿这身青袍还好吗?”她道:“好。”桓涉说:“好什么呀。我原先是从七品,服浅绿,穿上这件浅青的袍子反掉到从八品了。”他大笑起来,却见她眼中含泪,慌道:“未盈!”她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那日在大沙海里,我烧得迷糊了,看见海市蜃楼中有人穿大红的官服,便叫曹菱,曹菱。”凄然一笑:“曹菱是工部四品侍郎,嗯,他婚後才升到侍郞的,服深绯,所以我明知那是海市蜃楼的幻影,却仍是当作他……明知世上本没有神仙之事,却还要巴巴地拖了你去找天赐之山……”泪水全都涌了出来。
  
  桓涉把她揽入怀中,任她在肩头哭泣,轻轻抚着她的背:“那么多雪山,我们一处都没找过,怎知就没有天赐之山?你读过书的,书上总不会骗人。咱们慢慢找,今天找一找,明天再看一看,一定找得到。海市蜃楼虽是幻影,不过听人讲,那是天空倒映了远处的景物。你看,曹菱後悔了,他来找你了,他穿着深绯的官服,系着金带十一銙,好生英俊了得,我也看见了,是真的。”又道:“你可千万不能不去找啊。你应承过一找到天赐之山,就重重地打赏我。我逃了狱,身上一文不名,要活命可全指着你啊。”
  
  她抽泣着说:“你总是……开玩笑。”桓涉道:“是啊是啊,我贫嘴,我不好。所以我们要去找天赐之山,找灵石,找曹菱,他来了我便再不烦你……喂,娘子,你哭得我衣衫都湿了,要我穿什么呀。”作势生气。她止住哭,抹抹眼睛。桓涉重又温言道:“谁说情深不寿?难道情浅则寿么。你这么爱曹菱,上天不会辜负你的。”李未盈久久看着桓涉,脸色转了和霁。
  第十章
  10.【兜鍪】
  
  桓涉又咳得厉害,李未盈央了夥计借了厨房,煎好一碗无核白蒲桃乾的水,刚端到他房门口就听见他的咝咝声,推门而进,桓涉正在呲牙咧嘴地揭左颧上贴的膏药:“未盈,我脸上又疼又痒。”原来他贴了膏药一直不便清洗,高昌地气燥热,他又喝了酒,吃了大热的羊肉,竟引致刺青处的伤口红肿發炎。
  
  李未盈打来清水,一边替他擦拭颧上的伤口,一边道:“这可奇了。”桓涉道:“怎么啦?”她作思索状:“前日我见你颧上还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今日怎么变成‘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了?”桓涉正色道:“娘子须看仔细了,明明是‘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嘛。”二人俱是大笑。她为他清洗完毕,又朝他颧上伤口轻轻扇了扇锦帕,认真道:“现下我看明白了,其实是‘瓜州桓涉,一等儿郎’。”
  
  桓涉怔了一怔:“未盈,你真是这样瞧得起我。”她浅浅一笑,“‘德建名立,形端表正’。嗯,你是这样的啊。好了,快喝吧,要凉了。”将蒲桃乾水端给他,桓涉低头见她影子映在药汤里,竟舍不得喝下去。
  
  房外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桓涉一听便头大了,“他又开始唱了。”他们说的是一个突厥人,年纪三十幾岁,大概是在战争中被砍断一条腿,流落到高昌,抱了一柄胡拨思,四处弹唱乞讨。他形貌不佳,声音嘶哑,汉话也不甚流利,唱来唱去又总是讲述突厥人的历史,因此客人们也不大打赏他。
  
  李未盈端着空碗刚走出房门便折转回来道:“桓郞,好些人在打他。”桓涉忙也出来一看,原来是有些客人嫌那卖唱的太吵,而他又脾气暴烈,当下便由吵变打。桓涉见状便要去帮忙,李未盈匆匆为他披上皮裘,戴上斗篷,系紧颌下的结扣,尽量遮掩他颧上的刺青。桓涉冲下楼去,那些客人拳脚稀松,桓涉很容易地就把突厥流浪汉救了出来,扶他坐下,见他脸上青了肿了,衣裳也破了,遂掏了些银钱给他:“你还是快走吧。”那突厥流浪汉却倔强地说:“我还没唱完呢。”转头见李未盈正在摆弄他的胡拨思,便结结巴巴地用汉话说:“别碰我东西!”李未盈也不言语,衹十指轻绕,将琴上断开的弦重新绷上,这才交给他。
  
  突厥流浪汉抱着胡拨思,想要续弹,受伤的手却是再也弹不动,嘴里仍是咕哝着:“你们汉人铁勒人看不起我,突厥人也不理我。”桓涉拿过他的琴,随手拨弄了一下,宛然便是他起先弹的曲子,突厥流浪汉唱了幾句便流下泪来。却听李未盈款款唱道――“
  
  高高蓝天,形穹似庐,
  广袤大地,如褐尘土。
  全新宇宙,世界初创,
  於此诞生,我突厥先祖。”
  
  她唱的便是那突厥流浪汉翻来覆去唱的突厥史诗,不过已将突厥人原先乱七八糟的言辞改得更为通顺文雅,加之她容颜秀美,声音婉转动人,客店里的人忽然全都安静下来,连那突厥流浪汉也呆呆看着她。桓涉噔一声弹滑一个音,她朝他一笑,示意他继续弹下去,仍是落落大方地唱道:“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
  伟大的先民,强盛的部落。
  滔滔之浪,万顷碧波,西海拍岸,是我美丽故国。”
  
  在座的亦有突厥客人,听到李未盈这样歌唱,当即就有人哭出声。她停下来,等桓涉弹了一段急弦,也待客人们恢复安静才又唱道:“
  
  可人们忘了,背脊後面一双双,邻国恶意的目光。
  凶狠的敌人,挥起屠刀,无论男女,不分少长,
  一夕之间,尽皆殆亡。
  血流漂杵chǔ,人们死不瞑目,
  上苍啊上苍,我突厥竟要灭族?
  忽然听到,一声啼哭,
  原来尚有个男童,年且十岁,累累尸骸,替他做了掩护。
  敌人看见,这覆巢下的小雏,
  他们狞笑,放你一命罢,却砍断他双臂,刖下他双足。
  弃诸草泽,掉头不顾。”
  
  她轻叹道:“可怜他小小人儿,受了这样的重伤,该怎样活下去呢。”那些突厥客人哭得更猛了,汉人、铁勒人和旁的一些胡人想起各自的祖先史,其悲壮亦是相似,便都唏嘘不已。她看了看桓涉,继续唱道:“
  
  一头牝pìn狼,刚失了幼崽,惶惶找寻,东走西顾。
  闻到血腥,發现了他,轻轻舔舐,视若已出。
  又日日衔肉,细细喂哺。
  男童渐渐长大,爱上了母狼,交合一处。
  这离奇的消息传到敌国,国王震怒。
  派出使者,杀掉男夫,
  怀孕的牝狼,机警地逃出。
  先逃到海东,又奔至北山。
  彼处有个洞穴,入内二百馀里周回,平壤茂草,正好生产。
  上天垂怜,产下十男。
  突厥一族,复又绵延。
  数代之後,有祖讷都六,他娶了十个妻子,生下十个儿男。
  讷都六去後,妻子们争论不休,
  究竟是谁,配当群首?
  遂相约树下,比试身手。
  小妻的儿子阿史那,最是年幼,
  不曾想他,竟跳过最高的枝头。
  众人倾服,奉他作领袖。
  阿史那建起狼头纛dào,茫茫草原,声势浩浩。
  突厥人啊,聪明而不挠,
  兜鍪móu金山下,世世代代,为蠕蠕人,充作铁工,
  打造出寒光闪闪的刀锋。
  我土门可汗kè hán,为蠕蠕人击退了铁勒,听闻蠕蠕公主美貌多情,便向上递了婚书。
  蠕蠕可汗阿那瓌guī,不念功劳,反倒斥责:竖子大胆,尔我锻奴!
  土门不服,杀掉使者,另娶了西魏国的公主。
  回来發兵,大破蠕蠕。
  阿那瓌自杀,悔不当初。
  从此天地,知我突厥威武。”
  
  她吟唱已毕,衹馀下桓涉的琴音还在回绕,众人犹听得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爆发出如雷般的喝采。她将突厥流浪人的破碗放在桌子中央,“我唱的是他的歌。”众人纷纷解囊,银锭铜钿,盛了满满一碗,放不下的就堆在桌上。桓涉把胡拨思还给浊泪双流的突厥流浪人,帮他将银钱归拢。
  
  身後还有客人在议论:“好美的小娘子,明日还要来……她唱的兜鍪金山是哪里……咳,就是高昌北山中的山岭。”桓涉闻听此言,微笑着对李未盈道:“听说突厥的本意就是兜鍪,他们以金山形似兜鍪,便以此作为族号。”一名铁勒客人笑说:“什么兜鍪山,金山,我们都叫它馒首山。”周围人都大笑起来,山像兜鍪确也更像馒首。那铁勒人继续讥讽道:“可笑茹茹人竟还要叫它博格达,说是什么众神之山。”
  
  桓李二人上楼回房,却听到一个阿剌伯商人还在自言自语:“博格达?巴格达?听上去倒像是说天赐之山。”
  
  桓李齐刷刷道:“天赐之山!”冲下楼来,桓涉问他:“你知道天赐之山?”那个阿剌伯商人吓了一跳,道:“我不知道啊……”李未盈道:“你明明说了天赐之山,在哪儿啊?”阿剌伯商人不好意思地说:“我真是随口说说的,博格达听上去很像波斯话的巴格达,也就是天赐的意思。到底有没有天赐之山我就不知了。”
  
  商人见他们两个呆呆不语、神色吓人,遂赶快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道:“我倒知道有个地方大概就是天赐之山。”桓李喜道:“在哪儿?”商人笑而不语,李未盈拿了锭银子给他,他才说:“巴格达南五十里有个空中花园,是巴比伦王为王后所建,是一个极高的土台,一层一层地高上去,还种了很多美丽的花朵,好像挂在空中的仙山,这不是天赐之山么?”桓李对望了一眼,心中都一齐暗道:“难不成竟要去大食国找天赐之山?”
  
  毕竟听过太多的天山了, 李未盈便谨慎地问:“你说的空中花园是三峰并立、终年积雪、有仙鸟仙兽吗?有没有可以燃烧的石头?”商人笑着说:“一锭银子一次衹回答一个问题。四个问题。”桓涉一把掐住他脖子:“俺可没功夫跟你闲磨,还想不想再吸一次气?”手上使劲,商人乱叫:“没有都没有。”桓涉鬆手,“都没有吗?”商人怨恨,怒而不答,桓涉伸手作合指状,商人赶快道:“早就烧了,什么都没有了。” 说完赶紧溜走。
  
  桓涉懊恼,“这人原是个骗子,我们还是再问问别人。”她道:“好。桓郞,我们也玩了两天了,不如明日先回大海村,别的事再从长计议吧。天赐之山,既是如此神奇,定是不容易找到。”他点点头,二人回房。
  
  次日一早,李未盈收拾好了便到桓涉住的房,敲了好幾下,他才匆忙起身披着衣服开门,歉然道:“我睡过头了。”李未盈笑道:“不碍事,平日总是你来叫我,今日我特地起个大早跟你比试的。”一眼瞥见桌上乱七八糟的一堆纸,便要帮着整理,桓涉慌忙道:“你别管,我来。”她已抽起面上一张看着,却原来画的是西域地形,细细标了若干山岭特别是叫天山的山峰以及来往线路。桓涉一把抢过揉作一团,“我睡不着随便画的。”李未盈凝视着他熬黑的眼圈、满布血丝的眼珠,想他不吭不响,竟悄悄画了这许多地形图,心下好生感动,拿过纸团展开抚平,“画得很好啊,我要留着。”叠好揣在怀里,又道:“饿了吧,下楼吃点东西。”桓涉应了一声,带着行李跟她一道下楼。
  
  两人一面吃,桓涉又要了一壶酒。昨日卖唱的突厥流浪人也进了店来,夥计赶他走,他便要了两个炊饼大剌剌坐下来,低下头默默吃着。忽然夥计端了一壶新烫的酒给他,道:“是那边的客官请你的。”抬头见桓涉微微颔首示意,他也不理,继续埋头吃饼。
  
  桓涉和李未盈食毕结账,刚要走出店门,突厥流浪人追了上来,扯住桓涉衣裳:“这个送你。”把胡拨思塞给桓涉。桓涉大惊:“那不行,你靠这个谋生呢。”流浪人看了一眼李未盈:“我十八岁打仗,被铁勒人砍断了腿,唱了十五年玉儿,可也没你妻子唱一次唱的好。我不配要这琴。”李未盈听他说自己是桓涉的妻子不禁一窘,拿出些银钱给他:“那好,谢谢你。这琴我们便买下。”
  
  他不肯收:“我不要。你昨天唱突厥人的故地唱得那么美,我想了很久,这种热闹的城市不是我的家。我要回西海,到祖先生活的地方,放牛放羊,找个婆娘,也生十个儿子。这些钱我拿了没用。”转身便先跨出店门,忽又折回来道:“你们要找天赐之山吗?”桓涉道:“你知道?”他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是昨天听你妻子说天赐之山是三峰并立、常年积雪,还有鸟兽,兜鍪金山不就是这样的吗?”李未盈道:“那……有会燃烧的石头吗?”流浪人说:“突厥人打铁起家,金山总该有些能炼铁的石头吧。” 李未盈欢喜道:“真的?”拿出桓涉画的地图问他:“你看看,是这个吗?”图上标了一座金山,流浪人看了看说:“我不认得汉文。不过方位不对啊。这里应该是阿尔屯山,虽然也是金山,不过不是兜鍪金山。”
  
  她轻轻哦了一声,流浪人伸手在图上指指画画,说:“应该是这里,这座山。”桓涉和李未盈一瞧,却是早先跟伊吾商人聊天时提过的亦被称作天山的贪汙山。桓涉道:“贪汙山吗?”流浪人说:“该是贪汗山吧。贪汗不就是兜鍪的意思吗?”桓李一想,不禁失笑,想是前人将贪汗误作了贪汙,一直以讹传讹,真是兜兜转转,又转了回来。
  
  两人目送着突厥流浪人远去,桓涉轻轻拨弄了一下胡拨思,道:“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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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1.以下是直道相思同志读得焦头烂额才搞明白的山名(本意是想让桓李找天赐之山时困难一点,结果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
  ①祁连山:匈奴语天山。
  ②伊吾(伊吾卢)的白山:又名天山、初罗漫山、析罗漫山、时罗漫山。今名库舍图岭,库舍:蒙古语碑。因唐代大将姜行本曾在此山立碑。
  ③龟兹北的白山:也音译作阿羯山,阿羯田山,源自突厥语Ak-tagh,tagh意为山。
  ④阿尔屯山:Altun yis,意为金山,今作阿尔泰山,产金银铁煤铜,尤产沙金。
  ⑤北山:今作天山,博格达山是天山山脉的东部高峰。
  ⑥博格达山:天山、贪汙(汗)山,突厥语兜鍪为Tulga。一些历史典籍中常有贪汙、贪汗之别,应该是传抄之误。
  
  2.白叠就是棉花,宋朝以前中原地区并无树植,衹在高昌、剑南引种。唐时棉布还很稀奇,丝绸较贵,普通人穿的布衣多是葛衣、麻衣。
  
  3.李未盈吟的是唐太宗所作的《赋得樱桃》。唐代真是诗人的国度,别人我就不说了,鬼才李贺是皇室宗亲,而唐朝的皇帝看来也多是诗歌爱好者。
  《全唐诗》中收录了太宗李世民诗88首(汗……),高宗李治8首,中宗李显7首、睿宗李旦1首,玄宗李隆基64首(汗……),肃宗李亨2首,代宗李适kuò15首,文宗李昂6首,宣宗李忱7首,昭宗李晔1首。另外还有太宗的长孙皇后1首,徐贤妃5首,高宗的武后47首……连杨贵妃都留了1首。作唐朝皇帝不容易,连作皇帝的家人也不容易……
  前些天我在书店里竟然看到今人编辑的《唐高祖全集》(呃,不过是以政令为主),瀑布汗……
  有意思的是,有些诗是皇帝跟家人们合写的,比如中宗李显有首诗便是与韦皇后、女儿长宁公主、安乐公主、妹妹太平公主、儿子温王李重茂以及其他八位大臣,每人一句合作的。好生风雅。
  
  4.昨天谈到桓涉生得清俊挺拔。瓜州在今甘肃,甘肃小伙我见过一些,个顶个的帅啊(口水……)而且都是属於桓涉那样的类型,好不招人待见。直道相思振臂一呼:众读者中有没有甘肃的啊?
  
  5.桓李二人开玩笑时说的均是梁朝周兴嗣《千字文》中的诗句。
  6.胡拨思:汉文史籍中亦译作胡不四、浑不似、琥珀词、和必斯等,後来译作火不思,源於突厥语kopuz。陕西蒲城洞耳村元墓壁画里就有它,是横抱而弹的。我见过现代火不思的照片,很像吉它。
  7.突厥人的起源故事有四种,相互间既有相似又有矛盾,我主要根据《周书》和《隋书》的说法作了取舍,敷述而成。咳咳,写诗真是不容易,又要连贯,又要押韵,折腾了俩钟头。
  8.阿史那後来便成了突厥王室的姓。
  9.西海:可能就是里海。
  10.蠕蠕:亦作茹茹,芮芮,柔然。史称北魏太武帝“以其无知,状类於虫,故改其号为蠕蠕”。考虑到突厥人亦是憎恨蠕蠕人,所以在诗文中就还是采用蠕蠕的写法,别处提起时,便写茹茹。
  11.大食,汉代称条枝,唐代称大食,音译自波斯语Tajik,即後所谓阿拉伯。中学历史老师常讲他当年看到阿剌伯,就想这是什么呀,阿cì伯是什么地方,後来才知是看错了字,不是刺,是剌,是阿là伯。巴格达的名字也是译自波斯文的。
  12.玉儿:突厥语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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