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张太说得对,他嘴上不问,心里还是嘀咕的。
我应该小心处理。
我只顾了与旧友的重逢而欣喜,全然忘了身边人的感受。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夫妻关系,恐怕不太妙。
不是说,非要维持这麽一段淡漠的关系不可,但仔细想,有必要为了感情的事瞎折腾吗?没必要。
跟谁不是过?在哪儿不是活?
和谁在一起,又能怎样天翻地覆,旧貌换新颜?都47岁的人了,用香港人的话说,叫做「果头近了」──离坟墓近了。
红颜不再、韶华水逝,少女情怀只可成追忆,怎麽就那麽冲动呢!见到他,与他独处,又如何?果真如张太所言,想要红杏出墙?好像有点可笑。我们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们做出格的事。那麽,真的只为与他喝一杯酒?未免幼稚。
思来想去,我开始後悔。
後悔归後悔,我还是如期出发。
带上了收藏在衣柜底的、学生时代穿的、从大陆带来的、二十多年不曾穿过的、妈妈手织的玫红色的毛线裤──对於上海的寒冬,我还记得,不穿毛裤,是没法抵御的。现在的小姑娘,穿著薄薄的丝袜+呢子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是不屑的,因为我已经老了,我要顾及身体,我不想自己的腿关节出毛病。
当然,我还是带上了张太建议我买的两条裙子,但愿用得上。臭美之心,女人还是难以抗拒的。
机场,独自一人枯坐,等待著登机。
一个穿著驼色中长外套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看看我的行囊,只一件黑色agnes'b的手提包,这是问儿子借的,他平时上健身院用。男人在我身边坐下。
我把放在旁边座位上软软鼓鼓的包移开,抱在胸前,与男人之间,留出一个空位。
开始登机了,中年男人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後。
我有点讨厌被陌生男人打量,悄悄往前面的人身边靠,想要摆脱这人的视线。
搭惯飞机,反而不爱坐靠窗位了,我总是要求一个走廊旁的位置。
没想到,这男人居然,坐在我隔邻,隔一条走道。
有点无奈。
出於女人的敏感,我知道这人的视线,一直在打量我。
我闭上眼睛假寐。
没想到,出了机场,找到酒店接机的车子,那个驼色外套的中年男人,也跟随著我上了车!
不是吧?那麽巧?
我一直木无表情,不言不语。
男人看来是忍了又忍,忍不住了,坐到我身边来,轻声问∶「小姐,怎麽那麽巧,出差吗?」
我前後望望,除了司机和叽叽喳喳的女服务员,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乘客,出於礼貌,我只好应一句∶「探朋友。」
看来,这间酒店因为新张开,所以才会专车来机场接客人,新上海已经逐渐发展成熟,别的酒店早就放弃了这种守株待兔的行为。
男人掏出名片,递给我∶「小姓戴,来上海出差。」
我接过名片,略带歉意地说∶「啊,sorry,我是家庭主妇,没有名片。」
没打算跟他多棉嗦,所以故意不提自己姓名称谓。
这男人,大约做生意跑的码头多了,脸皮相当厚,丝毫不介意我的冷淡,继续热情地说∶「你来探朋友,那一定很熟上海了?我其实不太熟,我们大家都从香港来,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不可以请你带我游一游上海?」
我没好气地说∶「对不起,我不一定有空。再说吧。」
我把头扭向窗外,看著沿途景致,那些错落有致的小洋房,虽然看得出模仿国外建筑的痕迹很浓,但还是颇为赏心悦目的,旧时破败的小屋,一幢也见不到,人家说,上海的发展一日千里,绝不是虚言。
其实,我已经十多年没有来上海了,所以对这里巨大的变化,还是充满新奇的。
我已经忘了身边还有个不断想要和我搭讪的陌生人。
那男人见我冷淡,大约觉得无趣,便也不再说话。
我们静静地随著车子到达酒店,跟著热情漂亮的女服务员,进入大堂,来到check in柜枱。男人这时表现出绅士风度,做个「请」的手势,让我先check in。我向他略点点头,表示谢意,办理手续。房间是4918号。
男服务生趋身上前,要替我拎行李。因为只有一个软包,我轻轻抬一抬手,竪起手掌,拒绝了他的好意。服务生微微躬著腰身,伸出戴白手套的左手,向我指示住客电梯方向。我点点头,向电梯走去。站在电梯走廊,我盼著某部电梯快点下来,好让我快快搭上,摆脱刚才那个人。
没想到,那个姓戴的男人,很快追上来,也跟著我进入电梯。
人家刚才让我先办手续,我也不能太过失礼,只好向他点点头,算是示好,但一句话也不说,让他知道我是抗拒与他多棉嗦的。
他讪笑∶「哎,不巧呀,我住47楼呢。」
我心中一喜,咧嘴微笑。
他还是不依不挠,在离开电梯前,说∶「小姐,我们同机来,又住同一间hotel,都算有缘,希望有机会一起逛逛上海。」
我心想,反正你跟我又不同层楼,又要出差办事,同逛上海滩,机会不大。於是很爽快地说∶「好。再见。」
电梯「叮」一声,在他身後合上。
我上到49楼,找到房间,把门卡在门锁前轻轻一触,电子感应器应声打开了房门。
我讨厌那种旧式插卡,没想到上海人赶潮流赶得那麽快,酒店房门用最先进的电子锁,每次换房客,电子锁都会更新资料。
进到房间,洗手间全用通明透亮的玻璃墙隔开,我大吃一惊∶这,也太现代摩登得过头了吧!果然是全上海最新的酒店呀,设计水准达到国际一流水平,房间干净清爽。
「嘟!」一声,我的手机显示有短信,打开看,三个字∶到了吗?
是他的来信。我急忙回电话∶「喂,我刚到酒店。」
「好,我马上过来接你去吃晚饭。」
「哎,别,别,你千万别过来,我想,先洗洗休息一下,这里,好像不太方便,洗手间都是玻璃的,你还是下班後再过来吧。」
他笑∶「哦,那好,你休息一会儿,待会给我电话,我再过来。」
我有点心慌意乱,难道,要在这个开放式的房间里,与他共聚?
张太的话,在耳边响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