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飞卿要制止已是不及,看尚宝珠去了,方虚空点着九儿道:“你也太不知厉害了 ,《思凡》哪里是你说唱得便唱得的。”这《思凡》演的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尼姑春心萌动之态,唱词游离绮丽。一整段戏,由旦角一人独撑,又需载歌载舞,最是考究一个伶人的唱念身段做工,一个旦角若是这个唱得好了,便什么戏都不怕了。且《思凡》唱念身段若是一个过火,便流于诲色放荡,九儿学戏满打满算也不过六七年光阴,哪里就能把握住了火候,怕真是要将才起的名声砸了。九儿却道:“都是师父给九儿拦了这间屋子才惹起的事,九儿不能叫师父为难。”赵飞卿听了九儿的话却是怔了怔,知道沈墨卿将主意说了他自己的,心下黯然,师兄究竟和他生了隔阂,点了点头道:“你是个好孩子。”
那尚宝珠走到外头,劈面正撞上了穿一件青底团花得的英雄氅正候场的德生,便有意挑拨,笑道:“这才是英武少年。哪里像那个九儿,说是个男孩子倒比姑娘家还娇嫩些,没的叫人看了厌弃。只不知你师父怎么偏就那样疼他,不独有自己的睡房,还巴巴的隔了换衣裳的房间给他,你们竟然也忍得过。”德生果然叫他一番话说得傻了。
德生耳中只响着尚宝珠那句:“哪里像那个九儿,说是个男孩子倒比姑娘家还娇嫩些。”眼前晃动九儿雪白面庞如水双眼,纤秀身影,细想他平日形容举止果然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想得出了神竟是连几遍开场锣也不曾听见,叫沈墨卿一脚踹了上去,好在他功底扎实,竟是没有摔倒,反倒叫他借势翻了一串长筋斗,赢得台下一片彩声。等下了台,德生本以为师父会得夸赞他几句,却不料沈墨卿面沉似水,指着鼻子骂他:“我问你,你方才出的什么神儿,发的什么愣?你别当会唱几出戏,有人叫你好就真把自己当角儿了,连行里规矩也要忘了,我告诉你还早得很呢。照你这轻狂样,早晚砸了自己招牌。到时候很可别说是我沈墨卿的徒弟,我丢不起这个人!”一番话说得德生抬不了头,没口子的称“是”,捱完了教训,便到一边卸妆,忽地想起尚宝珠的话:“只不知你师父怎么偏就那样疼他,不独有自己的睡房,还巴巴的隔了换衣裳的房间给他。”心上便跳了两跳,一双眼不由自主悄悄地往九儿那小间觑去,怎奈青布帘子竟是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只不知九儿在里面做什么。
直到收了戏,九儿才从屋子里出来跟着大伙儿一起回家,德生因起了疑心故意的拉在了九儿身后留意瞧她,他到底还是怕被其他师弟看见了笑话,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只敢偷偷留意。一路上,一会子觉得她体态娇媚,实在该是女儿身;一会子又觉得他身形高挑挺拔,分明是个俊秀少年,越看越是疑惑,又不好与人说的。好容易熬到了晚上,大伙儿都睡下了,德生心事重重,哪里睡得着,两眼鳏鳏得望着窗外月色,好容易熬过了一夜。到了次日一早,天方朦朦亮,德生便起了身,梳洗了就往园子里来。
才踏进园子就听到九儿的声气,仿佛新学的曲子,他只不断重复一句唱词:“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德生一夜的疑惑顿时清明,只觉眼前仿佛炸开一道白光:原来九儿真是女孩儿。这一下竟是欢喜非常,也顾不得许多,直直往园子里冲过去,一转过弯,脚步却顿下了,园子里不光九儿一人,竟是沈墨卿赵飞卿师兄弟两个都在。赵飞卿眼尖,一眼看见了,笑道:“今儿起得倒早,过来吧。”德生只得缓下脚步,到了两人跟前,面上镇定如常,一边拿眼去看九儿,只觉九儿脸上颜色竟比往日更要鲜艳,脸上不由得涨得红了,因怕沈赵二人瞧出来,忙借着练功走到了一边。沈墨卿颇是得意:“照这样下去,十日后虽不是很好,只怕也能混得过去。”又笑:“这出好戏可不能白唱,得叫段老板出个大大的水牌挂上几天才好。”一旁赵飞卿却是暗暗叹息了声:九儿,只怕你唱了《思凡》,便再也没有清净了。
沈墨卿话虽说得满,到底怕九儿年轻,《思凡》又是最难的段子,万一砸了场,到时候坏的不光是他自己的名声,只怕还有云卿班的招牌,好在还有十日,索性将个云卿班都扔给了赵飞卿照料,自己盯住了九儿日日苦练。赵飞卿知道女儿家究竟体力纤弱,心下不忍,又不好明说,只得模糊着劝沈墨卿:“别太累掯着她,也不急在这一时一日。”沈墨卿总是不听,几日下来九儿便瘦了一圈,两颊瘦损下颌削尖,愈发显得纤细羸弱,仿佛风大一些就能吹跑了,叫人看着着实可怜。赵飞卿没有法子,也只得吩咐厨房单独给九儿做些吃食,补上一补。好容易到了第十日上头,沈墨卿临去天蟾楼前还要将九儿拉在一边细细叮嘱才放心。
天蟾楼一早挂出了水牌,听说云卿班的九儿要唱《思凡》,不到开戏的时辰台下楼上已是坐满了人,就连数日不曾露面的孙毓也携了人到了。段去之不敢疏忽得罪忙亲自捧了茶上去招呼。到了桌前方看见,孙毓此番竟是坐了下手,却将上手让给了人坐,面上犹带笑容,他是惯看眉眼高低的人,便知那人不寻常当下留神细瞧,见那人不过和孙毓一般大年纪,长眉掠鬓,凤眼斜睃,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看着甚是和气的模样,只是一眼扫过楼下诸多看客时,眼底却是一派讥削。段去之便知这人心气骄傲,只怕连他身边的孙毓都不放在眼里,自己不过是戏园子老板,只怕他更是不会拿眼角扫一下,上去招呼只怕是自讨没趣,又不好不过去见礼,只得堆了笑过来:“孙公子可是许久没来了。”孙毓指着身边男子道:“先来见过姬老相爷家次公子。”段去之方知,原来这人竟是孙毓的姊夫姬琅琊。
这姬琅琊三字京城内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姬家三代为相,一门中曾出过四个状元,姬家长子姬辛夷也是榜眼出身,到了姬琅琊这里,也一般是三岁入学,九岁上就举了神童,写得一手好文章,人人都当他定是未来的榜眼状元,却不料十一岁上,这姬琅琊竟是弃文习武。姬相爷便问他是何道理,这姬琅琊道:“人人都料说我会中状元,我中了也没有意思,反叫那些人夸了口去说他们慧眼识珠,我偏不遂他们的意。”一番话说得姬相爷夫妇俩啼笑皆非,因是姬琅琊是老来得的子,全家上下素来都十分宠爱他,因此也就由得他去了,偏着姬琅琊倒也争气,不过五,六年,倒是考了个武举人回来,本来吏部放了个三品参将与他做,偏这姬琅琊生性散漫不喜管束,竟是推脱了,每日里赋闲在家,好在他虽放任散漫,倒不喜走马斗鸡,听戏唱曲的,父母便也不去管他,只不知道今儿怎么到天蟾楼来了。
正转念间,忽然听得笙箫声渐起,几拍之后有人和着唱道:“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声气婉转圆润,柔媚顿挫,偌大的天蟾楼顿时寂静,只听得幽咽吟唱,就连漫不经心靠着栏杆的姬琅琊也收敛了笑容往台上看去。
姬琅琊向来不喜听戏,此番也是叫孙毓硬拉了来,正感无趣,忽听得清扬声气,柔且刚,倒是精神一振,转头看去。那戏台子上一少年尼僧穿青布直裰,素手纤纤,莲步款款,手执拂尘才一露脸,台下已有分喝了声彩,不知何处有人笑叫:“好个标致的小尼姑,不还俗才真个儿可惜了。”姬琅琊从不知人竟可如此无礼放荡,眉间微微一皱,那台上的小尼僧恍若不闻,只管自己且舞且唱,却见他端正处如佛坐莲台,妩媚时若蝶戏花丛,一双眼他才唱一段台下便是一片彩声。只听他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唱到此处,姬琅琊忽见那小尼僧一双点漆妙目斜斜飞掠而至,似怒似怨似慕似嘲,与他目光一触间,姬琅琊竟觉得心口一热,不由慢慢绽开一丝讥嘲:呵,果然是戏子,小小年纪就将眉目传情学得纯熟老练。正转念间,就听身边孙毓一拍大腿笑道:“我还当他不知世事,原来早开了窍。这大老远的一个眉眼儿就叫人销魂。”姬琅琊一愕,更听楼下也有人叫:“他看我了,他对我笑了。”姬琅琊扬眉:真是了得,一个飞眼竟将满场子都招呼到了,怪道孙毓说是难得的尤物,硬是拉着来瞧。
孙毓将身子凑过来,笑道:“姊夫,你瞧这孩子怎么样?”姬琅琊不做声,只看着台上的人儿载歌载舞:“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 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 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 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芙蓉软褥。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 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知怎地,只听到“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一句时,姬琅琊仿佛觉得这小尼僧果然是满怀幽怨无奈,着实的可人怜,正在此时,就见有几人直直往台前闯去,边叫:“好孩子,跟了哥哥去吧,哥哥保你穿锦著罗,吃香喝辣。”一边就要往台上闯去。
孙毓正看得高兴,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岂不着恼,抓起茶盏来劈手就往台下扔,喝骂道:“没长眼的*****,不好好儿得听戏,抽什么风。竟敢打扰小爷听戏,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好惹的么?”那茶盏在人前掷得粉碎,闹事的几人抬头见是个白面后生,其中一人便破口骂道:“兔儿像姑也配自称爷,不打听打听我郑三专门收拾你这等小浪货。”原来本朝男色风行,这等人一般叫他们“像姑”,意思是“像个姑娘”;有的像姑不爱听这两个字,于是用谐音称之为“相公”,至于市井中人,就毫不客气的直呼为“兔子”了。
这孙毓哪里受过这等欺辱,直叫身边的家丁“下去给我往死里打。”正折腾间,叫姬琅琊一把抓住了手臂,孙毓道:“好姊夫,这番可是人先招惹我。”姬琅琊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台上一点,孙毓回头看去,却见九儿依旧在台上曼舞轻唱:“奴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不独孙毓复又坐了下来,便是连台前的郑三等人也静了下来,只看着台上人儿歌尽桃花,舞醉杨柳。一时唱罢,九儿只敛衽一礼便往台下去了。台下静了片刻,见他下去了方醒过神来,起了啰噪,要复场,偏九儿竟是头也不回一下,全然不顾身后喧哗,自顾下台。楼上姬琅琊瞧得明白,倒不由生出几分惊讶来,这小戏子瞧着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倒是镇定自若得很。
沈墨卿早在台口接着,一见九儿过来,忙拉着她笑道:“好孩子,难为你了,你今儿可算是给云卿班挣了脸了。也叫那起没长眼睛的瞧瞧我们九儿的本事。”又问:“方才可吓着没有,难为你竟这样镇得住场子。”一行又忙着叫人绞手巾来给九儿擦汗,又叫泡茶来给九儿压惊,又问九儿可饿了没有。正忙乱间段去之走了进来,眉头微锁轻轻叹息了声。沈墨卿满心欢喜之际也没瞧见他神情不若往日,笑道:“去之兄,快来坐。”段去之却道了句:“九儿,你来。”之后便瞧着九儿也不说话。他原是被孙毓打发了来叫九儿上楼去陪上几杯酒的,想他自十五六岁起便跟着父亲在天蟾楼招呼生意,这替外头的公子哥儿叫伶人出去陪酒应唱已是家常便饭,只是今儿面对着九儿,只觉他清水一样的人物,过去应酬孙毓实在是腌臓了,是以那几句话竟是重若千斤,硬是悬在舌头出不了口,偏又不敢得罪孙毓,好半日才勉强道:“九儿,孙毓孙公子叫你过去敬几杯酒. 别的不看,就瞧着方才他为你搭抱不平的份上,你也该过去谢一谢。”九儿抿一抿唇,轻声道:“我不去。”沈墨卿知道孙毓得罪不起,便上来帮着劝道:“只敬几杯酒也就完了,日后只怕还要靠他照应,千万不能得罪。”一行说一行推搡着九儿出去,九儿虽满心不愿,只拗不过两个大人被推着往外走。
那德生自九儿下台来就想上去说话,碍着沈墨卿在不好上前,此刻看九儿要被拉出去,他心知九儿是女孩子,只怕她叫人瞧破了机关,那才真叫羊入虎口,再无全身而退的道理,上来急叫了声:“九儿,别去。”九儿回头瞧他一眼,还不曾开口,沈墨卿已回头叱喝:“有你什么事,还不侯着场去。”德生见沈墨卿神色俱厉,一时便软了声口,要想再说时,九儿已叫沈段二人带了出去,心下焦急却是没奈何,只得低了头往台口站。
话说九儿叫沈段二人拉着往外头去,才到了外面便听得一阵喧哗,都叫“出来了,出来了。”“瞧那娇滴滴的模样,真个比姑娘家还俊俏些。”“要是能抱上一抱,亲上一亲,那真是不枉此生。”轻薄言语一句句传来,九儿纵是脸上满是粉彩,也瞧得出她颜面紧绷,好在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骚扰,却原来方才闹事的几个人已然让孙毓叫随行的家丁拿下了,又一张片子给送去了九城兵马司那里,是以此刻虽然那小戏子身形娇娜,颜色诱人,到底还是性命重要,再没一人敢轻举妄动,叫九儿平安上了楼。
孙毓早等得急了,看见九儿身影便喜心翻倒:“来了,来了。”一双眼盯着九儿身影不放,姬琅琊见他实在是不成话,皱眉道:“不过一个戏子,你往日也不是没顽过,就值得这样了,好歹留些体统。”孙毓哪里听得进他得话,摆手笑道:“罢了,你素来没有这龙阳之兴,自然不知道其中乐趣。”正说话间就见九儿上楼,虽是身形袅婷,腰肢婀娜,偏一步步行来端正凝重,丝毫不见轻佻,与片刻前台上那娇娆妖媚小尼僧判若两人,姬琅琊不由坐正了身形,立心要瞧清楚这小戏子的面目。
第六章
九儿方一踏上二楼,沈段二人正要跟上来,才露出半个身子来,便叫孙毓喊住了:“你们回去等着。”段去之忙笑道:“孙公子,这孩子还是头一回不懂规矩,您可多包涵着些。”孙毓带笑道:“果真是头一次么?我怎么听人说他给许文翰敬过三杯酒啊?”脸色一沉道:“我瞧你年纪不大忘性倒是不小,我说的话你竟是都忘在脑后了,即这样,你天蟾楼也不用开了,安心在家颐养便是。”段去之心上一惊,原来还是叫这个混世魔王知道了,当下不敢再说。沈墨卿也是吃了惊,果然不敢跟上去,又怕九儿脾气上来冲撞了人,忙探出手来抓住九儿的一只手臂道:“凡事忍耐些,左不过喝上几杯,千万别甩脸子给人瞧,有他照拂你省多少麻烦。若是惹恼了他,没咱们的好。”九儿低头瞧了瞧沈墨卿握在她衣袖上的手,慢慢道:“知道了。”沈墨卿觉得九儿一双目光竟是刺一样,刺得他双手生疼,悻悻然松了手。
九儿回过身来也不上去见礼,只站那里静静看着姬琅琊与孙毓两人,孙毓也不以为忤,斜着眼上下仔细打量了她几眼,笑道:“你站那里做什么?走过来些,我又不会当真就吃了你。”这话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万分轻佻,九儿一路上已然听了不少淫词艳语,已忍耐多时,此刻听到孙毓最后一几话,心中怒气再也按捺不下,好在她面上用脂粉遮盖着,瞧不出颜色变更来。九儿咬一咬唇,勉强上前数步,她面上虽不见半点笑颜,秋水眼里又团团一股怒气,偏偏春山凝黛,杏脸潮晕,唇似含朱,娇滴滴一团俊俏,瞧着分外的惹人怜些。孙毓见她走过来,身影纤纤,瘦而不柴,心中欢喜,还不待九儿走到桌前伸手便去拉她,九儿立时撤后几步,叫孙毓拉了个空,孙毓也不紧逼,只是含笑看她道:“倒酒。”一手将酒壶推了过来。
九儿咬一咬牙走到台前提起酒壶满满斟了三杯酒,孙毓的目光只在九儿手上,当真是指若削葱,掌似柔夷,只瞧着便觉得粉腻柔滑,他原就好色的,哪里还按捺得下,当下一把便抓住了九儿的手,只觉掌中似握了团冻脂,柔若无骨,滑不留手,哪里舍得放开。九儿叫他抓住了手,几次抽不回来,又羞又恨,低声叱道:“放手。”孙毓笑道:“你陪我三杯酒,我便放手。”九儿咬牙问:“果真?”孙毓爱她娇媚天真,不舍得难为,点头笑道:“果真。”姬琅琊瞧得有趣,歪在那里只是笑。九儿听见笑声,转眼来冷冷睨了姬琅琊一眼,姬琅琊和她目光一对心上一颤,面上笑容却是敛去几分。九儿又道:“这位公子呢?”姬琅琊见说到了自己头上,倒是来了精神,含笑看着九儿:这孩子倒是聪明玲珑,只可怜做了这个贱行,白白糟蹋了。
孙毓大笑道:“你同我放心,这位公子不好男风,绝不会为难与你。”九儿忽地笑道:“三杯就三杯。”她将空着的那只手伸了过去,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孙毓哪里料到她是这个算盘,还来不及说什么,九儿已是连尽三杯,她本不会喝酒,此刻拼着一股气,连干了三杯,早呛得双眼通红,竟是滴下泪来,犹如梨花带雨,格外的娇嫩,孙毓已瞧得呆了,手下就松了劲,叫九儿夺回了手去。九儿手一得自由,忙不迭转身便往楼下走,孙毓这才醒过来神扑起身来要抓,却叫姬琅琊一把按在了椅子上“你答应过他,只喝三杯便放他过去。”孙毓尤自嗐嗐连声:“谁让他自己喝三杯了,我是叫他陪我!”说完倒笑出来了:“这孩子有趣得紧,倒是和人不一样。”又笑看姬琅琊道:“姊夫,你别是也被那只小妖精勾动了心思,这么着急拦在头里。那可要不得,被我那姊姊知道,可是要人脑子打出猪脑子来了。”姬琅琊熟知他粗鄙无礼,倒也不恼,只淡淡道:“你也该收收心思了。”孙毓才要开口,楼下却是一阵啰噪,姬孙二人不由都往楼下瞧去。却是台上的武生出了岔子,他正舞双锤,不知怎地,竟是滑了手,一只梅花锤脱手飞将出来,正落在走过的九儿跟前,只差那么一步,便要落在九儿头上,姬琅琊眼瞧得明白,心上竟是一紧,到口的一声:“好险。”硬是叫他咽了回去,眼见九儿毫发未伤,吐出一口长气,背心上隐隐已是出了一层薄汗。
九儿只顾低了头往前去,再料不到会出这个变故,一时吓得呆了,沈墨卿赶了上来,急急问:“可伤着没有?”那武生便是德生,他一半心思都在九儿身上,只怕她上得楼去给那孙公子轻薄了去,眼角忽然瞥见九儿冲了下楼,只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下一乱,手上便没有分寸,一时脱了手才惊觉,偏偏险些伤到九儿,吓得慌了,忙跃下台来到九儿面前,正要说话,已叫沈墨卿抬手打了个趔趄,还不曾站稳,沈墨卿又是一脚踹了过来,德生不敢闪避,这一脚就踹实了,重重踹在了腿弯上,德生哪里还站得住,扑通一声跪倒了。沈墨卿上去要再来,九儿已回过神来,忙过来拉:“师父,大师兄也不是故意的,我并没有伤着。”哪里拉得住,沈墨卿又是一脚上去道:“我打的就是他一脑门的花花心思,只不知道想些什么,今儿好在没有上到人,别说没砸了你,要伤了看官他更是该死。”这里正闹着,那厢孙毓见险些伤到九儿,早招呼了家丁过来打德生,九儿见势头不好,拉起了德生就往后台跑,家丁们怕伤着了九儿,倒是不敢追了,只得看着两人逃回了后台去。
德生进了后台一行喘息一行问九儿:“刚才那公子为难你没有,可吃了亏,可被他摸了哪里不曾?”九儿再料不到德生竟问得如此不堪,急火攻心甩手便是个耳刮子,拂袖便走。这一下手劲甚重,德生半边脸都叫她抽得火辣辣地疼。德生这已是第二次捱九儿打,且是在各师弟面前,面上就有些挂不住,正要上去理论,福儿拦住了他,冷冷道:“该打,我瞧九儿还客气了,你当九儿是什么人?”德生词穷,又见沈墨卿已然回来了,只得作罢。沈墨卿回来时,面上倒比方才好了许多,眼角眉稍还有几分喜色,因不见九儿便问:“九儿呢?”
唱贴旦的连生素来嫉恨九儿能得师父师叔宠爱,如今眼瞧他着要大红成角儿了,心下只当师父偏爱方能有此运气,换了自己有次机遇,只怕还要好些。此刻见沈墨卿问起,欺九儿不在,便上来告状道:“方才大师兄不过白问了他句,就叫他打了,现如今回他屋子去了。”沈墨卿斜一眼他,冷冷一笑道:“德生,你过来。”德生低了头走了过来:“师父。”沈墨卿道:“今儿你错在哪里自己可明白?”德生不敢辩驳,应声称是。沈墨卿颌首道:“即这样,今儿晚饭后自己在园子里跪上两个时辰,好好长长记性。”又瞧了连生一眼,笑道:“有闲工夫,自己好好磨磨戏,梅香也要有个梅香的样儿来。”说罢了便往九儿屋子那里去了。
连生再料不到沈墨卿不光没有责怪九儿的意思,反倒是将自己奚落了场,当着沈墨卿的面并不敢说什么,一见沈墨卿走了,恨声道:“他也不过是仗着模样儿标致些,身量儿苗条些,就轻狂起来,我很是瞧不上眼。”福儿耳尖听得明白,过来笑道:“九儿模样倒也不见好到哪里去了,只不过没生着三白眼水桶腰罢了。”却是,这连生本也是一起学正旦的,小时候模样倒也标致,只奇在年岁越大容貌倒是愈差了,虽说是面若银盆,偏生成了双黑比白少的三白眼,腰身肥硕,四肢粗短,模样儿实在叫人不敢恭维。众人听得福儿嘲笑,俱一起哄笑起来,连生一张脸气得青白,甩手出去了。
却说沈墨卿到了九儿屋子前,隔着帘子道:“德生是有不是,你却不该当着众师弟的面,日后叫他如果管束他们?”九儿静了片刻。出来见了沈墨卿道:“师父说的是,是九儿莽撞了。”沈墨卿仔细瞧了她一会子又问:“酒喝得那样急,可上了头没有?”九儿在家时节,因着年纪幼小又是女孩子家,并没有碰过酒,随了沈墨卿学戏之后又怕坏了嗓子也是不叫碰得,今儿倒是她第一次喝酒,喝得又那样猛,哪里就能承受了,一直觉得心慌眼晕,见沈墨卿殷殷垂问,因怕师父担心便挣扎道:“还好。”沈墨卿笑道:“那就好,师父怕你喝伤了。现如今,师父有一事与你商量。”九儿忙道:“九儿不敢,师父吩咐便是。”沈墨卿要的就她这句,当下笑说:“即如此我便作主了。下个月初十便是孙大人六十整寿,孙毓孙公子要请了戏班子去给他父亲贺寿,有多少戏班子想去攀这个高枝,都不可得。那孙公子很是喜欢你。”沈墨卿顿一顿:“你的戏,便叫了我们云卿班去,红包酬银丰厚不说。好孩子,这可是你扬名立万的好时机,到时在座的有多少王公贵胄,你要是唱得好了,日后不怕没有贵人扶持。”沈墨卿越说得得意,九儿越是觉着心中发冷,头晕作呕,一时没忍住一口秽物喷了出来。
沈墨卿闪避不及袍子上已然沾染上了些许,他性喜洁净难免嫌恶,只此刻明知她喝伤了,倒也也不好责怪,只能回头道:“福儿,用轿子好好送九儿回去歇息。”福儿忙答应了过来要扶九儿出去,偏德生自觉方才确是问得莽撞了,生怕九儿记恨,又怕九儿和福儿太过接近,便抢在头里过来伸手要搀,却叫九儿一把推开,只道:“不劳费心。”德生伸出的手僵在那里只臊得满脸通红。九儿也不要福儿搀扶,一路撑着到了外头上了轿,一路颠簸回了沈宅,才一下轿便打熬不住,扶着轿把呕个不住,福儿看着焦急,他也是没经历过的直急得没法处,因想到师叔赵飞卿倒是在家,忙奔了进去寻到了赵飞卿将事情一说,赵飞卿也是急了,一个女孩儿家家怎么就喝成这样,一面吩咐福儿往厨房去要醒酒汤,自己扶了双喜出来,到了门外就见九儿已呕得脸色青白,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埋怨,也顾不得男女大防,过来轻拍着九儿后背,轻声责备:“怎么就喝成这样,自己的身子都不知道爱惜。况且你和他们那起小子又是不一样的,若是走漏了消息可怎么好?”九儿听得赵飞卿的话又是委屈又是后怕,扁一扁嘴竟是掉下泪来,她本呕得面色苍白,眼圈儿鼻尖儿却是红红的,此刻掉下泪来,分明是梨花带露,海棠著雨,分外的可怜可爱。赵飞卿看得愣了愣,心口上仿佛叫人打了拳,半刻才道:“站风口里,仔细一会子头疼,先回屋吧。”扶着双喜自己走在了头里。九儿仿佛要说什么,想了想究竟闭了口,只跟在赵飞卿后头走了进去。
过了一两个时辰,沈墨卿也带了人回来了,因不放心九儿特特过来瞧了。彼时九儿已喝了醒酒汤,赵飞卿又叫人煮了酽酽的茶来给九儿,沈墨卿见九儿面色已比方才好了许多,因笑道:“我早知道你会照顾妥帖。这孩子量竟这样浅,不过三杯就醉成这样,。”又对九儿说:“下次不会喝就慢点喝,可别再逞能,要不然吃苦的还是你自家。”九儿听得下次两字,只垂下了眼睫不做声。沈墨卿又叫长喜吩咐厨房单独给九儿做些鲜香细软的吃食来便去了。这里无话,那边德生回了家见了福儿自然没有好脸色,心中只管猜疑九儿的隐秘可被福儿察觉,却又不好问出口,只得闷在了心里,自这日里不知不觉便与福儿冷淡起来,偏福儿是个没心机的,一丝一毫也没察觉,倒是一样待德生。
一转眼就是丞相孙静岸六十大寿,孙毓果然叫了云卿班的戏且特地吩咐下来,独独九儿只许清唱。原来这梨园行里,清唱便是不穿行头不上妆,与彩唱是全副行头大浓妆不一样,因有这样一等伶人一上妆那是别样的明媚鲜艳,只下了妆之后本来面目极是平常,没的坏了兴致。是以顽惯了的公子哥儿若是瞧上了哪个伶人,都会叫他清唱好瞧本来面目究竟怎样。这九儿哪里知道其中关窍,沈墨卿因怕她着恼不肯去瞒了不说,又怕赵飞卿私下告诉她,越性连赵飞卿也不说了,到了日子就领了九儿德生等人往孙府来。
当朝次辅孙静岸生辰自然满朝同僚自然都来贺喜,因此上孙府内热闹非凡,一众家丁有迎接客人,有奉茶送水的,有送果品小点的,往来如梭。云卿班此时自角门进了园子,由管家领着往别院去,一路上自然难免和这些奴仆撞见,其中里自然有行为口齿轻薄的,将九儿由头至尾评点一番,猜测她是男是女的。德生因那日之后九儿总不和他说话,只在台上对戏的时候还和往时一样,一下了台只当瞧不见,心下懊恼非常,今儿虽见九儿被人言语上轻薄了去,生怕举动冒撞了更叫九儿生气,因此上低了头,只做听不到看不见。倒是福儿因怕九儿不自在,故意用身子挡在她前头,好叫她自在些。一路就到了别院,管家吩咐了几句自去见孙毓复命。沈墨卿送走了管家回身来招呼孩子们上妆换,九儿自己是清唱不用上妆,见各位师兄都在脱衣服换行头,深觉不便,就托了词走到了园子外头来,在一处假山石上坐了下来。
那头姬琅琊再与孙碧潋不睦也没有不来给岳父大人贺寿的道理。这日卯时就和孙碧潋一起过府给孙静岸夫妇叩头问安。孙静岸和吴氏深知女儿女婿不和,自己女儿舍不得说,姬琅琊又说不得,只得将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偏孙碧潋受姬琅琊冷落已久,早憋了一肚子气在,好容易姬琅琊和她一起回来了哪里肯轻易放过,絮絮叨叨得告状,孙静岸就不好再坐下去,正巧管家来禀告有个郡王世子替父送礼致意来了,孙静岸藉词出去看。吴氏看丈夫走了,无奈只得劝说:“你们新怀初抱的,彼此脾性都不熟悉,有些碰撞也是平常事,各自退让一步也就好了。”又委婉暗示,姬家长子无后,他们两人更该早些生个孩儿。姬琅琊哪里耐烦听这些,借着往前头帮着孙毓一起招呼客人便走了出来,孙碧潋又气又恨却是无可奈何。吴氏见女婿走了,方才劝女儿道:“你如今已是人家的媳妇,一切不比在家做姑娘时,凡是要忍耐着些,切不可太小性了,一会子你婆婆来了,可不许这样胡闹。”又道:“姬琅琊当真任起性来,便是他父亲也要容让几分,你何苦去惹他。快别生气了,你弟弟在外头叫了班小戏来,说是很新鲜有趣,我们娘几个自己在后头乐。”孙碧潋皱眉道:“弟弟还是那个脾性么?他倒是男女不拘自己玩得乐了,只是再这样闹下去,怕没有差不多的人家肯将女儿给他了。”吴氏也是叹气:“毓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劝得住。现如今我只求有个女孩子能拘得住他,就是出身不好也没甚要紧,抬了来做房里人也是一样的。”
她娘俩在房里说话不提,姬琅琊信步出来,沿着孙府花园内的玉带溪一路走来,却是到了云卿班所在的别院前,原是要绕过的。偏叫他远远看见一树梅花下端正坐着个少年,一眼望去神清骨秀,秀雅若兰,姬琅琊疑惑:孙府何时竟出了这样出色的人物?
九儿因觉有人盯着瞧她便抬头看去,一眼瞧见走近的姬琅琊,黛眉一蹙霍然起身。她与姬琅琊相见之时尚未卸妆又贴得瓜片,且不说浓妆遮掩了本来面目,便是脸型与素颜时都是两样的,姬琅琊只见她一面,一时之间哪里认得出来。九儿却深切记得眼前这人,分明就是那日天蟾楼上那恶人的同伴。见九儿起身要走,姬琅琊也不知怎地,却是急了上来几步,开口唤道:“这位…..请留步。”才一开口,姬琅琊却是顿住了竟是不知如何称呼才是,这少年秀丽挺拔,如玉树扶风,偏又肌光映雪,眉目如画,端的雌雄难辨,只是太瘦生了,仿佛略加指力便会碎了。姬琅琊心下只怕他要走,想伸手去拉住他实在不合他往日习性,又怕冒撞亵渎了这雪玉一般的少年,竟是一时无措起来。
九儿皱一皱眉,她知道姬琅琊身份原是不好不搭理的,只得站住,又见姬琅琊不做声,勉强道:“这位公子没什么吩咐小人就告退了。”她这一开口,声气清透低回,却是叫姬琅琊听得分明真切,那一曲《思凡》这月余来,每及夜静便在他耳边萦绕不去,姬琅琊怎么会认不得她的声音:“是你?!”他原也不曾去想那鲜艳到近乎妖艳的小戏子本来面目是怎样的,今日见了只料不到这等清冷秀丽,半点也没有伶人眉眼间惯有的矫揉造作。且住,他一个伶人又会在孙府?姬琅琊猛地想及孙毓素有断袖分桃之好,难道他终究难逃他的手脚不成?姬琅琊忽然只觉一阵惋惜,因问:“你怎地在此?”九儿却不知他原是好意关切,她犹自记得天蟾楼头他那讥嘲笑意,当下冷冷回复:“小人不过是个戏子,贵人赏面叫了堂戏自然不能不来伺候。”姬琅琊听他如此言语,只当她是自愿从了孙毓,方才的惋惜一化而为蔑视:“果然如此,倒是我问得多余了,想来你也是习惯伺候贵人的了。”说罢了拂袖而去,才行了不远,姬琅琊却是顿下了脚步,这才想起自己的异状来:那孙毓的娈童他见得也多了,已习以为常。只今儿怎么一知那少爷也成了孙毓枕边人之后,便出言刻薄起来。想及于此,不由心下懊悔起来,姬琅琊本想回过头去找九儿陪个不是,又实在抹不下脸来,心情比字吴氏房种出来时更是糟糕了几分。
九儿平白叫姬琅琊刻薄侮辱了去,只气得樱唇颤抖手足发冷,心下恨极,却是没有发作的地方,一怒之下狠狠一脚踢在了身边的梅树上,却听有人笑道:“哎呦,可踢疼了脚没有?是谁惹九哥儿生气了,说来哥哥知道。哥哥替你出头。”
第七章
孙毓自管家来回复说是云卿班已然进了园子,因正替父亲招呼宾客不得空又不好开口详细询问问管家,纵然是心痒也只得忍耐着在前头周旋着,心内难免烦躁。好容易见父亲来了,便寻了个籍口脱身出来,又因来的那些宾客内不少是他的玩伴怕叫瞧见了拉住不放,特特绕了小路自后面穿了过来,一前一后,恰与姬琅琊错过。他才到别院门前,就见一纤秀少年一脚踹在身旁的树上,身形秀丽腰肢娇娜,分明就是那小九儿。说来姬琅琊认不出九儿,那是只认了九儿的面庞,这浓妆素面不熟的人自然是一时区分不得。通常这人认起人来都是先瞧脸,只孙毓却是与常人不同,他若是瞧起人来,是先瞧体态,再品容貌,是以一眼就认出了九儿。这九儿生了气的模样瞧着与那日天蟾楼头冷冰冰的样儿迥异,生动活泼,别有风致,心下大觉快意,一扫方才的烦闷,出口调笑。
九儿自然认得孙毓声气,想走避已是迟了,一转回身孙毓已到了跟前,九儿生怕孙毓和那日一般的动手动脚立时向后退了几步。孙毓倒也不近身,笑道:“我可是长得青面獠牙,是以小九儿怕我?”一面在九儿方才坐的石头上坐下身来,孙毓这一坐便将九儿的去路挡得干干净净,九儿若是要走非得自他身旁经过不可,这一下就叫九儿进退维谷,只得站着不动。孙毓也不说话,似笑非笑觑着双眼在九儿脸上身上打转,九儿只怕叫他瞧出破绽来,雪白素脸涨得绯红,咬着唇侧过了脸去。
孙毓瞧了她好一会子,方笑道:“九儿,这回你可欠了我老大一个人情,要怎么谢我才是?”九儿大为疑惑,她何时欠了他人情了,不由转回头来正眼看他。孙毓与她视线一触,见她双眼犹似白水银里养了两丸黑水银一般,笑意不由更深了几分:“九儿,你唱思凡那日可是有人要砸你的场,你可知是谁么?”九儿当日虽不明白,事后回想却是猜着了七,八分,想是尚宝珠生怕输了赌约,日后见了她要叫师兄,故意的叫了人来捣乱,此刻听孙毓提及,皱了皱眉,只不开口。孙毓瞧她眉尖轻蹙的模样,却是心上一动:这小九儿黛眉轻颦的模样分大有西子捧心的娇态。虽说这乾旦中男生女相素来也是常有的,和真正的女孩子相较起来究竟粗糙浮夸了些,再没有一个像这般秀丽婉转,风流天成,难不成这九儿竟是女儿家不成?孙毓心中起来疑惑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当日我送了那些不长眼的东西去了九城兵马司那里,果然问了出来,却是你们云卿班的尚三娘子唆摆的,要叫九儿你唱不下去。”一行起身往九儿身前走,果然九儿便往后退步,不肯叫他捱近身来.孙毓更是有了几分把握,笑道:“他这样欺负九儿,我很是瞧不过眼,特地请他往九城兵马司辖下典狱里去住些日子,也好叫他知道我们九儿是不好欺负的,日后不敢再欺负你。”
九儿这月余来不见尚宝珠,只当他输了赌约却是不甘愿叫自己师兄故意避着,她本意只是想叫尚宝珠知难而退罢了,并没有存着故意要他难看的意思,故此反而称意。此刻听孙毓提及,才知原来是他做的手脚,尚宝珠吃了这次苦头,以后只怕不会轻易干休,更是平白给了人倚势凌人的名声,反倒更是麻烦,因此上一眼看向孙毓,唇边一抹浅痕,似怨似嗔,叫孙毓看得心旌摇曳,只当她再怎么这番也得说些好听的话来,再不料九儿只淡淡道:“孙公子好意。”孙毓不由愕然,失笑道:“九儿的意思却是哥哥我多事了么?”九儿微微昂首道:“不敢。我虽年少,却还不怕一个尚宝珠。”眉宇间一扫方才的婉转娇态,却是傲然清绝,仿若昔年灞桥烟柳下执鞭纵马的五陵少年,意气天然,自成风度。
孙毓瞧她如此气度倒又吃不准了,方才还是娇怯怯弱生生的小女儿模样,这会子怎么又变了模样,哪有女孩子这样意气风发的,莫不是自己疑心错了?只是想自己也是在脂粉丛里打滚过来的人,怎会连雌雄也不辨起来?孙毓正在沉吟间,九儿道:“孙公子若是没有旁的吩咐,小人就告退了。”拱手一礼,自孙毓身侧走过,孙毓只觉鼻尖闻着一缕极淡的香气,如兰似馥,清幽溢远,分明便是女儿家体香,孙毓“呀”了声,立刻醒觉过来,待要出手拉她已是迟了,眼瞧着便走得远了。孙毓倒也不急着追过去,只摸着鼻子笑,心道:“果然是女孩儿,若不是这体香,连我也险些叫她骗了过去,怨不得她日日在台上唱戏,还能瞒过了这许多人的眼,想来她应是从小男装已惯的,方能有如此自然风度,不露出破绽来,着实有趣。
孙毓一面想着脚下慢慢跟过去,缓步踱进了别院。里头沈墨卿正忙着打点几个孩子的行头,一眼瞥见孙毓进来忙上前接凤凰似的接着,陪笑道:“原来是孙公子大驾,小人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孙毓笑道:“不过经过这里。过来瞧瞧罢了。”又笑道:“孩子们都准备好了么?我可是在家父家母面前夸下了口,说是定然新鲜别致的,可别扫了我面子。”四下里一瞧却不才方才进来的九儿。沈墨卿知机,笑道:“德生,去叫九儿来,他也该准备着了。”德生答应了要去,孙毓笑道:“不必,一会子我要听他唱一折《百花亭.醉酒》,只消他好好唱了,我必有重赏。”说罢便走了。沈墨卿领了吩咐,忙着找九儿安排不提。
且说姬琅琊走至后花厅,这里是虽说只是招待四,五品官员的所在,也有家人仆妇穿梭来去,内里更是人声鼎沸,这花厅里头明明都是些国家未来栋梁,社稷将来股肱,凑在了一起谈论的却俱是些本地风景,花月情事,哪家人家的小姐标致,那位大人又养了外宅被原配夫人知道打得鸡飞狗跳,直说得精彩万分。姬琅琊本就心烦,见这样无聊更是听不下去,提脚要走,就听有一人道:“你们可知天蟾楼新近出的一出新闻?”听得天蟾楼三字,知道那是九儿唱戏的地方,姬琅琊住了脚,隐约猜到这些人要说些什么。果然,那人接着道:“这天蟾楼新捧红了个小乾旦,小名唤做九儿。我去瞧过几次戏,旁的不说,只说那眉眼身段,说是月神花貌,柳态杏姿也不错的。”一旁有人接了口笑道:“徐兄可是有名的风流才子,莫不是也动了心了?”那徐兄笑道:“哪里哪里。你们有所不知,这府上的公子惯常的怜香惜玉,见了那小戏子一面也被勾了魂魄,竟是放了话了,谁要是打那孩子主意,便是和他过不去。”有人接口笑道:“这话说得好,孙公子果然是怜香惜玉,为着尚宝珠尚三娘子找人砸他场子,竟把尚三娘子弄到了九城兵马司那里去了。想来是还不曾得手,方才如此….”徐兄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到了手了怕也不过如此。”
姬琅琊听他们越说越是不堪,竟是字字句句拿着九儿取乐,心头火起按捺不下,一脚踢开了门走了进去。众人本仗着主人不在,正说主家是非说得高兴,听得门响齐齐转头来瞧,进来的却是孙府的乘龙快婿姬琅琊,他自然也是主人家,这下叫众人真是万分尴尬。有人见机得快,忙起身笑道:“原来是姬二公子,姬大人一向可好?”姬琅琊双手拢在袖内,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看着那身穿四品服饰的中年人,他认得他的声音,正是那姓徐的,因笑道:“徐大人,你和家父同朝为官,公务繁忙,还这么记挂着家父,我在这里替家父致谢了。”徐大人正松口气,却听姬琅琊笑道:“若是孙静岸大人知道了徐大人不独能将公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连这京城上下各位大人家的私事都烂熟于胸,还得闲能寻花问柳,实在是一等一的人材,升迁指日可待,哪里还会屈就这区区四品小官。”徐大人听得姬琅琊如此这般说,当真是双足发软,只恨自己方才图一时快活,说得溜了嘴,若是真叫孙静岸知道自己说过的话,别说是升迁了,只怕是现有的品级也保不住,哪里顾得了许多,忙上来拉着姬琅琊道:“姬公子,下官多喝了两杯,胡说八道呢,您海量汪涵,海量汪涵。”
姬琅琊又道:“原来徐大人量浅,这也难怪。我瞧着你年纪不小了,喝得多了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在家多歇息几日吧。”徐大人听他不过要自己告几日假,才放下心,姬琅琊又道:“你有空了,多往天蟾楼泡泡,也好知道新近红了什么人,又有什么故事,再来说给大伙儿解闷,可好?”徐大人连连施礼,一叠声道:“下官不敢,再不敢了。”姬琅琊笑着扫视了下厅内,这下人人怕被他认出脸来都低了头不做声,他这才点了头,道:“原是我打搅各位雅兴了,各位自便。”说了转身出去。他一走,众人还不敢松懈,都知姬琅琊性情最是捉摸不定,只怕他去尔复返,人人自危,都干坐着不再说话。
姬琅琊踏出门去,却因看着天色不早,前厅怕是要开席了,他身为半子定是要侍奉孙静岸左右的,只得打点起精神来往前厅来,拜见过了父亲姬相和岳父,便在两人下手坐下。此时厅上已然摆好了宴席,一般的也是人声鼎沸,这前厅上都是一二品大员人人自重身份,不过拣些热闹场面话来说,便是涉及风花雪月也是言辞含混,语焉不详,只每逢此刻人人笑得眉眼晦涩,大有深意。孙毓听了只觉可笑,只端着酒杯挡了脸笑。姬琅琊倒是神色不见喜怒,一行还和人闲谈着那家厨子端的好手艺,正说着已开了席,酒未过三樽,便一群伶人们装扮齐整了往席前来,独独中间一人只穿着一件青色夹袄,素净着脸儿,愈发显着眉横春山眼凝秋水,夹在这许多穿红著绿的伶人间,更显清幽孱弱,我见犹怜,分明的是九儿。姬琅琊初时一怔,立时便知九儿方才说的伺候便是要来唱堂戏,可笑自己竟然硬往歪里想,心中不免惭愧后悔起来。九儿进来时本低了头,忽觉有人瞧她,便抬起头来正对上姬琅琊目光,自然想起他方才的无礼,满心不快,黛眉轻轻一锁,便侧过脸去不去瞧他。姬琅琊见九儿神色间大有不悦见责之意,更是懊恼,只怪自己一时莽撞,偏是今儿这样的场面,他断不好过去和一个戏子说话,只得忍耐。
沈墨卿捧了戏单子来请赏戏,孙静岸是主家又是寿星公,便点了一出吉祥戏文,一手又将戏单递给了姬相,姬相也点了出。轮下来便是姬琅琊了,姬琅琊拿着戏单,一面向九儿瞧去,九儿只是不看他。姬琅琊无可奈何,也不看戏单随手一点,道:“这出。”孙毓探头过来瞧了,不由笑道:“可是巧了,我正也要点这出。”却原来姬琅琊顺手一指,正是那出《百花亭。醉酒》,姬琅琊便笑道:“倒是我抢了你的戏了。”孙毓笑:“哪里,你点我点都是一样的。”一手将戏单子还了沈墨卿,不忘吩咐:“百花亭只许清唱。”
席上也有爱戏的,知道这出《百花亭》说的是唐明皇宠妃杨玉环与明皇约在百花亭赴筵,久候明皇不至,原来他已转驾西宫梅妃处。贵妃羞怒交加,万端愁绪无以派遣,借酒浇愁.,以至沈醉而栽歌栽舞,期间衔杯、卧鱼、醉步、扇舞等身段可谓难度甚高,那身凤冠霞帔甚增伶人颜色,很是不可少的,只不知孙毓为了什么定要清唱,不由好奇,便凑过身去问,孙毓笑而不答。
戏单子依次传了下去,总共点了七,八出戏文下去,依次抓了阄,却是福儿与连生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拷红》一折在最前,第二出便是九儿的《百花亭》,下来才是那几出贺寿的吉祥戏文。沈墨卿先谢了赏戏,拿了戏单子正要回来招呼着上戏,却叫孙毓叫了回来。、孙毓笑道:“沈班主,虽是清唱,这身段可是一些儿不能少的,可别打量我是外行糊弄我。”原来这清唱略去的不止是妆面,连身段也多有略去的,是以孙毓才会特意吩咐不可省去身段。沈墨卿只得应声称“是。”姬琅琊看孙毓一眼,虽觉他故意生事,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说甚么,只向沈墨卿道:“辛苦九儿了。”沈墨卿连称不敢,取了戏单子就下去了,回得下面将戏安排吩咐下去,赶着连生福儿上去唱《拷红》,看着两人开唱了,又将孙毓与姬琅琊的话转与九儿知道,又道:“虽说这清唱没有带全副身段的,只是主人家既然吩咐了下来,也只得照着来。你好生准备着,等福儿完了戏就该是你。”
正说着,一个家人捧着红木托盘走了过来,半昂着首道:“我家公子赏九哥儿的”一行将托盘送至九儿眼前,托盘上是满满三杯酒。沈墨卿知九儿量浅,且这唱戏前又不得吃东西,为的是怕存了食,唱戏的时候走气打嗝,正空着腹,这三杯下去,只怕真真要醉了,忙上来拦,笑道:“这位小哥,这酒放着就儿完了戏再喝。”那家丁也不理他,只道:“我家公子吩咐了,请九哥儿务必喝了再上戏。”一行又将托盘往九儿眼前送了送。九儿听了不作声,伸手取过杯来喝干,掷了杯,一行斜了秋水往孙毓处瞟了眼。孙毓打发了人过去送酒便留意着,这回子果然见九儿瞧了过来,只觉一双泠泠妙目含嗔带怒,倒是别有一番娇痴。孙毓瞧在眼内,心上不由高兴,一手举起了酒杯向着九儿一举,自己一口喝了。九儿看他这个光景又羞又恼,涨红了脸转过身去,不再瞧他。姬琅琊在一旁见孙毓行为如此放浪不堪,若换了平日一早就翻脸了,偏今儿是岳父孙静岸的寿辰,只得忍耐道:“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能耐。你好歹给岳父大人留些颜面。”孙毓听了,却是一笑道:“这便是欺负了么?”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见姬琅琊眉凝目冷,到了唇边的话就不敢出口,呵呵一笑而过。
九儿空着肚子三杯下了肚,酒上头得格外快些,到了该她上去的时候已有了两三分酒意,听得云板响动,只得踩着莲步上得场,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这大户人家叫堂戏不过是凑个热闹,摆个谱,让各位爷们取乐而已,哪里就有认真瞧戏的。前面一出戏,众人都未留意,只顾说话喝酒。此刻却听一缕清音传来,媚而不妖,中正圆润,别有一段风流滋味,不由都凝了神转过脸来瞧。却见阶下灯烛照如白昼,绰约立着一青衣少年,生的腰细身长,娉婷袅娜,雪白一张面庞,星眼微涩,雪腮带晕,似羞似恨,别有一段风流销魂,人人看得目摇神移,眼不转睛。
“玉石桥斜依把栏杆靠,欢见鱼戏水,金丝鲤鱼在水面上漂,水上漂。”九儿唱到此处,素手中洒金折扇轻轻洒开,抖动下漾出一片粼粼波光,正映在她眉眼间,却是光影翦翦,愈赠媚态。众人到此时哪里移得开眼目,只怕自己气息大了惊扰了眼前佳人。九儿此时依着曲子便是要做出斜倚栏杆的姿态来,到底酒有些上头,脚下一个没有站稳,险些便要倒,所幸她见机得快,蛮腰轻折,硬是将身形稳住了,只这柳腰轻晃的模样,翩若惊鸿掠影,婉似游龙嬉水,倒似身段上原本就该这么演的,丝毫不露破绽,更增风流。一时间席上席下一片彩声,更有人赞道:“好一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果然是布衣荆钗不掩国色,”众人纷纷附和。孙毓得意,心道:“若不是我叫她喝了三杯酒,带了几分酒意,哪里就有这样的媚态。”
席间却有人看得心惊,正是姬琅琊。他见九儿脚下一个踉跄,只怕她要跌倒,双手按着桌子霍然起身,一声“唉呦”几乎冲了唇,忽见她竟是在电光火石间将身形稳住了,方松了口气,犹自觉得心头鹿撞,缓缓坐下,所幸众人都在瞧九儿,并没有人瞧见他的异常。姬琅琊稳住心神,又往阶下瞧去,却是九儿正做出个卧鱼姿态来唱道:“当空雁儿飞腾, 闻奴声影落画屏。”一双媚眼斜斜自席间掠过,当真是娇婉万状,无处不可怜。在座的虽都是朝廷重臣此刻瞧得几乎是眼内出火,到底还自重身份,不好做出轻狂举止来,却是将一双手掌拍得通红。姬琅琊看得明白,这九儿分明真是醉唱了,虽是妖媚万状,令人魂销,却怕下了台以后无法收拾,难免心焦,不由责怪孙毓顽得太过。眼见众人注意都在九儿身上,悄悄起了身,走到外头点手叫来自己的小厮,附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看着他去了,正要折回来,无意往阶下看去,却是九儿缓缓后仰下腰,启檀口,露玉齿将一只酒杯衔在口中,又缓缓立起身来,当真是步步娇态,妙舞神扬,厅内彩声几乎所将窗棂震破。
孙毓大是得意,心下狠狠将自己夸奖了番:若不是清唱,哪里看得到这样柔韧如柳的纤腰;若不是醉唱,哪里有这样销魂的模样。他一得了意便要向人夸耀,却不好向父亲说的,正要和姬琅琊说话,一转头却不见他身影,四下一瞧,却见姬琅琊站在席外,目不转睛得看着九儿。
第八章
却说沈墨卿只怕九儿因酒误事,站在了阶下,借树影挡着身子,将一颗心提在了嗓子眼,直到此刻方才放下心来,满脸堆笑,一行和着拍子轻扣树干。正瞧得高兴,却听身后有人问道:“沈班主何在?”一转身却见个十五,六岁的小厮,生得面目清秀,一手捧了只小锦盒站在那里。沈墨卿忙过去笑道:“鄙人正是沈墨卿,敢问小哥儿大名,有什么吩咐?”小厮笑道:“班主客气了,我叫公子唤我做小卯,因看九哥儿似有些不胜酒力,特地公子吩咐送醒酒石来给九哥儿。”沈墨卿笑道:‘多劳贵主人念着,敢问贵主高姓?“一手要来接,小卯却笑道:“班主,这是给九哥儿的,就不麻烦你老转交了。”竟是不回答沈墨卿问题,倒弄得沈墨卿红了脸,只得笑道:“既如此,卯哥儿请宽坐,九儿一会子就完戏。”两人正说着话,戏就完了,九儿扶着树过来,凭它身后彩声如潮,她竟是置若罔闻。德生与福儿已然过去搀扶,九儿推却两人双手:“不妨,我还走得动。”一面过来见沈墨卿。
沈墨卿不及开口,小卯已然起了身到了九儿面前,却是见了个礼,笑道:“九哥儿安好。”全然不知身后沈墨卿微微变色。此刻九儿已有三四分酒意,一双泠泠秋波斜向眼前人,半嗔道:“我不认得你。”小卯叫她睨了一眼,只觉一双妙目宛若秋水深潭几乎要将人溺死期间,本就心旌摇曳,再吃她半娇半嗔一声,头脸立时涨得通红,方才面对沈墨卿的灵牙利齿竟是丢在了九霄云外,半刻才稳下心神,回道:“我家公子吩咐小人给九哥儿送醒酒石来。”九儿因身在孙府,只当小卯是孙毓的童子,冷笑道:“不敢,请上复孙公子,三杯酒我还承受得起。”说罢了拂袖就要走,小卯才知九儿生了误会,忙上来拦着,一口气说道:“九哥儿误会了,我家公子姓姬,姬琅琊。我家公子知道九哥儿性喜洁净,特地吩咐小人用热茶将醒酒石细细洗过了,九哥儿尽可放心。”一面将锦盒递了过来:“公子还吩咐了,说这几块石头很不值什么,请九哥儿赏个面别嫌弃才好。”小卯语气恭敬,仿佛九儿一般也是世家公子出身,丝毫不见轻视。因见九儿接过了锦盒,小卯又道:“我家公子还有句话吩咐小人转致,说是这堂戏九哥儿日后能不出还是不出的好。”九儿本就不想出堂戏,今儿实在是逼被上了梁山,又叫孙毓暗地里调戏了去,本就委屈,忽然听得一句知心话,心上一酸,一滴珠泪似落非落悬在了睫间,宛若莲凝新露,格外的可人怜些,可怜小卯哪里敢再看,说了声告退低了头就向外冲,要找姬琅琊复命。一头却撞进了孙毓怀里。
孙毓见九儿扶醉下去了,哪里还坐得住巴巴的跟了过来,正见小卯在和九儿说话,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正在疑虑,可巧小卯撞着他,伸出一只手拎住了,笑道:“你家公子巴巴的吩咐你送什么好东西来了?”小卯临来前得了姬琅琊吩咐,说是万一亲家公子问起,不必隐瞒,实说无妨,故此坦然回道:“醒酒石。”孙毓拉长了声音“哦”了 声,放开他,笑道:“去吧。”放开了小卯自己往九儿跟前来。
九儿见他来了,心中厌恶,偏是在人家府内没处走避,更是不愿叫他瞧见自己落泪的模样,回转身擦去眼泪,一面将锦盒收在了袖中。孙毓走到她身后,笑道:“九儿,你今儿可是大大出了风头,外头那些大人们都说要好好赏你,你想要什么?只管说。”九儿向前走了几步,离着孙毓远了,方才转回身来道:“府上已然给了包银,不敢再领赏赐。”孙毓逼进一步,一面鉴赏九儿容色,只见她黛眉带晕,凤眼衔羞,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虽千娇百媚亦不足言其美,心中赞叹不绝,笑道:“若是我非要赏呢?”一边捱近身去。
九儿见他不断捱近身来,仗着酒意,说话便不留情面:“公子出身名门,书香世家,想必幼承庭训,是识礼知耻之人,自然明白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道理。请自尊重。”孙毓几时叫人这样义正词严训斥过,眼见九儿神色凛然,宛若凌霜雪梅,另有一番动人心处,反倒觉得有趣,不怒反笑道:“九儿真是好大脾气。你瞧一瞧哥哥给的东西再生气也不迟。”一面自怀里掏出样东西来,却是把匕首,青色鲨鱼皮的鞘子,白玉为柄,上嵌着一粒猫儿眼,映着灯烛熠熠生辉。
一见孙毓掏出匕首来,一边的福儿只当孙毓叫九儿骂得恼羞成怒,当下便要冲过去,却叫沈墨卿拉住了胳膊。沈墨卿是在风月场里打滚过来的,知道孙毓此刻已被九儿迷了神智,莫说只是骂了几句,怕是捱了打也是没事的,福儿此刻过去,反倒是要给他找着发作的籍口,故此不放福儿过去:“糊涂,我们在人家府中,你这样过去可不叫人把腿也打折了。且不说孙公子未必真有恶意,便是有恶意,你又能奈何,还不是白得罪人。且瞧一瞧再说。”他手下有把力气,福儿挣脱不得,心中焦急,只能眼睁睁瞅着孙毓缓缓逼近九儿。
孙毓一行慢悠悠笑道:“这匕首是家父托人自西域寻来的,今儿就给我们九儿防身用了。”一行拔出了匕首,果然是刃凝秋水,直映得人眉目生寒。九儿见他拔出了匕首来,到底年幼,再有骨气也不由微微变色。孙毓瞧她一眼,将匕首还入鞘内,笑道:“谁叫我家九儿生得这般国色天香,不笑的时候,风致楚楚,我见犹怜。这一笑起来,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像你这般的绝代佳人,世人哪有不爱的,自然少不得有登徒子要来烦扰,哥哥又不在你身边,怎么放心得下,如今你有这匕首防身,我也好放心些。”九儿听孙毓说话十分的不正经,口口声声加了“我”字,仿佛自己已然成了他的禁脔,更是那些词语统统是用来形容女子美貌的,不免疑虑自己真身已然叫他瞧破,一张粉面忽红忽白,心种忐忑,却是发作不得。孙毓见她神情,知道她已有知觉,反不好再逼了,当下拉起她一只手来,将匕首放在她掌中,忽地又笑:“九儿,可收好了。若是有人待你不敬,凭他是谁,只管捅,惹出事来,哥哥替九儿兜着。”说了握摸了九儿手掌一把,将手在鼻尖一闻,大笑道:“好香,好香。”扬长而去。
九儿只气得脸儿雪白,一腔羞愤无可宣泄,恨不得将匕首劈面掷还给孙毓,只他人已然去得远了,若是追了过去,只怕更是自招欺辱,一眼瞧见了福儿倒是有了主意。偏沈墨卿上来笑道:“九儿你可得收好了,别辜负孙公子一番心意。这匕首且不说旁的,只这上面那猫儿眼已很值些银子了。”九儿叫孙毓这一闹酒倒是醒了,听了沈墨卿的话,抬眼看向沈墨卿,微笑道:“既如此,还是师父收着,这样贵重的东西,九儿当不起。”一边要将匕首递给沈墨卿。九儿自登台以来,每日里看官们赏下的珠宝银两已不知凡几,九儿都是瞧也不瞧上一眼,一概都是“师父收着。”,沈墨卿已习以为常,便也要伸出手去接,忽见灯烛映照下九儿虽是眉目如画,只一双盈盈秋水里竟是不见半点笑意,沈墨卿心上一动,本欲伸出的手硬是停了下来,笑道:“九儿可是糊涂了,这是孙公子给你防身用的,不比平常。”九儿道:“既然师父不要,九儿斗胆,就请福儿师兄将这匕首还了给孙公子。就说九儿福薄,当不起如此厚赐。”一行将匕首递给了福儿。
沈墨卿听得九儿竟是执意要将匕首还回去,未免心疼,话已出了口倒不好再往回收,正自心疼,却听福儿道:“九儿,我瞧着你还是收着的好。你长得这样…..这样好看。”说到此处,福儿脸上微微一红,好在他身在树影下,沈墨卿和九儿都没有瞧出来:“留着防身总是好的。那个孙公子不是说‘凭他是谁,只管捅’么,然后他若是再对你不敬,你就拿他的匕首捅他。”九儿闻言,抿着唇静静瞧了瞧福儿,展颜笑道:“福儿师兄说的是。”将匕首收了回来。沈墨卿听得福儿竟是这样挑唆九儿,心上着恼,横他一眼,道:“既完了戏,还不收拾箱子去,等人服侍么。”说罢了拂袖而去。
不多时戏单子上点的戏都唱罢了,沈墨卿正督着众人收拾衣箱,就见孙府的管家过来道:“沈班主且慢,席上各位大人喜欢九哥儿的戏,特特又点了出《牡丹亭.惊梦》,这可是从来没有的恩典,九哥儿可别叫大人们等得久了。”沈墨卿忙答应了,回头去找九儿。九儿早听见了,方才唱《百花亭》时席上那些重臣们目光灼灼,如芒刺在背,此刻哪里肯再去,只淡淡道:“烦劳老管家上复各位大人,九儿福薄,领了贵府公子三杯酒的赏便已不胜酒力,实在唱不得了,不得已只好叫各位大人扫兴了。”孙管家眼瞅着这个小戏子眼似秋水,映着灯柱之光熠熠生辉,更是言语清澈有纹有理,哪里有半点酒醉的模样,不免嗔着他不识抬举,只席上各位大人还等着,因劝:“你若是唱得好了,大人们另有赏赐,你岂不便宜。快些随我来。”沈墨卿也帮着劝,九儿却还是那句:“我醉了,实在唱不得了。”孙管家便有些着恼。冷笑道:“我劝你还是瞧一瞧自己身份再说话,不过是会唱几出戏,左不过也是给人解闷的,可别给脸不要脸。”九儿一张脸儿气得通红,道:“我可不是贵府的家生奴才,贵管家摆威风怕是摆错了地方。”沈墨卿大急,连声喝止:“九儿,你住口。”正闹成一团时,只听有人闲闲道:“我瞧着九哥儿确是醉了,孙管家何必定要强人所难。”孙管家听得声气熟悉一转头就见姑爷姬琅琊站在身后,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管家也熟知自家姑爷的脾气,瞧着和气,性气最是燥烈,一翻了脸,凭你是谁再不容情的,连相爷夫人都要容让三分,他一个下人哪里敢怠慢,忙笑道:“是,是。只是席上各位大人都侯着九哥儿呢,姑…. “姬琅琊不容他说完,自顾一点沈墨卿道:“沈班主,过来说话。”一行说着一行扫一眼九儿,却见他雪白面庞涨得通红,樱唇上却失了颜色,知他气着了,不免着嗔,横一眼孙管家,孙管家吃他一瞪眼哪里再作声,只得垂手低头站在他身后。
沈墨卿趋前几步,到了姬琅琊眼前行了礼,堆起笑颜道:“姬公子有何吩咐。”姬琅琊道:“九儿到你班里几年了?”沈墨卿不知他问这个作甚,不敢不答:“九儿七岁上来的,已有七年了。”姬琅琊点一点头,道:“如此说来,他可算是你养大的了。”沈墨卿更是摸不着头脑,仔细瞧姬琅琊面色,却见他眉飞掠鬓,一双凤眼黑黢黢地瞧不出喜怒来,更不知道他是为九儿出头的,还是要九儿过去唱戏的,只得小心应对:“小人不敢说拿九儿当亲儿子待,却也是比旁的孩子偏疼些,故此纵得他很有些小性子。”姬琅琊闻言倒是笑了:“一个孩子有些小性也是应该的。”又道:“如此甚好。九儿既已醉了,你们这就回去吧,想来外头那些老爷们也是通情达理的。”九儿听姬琅琊说到“通情达理”四字时,只觉语气里满是讥讽,不由半垂着螓首微笑起来。姬琅琊远远看着九儿杏脸犹潮,黛眉晕染 一笑之下更是似羞似喜,半嗔半叹,可说有万种风情千样娇态,更有一双妙目若春水初溶,既媚而清,不可尽诉。这样一等的美貌若是女子只怕也入得了《无双谱》了,偏生落在了这个贱行里,实在叫人可惜可叹,想来那些以“断袖分桃”为风雅之事的“风流名士”定然不肯放他过去,姬琅琊便有心帮他一帮,因道:“九儿,请过来说话。”这请字一出口,九儿倒不觉着什么,孙管家和沈墨卿不由勃然变色。
看着九儿到了眼前,姬琅琊却是敛了笑容问道:“你喜欢唱堂戏么?”九儿咬一咬唇,摇头道:“不喜欢。”姬琅琊要的就是他这句,笑道:“沈班主既拿你当亲儿子待,想来不会勒掯着你做你不喜欢的事。”又问沈墨卿:“沈班主,我说的可是?”沈墨卿何等见识,听姬琅琊一声请,已然知晓这是要为九儿出头了,此时听他发问,将笑脸堆了个十足十:“是,是。九儿不愿做的事,自然没人会逼着他。”姬琅琊点头道:“沈班主可要记得今儿自己说的话才好。”一面转身要走。
九儿心知有了姬琅琊这番话后师父日后便是再不甘愿意也不能逼自己出堂戏了,心中十分感激,见他要走,出声唤道:“姬公子,请留步。”姬琅琊闻言转回了身,却见九儿已然走面前就要跪下来,倒是吓了一跳,立时伸出手来搀扶住:“白日里我也是言语有莽撞之处,这回子权当赔礼,万不敢当此大礼。”姬琅琊这一搀扶,正握着九儿双手,只觉着手软腻,柔若无骨,更有一段芬芳竟体,不由心头鹿撞,忙似烫了手一般摔落了九儿双手,扭头便走,迎着夜风,犹觉两颊做烧。
九儿蓦然叫姬琅琊握住了手,到底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家,哪里就会不慌乱的,脸上飞红起来,又因姬琅琊给她解了围,反倒不好挣扎了,正无可奈何处,姬琅琊却是猛然放开她的手转身走了。九儿这才松懈下来,因想着日后再不用出堂戏了,难免心下欢喜得意,若是换了有历练的,自然会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九儿毕竟年纪小,神色间便带了出来,虽说脸上犹是红红的,分明的笑意盈盈,眄波流转,原是十分可人的模样,看在沈墨卿眼内心上更是不悦,碍着姬琅琊方才的态度,也不好再说什么,自己走过一边去看着德生福儿等人收拾衣箱锣鼓不提。孙管家眼见得戏班子叫姬琅琊打发了回去,只得回到前面席上复命,因姬琅琊在席上,不敢实说,只得说九儿已然醉得不行了,实在是不能唱了,已然打发了回去。这些尚书,学士深觉扫兴,不过略坐了会子就散了。
且不说孙管家如何在孙毓面前加油添醋诉说挑拨。只说那些官宦子弟们自这日见识过九儿面貌身段唱功之后,片子一张张雪花般传来,变换着因头要九儿过去唱堂戏,九儿一概不肯答应。因有着姬琅琊招呼在,两头都不好逼她,沈墨卿更是懊恼,眼瞧着雪白银子一堆堆飞走,焦急心痛,却也无可奈何。这一来九儿反倒更出了名,都赞她出淤泥而不染,甚有风骨。更有好风雅的文人将九儿比做的梨花,赋诗赞她:“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旖旎风格尽在其中。
至此九儿已声名鹊起,来天蟾楼听戏的十停里有九停是冲着她去的,那孙毓旁的地方也不去顽了,几乎是每日必到,也会打发了人叫九儿上楼说话,九儿能推则推,能躲则躲,孙毓也不生气,依旧日日来瞧戏,照旧打赏。每日下来,自是彩头无数,九儿素来不把银子看在眼内,都是沈墨卿收着,自此沈墨卿待九儿更比其他弟子不、同些,出入更是给九儿雇了乘小轿代步,俨然已是个角儿的气候。
第九章
这一转眼便已是来年初夏,这日散了戏,云卿班的人正要回去,却见天蟾楼对街围了一圈人在瞧热闹。福儿素来是个爱瞧热闹的,因道:“我去瞧瞧.”说着一溜烟跑到了对街。沈墨卿皱眉道:“就他爱瞧热闹。”一面招呼着上路,才走了没多远,福儿已然追了上来,把着九儿的轿子向内说:“九儿,亏得你没有去瞧,可是叫人难受。”九儿因问:“什么事?”福儿叹息道:“原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死了爷爷,没钱葬埋,眼瞧着天热要搁坏了,正自卖自身呢。我方才瞧见锦乐坊的老鸨子过去了。”九儿听到这里,急急打起轿帘道:“停下。”
没等着轿子停稳,九儿已然迈步下轿,不及和沈墨卿交代,径直就要往对街去,福儿并不敢拦她,只得跟在了后头。第二乘轿子里的沈墨卿不免嗔着福儿多事,见九儿要过去,怕死人的气味把她熏病了,忙出声唤她:“九儿,你去做什么?天气这般热了,有死人的地方不干净。”眼见九儿只顾往前去,又叫:“福儿,你好生跟着,不许九儿捱近死人。”又知道福儿素来敬畏九儿,不敢在九儿面前作主的,只怕挡不住,又向一旁的德生道:“你也去瞧着,有什么事来告诉我。”一面自己也下了轿向对街张望。
正说话间,九儿已然到了对街,就听得人群里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正劝道:“你左右都是要跟了人去的,与其给人做奴为婢,挨打受骂,吃一世的苦头,也未必能落得清白。倒不如跟了我去,好好的学些本事,将来不怕没有你的好日子过……”九儿听口气便猜着说话的人大抵便是锦乐坊的老鸨,立时出声打断:“她不跟你去。”那些瞧热闹的,听得有人横里插了杠子进来,都觉有趣,纷纷转头来看。却见人墙外站着个绿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玉肤若雪,眉目莹然,映着身后日头,仿佛有光华流转,不可逼视。自然有认得他的人,便骚动起来:“原来是云卿班的九哥儿,真真比女孩儿家还要标致。”“怪道人送他赛梨花的绰号,果然真人比梨花更雪白娇嫩些。”众人有心瞧热闹,便分开了条路让她走了进去, 九儿穿过人群,只见地上跪着个女孩子,正哀哀哭泣,身旁有一领破旧芦席,席下盖着具尸身。那芦席委实太短了些,盖着头便露出脚来,脚上套着一双早已瞧不出本来颜色的文士靴,九儿哪里看得这个,自己眼睛先自红了,正要上前相劝,跟上来的德生忙劝道:“别去,已然有气味了,小心熏着了。”九儿不理,过去要拉那女孩子起身,却叫人挡住了:“小哥儿且住。”
挡她的正是锦乐坊的鸨儿唤做海青儿。海青儿今年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原是歌妓出身,自十五岁上破身接客,虽不曾名动京师,也可谓一时之秀,偏她极有手段,竟是叫她笼络住了个姓冯的富商,二十岁上头便赎了身出来做了冯氏的外室。冯氏又开了这家锦乐坊叫海青儿打理着。乐坊便是歌肆,原是海青儿的本行,做起来自然是如鱼得水,两三年工夫竟把个锦乐坊经营得颇有声色,冯氏因此而对她格外青眼些。今儿她本想往瑞福祥银楼老号去打几件首饰,偏巧叫她瞧见路旁有个女孩子要自卖自身安葬祖父,心想着拣了回去做个烧火丫头也是便宜的,仔细一瞧,那女孩儿虽说即瘦且小,眉目倒是秀丽,若是好生拾掇一番,倒也算个清秀佳人,便要收买她,那女孩子原也应了,偏一旁瞧热闹的人里有人嘴碎,将她的身份说破了,那女孩儿立时反悔不肯答应了,海青儿正巧言相劝,却叫人出声打断,心上着恼的,又见九儿品貌宛如嫡仙一般,只怕是哪家少爷公子,不好得罪的,一时住了口。后听人叫出九儿名字,方知道也不过是个戏子,大伙儿一般都是贱行,更欺她年幼,故意挡住了去路。
九儿见一妇人挡住去路,秀眉颦了颦,道:“请让一让。”海青儿不说话,只管拿眼上下觑他。九儿叫她瞧得时候长了,不免有些心虚,她自知这半年来身形变化渐大,日益的胸丰腰细起来,天气又热,每日里遮掩是大费周折,唯恐露出行迹来。此刻见这妇人目光游移不定,只在自己周身打转,到底年幼,只怕叫她瞧出破绽,因道:“你瞧什么。”海青儿笑道:“我惯常听人说云卿班的九儿比女孩子还要娇嫩标致,本是不信的,想男孩子家再标致也是有限的,难免皮糙肉厚,今儿见了九儿,我才相信,这男孩子娇媚娇嫩起来,可真是生生要人命的,怪道来我锦乐坊的客人都没口子赞你呢。”九儿不由脸上红了,只做听不见,向着地上的女孩儿道:“葬你祖父要多少银子?”那女孩儿还不及开口,海青儿已然笑道:“怎么,九哥儿是打算买了回去做丫头呢还是房里人?可不知孙毓孙公子答应不答应。”这话方出了口,九儿已勃然变色,转眼瞧向她。海青儿一触到九儿的目光,不由后悔起来,方才还见他娇滴滴一团风流俊俏,怯生生无限温雅丰韵,只当他软弱可欺,不过是仗着孙毓等公子哥儿撑腰,也没甚了不得的,再不料这小戏子忽然间沉下脸来,竟是凤眼含威,柳眉带煞,饶她见惯了世面,也不由心上颤了颤,竟是有些害怕,足下悄悄退开几步。
九儿见她退了下去,也不理她,自顾迈步上前,一把拉起了那女孩儿道:“跟我来。”转头要走。海青儿随身原是带了个唤做尹金的龟奴一见那小戏子要自自家鸨妈手下抢人,忙过来阻拦,他本是粗鄙已极的,自然说不出好听的来:“你一个兔儿爷不好生伺候爷们去,难道也喜欢女孩子不成。”众人闻言哄地笑开。九儿一手拉着女孩儿手腕,空着的一手反手便是两掌掴在了尹金脸上。自赵飞卿知道她是女儿身,怕她吃亏,私下里教了她不少刀马旦的工夫,九儿也下了工夫去学,此刻手上已是颇有气力,这番又是用了力打的,两掌下去,尹金面上已然起了鲜红指印。尹金吃了这亏,哪里啃肯罢休,嘴里一面骂个不休,一面挽起袖子要上去厮打,德生福儿两兄弟早过来拦在了九儿身前。
德生此时身量已然长得足了,足足高过了尹金一个头去,且猿臂蜂腰,背厚膀阔,尹金便不敢再向前去,只管道:“什么阿物儿,不过是个陪爷们玩的戏子,就敢打爷爷,爷爷叫你白打,也不活了,你等着,爷爷去叫人来。”德生听他满口的污言,句句是冲着九儿去的,有意要讨九儿喜欢,撸起袖子过来一把抓着尹金衣衣襟,提拳便打。他手上气力岂是九儿可比的,两拳下去,尹金面上就如开了染色铺一般,五色俱全。德生还要再打,尹金已然承受不起,抱拳苦苦哀求:“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小哥儿别打了,实在是受不住了。”德生本就有心讨好,扭头问九儿道:“九儿,你说饶是不饶?”九儿还不及开口,那海青儿已抢先道:“好啊,我倒要找你们师父评个理去,我先瞧中的人,你们抢人不算,现如今把我人也打伤了。可认真是没有王法了。”
九儿放开那女孩儿,排开德生与福儿走到海青儿眼前,斥道:“她好好一个女孩儿,你竟是硬要拉她入风尘,做你那倚门卖笑的营生,这也叫王法。”海青儿冷笑道:“随你去便好么?左右都是伺候人。跟了我去,尚且有出头的一天,窝在你们戏班子里,可有什么好了?你尚且自身难保,这会子倒要来充英雄好汉。”德生眼见人聚得愈来愈多,只怕中间有人说出更不好听的来,过来劝道:“九儿,便是你要带了她去,总得问了师父才是。”一行伸手要来拉她,九儿叫海青儿气得颜色若雪,一把甩开德生道:“师父那里我自会交代。今儿只不能叫她带了人去。”说到此间,却是心上一片酸楚刺痛,不由将下唇咬得一片雪白。德生还要再劝,却见九儿神情不比平常,便不敢再说。
便在此时,只听得福儿的声音在人群外叫道:“诸位,借光,借光。”一路喊了进来,身后却是跟了沈墨卿与赵飞卿师兄弟。原来福儿眼瞧着事情闹了起来,只怕九儿吃亏,悄悄的就去搬了救兵来。
却不知海青儿与沈墨卿原是认识的,见沈墨卿进来,只冷笑道:“沈班主,瞧瞧你收的好徒弟。毛还没出齐了呢,倒知道抢女孩子了。”沈墨卿已然听福儿诉说了始末,当下向着海青儿笑道:“九儿还是个孩子,哪里就知道那些事。既然海姑娘要人,只管带了去。”九儿依旧不肯答应。沈墨卿又劝九儿:“你也是好管闲事。也不想想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混我们男人堆里也不是事。反倒误了她。”海青儿笑道:“这才是正理呢。”说着过来就要拉人,再不料方才一直不吭气的女孩子忽然叫道。“我宁可伺候…..伺候这小哥也不和你去。”一行往九儿身后躲。
人群里便有人哄笑道:“别是瞧这赛梨花标致俊秀,这小娘皮动了春心了吧。”海青儿听了也掩着口直笑,一双媚眼滴溜溜飘向九儿。九儿叫她瞧得着恼,正要发作。便听有人笑道:“我们九儿标致不标致,与你们这起子人有什么相干。”那声气似笑非笑,没半点正经,分明是那混世的魔王孙毓。九儿只觉头皮发麻,心上烦恼,只恨孙毓这一出头,又是这样的口气,分明是要坐实两人关系匪浅,可怕日后自己便是生了一百张嘴只怕也辩解不清,当下只低了头不做声。
这片刻早有家丁将人群分出条路来,孙毓施施然走至九儿面前笑道:“九儿你好狠的心,哥哥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竟一直不肯见我。今儿你可是躲不过了。”九儿听得周围人群窃窃而笑,更是气恼,正要发作,孙毓口风已转:“这便是九儿瞧中的女孩子么?瘦是瘦些,面目倒是整齐。”一行斜了眼瞅了瞅海青儿。海青儿早听得孙毓名声,知他最喜眠花卧柳,手上极之散漫,早有巴结之意,偏生孙毓虽是寡人有疾,倒是挑嘴的很,素来只往城里那几家名妓家里去,从未去过锦乐坊,此刻眼见孙毓一眼瞅来,忙上去娇滴滴一个万福,道:“孙公子。”她自恃口舌灵便,正要放出手段来笼络,便听得孙毓道:“方才是你说我家九儿毛也没出齐么?”
海青儿听得孙毓开口便是为九儿出头的,面上的笑便僵了,应也不是不应也是。孙毓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她头顶兜了两圈,歪了头道:“天气怪热的,你这么大团毛顶头上累得慌,不如松快松快。”海青儿还不曾回过神来,孙毓身旁的家丁已然过来一旁一个架住了她,另有一人拔出匕首来在海青儿面前晃了晃笑道:“海老板,我们公子好心要让你凉快凉快,你可别晃。刀子不长眼,别头发没剃了,倒把你眉毛刮了。”海青儿这才知道孙毓瞧着一脸笑嘻嘻没有半点正经,却是手段狠辣,方知害怕,一行挣扎一行向着孙毓苦苦哀求,孙毓笑道:“你求我做甚?你得罪的可不是我。”海青儿也算知机得快,扭了脸来向着九儿求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九哥儿,奴家知错了。九哥儿你这样的聪明俊秀,别我这妇道人家一般的见识,饶了奴家这遭罢,奴家再不敢胡乱说话了。”孙毓插口笑道:“我劝你日后少抹些粉罢,这一哭,面上倒是冲出两条沟来,若是叫你那些恩客瞧见了,岂不是倒足了胃口。”却原来是海青儿哭得狠了,眼泪将面上脂粉冲出两条沟来,露出脂粉底下黯淡颜色来,孙毓素来是个口上不积德的,难免出言奚落。
九儿黛眉紧蹙,雪白面庞上忽白忽红,她心上虽厌恶海青儿为人,却是更不想和孙毓扯上关系,眼见一把匕首只在海青儿头顶晃动,就是不落下去,知道孙毓明着是要海青儿头发,实情却是要自己低头。虽见海青儿哭也也着实可怜,只一瞧见孙毓笑嘻嘻神情,便开不了口。
偏巧那边德生更是面色惊疑不定,只猜不透九儿与那孙毓到底是何纠葛,却又不敢开口,一双只往九儿身上觑去。九儿正不知如何脱身,见德生目光只在自己身上游移闪烁,便借机发作:“你瞧什么?”德生再不料九儿突然发作,张着口红了脸做不得声。九儿指着德生冷笑道:“你若是打量我和那起子没廉耻的人一样,可就是糊涂脂油蒙了心了。告诉你,早着呢,真惹急了我,大家面上须不好看。”说话间却是冷冷睨了孙毓一眼,一行拉起那女孩子要走。
孙毓虽没有半些正形,原也是玲珑剔透的人,知道九儿明是指着德生发作,却把自己骂在了其中。他倒也不着恼,一行品鉴她娥眉微竖,凤眼含嗔的娇嫩模样,一行闲闲笑问:“人家女孩子卖身葬祖,你有银子么?”
只一句话就叫九儿停下了脚。到了此时,九儿方知银子原是有大大的用处,偏生自己素日里得的那些赏银,都交在了沈墨卿手内,手上竟是连半两银子也没有。此刻说不得向沈墨卿开口:“师父。”她素来面皮极薄,当着许多人,底下要银子的话硬是开不出口,不过四,五月的天气,已是挣得头脸绯红,更显得一双秋水潋滟生辉,手上不觉松了,眼见着要放开那女孩子。 孙毓偏在此刻笑说:“九儿,你要女孩子做甚?倒不如让哥哥带了回去,也好给哥哥端个茶,铺个床。也不辜负了她的青春。”
沈墨卿见九儿冲撞孙毓,原就担着心,只怕孙毓立时翻脸。此刻见孙毓开口要人,忙过来笑道:“孙公子说得甚是,这女孩子进了相府也是她的造化,九儿你也该放心了。”九儿听孙毓说得不堪,反倒重又抓牢了那女孩子,一咬牙将方才说不出口的话向着沈墨卿道:“九儿想问师父借些银子好帮助这姑娘扶柩回乡,也是师父的恩德。”沈墨卿哪里敢答应,一面瞧着孙毓面色一面向九儿道:“好孩子,师父知道你心慈。只是,你每日只瞧着师父收着银子,却不知道师父养着那么一大班子人,每日里开出门来桩桩件件事情都是要花钱的,哪里存得下许多银子来。也罢,既然九儿开了口,师父怎么着也得答应。”一行自袖内摸了几块碎银子出来,道:“除了这些,再不能了。”
九儿不知银子数目,一手接过了银子,向女孩子问道:“那些可够了?”那女孩子方知眼前这个秀丽洒落如玉篁临风的少年竟也是个没钱的,他虽好意,到底挣不过命去,摇了摇头,轻声道:“多谢小哥好意,想来也是小楼命该如此,小楼愿意和方才那妈妈去。”九儿这才知道银子不够,听沈墨卿方才的声气,想来也是再要不出银子了,正想问福儿德生俩人商借,便听得孙毓笑道:“银子么,哥哥有的是。如今只瞧九儿怎么做了。”一行说一行凑近九儿身边,笑道:“天这样热,九儿还穿得这许多,遮得这样严实,若是热坏了,可是叫人心疼。”
九儿本就心虚,叫他这样一说,连耳根一起红得透了,拉着小楼向后退,要避开孙毓。一回头却见沈墨卿挡着德生福儿两人,不叫他们过来,心上更是凉了半截,却也不肯就此撒手不管小楼,因道:“你要怎地?”孙毓笑道:“我哪里就会舍得拿九儿怎么着,不过是要你记得欠哥哥这个人情,日后记得还便好。”
孙毓一行说一行自小厮手内接过来银票,向九儿递去。九儿情知接了孙毓这张银票,日后便是扯不清的纠葛;若待不接,那小楼只怕当真便是要堕入火坑。念及自己身世,九儿自不能袖手旁观,只得咬一咬牙,伸手去接银票。孙毓将银票放在九儿掌中,指尖顺势在九儿掌心划过,九儿急急缩手,脸上颜色由红转白:“你放尊重些。”孙毓啧啧笑道:“竟是一手的汗,这毒日头底下可别真热坏了。人就叫你师父帮着葬了吧,自个儿可别逞强”
沈墨卿还未曾接口,他身后的福儿已然耐不住了,向着孙毓骂道:“不过是会投胎罢了,什么东西,也来埋汰人。呸!没有你当官的爹给你仗腰子,……”话还不及说完,脸上早着了沈墨卿重重两掌,嘴角便沁出血来:“混账东西,回去看我皮不揭了你的。”孙毓收敛了面上笑容,斜斜瞅一眼九儿,声调一如平常,亦不见喜怒,只问:“九儿,这个人冲撞了我,你说怎么处置?”
且不说福儿这次是为她出的头,只说瞧在福儿是与她一处长大的师兄弟的情分上九儿也不能不理,只得轻声道:“我师兄无礼,还请孙公子高抬贵手,饶他这次。”孙毓只作听不见,将方才递银票的手举了起来,放在鼻尖上嗅了嗅,方慢慢道:“瞧在他同九儿师出同门份上,你们打折他一条腿也就是了。”家丁们得了吩咐,放了海青儿,过来要拉福儿。九儿急急提高了声气:“我师兄无礼,还请孙公子高抬贵手,饶他这次。”孙毓这才点头道:“既是九儿开口,我便放了他。”一面压低了声音,俯在九儿耳畔悠悠道:“我终于叫你开口求了我次。”说罢了,直起身来自顾走了,带来的家丁小厮扔开了福儿一窝蜂似的跟在他后头。
九儿熬到孙毓等人都去了,眼内泪水方掉了下来,又急忙用袖子抹去了泪。将银票方在了小楼手内,并不说话,扭了身便回到对街,自己上轿。沈墨卿嗔怪着九儿多事,却不好拿她作伐,又见福儿冲撞孙毓,便拿福儿出气,还要再打,还是德生过来劝了半日,沈墨卿方才作罢,气哼哼过来上轿,众人回家不提。
且说那小楼拿了九儿塞在她手内的银票,自去买棺盛敛。因家乡远在千里之外,带着灵柩到底不便,到了第二日便拉了西郊外化人场一把火烧了,准备只携骨灰返乡。等三日后除了重孝,小楼便收拾了衣物过来柜前结账,因当日不曾向九儿致谢,又向柜上打听九儿住处。小二笑道:“到底是外乡人,竟是连赫赫有名的赛梨花都不知道。只是他虽长得比人家小姐还要标致娇嫩,到底是个戏子,我瞧你手上尚有余钱,不如自己返乡来得干净。”小楼脸上红了,不免辩解一番。掌柜听了,过来斥退了小二,向着小楼道:“论理你也该去瞧瞧,九哥儿那日回去便病了,说是中了暑气,吃了药也不见好,已数日不曾登台了。”说着便将云卿班所在细细说与小楼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请看文的大人们留下你们的反馈,好让我知道你们意见和见解。
第 10 章
小楼来在云卿班跟前,踌躇了半刻方才抬手要敲门,身后走过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来,却是段去之。因连日来九儿身上不好,吃了好几贴药下去都不见起色,这些日子都登不得台,是天蟾楼就此不得安生,那些冲着九儿去的看官们,一日两日还耐得住性子,这四五日不见人,都等不得了,勒逼着段去之要人。段去之被催逼不过,只得往云卿班来看个究竟,到得门前就见阶前一个穿着素色衣裳女孩子,才留头的模样,在门前徘徊。因他心里有事,只淡淡扫她一眼便走到门前敲门,应门的不是往常的老仆,却是福儿。原来今儿是师叔赵飞卿亲身去请大夫,福儿心急,便一直在门口侯着,他自然认得段去之,把门开了放他进去。小楼原本不知道如何开口,一见门开了,正要籍机跟上,却叫福儿拦了下来。
福儿眼尖一下认出段去之身后的小楼,正是那日九儿死活要帮的女孩子来,因九儿生病泰半是因为她的缘故,便没有好脸色:“你来作甚?”小楼到底是女孩子,叫人冷脸一问,便涨红了脸,半日方道:“我来谢九哥儿搭救之恩的。”福儿却道:“不必了。若是叫我师父见了你可就糟了。”一面就要关门。却原来那日九儿受了些暑气,身子本就不爽快,吃了些解暑汤原本好了些,却不知德生竟是抽风了一般,为着九儿拿了孙毓银子的事和九儿争执起来,不知道说了什么,将九儿气得把吃下去的解暑汤吐了个干净当晚便发起烧来,这些日子吃了好几贴药都不见好,人竟是瘦了一圈。惹出事的德生自然叫沈墨卿狠狠责罚了顿。沈墨卿虽怪德生,更怨的却是小楼,想着若不是她,九儿自然不会中暑,又哪里会有后来的事。小楼听得九儿果然病了,更不肯离去,拉着门不肯松手。福儿拿她没有法子,只得道:“你随我来。”掩上门带着小楼由小路绕到了九儿房前,先敲了门,隔门和九儿说了几句,回身向着小楼道:“九儿身上不好,你可别多招他说话,瞧一瞧便走吧。我在这里等你。”一边退在一边。小楼须得深吸一口气方敢推开房门,只踏进一步却是呆了。
只见九儿坐在床沿,只着月白中衣的身子微微前倾,半侧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瞧着进来的小楼,悠悠道:“你来见我作甚?我可是没银子了。”一行站起身向小楼走来,她赤足踏在地上,暗黑的地面更将雪白双足映得犹如美玉一般晶莹,小楼眼瞧着这美丽得不知是仙是妖的少年走近,心口扑扑乱跳,却仿佛叫人扼住了脖子,别说是动一动指头,便是要发声也是发不出来。
九儿自那日着了暑气,身上便一直不爽快,难免有些心浮气躁,见小楼只低了头不说话,不免细细皱眉,道:“你来见我,就为了杵着不说话么?”小楼听得九儿有不耐之意,只得挣扎应声:“外头都说你病了……。”九儿点头:“原来是来瞧病人的,现如今你也瞧过了,若是没有旁的事,我也不虚留你了。”
小楼听了逐客令倒是抬了头,却见九儿面庞上白得没有一丝颜色,益发显得眉眼犹如墨染,人更是瘦生可怜,心上不忍就此离去,一转眼瞧见桌子上还放着几样小菜,一碗清粥,却是动也不曾动过的,因道:“都过了午时了,你还没用饭么?你如今正病着,原更该保重着才是,冷了吃对身子更不好,拿去厨房热一热才是。”九儿闻言倒是笑了:“多谢好意,我并不饿。一会子想吃了,自会叫人去热。你还是跟着我师兄去吧,免得叫人瞧见了不好。”一行说一行要去开门,才一转身蓦然只觉天旋地转,竟是站立不稳,向下便倒,小楼见状急急伸出双手去搀扶,却哪里扶得住,两人一起倒了下去,九儿身子便正正压在了小楼身上。
小楼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眼见得男子的身影压了下来,惊吓之余只得伸掌抵在九儿胸前,却觉着手处却是两团酥软,哪里是男儿的胸膛,一时吓得呆了。九儿被小楼按在了胸口,又羞又气,挣扎起身,踉跄退后撑在桌角上方才站稳了,指着门,颤声道:“你出去。”小楼这才回过神来,自地上站起身来,一时也不知怎地称呼九儿才是, 称姑娘也不是,呼小姐更不对,又见九儿颜色不豫,心上更是忐忑,不敢开口,只垂了头呆在一旁。
九儿气恼下,难免提高了声气,外头福儿听见了,只不知道那小楼怎么招惹了九儿生气,他素来将九儿敬若神明,并不敢贸然推门进房,只得在外头扬声叫道:“姑娘,你快出来罢,一个女孩子家赖在男孩子房里成什么话,可别带累坏了九儿名声。”
男孩子?小楼闻言抬头看向九儿,原来云卿班的人竟不知道九儿是女儿身,只是她这样美貌的一个女孩子家为着什么要扮成男儿身,呆在戏班子里?九儿对上小楼疑惑神色,她是冰雪一样的人儿,自是知晓小楼已然看破,心上只怕小楼一时口快说破了,今后再不能抬头做人。情急之下,伸出手抓牢小楼手臂,想要出言恳求,却是口唇翕动发不出声来 九儿手上颇有点气力,又是情急出手,将小楼臂膀握得生疼。小楼忍痛,轻声道:“九哥儿,你且放手,我不叫便是。”九儿心上犹疑,手上倒是略松了劲。小楼又说:“你与我有恩,我不能替你分忧解劳已是有愧,若再不知好歹,说破你的身份,可是连畜生也不如了。”九儿怔怔听了,心上一酸,松手道:“你去罢,这里可不是女孩子该呆的地。”一行转身移步往床头去,小楼见她步履轻浮,身形不稳,忙过来搀扶,一握着九儿手,只觉掌心火烫,竟是做着烧。小楼不免出声埋怨:“你何苦这般作践自己身子,烧着呢还打赤脚,可是嫌命长了。”扶了九儿坐下,正想着要去喊人,却叫九儿拉住了:“很不必。每日都这样。过一会子也就好了。”又笑道:“我哪里就有福气这么容易死了。若是有福气的,七年前就该死的。”小楼听她话里满是厌倦之意,不知她受了什么委屈,以至于十四五年纪,已是如此心灰意冷,一时不知如何开解,自己倒先落下泪来,怕被九儿瞧见,忙忙的扯了袖子去擦泪。
却说外头福儿久不见小楼出来,不免着急,他不敢进屋,只在门外喊:“姑娘,你可说完了没有。”又怕叫人听见了,并不敢高声。喊了几声不见小楼出来,正焦急间,就听得身后有说话声,,回过头去,却是德生领着个先生往这边来,那先生身后跟着的书童手上提着个药箱。福儿忙接了过去,笑问:“大师哥,这位郎中先生面生的很,像是没来过的。师傅新请的?”德生面上不甚活络,道:“这位是姬相爷府上的家医,冯先生。”因小楼尚在九儿房中福儿只怕叫人撞破了,九儿脸上须不好看,因笑道:“有劳冯先生了,病人房中杂乱,容小人先去收拾下。”冯先生摆手道:“既是病人也不必讲究,先瞧病是正理。”
这位冯先生,叫做冯融,五十余岁年纪,是姬相二十余年前自江南访得,因姬太夫人多病,故此重金延聘了在府内以应不时之需。这位冯先生自幼从学与名医范石湖,于医道上最是精通,善能断生死,行止又谨慎又谦和,故此二十余年来京城内很多官宦世家但凡有内眷生了病都央了他去瞧。今番往云卿班来是奉了姬府二公子姬琅琊之命,临来前二公子又将他唤了回去吩咐,说是不必在病人前提及他。冯融心上疑惑,却不好管主人家是非,领命而来。
说话间已到了九儿房前,德生便要去推门,福儿情急拦道:“师哥,九儿病着…..”德生心上本就不爽快,见福儿拦着,伸手将他推在一边道:“我自有分数。”便要去推门,却见房门自己开了,却见九儿俏生生立在门前,一双凤眼冷冷梭着众人,道:“什么事。”午后斜阳正映在她脸上,照脸生霞,身上只穿一件玉色单衫,倒是另有一番风流潇洒。德生方才还是一股盛气,此刻见了九儿的面,又是这样风姿,早将一股气抛在了脑后,放软了声气,赔笑:“九儿,这位是冯先生,医术精通,最是了得,吃了他的药,你的病便能好了。”回头要将冯先生往里请,却只见那冯先生呆呆站着,将一双眼牢牢盯在九儿脸上。
德生心上不悦,也不好说什么,只把手去推那冯融,唤道:“先生,先生。”冯融方才回过神来,只道:“这位就是九儿么?敢问九儿年庚几何,家乡何处,父母可在,本姓是什么?”九儿听问,只觉这位先生行止怪异,见他神色惊异倒不似无礼取笑,也不好冲撞,只道:“九儿七岁上便跟了师父,其余的已然记不得了。”德生也觉怪异,在旁道:“先生,先瞧病吧。”将冯融延入九儿房中。福儿忙跟了进去,留意四下一瞧,已然不见小楼身影,松了口气,回头再瞧九儿,却见她似笑非笑对着他眨一眨眼,方才分明是她故意拖延时间好叫小楼藏身,不由也自笑了。德生瞧在眼内,当着外人不好发作,只道:“福儿,还不给先生倒茶。“冯融摆手:“先诊脉吧。”说罢了先凝神调息数亭,先诊了左手,眉尖皱一皱,仔细瞧了瞧九儿,又叫换右手,也诊了片刻。
德生留意看冯融神情,见冯融如此忙问:“可是病势有碍?”冯融收手道:“九儿脉息指下端直,长且有力,如按琴弦,又见浮大,来盛去衰,状如洪水之势。原就有气郁之症又逢暑气内滞,好在先天足,尚不妨事。”德生道:“既如此,还请先生往前头去吃茶开方。“冯融起身,随着德生走至门前尤回首道:“九儿果真不记得父母家乡了么?”见九儿依旧摇头,也只得叹息一声。德生走了几步见福儿没有跟上,回首道:“师父昨儿教的戏,你可练熟了?仔细师父问你。”福儿无奈,只能跟了过去。
冯融到了前头,见了沈墨卿师兄弟,将方才的话说了,又拟了药方。沈墨卿忙双手接过,满口道谢,又奉上红纸封好的谢银。冯融不接,道:“学生是奉了我家二公子的吩咐,不敢再领。学生另又一事要请教班主。”沈墨卿赔笑道:“请教二字不敢当,先生相问,定然知无不言。”冯融笑道:“班主客气了,贵班的九儿可是江南人士?学生听他口音,犹带乡音。”沈墨卿笑道:“先生好耳力。九儿果然是江南人士。”冯融听了点头告辞,回去见姬琅琊复命。
第十一章
且说冯融去见姬琅琊复命,那姬琅琊正在外书房看书,见了冯融回来,立时延他坐下,又屏退小厮,亲手斟茶予冯融,冯融忙站起身,连称不敢。姬琅琊按他坐下,笑道:“此番劳烦先生了。”细细询问九儿病情饮食如何,又叫冯融将药方子写将下来,自己细瞧了遍,暗自点头,方放下药方子笑道:“那孩子没有个父母兄姊在身边照应,又难得他出淤泥而不染,不肯自侮,原也叫人敬重。此番病了,我既与他有缘见过两次,倒不能坐视不理,先生说可是?”冯融见姬琅琊相问忙起身,口中称是不绝。姬琅琊又请冯融吃茶,闲闲说过些别话,冯融方起身告退。
却不知二少奶奶孙碧潋哪里得了消息,说是二公子打发了家医去替一个小乾旦瞧病,早打翻了一缸子醋在那里,直忍到晚间,姬琅琊回到房内,孙碧潋自顾在那里逗弄暹罗猫,也不搭理,陪嫁的通房丫头银屏上来替他宽了外衣,又斟上玉露茶来。姬琅琊笑道:“到底天热,吃了点肘子有些腻,须得浓浓地倒杯普洱来方好。”银屏忙应了,不一会子果然煮了酽酽一壶茶来,斟了姬琅琊吃。孙碧潋开口道:“房里可还有普洱没有了?若是没有了,可得多多备着。”银屏笑道:“姑爷平日里不爱吃普洱,有个一二两的也尽够了。”孙碧潋笑道:“你有所不知。这样热的天,我们堂堂首辅次公子,武解元倒是吃起肘子来,油腻腻的,也不怕坏了胃口。改明儿兴致来了兴许就赶个羊肉炉子,吃个兔肉也未可知。怎好不多多备着些。”银屏笑道:“二奶奶多虑了。这样热的天气,吃羊肉兔肉怕不流鼻血呢。姑爷哪里就这样糊涂了。”孙碧潋也笑道:“我是个糊涂的,你也糊涂了不成?今儿他还打发了人往兔子窝去了,你也是他房里人,竟不知道?”银屏这才明白孙碧潋口说的兔子不是吃食,却是世人口中的兔儿像姑,脸上不由红了,低了头不做声。
姬琅琊忍了半日,此刻听孙碧潋越说越是不成话,最后竟是将九儿比作像姑一流,不由心上火起,冷笑道:“兔子窝是什么,难得二奶奶一宦门千金,竟是精通得很,倒要请教一二。”孙碧潋本就窝着火,见姬琅琊反唇相讥,不由恼怒起来,娥眉倒竖:“你做得 ,我就说不得?不过是个戏子,兔儿像姑,死了干净。那等下作地方,别人躲尚且躲不急,你倒好巴巴的打发了人去替他瞧病,打量我是死人不知道呢还是认真眼里没有人。”银屏见孙碧潋说得刻毒,已知不妥,再看姬琅琊满脸的严霜,眼见就要发作,忙过来劝解:“我的好二奶奶,姑爷不过是体念上天尚有好生之德,哪里就会有了外心,可别冤屈了他。”孙碧潋还不及说话,那头姬琅琊已然掷了茶杯。
茶盏在水磨细砖地面上跌得粉碎,茶液溅了孙碧潋一裙子。孙碧潋素来气性也不小,冷笑道:“可是恼羞成怒了。你好歹自己尊重些,你不怕叫人瞧笑话,我还要脸呢。”姬琅琊怒极反笑,站起身来道:“拜令弟所赐,孙府上还有脸面么?倒是稀罕新闻。”说了也不取外袍,抬脚便走,到了门前又站下了,也不回头冷冷道:“我劝你说话好歹也留些口德,没的折了自己的福气。”说罢,摔了帘子便去。
银屏见姬琅琊果真恼了,便要去追,孙碧潋既恨兄弟不给自己长脸,又恨姬琅琊为着个戏子和自己破脸,喝止银屏道:“站住!你若是去了,仔细你的腿。”银屏回转身来,赔笑道:“好小姐,一个小戏子,左右不过还是孩子,姑爷也不过一时心软,哪里就真有什么了,何苦为了这没影的事和姑爷争执,不说气伤了自己身子,还和姑爷生分了,也不值当。”一番话说得孙碧潋有些动容,却又放不下脸来,只低了头不说话,一手摸着那只猫。银屏自幼跟着孙碧潋,对她习性自是熟悉,见她这个情形,便知道是心思活动了。又笑道:“不然就让婢子给姑爷送衣服去,只说是小姐叫送的。姑爷得了这个台阶自然也就回来了,岂不是好。”孙碧潋想了想,方道:“随得你去,只不许说是我的主意。我今儿若是低了这个头,日后哪里还辖制得了他。”银屏只得称是,取了外袍往外头书房来。
到了外书房,却是黑漆漆的没个灯影,不独姬琅琊不在,便是他的贴身小厮小卯也不见踪影。银屏左右打听了方知道,姬琅琊早出了府,往哪里去却是没人知道。银屏只得回房,不敢隐瞒,一一照实回禀,直把孙碧潋气得仰倒,又不好找旁人出气,只把银屏并几个小丫头支使得团团转,动辄得咎,直折腾到近四更天方才歇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白日里冯融走后,沈墨卿便唤了人依着冯融的药方子抓了药来,吩咐厨下立时煎来与九儿吃,一面又同了赵飞卿一起往九儿房内来。却说九儿见冯融去了,将小楼自橱后唤了出来,正要打发她去,才开了门正撞上沈墨卿师兄弟俩。九儿只当沈墨卿要发作,忙道:“她不过来瞧瞧我的病,说话便要走的。”沈墨卿却笑说:“你助她葬了祖父,她来瞧你也是你该当的。”一行又说:“你身上不好,只管上床歇着,不必拘礼。”小楼听了,忙过来扶了九儿在床沿坐下,沈赵飞卿笑吟吟瞧着小楼殷勤仔细的样儿,只不说话,沈墨卿自己在椅上坐下将冯先生的话转诉与九儿知道,又嘱咐她只管静心养病,不必忧心戏班的事。九儿一一应了。赵飞卿见师兄说罢了,方开口:“小楼姑娘家乡可还有亲人么?”
因赵飞卿想着九儿眼瞧着将及及笄之年,这云卿班上下,除了厨下的任娘子再没个女眷,就有许多不便之处,不是长久之计。如今见小楼形容秀气干净,行止也像个知礼数的,对九儿又存感恩之心,若是有她照应,九儿说不得方便许多,固有此问。小楼起身答道:“没人了。”赵飞卿点头道:“既如此,小楼可原留下帮这做些个针黹缝补,我们也方便,你也有个安身之处。”小楼因父母早亡,自幼与祖父相依为命,如今连祖父也故去了,说是携灵回乡,便是到了家乡只怕也没个安身立命之处,更又舍不得九儿病着无人照料,见赵飞卿相问,正中下怀,忙应了下来,九儿欲待阻拦已是不及。
如今云卿班正蒸蒸日上,沈墨卿正愁打杂人手不够,赵飞卿此说倒也正中下怀,便笑道:“如此甚好。”一行又向九儿笑道:“我只说姬公子那样替你谋算,拦着不许叫你出堂戏,怕你受委屈,偏偏自个儿从不来瞧你,叫人琢磨不透。可这一听说了你病了,倒也上心,巴巴打发了家医来替你瞧病,等你病好了,也得亲自上门去谢他一谢才是正理。”九儿的脸腾地红了,挣扎道:“师父。”沈墨卿知她脸皮极薄,再说只怕脸上挂不住,便向小楼笑道:“九儿与你有恩,这些日子你就多照应些。”说了便同着赵飞卿一同起身走了。想九儿与姬琅琊统共不过见过两,三次,哪里就有了甚么,偏沈墨卿语意暧昧,着实叫人难堪,九儿心上懊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罢了。
却说那冯融果然有些本事,几贴药下去,果然见了起色,不独不做烧了,也吃得下东西,沈墨卿与赵飞卿师兄弟俩欢喜得什么似的,吩咐了厨下只管拣着九儿素日爱吃的做。冯融隔了几日又来了次,换了张方子,嘱咐依方调理即可。得了这话,到了夜间沈墨卿便和赵飞卿商量着要选个日子叫九儿重回天蟾楼登台。赵飞卿是知道九儿底细的,难免比对别的孩子更心疼些,到底舍不得,因道:“哪里就急在这几日,九儿还是个孩子,可别留下病根才好。”沈墨卿再听不进,第二日趁着在天蟾楼唱戏,抽了空来寻段去之商议。段去之早被那些看官们逼得急了,听得是九儿可以登台,忙笑道:“真真是救命的天皇菩萨。九儿若是再不好,我的戏楼都要被人拆了。”又道:“你也别怨我心急,实在等不得了,就三日后,你与九儿商议好了戏码,我替他出个大大的水牌。”沈墨卿笑道:“我倒想他唱出《惊梦》 不怕不叫那些看官风魔,你只管写着,我回去叫他备着戏。”商议既定,沈墨卿折返了来,叫了德生过去,嘱他这几日将《牡丹亭。惊梦》一折好生备着,待三日后与九儿合演。
到了夜间,沈墨卿将九儿德生叫来跟前,先问了九儿饮食睡眠如何,又问新来的小楼服侍可殷勤小心,九儿一一作答。沈墨卿絮絮了半日方归入正题,笑道:“冯先生到底是相府家医,果然有手段,九儿这一病可是叫人焦心,你若是再不好,段老板的天蟾楼只怕都要叫人拆了。”九儿何等伶俐,沈墨卿这话一出口,便知道这是打算要她回去登台了,不过是要她自己吐口而已,虽说身子还有些倦怠,手足不甚有力,如今也说不得了,当下道:“九儿如今既好了,并不敢偷懒,但凭师父吩咐。”沈墨卿笑道:“果然是好孩子。师父且问你,你病以前教你的那折《惊梦》可忘了不曾?”九儿答:“九儿记得。”沈墨卿点头笑道:“如此甚好,明儿好生与你德生师兄对一对戏。不瞒你说,段老板已应允给你出个大大的水牌。好孩子,你可不能丢了你师父的人。叫人看咱们云卿班的笑话,也砸了你自个儿的招牌。”又向德生说:“九儿身子方好,你多照应着些。累坏了他我可是不依的。”德生应声,和九儿一起退出来。
俩人一路走来,德生只顾偷眼看向九儿,见九儿素衣鸦鬓,春山含黛,虽说是形容比生病前大大的清减,借着月色倒益发的风流韵籍,惹人羡慕爱怜,不免痛惜起来,不停的拿眼觑她,又怕九儿着恼,只管拣那些不相关的话来说。九儿恼他无礼,又不便翻脸发作,强自忍耐,待得他说了七句八句方才淡淡回上一声,直来至在后院前,德生还要往前走,九儿站住身形,道:“天这般晚了,师兄也该早些回去歇着,明儿卯时还要对戏呢。”说罢了更不停留,转身移步而去。德生不敢相拗,只得慢慢回身走了,到底不死心,走几步便回身瞧一眼,却见九儿一路再不迟疑,转眼已然转过树丛去,瞧不见人影了,心上不舍也只得罢了。
且说到了第二日天蟾楼才将九儿的水牌挂出,因她是久病复出,唱的又是缠绵悱恻的《惊梦》,果然惊动了四城,人人便是一掷千金也是不吝,只怕占不到好位,赏不了佳人,听不着妙音,不过半日工夫,已是满了座。段去之欢喜得不行,到了晚间收了场,吃罢了晚饭便往沈墨卿处来。沈墨卿老远接着,两人坐下闲闲说了写别话,段去之因笑道:“不怕和你说,明儿的《惊梦》,今日一出水牌,座次不过半日工夫便出罄了,涨了三成价钱,那些人还只怕抢不着。你好福气,那九儿可是不世出的角儿,怎么就叫你得了去。”沈墨卿听了也是欢喜,笑道:“去之兄抬爱了,哪里就夸得他那样。”段去之今日来倒是有正经事的,当下正色道:“九儿如今已是如此声势,再叫小名儿,倒是失了身份,也该有个正经名字了。”沈墨卿正色道:“我原也想趁着明儿唱惊梦,正式起个好名儿,一时倒没主意,去之兄可有好名字么?”段去之笑道:“明儿个许文翰许大人也要来,许府书香世代,都是科举上出身的,一门出了两个榜眼一个状元,。若不是他家姑娘死的早,只怕当今的皇后也是出自他许府上。他如今正蒙圣眷,前途自然无可限量,若得他赐个名,那才是十分的风光。”
沈墨卿听说,笑道:“好果然是好,只怕高攀不上,还请去之兄周旋成全才好。”段去之笑道:“那里的话。墨卿只管往年前去想,旁的人我不好说,若是我们九儿再无不答应的道理。”沈墨卿凝神一想,果然恍悟,笑道:“我竟是混忘了。果然有七八分准信的。”以沈墨卿的心思,原是要叫九儿出来见上段去之一见,倒是段去之连称不敢,沈墨卿方才作罢。两人又就明儿九儿登台的事细细商量了,直交初鼓段去之方才起身告辞。
到了第二日午时,沈墨卿并赵飞卿便领了云卿班辞了祖师爷牌位,三乘小轿便往天蟾楼来,且不提楼前如何热闹,人声鼎沸。只说众人不敢惊动声张小心避开,悄悄的入了后台,各自分散,九儿便往自己的小隔间来。她只当自己病了这些日子,房内说不得已是尘埃积厚,方一挑帘子倒是一怔,不独地上也是纤尘不染,桌几更是明净,几乎照得出人影,正吃惊间,德生过来在门口陪笑道:“师叔知道你今儿要回来,怕你嫌气闷肮脏,一早吩咐我收拾干净了,九儿只别嫌我手脚不利索才好。”九儿心上感激,回首微微笑道:“哪里,师兄素来做事勤快干净,再没有不知道的。”德生得九儿回眸一笑,但见她香餍胜雪,横眄如波,三分温柔,十分妩媚,一颗心顿时化了,魂儿只飞到九霄云外,哪里还知道身在何处,傻傻站在门边,也不会言语了。
沈墨卿听得明白,过来踹了德生一脚,骂道:“真个是傻子,呆这作甚,讨赏么?还不去装扮,小心误了场,仔细我揭了你的皮。”德生这才回过神来,不敢做声,垂了头脑去了。沈墨卿转脸又向九儿笑道:“我早说你师叔偏心的很,一样都是师侄,旁人再不在他心上,只偏疼你,旁人不知道的,怕是拿你当他正经徒弟了。他既待你这样,日后有了出息可要好好孝敬他,切莫忘恩负义才好,更别忘了根本才是。”这话听着是向着赵飞卿说话,实则却是在敲打九儿,赵飞卿待你再好也不过是个师叔,我才是你师父,可别混颠倒了。九儿何等聪明,如何不明白,也辩驳不得,顿一顿方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九儿还是明白的。”沈墨卿听了,方笑道:“别怨你师父啰嗦,师父知道你是好孩子,不过白嘱咐几句。“说了撂下帘子,转身出去,却撞见赵飞卿正站在身后,不免有些臊,只得寻些话来说:“外头福儿唱得如何了?”赵飞卿将方才的话听得明白,笑道:““我确是偏疼九儿,也不过心疼她身世凄凉,又自尊自重,着实可人怜些。”又笑一笑:“师兄若是有旁的想头,未免多虑。”说来赵飞卿年轻时也是个烈火烹油的性子,一口气咽不下的,若是旁人有触犯,决计不会吞声,这才惹来大祸,叫人生生打残了。待得伤将养好了,早已将往日的盛气磨平了许多,近年来年岁日长,益发的温和起来。到底性气还在,听沈墨卿猜忌,究竟没有忍下这口气。沈墨卿吃他一堵,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倒不好当这许多孩子翻脸的,也只能摔开手作罢, 且不说两人各自负气走开,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九儿梳妆罢了,自顾挑帘而出,她今儿唱的杜丽娘,虽也是正旦,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年轻小姐,行头自然鲜艳娇媚些。九儿这一装扮起来,虽还是日常见惯的容貌,此刻瞧起来格外的风流俊俏,动魂销魄,屋内的人都做声不得,只把眼牢牢盯在她身上。
虽说众人平素也知道九儿秀丽婉转,也自纳罕,怎隔着十数日不见,再见怎就娇媚如此,犹如明月梨花,即清且艳,不可言表。众目睽睽下难得九儿倒是若无其事,不疾不徐来在台阶前,只等着前头那折《虎牢关三英站吕布》唱罢了好登场,一行低了头整理衣带,她这一低头,便露出白白一段后颈来,衬着金蝶穿花的衣领,益发的光腻如玉,雪白耀眼。只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心中无不惋惜,这样一等出色美貌,若是身为女儿,怕不是倾国无双的绝色,不怕没有泼天的富贵可享。偏偏生在一个男孩子身上,又落在了这样的下流行当,实实的暴殄天物,叫人扼腕。德生是知道九儿真面目的,见人人盯着她看不免发起急来,只怕叫人瞧出情弊来,己蝎蝎蛰蛰过来,站在九儿身后,用身子挡着众人目光。他原是憋了许多话的,又不敢出口,便把眼去偷觑她,一行把手上的折扇捏了来转了去,直把扇子骨折腾嘎吱作响。九儿黛眉轻蹙,也不回头,只道:“你消停些,把扇子折腾坏了,一会子怎么唱戏。”德生如闻纶音,赔笑:“是,是。”果然不敢再动了。再说那头赵飞卿也怕人瞧破了,他仗着是师叔,先呼喝起来,只推说饿了,打发了没有戏的这个去煮茶,那个去买点心,有戏的又催着上妆,果然就忙起来了。赵飞卿到底腿上有旧伤,站久了便疼,见人都分散了,便在一边的交椅上坐下,才一抬头,就见沈墨卿瞧着他,神色间颇有些阴晴不定,不免有些心虚,只做口干,端了茶盅来喝水。
且放下后台内不提,只说外头那些瞧戏的。不独来了许多的官宦巨室捧场,其中也有与九儿旧有过节的,存心来找茬儿的,正是那锦乐坊的海青儿。
海青儿自那日叫孙毓当众羞辱了,心中自是恨极九儿,只碍着孙毓势大,自己不敢出头。她自十五岁上破身接客,每日里迎来送往,自然认识好些官吏富商,原想籍着他们出气,却不知才一开口,那些人怎肯为了个红颜半老的秋娘去得罪当朝宰辅的公子,一个个寻了因头推得干净。海青儿一口气直忍到今日,听说今儿九儿要唱《惊梦》,纠缠着一位新交的富商带她来了。到了天蟾楼,放眼望去个个都是达官贵人,在海青儿眼内一只只俱都是钱袋子。偏这些人将个那个小九儿奉若珍宝,心中更是恨恨不绝。正咬牙间,却叫她瞧见了个人,海青儿不由得了主意。
第12章
海青儿既打定主意便不恼了,只等了散戏好找人做文章。她本意也不是来瞧戏的,因此上只管倚在在王姓富商身畔撒娇撒痴,一行又将两道秋波向着故友新交乱送,耳上一对明珠珰乱晃,没有半分停歇,一眼瞥见孙毓,因在他手上吃过苦头,很有些怕他,只转过脸去生怕叫孙毓瞧见。
孙毓自然也来瞧戏。且说九儿病了这些时候,他派人过来殷勤问安致好,又着人送新鲜别致蔬果来与九儿吃,着实出力讨好。
忽一日里孙碧潋气哼哼回来告诉,说是姬琅琊打发了家医去替九儿瞧病,因气不过与他纷争了几句,竟是甩手走了,数日不肯回房,闹着要孙毓派人去砸了云卿班的场子。孙毓正一心要哄住九儿,别说是去伤她,便是骂一骂她在孙毓看来也是讨嫌,该当挨打的。因孙碧潋是同胞姐姐不好说得,只得言语安慰,更帮将姬琅琊找到。却原来姬琅琊自往城外的田庄去了,因他不许庄下人等往外传说,是以孙碧潋遍寻不着。姬琅琊既与那小戏子无染,孙碧潋的气也平息了许多,孙毓又着力安抚了好一阵,孙碧潋方肯丢开手。
孙毓到底又怕九儿被姬琅琊得了去,恨不得将人从云卿班接出来,另寻好处安置,只顾忌着九儿性子刚烈,怕弄巧反拙,倒把往日的好处一笔勾倒,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得只好耐下性子。此番听说九儿病好了,复又登台,哪里肯错过,早早的便到了天蟾楼,留神四处瞧了,并不见姬琅琊身影,方松了口气。
孙毓专为着九儿而来,哪有兴致瞧前面的戏文,正心焦间,突听得箫声起,吹的是一折《绕池游》,便听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幽咽明灭 婉转雍容,分明便是九儿的声气,精神大振,凝神望向戏台。便见那杜丽娘扶着春香肩而上,宝髻珠衫,翠袖罗裙,端的一身的俊俏妖媚,行止间更是说不尽的风流潇洒,直瞧得人心花怒放,只一照面,满楼便俱是喝彩之声。这《惊梦》说的是南宋南安太守杜守之女杜丽娘一日在园中游春回房,因被满园春色勾引动了愁肠,思春情浓倦怠欲睡,梦中与一书生相识相依,两情缱绻,正诉浓情,却被母亲惊醒,犹萦念不已。这生与旦一唱一和,眉眼相送,端地是浓词艳曲,演来叫人魂销。更有那沈墨卿别出心裁,一概不用笙笛板眼,只把一管萧吹起,若有若无,如慕如诉,明灭交织,,称着台上佳人清音,更是勾人魂魄。
这一曲罢了,人人只说看得眼内出血,心上起火,没口子的叫好,恨不能自身化做那柳梦梅,哪里还顾惜银子,泼水似的往下赏,只求九儿出来谢上一谢,好再见佳人一面,偏九儿是一贯的做派,凭你将天上的星星把来送他也是不返场的,虽是知道,到底不死心,哄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九儿出来,只得罢了,正要走,却见那出将口的帘子一挑,先走出两人来。
却是沈墨卿与段去之二人,沈墨卿手上拎着一卷红绸,满脸堆笑,向着四下里一抱拳,道:“各位大人老爷公子留一留贵步。”一行与段去之两人将把那卷红绸拉开,红绸上墨汁酣漓三个斗大的今隶—玉梨娇,一旁以行楷写了两行诗,诗曰:“雪做肌肤玉做容,不将妖艳嫁东风。”行笔古朴凝重,宛然端庄,可称大家。便有识得的人哄叫了声:“许文翰许大人的字。”原来许家子弟习的字与世人不同,既不师法二王,亦不从柳颜瘦金,学的却是东晋时卫铄卫夫人,以平和大方为形,内蕴妩媚,当世再没有第二家的。尤其是许文翰许侍读,一手魏体,并世无双。只是许家素来诗礼传家,再不许子弟涉足烟花柳巷,狎玩优伶的,若有触犯,必定重责。偏许文翰喜爱听戏,在这天蟾楼常年有包厢的,已算是家族内的反叛。许文翰那一支上人丁单薄,传至他已是三代单传,又素来聪明灵巧,二十三岁上便中了榜眼,是以老太君深为溺爱,其父许繇也只得罢了。却不料这次竟是出头一个小戏子拟写名字,实是大大的出格,以其父的性气刚烈,只怕不能善了。
且说台上沈墨卿听得有人识得来历,更是得了意,笑道:“敝班的九儿不曾出师,原不该起名儿。得蒙许大人错爱,特赏了这个名儿。从今而后,玉梨娇便是我云卿班的当家正旦。”大伙儿齐齐鼓掌喝彩,更道:“好个玉梨娇,除了他再没人配叫这个名儿。”又哄叫着要九儿出来谢名。沈墨卿笑道:“饶恕则个,小孩子面皮薄,禁不得这个。”一面团团作揖,好在九儿素来娇怯大伙儿也是知道的,段去之又在一旁帮着说话,也就罢了。楼上有一人却是看的咬牙切齿,不是旁人,正是那尚宝珠尚三娘子。
话说尚宝珠年前自九城兵马司那里出来之后再也不曾登过台,倒不是他不愿意,一来他与九儿结下了怨,更不想被九儿压在头上,是以不愿回云卿班来;二来他得罪了孙毓是行里人人俱都知道的。孙毓是混世的魔王开罪不起的,尚宝珠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角儿,少了他一样的唱戏,故此没有戏班子肯要他。尚宝珠只得闲下来。好在,他唱戏时颇会钻营应承,倒也存下了好些珠宝银子,不必为生计犯愁,又有沈墨卿榜样在前,也想着自己拉个戏班子做班主的,这些日子都在外头买孩子。前些时候才回了京,便听得九儿要唱《惊梦》故意的来了,他自己是行家,识得好坏,原是要故意挑错的,再不料九儿竟是天生该吃这行饭的,不仅扮相娇美雍容,连唱腔也别具新意,隐约有自成一派的格局。听得身旁炸窝子一样的喝彩,似钢针往心里戳一般,却也无可如何。又见到九儿的正式名儿又是这样赫赫扬扬的来头,与自己当年不过是红纸上师父赏的名字相较可谓有天渊之别,心中更是妒恨已极,回手摔了茶盏,拂袖而去,才来到天蟾楼外,便叫人喊住了。
一回首却是个美貌女子,二十四五岁年纪,一身的锦绣装扮,斜插珠钗,鬓边颤巍巍一朵芙蓉花,斜倚着轿门,分明不是良家声气。尚宝珠仔细打量了,认得是海青儿,两人原也有过几次露水姻缘,算是旧相识,便笑道:“原来是海青儿姐姐,姐姐今儿得空也来瞧戏?”折身回在海青儿面前,一行顺势在她手上摸了一把:“多时不见姐姐倒更标致了。”海青儿娇滴滴向着尚宝珠飞了一眼:“我常听往我那里去的那些哥儿爷们说着九儿戏如何好,今儿特来开开眼,我不懂戏,瞧着也不过那样,只不知那些人就哪里看的出好了。我只替你不忿,那小九儿哪里就有本事盖过你的头去,不过是仗着生得美丽些,得了那些人的意,你白吃了这个亏,倒忍得住声。”一面说一面细瞧尚宝珠面色。果然尚宝珠脸上便挂不住,他本来面目鼻高唇薄,倒也清秀,这一拉下来很有几分阴森,只一转眼,尚宝珠倒又笑了:“我也老了,原也该让着孩子们出头的。海青儿便笑:“都是我不好,说错了话,宝珠兄弟倒是真真有气量,果然是大丈夫,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兄弟赏姐姐个面,往我那里去坐坐,姐姐置酒赔罪。“一面拉了尚宝珠便往轿子上去。尚宝珠半推半就,笑:“姐姐今儿怕不是一个来的吧,就那样抛下人,怕是不好。”海青儿听了,面上僵了僵,嗔道:“你去是不去?”
尚宝珠道:“去,去。姐姐相邀,做兄弟的哪有不去的理。”上了轿和海青儿挤坐在一处。轿子一走,尚宝珠手脚便不老实,海青儿按住他的手,笑道:“你就急得那样。我先问你,你不觉着那小九儿身段娇柔妖娆,神气风流妖媚,生得这样美貌,很不像男孩子。若说是个绝色的女孩儿,怕是没有人不信呢。”尚宝珠手上停了,皱一皱眉道:“若不是因为那样,他哪里就有如今的声势。”海青儿笑道:“现如今就有多少人想他的,若他真是个女孩儿,只怕许多人就要疯了,倒是很有场热闹瞧呢。只是你们梨园行可是有规矩的,女伶哪里能这样的抛头露面,更没有没有男女同台的先例在,现如今云卿班如日中天,多少戏班子眼热呢,出了这个笑话,倒是会趁了多少的人意。”
尚宝珠不说话,只是拿眼瞅着海青儿,半刻方笑:“真真是最毒妇人心。那小九儿可有人护着,你这样浑说,不怕人拔了你的小舌头做下酒菜。”海青儿也笑:“只消话不是从你我口中说出的,便是皇帝老儿也不能拿你我怎样。一个男孩子生得太俊了,也不是好事。”尚宝珠揽住海青儿柳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怪只怪他生得太娘娘腔了,怨不得人乱想。”两人一路亲亲热热,再无别话。
尚宝珠与海青儿商议既定,两人都是在风尘中打滚多年的,三教九流的人物自然识得不少,或是打趣,或是借着酒意,有意无意各自露出口风去,只说九儿生的那样娇媚可爱,怯弱动人,哪里像是男儿身,怕是女子乔装,方才有这等颜色。那些人素来就羡慕九儿美貌,只是碍着九儿素来骄傲又有姬孙两府公子做靠山,不好动他的,如今得了这个话自然当成新闻四下里着力的宣扬,更免不了其中添些油加些醋, 这一传十,十传百,口口相传的宣扬开去,不几日已然闹得人人皆知。
一时间满城物议,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信的自然是想九儿那等的风流天成,娇韵欲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有摄魂之魅,夺魄之妖,自然是女子乔扮的,男人再美也不会有这等颜色,别样神韵。也有不信的,说这云卿班上下几十口子,难不成人人都是瞎子,分不出男女来。想必是别的戏班子嫉妒云卿班如今的盛势,故意放风出去埋汰人,好坏云卿班招牌的。
且不说外头满城的风雨,只说云卿班内沈墨卿听了传言,心上也疑惑起来,将往日的异样一样样都想了起来,或是九儿从不许人拉一拉他的手;又或是九儿从不肯与众师兄弟一处梳洗;又或是平日里九儿的神气举止秀美温婉,大有闺秀之风;又想及自外头传言出来后,九儿除了每日练功上台,竟是不出房门半步,连饭也是端进房去的,果然是心中有愧,不敢见人。越想越确信无疑。又念及赵飞卿对九儿素来回护得紧,从不许别个子弟靠近他一步,样样都挡在头里,莫不是他一早知道了,只是同九儿串通着欺瞒他一个?不由恼恨起赵飞卿来,心道:“我与你师兄弟二十余年,又在你落难时着力相帮,你竟这样欺瞒与我,想是存心瞧我的笑话,又或是贪图九儿年幼貌美,心有不轨,方才这样出力讨好。”
待要去寻赵飞卿说个明白,猛然想到,本朝以来就不曾有过男女混台这等触怒祖师的事,现如今外头只是传言,并没有真实凭据,若是自家先闹将起来,犯了这样天大的忌讳。叫人瞧了笑话去不说,只怕落了人口实,以后再难在梨园里立足;若待不说破,到底不甘心,想了想方才开门唤长喜过来,吩咐叫九儿来。
九儿一听沈墨卿唤她,知道泰半是为着近来外头的传言,心上直打鼓,勉强应道:“知道了,你先去,我随后就来。”一面关上了门,仔细打量了周身上下,自觉看不出半点破绽,方才来至沈墨卿房内,还不及开口,沈墨卿已一拍桌子喝道:“跪下!”九儿本就心虚,见沈墨卿这个样子,哪敢不跪,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跟前。沈墨卿也不开言,只拿眼牢牢看她,面上如凝秋霜。九儿心上慌乱,粉颊上便飞起两朵红云来,一声不敢出。沈墨卿瞅了她半晌,方冷笑道:“我倒是收了个好徒弟,果然演得好戏,也不枉我辛苦教了这七八年,竟是一丝痕迹也不露呢。只是不知谁给你的胆子,就敢这样。”九儿到底年幼,又是委屈又是害怕,低低道:“九儿并不敢。”沈墨卿冷冷道:“我瞧你胆子大的很,又有你赵师叔撑腰,哪里有不敢的事。你们师叔侄同心,只独独瞒我一个,果然很好。”
九儿听沈墨卿意思竟是连赵飞卿也恨上了,心上很不欲带累,咬一咬牙,抬头道:“都是九儿一人的错,不干师叔的事,师父莫错怪了人。”沈墨卿再不料九儿到了此时犹敢出言顶撞,倒是吃了一惊,仔细往她面上瞧去,只见九儿粉面微微带些潮红,眼角犹带泪痕,虽做男装打扮,依旧如海棠带雨,豆蔻含露,端的明艳绝伦,不由心上一动,想道:“素日倒不曾留意,这丫头果然生得好颜色,现如今就已这样美貌,换上女装怕不是倾国无双的绝色。眼瞅着孙姬两家公子都对她颇为回护,莫非也瞧出端倪了?倒是得留些地步,日后她若得了势,也有情分在。有许多好处。”当下便转了声气:“你且起来说话。”
九儿听沈墨卿突然声气转和,大出意外,不敢就此起身。沈墨卿叹息:“我是你师父,打小看你长大,就如自家孩子一般,哪里就不疼你了,不过是外头传得实在难堪,又有许多混话在里头,一时气急了,方说话重了些。我虽不如你师叔溺爱,到底待你也和其他师兄弟不同些,事事不曾委屈着你,你细想想可是?”一面俯身伸手将九儿扯起来,又道:“你也熟知咱们行里的规矩,这男女同台是得罪祖师爷的大忌讳。云卿班如今正红,多少人眼热,等着挑咱们错呢,你好歹沉住气,千万松不得口。不然不独你做不成人,还要连累你这些师兄弟一起被人笑话,你如何忍心。”
九儿点头答应,她心上只怕沈墨卿追问她身世来源,却不料沈墨卿竟是不追求,不由得暗暗松口气,又见沈墨卿挥手令她自去,忙告了退,才走到门口,沈墨卿忽地叫道:“九儿,你先回来。”九儿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只不知沈墨卿要说些什么。
沈墨卿凝神瞧着九儿,拿手指敲着桌面,半刻才道:“你到底是女孩子,终日和师兄弟相处,总要谨慎小心才是,便是你师叔平日里也该远着些,别闹出笑话来,倒被人瞧低了。我知道你素来是个好孩子,自尊自重的,不过白嘱咐一句。”九儿听了,心上惨然,粉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不语。
自流言传扬开以来, 九儿平日还得装作没事人一般依旧上台,这台下风言风语尚可忍耐,下了台反倒难挨。云卿班里上下几十口子,难免有素日嫉妒九儿得意的,也有羡慕她美貌的,得了这个传言,虽不敢就此戏侮与她,瞧她的眼光便甚是轻薄,言语间更难免有些不敬,偏她生就了个骄傲倔强的性子,不肯就此示弱,只装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到底心上气苦。待到今日被沈墨卿点破本来面目,又没的吩咐了那些很是叫人难堪的话,难免十分的羞恨委屈,直熬到自己房内方松懈下来,一手掩了门,泪珠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犹怕叫人听见笑话,咬着牙不肯哭出声来,只是强忍。想一会心事,掉一会子泪,一个人直闷闷坐到午后时分,方才起身 净了面,连饭也不曾吃,便往前头来同大家回合,连生素来嫉恨九儿,见九儿眼圈有些红,便出言嘲笑:“九儿怕是被风迷了眼吧,连眼都红了。不过这眼圈儿红红的倒更像个标致小姐了,怪可人怜的,只可惜没有裹小脚,便是小姐,也算不得全璧。”
九儿隐忍已久,此刻见连生出言挑事,不由发怒,似笑非笑瞅一眼他:“好在是像标致小姐,若像梅香,才是憾事。” 连生再不料素日里从不还口的九儿竟出言讽刺,脸上挂不住,欲待上前理论,德生已然过来挡在头里:“外头的人埋汰他,你是自家师兄弟,也要欺负他不成?” 连生脸上更挂不住,冷笑:“他果然是男孩儿么?还是你们台上恩恩爱爱,假凤虚凰惯了,到台下也不分真假了。”德生有意为九儿出气,便要上前和连生理论。却叫九儿一把拉住袖子,转头但见九儿神色凛若冰霜,唇角噙一丝冷笑,道:“我知道你不忿我一直压着你一头,这原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得先唱几出好戏叫人瞧瞧你本领才好, 才不枉你心高气傲了场。” 连生眼见九儿眉眼间隐含怒色,倒心虚了,不敢再说,班里本来有许多人要瞧好戏,再不料一向娇怯的九儿忽然发作,倒是有一团的威风,令人生畏,都有些震慑住了,各自丢开手,待要散开去,沈墨卿来了,将大家唤在一处,正言厉色训导一番,说九儿如何不是男孩子,外头传言不过是人为了败坏他名声胡诌的,自己班中更该同声一气才是,若是自家再生事,定不轻饶。
且不说沈墨卿如何在云卿班里弹压。但说许文翰自为九儿题了名字,被人当作一时的风流佳话,四城的传说,早便传进了许府。许文翰之父许繇生成了个燥烈异常的性子,听得独子竟做出如此放浪不羁的事来,本已大怒,只碍着老母亲十分溺爱这个独孙,略有责罚也是不依的,只好忍耐。一日忽然听说那九儿玉梨娇原是女子,一股冲冲怒气那还得了,一回了府,立时叫传许文翰往外书房去。
许文翰今日原不该着当值,偏巧圣上新近得了隋时展子虔的一幅《弋猎图》,一时不辨真假,知道许文翰最是眼利,便宣了他去甄别,故此并不在府内,许繇听得小厮回报原委,也无可奈何,只得罢了,回得房内见了夫人周氏,不免报怨几句。周氏乃是许繇继配,嫁过来时,许文翰不过四,五岁,方启蒙,周氏待之如同亲生。这周氏虽没有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容,倒也生得杏靥桃腮,柔美婉转。论性情皮里秋阳,聪明不露,伺候婆母夫婿更是无微不至,因此上虽没有生育,倒也颇得许繇母子宠爱。
周氏一行听着许繇报怨的话,一行令丫头捧了脸盆来,亲身伺候着许繇宽了外袍,净了面,奉上茶,又亲手替许繇打扇,方赔笑道:“不是我溺爱,这真怨不着咱家孩子。老爷细想想。文翰的媳妇去了也有两,三年了。依我说,早该另寻良配了。偏是文翰这孩子也是实心眼,一意要守三年,原是他的一番痴心,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辜负他。只是他房内的几个丫头又算不上出色人物,怨不得他往外头散心去。老爷即怪,以后不许他再去也就是了,何苦生气。”许繇气略平,又说:“话虽如此,也该打一顿,方是教训。”周氏忙笑道:“罢哟。老爷,我家孩儿也是朝廷命官,你好歹也给他留些体面。再者,老太太也是不依的。”许繇听周氏抬出母亲来,方罢了,因问:“今儿冯先生可来给母亲过诊过脉了?怎么说。”
周氏道:“先生留了脉案在这里,老爷请看。”一面自妆台上取了脉案来交在许繇手上,许繇细看,却是年老之人寻常的虚脉,只需细细调理,并不打紧,放了心。猛一抬头见周氏神气犹疑,因问:“你从来言语最是爽快,今儿怎么温吞起来,倒不像你素日为人。”周氏见问,屏退了众人,方道:“今儿冯先生很叫人摸不着头脑,请完脉,老太太留他吃茶的时候,忽然就提到了我们去了的姑娘。”许繇听了,恨恨道:“都十六,七年了,难为他倒记挂着。”再坐不住,站起来在房内兜着圈子,又问:“母亲怎么说?”周氏道:“老太太立时便哭了,冯先生不好再坐,便走了。我瞧着以后老太太的平安脉倒不好再麻烦冯先生了。”许繇叹息:“不要他来,倒显得我们心里有鬼似的。还是他吧。”周氏应了,两人相顾无言,只余叹息。
第十三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姬琅琊这些时日来只带了个随身小厮小卯住在庄上,倒也逍遥,只是把消息隔绝了,城内发生的新闻竟是一概不知。这日因把带来的几本书都看完了,便打发了小卯回来替他叩问父母金安并取几本书去。姬夫人正在房内和大媳妇郑氏惠娘说话,听说小卯来问安,便差人喊进去,小卯叩了头,姬夫人不叫他起来,隔着帘子细问了姬琅琊近日的饮食起居,又说:“庄子上虽说清净,到底比不得家里一应事务都齐备的,一时急要什么也不方便,略住些时日散散心也就罢了,早些回来,免得老爷担心。”她说一句,小卯答应一声。一时说完了,却不叫小卯走,只顾出神,惠娘在旁轻轻唤了几声,姬夫人方才回神,只道:“你去罢。”见小卯去得远了,方向惠娘说:“你弟媳妇近日闹得很不成话。我当日就跟你父亲说这门亲做不得,你父亲偏不肯听,如今娶回这样一个媳妇来,如今直把丈夫气得不肯回来,住在外头,知道的人尚且说不出好听的,不知道的,还当我欺负没娘的孩子。” 惠娘听得婆母怨怪起公公来,哪里敢接口,只得陪笑。
姬夫人又说:“你也别只顾着自己贤良方正,也好好劝劝你弟媳妇。” 却原来孙碧潋自得知姬琅琊住在庄上,忍了几日,到底放不下,几次打发了人去请,姬琅琊只不肯回来,孙碧潋又不好自己往庄上去的,一腔怨恨无可发作,整日里只拿着房内的丫头小厮出气,便是连素来说得上话的银屏也得了许多不是,直闹得底下人人人自危。姬夫人见实在闹得不成话,略说过几次,也不见孙碧潋有所收敛,她也不好再管,只得叫惠娘去劝。惠娘素日厌着孙碧潋为人,很不愿交往,如今婆母即吩咐了,也只得称是,又拣着姬夫人平日爱听的话来说,方混了过去。
小卯自姬夫人处出来,便往外头书房取了书,用包袱皮包了,只怕叫孙碧潋知晓,特特选了平日里运米柴肉菜的西角门。恰巧府内有个唤做容桂的家丁因与小卯沾着些亲,平日里颇说的着,今儿也在这里躲清净,见了小卯便拉住了不肯放,笑说:“且坐会子再去,便是投胎也不急在这一时。”小卯又气又好笑,啐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倒是坐了下来,问:“你即喊我坐,可又什么好东西孝敬不成?”容桂笑道:“好东西没有,好新闻倒是有个。”小卯也笑:“又哪里听人乱嚼舌根了,且说来听听。”容桂笑着拿眼觑他,只不说话。小卯见他神气古怪,便道:“若是没话说,我可得走了。”一行佯装起身。容桂忙按住他,笑问:“听说你也见过云卿班的玉梨娇?真人果真和女孩子一般标致娇媚么?”小卯皱眉瞧他,反问:“玉梨娇又是谁?他标致不标致与你我有什么相干。”容桂笑道:“果然在庄子上住傻了,这样大的新闻也不知道。”一行将事情细细说与小卯知晓,其间更免不了自己添了油加了醋。小卯听得了,神色变更,拉着容桂的手笑道:“我只不信,我瞧这不过是人见他生得好,编出话来埋汰人。”容桂道:“无风不起浪,人这样说必是有影的,又怎么没有人编出话来埋汰旁人。”小卯起身笑道:“由得你说罢,我只要去了。若是给二奶奶知道我回来了,说不得皮也扒了我的。”容桂还要再留,又哪里留得住。
却说小卯一路无话回到庄上,径直来见姬琅琊复命,姬琅琊结过包袱,先问:“老爷太太身子如何?有什么吩咐?”小卯回道:“老爷不在府上,只见着老夫人。”便将姬夫人的话转诉一遍,姬琅琊听了,淡淡说声:“知道了。你去罢。”自去翻检小卯取来的书籍,选了本《盐铁论》来看,正看到“是以先帝建铁官以赡农用,开均输以足民财;盐、铁、均输,万民所戴仰而取给者,罢之,不便也。”因要喝茶,一行瞧着书,一行伸手去摸茶盏,早有人递在了手上,一抬头却是小卯,姬琅琊因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小卯迟疑片刻,方道:“小卯听到个传闻,只不知该不该说。”姬琅琊因见他慎重,倒是来了兴致,将书放在一边笑道:“什么传闻值得这样,你且说来听听。”一行端了茶盏来喝茶。小卯道:“坊间近来都在传说云卿班的九儿原是女孩子乔扮的。”
小卯话才出了口,那姬琅琊一口茶直喷了出来,将面前放的《盐铁论》书页都打湿了,小卯急忙上来收拾,姬琅琊摆一摆手道:“你去罢,这里不用你。”自己跌坐在椅内,心头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知头绪:一会子想到便是云卿班上下数十口子有意一起欺瞒世人,可九儿日日在天蟾楼登台,底下那些看客都不是瞎子,九儿若是女孩子哪里有瞧不出来的道理;一会子又想到九儿形容品貌,若是女子才不辜负那样一等的娇娜可爱;一会子又不免替九儿捏着把汗,且不说是传言是真是假,到底物议难堪,想他心上还不知怎样难过。 姬琅琊想了半日,复拿起书来要看,却哪里看得下去,又扔过一边,再坐不住,站起身来在房内来回兜了几圈,方拿定了主意。
到了第二日午后,才吃罢了饭,姬琅琊便动身回城,进了相府,因姬相今日轮着在内阁值宿,便先去内堂见了姬夫人,叩头请安,又说:“都是孩儿任性,累母亲担心。”姬夫人忙亲身搀他起来,挽他在身边坐了,一行好言抚慰了几句,又叫人赶紧去禀告老爷,又赶着往厨下去吩咐晚膳做几样二公子喜欢的菜来,颇颇忙乱了阵。偏姬琅琊因心上有事,虽陪着姬夫人说话,难免有些神游太虚,姬夫人只道他和孙碧潋到底是少年夫妻,虽然口舌纷争,许久不见难免记挂,便笑道:“我可是糊涂了,只顾拉着你说话。天这样热,也该让你先回去梳洗下才是。”姬琅琊忙站了起来告退,却不是回自己房中,一转身便出了府。
却说姬琅琊带这小卯这一路行来,将近到了天蟾楼跟前,却又停住,勒着马龙头,想道:“我竟忘了,天蟾楼何等热闹,我若这样过去不光没有法子说上话,若叫熟人瞧见了,倒生出是非来,反为不美,不如侯他散了戏,再做道理。”因怕回去了不好再出来,便侯着云卿班回去的必经之路,挑了家唤做西江月的酒楼,将马扔给了酒保,自己上了二楼,选了临街的雅座,叫了几样精致小菜并一壶酒,竟是要在那里坐等。
小卯担心姬夫人回头不见姬琅琊要问,上来劝道:“公子出来,老夫人是不知道的,难免要等着吃饭,一会子不见公子去,自然要问,若是知道公子出来是为着甚么,老夫人那里还好说话,若是给少奶奶知道了,难免又是一场闲气。依小的愚见,公子不如回去换身衣裳,和少奶奶见上一见,再说出来会朋友的好。”姬琅琊本叫小卯说得心动,忽然听得孙碧潋名字,当下冷笑道:“你与我回去禀报母亲,便说我在外面会朋友,晚上回去再给她叩头。至于少奶奶,她爱怎地便怎地。”小卯一见姬琅琊立时反脸,便知失言,不敢再说,领命而去,只留下姬琅琊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一行向街下去瞧风景。
姬琅琊虽身在雅座内,只是酒楼自隔的间壁究竟薄,另一侧房内男女调笑之声清晰传来,淫词艳语不绝于耳,姬琅琊听得胸闷厌烦,便唤了个酒保来,吩咐道:“叫他们轻声着些,光天化日,须不好听。”西江月是京城数得着的酒楼,里面的酒保个个生了一双富贵眼,见姬琅琊发作,先把他周身一瞧,但见他人物俊秀,衣裳清楚,知道是个有身份的,偏那边厢的客人也是有身份有来头的,两边都不好得罪。他也是惯会服侍人的,忙另取了壶酒过来,笑说:“公子等朋友么?先尝尝小店十二年的女儿红.”说着要替姬琅琊斟酒,姬琅琊把手一挡:“你且说去。”酒保只得收了手 赔笑道:“隔壁是柳荫巷王妈妈家的翠琉,端地唱得好曲,人长得又清气,不比寻常粉头,寻常客人轻易见不着她,今儿也是位贵客,方才出来伺候。公子即怪,小人去说声也就是了,那边听不听小人可做不来主。”姬琅琊还待要说,忽听得街上一阵啰唣,人人都在叫:“来了,来了。玉梨娇来了。”姬琅琊一扭头往街下瞧去,只见两辆大车在前头走,前头一车上是云卿班的那些伶人,德生等人俱坐在上头,后面一车装着些箱笼并刀枪剑戟。车后跟着一式一样的三乘小轿,两旁有不少人跟着跑。天这样的热,三乘小轿当中那一乘的轿帘子倒是低垂着,连人影子也瞧不清楚。酒保也探了一探头,笑道:“都说玉梨娇是女孩子,我瞧着倒有七八分真,但凡他在轿内,凭他天气再热,也不见他掀一掀帘子。”说罢了话,一扭头桌上扔着一锭银子,只不见了方才那位公子。
待得姬琅琊下了楼,云卿班一行人已然去得有些远了,依着姬琅琊本意,原是来见一见九儿问个详情的,只是若是这样跟下去,行径未免孟浪,与孙毓之流又有何异?若是不跟上去,岂不是白白走了这一遭?正在迟疑间,却听得前面前头传来喀拉一生脆响,而后便是家什东西倾覆的声音。姬琅琊吃了一惊,凝神看去,云卿班缀后的三乘小轿俱都停了下来,轿子里的人一一下来,中间那乘轿边立着个少年,娇嫩脸庞,清瘦身形,果然便是九儿。又见得街两边的人渐渐聚拢过去,因想人多口杂,九儿面皮又甚薄,独怕有甚难听的话叫他听见了,岂不是白叫他生气,拉了马要往前去,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心道:现如今都在议论他是男是女,我若这样过去,岂不是又添了罪状,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且瞧一瞧再做道理。
却说原来是云卿班拉箱笼的那辆大车的车辕断了,所幸上头并没有坐着人,车上装着的箱笼刀枪并锣鼓家什虽是散了一地,倒是没人伤着。前头那车上的德生福儿等人过来收拾东西,九儿见师兄弟们都在收拾,便也要上去帮忙。赵飞卿见人聚拢得越来越多,其间便有人对着九儿指指点点,眼光也甚是轻浮,知道九儿面嫩,怕臊着她,忙道:“九儿,你身子骨弱,当不得这等粗重活计,先回轿子里去等着。”
只是九儿想着大伙儿俱是一样高低的人,虽说师叔是心疼着她,这样一来反显得自己势利娇贵碰不得,别人口上不说,心中定然不服。她素来是个骄傲聪明的人,自然不肯讨这个嫌,是以口中虽然应声,依旧上去要帮手。沈墨卿见了也说不叫九儿搭手,同令她回轿子里去等着,便是德生福儿也说人手尽够了,只不许她过去。九儿只得丢开手,向后退了几步,正要回轿,眼角掠过之处,却见人群一角立着个男子,甚是眼熟,不禁抬头瞧了一眼,见那人生得鬓若刀裁,眉似春山,眼如秋水,却是姬琅琊,不觉一怔。
姬琅琊正瞧着九儿,见九儿一双妙目转来,不由甚是欢喜,对着九儿微微一笑。九儿那里已然侧转螓首,桃花面上早飞起两抹红云来,更兼娥眉半蹙,似羞似惊,乍喜还愁,说不尽的娇韵欲滴,婉转可人。这一番娇态不独落在姬琅琊眼内,一旁的德生正巧抬起头来,也瞧得清楚明白,他眼见得九儿忽然脸露娇态,循着她眼光看去,一眼瞅见姬琅琊,德生心上便泛起酸来,忙不迭过来,把身子有意挡在九儿与姬琅琊之间。他向来有些怕九儿,不敢扬声,只赔着笑:“九儿,虽说没了日头,到底天气热,还是轿子里凉快些。”一面伸手替九儿掀起轿帘子。
九儿因自知是女儿身,是以素来谨慎小心,一些儿不敢大意,只怕众目睽睽叫人瞧出破绽,难以做人。如今外头物议飞扬,又逢天热,衣衫单薄,掩饰起来分外艰难,正是十分警惕的时候,忽被姬琅琊一笑,便有些心虚,红了脸把头一低就钻进了轿子,又把轿帘低垂了,忽又想起姬琅琊两次援手之恩,两颊更觉做烧。
且说德生服侍九儿上了轿,犹不安心,又抬头去瞧姬琅琊.。却见姬琅琊似笑非笑,睁着一双凤眼瞅着自己,不免心虚,不敢再看,勉强装个没事人,低了头自己走开,依旧过去收拾。
姬琅琊因见德生故意拿身子挡着,行止鬼祟,疑心倒是更深了层。心道:我虽说是好意,若是径直去问九儿,倘她果然是女孩儿,未免冒撞唐突,她素来又有些小性儿,只怕羞恼之下,将我看做孙毓一流,不仅不见情,反而生恨;若去问他们班主,想那沈墨卿不是个好相与的 ,素来眼内只有银子,从他口中怕问不出什么,反倒叫他捏住了把柄,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来;眼前这人同九儿自小一处长大,知晓些内情也未可知,也是天意,竟把他送与我。”姬琅琊既拿定了主意倒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便自回府不提。
德生只顾着姬琅琊,却不知身后的沈墨卿把什么都瞧在了眼内,心道:莫非是这小子春心动了?九儿生得这样一等颜色,又同他日日在一处扮作夫妻,演的都是你侬我侬的戏文,他岁数又大了,自然就有了想头,原也难怪他。如今趁早教训一番,不然日后闹出事来就迟了,不说叫别人看了笑话去,便是外头那些公子哥儿平白丢了这样一个美人,也断不会轻饶了我。
沈墨卿素来老练深沉,权滑机变,当下也不动声色,只做若无其事,一般的盯着众人收拾完了东西。回到了家下,故意寻着德生一个极小的错处,不许他吃饭,立时要罚他到园子里去拿大顶,德生已累了一日,听得要拿大发顶,唬得颜色都变了,不住口的说:“师父饶了德生这次,再不敢了。”一行拿眼哀求一旁的赵飞卿。赵飞卿便劝道:“天这样热,孩子们也都累了一天了,便是有错,也叫他吃了饭再罚。”沈墨卿哪里肯依,只说要罚,又说:“没有我云卿班,焉有你今日!”赵飞卿哪里会听不出来沈墨卿的话外之意,心上咯噔一下,已知这云卿班再不是久留之地,当下不再做声,只往一旁坐下。沈墨卿话出了口也知太重,后悔也迟了,便也装个没事人,丢下句:“你们吃你们的,不必等我。”便盯着德生往后院去。
到了后院子,因沈墨卿在后头跟着,德生不敢迟延,只得扎紧了腰带,倒立起来。沈墨卿看了会子,见德生头脸已然涨的通红,汗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滴,方道:“你且下来,我有话说。”德生早累得双臂发酸,一听得沈墨卿喊他下来,如闻纶音,翻身下来,不及擦汗先过来给沈墨卿叩头。沈墨卿道:“我今儿罚你,你可知为什么?”德生着实摸不着头脑,知道沈墨卿瞧着和气,实则严厉非常,只不敢辩嘴:“徒儿不知。”沈墨卿冷笑道:“我知道如今你岁数大了,心思活动了,癞蛤蟆想着吃天鹅肉。我实话告诉你,横竖你的生死约在我手上,若是你有一星半点儿行差踏错,说不得一根绳子勒死你是正经,省得给我惹祸。”德生到了此刻方明白沈墨卿因何发怒,只低了头不做声。
沈墨卿又问:“你可服不服?”德生只觉着眼内火辣辣的疼,心上却是冰凉一片,道:“徒儿不敢。”沈墨卿方道:“谅你也不敢、今儿你便给我跪在这里仔细想想。不叫你不许起来。”又冷笑着瞅了德生几眼,方甩了袖子走开。德生果然不敢起来,跪在那里胡思乱想:一忽儿想到九儿的绝代花容,那样一等的美貌,究竟要做了他人的口中食,囊中物,着实舍不得;一忽儿想,九儿打小就有些性子,如今岁数渐大了,更是骄傲任性,自己纵有一腔情谊, 多半也不在她眼中,横竖都是一场空;想一阵叹一阵又恨一阵,跪在那里倒也不寂寞。
话说自小楼留在了云卿班,果如赵飞卿所料,九儿诸事都方便许多,譬如如今天热,每日里小楼便在九儿房中替她备好洗澡的水,每次她屋里头梳洗,小楼便守在门外头,免得叫人撞破。是以虽说九儿这七八年来养成的习性,总有些警惕防备,拗不过小楼这样的谨慎殷勤,慢慢便熟了,有些女孩子家贴身的事,便不抗拒小楼近身服侍。
且说小楼因想起九儿今儿神色有些怔忡,想着叫她笑一笑:“今儿你可不知道,今儿有桩新鲜事瞧。”九儿因问:“什么?”小楼一行替九儿打散头发,一行笑道:“你们出去后,来了个人,只说是你二叔,如今乡下发大水,把田地都冲没了,实在没有饭吃了,才来投奔你的,话说的可怜。结果叫厨房里的三娘给打出去了。” 那知九儿听了,只低了头,低低问道;“那人可还说旁的没有?” 小楼笑说:“那人哪里肯走,还要生事,恰巧许文翰许大人来了,拿着官威,撮弄着他去了,方了了局。”小楼在替九儿梳头,正羡慕她一头乌发光可鉴人,触手如丝,浑然不觉九儿神色异常,又想博她一笑,又打趣道:“我们都说自古只有冒认官亲的,如今九儿也和做官一样风光了。”却不曾想九儿已然惊得颜色变更,樱唇上血色褪得干净,这样热的天,竟是娇躯微微发颤,半天做不得声。
第 1 章
话说许文翰因前些日子给九儿提了名字,惹来父亲许繇一番训诫,说他替许氏祖先丢人,又叫他跪在祖宗牌位前背诵家训,勒令着他不许再往戏园子跑,不然就打折他的腿。虽说许文翰不是个听话的,他若是听话,依着许家严谨门风,也不会去戏楼听戏,更不会给个戏子题写名字了。只是老父亲震怒,做儿子也不好再忤逆,是以许文翰有些日子没往天蟾楼去。偏巧今日许文翰不该在翰林院当值,约了几位同年叙旧,想着许久不见九儿,不知她如今怎样,算着时辰也该散戏回家了,特特绕道来瞧一眼,却不料才走到云卿班的宅子前,就见门前围了许多人,中间有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头剔得光光的,一脸横肉,只穿一件蓝布衫子,正在那里指天戳地的叫骂:“我呸,左右不过是戏班子,下九流的地方,还当是什么王府相府,就敢拦着人不叫往里进!,叫九儿出来,我亲口问她敢不敢不认我这个二叔。她爹娘死了,成了角儿也不过是个唱戏的,她就敢忘本,老子管叫她没有下场。”
许文翰听得那人声气不对,仿佛捏着九儿了不得的把柄在手,又想起街坊传言都说九儿是女孩子,这人即说是他二叔,莫非就是捏着这个,忙把僮儿许筠叫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道:“这也闹得太不成话,你依言去震吓几句。”,许筠得了话,分开人过来,道:“天子脚下,也是你胡乱喊叫撒野的地方?惊动了九城兵马司,打你四十板子,管叫你性命先丢了一半。”那汉子听说得厉害,先是唬了一跳,回头一瞧不过是个清秀僮儿,气焰反到上来了,冷笑道:“欺负爷爷是外乡人么?别说是九城兵马司,便是当今皇帝也没有不许人寻亲的道理。今儿要是见不着九儿,爷爷就不走了。”许筠也冷笑道:“你即是九儿叔叔,却把自己亲生侄儿卖入贱行,当真好大的出息。你也别不服气,只管同我一起去九城兵马司那里评个理,瞧瞧你卖良为贱,依律怎样惩治。”
那汉子听到这里方觉得害怕,虽不敢出声,到底不甘心,又嘟哝着道:“好歹也可怜我是问着邻居借的盘缠,若是一文不着,我可怎么还账,多少也给个几十两。她如今既是大红的角儿,那么多公子哥儿喜欢她,平日里得了赏还少得了?哪里就在乎这些,。”许文翰听他越说越不成话,心头火起:想九儿那样伶俐干净娇嫩的一个人儿,亲叔叔竟是这样的,将他卖做贱行,不独不觉得羞愧,还想着打秋风,可见造物之弄人。也罢,留他在这里,还不知说出什么来,不如我带了去,震吓几句,再给些银子打发了是正理。也免得给九儿生事。
许文翰正要开口,就听一妇人骂道“且不论你究竟是不是九儿二叔,便你是他二叔,你既卖了他,他便与你无涉了,给你银子是人情,不给是正理。你若是纠缠不清,自然有讲理的地方,再不走可怨不得老娘了。”却是云卿班的厨娘任三娘,把衣袖挽得老高,一手叉腰,一手擎着根烧火棍,横眉立目站在门前,。那汉子见是个秀丽妇人,哪里会怕,冷笑过来,把脖子一伸道:“你敢打你爹呢。”任三娘天生是个火爆脾气,哪里禁得这个,举棍便要打。许文翰唬了一跳,知道一棍下去,绝难善了,忙出声喝止:“住手,不可打人。”那汉子眼见有人帮他,乐不可支,笑道:“这位老爷果然是明理的人。”又向着任三娘一笑。任三娘见他无赖异常,哪里忍耐得下,又不识许文翰身份,故此冷笑道:“我打的不是人,是畜生。”一行还要再打,那汉子也把头往棒上撞。
许文翰忙道:“筠儿,拦下了。”许筠听了吩咐,迎着烧火棍下来的势头,一把握住棍头:“大嫂,得罪了。”任三娘几次抽棍不得,将脸涨得通红,只得撒了手。 那汉子颇是得意,不停的拿眼觑着任三娘。许文翰眼见此景,心中也是一团怒火,勉强忍耐,冷冷到:“你要银子,原也容易,随我来。”一行一点马镫,自己缓缓前行。那汉子忽然听得有银子拿,他虽无赖,倒也不莽撞,不敢就跟上去。许筠见状因道:“我家少爷堂堂五品翰林,还会骗你不成?你不来也由得你。”也不再搭理他,自己快步跟了上去。汉子见任三娘怒目而视,知道在这里一时半刻讨不着好处,不若跟了那少爷去,回头再来也是一样,想定了主意也跟了过去。
许文翰即然立心要震吓他几句,自然要晓得他捏着九儿什么把柄,故此只挑着僻静的路走,半日方闲闲问道:“你哪里人氏,一口官话倒是说的不错。”那汉子笑道:“回大人的话,小人是苏州人氏。”许文翰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好地方,只是今年不曾听得江苏府报水灾。你家的田地怎么遭的灾?你可知捏造灾情,祸乱人心是个什么罪名?”那汉子心上咯噔一下,深自懊悔:‘原来是替九儿那个小妖精出头的。早知如此便不该跟他来,也不会中了他埋伏。’ 只是话出了口,无法收回,那汉子只得强作镇定,陪笑道:“小人又不曾说今年。大人误会了。”许文翰见他强辩,更是恼怒,冷笑道:“原来倒是我会错意了。冤屈了你。你姓什么?”那汉子一抬头,只见许文翰一脸的严霜,心上已经寒了,又想着他既是替九儿出头,若是撒谎早晚是要揭穿的,不若实话实说:“小人姓郦,丽耳郦,学名叫做郦仲文。因小人行二,乡里人都叫小人郦二郎。”许文翰一听得个郦字,立时勒住了马,,饶他素来镇定老练,此刻也觉心慌意乱。
且说许文翰到底是官场上历练过来的人,心上虽慌,面上倒是丝毫不露。又点了马镫前行,一行道:“这姓倒少见。名字倒也文气,可曾念过书?” 郦二郎已知这许翰林的厉害,说话错不得,因此上一些儿不敢大意,陪笑道:“回老爷,小人也曾上过两年学,究竟不是读书的种子,不过记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认得自己名字罢了。”许文翰点了点头,又问:“你兄长在生时也念过书么?”郦二郎忽见问起亡兄来,不知许文翰心意,心上惴惴,不敢答声, 他自己在那里盘算,便听那僮儿喝道:“兀这厮,我家老爷问话,你做什么不答!作死么?”郦二郎唬得一抖,悄悄抬头一瞧,却见许文翰面上隐隐一团杀气,不敢再瞒,心道:‘是了。定是九儿那小东西把实情告诉了他,他如今要替九儿出气。’不敢再瞒,扑通一声双膝跪倒,磕头不止:“小人情愿直说,只求大人饶命。”许文翰因见在街上,绕是行人稀少,也怕叫人听了去,故此止道:“我也不欲害你性命,你且慢说来。”复又抬头往前看去,眼见街角有一破落小酒馆子,门窗低矮,便是连酒幌子也破烂不堪,若在往日,许文翰定嫌腌趱,眼角也不会掐下,如今也顾不得许多,催马前去,到了门前勒住了,不待许筠来扶,已然反身下马,方跨进门去,扑鼻已是一股霉味,酒馆内不过一个年老的掌柜并一十来岁的小伙计,说不得给了银子打发了出去。
许文翰拣了张干净些的凳子坐下,冷笑道:“说罢,若有一句不实,你也不用活了。”郦二郎已仔细盘算过了,哪些话可说,哪些话不可说,故此老老实实跪在许文翰跟前,把他认为可说的一五一十直招了出来。原来郦仲文的兄长郦伯和本是一榜解元出身,可说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为当地名士。一十六年前也曾赴京应试,本以为依着他的才学,便是不名列三甲,也总在二榜上提名,却不料连个同进士出身也没有捞着,就此灰心仕途,绝了进取之念,好在祖上留有薄田十数亩,虽不丰富,倒也不愁生计,每日只守着妻女过日子,日子原也逍遥。不料八年前,他夫妇二人俱感染了时疫,不上一个月便双双故去,遗下一女便是九儿,彼时不上七岁,便随了叔叔郦仲文过活,郦仲文成亲时分析的家业早叫自个儿败完了,平日里靠着兄嫂周济过活,如今兄嫂即死,遗体又小,家业悉数落在他手上,不上半年也被消耗一尽,更欠了十数两印子钱,着实没有法子,恰逢云卿班来买孩子,九儿又自己愿意跟了去,故此将二十两银子签了十年生死约。
许文翰越听越怒,一拍桌子喝问道:“唗,你这死囚嚢,竟还不说实话,打量本官好性不成。我只问你,九儿缘何愿意跟了云卿班去,又缘何充做男孩子?”郦仲文见许文翰满面杀气,心道:‘罢了,我此刻不说,他回去问了九儿一般知道,说不得罪加一等,不若实说,再求他开个恩,饶过我去。’因道:“那债主因见九儿生的好,说是十日里还不了帐,就要拉了人去抵债。恰逢云卿班来买小戏子,她便动了心思要去,我想着云卿班出的价好,还了债,还能有富余,便答应了。偏云卿班不要女孩子,没法子才假充的…….” 许文翰听了,只觉气往上撞,偏还有极要紧的事没问,只得咬牙强忍:“九儿就没个外祖,舅舅,做主么,由得你胡来?”郦仲文道:“不瞒老爷,我嫂子原是我兄长在回乡路上娶的,并不知她出身来历,家乡何处。”
许文翰心上已如明镜一样,知道已有七八分真信了,心上鹿跳,又问:“难不成她在你家那些时候,都没有归宁?” 郦仲文忽地笑道:“老爷有所不知,我那嫂子不是先兄明媒正娶的,不过是私定,瞧形容举止也像是大家子出身,花容月貌的,只是失脚犯了个淫字,便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哪里就有脸回去。”他素习是个下流可恶的,又因念过几年书,刻薄起来更是阴损。许文翰是个燥烈的性子,听到这里,如何按捺得住,扑起身来提脚便往郦仲文身上狠狠踢去.一行骂道:“我把你个披人皮没人性满嘴喷粪的畜生,做下这等丧天良灭人伦的事,便是打死你也便宜了你。”郦仲文哪里防备得许文翰忽然大怒,闪避不及,被踢得如同滚地葫芦一般,许文翰还不解气,复又拿起凳子砸去,许筠眼见许文翰眼睛都赤红了,唬了一跳,知道动了真气,虽说许文翰如今圣眷正隆,当真打死了人,被言官知道总是麻烦,忙上来死命抱住许文翰的腰:“老爷,消消气。砸死他是小事,倒脏了你的手。”许文翰哪里肯依,挣扎着把凳子扔了过去,究竟失了准头,堪堪落在郦二郎头侧,那凳子本就旧了,撞在地上,跌个四分五裂。把个郦仲文唬得魂飞魄散,心道:‘若是真砸我头上,还不把脑袋烂了,果然是要我命呢。他是个官,便真打死了我,也不过跟碾死只蚂蚁一般,我却是白丢了一条命,早知九儿有这么个靠山,再不该来的。’ 许文翰犹不肯罢休,只说:“你与我把他捆了送到大理寺去。”又冷笑道:“我叫他死的心服,他卖良为贱已然是一桩罪,将女充男,颠倒阴阳更是其罪非轻;两罪并罚,管叫皮也揭了他的。”
郦仲文听了惊出一身的冷汗,,顾不得疼痛,从地上爬起身来,不住口的哀求,又道:“老爷高抬贵手饶了小人这条贱命,小人定为老爷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供奉,求菩萨保佑老爷长命百岁,百子千孙,公侯万代。”一行死命磕头,不几下已把额角磕破了,流下的血把半边脸都染得红了。许筠也劝道:“老爷,好歹他也是九儿叔叔,饶人处且饶人,打发他回乡也就是了。真打死了他,九儿未必喜欢。”许文翰冷笑道:“他也配做人叔叔?我放了他去,好叫他再去啰唣九儿不成。”郦仲文人虽无赖,倒也聪明,听得许文翰口风已松,立时指天罚咒,只说若得大人开恩活命,再不去啰唣九儿,如若违誓,死后曝尸荒野不得安葬。
却说许文翰原也无意真把这郦仲文送大理寺,只为一见官,九儿身世便再遮瞒不下,纵她德行无愧也难堵悠悠众口,正所谓打老鼠忌讳着玉瓶儿。见他吓成那个模样,又发了毒誓,许筠也在一旁帮着相劝,便也借机下了蓬,道:“也罢,瞧着我僮儿替你求情份上,暂且饶你。” 一面又叫许筠递过去两铤细纹官银,郦仲文吓得狠了,不敢接。许文翰只道:“我也不叫你白来这一遭,你只管接着。只是你今儿务必要出城去,日后若是叫我再在京城里见着你,可怨不得我心狠。”郦仲文见许文翰依旧脸上如挂严霜,只怕他反悔,忙伸手接了,急急磕了头,夺门而去。
许文翰见人去得远了,又独自坐了一会,定一定神,宁一宁气,方才起身出门。许筠早牵着马在旁候着,见许文翰出来,忙迎过来问道:“老爷,都这个时辰了,张老爷那里可还去不去?”许文翰想一想,道:“先回府。”又正色道:“今儿的事不得向人混说,尤其不能叫老太君知道。若是走漏了消息,唯你是问。”许筠是许文翰的心服亲随,平日里没甚事瞒着他的,但见今日许文翰神色慎重,知道厉害,虽是一腔疑问只不敢问,应道:“是。”许文翰正要上马,忽地想道:‘且慢,今儿这事一闹,沈墨卿那厮定然知道。他又是个惯会拿腔作势的,瞧着宽厚和顺,实则皮里秋阳,不是个东西。只怕九儿年幼,不知人心深浅,叫他卖了还替他数银子呢。倒是赵飞卿也还罢了,或可在他身上周全一二。’
且不说许文翰这里盘算着主意。只说云卿班里,郦守文来闹的事,有小楼搬给九儿听,自也有人学给沈墨卿师知道。沈墨卿听了,半刻不语,心道:‘九儿是女孩子的事只怕瞒不住多久了。那丫头年纪越大主意也越大,现如今我还哄得住,再过些时日,她翅膀愈加硬了,还指不定怎样,揭破了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她面嫩,身子又弱,还得劝解几句,别思虑过头,回头又病,倒是耽误了唱戏。’因唤来长喜道:“你去同九儿说,若是有人在她面前乱嚼舌根,只管同我说,我给她做主。”
正说着,就听得外面忽地人声喧哗,有骂人的有喊打亦有劝解的,煞是热闹,忙出门去看,就见福儿同连生扭在一起,一旁的师兄弟们有拉架的也有趁机拨火的闹成了一团。,德生摆出大师兄的身份在一旁劝,只是拉了这个溜了那个,哪里就劝得开。
沈墨卿怒道:“成什么样子,还不住手。”喊了几声,众人打得性起,竟没人听他的,待要亲自下场去拉,虽也有幼功在身,不过是正旦出身,功夫又扔下许久,一时竟是插不上手,气个仰倒。好在赵飞卿也听到动静也赶了来帮着德生拉人,他自叫人打伤后虽腿脚不甚便利,到底是武生出身,底子深厚,同德生一起用力,不多时就把人分开了,按着跪下,还有人嘴里咕哝着,不肯罢休。
沈墨卿见状更是生怒,道:“好啊,一个个翅膀都硬了,眼中不独没有师父,连王法也没有了,我留着你们作甚,不如一个个都打死了,我还省心,也不生闲气。”赵飞卿见沈墨卿眉毛都立了,知道气得厉害了,因劝道:“孩子们淘气也是常有的,训诫一番也就罢了,何至于就要打死。。”又向着德生道:“你是大师兄,你怎不劝解些。”
德生脸红了红,道:“我来得迟,并不知道什么,不敢浑说。”一行拿眼去瞅福儿。沈墨卿便指着福儿,冷笑道:“果然是你这个不安分的,又生事。打量我好性么。”上去要打,赵飞卿忙拦着:“且听他说个缘故,再打不迟。”沈墨卿向着赵飞卿说:“你同我去问这个小奴才。有缘故则还罢了。”
福儿跪在地上,犟着头,他脸上一片青紫,一只右眼都睁不开,还自斜着眼恨恨瞅着连生。怒声道:“原是连生嘴里先不干不净,满嘴嚼蛆,我打他还是轻的。”沈墨卿听了,气过头倒是笑了出来,道:“这个话可笑,你还杀了他不成。”福儿便道:“他再混说,我便把这条命同他拼了。”
沈墨卿和赵飞卿见福儿嘴硬,俩人对瞧一眼,赵飞卿便问:“连生如何说的?”福儿恨声道:“那些话,他好意思讲得,我却没嘴说。”意思竟是不肯复述。沈墨卿瞧了瞧一旁的连生,只见他不独头脸打肿了,额角还挂着一缕血,连衣衫都撕扯坏了,显见吃亏更得厉害,因问:“你来说。他做甚么打你。若是他无理,我也替你做主。”连生见沈墨卿相问,吱唔了半日,又瞧一眼福儿,也是不肯说。沈赵两人见问不出来,只得去问旁人。
这云卿班里很有些脸酸心毒的人,平日里很瞧不过九儿得意,自己又没本事出不了头,深自怀恨,连福儿同九儿走得近了些,也叫他们衔恨,因看沈赵二人都偏心九儿,只不敢说。今儿见福儿和连生为打了起来,自是高兴,瞧着是来劝的,暗里却是架火挑拨,指望他们打破头才好。如今见沈赵二人都怒了,谁愿意担干干系,逼问得一紧,自有人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是连生去厨房要水洗澡,恰逢厨房里正忙着备晚饭,没有人搭理他。恰遇见小楼把九儿用完的铜吊子还来,又说了九儿身子不爽,想吃粥的话,那任三娘便赶着叫人去做。连生见厨房下的人都奉承九儿,便恼了,立在门口只说九儿和外头的那些公子哥儿如何如何,底下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小楼立时恼了,上去同他撕扯,又不住口的骂他,连生一时不防,脸上还捱了几下,待回过神来便要打小楼,还是厨房里的人拉开了。连生捱了打,怎么肯罢休,更说九儿和小楼也不清不白,又有许多不干不净的荤话,气得小楼要拿刀砍他,她到底是女孩子,体弱力微,不独没有砍着人,自己还叫连生打了几下。
这一番吵闹早有人跑去学舌给福儿听,期间不免自己又加了点作料。福儿是个无理硬三分,得理不让人的主,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忙赶了过来,恰好见着小楼吃亏更是生气,因此便和连生打在了一起。
沈墨卿听了缘故,不免深自恼恨连生多事,指着他道:“好,好,你果然长出息了。你也别说我偏疼九儿,要人疼,自己也得有本事。你也排出戏,我一般叫段老板替你出水牌,若是捧你场的人有九儿的一半,我便一样待你,”连生听了,喜得眉开眼笑,又道:“师父即如此说,连生自当尽力,也不辜负师父七八年来的教导。只是还请师父一视同仁,叫大师兄给连生配戏才好。”
他打了个如意算盘,想德生是出名的文武小生,没有九儿的戏,便是他挂头牌,每日里来瞧他的人也不少,有他在,自然好上许多,谁又分得清那些人是来瞧他还是来瞧德生。沈墨卿哪里不清楚他想些什么,一口答应,又道:“都依你。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没人捧场,今儿的帐,我自会好好同你算。”又向德生道:“你可别偏心。两个师弟,你须得一样看待,认真唱戏才是。”德生还不及答应,便听九儿唤了声:“师父。”旁人还不怎样,倒先把赵飞卿唬了一跳,不禁埋怨小楼多口。想九儿素来心重,那样难听的话叫她知道了,还不气出病来。抬眼看去,就见九儿袅袅走来,伊脸儿雪白,双眼却是微红,显见得哭过了,反倒显得秀丽绝伦。
且说九儿走到跟前,先把连生瞅了一眼,微微一笑,她这一笑,虽说是若桃绽新蕊,明媚鲜艳之极,瞧在沈墨卿眼中也有些胆寒,只不知她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3563新坑历史上有名的一个红颜祸水的故事,不是打算翻案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第一次尝试第一人称,大家多提意见。
第十五章
且说九儿因见众师兄弟们都跪着,独她站着,倒显得势利,便也要跪在一处,沈墨卿见九儿要跪下,忙过来拦着,又笑道:“都是那起子混小子胡闹得不像话,我才罚他们跪。同你不相干。”九儿见沈墨卿亲身来拦,倒不好执意,先谢了,才说:“九儿有个想头,也望师父答应。”沈墨卿听了九儿声气,知道自己说的她都听见了,方才有“也”字一说,因笑道:“师父几时待亏过你不曾,这样的慎重。你只管说。”九儿道:“咱们梨园行自古就有反串的,便是师父年轻时也串过《罗成叫关》。九儿不敢和师父比,倒想唱一折《辕门射戢》,若唱好了,也显一显咱们云卿班的本事。”她的话虽说得和软,听在连生耳中只觉心凉了半截,情知九儿是故意要以偏行来压自己。想九儿原是京城头挑的正旦,平日里捧他的人原就多,这番忽地反串生角,还是雉尾生,只怕来瞧的人都要挤破门,自己如何相争得过?如今只求沈墨卿不肯答应。
想沈墨卿本就是内里行家,知晓《辕门射戢》说的是汉未淮南袁术,派大将纪灵攻打屯军小沛的刘备,又恐徐州吕布相助刘备,备重金以贿之。吕布知袁术欲先图刘备而后谋己,故设宴以说和。不料袁术大将纪灵托军令不允,吕布怒而射戢,终力服纪灵,使其退兵。不独赵飞卿年轻时唱过,便是德生也曾数次唱过,果是一出好戏。只是九儿天生成的清兮婉扬,娥眉善颦,秋水含情,再一打扮起来更是十分的风流袅娜,嗓子又圆润喷薄,实是百年难得的正旦坯子。九儿要反串小生,若是巾生也就罢了,偏要唱武生,虽则九儿身量高挑俊秀,到底体态妖娆了些,失于单柔,只怕撑不住场。
沈墨卿沉吟半晌,想了些推脱之词,又怕九儿脸上挂不住,满脸堆了笑才往九儿脸上瞧去,却见她双眉微扬,凤眼斜睃,凌然有威光慑人,倒是气象万千,自有一派格局,心想:‘且慢。这丫头行事素来出人意表。我也数次听长喜说飞卿私下教她来着,保不定就学过了。若是唱好了,那便是惊人眼目,更上层楼的好事。便是不好,也不怎么要紧,反倒可以刹一刹她的威风,再则反串不过偶尔为之,到底伤不着本行。’ 又转眼去瞧了赵飞卿眼 ,见他面上并无忧色,方向着九儿笑道:“你去问你师叔,当年他每唱《辕门射戢》都是轰动九城,没人不知道的。他若是肯教你,我自然不拦你。”赵飞卿也笑道:“九儿即想唱,倒说不得要把压箱底的功夫拿些出来,才不枉你叫我声师叔。”那连生听沈赵二人都应了,心上叫苦,只是做声不得。
却说沈墨卿听得赵飞卿一口应承,不由转头把他细瞧了眼,心上冷笑:‘果然不错,答应的这样爽快,只不知道私下教了多久。他倒充做好人,独瞒着我,怪道这个丫头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内。’面上却堆起笑来:“九儿,你可得好生学了,也不枉了你师叔这番辛苦。”赵飞卿一般把沈墨卿瞧了一眼,也笑道:“九儿这番若是唱得好了,自然是大扬咱们云卿班威风的好事,哥哥,你说可是?”沈墨卿见赵飞卿把他心思都点透了,有些着恼,只不好当着孩子们的面发作,只得笑道:“那也是九儿的体面。”说了又把众人训诫一番,方令起来。又指着连生道:“你既要上进,我也不好扫你的兴,九儿有你师叔教,我便来教你,免得说我偏心。”说罢自己转身去了。连生听得师父肯亲自点拨不免得意,忙跟上去,走过九儿身畔,嘴角噙着笑向九儿道:“九儿最是聪明,想来这个雉尾生一般能唱好,保不定日后连大师兄也不如你。”又一边瞧眼德生,果然见他颜色有些变更,心上更是得意,正要疾步跟上,却听赵飞卿道:“连生,你且站下。”连生知赵飞卿素来最疼九儿,不免懊恼自己得意忘形,竟忘了他在,不免害怕,到底不敢违背,束手而立,唤了声“师叔。”
赵飞卿上下打量着连生,见他面目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身材五短,腰身粗肥, 偏又做出一番风骚样儿来,格外蠢俗,本意就瞧不过眼,又想起他屡次无故生事,这番更是辱及九儿,不由愈加厌憎,戳指骂道:“不安分的下作东西,只是欠打。你有那些口舌功夫,不说好好的多学些戏,只会瞅着人眼红,满嘴喷粪,再有下次,断不饶你,滚罢。”连生叫赵飞卿一骂,把脸涨得血红,不敢抬头,一路奔了下去。且不说他怀恨,日后终究生出事来,只说赵飞卿见连生去了,又看向德生,倒是和缓了颜色:“九儿反串,不过偶一为之,虽说当不得真,说不得你也要受些累,好好陪她练练,别叫那起小人瞧了笑话去。”德生应了。赵飞卿点头道:“你们也都散了罢。”一面说着扶了双喜的肩往回去,到得了福儿身边,停下脚步,把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几拍,笑赞道:“你很好。”福儿虽是颜面青紫,听得赵飞卿夸赞,也自欢喜,不由得意起来,仰着头去瞧九儿,只不料九儿早已走了,纤纤身影渐行渐远,不一会子已转过弯去,再瞧不见。
话说赵飞卿与沈墨卿各自拿了本事出来指点九儿同连生,一晃便是月余,两人各自学成。沈墨卿便择了吉日,要九儿与连生同一日登台,约下以二人所得彩头为凭,来定输赢。
这一日天蟾楼挂出两面水牌来,一出是九儿反串的《辕门射戢》的《射戢》一折。连生亦是学了出正旦戏,乃是《西厢记》中《听琴》一折。这日里天蟾楼一早便坐满了人,只待好戏开锣。
且不说前头如何热闹,只说段去之虽把水牌挂了出去,心下却没底:‘连生还则罢了,他素来是唱贴旦的,今儿串个正旦,也不算越行,贴旦这一行,素来演的都是活泼可喜的角色,偶尔串个正旦端正雍容许是不足,倒是娇媚妖窕些,保不定便讨了好去。只是那玉梨娇,实在不知他什么想头,便是要串,也该扮个刀马旦,他非串什么吕布,若是砸了,外头这些人中保不定便有会生事的,实在不叫人省心。’他一面心上埋怨,一面又忙着招呼着熟客,偏今儿那些公子哥儿商量好似的,倒来的齐全,段去之一个也不敢疏忽得罪,直忙得脚不点地,好容易招呼完了,已是早轴戏唱罢了,中轴戏是连生的《西厢记.听琴》。沈墨卿倒也待他不薄,一般的做了簇新的行头,把连生从头至脚装扮起来,果然也有个小姐的模样。
段去之自会走路起便在天蟾楼呆着,日日伴着戏文长大,实在是大行家,入耳便知端的,当下留意倾听。只听连生先唱《天净沙》:“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玎咚?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控叮当敲响帘栊?”又转《调笑令》:“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潇潇曲阑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原来是近西厢理丝桐。”论声气虽不及九儿圆润喷薄,自成一家,倒也婉转动听,颇有声色。段去之心道:‘也怨不得他素日不忿,是有些本事。只是做人太不安分。’却是连生在台上故意的撒娇撒痴,把眼风乱抛,果然惹得台下有些浪荡子们大是情动,彩声不绝,只是哪里还像相府千金莺莺小姐,分明是《百花亭》里的上厅行首贺怜怜。
因连生唱罢了便是九儿的压轴戏《辕门射戢》,段去之心上担忧,要往后台去瞧一瞧,方起身,就听有人唤道:“段老板。”段去之放眼瞧去,却是孙毓的贴身小厮唤做孙秀的,正笑嘻嘻站在那里,忙起身堆起一脸笑:“秀小哥,敢问孙公子这一向可好?许久不见孙公子来鄙楼瞧戏,我还当哪里礼节疏忽,得罪了公子自己还不知道,今儿见了你,我才放心。”
孙秀与段去之素来熟稔,一些儿不忌讳,道:“哪里就那样容易被得罪。我家公子出外做了些生意,前日才回。”一行又把嘴往水牌上驽一驽,笑:“有他在,你只管放心。”段去之会意,也笑:“我糊涂,九儿今日串雉尾生。可是重头戏,孙公子又素来疼他,自然要来捧场。我未及远迎,罪过罪过。”孙秀笑骂道:“你在我跟前装个鬼。我只告诉你,我家公子吩咐了,一会子玉梨娇唱罢了,你拉着我家姑爷,别叫他也往后台去就是了。若办好了,自然有赏。若是办砸了,你也知道我家公子不是好性。”段去之听了心上叫苦,孙毓得罪不得,那姬琅琊又岂是好性,又不能不答应,只得称是。
正说着,台上锣鼓喧天,只见出将门处帘子一挑,走出位俊美无双的吕布将军来,头戴束发紫金冠,双插雉尾,身着白蟒箭袍,红裎带束腰,足蹬朝靴,十分的风流。又见他双眉斜飞而带怒,凤眼斜睃似含情,眉心处竖了一抹朱砂痕,陡增七分英气三分威光,只一露面,已是一个碰头彩。又见他伸双手把那一双雉尾揽将下来,做个手势,一抖一放,摆个亮相,台下又是一片喝彩之声。便是段去之也在心内喝了声彩:‘九儿果然好扮相,便是飞卿当年,英武或有胜之,若论风流俊俏也不如他。只不知唱得如何。’倒是打叠起了十分精神。
便听九儿开口唤了声“将军”先唱句摇板:“将军休要逞刚强。”立时又转西皮二六版:“刚强怎比那楚霸王。霸王强来乌江丧,韩信他强来丧未央……..”平日里她的唱腔幽咽婉转,起伏跌拓,如珠在椟中,宝光内蕴。今儿拔高了嗓音,倒是一派慷慨激昂,如断金裂帛,响遏行云,惊人眼目,自是彩声如雷。便是素来不肯轻易称许人的段去之也不由得大喝了声:“好!”‘怪道飞卿偏疼他,实在是百年难得的好苗子,当年若是学了文武生,今日德生也只好望其项背。’一会子台上便唱到了这折戏的紧要关节处,那吕布要箭射画戟来调停曹刘俩家。便瞧两个旗牌官抬了画戟在台子兜了圈,作个吧画戟插在辕门外的样儿。九儿便唱到:“大队人马列两旁。这一旁站定纪灵将,那一旁又站刘与张。一个个出神把我望,看我射戟似穿杨。”念了句白:“弓来。”一伸手自旗牌官手上接过弓来。
原本戏台上所用的刀枪剑戟俱是假的,一概不过虚应故事而已。只是今儿九儿所用那套弓箭是赵飞卿昔年所用,倒是真家伙,弓弦一般是牛筋所制,箭亦是羽箭,不过去了箭头,为的是射出箭的势头好看,不负温侯神射之名。
只见九儿做个弯弓搭箭的势子,一手拉动弓弦,正待把弓弦拉满,便要射出那支去了箭头的羽箭。眼见得就要弓开如满月,却不料九儿手中弓弦忽然崩断,半截弓弦自她右掌中抽弹而出,弦尾生生打在她脸上。就听得九儿痛呼一声,不由自主把雕花弓堕在地下,将双手掩在面上。这一下变起俄顷,众人一时都呆住了,又见九儿手指缝中竟赫然滴出血来,都吓得慌了,台上台下都乱作一团。
沈墨卿更是魂飞魄散,同赵飞卿一起扑到台上,把九儿搀扶下去,在小房内坐定,沈墨卿又一叠声叫人拿灯来,三四盏灯团团把九儿照着,赵飞卿轻轻拉开九儿挡在面上的手,但见九儿闭着双眼,半边脸上都是血。沈赵两人对瞧一眼,都是心如擂鼓,都道九儿的脸叫弓弦抽破了。沈墨卿心下凉了半截:‘不知伤的怎样,若是破了相,那真枉费了我一场心血。’赵飞卿亦不由哀叹:‘好可怜的孩子,已吃了半世的苦,若脸破了,日后可怎么是好。’
且不说沈赵两人急着要水要给九儿洗去脸上油彩好瞧清楚伤势如何,只说楼上雅座上孙毓也瞧得清楚,唬了一跳,直直跳起身来,待要打发了孙秀去瞧九儿伤势,一转头却不见人影,因他素日行为放诞,从不忌讳什么身份体面,见孙秀不回,越性亲身走上一遭,才一转身便撞上奔过来的孙秀。孙毓本就心上烦恼,再叫他一撞,更是动怒,伸手就把孙秀打了个嘴巴又踢了几脚,孙秀不敢做声亦不敢避,咬牙忍受了。孙毓怒气不息,骂道:“都是平日太惯着了,寻个空便去挺尸。待回去把皮也剥了你的。”骂完了自己气冲冲往楼下去。孙秀见孙毓下楼,忙把桌上那只尺余高的黄花梨木箱子抱了起来,跟了下去。
九儿这一伤,接下去的戏自是唱不成了,那连生倒也乖觉,只说愿意代唱,沈赵二人此刻一颗心全在九儿身上,也顾不得许多,挥手叫他去。却不曾想连生才一上台,还不曾开口,就叫人一通瓜果给砸了一头一脸,只得退回去。更有个十八九岁的华服少年带着头起哄,只说都是冲着玉梨娇来的,玉梨娇既不唱了,不要想着拉个什混账人来充数,得退银子。他这一挑头,下头又有跟风的,一时间吵嚷起来,闹哄哄乱成一团,段去之没奈何,那里四处作揖讨饶,一面又恨连生多事:若不是他生事,九儿不会赌气要唱雉尾生,不唱雉尾生,便没有今儿的意外。正忙乱间,忽见孙毓一路过来,满脸的严霜,心上先慌了,忙不迭过来接,还不及开口,就叫孙毓打断了:“你且住口。”一面往起哄的那群人慢慢看去,瞅见那个带头的少年,认得是兵部职方司郎中百里游的胞弟百里滨不由冷笑几声:“我道是谁,原来是百里少爷。”
虽说京城之内多的是王侯世子,只是这些人多少都拘着些身份体统,不敢太过出格。不若这个孙毓是混世的魔王,一时恼了,再不认人的。百里滨平日里也是不务正业的主儿,曾在孙毓手下处讨得些好处,自是认得人,一见是他,不免有些怕。又想自己兄长不过是有实差无实权的职方司郎中,哪里就能和手握权柄的次辅抗衡,一时住了口。他这一住声,一旁便有人嘘他,笑他胆小,百里滨脸上挂不住,强辩道:“我特来瞧玉梨娇的戏,现如今他只唱了一半竟下去了,还不许人说了?”他自知与理有愧,又被孙毓冷冷瞧着,不免越说越是心虚,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果然孙毓听了,从鼻子里笑了几声,道:“你又待怎的?若要银子,我这里有,你有胆只管拿了去。”说着果然将几锭雪花白银掷在桌上,拂袖而去,段去之不敢怠慢,亦步亦趋的跟了去。百里滨熟知孙毓脾性,哪里就敢去拿,不过白便宜了旁边那些人。
且说那连生含恨带羞回到台下,还没开口报怨,便听有人骂道:“糊涂油脂蒙了心的东西,你添个什么乱,也不照照镜子就上去了,把个闺门千金演成了上厅行首,实话告诉你,,你要想做正旦,得先把你那身骨头去去骚味,”连生本就又气又愧,听得有人骂得狠辣,脸上便挂不住,待要反唇相讥,循声瞧去,却是天蟾楼的老板段去之,已是得罪不起。段去之的身后又跟着孙毓,更是不敢顶撞,不独不敢出声,连怒容也一并收敛了,低了头闪躲在一旁,自去收拾头上身上狼藉,只可惜了一身簇新行头,竟是糟蹋了。
如今只说小房内,九儿面上的油彩都已洗去,只见她半边脸颜色雪白,另半边脸自眼角往下有一道指头粗的淤痕直伸至唇角,颜色紫红,不时渗出血丝来,已然肿了老高,称着她如雪颜色,格外触目,所幸没有伤着眼睛,肌肤受创也不深,尚有转圜余地。只是右掌都叫牛筋抽破了,这个创口却深,血流不止,方才一脸的血盖是九儿用受了伤的手捂着脸所致,不过是虚惊,倒叫人吓得不轻。
这里沈墨卿虽早打发了德生去买止血散,赵飞卿见九儿手掌已用汗巾扎了依旧流出血来,不由着急,一叠声问:“德生呢,怎地止血散还不来。”沈墨卿见九儿脸上的伤肿得益发厉害,更是着急,不免迁怒,一时间班里所有人动辄得咎,都被沈墨卿骂了个遍。正纷乱间,就见门帘子一挑,段去之引着孙毓走了来。沈墨卿虽在忙乱间,倒还清楚明白,知道这些公子哥儿不过喜欢九儿美貌,今日九儿的模样,万不能叫他瞧见了。便用身体故意挡着,一面陪笑:“里头乱得很,快请孙公子外头去坐。”他正欲引着孙毓出去,万不料身后九儿竟自走了出来,立在孙毓跟前。沈墨卿见她半边脸若凝脂冻玉,另半边却是血痕殷红的模样,别说美丽,便是端正也不能说,心上惴惴,忙转头去瞧孙毓面色,却见他神色如常,只不知他作何是想。
且说九儿素习厌恶孙毓行止放荡言语轻浮,避之唯恐不及,今儿怎么大异常态,反倒是自己个儿站了出来?
这其中却有个缘故,因九儿深知这孙毓这一般人平时奉承着自己,不过是瞧自己容貌标致,当个美丽的玩物罢了,色在则人情在,若是没了色,必然弃之唯恐不及。方才她已然在镜中瞧见了自己脸上的伤,可谓触目惊心,一眼瞅过之后便不敢再瞧,自身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孙毓之流。是以孙毓一进来,她便故意的站出来,好叫孙毓把她脸上的伤瞧个明白,想他见了定会生厌,也省得日后他再来啰唣。
孙毓背着手踱步过来。伸出手来抬起九儿下颌,见九儿不闪不避,先觉诧异而又扬眉笑了笑,先把她的脸仔细瞅了瞅,方闲闲问道:“可请了大夫不成?脸上的伤不是做耍的,若是破了相,未免可惜了这样的花容月貌。”他开始说话倒还正经,只末一句却又露了本来面目,甚是轻浮。九儿脸立时涨的通红,抽身退开几步,道:“破相便只当挡灾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孙毓闻言笑道:“九儿倒是想的开,只怕人家不舍得。沈班主,你就舍得么?”
沈墨卿一直揪着心,只怕孙毓甩手就走,却见孙毓依旧拿着九儿调笑,才松了口气,又见孙毓点名问他,忙上来道:“可不是。若真破了相,别的且不说,戏定然是唱不成了。孙公子您素来豪爽慈善,还望公子心疼九儿这些年为着学戏吃的苦,给说个好大夫才好。”孙毓笑道:“这可不劳你操心,一会子自有好大夫送上门来。倒是那把弓呢?你们扔哪里去了?”
沈赵二人方想起那把弓来,一叠声的唤人去找,福儿等人忙答应了转头出去,才一打帘子,就见德生站在外头,脸色雪白。福儿因道:“师哥,你怎地不进去?”只说了这句又自顾奔了出去找弓,德生却依旧是站着外头发呆。
却说赵飞卿见德生站在外头不动,不由生怒,骂道:“你站外头做什么?有鬼拖着你的脚不成?这里没人吃了你。”说着过去一把把德生拖了进来,又问:“药呢?”德生不敢耽搁,从怀里取出药包来,赵飞卿正要接,却见半路里孙毓插进手来就把那包药接了过去,瞧也不瞧一手递给了孙秀。赵飞卿见状急道:“孙公子,您这是做什么。”上来就要拿,却叫孙毓一把推了开去, 道:“别混用外头的药。你们不知道的,只当药铺里出来的都是好药,却不知其中大有讲究,除了那些老字号铺子爱惜羽毛不肯乱来,差不多的药铺里出来的药多有以次掺好的,又或者拿了陈年旧药来充数。九儿千金之体,哪里就能冒这个险。”他说道千金之体时,故意把字咬重了,一面似笑非笑拿眼睛去瞅九儿。九儿自然听出他言外之意,脸色忽白忽红,又发作不得,只得扭过头去不理他。
说话间却又进来几人,前头一个却是姬琅琊,这他身后跟着冯融,手上提着药箱子。沈墨卿此刻方明白方才孙毓所说的“自有好大夫送上门来”,原是出在这里,心上不由暗伏,又想:‘别瞧他素日没个正形,倒有些先见。听他方才口风,想是知道了九儿真身,只不知他作何打算。’
九儿再不料姬琅琊忽然间进来,想她究竟是才十四五的女儿家,难免有爱美之心,只恐他把自己一脸血污的模样瞧了去,不免慌乱,立时想把脸遮住,急切间哪里找得着东西,只得背过去身去向墙而立。姬琅琊瞧在眼中,心中了然,知道九儿是怕自己嫌弃,不待沈墨卿开口先自笑道:“沈班主,你大可不必忧虑。依我瞧着九儿的伤也没甚了不得的,不过破了油皮,哪里就会怎样了,何况有冯先生在,更不怕了。”他口中称的是沈墨卿,话却是向着九儿说的。九儿听了,果然把头抬了起来,却依然不肯转回身来 。
沈墨卿何等乖觉,姬琅琊同九儿的心思,他已明白了八九分,不说姬琅琊如何,九儿心中待两人,高下分明。只是孙毓这人素来翻脸无情,断不好太叫他难堪,因上来笑道:“不怕两位公子笑话,这个傻孩子脾气古怪着呢。脸皮又薄,心眼又多,连我都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两位公子看在她年纪小,不要同她一般计较才好。这里地方又小,也不怎么干净,还请两位外头宽坐。怕是她就肯叫先生瞧了。”沈墨卿这里说着,那厢孙毓只笑不说话,待他说完了,便笑道:“九儿得罪我的时候还少了不成,真同她计较,也不等到今儿了。”说罢了先自迈步出去。他这一走,倒叫姬琅琊难做,以他本意是想知道九儿究竟伤得如何,可沈墨卿即开了口那孙毓又带头出去了,他若要再留便显得怪相,百般无奈之下,只得细细吩咐了冯融几句,方走了出去,到了门口犹自恋恋,回头道:“冯先生,仔细着些。”冯融不敢怠慢,连声称是。
孙毓见姬琅琊出来,闲闲笑道:“我料定你会遣了冯融来,只不曾想你会亲身到此,倒不像你平日了。”姬琅琊见他如此态度,心上不快,斜他一眼,冷冷问:“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么?”孙毓一笑:“这是可在臊我了,我哪里就敢拦着哥哥。”姬琅琊听了从鼻子里笑了声,道:“你还有不敢的?”孙毓也自一笑,不再开口,姬琅琊也不去理他,两人隔着老远坐下。
便在此时,福儿等人奔了回来。孙毓一见人忙点手唤他过去,直问道:“那把弓呢?”福儿一头的汗,回道:“都找过了,连影子也瞧不见。”姬琅琊听了也问:“可是九儿方才耍的那把弓?你外头找过没有?”福儿见姬琅琊也在,偏同孙毓隔着老远,近着这个回话便得罪那个,他也聪明,往中间一站,答道:“是,不独台上台下找遍了,便是门外的角落,小人都细找了,也没有。”
他这话出口,姬琅琊同孙毓心中都如明镜一般,定是有人在弓上做了手脚,方才趁乱把弓藏过了,好来个死无对证。想这云卿班上上下下除了沈赵二位班主以外,好歹也有数十口子人,那些人为人性情怎样都不熟,若是问错了人,反倒给做手脚的那人提了醒,有了防备更难问出端倪来。姬孙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不知该从哪个人身上下手方好。
却说福儿平日里虽有些不讲理,实在是个玲珑人,见两人神气迟疑,已然猜着他们心思,忙上前道:“小人有个浅见,不知该不该说。”
第十六章
话说姬琅琊听了福儿的话,先把眼盯在他脸上仔细看过,但见他面目虽不甚斯文秀气,倒也端正,双目有神,被数道目光牢牢盯着也不回避闪躲,显见得心中坦然,便笑道:“你且说来听听,便是错了,我们也不怪你。”福儿因道:“咱们班中虽不能说人人都同九儿好,倒也没有什么人不喜欢他。独有一个连生,他素来不服九儿挂头牌,亏得九儿量大,都不理会,连生非但不知羞愧,还屡屡借机生事,这番许是他做下手脚,故意陷害九儿也说不定。”
连生在一旁听得福儿的话吓的冷汗淋身,忙过来扯住福儿道:“你休得胡吣。想是和我打了场,你心中怀恨故意来害我。”又向着姬孙二人叩头道:“,小人实在不知,,实实的冤枉。想我与九儿素来不睦是实,断没有害他的胆子,再者,他的东西,上一层有师父师叔看着,下面还有小楼那丫头当宝贝似的守着,小人哪里有这样轻易得手。且福儿同我有仇,许是他做了,反赖在我身上,故意要害我性命。”
孙毓因想到方才九儿因伤退场,这连生自告奋勇上去替她,深觉恼恨:“这番便是不是他,想他素日无理,打死了也不算冤枉。”抬头与姬琅琊对瞧一眼,两人此刻俱是一般心思,都要拿连生开刀。孙毓又想:‘连生固然该死,这福儿素习也是个可恶的,那弓又是他带人去找的,他若借机藏过,可真是人不知鬼不觉了。罢了,宁可错杀,也不可枉纵了去,留下日后祸根。再则也好叫其余人有个警醒。不敢再胡乱作为。’当下便着德生道:“去唤沈墨卿来。”那厢德生早已面如土色,眼瞧着连生,满脸不忍,姬琅琊见德生拖延不去,怒从中起,戳指骂道:“你作死,就敢拖延!莫不是你是同党,故意打他掩护!”德生不敢再迟疑,只得反身去唤沈墨卿。
连生吓得魂不附体,只是拼命叩头,赌咒发誓说不是他做的,又说若是他做的,死后便化个王八。孙毓同姬琅琊哪里肯听,叫孙秀过去掌嘴,不许他再说。福儿在一边却是看的得意,心道:‘真真是天有眼,谁教你平日里欺负九儿好性,今儿又下这样的黑手,活该你挨打。
且不说外头情况,只说小房里头冯融已给九儿脸上手上的伤上完了药,要了水净手,又自药箱内取了笔墨来,道:“九儿的伤外有淤血,若教风邪入侵就不好了,我先开张除风益损汤来,助他祛瘀行血,清热散风。每日一剂,日服两次,服上三日再看。这几丸六合丹,每日一丸,用酒化了,替他敷上。”一面开出方来: 生地 5钱 赤芍 3钱 当归 3钱 川芎 3钱, 防风 3钱 前胡 3钱, 菊花 3钱 红花3钱, 甘草 3钱 生蒲黄 2钱6分, 沈墨卿接了方子没口子称谢,到底忧心九儿脸上的伤会不会落下痕迹来,方才眼见冯融全神贯注,到底不敢开口相问,只得忍着。此刻见他开了药来,便借机相问:“以先生所见,九儿的伤究竟碍不碍事?”冯融正收拾药箱,见沈墨卿相问,抬头瞧他一眼,笑道:“不过是皮外伤,怎么就碍事了?不过这十天半月不能再唱戏是确实的了,你也心急不来。”沈墨卿听了,亦无可如何,只得道:“还请先生多费心。”冯融道:“这个不消你说。”又转过身去宽慰九儿几句,又细细吩咐饮食禁忌,正说着,德生挑帘子进来,一眼先瞧九儿,见她半边脸上已上了药,不知伤势如何,满心忧虑,又不敢开口问,只是瞧着她发呆。
沈墨卿满心不快,见德生进来又不说话,难免把气呵在他身上,骂道:“你个下流东西,我叫你在外头照应着孙公子与姬公子可要茶要水,也是高看你平日行事仔细谨慎,你就敢进来偷懒。还不滚了出去。”德生本就心神恍惚再叫沈墨卿一喝,顿时心慌。原是德生自学艺以来,就没少捱沈墨卿的打,早叫他打的怕了,如今被他一骂,心内早慌了,只是孙毓的吩咐他又哪里敢违背,是以站在门口,进又不敢进,退又不敢退,瞧模样甚是可怜。赵飞卿见了在旁劝沈墨卿道:“你且息怒,许是叫他进来传话的,问过再骂也不迟。”沈墨卿听了也觉有理,便道:“你若是说不出个缘故来,仔细皮肉受苦。”德生方敢道:“孙公子请师父出去说话。”沈墨卿听得孙毓召唤,哪里就敢迟延,忙起身出去。
却说沈墨卿掀帘子出来,便瞅见连生跪在一边,两边脸俱已青紫红肿,眼泪汪汪甚是可怜,只是此刻哪里就顾得上他,堆起笑脸向着孙毓道:“公子唤小人有何吩咐?”孙毓把眼也不抬,只把手上扇子点一点福儿又点一点连生:“他说九儿的弓弦是他嫉妒九儿方才弄断的,他又说是他故意陷害,两下里狗咬狗起来,又没个旁证,倒是闹不清了。”又抬头向着沈墨卿一笑:“我倒是想着不可枉纵,来个杀鸡儆猴,好好整肃下你班里的风气。只是他俩到底是你的人,我也不好越权。你自己瞧着办吧。只是九儿的苦头可不能白吃了。”且不说连生听了胆颤,福儿也吓的呆了,都不料孙毓如此心狠手辣,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人性命。沈墨卿也是吃慌,要上来求情,却见孙毓斜睃着眼,气色异于常日,不免有些怕,只是福儿同连生俩个虽不是云卿班的台柱,也是用得着的,再者自己身为师父竟不为徒弟担待着些,未免叫其他人瞧了心寒,是以强堆笑脸道:“论理这俩小畜生异样顽皮,也该好好教训才是,只是究竟九儿的弓是不是他们弄断的也未可知,就是打死他们,他们也未必心服。待得小人细细查问了,定然还九儿一个公道。”孙毓听了冷笑道:“你如今胆子大了,竟敢驳我,可是不想在京城呆了,我成全你。”
那边姬琅琊本意只要处置连生一个,再不料孙毓竟是抱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念头,又惊又气,只是两人都是想着给九儿个公道,断没有自己先翻脸的道理,因此强劝道:“沈班主的话也有些道理,固然连生就有嫌疑,也未必就该打死,何况福儿并没有大错。你如今这样草菅人命,哪里就是相府的体统。”孙毓什么时候吃这个话,冷笑:“我是出了名的霸王,没体统也不是今儿一遭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姬琅琊大怒,指着孙毓道:“你别太不知道好歹,我不过瞧令尊份上劝解你几句,你就敢甩脸子我瞧,打量我好性呢。”沈墨卿见他二人口舌起来,只怕他俩人不好彼此反目,会奖一口毒气都呵在自己身上,忙过来劝解,还不及开口,姬琅琊已道:“此事与你无涉,且站过一旁。”孙毓也道:“同你什么相干,就要你来多嘴。”沈墨卿眼见得果然要连累自己,正急得没法处,就听九儿道:“我呢?总好说上几句话罢?”众人闻声回头,就见九儿正掀了帘子出来。
连生一见九儿,便似天上掉下了救命菩萨一般,扑将过去,众人拦阻不及,只见他一把拉住九儿袖子,哭道:“好九儿,我知道我不是东西,眼皮子浅,气量狭小,瞧不得你得意,素日多有冲撞你,原也该打。只是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下今儿这样的黑手,便是打死我,我也是冤枉的。只求你瞧着咱们同门七,八年的份上,替我求个情,日后我一定尊你为兄,再不敢顶撞了。”九儿叫他扯住袖子,几次抽不回来,不由又气又臊,叱道:“你先撒手,拉拉扯扯的成什么话!”孙毓那边也在叫:“了不得,这个小王八羔子当着我就敢如此胡闹,成什么样子,快些拉出去打死。”沈墨卿听了,忙过来道:“你且放手,别叫孙公子生气,没有你的下场。”硬把连生抓着九儿袖子的手指掰开,拖在一旁,连生犹哭声不绝。
姬琅琊见九儿出来,仔细看看九儿的脸,但见她半边脸上敷了药,瞧着未免有些不洁,倒是瞧不出什么大碍来。方放了心,问道:“你不在里头好生歇着,出来做什么。这里有我……我们。还有你师父,自然会还你个公道。”九儿脸上红了红,道:“若要还我公道,那就得依着我的主意。”孙毓斜着脑袋笑道:“小东西,也学坏了,你且说来听听。”
九儿听孙毓口齿轻薄,心中很是不悦,秀眉皱了皱,道:“一则究竟是不是他们做的,也还不知道,若是做手脚的不是他们,他们白受屈了不说,倒是便宜了那奸人;二来就这样平白处置了,不说他们不服,便是其他师兄弟瞧着也心寒。”说到这处,九儿顿了顿,却问德生:“大师哥,你说可是?”德生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曾说话,叫九儿一问,脸上神气不定,半刻才道:“九儿说的是。”口中说话,却不敢抬头去瞧她。
孙毓也瞧了他眼,向着九儿笑道:“依你怎生处置?”九儿道:“若依着我,便由我师父慢慢查访,也不急在这一两日,能在师叔的弓上做手脚,总是班里的人,走不脱的。就是日后查了出来,到底没有铸成大错,让师父训诫一番也就是了。”姬琅琊微微摇头:“你心慈固然好,只怕那人不知感恩,还要生出事来,你岂不是养虎为患。”九儿闻言冷笑道:“那便是他自己作死了,可怪不得我心狠,不念同门之谊。”孙毓抚掌笑道:“好个九儿,倒是瞧不出你。也罢,我是依了你了,不知姬大善人怎么说。”
姬琅琊也不去理他,自顾对沈墨卿道:“沈班主,今儿的事,你身为班主亦难辞其咎,少不得问你一个教徒无方。只是瞧着在九儿份上,就此作罢。你回去之后须得留意查访,务必揪出那人来,还九儿一个公道。日后九儿若再有半点儿闪失,可别说我不通人情。”沈墨卿见姬琅琊眼眉都有些竖起来了,知道他是动了真怒,丝毫不敢迟疑,没口子答应。姬琅琊说罢站起身来向九儿道:“你好生歇着,务必将养好了才许上台,我料你师父也不敢勒掯你。”说罢了转身出去,那沈墨卿亲身送出去不提。
孙毓见姬琅琊出去了,也站了起来瞅瞅连生又瞧瞧德生,笑道:“九儿即开了口,我也不问这次是谁做的了,若是有人不怕死,倒可以试试。”说罢了站起身来,叫孙秀把那只花梨木箱子搁在桌上,向着九儿道:“你也替自己忌讳着点,不喜欢好歹也别砸了。”不待九儿开口已带着孙秀去了。
九儿把那只花梨木箱子一眼也不扫,转身就要回去。福儿得脱大难,正欢欢喜喜上来要谢九儿。不料德生却是抢先一步,挡在九儿身前,怯生生开口唤了声:“九儿。”九儿也不搭腔,侧着身子冷冷斜睨着他。德生素来有些怕她,此刻眼见九儿眉眼间微生薄怒,下面的话便噎住了,不敢开口,却也不让开路。两人便立在那里,福儿心上奇怪,但见九儿眉梢渐渐竖起来,知道她要恼了,忙过来劝:“大师兄你也太不知事,九儿才受了伤,歇息要紧,凭你有什么要紧的话,也不急在这一时,还不让开。”说着就去拉德生,恰沈墨卿送了人回来,一眼瞅见各人情景,便道:“你们又怎么招惹九儿了?”一面过来笑道:“好孩子,方才多亏的你懂事大度,这才没有伤了自家师兄弟的和气。你才受了伤,身子又弱,还不快些歇着去,等我们收拾完了,就回去。”九儿听了,也不说话,似笑非笑哼了声,自己挑帘子进屋,德生眼瞅着她进去,心上想跟上去,只是不敢。
沈墨卿见九儿进去,忙招呼大伙儿收拾东西,又一眼瞅见桌上的花梨木箱子,他是识货之人,知道只这个花梨木箱子已不是寻常物件,里头装的东西可想而知,因问:“这是什么?”一面伸手去开。饶是他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这一开箱子,也是一惊。箱子垫着大红猩猩毡,上头是一只檀木架子,架子上搁着一枝上好和阗玉雕成的梨花,不过尺余长,色若凝脂,形若盘虬,触眼一瞧,竟像是才从树上折下来的。连生在一旁探过颈子,瞧得只咋舌。沈墨卿想起方才这箱子在孙毓的小厮手上抱着,如今即留下了,必定是送于九儿的,纵然瞧得眼热,亦不敢私吞,忙端端正正捧了,往九儿屋子里去。
却说九儿究竟是少年的女孩儿,哪里有不在意自己容颜的,正拿了镜子在照脸,忽然帘子一起,沈墨卿踏了进来,忙收了镜子。却见沈墨卿满脸喜笑盈盈,道:“好孩子,你来瞧瞧这是什么。东西好坏且不去说,难得的是心意。”九儿听说,便向沈墨卿手上的箱子里瞧了一眼,也不由动容,因爱它洁白光润,又合了自己名字,心上喜欢,便伸手去摸。又听沈墨卿道:“孙公子待你也算难得,你数次给人冷脸瞧,他都不在意。知道你如今唤做玉梨娇,还特特送了这枝玉梨花给你,所费不赀还罢了,这份细心更是不易。日后孙公子再来瞧你,可不能再任性了。”
九儿听了沈墨卿的话,不由羞恼,缩回了手,冷冷道:“我不要。”若是平日,沈墨卿也不会再劝,她不要的自是归了他,只是今儿这物件不比寻常,若是他收了,日后叫孙毓知道,可是了不得的祸事,便劝:“你若不肯收,叫孙公子知道了,难免生气。你是他喜爱的人,固然不会同你较真,保不定便要把气撒在别人身上,到时你如何安心?再则,除了你还有谁配得上这枝玉梨花,好歹先收了,日后再做道理。”九儿听了,不由冷笑了两声道:“师父都这样说了,九儿若不收着,倒是成了云卿班的反叛了。九儿如何担得起。还请师父放下,一会子九儿一定仔仔细细,小小心心的捧回去,不叫它有半点损伤。”沈墨卿叫九儿拿话一堵,把脸涨的通红,又不好发作,只得讪讪的退了出去。
恰逢赵飞卿送了冯融折返,见沈墨卿从九儿房里出来,一手把帘子摔落,脸上红涨,分明是又气又羞的样子,因想九儿虽有些小性,却是最知礼的,对师兄素来尊敬不说,便是对师兄弟也最是平和忍让,并没有因为自己是红角而搭了架子,今儿怎么就把师兄气成这样。心上疑惑,又不好上去问,不免多瞧了沈墨卿几眼。
沈墨卿见赵飞卿看自己,因怕他追问,故搭讪着说:“冯先生去了?这会子又劳烦他了,虽说是姬公子的主意,到底我们身份不好同人比,怕他嫌烦。依哥哥的意思,等九儿好了,咱们也得备上份厚礼好好谢谢才是。冯先生虽不在意这些,咱们礼还是要尽到的。”赵飞卿应道:“哥哥说的极是。”又道:“论理,这戏班子是哥哥的,小弟不该插口,只是这会子事情也太不像话,好在九儿命大,脸虽伤了,到底无碍,只是居心也太险恶了。依着小弟的意思,就在此刻,咱们把班里人都叫过来,好好盘诘一番。一则还九儿个公道,二则对孙公子姬公子也有个交代,三则对其余人也是个警惕,日后不至生出更了不得的事来。不知哥哥的意思是怎样的。”沈墨卿一边听一边点头道:“你说的很是。你刚刚去送冯先生了,不知道,方才若不是九儿出来说话,连生同福儿只怕连命都没有了,连我都是一身的不是。你也知道,班里这些孩子,都是从小学戏的,心眼早开,个个人小鬼大的,脸上笑呵呵,暗中一把刀,比大人都奸猾些。如今我也没了主意,你瞧着哪个最是可疑,咱们就先问谁。”
赵飞卿笑道:“哪里就至于这样了,说得人都怕。哥哥即问,小弟便直说了,我瞧着福儿平素虽奸猾懒散,最是该打,待九儿却是好的,说句不怕你恼的,九儿说句话,比咱们都管用,他是不用问了。连生,我的东西他是动不着的,也可不问。”沈墨卿也道:“果然有理,那德生呢?”赵飞卿沉吟道:“小弟疑心的第一人便是德生。他是学文武生的,跟着我的时候最多,我的东西,差不多的,他都能摸的着,便是让人瞧见了,也是平常的事,不会启人疑心,若要动些手脚,倒是他最简便了。只是他素来对九儿的心思 ,哥哥不会不知,若真是他做的,不免叫人心寒。”一面向站在一壁的德生看去。
沈赵两人说话,原也没有避着人,一旁的德生早颜色变更,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听到赵飞卿疑心了自己,哪里还撑得住,不待沈墨卿开口,已扑跪在地,两眼含泪道:“好师叔,你即知我素来对九儿有心,她伤了,我岂不心痛,哪里就舍得下手去害她。还请师父师叔明鉴。”赵飞卿冷笑道:“我也正想不明白这个理。且当你说的有理,只是能动着我东西的人有限,左不过你师父,我,双喜,还有你。就是九儿 也不过是这个月的事,你倒是说说,这些人里头,你疑心谁?”
沈墨卿原是极聪敏机变的人,不然也挣不下这些家当来,只是刚才一番心思都用在了应酬姬琅琊同孙毓上,无暇虑及其他,此时赵飞卿一番话讲来丝丝入扣,又细想德生神气举止,果然是心虚有鬼的样子,不免大怒,立时把眼眉都竖立起来,跺脚骂道:“我竟是白长了两只眼睛,没有瞧出你是头黑心狼。我告诉你,你害的不是九儿,你是要拆了我整个云卿班,是要害我一生心血付诸东流,也罢,你即不想叫我活,也就怪不得我心狠,我如今就打死你,也省得然后再叫你反咬一口。。”一面说了一面四处看,一眼瞅见了那根手臂粗的门闩,几步抢过去双手抱起来,就向德生头上招呼。
德生吓的慌了,眼见得棒子落下来也不知道闪避,亏得一旁赵飞卿把沈墨卿抱住了,苦劝道:“德生这小畜生固然有错,活该挨打。只是你这一棒子下去,岂不是要了他半条命去,白辜负了你这七八年来的教导,到时你怕不后悔!”一头又骂德生:“混账东西,吃屎蒙了心,不过吃了几年干饭,就敢做出这样下作狠毒的事来。别说是你师父,连我都想打死你!我只问你,九儿哪里得罪了你,你就狠得下心下这样的黑手。”
到了此时德生哪里还敢强嘴,亦不敢辩,哭着不住叩头求饶。沈墨卿哪里肯听,一定要打,赵飞卿又道:“哥哥你也气糊涂了,这里究竟不是自己家里,你在这里打了德生,段老板面上须不好做,他若拦你,便是插手了人家事,他若不管,传出去又叫人说他无情。待要教训德生,待回到家里有多少打不得的?如今先叫他起来,收拾了赶紧回去是正理。一则九儿的药还没有抓呢,她脸上的伤到底耽搁不起,再来她也该早些将息修养才是。”沈墨卿听到此处这里方才丢开棒子,叫了自己的跟班长喜来,把冯先生留下的药方子给他,吩咐他只管往大药房去,不必吝啬银子,长喜接过方子,正要去,却叫赵飞卿喊住了。
赵飞卿笑道:“哥哥,不是小弟太谨慎信不过长喜,九儿的药我瞧着还是咱们师兄弟亲自经手为好,反正我房内常年熬着药,多煎一剂也不过顺手。免得有心思活络的人想着怎么捣蛋。”德生听了只羞的无地自容,趴在地上抬不起头,沈墨卿冷冷看了德生眼,方点头道:“如此就偏劳飞卿了。”赵飞卿接过药方,自去抓药不提。
这里沈墨卿赶着收拾完东西,又去找段去之陪不是,段去之反倒宽慰了几句,又亲送出后门,两人互揖而别。待得回到家中,沈墨卿一口茶也不喝,一叠声的叫喊德生,又命班内人等,除了九儿一律在院子里立等。
第 17 章
且说德生心思忐忑:即悔自己一时糊涂,听了那贱人唆摆以致伤了九儿;又惧怕沈墨卿,想他方才气成那样,还不知回去要受什么家法;心思百转千回,悔恨不迭。此刻听得沈墨卿唤他,直吓的脸色煞白,又不敢不去,只得跟了长喜前往,一路上脚步迟延,磨磨蹭蹭,只求走慢些。
却见沈墨卿已然脱去长衣换了短打扮,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拿了家法,早在院子里站着了。看着德生畏畏缩缩走来的样儿,不由更气,冷笑道:“小畜生,王八羔子,养娘生的*****,你究竟也怕死呢,就敢这样鬼鬼祟祟下的毒手。你若是胆子再大些,岂不是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过来替我跪下。”德生捱过去对着沈墨卿低了头双膝跪下。沈墨卿又问:“我来问你,你做什么下这样的黑手?”德生心道:‘若是师父知道我去了那地方,只怕真要打死我 。“因此上半句不敢言语。沈墨卿见状更气,他手上早拿了家法在,此刻劈头盖脸往德生头上身上抽打下去,德生见沈墨卿两眼圆睁,牙关紧咬的样儿,吓的不敢躲,咬牙忍受。沈墨卿打了十数下,自己先累了,一眼瞅见德生脸上脖子上都是条条瘀伤,或青或紫,也有破了皮的,两眼泪汪汪的模样甚是凄惨,方略觉气平,又问:“你说是不说?”
德生流着泪道:“师父,原是徒儿一时糊涂,只想弄折了弓好叫九儿把戏唱砸了,并不想伤她。若是早知道会伤着九儿,便是有鬼拉着徒儿的手,弟子也断断不敢的。如今只求师父看在徒儿平日还算谨慎的份上,饶了徒儿这一遭,再没下次了。”沈墨卿见德生说话不尽不实,冷笑道:“哄鬼呢,我倒问你,九儿把戏唱砸了,与你有什么好处?若是你怕她强过你,想她本行是正旦,这雉尾生唱再好,也压不过你去,你就这样恨我,要砸我的招牌,你但凡说了实话,我便饶了你,以后也一样疼你,你若是再嘴硬,可是自己找死。”
德生如何敢说是海清儿给他出的主意,叫他瞅个空把九儿的弓弄折了,海清儿当时说道,想九儿唱的是《辕门射戟》,若是连弓也断了,射戟又如何射的成,那戏自然就砸了。一来九儿太过得意,此番借机也好煞煞她的威风,免得她目中无人,再则等她在台上丢了人,以九儿骄傲的性子,必定十分的委屈羞愧,到时他再好好安慰怜惜,不怕九儿不动心。因德生一直怨怪九儿冷淡自己,听了海清儿的话深觉有理,半夜回了家,趁着诸人不备,便在弓上做下手脚,不料竟是弓折弦断,伤了九儿,彼时德生已又悔又恨。如今再被沈墨卿一顿打,更对海清儿恨的咬牙,又不敢对沈墨卿实说,只是不住声的哀求。
沈墨卿本就深恨德生连累自己,此刻见他依旧不肯招认实情,更如火上浇了油一般,喝令把德生绑在树上,又叫福儿去取鞭子来,打到他招。福儿虽恨德生伤了九儿,究竟也有这些年的情谊在,眼见沈墨卿在气怒非常,便帮着德生来求沈墨卿,只说德生是初犯,瞧在他明儿还要唱戏的份上,暂且饶他。沈墨卿哪里肯听,立逼着福儿快些去取,再有迟延,连他也一并打了。福儿没奈何,只得奔了去取了鞭子,又急急往回走,一路上心道:‘可惜师叔不在家,他若在,倒是还可劝上几句,师父也不好驳回的。’正想着,却见赵飞卿扶了双喜的肩慢慢走来,忙过去道:“师叔,可了不得了,师父要打死师哥呢,你快些来吧。”说完了又奔了开去,赵飞卿听了,也怕真闹出人命来,忙忙的跟了过去。
赵飞卿到底腿脚不便,行动便迟了些,待到他赶到时,德生已然被绑在了树上,身上早捱了好几鞭子,早疼的脸青唇白。赵飞卿见沈墨卿还要再打,只得上来相劝:“哥哥,你且消消气。论理德生做出这样的事来,打死也是应该的。只是你细想想,九儿已有许多时候不能上台,德生若是再唱不了,你如何同段老板交代?”沈墨卿也打得累了,见赵飞卿来拦,当下掷了鞭子,回身坐下,取了擦汗的手巾来擦汗,冷笑道:“我问他做什么要在弓上动手脚,他竟抵死不说,你还来替他求情,我劝你别枉做好人,这小畜生未必领你的情呢。”赵飞卿听了,只得赔笑道:“我瞧着这番教训已是不小,料他日后也必不敢再犯。”又向着德生道:“小畜生,日后仔细着做人,再有行差踏错,不独你师父放不过你,便是我也饶不了你。”见沈墨卿别无他语,便着长喜双喜把德生自树上解了下来,送回房去。
沈墨卿向着剩下的人冷笑道:“你们今儿也瞧明白了。日后再有人胆子上生毛,敢动九儿,德生就是他的前身。”众人早吓的怕了,齐齐说不敢,沈墨卿见众人都有些色变,这才满意,挥手便命他们退下,见人都去了,才向着赵飞卿道:“飞卿可是当我心狠?哥哥也是没有法子。你也知道九儿的底细,保不齐这班子里还有别人也对她动了心思。只是外头那些公子哥儿哪个是好惹的主儿,你我都不过人砧板上的肉罢了。说不得我只好杀鸡儆猴,叫他们有个警惕,不敢轻举妄动。”又问道:“飞卿药可抓了来,还是早些煎好了给九儿送去才好,也不知她晚饭想吃些什么,她如今饮食上多有禁忌,我事又忙,就劳飞卿多费心吧。”赵飞卿点头答允。
再说那头九儿回了房,还不及坐下,小楼已然得了信匆匆赶了来,触目就见九儿半边雪颜上黑黑敷了一片药,不及细瞧已然哇一声哭了出来,道:“这可怎么是好,不过出去了半日,怎么就伤成这样了。”又拉着她的手瞧,见她手上也包了厚厚一层,哭的更厉害,又骂:“哪个捱千刀的王八蛋,没天理的畜生就对狠心你下这样的黑手,天也不容他,别叫我知道了还罢了,叫我知道是哪个混账东西,我就把命同他拼了。”九儿本一肚子愁闷,此刻见小楼哭的满脸花,反到笑了:“不过破了层油皮,哪里值得你哭的这样,倒像是我死了。”
小楼听了,反手拭一把眼泪,狠狠朝地上啐了口道:“红口白牙,什么死不死的,也不怕晦气。你这样玲珑的人都不得长命百岁,我们这样的粗人更该死了。”九儿淡淡笑道:“在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长命百岁就有意思么?能离了这里就是好的。”小楼怔了怔,也知九儿说的是实情,无可答言,只得把些别的话来宽慰:“我自来班里以后,也没有见你好生歇过,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练功,午后唱戏,晚间还要习文练字,日日都是如此,你生的又单柔,我冷眼里瞧着也替你累的慌。趁这回子脸伤了,倒可以好好歇上一阵,将养将养身子,到底是女孩子家,自己也要知道保养才好。”九儿听了一时无语,过了半刻方道:“我倒是想唱呢。也只有在台上头我才得做回女孩子。”正说到自己伤心处,不由掉下泪来。
小楼来的日子虽不长,因感九儿搭救之恩,年纪又同九儿相若,早把九儿看做自家姐妹,此刻看她如此模样,听了心上如针扎一般。想九儿那样清俊秀丽的一个女孩子,镇日里扮作男孩子,唯有在台上唱戏那一刻才得做回女儿身,这些年来忍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如何不叫人心痛,又无话可劝,不过陪着掉眼泪罢了。
两人正哭,恰赵飞卿亲身走了来送煎好的药,见九儿落泪,只当她女儿家爱美,忧心自己脸伤也是常理,自然温言抚慰,只说冯先生医道通神,必定不会留下疤来,只管放心静养,想吃什么就打发了小楼去同他要,不要怕花钱,絮絮许久。九儿见师叔殷殷相劝,虽是头疼医在了脚上,究竟是一番好意,不好辜负,只得止了泪,一一起身答应。赵飞卿见她不哭了,转头吩咐了小楼仔细伺候九儿,不可叫她见风,不许招惹她伤心等语,又亲眼看着九儿把药喝了,方起身回去。
却说赵飞卿回了房,又放心不下德生。虽说他做下不齿之事,这番也叫沈墨卿打的狠了,他到底年轻,别因此落下病根来到耽误了他一生,总得去瞧瞧。又想师兄正在气头上,断不会肯给德生请大夫的,好在自己平日用的活血的丸药还有些,当下取了几丸便往德生房中去。
德生房内果然冷冷清清,已经是上灯时分,房内也没点灯,同屋的福儿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德生一人孤零零趴在床上,见赵飞卿进来,挣扎着要起身,赵飞卿按住了不叫他起来,又说:“你可知道错了不曾?”德生满面羞惭,只不开言,赵飞卿又道:“此番是九儿命大,总算不曾伤着要紧的地方,倘或真伤了她的脸,又或动着了眼睛,你又如何安心?我也知你素日待她怎样,怎么今儿就下这样的狠心。”德生听他言辞温和恳切,说话正触到他心里去,再也打熬不住: “原是徒弟一时糊涂。”当下便把如何在街上认识海清儿,如果被她拉了去锦乐坊喝酒,海清儿又说了哪些话,自己怎样受了蛊惑和盘托出,说罢了又哭道:“如今我已经做下错事,想必九儿已然恨上了我,再叫她知道我去过那种地方,还不知怎样生厌。只求师叔千万替德生瞒着,若师父知道了,说不得就要打死我,便是师父不打死我,叫九儿知道,我也是没脸活的了。”
赵飞卿叫德生说得心内生火,骂道:“我同你师父都不去的地方,你倒去了,真长出息。你也别同我说是都海清儿的主意,她叫你跳河你跳不跳呢。你若不肯,难不成她还拿刀逼你。不外乎她说的都和你的心意,是以一拍即合。”德生半句也答不上来,把脸涨得通红。
正骂着,福儿端了水盆进来,又叫:“师哥,我打了水来给你洗洗。”一抬头却见赵飞卿在,唬了一跳,收了脚不敢往前。赵飞卿见是他,倒是和了气,道:“你不用怕,你师父气得那样,你尚能看着师兄弟情分上照料他,可见我没有错看你。”说着就把几粒丸药交给了福儿,福儿忙不迭放下水盆,双手接了,又谢赵飞卿。赵飞卿冷笑道:“从今而后,他离九儿远着些就是谢我。”说罢了拂袖而去,把德生羞的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进去。
且说赵飞卿出来,一路上气渐平,气即平,神思便清明,他又是有机变决断的人,就起了疑心:‘德生因着小楼也曾和海清儿结下过过节,怎么海清儿见了他,反亲热如此,拉他去喝酒,还替他出主意?且海清儿不过是个歌妓,哪里就知道戏文里的要紧关节,知道该何处下手?莫不是有人在背后指点了她?若果真如此,便是这回寻不着空,日后也是要生出事来。也保不定那人日后别生它计来。倒是不可不防。须得寻出人来才好,只不知从哪里下手的好?’
赵飞卿虽起疑心,一时间也想不出谁在幕后撺掇筹划,也只得处处加意小心,一则是叫小楼在九儿房中守着,寸步不许离开,九儿吃的药,更是亲身煎了,自己送在九儿跟前,又亲眼看着九儿喝下,连双喜都不叫碰一碰。 且不说此处自有赵飞卿尽心尽力,只说那位许文翰许翰林自知晓九儿受伤后,人虽不得到云卿班来,神思倒时时牵挂着。
却说人一心不能二用,许文翰的心思都在九儿处,在翰林院值班时便出了岔子,竟把发往外省的一封要紧文书写错了,好在翰林院的掌院文大人素与许父许繇许詹事交好,又看许文翰颇得圣眷,索性做个人情把事情压了下来,重又改过才发出去,好歹没出大乱。他即有心做人情,又怎肯锦衣夜行,隐善不言,这日早朝前在朝房内见了许繇,便悄悄把许繇拉在无人处把事说了。想许繇是烈火般的性子,一听之下便恼怒非常,忍气谢过了文大人,好容易忍到了下了朝回来,一问许文翰这日不当值,已在书房内坐着,便冷笑道:“他倒有闲情坐着看书,我也替他臊的慌,叫他即时滚了来见我。”
许文翰听得父亲召唤,不敢有迟,忙跟着过来,到了许繇跟前,见许繇脸挂严霜,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又惹父亲生气,只得先加了小心,垂手叫了声:“父亲。”许繇见了他的小心样儿,倒又加了几分气,冷笑道:“不敢当。我没福气养出你这样的好儿子来,连文书都能写错,你还能有什么出息,我是你,便一头碰死了,也免得给我许氏列祖列宗丢人。”许文翰叫许繇骂得头脸皆赤,自知理亏,只得不做声。许繇见他默不作声,更是着恼又指着许文翰道:“我且问你,你这些日子都想些什么,在家礼节荒疏,竟数日不往你祖母处晨昏定省,枉费她那样疼你,把你当做心肝一样。与公又出这样的岔子,想来也是平日太溺爱你了,才纵出你这个败家子来。”一叠声叫人去取家法来,因想着老母溺爱许文翰这个独孙,要是知道了自己要打他,必定要出来拦阻,便说谁敢传进去叫老夫人知道,一律拉去二门外重重打上四十板子,左右小厮们听了哪里敢违背。
许文翰见许繇动了真怒,不由吃慌,数日来搅得他睡卧不宁的事倒有了决断,一下跪倒扯着许繇的衣袖哀求道:“父亲大人且息怒,孩儿有下情回禀,父亲先听了再处置孩儿也不迟。”许繇把鼻子哼了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辨的么?”许文翰先瞧了瞧左右站立的小厮,许繇见许文翰神色慎重,倒也起了疑心,便命左右退下,许文翰见人都去尽了,还不放心,又把门窗都关紧了,方才回过身来在许繇跟前重又跪下,双眼含泪叫了声:“父亲。”
许繇虽是烈火一般的性子,究竟只得这么一个儿子,生得又是人才出众,人人称赞的,今日见他如此模样,便也有些心软,道:“你说。”许文翰把袖子来擦了泪,拉着许繇的手道:“父亲,可还记得我姑姑么?”许繇听了这话,顿时把颜色改变,沉默了半晌方道:“好孩子,难为你还记得你姑姑,很有孝心,也不枉你姑姑在时那样疼你。只人都没了十六七年了,还提她作甚,没的叫人伤感。你在我跟前说还罢了,只不可在你老祖母面前提起,她是有年岁的人,别招惹她老人家伤心。”
许文翰咬了咬牙,却道:“父亲,儿子也还记得当年的事,我姑姑白天还无病无灾的,怎么说晚上没就没了。”一面抬起头来去瞧许繇。他这话一出口,把许繇唬了一跳,拍案喝骂道:“放你的屁,我统共这么一个妹子,又是你祖母的掌上珠,心头肉,我还能红口白牙的咒她死不成。”许文翰哭道:“父亲,儿子如今已不是不知事的孩子了,你又何苦来哄儿子。”
原是许文翰三岁时,许繇的原配李氏便一病下世了,许文翰日夜哭想,乳母亦拿他没法子,许太夫人心疼独孙,帮着来哄,许文翰也是不理。亏得许繇有个幼妹,闺名唤作许劼的,亦是许太夫人所生,彼时也不过十来岁,看着母亲忧心与心上不忍,便来帮着母亲来哄他。也属异数,许文翰见着他姑姑便不哭了,十分亲爱,许太夫人便把许文翰交给了许劼教养。便是后来继娶了周氏,周氏抚爱过于亲生,亦不能越过许劼去,许文翰依然亲爱姑姑。及至许文翰6岁启蒙,请了当年京试落第的苏州举人郦守文做了西席先生在家教导,许文翰白日离了姑姑去上学,一下了课依然往姑姑处去,屡屡许繇唤之不去。
怎知在许文翰九岁那年上,许劼忽然就一夜暴亡,死时不过十六岁。因许劼素有才名,人又生的美丽非常,彼时已有传言,说是许劼将被册立为东宫太子妃,她这一死,一时间流言纷纷,有扼腕叹息的,也有人说她命中注定无福的。许家哪里管得了这些,因是没出阁的闺女没了,也不能大肆操办,不过停了三日灵就匆匆下葬了。
许文翰当时尚小,只知姑姑没了,悲痛欲绝,偏许繇说不许招惹祖母伤心,竟不许他哭,更家中上下人等也不许再提及这个小姐,竟是将许劼一笔抹杀了。许文翰没法子,也只得暗自怀想,待到他日后慢慢长大,便觉得蹊跷:为何姑姑死的当日白日尚且身体无恙,怎么一晚上就没了。又许繇与许劼兄妹原本也甚为亲爱,怎么她一死,父亲就严令不许在家中提及这个早亡的姑姑。再则姑姑暴亡的当夜,郦先生竟也留书而去,此事未免太巧了些。许文翰虽有疑心,也没处问去,也只能心中记着。
想许文翰幼年丧母,早把许劼当成了生身母亲一般,音容笑貌铭刻于心。是以在云卿班初见九儿之际因觉她容貌酷似姑姑当年,便生出几分怜惜之意来,也是因了这个,他才肯替九儿题字。待到撞见郦二郎来云卿班闹事,说出九儿本姓家乡身世来。到了此刻许文翰方将十余年来的疑窦揭开,想郦姓极是稀少,地方又对上了, 容貌又如此相像,世上哪里来如此巧的事情。分明是当年姑姑私自跟了郦先生去了,祖母同父亲没法子才谎称她死了。九儿定然是她同郦先生的孩子。
许文翰素来把看得姑姑如母亲一般,得知九儿是姑姑所遗唯一血脉,自然对她格外心疼。念及九儿这样一个女孩子家,乔扮成男孩混在戏班那种下九流地方,哪里是个事。姑姑若死后有知,也必忧伤悲痛,因此屡次想着要把九儿身世与祖母同父亲说了,也好接她回来,一则骨肉团圆,再者姑姑在黄泉也能安息,几次三番话到了唇边,不敢说出来。皆因父亲自姑姑离家以后,便绝口不提这个亲妹子,想他烈火一样的性子,必是不能容忍自家妹子做出这等无行的事来,心内怀恨,若莽撞开口,叫他驳回了,日后更难说话,只得苦忍。
九儿出事那日,许文翰因要当值,故此不在天蟾楼上,待得知晓事情始末已是第二日的事了,立时便去探望,又带了许多东西。到了云卿班,沈墨卿亲身出来迎接,一路千恩万谢,陪着说了好一会子话。许文翰说要见九儿,却叫沈墨卿挡了回去,只说九儿因伤不愿见。许文翰不知九儿伤的怎样,自然更是忧心,想:这番能出这样的事,下回还指不定闹出什么来,这个云卿班实实呆不得了,须得早日接出来才好。
许文翰也曾想把九儿直接赎了来,寻个好地方先安置了,又怕日后改妆起来与她清名有碍,着实的烦恼,竟是坐卧不宁,才在公事上出了岔子,自己也觉有愧。今儿见许繇动问,越性一咬牙就趁着这个时机,把九儿的身世同父亲回明了,许父亲瞧着九儿可怜,又看在姑姑早逝的份上,肯认了她也未可知,当下先哭起姑姑来。
许繇究竟也非铁石心肠,叫许文翰哭的心软,因劝道:“傻孩子,你姑姑做出这样丧德败行的事来,若是传扬开去,我许家百年诗书传家的清誉便毁于一旦。你我日后又如何在朝堂立足?势必受人耻笑。索性当她死了,大家干净。”许文翰听道这里,心上凉了半截,只是不肯罢手,又放声哭道:“我姑姑纵有千般不是,纵也有一日好的。且如今我姑姑是真的没了,父亲大人就真的这般无情么。”许繇听到这里,倒把许文翰一把推开,自己跌坐在椅子上,究竟是嫡亲兄妹,想起许颉在时种种好处,不觉也滴出两滴眼泪来,问:“你怎么就知道你姑姑没了?何时没的?”
许文翰见父亲口气松动,膝行几步上前,把双手按在许繇膝上,一面流泪一面把当日自郦二郎处听来的话说了遍,又道:“父亲,姑姑已然没了,凭她再大的过错,也该揭过了。她又只得九儿一个孩儿,如今却在云卿班这样肮脏的地方呆着, 你好歹念着姑姑的情分上,将九儿接了出来罢。”
第 18 章
话说许文翰正跪在许繇跟前哭求,就听得外间有丫鬟道:“老夫人来了,老爷开门来。”又有人厉声道:“谁敢打我的乖孙。”许繇听了,吓了一跳,心道:‘又是哪个嘴快的跑去献好卖乖了。’不及多想,先擦了泪,吩咐许文翰:“方才的话不许在你祖母跟前说起。”自己开了门迎接上去,只见母亲扶着两个丫鬟的肩,颤巍巍立在那里,许繇忙上去堆起笑脸道:“娘,有什么话只管叫儿子进去吩咐,怎么劳动你老人家出来了。虽然已经九月了,到底还热着,你又是有年纪的人,倘有个不自在的,岂不是儿子的不孝。”
老夫人也不看他,扶着丫鬟的肩跨进房去,眼见许文翰还跪在地上,满脸泪痕,哭得眼都肿了,只当许繇打了他了,心疼得那还了得,几步过去,一把拉起来 抱进怀里,心肝啊肉啊的哭起来,又问:“打在哪里了,打疼了不曾?”一面拉起许文翰两手的袖子来查看。许文翰见祖母焦急,忙道:“父亲并不曾打孙儿,是孙儿有错,父亲教训的是。如今累祖母着急,孙儿更是该死。”
老夫人见孙儿如此乖觉孝顺,反更添气,把许文翰拉在一边,指着许繇道:“那是我来的早了,若来迟了,怕你不下狠手。我也知道,你如今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很多嫌着我管你,所以凡事都不许人进去告诉我。你也不用在这里虚情假意,我明儿就收拾东西回乡下去,好叫你称心如意。” 许文翰见祖母生气,便在一旁劝解。
许繇听得母亲发怒,忙跪下来叩首说:“母亲大人,你这样说,分明是不叫儿子活了。” 许老夫人听他这样说话,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听你那媳妇的教唆,不把儿子当人看,事事挑他的错,他就受得起了!”许繇哪里敢辩,只得赔罪不已。
却说里头周氏也得了信,生怕丈夫生气,真把许文翰打得狠了,到时叫老夫人知道了,全家都有不是,忙忙的赶来相劝,才到门前,就听得里面老夫人在骂许繇只听老婆教唆,把一张脸涨得通红,眼中含泪,本欲转身回去,又见门外守着不少小厮丫鬟,怕他们多口告诉了老夫人,反将事情闹得大了,只得拿帕子拭了眼泪,走进去,先见过婆母,又见过许繇。
老夫人见是她,就朝她脸上啐了口道:“你是来瞧瞧文翰被打的怎样了吧,倒叫你失了盼望了。他原不是你生的,也怨不得你瞧他不顺眼,世事都是这样的,最毒不过后母心。”周氏心中十分委屈,想自己十数年来小心谨慎的服侍,竟得了这样一句话,又愧又气又恨,勉强道:“老夫人明鉴,做媳妇的哪里就敢起这样的心。”不敢深辩,忍泪跪在老夫人跟前。
许文翰因事情皆因自己而起,眼见父亲继母都跪着,心中不安愧疚,也转身过来,同父母跪在一起,叩首道, “祖母这般疼孙儿,孙儿感激万分。因祖母疼孙儿,反教父母受责,岂不是叫孙儿无地自容。求祖母瞧着孙儿薄面,不要责怪父亲母亲了。”老夫人见许文翰跪下哀求,怎不心软,亲身过来把他拖起来,朝着许繇冷笑道:“你养了个有孝心的好儿子,你还要打他。我如今带了他进去,省得在这里碍你们 的眼。”一面挽着许文翰的手走了出去。
许繇夫妇直等到母亲去得远了,方敢站起身来。待得回到自己房内,周氏屏退了丫鬟,眼中含泪道:“老爷,我也曾劝你他如今也大了,又是老夫人的心头肉,便是瞧在老夫人面上,你也得宽容他几分,你都不听,如今闹得老夫人如此生气,你我又有什么意思。想我到你家,除了不曾生下一男半女,自问没有半点错处,如今倒成了恶后母了,我岂不委屈。”一面拭泪。
许繇本就窝火,听得周氏抱怨,一掌拍在桌上,喝道:“你如今是怨我带累了你么。”周氏见许繇脸挂严霜,吓得把眼泪都收住了,不敢再说,转了口风道:“论理老子管儿子也是天经地义的,老夫人也是溺爱太过了,只是没人敢劝。”许繇冷笑道:“都是母亲纵的,他如今胆子大的很,竟连家声体面都不顾了。”
周氏见许繇话中有因,一面亲手去绞了手巾来与许繇擦脸,一面心中计较了番,折回身来,把手巾递在许繇手中,勉强笑道:“昌儿虽然任性些,却也是咱们家的孩子,怎么也不会顽皮过头的。更扯不上不顾家声体面了,想是外头的人乱嚼舌头,老爷倒别冤屈了他。” 许繇从鼻子里哼了声,先把许文翰公事上出的岔子说了,又道:“若不是文大人着力周旋,怕不把前程都丢尽了,还连累我没脸。”
周氏听了,也只得道:“昌儿虽是做过几年官的人,也素来稳当,到底年轻,说不得一时疏忽也是有的,老爷好好说也就是了,就训得他哭的那样,老大的人了,岂不怪相,叫下人瞧着也不好看。”许繇跌足道:“哪里是我训他,是他来气我。”见房中无人,便把许文翰求他那番话一说,又道:“虽说妹妹如今人已去了,生前再大的过失,也都可揭过了。只是那个孩子,若是依旧在乡下呆着,便是为织女农妇亦无妨,自做自食,一文一厘都是洁净的,人说起来,也只有敬她孤女自重的,我们虽不能接回来,倒也可找个好人家托付了,也是兄妹一场的情分。偏她竟是胆大包天,入了贱行不说,还是女做男装混在男人堆里,这样的人如何知道自重自珍,昌儿竟要我把她领回来,你说可气不可气。”
周氏听了脸色暗转,半刻才道:“老爷说的是。只是咱们姑娘在家时,是母亲的掌上珠,心头肉,疼得什么似的,便是天上的星星也恨不得摘了来给她,才纵得她那样胆大。她虽私奔而去,母亲口中不说,心上也时常想的,只瞧她的东西一样都不许人动,依原样摆着就知道了。若是昌儿去求了母亲,指不定她老人家心软,要把人接回来。到时只怕真会闹出笑话来。”这话正说到许繇心上去,当年许颉与人私奔,险些闯出祸来,没法子只得说她暴病死了,用一副丫鬟的尸骨放在棺内,蒙混了过去,纵是那样,到今天还有人说闲话的。如今人是去了,偏又遗下个小孽障来,行事比她母亲更不肖不伦,哪里就好认回来。
许繇想了想,道:“你去母亲处瞧瞧,若是昌儿没说,则还罢了,若是说了,即来告我。”周氏本不想去讨婆母的气,只是丈夫吩咐,又不好不去的,只得答应了,因方才哭过了,不敢将这副形容叫许老夫人瞧见,叫了丫鬟进来,打水洗面,开启妆奁,重施粉黛,把泪痕都遮盖过了,方起身往许老夫人房里去。
到了老夫人房前,周氏不知婆母喜怒,不敢贸然进去,正巧老夫人跟前一个唤做秋蕙的丫鬟正打起细湘竹帘子出来,一眼瞧见周氏立在一边,神情踯躅,知道她怕老夫人还在气头上,不敢进去,便过来福了福,笑道:“夫人来了。少爷陪老夫人说了回子话,老夫人正高兴呢,要吃燕窝粥,我去传去,就不替夫人通传了。外头风大,夫人快进去罢。”周氏知道这个秋蕙素来在老夫人跟前说得上话,最是伶俐的一个人,忙笑道:“你也是忙人,我怎么敢劳动。快去吧。”说着走到帘子前,含笑道:“母亲,媳妇进来了。”
许文翰正陪祖母坐着说话,见继母进来了,忙立起来身垂手站过一旁。周氏过来给老夫人行过礼,向着许老夫人赔笑道:“老爷气性也是太大了,昌儿不过写错一份文书,嘱咐他日后小心也就是了,哪里值得这样凶横,把孩儿吓着不说,还累得母亲生气,老爷如今也悔之不及,原想来给母亲赔罪的,又怕母亲瞧见他反添气,故而叫媳妇先来给母亲磕头,求母亲宽赦则个。”一面跪下身去,又偷眼去瞧许老夫人颜色,见她面上并无怒容,也不带戚色,想来是昌儿未曾说起,当下把心放下了,把头磕了下去。
许老夫人忙叫许文翰过来扶起周氏,命她在一旁坐下,又道:“你回去同元儿说,我如今年纪大了,偏疼些孙儿辈也是有的,叫他别往心里去。”周氏应了,又笑道:“我适才同老爷说,叫他自己来,母亲这样疼他,自然不会真同他生气,果然我说的不错。”许老夫人笑道:“你倒猴儿精。”周氏见状,打叠起精神来,哄得婆母眉开眼笑,服侍着吃过燕窝粥,三人又说笑一回,周氏同许文翰方才告退。
两人行到外边,转过花厅,周氏方道:“昌儿,你祖母是上了年纪的人,你姑母的事,我瞧着还是缓缓才同她说的好,她老人家如何疼爱你姑母,你也知道的,蓦然得知心爱孩儿去了,哪里受得住。”许文翰听了深觉有理,一则,怕祖母受不住,再则,今儿为了九儿的事闹得这样,想必父亲心中也不乐,果然是缓缓的好。当下便满口答应。周氏笑道:“昌儿果然是最孝顺知礼,再不错的。只是,我还句话要问你。”许文翰道:“母亲请说。”周氏低头想了想,笑道:“那孩子,你可同她相认了?”许文翰道:“未蒙父亲台允,孩儿不敢。”周氏点头笑道:“我想着,那孩子处,你也缓缓才好。现时说了,她巴巴的等着我们接她出去,偏一时又不得出来,岂不是叫她白白悬望,你说可是?”
以许文翰的聪明,到了此时也自明白周氏方才两番话俱是推脱之辞,必是与父亲商议过了,不想接九儿回来,偏又说的句句在理,不能反驳,把心冷了半截,点头不语,只能日后再做计较。
许文翰这里按下暂且不提。又说九儿自受伤以来,沈墨卿同赵飞卿得了冯先生吩咐,把她拘在屋子里,不许她出门,连窗子也不许开,只是怕她受了风,与伤势不利。虽有小楼陪着说话,倒是不寂寞,只是九儿到底是年少心性,又是走动惯的人,难免气闷。这日冯融冯先生来了,瞧了伤势,又换了新方子,听小楼说九儿嫌闷,倒是松了口,说是趁着早晚出去透透气也是无妨了,只别晒着日头。九儿早闷得难受,得了冯先生的话,自然欢喜,忙叫小楼把门开了。立时要出去瞧瞧,小楼笑道:“能闷了几日,就急成这样。”说话间九儿已走了出去。
虽是平日见惯的风景,隔了这十数日,瞧在九儿眼中格外的新鲜些,九月的天气,院子里几处菊花都开了,小如豆粒,大如海碗,或红或黄或白或紫,衬着翠绿的修竹,尤为娇艳,九儿一路看过去,不觉已到前院。
且不说九儿一路行来,却说院内另有一人也在赏玩风景,却是姬琅琊。
原是姬琅琊究竟不放心九儿伤情,这日随着冯融一块儿来了。冯融去替九儿复诊,加减些用药,他闲坐无事,又同沈墨卿没话说,抬眼见眼前院落虽小,倒收拾得竹篱花障,错落有致,掩映着一道碎石头铺就的小径,弯弯曲曲的通向后院,别有意趣,姬琅琊见惯的名园风格,大家气象,忽然见此风景,倒也别致,便离了座出来细看,忽一抬头,只见小径尽头行来一人,衣衫半旧,掩不住行止间一段风流婉转,竟是九儿。
姬琅琊此来,本意也是想瞧一瞧九儿恢复的如何,不料沈墨卿横竖拦着,想了四五车的话来搪塞,只不叫他见,他又不是那起拿腔作调,以势压人的人,虽觉失望,也无可奈何,再不料由此机遇,几步上去,开口唤了声:“九儿。”
九儿听得有人唤她,抬头一瞧,见是姬琅琊,不由把桃腮红了红,想要转过身去,又觉着太过着相,本没什么,这样着急避开,反叫人觉得有嫌疑,只怕会叫人看的低了。,她这里略略踯躅,姬琅琊已走到了眼前,再无可躲避,只得回道:“姬公子。”
姬琅琊低头细瞧着九儿,见她脸上结的疤已然褪了,不过颜色比旁边肤色略浅些,假以时日定可尽复旧颜,把心放下了,含笑看着她。九儿被他瞧得难以为情,低声道:“公子请自便。”转身要走,姬琅琊见她要去,一时情急,便伸手去拦她。九儿走得急了,险些撞在姬琅琊臂膀上,仓惶收了脚步,又羞又急又恼,抬头把姬琅琊瞅了一眼,咬着唇轻轻皱起秀眉,向后退了半步。
姬琅琊叫九儿横了眼,见她虽是含嗔带怒,却是眉凝新黛,神若秋水,不由把心都软了,脸上也涨红了,收了手臂,又不忍放她走,想了想,先笑道:“你脸上的伤虽好的差不多了,只别疏忽大意才是,务必好的全的,别辜负了冯先生一番辛苦。” 九儿把螓首点了点,却不说话。
姬琅琊又说:“冯先生说你手上也伤了,如今好的怎样了?”九儿总不能把手抬了给姬琅琊瞧,只得回道:“不过伤了皮肉,冯先生的医道高明的很,如今也好的差不多了,多谢公子费心。”姬琅琊见九儿含羞带愧的模样,心中欢喜,虽觉还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又无从说起,只好瞅着她笑。九儿见他这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把个桃花面涨得通红。
想九儿伤了脸以来,那些捧她戏的公子哥儿多有来献殷勤的,沈墨卿一概好说好劝的拦着,只说是大夫不许九儿累着。原意一则是九儿到底脸上敷着药,瞧着难免不洁;再则是打算九儿好的全了,再放她出来,叫人惊喜一回的。此刻见姬琅琊同九儿撞上了,再虽怕姬琅琊瞧了九儿脸上没有好全的伤,心生芥蒂,但此时上去分开,又怕姬琅琊会着恼,正有些担心,如今瞧两人情形,把心放下了,自己远远站在一边瞧着。
却说九儿见姬琅琊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既羞且慌,暗道:“早知他来了,我便不该出来,哪里知道他这样一个正经人,今儿也这样胡闹起来,这里人多眼杂,被师兄弟们瞧了去,岂不羞人。”一面想着,一面身子悄悄向后退。姬琅琊见她双颊红涨,颦眉敛目,欲去又怕的模样甚是可怜可爱,十分不忍,便把笑更堆足十分,安慰道:“你休怕,我不是那等纨绔无形之辈,不过来瞧瞧你好的怎样了。不得亲眼瞧一瞧,总不放心。如今见过了,我便心安。你好生歇着,我这便回去。”
九儿想着平素捧自己戏的人虽多,不过都把自己瞧做玩意一流,说话神色间便透出轻薄无礼来,因自己不肯假与辞色,多有出口嘲弄的,几时有这等温言体贴之语。听得姬琅琊这样软语相慰,心上竟是一酸,泪承于睫,慢慢点头,这一点头不打紧,一颗珠泪便自她睫上滴落,真真如梨花带雨,牡丹含露,楚楚可怜。姬琅琊被她这一哭,更是把心都化了,待要替她擦泪又觉唐突,待要提步离开,又觉足下沉重,竟是移不得半步。
沈墨卿瞧着两人情形,心道:“他二人分明都有些意思,只是面嫩,不好意思开口罢了。可别弄僵持了,日后反不好相见。”是以只做不知,上来陪着笑道:“姬公子,原来你在此处,拙园简陋不堪,可别笑话。”姬琅琊见沈墨卿过来说话,只得转头答了句,回头再看时,九儿已去的远了,心头怅然若失,当即便要走。沈墨卿见状,忙笑道:“论理公子要去,小人是拦不住的,也不该拦的,可巧今儿是九儿生辰,厨下做了几碗寿面,说不得只好厚颜强留公子,请瞧在九儿面上,吃了再去。”说了又去留冯融。
姬琅琊略想了想,便应了。沈墨卿喜笑颜开,忙吩咐下去,不一会长喜就送来两小碗鸡丝银须面来,又有几碟精致小菜,沈墨卿亲自端碗布筷,服侍二人坐下,姬琅琊坐下,闲闲问道:“九儿多大了?”沈墨卿忙笑答:“过了这个生日,便十五了,论理说也是大人了。都是我平日太惯着她,宠的倒还像个孩子,只会唱戏,一概不懂得应酬答对,得罪了不少人,我常替她捏一把汗,只怕她哪日闯出祸来。”一面去瞧姬琅琊神情。
姬琅琊先把面吃了,方微微笑道:“不会应酬答对倒是好,人人弄的跟油子一样,有什么意思。若有人实在无礼,我也不能瞧着人欺负一个懂事知耻的孩子不理。”
沈墨卿一面奉上干净手巾,又送上茶来,忙完了,方笑道:“都跟姬公子一般宽和仗义,便是我等大幸了。”姬琅琊哪里喝这里的茶,不过略漱漱口,听沈墨卿这样说,抬眼睨他一眼,放下茶盏,抬脚便走。
沈墨卿叫姬琅琊一眼瞧得心慌,又不敢发问,只得跟在后头送出门去,一路回来,一路沉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正在盘算之际,忽听得长喜来报,说是姬琅琊打发了小卯给九儿送东西来。沈墨卿摸不透姬琅琊要做什么,堆了笑脸接出去,却见小卯站在院子里,手上捧定一个锦盒。
第 19 章
沈墨卿满脸堆笑,道:“原来是小卯哥儿,许多日子不见,哥儿倒是高大了许多,人又生的这样体面,倒像是哪家的少爷,倘或在街上遇见,断断不敢相认,”因有上次的教训在,不敢来接锦匣,却把手伸来挽住小卯的胳膊,要拉他屋里坐。小卯见沈墨卿伸手相挽,往后一撤身避了开去,脸上却笑道:“班主谬赞,愧不敢当。劳烦班主引路,我家公子有贺礼,令我亲手交与玉梨娇。”
沈墨卿听得亲手二字,把心思一动,道:“即如此,小哥请随我来。”引着小卯往后院去,一路信手指点风景,行不多时便到了九儿房前,却见房门闭着,连窗子也没有开,一转头,却见小卯退在几步之外,低眉敛目做个恭敬样儿,心下一动,脸上却做个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回身把门唤开。
九儿出来,见是沈墨卿,唤了声:“师父。”沈墨卿指着她笑道:“你这孩子,把门窗关的这样紧,也不怕气闷。”又一指小卯:“姬公子着人送了贺礼来,”小卯见九儿现身,偷眼观瞧,却见她体态婀娜,虽一身旧衣,亦不掩一派风流洒落,心下羡慕,不敢多瞧,过来低了头道:“我家公子着小人来贺玉梨娇生辰。”一面双手把锦匣奉上。
九儿听了小卯的说话,反把秀眉微微皱起,并不伸手去接,转头去瞧沈墨卿。沈墨卿在一旁忙笑道:“好孩子,我也知道你素来不重这些身外之物。只是姬公子与旁人不同,便是瞧在他打发了冯先生替你瞧伤的份上,你也不该推辞,白辜负了姬公子一番心意。”九儿听他这样说,只得口称多谢,伸手接了匣子。小卯又道:“我家公子说了,事出仓促,未曾备得厚礼,切勿见弃。”说了话,人又站在那里不动。九儿见他这样,情知是要自己当面检看,只得打开了锦匣。
沈墨卿在一旁瞧着,见里头搁着柄折扇,不过是湘妃竹的骨子,连扇坠子也没有,心下觉得诧异:想姬琅琊一般也是相辅公子,特特派人送了这样把不值钱的扇子来,不知道作何用意。又想许是前朝名家墨宝,倒也可贵。当下冷眼看着九儿把折扇打开,素笺的扇面上是一副水墨独莲图,墨色犹新,显见得是新画的,连落款也没有,心下如明镜一样,知道是姬琅琊亲手所画,又瞧九儿欲言又止,把粉面微微涨红,略低了头眉眼盈盈的模样,不由晒然一笑,又怕九儿面嫩,挂不住,反倒把事弄拧了,当下笑道:“小哥即来了,还请吃碗寿面再去。”一阵风似的拉着小卯便去了。
九儿拿这扇子折回房内,一手掩了房门,走几步到了桌前,一眼瞅见镜中人影,却是一身男装,不由怅然,一手把扇子搁在一旁,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撑着额头,想起身处境地,把方才一腔心思都化作一声叹息。她正想心事,却听得房门响动,仿佛外头有人叩门,只得收拾心情,起身到了门前:“外头是谁?”那人停了半刻,方才唤声:“九儿。”九儿听声音是德生,便不开门,只淡淡道:“原是大师哥。有什么事,请说。”
却说德生自伤了九儿之后,叫沈墨卿一顿好打,将养了数日方能起床,沈墨卿不耐烦等他伤好全,立逼着他出去,德生无可奈何只得挣扎上台,行动之间难免疼痛,已是一苦。再则,那顿打为何捱的,到底大伙儿心中都清楚,都觉他心狠,也怕他日后对己不利,因此上瞧他的眼光便与以往不同,人人都避着些。那福儿虽还同他一处住,到底也介怀此事,言语间难免有些嘲讽,是以日子甚是难捱。德生不恨自己心思猥琐,把一腔怨气都撒在了海清儿身上,恼她挑唆生事,又怕九儿从此记恨,再不与他说话,想着要赔礼,因赵飞卿曾撂下话,不许他去罗唣九儿,到底有些怕这个师叔,心内发虚,不敢前来,每日只在院门外徘徊。
今儿正在院子外头远远瞧着,恰叫他瞧见姬琅琊与九儿说话,眼见得九儿脸带朝晕,神态婉转,虽则千娇百媚,偏这样一种风情却是对着那姬琅琊的,早打翻了一缸子醋在内。又想姬琅琊是宰相公子,人又生得风流温柔,想九儿也是贪图他富贵俊俏,是以不把自己放在眼中, 又转生怒气,倒是有了来找九儿的气势,一鼓作气到了门前,待要拍门,却见沈墨卿领了个小厮来,不敢叫沈墨卿瞧见,只得闪在一边冷眼瞧着,那小厮却是姬琅琊遣了来送九儿礼的,虽不知是什么东西,却见九儿收了东西,更是添了气恼,待人去了,便过来拍门。
他本一肚子酸气在内,待听得里面九儿应声,声气清扬婉转,先自软了心肠,把方才一股子酸气抛在了九霄云外,脸上已然堆砌起一脸的笑来,出声应答,却不料九儿只隔着门同他说话,便把方才那一肚子气又勾了上来,冷笑道:“我也知道,你素来仗着自己生得好,又在师父师叔跟前得势,眼高心高的,从来瞧不起人,倒是我自讨没趣。”九儿在内听了,也冷冷笑道:“师兄说胡话了,班内哪位师兄弟我不是一样相待的,何曾分过高低了。你这罪名,恕我不领,也担不起。”德生叫九儿拿话一堵,更是恼怒,不免提高了声音:“好歹我也是你师兄,你就这样隔着门同我说话,日后同台唱戏,你也隔着帘子不成?便是我从前做错了,师父罚也罚了,打也打了,你还待怎地。”九儿听他言语之间毫无悔意,便也把火勾了起来,冷笑:“这不劳你操心,请回。”德生见九儿似有决绝之意,顿时慌了,把门拍得山响,道:“好九儿,是我混账,不该乱说话,要打要骂都由得你,只求你别恼我。”九儿哪里肯理他。
德生正在这里扰攘不休,正巧小楼走了来,忙过来挡在门前,冷笑道:“大师兄是伤口好全了吧,就敢忘了沈师父赵师父的话。你只管在这里吵,把门拆了更好,待我去请了沈师父来同你评理。”德生不敢十分得罪九儿,却不把小楼放在眼中,听她话说得激烈,便把一肚子气都撒在了她的身上,抬起手来就是一拳正打在小楼肩上,小楼哪里站得住,向后跌去,坐在地上。德生还不罢休,又骂:“你个小娼妇,整日里同福儿眉来眼去,打量班里人都是瞎子。自己?贱淫?也就罢了 ,还教坏九儿,害得她如今只想着雀儿往高处飞,早知今日,当日就该让你随着海清儿去,正好夜夜做新人,也免得你寂寞。”伸手还要打。
九儿在房中听得真切,见德生说得不堪,也是大怒,把门一开踏了出来,正见德生扬手要打小楼,忙上前拦住了。德生见九儿出来了,也不敢再动手,向旁走了几步。九儿先把小楼扶了起来,立起娥眉,指着德生道:“你在我房前就敢打我的人,还满口子说些混话,当我是什么人。我若同你纷争,我也和你一样混账了,咱们就一起去师父那里评个理。若师父派我的不是,说不得我给你认错,若是师父派你不是,你方才打了小楼几下,我尽数还你。”说了扭身就要往前头去。
德生见九儿连眉梢也立了起来,显见得认真恼了,又想师父本来就偏疼九儿,吵到师父那里去,她定然是可爱可怜的,惹事生非的必然是自己,挨骂是好的只怕又要捱罚,再不敢强硬,只得拉下脸来 紧走几步拦在九儿身前:“好九儿,我赔罪,原是我多灌了几壶黄汤,醉了,冲撞了你,都是我的不是。只是我便是有千般不好,你也细想想,打咱们进了一个班,我对你怎样?你就念着往日情分,饶了我这次。”一面说着一面频频作揖。
九儿冷笑:“你喝了酒就好妆疯了?小楼有什么不是,你就说那样的话辱她,还打她,敢情喝了酒就好没王法了。”德生本也是聪明人,听九儿话风,也不是全呜转圜余地,忙过来给小楼赔罪,又说:“姑娘若是不解气,只管打还我,我断不敢闪避。”小楼本来正哭,听了德生的话,照着他脸上啐了口:“你不用赔罪,我生受不起。”又握着脸哭。
德生见小楼不理他,九儿还要往前去,唬得慌了,忙紧走几步又到九儿面前,哀求道:“好九儿,只为我上次一时糊涂弄伤了你的脸,叫师父一顿好打,险些把腿都打折了,你再去一告状,说不得我又要捱一次打,你就忍心看我受罪。好歹饶了我这次,再不敢了。”九儿听他说得这样可怜,倒不好再穷追了,转看小楼,德生又过来给小楼作揖赔罪,说了许多好话。小楼一行擦泪,一行恨恨道:“今儿我暂且饶了你,若是你日后再来啰唣九儿,咱们一起到沈师父面前评理去!”德生连连称是,又向两人做了个揖,灰溜溜去了。
小楼见德生去远了,便向九儿道:“九儿,有句话我同你直说了,你可别嫌着我多事。”九儿笑微微道:“你说就是了。”小楼还不放心,拉着九儿回到房中,把门掩了,方道:“我因想着,你平日里同德生演的都是才子佳人的戏码,常常在台上做夫妻的,这等假凤虚凰的戏演多了,你又生得这样。他自然有了混账想头,才闹出这许多混账的事来,如今倒得想个法子和他疏远才好。”九儿笑道:“我正要同你说呢,他那样糊涂,我再不知避嫌,岂不是和他一样混账了。我正盘算着趁如今因伤歇着,好好练几出刀马旦的戏码来,到时便是同台,也没有那样的戏了,省多少事。”小楼笑道:“这样甚好。可是我急糊涂了,你这样一个聪明洁净的人,哪有不知道忌讳的。只是沈师父那边,得想好了怎么说呢。”九儿轻哼了声,笑道:“能赚银子的事,师父自然是肯的。”
到了晚饭时分,九儿便往前头吃饭的屋子里去。因自九儿伤后就再没和师兄弟们一通吃过饭,都是叫厨下另外做了给送到房中,是以今儿九儿一踏进门,不独那些师兄弟连沈赵二人也吃了一惊。旁的师兄弟还好,独有一旁的德生连颜色也变更了,暗想:莫不是她是想想终究气不过,来找师父告状的,要师父狠狠罚我不成。他心上慌张,只顾瞧着九儿。
九儿行到沈赵二人身前,依着规矩行礼。沈墨卿跌足道:“你这孩子,脸上还没好全,怎么就跑出来了,晚上风大又凉,仔细吹着了,倒白辛苦了那些日子。”一面拉着她,不叫她跪下来。赵飞卿笑道:“九儿虽素来沉静,到底才多大,又是寻常走动惯的人,关了这些日子,还不憋坏了她。难得今儿冯先生吐了口许她出来走动,自然是呆不住了。即来了,就一块儿坐着。”就让人给九儿搬椅子盛饭来。
九儿径自在沈赵二人跟前跪了下来:“九儿今日来,是有桩事情要请师父师叔答应。”沈墨卿笑道:‘什么事,你且起来说话。“一面伸手去搀,九儿把身子侧一侧,避开沈墨卿双手:“师父若是不肯答应,九儿不起来。”这话出了口,众人都是吃了惊,知道她虽待人冷淡,倒不是那起恃宠生娇要东要西的人,今儿这样忽然开口,不知她要做什么,都放下筷子,竖起耳朵来听。
却听九儿道:“九儿前番唱《辕门射戟》失了手,虽说是有人做了手脚在先,到底也是九儿不仔细,上台前不曾查过家什,若查了,也不会叫人称意。”德生听在耳中,只觉得脸上仿佛挨了两掌,火辣辣的疼,又觉得师弟们都冷眼瞧着自己,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好钻。又听九儿道:“九儿自己丢了人事小,倒是带累得云卿班叫人瞧了笑话去,九儿甚是有愧。”
沈墨卿笑道:“听这话,你要再串次戏,找回场子么?”九儿道:“若是再串武生,不过是补了前头的过子罢了,也不过那样。九儿想的是,唱刀马旦。”
沈墨卿听了倒也欢喜,暗想:一来生串旦的戏码已唱过了,上次叫德生弄砸了,多少人笑,好容易这月余大伙忘了,何苦自己再提;再则她原是头挑的正旦,论扮相唱作,这京城里再没比她强的,忽然唱出刀马旦岂不新鲜别致,又不脱本行,比旦串生更有把握些,唱好的,足可以把前头的过子接揭过去,这丫头果然聪明机灵。
因此上满脸堆笑:“好孩子,我知道你素来不肯服输的,这也是你招人疼的地方。你有心争这口气,师父又怎么肯辜负你。”一面说着,又要去拉九儿起来。 九儿抬了头看着沈墨卿:“九儿说的是自今以后,都改做刀马旦了。”
沈墨卿听她这样说,把手一松,指着九儿道:“糊涂!不说旁的,你师叔是武生,年少时为了练功,吃了多少苦,身上带过多少伤,你再看你德生师哥,他又受了多少罪,刀马旦比之武生是一样的,我不说旁的,只那身大靠,十来斤重,穿在身上就累死你,你身子骨又弱,哪里吃得住这种辛苦。快别做这样混账想头。”九儿仰起素脸,把双眼牢牢看着沈墨卿,道:“师父又怎知九儿不能?”
沈墨卿冷笑:“你是我养大的,你能不能,我岂会不知道。再则,你唱了刀马旦,正旦岂不是出缺了,横竖我是不会答应的。你起来”赵飞卿眼见九儿还要再说,忙过来先把九儿拉住了,道:“你这孩子,好没规矩。凭你有理也不能同师父顶撞。你再跪着,岂不是故意同你师父赌气,先起来再说。”九儿只得住了口,站起身来。赵飞卿叫她一边站下了,又向沈墨卿笑道:“容我说句话罢。”
第 20 章
且说飞卿先倒了茶递在沈墨卿眼前,道:“哥哥且想,九儿虽有些小性,却是最稳重的,你我是瞧着她长大的,几时见她胡闹过?她既开了口,定是心中有数,如果不然,也不肯开这口。”沈墨卿也不接茶,冷笑道:“她胡闹得还少么?若不是她拗着性子要反串武生,哪里会生出这番事来。亏得脸没事,方能如此气硬。”说了,饭也不用,摔了袖子就走, 赵飞卿不料沈墨卿竟是连他的话也驳了,倒顾不得自己脸面,只忧心九儿面嫩,怕是脸上挂不住,忙转头看去,只见九儿站在灯下,一张素脸全无颜色,心上不忍,便上来扯住她袖子往门外拉。
却说戏班里那些小子们本都是爱生事的,此番瞧着赵飞卿神色不豫,倒不敢跟出来,只是自己背后议论。
却说连生见师父师叔都去了,方笑道:“该着。那九儿平日里仗着自己是角儿,连师父都要欺过三分去,,活该没脸。”福儿听了,往地上啐了口,骂道:“你个满嘴嚼蛆的,只是放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就你也配说九儿。”一面掳了袖子要打。连生也是个泼辣的,冷笑道:“你有嘴说人,倒是没演看自己。你处处护着那个兔儿爷,别是也动了什么花花肠子。”福儿见他说的龌龊,照着连生的前胸就是一拳,把连生打得往后退了几步 ,哎呀连声,又说:“你个兔崽子又打爷爷,爷爷叫你白打,也不活了。”抄起长凳往福儿劈头盖脑砸去,福儿手脚灵便,侧身让过,伸手抓住了凳子另一头,就往怀里夺,他们打得热闹,一旁的几位师兄弟只是起哄叫好,谁也不来拉一把。两人正闹做一团,就听得呼喇喇一片响声 ,众人唬了一跳,扭脸去瞧,却是德生把桌子都掀翻了,碗盘碎了满地,他也不瞧一眼,沉着脸往外头走。大伙儿见他脸色铁青,谁也不敢过去劝,眼睁睁瞅着他出去了。
且说德生出得门来,却见月色如洗,天上一轮月,满如圆盘一般,把个院子照得分明,远远就见九儿与赵飞卿站着说话。德生原也明白不该背后听人言语,只是知道九儿平时肯听赵飞卿的话,保不定便会把心事同他说,究竟忍不住,便悄悄掩过去,借一片树影遮住身形,要听他们说什么。
却听赵飞卿正劝九儿道:“你也休怪你师父,他拉扯着这一大班子人,都指着他要吃要穿,但凡开出门去,每走一步都是要银子的,难免思虑比人都多些。你休急在这一时,急也急不来,且你脸上的伤还不曾好全, 还需将养。待我候着机缘,再同你师父商量,总叫你得偿心愿。”九儿听了,只是把头点了几点.
方才在屋中,德生心中已料到九儿要转刀马旦,怕是因为自己听了旁人挑唆,伤了她的脸,女孩子家自然爱惜容颜,难免衔恨,故此闹上一闹,要煞他威风,如今师父即不肯,想来转头她也只得丢开手,以后还是一样的唱戏.再不料赵飞卿竟肯替她一力承担,去劝服沈墨卿,不免恨起赵飞卿多事来.
又听赵飞卿道:“你便真唱了刀马旦,想德生是文武生,你同他还是要对戏的。德生虽然不堪,该打的也打了,该骂的也骂了,我料他以后再不敢了,你莫怕他。他若再胡闹,你只管来告诉我,便是我镇他不住,好歹还有你们师父在.”却见九儿听到此处,把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却是粉脸一扬,娥眉一挑,冷笑道:”师叔过虑了,我不惹事,可也不是怕事的.”
九儿本来颜色就极美,月华下,容色略见迷离,反更增媚,便是说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只是到了此刻德生哪有心思鉴赏,心上便似叫人一把揪住了,又恨又羞,恨的是她不念半点往日情分,一意决绝,说起话来铁口银牙,字字冰冷,伤人的心;羞的是,只怕此刻班中上下人等都猜到九儿为何同自己决裂,日后哪还有脸面在他们面前充作大师兄,怕不被人戳着背笑。
德生看着赵飞卿同九儿一路走远,只握着拳不动,等两人去得远了,方才现身出来,他一腔的怨恨不敢对着九儿发作 ,全不想自己立心不正,把一团怒气都便迁在同他出这个主意的海清儿身上,暗骂:“都是海清儿那个贱人的主意,想她打小就混在歌肆酒楼中,做的是日日做新人,夜夜换新郎的下贱营生,一身的毒,把心肝也熏毒了,定是前番为着争小楼同九儿结了仇,便借我的手害她,我竟是上了这个恶当。如今害得九儿同我决裂,我若是咽下这口气,也不是男人。”想到这里,扭头就向外走,要去寻海清儿算账,却说他自顾气势汹汹往外头冲,却叫个人看在眼中,见他脸色铁青,不敢出声叫他,只是一路跟了下去。
却说德生一路而来,直到了锦乐坊跟前,气哼哼就要往里去,不料叫人一把扯住了袖子,一回脸却是福儿。福儿道:“师哥,你糊涂了,这种地方是有钱人消遣的地,哪里是我们这些人来得的,快些同我回去,若是叫师父师叔知道了,可是了不得的事。”德生冷笑道:“你竟敢跟着我,别拿着师父来吓我,你回去告我黑状,我也不怕,我今儿也豁出去了,横竖回去捱一顿打,你撒手。”一面往回夺袖子。
福儿素日也是个不省事的,听了这番话这也恼了,啐道:“放你娘的屁,我好心劝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竟还歪派我,老子什么时候告你状了,你今儿要不给老子说明白了,老子和你没完。”一面又将另一只手去抓德生的衣襟。德生本就有气,被福儿一纠缠,更是恼怒,竟是一拳劈面打了过去,福儿也是个身手灵变的,把头脸一侧让了过去,那一拳便落在肩上。福儿哪肯吃这个亏,抬手也往德生身上招呼,又骂道:“你个小妇养的,也敢打爷爷。”
两人在锦乐坊前就打在了一处。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正是锦乐坊前车马来往甚繁,又有些卖小食零嘴胭脂花粉的小贩支着摊在叫卖,原本就颇为热闹,这一见有人打架,便围上来瞧,渐渐便围了一群的人在看,还有叫好起哄的,竟把个锦乐坊的门也堵得严实。
正打得热闹间,就听有人一行骂着,一行把人都推搡开了,走进来一个是德生同福儿都见过的龟奴尹金,另一个却是面生。尹金见是德生哥俩,倒笑了:“德生小哥许久没来了,想是难得来了,怎么和你师弟打起来了,别是为了你们班那个兔儿爷争风吃醋吃到我这里来了。”德生本就是来寻晦气的,听得尹金言语下流,竟是影射着九儿,很不像话,便撇下了福儿,朝着尹金就扑了过去。
他人比尹金高壮许多,身上又有些功夫,这一下就把尹金按倒在地,照着他的面门就是几拳,边打边骂:“你个王八羔子,没祖宗的畜生,骂谁兔儿爷,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七分不像人,三分倒像鬼的贼样,你骂得谁。”他心中一团气,下手便没有轻重,不过几拳,便把尹金的面门打开了花,眼青唇裂,鼻血直流。
同着尹金一同出来的龟公姓羌单名一个寿字,瞧着不好,过来施展拳脚往德生身上招呼,也骂道:“你个混账行子,这里也是你个唱戏的闹事的地方,再不撒手,爷爷一根麻绳勒死你也就跟捻死只臭虫一样。”福儿虽同德生有气,到底是七八年的师兄弟,见那龟公打德生,上前帮手,也骂道:“你不过是白披了男人皮,见了□都得拜着的龟公,用你屁演赚些铜钱来买白饭吃,也吃比女人脱了裤子扯着嗓子换来的酒席强。要称爷爷,先振作了你裤裆里的威风再说。”几句话,说得满场皆笑。那羌寿头脸皆赤,指着福儿道:“好,你有胆色,你是好汉,有种别跑,给……我.等着。”撇下了尹金自己便往锦乐坊门里退,不一会又带了四五条大汉出来,人人手中握着棍棒。羌寿指着德生同福儿两个道:“就是他们两个,给我只管打,打出事来,自有咱们冯老爷罩着。”
福儿也素来是个不怕事的,见他们人多,却也不怵,先把帽子脱了,往怀中一揣,冷笑几声:“打量着你们人多,小爷就怕了。”眼瞅着棍棒落下来,一些儿也不避,反把头往上送去,一叠声让打,倒把那些打手唬住了,不敢下手,只把眼瞅着羌寿。羌寿往地上啐了口,骂道:“你个贼囚攮,死泼皮,你自己寻死,怨不得我。”一面抢过根棒子来,往福儿头顶直砸了下去。福儿却也不傻,真见棍棒打下来,往旁一闪身,羌寿的一棒子便落空了,棒头砸在地上,反把羌寿身子带得向前一载,福儿趁势在他后背踹了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不待他挣起身来,仗着身手灵便 ,闪到了羌寿跟前,笑道:“乖孙子,给你爷爷磕的好头。”羌寿气得颜色由红转白,爬起身来,往身旁的一汉子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你们这些鸟人,只晓得揩姑娘的油,卖弄一身力气,临到了一些用处也没有,倒不如养条狗,还能护主。”
那些汉子吃骂,恨福儿闹得太过带累了他们,都抡了棍棒上来往福儿身上招呼,只几下,福儿身上头上便捱了好几棒子。德生见了,也丢开了那尹金来助福儿,同那些人打在了一处,他们师兄弟俩身上虽然都有些功夫在,争奈赤手空拳,更兼他们人多,渐渐落了下风。
却说尹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先吐了几口血,血中带着几颗大牙,原来是叫德生把牙都打脱了,尹金深恨,也不回去料理身上的伤,过来和羌寿站在一处,叫嚷着往死里打。
这里打得正不可开交,早有好事的人跑去了云卿班,告诉了沈墨卿知道。直说德生福儿两兄弟为了锦乐坊的□争风吃醋,就在乐坊跟前打了起来。沈墨卿本就窝着气,正没处发作,听了这话,也不同赵飞卿商量,叫上了班里几个武生,赶着到了锦乐坊前,却见德生师兄弟和锦乐坊的打手打在了一处,眼见得棍棒齐飞,都往德生福儿身上招呼,生怕把他们俩打坏了,明儿唱不得戏,忙叫人上去搭手,那些武生听了沈墨卿招呼,只得上前拉人,德生福儿这才得抽身出来,只是早吃了亏,身上有衣裳挡着,看不出伤在哪里,头脸上两人都带着伤,福儿头上油皮破了好几处,滴滴答答有血挂落,眼角都青紫了,德生略好些,也是脸上带了伤,还好不曾破皮。两人过来见了师父,见沈墨卿脸色铁青,都吓得不敢说话,把头低着。
沈墨卿见他们这样,更是气恼,把鼻子里哼一声:“你们好大出息。”他到底是好颜面的人,不愿在这锦乐坊前打骂徒儿,甩了手要走,就听有人笑道:“沈班主敢是带了徒儿来给奴家锦乐坊的姑娘捧场么?”一回首却是海清儿站在门首,站在红纱灯笼地下,穿着大红绉纱的衫儿,露着雪白一抹酥胸,拿着汗巾子半掩着着口笑。
沈墨卿见他们这样,更是气恼,把鼻子里哼一声:“你们好大出息。”他到底是好颜面的人,不愿在这锦乐坊前打骂徒儿,甩了手要走,就听有人笑道:“沈班主敢是带了徒儿来给奴家锦乐坊的姑娘捧场么?”一回首却是海清儿站在门首,站在红纱灯笼地下,穿着大红绉纱的衫儿,露着雪白一抹酥胸,拿着一条洋红汗巾子半掩着口笑。
沈墨卿心中虚火上升,只恼德生兄弟俩不知廉耻给他生事,又不好当众反脸的,也只得堆起笑来:“海妈妈玩笑了,两个孩子不懂事,自家兄弟为了戏吵,倒也没甚么,实不该跑到外头来丢人,叫海妈妈瞧笑话了。”海清儿点了头,又笑说:“奴听说贵班娇滴滴的九儿唱戏失了手,把那粉扑扑一张嫩脸都伤了,只不知道现如今伤可好了没有,若是留下点子疤啊疮啊,倒是可惜了一个绝代佳人。”
德生把她气恨得不行,心中骂道:‘你个千人骑万人睡的□,果然是故意借我的手害九儿,我竟上了这个□的恶当,可恨今儿师父在,报不成仇了。’只是怕海清儿在沈墨卿跟前说破自己曾来过锦乐坊几次,不敢做声,咬牙在一旁站着。倒是福儿气不过海清儿说话恶毒,正要出头,叫沈墨卿喝住了,但见沈墨卿满脸是笑,道:“托赖祖师爷庇佑,九儿的伤倒是好的利索,说句托大的话,容色只怕更胜往昔,再过些时日又可以登台了,海妈妈即如此记挂着,多来捧场才好,才不枉你疼她一场。”他到底是聪明权变的人,历练又多,知道九儿伤了脸之后,一直不见人,外头传言甚多,也有说九儿容貌毁了的,今儿海清儿既递过了这个话来,自是籍机宣扬一番。
海清儿这里听着,不由把银牙紧咬,心中骂道:‘都说沈墨卿是只成了精的狐狸,果然不假,这当众一说九儿那小妖精容色如旧,待他重出山那日,只怕是天蟾楼的门都要叫人挤得破了。我倒是替他做了嫁衣裳。’她旧仇未去又添了新恨,脸上却依旧堆着笑:“果然是好事,九儿登台那日,奴定是要来的,只是给九儿捧场的座儿太多,怕是轮不上奴。” 说罢了,一双眼滴溜溜在德生身上兜了圈,又笑:“你这俩徒儿在奴门前也闹得忒不成话,知道的说他们年少气盛,不知道的,还当是和奴这里的姑娘有什么首尾,故此弟兄俩个在这里吃醋打架。可惜你来的早了,再晚来几步,倒是个现成的短儿捏在奴手中呢,日后他们若是再来胡闹,奴便两起子事儿一块儿到你跟前告状来,瞧你理是不理。”一席话直说得一旁瞧热闹的众人哄然大笑,把个沈墨卿气得脸皮紫涨,又不好当众破脸,只好把鼻子一哼,看着海清儿皮笑肉不笑:“海妈妈真好口齿。”赌气带了二人回去。到得家中,自是请出家法来,把二人狠狠训诫一番,,犹不解气,又要罚他二人在外头跪上一夜,不许睡觉,沈墨卿尚恨恨不绝,有十数日没好脸色对人。
这一折腾,班内人等便没有不知道的,再见了他二人,有胆子大的,当面就嘲噱一番,便是不敢当面笑的,背后也指指点点,饶是他二人素来是不肯在师兄弟跟前低头的,到了此刻也只得忍气吞声,装听不见。关起门来,却是你怨着我,我恨着你,自不待说。
却说德生福儿在锦乐坊前的这一场大闹,可说是街知巷闻,都当做了酒后茶余的谈资,说是云卿班的两个小戏子为着锦乐坊的歌姬争风。有明晓事理的,听过也就罢了,有那起子爱拨火添油的小人或是与云卿班旧有嫌隙的戏班子,不独四下传说,自己又编了许多香艳枝节添在了里头,传扬得十分热闹,连那些官宦公子也都知道了,做件新鲜趣闻来谈笑。
第21章
却说这话传在了姬琅琊处,他素来是个思虑周到,体贴细致之人,别人都当做了笑谈, 到他这里跌足叹息:‘了不得,我竟不知道那些人竟这样混账,九儿那样一个洁净人儿,素来自珍自爱,争强好胜的,偏她师兄弟这样糊涂,怕她不恼,更是外头话传得这样难听,与她声名也是无益,白白给带累了。’ 心上便不忍起来,要往云卿班去探视,正要出门,就见孙毓随身小厮孙秀来在门前,见了他便笑嘻嘻跪下磕了头:“小子给姑爷磕头,我家少爷来了,正在姑奶奶房中说话,姑奶奶请姑爷去呢。”姬琅琊与孙碧涟相见生厌,同孙毓也没甚好说的,只是孙秀来请了,倒也不好不去,只得道:“你且去,我随后就来。”
孙秀应了,又磕了个头,起身去了。姬琅琊见他去得远了,唤小卯过来,吩咐说:“你往云卿班走一遭,瞧瞧怎么着了。”小卯应了,返身出门,姬琅琊忽又道:“回来。”一头沉吟一头把手在桌上轻叩,半刻方道:“明儿再说罢。”说着打点起精神往后园去,小卯不知他如何改了主意,也不好问的,只得跟了上去。
却说姬琅琊到得一进得门,就见孙毓坐在上手,却是坐没坐像,大半个身子靠在黄梨木的雕花木椅上,见人来了,也不起身,只笑道:“姐夫来了。姐姐方才正说你贵客难请呢,断不肯来的,我说姐夫是温柔知礼的人,哪里就会这样无情,可不是一请便来,显见得姐姐冤屈你了,果然是女人的话,听不得。”孙碧涟原在主位陪着,见丈夫来了,忙立起身,姬琅琊听了孙毓的话,恼恨孙碧涟把夫妇之事告诉给兄弟听,全无分寸,只是不好当着人发作,却也堆不出笑脸来,见她站在一旁,故意的不理她,自己在主位坐了,说:“你如今倒有闲来看你姐姐。”孙毓笑道:“我在外头做生意,得了些好东西,不敢自专,专程拿来孝敬姬老爷姬太太同姐姐的。”孙碧涟见丈夫当着自家兄弟不给她脸面,心上有气,接话道:“我兄弟最是知礼的,哪次外头回来忘了老爷太太的,虽说东西不值什么钱,到底心意儿重,这些都罢了,他但凡见面便是三分笑,一些儿也不肯得罪自己人的。”姬琅琊知道她话中有音,不想当着孙毓同她纷争,只做不懂,拿了银屏送上的六安茶慢慢喝。
孙毓笑道:“姐夫平日也是论诗会友在外头走动的人,可听过个笑话不成?”姬琅琊听到这里,心上一动:‘怪道他来,还巴巴的要见我,莫非是为着那事。’脸上不露声色,道:“笑话多了,不知你说的哪桩。”孙碧涟一旁也来了兴致,侧过头来听。
孙毓道:“云卿班里头有俩个小戏子,不知为着什么,在锦乐坊外打得十分热闹,有人说是为着锦乐坊的粉头,也有人说是为了他们班内的一个人。这事街知巷闻的,姐夫真没听过?”孙碧涟听得云卿班三个字,便如同在她心上扎了一刺,早些日子,那个云卿班里有个小戏子伤了脸,他竟巴巴的遣了家医去瞧不说,自己竟也去了两次,十分上心,惹得婆婆私底下责她多次,说她不贤良,不知道劝诫丈夫。孙碧涟无可诉苦,心上早就怀恨,此时听说了,也顾不得孙毓在,冷笑道:“那等下九流的地方有甚好人,只会妆狐媚子哄人,便是打死也是活该的。”姬琅琊哪里听得“妆狐媚子哄人”这样的话,重重放下茶盏,冷笑道:“人家自做自吃,又不曾干犯你,那等咒着人,与你有什么好处,好歹留点官家小姐的体面尊重才是。” 孙碧涟又羞又急,涨红脸,站起身道:“不过都是些供人消遣的玩意儿,你竟当了宝。当着我兄弟的面为着那起贱民来说我,这便是你相府公子解元老爷的体统么。”深感委屈,不由掉下泪来。
姬琅琊骂完,心上便生悔意,道:‘我竟糊涂了,万不该当着她兄弟的面说她,反显得我目中无人,若他回去同岳父母一说,岂不是我的不是多些,。’正懊恼间,听孙碧涟出口顶撞,反成羞怒,正要开口教训,却听孙毓道:“姐姐说哪里话来。姐夫素来是个正经人儿,不像我似的胡闹,且又有银屏那样一个玲珑人在房中,哪里还会有外心。便是他有外心,人若知道他房中早有娇妻美妾,怕也不会理他了。”姬琅琊听到此处,正被说中要害,扭了脸去看着孙毓,却见他笑嘻嘻若无其事低了头喝茶的模样,便也笑道:“ 你也知道自己胡闹呢,只是别闹过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孙毓听了把头点点,笑:“姐夫这是教训我呢,倒是有些怕人。”一面起身告辞,孙碧涟擦了泪站起身,几番留他吃饭了再去都留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那孙毓出得门来却不是回家,一路到了云卿班住处,也不下马,只叫孙秀去拍门。应门的是个老儿,倒也认得是孙毓这个混世的魔王,唬了一跳,忙不迭的去请沈墨卿。沈墨卿听得孙毓来了,也是吓一跳,心道:‘从九儿伤后,他原也送了几样东西来,都叫九儿使性子退了回去,之后不独人不来,便是东西也不到了,我只当他生了气,不来讨这个没趣,怎地又来了,别是来寻事的才好。’心上想着,不敢多耽搁,整肃了衣冠,堆砌起笑脸来迎了出去。到了门首,见孙毓还在马上坐着,忙忙的长揖到地,又过来亲自牵马笼头,服侍孙毓下马,笑道:“再不料今儿贵客降临,小人不曾原接,怠慢之处,还请公子见谅才是。”
孙毓也不理他,把马鞭子扔给了孙秀,自己大步走了进去,沈墨卿见他神情不豫,唬得不敢再说,碎步跟在了后头。到了园子里,沈墨卿要请孙毓往屋子里坐,孙毓只做不闻,在院里一只凉凳上坐了。沈墨卿见他坐下了,又叫人去泡好茶来,又要人去喊九儿,孙毓止道:“德生福儿在哪里。”沈墨卿本以为孙毓是来瞧九儿的,再不料劈面就问德生福儿二人,不敢耽搁,忙使人去唤。
却说德生二人这些日子来叫沈墨卿训得怕了,一听得前面呼唤,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又不敢违拗,只得忐忑前来,还没走在跟前,就见园中坐着一人,身穿一领青色松花吴绫袍子,白生生一张脸,却是孙毓,对瞧一眼,虽是诧异,心上倒微微一松,过来在孙毓眼前,齐齐跪倒。孙毓先瞅瞅二人,又看沈墨卿一眼,道:“我有话问他们,这里不用你伺候。”沈墨卿不知就里,却也不敢问,只得应声退开。孙毓又笑道:“沈班主,我比不得我姐夫,凡事讲些虚礼,倒把自己拘住了。若说不讲理,怕也没几个比得过我去。你若是不怕我恼,大可在左近听着。”沈墨卿叫孙毓点破心思,把脸一红,连称不敢,果是老老实实退出老远,又禁令旁人也不许进院子。
又说孙毓先把德生福儿二人瞅了好一会,方笑微微道:“你二人如今倒是声名显赫,令人刮目相看。”德生福儿二人听他出言嘲讽,都把头深深低了,不敢出声。孙毓又道:“外头说的话,我很不信,你二人都未出师,哪里来的余钱就往粉头处扔,其中只怕别有内情,到底为着什么,且说来我听。”
福儿本一直伏在地上,听孙毓这样说,他本无愧,当下便把头抬起回道:“公子明鉴,小人是瞧着师哥气哼哼出门,打量着好歹兄弟一场,怕他在外惹事吃亏,故此一路跟着。不料他竟要往锦乐坊里去,小人想着,师父是不许咱们往这些地方去的,叫师父知道了怪他,故此上去拦着,不料他反把好心当做歹意,将小人打了一拳,小人咽不下那口气,正同他撕打,后来锦乐坊的忘八出来,说话不干不净,扯上了九儿,我和师兄气不过,才与他们打起来。实情便是如此,再不敢欺瞒。”孙毓听了,又转向德生,拿扇指着他:“我料你也没钱去孝敬锦乐坊的粉头,你气哼哼过去,怕也不是去寻乐子的,你倒是去干甚么?说来我听,若是说得不尽不实,自家小心些”德生听他那样说了,更怕会翻出从前之事来,没有他的下场,只管低了头伏在地上,一声也不言语。
孙毓见他不开口,便明白了几分,冷笑道:“我知道了,想必是那个粉头一直怀恨,自己不敢动手,借你这个蠢人的手出气,却叫你吃了暗亏,如今你翻想明白了,要去讨个道理来,我说的可是?”德生虽怕孙毓,也不过是因着他是相府公子,有财有势,不敢得罪他,论真心颇有几分看轻他,想着若是不是他出身好,也不过是个街市混帐罢了,哪里有什么出息,此刻听他如亲历一般点破他的心思,唬得脸都白了,把以前轻视的心都丢了,刷的把脸抬了起来,把一双眼直直看着他。
孙毓原也是猜测,见他如此,便确信了,怒到极处反笑了,站起身来,走在德生跟前,把脚去踢他:“王八羔子,才出毛的畜生,下三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什么腌趱物儿,就敢起那样的心思,便是天容你,也得问我答应不答应。若不是瞧在九儿面上,皮早揭了你的,还容你到今日。”他脚头甚是沉重,踢在身上,甚是疼痛,德生又不敢避,只得把手护着头脸,所幸孙毓踢了几下也就罢了,不曾下死手。
孙毓道:“去唤沈墨卿来。”那孙秀应声去了,不一会子沈墨卿便来了,老远便堆着笑脸道:“公子唤小人有何吩咐?”孙毓闲闲道:“这个东西很不成话,蠢且罢了,心思又狠,他是你徒弟,你打也好放过也罢,都由着你,只别叫我听见他再惹出什么事来。”沈墨卿听了这话,便知他是为了九儿来的,听见他这样吩咐,应声不绝,躬身亲送到了门外,服侍着上了马,眼瞅着走得远了,方折回来,一进院子,也不叫二人起身,先着人请赵飞卿同九儿去他房中等他。吩咐完了,方转向德生福儿二人,把脸一挂,从鼻子里哼一声:“你们打量我是好性儿,都欺着我,且不理论。那孙毓孙公子什么性子,有名的魔头,你们不怕他,尽管放宽了心混闹,要讨死也由得你们。”骂完了,跺脚便走。
福儿听了不忿,埋怨德生道:“都是你惹的事,我也劝你不要去锦乐坊,你偏不听,如今反带累我挨骂,算什么事。”德生本就含羞带愧,叫福儿一说,一腔怒火都散在了福儿身上,开口骂道:“你个兔崽子,你整日往九儿那边跑,别当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那个小丫头只知道羡慕人家富贵,心高眼刁,班里除了师父,师叔,她还怕过谁,连九儿都叫她带坏了,一般的目中无人。 那样一个人如何看得上你。我劝你趁早丢开手,省多少事。”
却说福儿虽是个无赖撒泼的主,却是有个好处,若是你待他以诚,他便是把心掏给你都成,他年少时也曾嫉妒沈墨卿偏疼九儿,常寻她是非,不料九儿反肯以诚待他,故此慢慢把心扭转了,以自家嫡亲兄弟相看,又服九儿聪明清高,更存着几分尊敬。别人传说九儿是女孩子,他都不肯信,咬定是人诬赖九儿。自九儿执意买下小楼后,两人走得甚近,班里背后便有不三不四的说话,若叫他听见,必定撕闹一场,如今听德生也这般说,大怒,啐道:“放你娘的臭屁,你这张臭嘴也配说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嘴脸,九儿是自家兄弟,你也下手去害他,一肚子的狼心狗肺,什么玩意。”气冲冲扭头就走,德生叫他骂得恼了,待要追上去理论,却看福儿竟是往西厢去的。师叔赵飞卿就住在那边,想他当年也是个炮仗性子,不然不会叫人打折了腿,如今虽说温和体谅,威风犹在,到底不敢惊动他,只得忍气吞声。
又说沈墨卿回到自己房中,赵飞卿同九儿早到了,九儿见师父来了,就要过来要磕头,沈墨卿忙拉住了,笑道:“好孩子,我你上回同师父说的话,师父仔细想了,原也是你自己好强争气,不肯叫人看低了,我若不答应你,叫旁人知道了,倒是我这个做师傅的不近人情,不许徒弟学好了。”九儿听他口风陡转,心上甚奇,不由抬了头看他。沈墨卿但见她眉若黛染,眼若含情,唇若施朱,雪白脸颊上只余细细淡淡一道红痕,料不久也必消褪无踪,依旧是如花美眷,神仙品格,极是欢喜,笑道:“明儿起,你便好好跟着你师叔练功,也做几出好戏来给人瞧瞧,不枉你那些师兄弟背地里总说我偏疼你。”九儿听他应了,甚是欢喜,恭恭敬敬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道:“九儿不敢叫师父失望。”沈墨卿笑嘻嘻点了点头,便令她去了。沈墨卿见九儿去了,向赵飞卿笑道:“偏劳你了,别的也就罢了,可别叫她伤着,她再有个差错,你我都有担不了的不是。” 却是赵飞卿连日也曾劝过,沈墨卿只是顾左右而言它,坚不肯吐口,今儿见他忽然松口,也是一肚子疑问,又不好问的,只得满口答应,自去准备不提。
各位道沈墨卿为何会翻转主意,却是方才孙毓那番话叫沈墨卿惊觉。想九儿那样一等一的一个美貌,德生日日同她在台上假凤虚凰,难免有些见不得人的想头,他又是个莽撞性儿,再惹出什么事来,旁的且不去说,只孙毓这边,便的泼天的祸事,保不齐自己一家一当都折尽在里头。再则如今九儿年岁即长,她要唱刀马旦想来也是个避嫌的意思,莫若先应了她,做个人情,凭她将来落在谁的手上,得势不得势的,见面都是个情分,故此改了主意。
赵飞卿每日领着九儿学戏。虽说九儿把个正旦唱得如流水行云,妩媚端正,在刀马旦上到底是新学乍练,时间又紧迫,说不得咬着牙苦撑,每日踢腿、飞腿、旋子,腿脚上的功夫一样样练起来,又要耍花枪练对打,赵飞卿平日看着最是宽厚,督着九儿练功的时候,一些儿也不慈悲,虽不至于打,也是略觑着一点错处劈头就骂,全不似平日温和长者模样。
九儿也是个争气好强的,一声也不吭,错了便重来,练好了才罢。到了晚间回到自己房中,整个真跟打水中捞起来似的,一坐在椅子上就懒得起身,练花枪又把双臂酸软了,连吃饭拿起筷子手都在抖。一同吃饭的连生等师兄弟瞧她这样,多有在背后笑她自讨苦吃的。就连沈墨卿见了,心下也是暗伏她肯吃苦,又叹赵飞卿也真狠得下心去逼。
却说赵飞卿即有心教,九儿又上心学,一晃月余,竟是学了四五出戏在身上。沈墨卿知道了,也自欢喜,便与那段去之商议要寻个好日子,安排九儿登台,
第22章
却说九儿伤后,她那些座儿又不知她伤得怎样,原也可勉强忍耐,偏沈墨卿在锦乐坊前之说九儿容颜尽复旧观,只怕更胜往昔,这话口口相传,从前捧玉梨娇场的那些座儿,想起她那一副慑人魂魄的花容月貌并幽咽婉转声腔来,来哪里还忍得住,都往天蟾楼去要看瞧玉梨娇唱戏,偏不见挂出她出演戏码的水牌来,几次催逼段去之也不可得,正在恼怒,这一日,天蟾楼忽地挂出水牌来,开场戏是五福班的《鸳鸯错》中轴乃是《牛郎织女》大轴却是一出刀马旦的戏文《樊江关》,唱樊梨花的的赫然便是玉梨娇。
这水牌一出,满城俱惊,略懂些行的都知道,这刀马旦唱作俱重,比之从前的正旦,身上功夫吃重上许多,别的且不说,只那一身大靠,便数十斤重,玉梨娇那样娇滴滴一个人儿,如何吃得消,还不压坏了,都替她捏一把汗,只怕她坏了一世名声,也有看轻她,料定她必定砸了场子的,只是无论心思怎样,都不甘心不去瞧戏,是以不到午时,已把个天蟾楼挤得满满当当。却不料那水做的一般的人儿把一场《樊江关》唱下来,身段做派洒落自如无一不美,且三十余个旋子一连串打下来,已是彩声雷动,哪知她舞完了,行腔吐字依旧如往昔,幽咽婉转字字珠圆,丝毫不见气促,楼上楼下那些座儿怕不把手掌也拍红了,身上带的银子戒指宝环玉佩恨不得统统拿来赏了她,都道这个玉梨娇着实是祖师爷赏饭吃的,身段唱功着实了得,且又生了副夺人魂魄的花容月貌,旦行之中,谁敢越过她头去。
却说沈墨卿自应了九儿之请后,一直提着的心,九儿在台上唱,他便在一旁的入相门后掠场,只怕她有个闪失,直至满场彩声,赏戏之声不绝于耳,方把心放下来,知道她这一场下来,声名更胜往昔,喜心翻倒,笑嘻嘻接着九儿下场,道:“好孩子。终究没有白辛苦一场。”巴巴的亲送她去小隔间,一壁叫人快去泡茶来给九儿润嗓,又差人往松云楼去买顶好的细作点心来给九儿充饥,又责人怎么不去打水来给九儿洗脸,十分忙乱。
沈墨卿正支使人间,布帘子一挑,踏进一人,却是段去之。原是段去之虽挂出水牌,也着实的不放心,怕九儿唱砸了连累自己天蟾楼招牌,此刻但见九儿一鸣惊人,也是欢喜之极,一路笑到后台,拉着沈墨卿的手晃了晃道:“怎么就叫你拣了这个宝去,京畿数地的旦行中她若自居第二,怕没人敢越过她头去称第一。怪道其他班子恨得你眼内出火。我亏得是戏园子老板,若我也领着戏班子,怕不也嫉你入骨。”沈墨卿眼瞅着外头座儿赏戏的事物一样样流水样送进来,满满堆了一桌子,再吃段去之一奉承,混忘了今夕何年,把双眼都笑没了,回去之后真把个九儿玉梨娇当宝贝一般贡起来,凡事不许人违拗她。又因九儿连月来辛苦,把个脸盘子都瘦尖下来,瞧着瘦生的可怜,是以沈墨卿叫厨房里小灶另用心细作了精致小菜,专送到九儿房中,不叫她出来吃,又对人说:“不是我抬举她,难得她生得这样单柔,又这样用功,怕她把心血用亏了,到时候病了,叫别人知道了,当我们云卿班只晓得用人不晓得体恤人,你们若同她一般好强争气,我也一样抬举你们。
他虽这样说,人心到底是不平的,云卿班上下人等,有怜惜她又得唱又得练,很是辛苦,该着她受用些的,也有不服的,只是碍着沈墨卿同赵飞卿压着,没人敢说什么。倒是九儿忒般小小年纪,吃着这样的奉承,倒是淡淡的,一些儿也不见张扬得意,一样进退有度,班里有些老成人儿说起来,暗暗称许。
话说姬琅琊同孙碧涟口舌之后,一直在书房住着,又再同孙碧涟纷争,是以多日没出门,到底不放心九儿,想着上回见面,脸上的伤还不曾好全,便遣了小卯去打探。不料小卯出去一番 来回说,玉梨娇如今不唱正旦了,改做刀马旦,想是太辛苦了,人瞧着比以前瘦生了许多,瞧着一个指头就戳得倒似的,只是戏文唱得实在好,如今满城都是夸赞的。姬琅琊只听得人瘦了,心下只是暗恼,恼的是九儿自己太逞强,事事不动强动,不肯落于人后,白叫人担心。当下哪还坐得住,对父母妻儿只推说与书友相会,带了小卯就往云卿班去。
到了云卿班下处,沈墨卿知道他心思,又知他素来是个脸皮薄的,不好自己张口,悄悄地差了长喜去唤九儿来,自己陪坐在一旁,挑着无关紧要的话说。却说九儿哪里知道,巴巴的跟了长喜到了前面厅里,才一进去就见姬琅琊站在那里,一脸惊色地瞧着自己,四下一瞧沈墨卿竟是人影也无,情知上当,欲待退出去已是迟了,只得站下,唤了声:“姬公子。”沈墨卿去唤九儿来,姬琅琊原也不知道,此刻见人俏生生站在眼前,哪得不喜欢,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只好瞅着她笑。
九儿叫他瞧得不好意思,面上微红一红,扭了头道:“你瞧我做什么。”姬琅琊自以为是心思刚强的人,在儿女情上淡泊,不知怎地,每见了她都忍不住欢喜,只怕她走,挣扎许久终于想出话来,笑道:“你脸上的伤都好了。”九儿微微笑道:“还多亏得冯先生医道高明。”姬琅琊见她一笑,色如娇花初绽,明媚照人,只是人果真瘦生了许多,下颚尖尖的,倒越发显得一双秋波水汪汪的动人,心上又是喜欢又是忧心,失口道:“你怎地瘦成这样。”九儿听了,斜睨了他眼,粉颈低垂了,只不说话。姬琅琊叫她睨了一眼,见她秋波闪处,似怒似笑,说不出的娇媚可人,只觉得一颗心都酥了,柔声道:“你好歹也保重着自己的身子,累坏了可怎么是好。”又道:“上回来不知道是你芳辰,仓促不及备礼,那扇儿原是我亲绘,你可别嫌简薄。”九儿听他点破芳辰二字,便知他什么都知道了,当真羞不可抑,把个粉面红得透了,羞到极处反成薄怒,啐道:“什么芳辰,混说什么,我统共不知道。”转身便走。
姬琅琊本想了许多话要对她说。一见她生气要走,哪有不急的,两步一跨赶在她身后,伸手去拦,却正抓着九儿一只酥手,耳中只听得九儿倒抽一口气,拼命把手夺了回去。姬琅琊只当九儿还在恼自己莽撞,正要赔礼,一眼瞥见九儿花容失色,水汪汪凤眼中竟是要滚下泪来,又见九儿把个手护在胸前,竟是吃痛不住的模样,不由慌了手脚,上去几步要查看,九儿只是不肯,一路往回退,不由急道:“叫我瞧一瞧,可是叫我抓疼了。”九儿几时见过他这样张徨失措的模样,倒征住了,也不挣扎了,由得姬琅琊抓了自己手查验。
不看还则罢了,姬琅琊低目一瞧,顿时把火勾了起来。却见九儿一双尖尖松松玉手,当真如冰削玉雕一般,偏白腻掌心上新磨破了好几处皮,透着血丝,原来九儿被长喜唤来之际正在后园练枪,仓促之际,只换得衣裳,没留意手皮破了。姬琅琊看在眼中,心道:‘我只瞧在眼中都觉得心慌意乱,她一个娇滴滴人儿还不痛煞。’想到此节不由恼恨:“沈墨卿的心肠硬到这样,竟叫你伤成这般模样,我若不强作主张,你还不给我知道。”扬了声要唤沈墨卿来,唬得九儿忙道:“不干师父的事,原是我自己练枪不仔细。”姬琅琊哪里肯听,立意要替她出头:“你好好一个……孩子家,练什么刀马旦,分明是他不知道体恤,强逼着你,可怜你还替他说话。你休管,我自有主张。”又要唤沈墨卿进来又要差小卯回去请冯先生来,九儿实在是叫他闹得慌了,柔声道:“你且绕了我罢。不过破一些皮,哪里值得这样。又要叨扰冯先生又要责怪我师父,不知道的,当我轻狂成这样了。” 姬琅琊哪里吃得住她软声央求,早把方才一团盛气都丢开了,只委委屈屈叹道:“也罢,回去就着人给你送药来,你可记得擦。”
九儿因想着这些金疮药班中都是常备的,本欲推辞的,又不忍十分拂却他好意,只得勉强应了。姬琅琊见她点头,心上喜欢,不由笑了,九儿吃他一笑,反觉难以为情,把手抽回来,低声道:“我去了。”姬琅琊也不相强,亲身送她到门前,直到瞧着她走得没影儿了,也不同沈墨卿招呼,径自回府,自差人送药不提。
却说九儿去做了那刀马旦,反把正旦与那连生去演。这连生天生是个做张做势,乔模乔样的主,自做了正旦,每有座儿赏戏,必定亲谢,又放出手段来,不笑强笑,不说强说,做出百般娇媚样儿来讨人喜欢,陪酒也使得,陪唱更是本行,撒娇撒痴,只是努力奉承,倒也讨得不少人喜欢,便以为得上青云,摆出角儿架势来,衣裳头面挑三拣四,做了缎子的又想绸子的,打了簪子又要钗,倒也有座儿把来送他,连生更是得了意,满心以为自此可与九儿并肩,对师兄弟的嘴脸也与往时不同起来。这戏班子里多有尖酸刻薄之辈,如九儿般沉稳隐忍尚有人不服,见他如此轻狂,更看不过眼,便多在背后笑他,说如何做了正旦成了红角的,每日唱大轴的依旧是九儿,又说瞧他那五短身材,肥肿脸面,不上妆如何瞧得入眼,只不知那些座儿眼睛叫什么糊了竟捧他场,种种言辞,不一而足。他们在背后刻薄,全不知道避忌,本也有意叫他听见,一来二去果然传在连生耳中。连生素来忌恨九儿,听了这些话,便以为是九儿不服他,背地出忿语,又见沈墨卿抬举九儿,肯替她开小灶,衣裳行头,都不要她开口,件件都是新做的,更勾起前头种种旧恨来,心上恨煞,想要挫折九儿,只恨没机缘。
偏这日姬琅琊着人给九儿送药,叫连生知道了,自以为得了机缘,趁没人瞧见,故意走在九儿房前骂道:“什么阿物儿,拿乔作势的,不过擦破几块皮,便跟断手断脚一般,要茶要药,班中尽有,倒好像师父不给一般,巴巴的装腔作势问外人要,亏他平日还做出那些清高样儿来。也忒个轻狂了,不知道的,还当师父怎么刻薄他了。师父是个慈善人,不理论,我是瞧不惯的。”小楼听见了,气得不行,挽了袖子要上去同他理论,叫九儿拉住了。
九儿却有个呆主意在,她自以为立身甚正,人若是信得着她,便不会信这些胡吣,若是信不着她的,便不是一路人,自由得他们去,是以从不计较人说什么。小楼到底气不忿,背后埋怨她:“你这样忍气吞声,那混账东西不会当你是君子不同他计较,只当你软弱可欺,日后还会来欺你。若是我,当面啐他一脸,问问他自己是什么阿物儿,只会卖好献乖的货。”九儿反笑,道:“哪有这些气好生。我每日只不够睡,有同他口舌的,倒不如歇上一歇。”小楼见说她不通,也只得罢了,到底咽不下这口气,遇见连生也冷言冷语伺候,她是个口舌灵便的,福儿又每每相帮,几番交锋,连生都没讨得了好去,又被其他师兄弟嗤笑,自此更加怀恨。
小楼自以为给九儿出了气,却不知道这起小人最善记仇,睚眦必报,无事犯在他手还则罢了,若是有事犯在他手,或是叫他抓着了把柄,定然不会轻轻放过,非报仇不可,日后连生果然给九儿惹出祸来,险些断送九儿,这都是后话。
第23章
且说自德生来锦乐坊闹了场,海清儿本也怕她唆摆德生在九儿弓上作手脚一事传扬开去,别的都不怕,九儿那些座儿中,多有仗势凌人的,若他们生起事来难以善了,本担着心,不料十数日来风平浪静,只当德生不敢张扬,便把心放下了,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脂粉客中如花蝴蝶一般穿梭往来,不料十数日之后便不太平了。
这锦乐坊每日消耗的柴米油盐,鲜鱼活虾,新鲜蔬果不在少数,便有雇定的贩子日日清早挑了送至锦乐坊厨房,这一日日上三竿了,海清儿方起身,正在镜前梳妆,就听得龟奴尹金来报说,今儿送柴米油盐的一个也不曾来,本当以为是今儿早起有大雾拖延了时辰,不料延到此刻尚不见人来,再晚些便是午饭时节了,厨房里可用的菜蔬所余不多,怕是烧不出顿饭来,来讨海清儿示下。那海清儿掷了眉黛,冷笑道:“没用的东西,白养你们这群废物,他们既不来,你们就死等么,有银子哪里买不得东西,偏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先去街上买了,等那些人来送来了,一律打出去。”
不料那尹金去了半日回来报说,那些米行酒肆,一听得是锦乐坊要买,都要加价一倍,若是不答应便请往别处去,走了几家都是一样的口径,尹金自己不敢擅作主张,巴巴的回来讨海清儿的主意。
海清儿听了,也是吃了惊,若待不答应,厨房里已然支持不了,饭总要吃的,再则晚间还得供给孤老们吃喝,只得应了,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钱,这还罢了,买的东西,油里不知道混了什么,上好精细白米中加了沙子,现买的活鱼鲜肉,待回家开了筐一瞧,竟掺了一大半臭的,只用好的压在上头充数,厨娘走来告诉了海清儿,海清儿便把尹金喊来骂。不料尹金说若是他也曾嫌东西不好,不料他才说一句那些商贾便将他训一场,夺回货物不肯卖了,家家如此,实在无可奈何,把个海清儿气得仰倒,却也无计可施。
一日还就罢了,接下几日,日日如此,锦乐坊钱多花了一倍,东西只得一半。这还罢了,偏那些衙役差人又三天两头上门寻食,一会子说走失了人犯来查;一会子又是有人告锦乐坊买良为贱,来查对人口的,白日不来,又只挑锦乐坊开始上座之后来,常是搅得嫖客们兴致全无。这寻衅生事原是衙差们发财的不二法门,不料海清儿依着规矩把银子送上去,那些公人竟是眼角都不瞟下,反问个贿赂官差的罪名,把个龟奴抓进了大牢,着实打了一顿,关了几日才放出来。到了此时,海清儿方知得罪了官面上的人,叫人暗中摆布了。偏那冯官人又不在京,同那些龟奴粉头也商量不出个结果来,十分无奈。只得央相熟的孤老去想法子疏通,偏本朝制度严禁官吏嫖娼宿妓,她所能求者,也不过是些行商坐贾,哪知这些人也得了招呼,都不敢替锦乐坊疏通活动,只回说行不得,虽也有瞧在锦乐坊那些相好的粉头的份上,暗中周济些的,究竟不济事,把海清儿气个仰倒,也无可奈何。
锦乐坊叫人作弄了一事,花街柳巷间没有不知道的论理这些舞楼歌肆便是不同气连枝,也该存个兔死狐悲之念,谁料那海清儿平日为人不甚厚道,嫉富厌贫,最见不得人比她好,人若胜过她去,便在背后造出许多谣言来,是以一般的行家大多不喜她,这事儿一出,多少人暗中称快,竟没一个肯援手的,都冷眼瞧海清儿笑话。
却说那海清儿怕冯官人回来不好交代,只得费尽心思,勉力支撑,正心力交瘁间忽听得云卿班的玉梨娇改唱了刀马旦,都赞她扮相即美,唱腔又好,功架十足,竟是碰了满头彩。海清儿听了这些话,心焦忧虑上又添了重气,正恨恨不绝间,忽地灵光一闪,双手一拍哎呀了声,道:“我竟糊涂了,再没有旁人,定是她怀恨暗中害我。”
原是海清儿几次三番暗里偷害九儿,到底是于心有愧的事,如今有人算计她,她左思右想,做贼心虚,便疑心到九儿身上,暗想:'我摆布她,她未必不知情,且那个德生是叫她迷了心魂的,说不得要讨她喜欢就把我卖了。捧她的座儿中多的是官家子弟,名门少爷,她要是撒个娇儿,什么事办不来。'越想越是确信,越想越是忿忿,直恨得咬碎银牙,誓不与九儿罢休。
却说海清儿又打熬了数日,眼见入不敷出,实实支持不下,说不得只好拉下脸来往云卿班走一遭。沈墨卿同赵飞卿听得守门的来报说,锦乐坊的海妈妈来了,对瞧一眼,都道有请。不一会,那海清儿便妖妖乔乔走了来,但见她身着素衣下系玄色罗裙,也不簪花带朵,只插着几支银钗,打扮十分素净。沈墨卿一眼瞧见她身后跟着几个从人,挑着四色礼物,便知她是有事相求了,他也是个气量浅薄的,犹记着前朝在锦乐坊前遭她嘲笑一事,因道:“海妈妈怎生这个打扮,倒像是带着孝,可是府上有什么人故去了?”
海清儿本堆着笑,叫他一句话说得怔了,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正要变脸,又想自己有求与人,只得强忍下,又笑:“沈班主顽笑,我幼丧父,母亲改嫁去了,把我落在平康,四亲无着,六眷无靠,哪里就有亲人了。”
一面假意撒落几滴珠泪。
赵飞卿见沈墨卿刻薄过甚,倒有些歉意,因起身让座,又笑道:“海妈妈请坐。妈妈素来是个忙人,怎有空到此?”
海清儿巴不得有人问一句,忙笑道:“奴和九哥儿虽是为争抢丫头认识的,也算不打不相识,那样俊秀慈善的一个人儿,比之大家公子少爷也不差毫分,谁不喜欢。也不知道那个没天良的害她伤了脸,原早该来探视的,偏一直事多,竟就耽搁到今日了,如今听说九哥儿痊愈了,又改行刀马旦,声名更胜往昔,谁不赞她是个翘楚。我里备了小小薄礼,且偷个懒儿,把两偆事儿并做一处,即问了好又道喜罢。劳烦班主请一请九哥儿,我要当面道贺。”
说了,又叫人打开礼盒,计有鲜果肥鸭,四色彩缎,另有一盘白花花银子,约数总有百两。
沈墨卿听她啰啰嗦嗦一串儿,又是下请字又要亲贺,礼物又这样丰厚,想是有事求在九儿这里,哪里肯就这样遂她心意,故做为难:“不怕海妈妈笑话,九儿虽是我徒儿,我倒是亲生骨肉一样看待的,难免骄纵过了,便是我说的话,有时她也不肯听呢。今儿九儿唱戏累了,已经歇下了。怕是喊不来。海妈妈的好意,我替九儿先谢了,我们也没甚么好处到妈妈哪里,哪里就敢领妈妈的赐,还请抬回去,改日,我让九儿亲身上门致谢。”
赵飞卿也道:“海妈妈,论年纪,你倒是九儿长辈,怎好劳动你来贺她,这也不合礼数。若是叫同行知道了,倒是要说我们没规矩了。还是依着我师兄的话才是。”
海清儿听沈赵二人的话,更认定是云卿班上下串通了故意的难为她,暗自咬牙,面上还是堆着笑:“想是班主还在怪我来迟了,心不诚。又或是还怪我当日有眼无珠冲撞了九哥儿,若是为着这两桩事,更该请了九哥儿出来,我当面致意,又或是九哥儿不出来也使得,只烦请班主,赵老板引个路,奴自去。”
沈墨卿听海清儿说到这样了,倒也不好欺过头了,笑道:“哪里敢劳动海妈妈亲去。”
扭头吩咐长喜去唤九儿来。不过片刻九儿已到。
海清儿见九儿来了,因有事求她,心上虽恨,也不得不堆起一脸的笑,来上前道个万福:“数月不见,九哥儿真真愈发的杏脸桃腮,比之以前更妩媚风流了,活神仙一般的人物,奴见过的美人也不少,依我浅见,他们连九哥儿你的脚踪儿也及不上。”
九儿见把自己夸得那样,心中疑惑,再则,论年纪海清儿老大她许多,也不好受她的礼,因此上向旁走开几步,道:“海妈妈这是做什么?”
依着海清儿的本意,见着九儿就想上去撕扯理论一番,只是有事求着,只得假笑道:“我是个妇道人家,见识微薄,眼皮子又浅,听人一唆摆自己就没了主意,冲撞了九哥儿,原也该罚。只是我锦乐坊上下十几口子人,同九哥儿无冤无仇,九哥儿连素不相识的人都肯援手,就忍心断了她们的活路?些许微礼,只当是赔罪了,还请九哥儿高抬贵手则个,我日后再不敢触犯。”
九儿叫她这一番不伦不类,含刺带骨的话说得如堕五里雾中:“海妈妈说什么,怎地我一句也不明白?你锦乐坊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再则,海妈妈什么时候得罪我了,我倒是不知道。这些礼物我不敢领,请海妈妈带回去罢。”
海清儿只道她不肯认,把嘴唇一撇,冷笑道:“你我倡优本是一家,都是叫人消遣取乐的玩意儿,谁比谁高贵了?论理也该存个兔死狐悲之念,怎么反作弄起自己人?九哥儿你生得得人意,多的是贵家公子喜欢你,你撒个娇儿,什么事情办不来。叫那些商贾一起来为难我,不许卖东西给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你也须知花无百日好,人无百日红的道理。我劝你得些好意须回手罢,扯破脸大家不好看相。”
九儿叫她这一番混账话,气得颜色变更,道:“你满嘴胡吣,我只不懂,也不想懂。只告诉你休要糊涂了,当我是软弱可欺的么。”
海清儿见她口硬,更是恼怒道:“我也没靠山可仗势的,哪敢就欺你。九哥儿说一声,出动官府来辖制我也不过是寻常事,我若欺了你,怕不把我小命都收买了去。九哥儿,只是不要逼人太甚,兔子急了都咬人呢。”
九儿气得颜色雪白,指着海清儿道:“我竟不知道我这样了得,既如此,你以后可仔细了。”
说罢了,也不和沈赵二人招呼,甩了袖子便走。海清儿跳着脚指着她的背影千兔子万像姑的骂了一番,只忘记身后坐着沈墨卿。
沈墨卿当年很做了些侑酒承欢的勾当,如今海清儿骂像姑,已是把他捎带在内了,如何不恼,把桌子一拍,立起身骂道:“你个千人骑万人睡的粉头,上门来撒泼,也不打听打听,我沈墨卿可是好欺负的。莫说我们不知道你今儿所说何事,便是那事是我们做的,也是我们本事,你也是睡遍了男人的,就没睡着个可用的,就是个没本事的废物。若是我的主意,一把火烧了你的锦乐坊,谁耐烦同你顽这些。”
他这里骂,那边赵飞卿早按捺不下,几步走到外面,到了海清儿带的四色礼物跟前,那些挑担子的挑夫本是海清儿在街上唤的,见赵飞卿眉竖目横,哪里会来拦他自寻晦气,眼睁睁瞅着他把东西掀翻,瓜果碎了一地,四色彩缎尽数落在地上,瓜果碎屑同泥土都沾染在上头,眼见是全毁了,那银子更是滚得四处都是,少不得被那些挑夫藏过些。
海清儿见状索性撒起泼来,扯起嗓子哭喊道:“打死人啦。”
一头就往赵飞卿怀中撞了去,几下就把个发髻撞得散乱,又往门外跑,跑在门外头就往地上一坐,把发髻扯得稀烂,一面嚎啕大哭,一面述说玉梨娇如何仗着那些公子哥儿的势把她欺负了,她来讲理还叫赵飞卿打了。引得许多路人来瞧。声音传在里面,唬得沈墨卿同赵飞卿飞奔出来,喝骂她休要胡说,一面又不住向路人辩白。
海清儿哪里肯止住,跳起来指着沈墨卿又骂:“你当你什么东西,谁不知道。你当年也是个卖俏的像姑,卖□的东西,还教得出什么好徒弟来。玉梨娇那小贱货,仗着自己妖精一样的模样,旁的不会,只会勾引人,里头有多少脏事,我都懒待说。啐,那个妖佻样,细腰翘臀的,还不知道她到底是男是女呢。”
赵飞卿气得狠了,上来要打她,海清儿又叫:“大伙儿瞧瞧,光天化日的就要打要杀,我若是走慢一步,只怕就叫他们给害了。”
一面往人群里躲,一面又哭。
虽人只当热闹瞧,当中也有有良心的,出来劝道:“这位妈妈回去吧,在这里混闹,没的叫人笑话。”
海清儿冷笑道:“什么笑话,哭话,我一个锦乐坊都快叫玉梨娇弄没了,我还怕人笑话。谁不知道你云卿班有势力,相府公子都叫你们勾搭住了,怕不要了我的命。”
还是班里几个老人见闹得没法子了,都过来连劝带拽把沈赵二人拉了回去,把门关上。那海清儿还在门外嚣骂不休。
却说沈赵二人走回来就瞧见班里人都聚着,沈墨卿大怒犹自未息,因道:“你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散月钱还早呢,求死也容易,绳子刀子尽有。”
唬得大伙儿一溜烟散了。沈墨卿又怒冲冲向着长喜道:“九儿那小畜生在哪,把她给我捆了来。”
赵飞卿听得捆字,急忙喝道:“且住。”又向着沈墨卿道:“哥哥,你可是糊涂了?又干九儿什么事,你就要捆她?”
沈墨卿冷笑道:“若不是她惹的事,人寻她做什么?怎不去寻旁人。她要整治人,收拾得人翻不了身,那也是她能耐,如今事没做成,反弄得满城风雨,带累你我,这算什么。”
赵飞卿因劝道:“哥哥,你也知道海清儿素日为人,得罪的人还怕少了,哪里止我们一家,再则,九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这样的是非,她避都避不及,哪会自家招惹。不过是海清儿自己做贼心虚,疑心错了。”
说着,又把德生招认是海清儿唆使他在九儿弓上做手脚一节说了。
沈墨卿要到此时方知真情,不由埋怨道:“你倒是会做好人,只瞒着我一个。”
又说:“怪道那小王八羔子上回在锦乐坊前闹,想是醒悟过来自家叫人当了枪使。福儿同他素来是一个鼻孔出气,必也是知情的。”
说到此节不由又恨上:“我竟瞎了眼,选了这样两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来,亏得九儿脸没事,不然,我半生心血付诸东流。”
至此深恨德生。
赵飞卿见沈墨卿不做声了,便吩咐下去,海清儿在外头说的那些混账话只许烂在肚子里,谁要是传给九儿知道,必不饶他。沈墨卿听了,点头道:“可是我气糊涂了,倒是你周全。可恨我班里这些东西,哪个是好相与的,个个是人精,皮里阳春,其毒在骨,平日就多嫌着九儿得意,还不趁着今儿出气。吩咐的很是。”
却说赵飞卿虽也知道海清儿这一场大闹,引得那么多人来瞧,早晚街知巷闻,终究瞒不住,总会传在九儿处。这一番做作,于事无补,不过是想延迟一日是一日,竟是个掩耳盗铃的意思。只是想起海清儿这番胡诌究竟有损九儿清誉,不免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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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话说不上两月间,云卿班同锦乐坊之间连出纠葛,又是云卿班的戏子给锦乐坊的龟奴打了,又是锦乐坊的老鸨儿到处哭诉云卿班的玉梨娇撺掇了不知道哪家的公子少爷整治她。是人都爱说些是非,何况这样热闹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京城上下没有不知道的。有混账的就说,瞧玉梨娇那娇滴滴的模样,那脸儿白的,那腰儿细的,在台上唱戏,老远给你个眉眼都能勾魂,她要整治个人,不过是在相好的公子哥儿跟前撒个娇儿就完的事,也有不信的说,九儿连堂会都不肯出,哪里会去应承那些公子哥儿,不过是海清儿那老鸨子故意埋汰人。
九儿每日都要登台的,这些话自然传在了她那里,更有甚者,她在上头唱,下头就有人说难听的混话来调笑。沈赵二人听得实在难堪,都替她捏着把汗,只怕她受不住。却不料这个九儿倒像是练就了充耳不闻的本领一般,凭人怎样说,她依旧在台上载歌载舞,该怎样唱戏便怎样唱戏。便是有轻浮人问到眼前,也是不开口为自己辩白一句。
这会子连沈墨卿都忧心起来,私下同赵飞卿说:“这孩子心重,又是个受了委屈不肯说的人,旁的也没什么,我只怕她憋出病来。我瞧着她还肯听你的,你倒是劝她一劝。那些混账人混账话别往心里去。”赵飞卿点头,只是每见了九儿,那些话在唇边就是说不出,也只好吩咐着厨房里选九儿素日爱吃的烧了送去,暗自忧心不提。
原是今日水牌挂出的是玉梨娇要唱《东方夫人》头本,说的乃是瓦岗军将领秦琼攻打虹霓关,守将辛文礼出战,为王伯当暗箭射死,辛妻东方氏夫人为夫报仇,阵上擒获王伯当,因慕其英俊,促丫环作说客,降顺瓦岗寨,改嫁王伯当。
九儿唱罢了回到自己小隔间中,正要卸妆,便听得外头有人笑:“好个戴孝美人,果然是若要俏三分孝,东方夫人穿戴这素衣孝髻倒越发显得唇红齿白,好生可人怜的,诺,诺,休嫁那王伯当,随公子我去罢。倒也省得改姓。”
帘子一挑,进来的是新任兵部侍郎的公子,恰恰覆姓东方,单名一个澈字,二十余岁年纪,论面目倒也齐整,一双眼溜溜在九儿身上转,便像是蚂蚁盯着了蜜糖罐一般。
沈墨卿忙忙的跟在后面,陪笑道:“东方公子,且在外头宽坐用茶,容玉梨娇更衣卸妆,再出来同公子说话。”
那东方澈哪里理他,自顾在一旁衣箱上一坐,笑道:“美人卸妆也是一景,我还不曾瞧过娇滴滴的玉梨娇的真面目呢。”
又见九儿站着不动,笑道:“是了,玉梨娇这样的红角儿,怎好自己卸妆宽衣,岂不失了身份,原该有人伺候才是。罢了,今儿本公子也来伺候一回。”
说了站起身来,伸手要去搭九儿香肩。九儿脚下一侧,把身子闪来,沉下脸斥道:“你做什么,放尊重些。”
闪身就要向外走。
那东方澈冷笑道:“一个小兔儿爷,不过是个唱戏的,仗的谁的势就这样张狂,你服侍得别人便服侍不得我了?我劝你别太像意了。也来伺候我一回,省多少事。惹急了本公子,没你好果子吃。”
说着出手拦她。原是他曾多次唤九儿出堂会不遂,早有气了,如今听了外头的传言,认定玉梨娇服侍了别人,哪里咽得下着口气,再则,玉梨娇的扮相着实的可怜可爱,娇媚风流,每每叫他瞧着眼内出火,心中大动,故此今儿相强。
九儿哪容他沾身,见他手过来,一把擒住手腕,只往旁一扯,脚下顺势踢在他腿弯上,那东方澈便站不住脚,直直跌出去,等人站稳,九儿早甩帘子出去了。东方澈怎肯罢休,跳了脚的骂,又喝令自己带来的小厮家丁去抓玉梨娇。一旁的沈墨卿的见事闹大了,忙不迭上来赔罪,东方澈顺手给了他一嘴巴。外头段去之也知道了,一行使人快抬着轿子送九儿走,自己巴巴的走来劝,东方澈哪里肯听,见玉梨娇躲得没人了,便叫人“只管砸”
。带来的小厮家丁,听得这一声儿,七手八脚抢上去,翻箱子的翻箱子,倒柜子的倒柜子,把头面衣裳旗子靴子乱扔乱掷,德生福儿等人要上去拦阻,沈墨卿因怕把事闹得更僵,都拦下来了。暄腾了许久,东方澈这才罢休,冷笑道:“可不会这么完了,今儿晚上,我要请几位名士才子喝酒,就叫玉梨娇作陪吧。”
说了,方带着人去了。
沈墨卿见人去了,方着人收拾东西,可怜那些头面衣裳叫许多只脚踩过来踩过去,早稀烂得不成样儿,段去之瞧着也觉惋惜:“那东方公子也闹太过了,只是可惜了这些衣裳头面。”
沈墨卿把他拉在一旁道:“东西尚在其次,今晚的事,你瞧怎生是好?若是不叫九儿去,东方公子势必不肯干休。若是让九儿去,你也知道她脾气,断不肯从,若要强她,一则,姬公子也曾吩咐,不许勒逼九儿,再则,孙毓那个混世魔王,更不是好惹的,若是九儿吃了什么亏,他怕不活撕了我。”
段去之也是人精,听出沈墨卿话中意思,分明有讨主意的意思,因他想,沈墨卿素来是个多智的,不然也挣不下这些家当,撑不起一个云卿班来,如今问他讨主意,分明是要寻个替罪的,万一日后有了麻烦,好推出去顶罪名,因此上不肯吐口,只叹息道:“沈班主有什么主意?”
沈墨卿跌足道:“我如今哪有什么主意,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只是今儿一回去,可不知道明儿还来得来不得。”
说了,带齐人回去了。
却说九儿到家,没去见留守的赵飞卿,径自回房。小楼见她一个人先回来了,连妆也没卸衣裳也不曾换,虽感讶异,因见她脸色有些不好,便不敢问,打了水来服侍她卸妆更衣,又问:“赵师傅叫厨房里给你煮了红枣莲子羹,可要吃些?”
九儿摇头,自己走到床边,就歪下了。小楼见了,便过来替她除了鞋子,又扯过被子来给她盖上,自去倾倒盥洗后的残水。又想:“她虽说不要吃,到底累了半日,这睡一觉醒来,也该饿了。”
便到厨房里去归还装水的铜吊子,又盛了碗红枣莲子羹端到九儿房中。预备着她醒了好吃。
话说小楼端着莲子羹才推开门,就听得有细细呻吟之声,抬投一瞧,却见九儿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桃花面上煞白,细细银牙把樱唇咬出了血丝,唬得了不得,把碗往桌上一扔,到床前把手去摸九儿额头,竟是一手的汗,须知九儿是大伏天都不大出汗的,见她汗出的这样,不由吓住了,问:“你怎么了,可是吃错什么东西了?我告诉赵师傅去。”
正要走,却叫九儿一把拉住了,小楼只觉得她手势虚软无力,掌心滚烫,说不得回过身去,在她身上摸了一把,也是一般的滚烫,不由掉下泪来,几次要去请赵飞卿来,九儿虽疼得开不了口,只是摇头不肯,小楼便明白了,没法子,只得搓热了手,轻轻替她在小腹上按,冀望可以稍稍缓解。
原来海清儿那一场闹,九儿心上实在气恼羞愤,可口中又说不得,都闷在了心里,积郁在心,便肝气阻滞,气滞则血瘀,这就埋下了病根。今儿再被东方澈一歪缠,便激发出来,她本就气血失调,有痛经的毛病,今日三下里一夹击,发作得更是厉害,疼得她几欲晕厥。
却说小楼九儿按了一会子,见她慢慢静了下来,仿佛睡了过去,这才略松口气,起身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拾起来,依旧替她盖好,忽想起曾听厨房里任三娘说,女人天葵来时,若是腹疼,喝红糖水可以缓解,便要到厨房去烧。才到门前,就听得身后九儿喊“娘”
,不由站住,又九儿哭道:“爹爹,娘亲,你们都去了。抛得孩儿孤零零一个人,可靠得谁来。”
小楼在九儿身边年余,从不曾听她提及家乡父母,此时听她哭喊,方知两人身世竟是相若,一般的从小没了父母,听她哭的可怜,大感同病相怜之痛,不由也掉下泪来。九儿歇一歇又哭:“孩儿如今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男不男,女不女,度日如年,早知道今日,倒不如当年就随了你们去。”
声音悲切,犹似杜鹃啼血。回头再看时,却见九儿满脸泪痕,依旧沉睡。
小楼知道九儿心中悲苦,平日不过强忍着不说,今儿疼昏聩了,方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平日只看她从容自若的,却不知道她心中凄苦成这样,哪里还奈得住,几步奔出门去,蹲在墙边放声而哭。赵飞卿在自己房中,听得小楼哭得悲切,走出门来看,就见她蹲在墙角那里哭,只当被谁欺负了,正要开口问,就听得人声喧哗,却是沈墨卿带着人回来了。赵飞卿知道沈墨卿顶厌人哭哭啼啼,怕他责怪小楼,忙劝:“你沈师傅回来了,快别哭了,仔细他恼。”
自己走往前头去见他。
沈墨卿正指挥着人收拾东西,凡是还可用的都收拾了出来,该洗的洗,该补的补,不能用的,都列了清单出来,改日采办。正忙碌间,一抬头见赵飞卿走了来,忙道:“你来的正好,我本也要叫长喜请你去。”
当下便将事从头至尾说了遍,又道:“如今那东方公子定要九儿出堂会,你也知道那孩子的脾气,逼不得的,也逼不了,我正愁得没法。”
赵飞卿也皱了眉:“那东方澈既是侍郎公子,我们也求个官家公子来,或可转圜。”
沈墨卿道:“你当我没想到么?我的本意是想往姬府走一遭,姬公子素来有心在九儿身上,想来也不会袖手作壁上观的。且姬公子既是相府公子,自己又是武举,有功名在身,想必压得住。只是风闻姬相爷是个顶严谨的人,你我这样的身份,怕是靠不过去。且若是求了姬公子不着,再去求别的公子少爷的,叫人家知道是先找了别人成不了事再去求他们,只怕要不高兴,反而更糟。”
赵飞卿低头想了想,道:“哥哥说的很是。我倒有个主意。那等不讲理的人,也需个横人来治才好。倒不如往孙府走一遭罢,请见孙毓孙公子,瞧他怎么说罢。”
沈墨卿听了道:“你当我不知道么?只是九儿素来不肯给他好脸色,旁的不说,只闭门羹就吃了多少次,现如今反倒要去求他,只怕他不肯应。”
赵飞卿叹息:“也没别的法子了,好歹你我拉下这个脸去走一遭。”
说了又笑:“我们又哪里是有脸的。”
沈墨卿听了,也叹息无言。
他二人商议定了,各自收拾了,都换了清楚体面的衣裳衣服,出门来各自乘一小轿,就往孙府去。他们自以为计策良妥,究竟不知道就因为他二人这一番计较,终叫进了一与九儿之间生出误会来,暂且不提。
且说轿子一路行来到了孙府,两人自知身份低贱不敢走正门,叫抬在角门外,两人下轿。
角门上守门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家丁,正盘腿坐在石阶上,瞥见沈赵二人下轿,往自己这边走来,因见二人衣裳清楚,脸容端正,倒也不敢十分轻视,忙立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堆起了笑脸,微微躬身而立。
沈墨卿情知以自己身份要见孙毓万不可能,见了那家丁先做了个揖,笑道:“敢问管家哥哥,贵府上孙秀哥哥可在?”
那家丁见两人对自己作揖,又是寻孙秀的,便知二人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便把身子挺直了:“谁找孙秀哥哥?”
沈墨卿赔笑道:“小人是云卿班班主沈墨卿,麻烦管家通报一声,感激不尽。”
有道是,“宰相家人三品官”
,这些家丁们素日见的不是达官就是显贵,眼睛里哪里看得上寻常人,一听得是戏班子里的,不过是贱民,更是轻视。是以,那家丁一撩衣裳下摆又坐下了,也斜着眼,冷笑道:“相府也是你们这些人来得的?还要见我们孙秀哥哥,不打量打量自己身份,别叫油脂蒙了心。我劝你早些回去是正理,你就是等到明日也见不着人,遇见我是好说话的,若是旁人,少不得赏你们一顿板子,快走快走。”
一行挥手赶人。
沈墨卿见状,忙自袖袋中摸出块细丝纹银来,总约有两三两重。塞在那家丁手中,赔笑道:“麻烦管家哥哥走一遭,只说云卿班的玉梨娇有急事相求。若是孙秀哥哥不肯见,小人立时回去。这些许微物,哥哥买茶吃。”
那家丁黑眼珠子见了白银子,立时把脸笑开了,把银子往靴筒里一塞:“且等着。”
说了站去身来,开门进去,复又把门关上。
沈赵二人在角门外候着,有道是等人心焦,因见家丁迟迟不来,又怕他反悔,拿了银子不办事,正急得来回踱步。角门忽地呀地一开,走出来一少年,二十来岁年纪,头戴软帽,身穿青色锦袍,腰上系着丝绦,正是孙毓的贴身小厮孙秀。沈赵二人齐齐抢过去,一揖倒地,都道:“孙秀哥哥救命则个。”
孙秀也不搀他们,笼着手笑道:“不敢。你们说玉梨娇有事,倒是唬了我一跳。且说个仔细我听。”
二人听得孙秀口风,便知有门路了,心下欢喜起来。沈墨卿是当事人,便由他把事说了,到了这个关节上,沈墨卿说时便不添些油加些醋,把东方澈如何无理,九儿如何受了委屈大大渲染了番,又说今儿晚上那东方澈定要九儿出堂会,不然就过来抢人,九儿性子烈,真来抢人怕要出事的,所以才来求孙毓孙公子仗义相救。
沈墨卿一行说一行偷眼看那孙秀,见他本是笑着,越听脸色越难看,不时从鼻子里出气,心上倒有几分把握了,知道这些公子哥儿顶重脸面,孙毓即放过话,说玉梨娇是他的人,现如今若叫别人把玉梨娇欺负去了,岂不是他脸上没光?这个孙秀是孙毓心腹,自是心气相通的。
那家丁不知其中关窍,在一旁瞧在眼中倒有些心惊。知道这个孙秀说是书童小厮,实则是孙毓心腹,权柄竟是比管家还大些,多有越过管家直接行事的。人都知道孙毓宠信他,都不敢多言。此刻见他颜色变更,只道沈墨卿说话得罪孙秀了,心道:'是我请他出来的,若是这个戏子把他得罪了,连我都有不是。'想一想就有了主意,正要上来喝骂一番以脱关系,就听孙秀冷笑:“一个小小兵部侍郎的孩子,也敢如此狂妄,打量我家公子的话是说假的么?连他爹的侍郎都是我家老爷提携的,什么东西。沈班主且回去,我立时告诉我家公子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家丁在一旁看着,眼看着孙秀回去了,便上来表功,意思是再索贿银。那沈墨卿赵飞卿听孙秀口吻,是十之八九肯出手了,真是不胜之喜,自是向他千恩万谢。赵飞卿又把出银子来谢他。那家丁得了不少银子,自然也翻转脸皮,说了许多客套话,笑嘻嘻送两人上轿。
第25章
沈墨卿赵飞卿回到家中,沈墨卿便叫长喜去喊九儿来,意思是要吩咐她,这回孙毓来了,不许再给他脸色瞧了。长喜回来时,身后跟着的是却是小楼,原是九儿还睡着,小楼不忍惊动,故此自己跟着来了。
沈墨卿本就有些怨怪九儿生事,想着她若是肯应酬那东方澈一二,又何至于把人得罪了,如今闯了祸了,反要他拉下脸来去求人。这回唤之不来,火更大了几分,也不问小楼怎地九儿不来,冷笑道:“果然是角儿了,我如今竟请不动了。想来该是我去拜谒红角儿,我反叫她来见我,可见我这是老背晦了。”
赵飞卿听沈墨卿生气,少不得又要劝他。
小楼听沈墨卿问话,一个字不答,只是跪着。这却有个原因在,她因想着若要实话实说,女孩子家那等见不了人的事,她如何说得出口,说了,置九儿何地,是以不肯吐口。沈墨卿因见小楼不说话,且眼都红肿了,泪痕未干,心上更是厌恶,哼了声,问:“我也不曾打你骂你,你哭什么?这当下有谁死了不成。”
沈墨卿又向着赵飞卿道:“你瞧瞧,你瞧瞧。都成什么样儿了,竟敢出手打座儿,我们这些戏子,座儿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哪里好动手打。这还罢了,连我这个师父喊她都不来,现如今她眼睛里还有人没有?你是她师叔,论理你也该教导着点,偏我一责她,你每每出来袒护,如今纵得她这样。如今连个丫头都不把我放在眼内,我问话,竟敢不答。”
赵飞卿见他话中意思竟是怨怪九儿不肯服侍座儿,说的全不像话,也恼了:“那东方澈无礼在先,九儿出手也是不得已,如何好怪她?哥哥也休太像意了。”
沈墨卿见他顶撞,更怒,拍了桌子道:“好歹我是你师兄,我还不曾说你,你反来顶撞我,怨不得九儿这样性子,都是同你学的。你但凡是肯服些软,应承些,也不会叫人敲断了腿。”
赵飞卿见沈墨卿说到自己旧恨上,也冷笑道:“亏得同我学,总算有个骨气在。那连生倒是学足了你的样儿,偏生你又不喜欢。”
眼见他二人在堂上争执得厉害,几乎破脸,却并无一个人敢上前劝,原来,云卿班是沈墨卿的,班中就数他为尊,再则,那赵飞卿同沈墨卿到底是师兄弟,便是吵架也是人家家事,因此满班无人敢劝。
却说两人正吵得厉害,便听有人拍手笑道:“外辱尚不能自御,你们师兄弟反要演十字坡么?”
沈墨卿盛怒之际听得有人出言讥讽,立时回头,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孙毓站在门口,笑嘻嘻笼着手,身后只带了孙秀。也不知沈墨卿怎生做得到的,竟转瞬间把怒容翻作一脸笑:“原来是孙公子宝驾降临,皇天菩萨保佑,真真救命的神仙到了。”
忙不迭站起身,一路颠颠接出去。
孙毓笑道:“我不过是怕小九儿叫人欺负了去,谁要你这样殷勤。”
一路自顾走进来,一眼间小楼跪在当下,哭得眼肿鼻肿,道:“女孩子家家哭成这样,倒像是谁欺负你了。说来我知道,我也给你出气。”
沈墨卿赔笑道:“我也正问她呢。”
一面又拿眼去瞪小楼,不许她说。孙毓偏头看一眼沈墨卿,笑一笑。
却说沈墨卿推孙毓在主位坐下,孙毓也不推辞就坐下了,将扇子开开阖阖,看着沈墨卿张罗上茶上点心,又看赵飞卿坐在那沉默不语,等沈墨卿都忙完了,方问:“九儿呢?”
沈墨卿端着点心正要让,听他问,手上停一停,先瞧了小楼一眼,又笑:“九儿今日很受了些委屈,想是惊吓到了。自她登台以来,座儿们见她年幼可怜,都纵容着点子,就说孙公子您,便是九儿任性,公子也不曾见责过,反到吩咐我们不许怪她。可怜她几时就受过这样的委屈,一回来便躲自己房中哭呢,不肯见人,一些儿也没平日神气样儿了,怪可怜的见的。”
孙毓熟知九儿性情刚烈,不是那等佯羞诈愧的,受点委屈就哭的人,是以沈墨卿说的话,他哪里肯信,只是也不追究,顽笑道:“她即不肯出来,我去见她也是一样的。”
小楼听了,唬得慌慌忙忙抬起头来:“去不得,九儿睡了。”
孙毓点头笑道:“原来是睡了。”
沈墨卿忙道:“想是哭累了,方才睡了。公子即要去,就叫小楼喊她起身便是。”
孙毓笑道:“罢了,巴巴的把人拖起来我也不忍心的,倒像我欺负小孩子了。”
沈墨卿只是赔笑。
话说那东方澈在天蟾楼闹了场,出来后自有人奉承他,有的说:“玉梨娇那小戏子仗着自己长得好,捧他的人多,势利眼的很,从不肯正眼瞧人,便是那沈墨卿也是个可恶的,一些儿也不知道管束徒弟,早该有公子这般正直人教训他们一番,也好叫他们知道自己身份。”
有的说:“玉梨娇那副模样,真真销魂夺魄,那样一等的娇媚风流,便是女孩子也不及他许多,能同他亲香上一回,方才不枉此生,便是能在他手上喝杯酒,也是艳福不浅。今儿晚上真要托东方公子的福了。”
有的便笑说:“尊兄不知坊间传言么?那玉梨娇实则是个女孩儿。你瞧瞧她那一团娇弱,那腰细的,那脸白的,男孩子哪有这样的。”
众人大笑。
却是这些人不是那个富商的少爷,便是某任京官的公子,平素说是诗文聚会,实则都是眠花宿柳的熟客,都早有心在九儿这里,只是忌讳着孙毓是个活太岁,翻脸不认人的,虽有心思,都不敢乱动,怕惹恼了孙毓,有许多坏处。今儿见东方澈出头,自是欢喜无限,若是晚上九儿乖乖来了,自是大伙儿艳福不浅,便是日后叫孙毓知道了,遭殃的也是东方澈,与他们无干。东方澈哪里知道这些人是这等心思,听他们吹捧,自以为了得,只是得意洋洋。
才到了申时,这些少爷公子便急不可待地撺掇着东方澈派轿子去接,说是,好歹那玉梨娇也是第一红角儿,早给惯出了脾气,总要给人留个台阶下,见面才好说话,不然,人就是来了,拉长着脸也是没意趣。那东方澈也早心痒难熬,立时从善如流,吩咐备了轿子去接。一面安排下酒席,只等人接来便开席的。不料轿子去了不到一柱烟的功夫便空着轿子回来了,抬轿子的几个还叫人打了。
一下哗然,东方澈脸上便有些挂不下,冷笑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眼睛里没王法了,竟敢打我的人。”
那些王少爷李公子朱衙内赵舍人等都在一旁说:可是眼里没人了,不教训教训,连东方公子的令翁都叫人瞧低了。东方澈哪里吃得起这个挑唆,当下点了八个家丁执了棍棒出门上马,一路就热热闹闹浩浩荡荡往云卿班来,旁边跟了一溜瞧热闹的。
到了云卿班下处,就见大门紧闭,外头一溜站着六个壮汉,都是一色打扮,挡在门前。东方澈骑在马上,用马鞭子一指,喝道:“大胆狗头,瞎了眼的东西,就敢挡本公子的路,也不打听打听本公子可是好欺负的。识相些,好好把玉梨娇交出来,还则罢了,不然,本公子砸光你云卿班也不过跟掐死个臭虫一般。”
跟着去的几人也跟着起哄,那些壮汉都不言语,也不让开。东方澈脸上便挂不住,便叫人上去打,不料他带来的这些家丁全不是那些壮汉的对手,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叫人打得稀里哗啦,如流水落花一般退下来。东方澈气得急了,一面差了心腹往布政司处搬救兵,一面在马上痛骂,到底不敢下马来,怕叫这些人打了,先吃了亏。
不过一会儿,东方澈的心腹童儿带了布政司底下的一班捕快来了,为首的捕快姓金,那金捕头在人群外头就嚷嚷开了:“太平盛世,朗朗乾坤,竟敢聚众生事,都给我捆了回去。”
分开围观的人群,到了东方澈马前,先做了揖,道:“公子放心,这等没王法的暴徒,早该抓一抓了。”
转过身去,吩咐了众捕快上前拿人。便在此时,大门一开,有俩少年人拿着点着的灯笼出来,挂在了门两侧,又进去了,再出来个二十来岁的少年,穿着青色锦袍,站在灯下,皱眉骂道:“什么狗东西在这里乱吠,也不张开你那瞎眼瞧瞧,我家公子是什么人。别说你一小小捕快,便是你家布政司老爷见了我家公子也不敢这么张狂。”
话说那东方澈到布政司处要借衙役使用,因他听得是兵部侍郎的公子,金捕快一心要逢迎拍马,连回禀请示也省了,自己带了人就来,这会子叫人骂了,又当着许多百姓的面,如何拉得下脸来,是以脸上赤红,先把出朴刀来挥了一挥:“放你娘的屁,天子脚下,是讲王法的地方。本捕头现在就抓了你,再同你家公子讲话。”
也怪不得金捕快他不认得人,以他身份但凡见了官都是要低着头回话的。偏京城之内,大小官员众多,子侄就更多了,他一小小捕快,又哪里是个个都能见着的,且孙毓虽是次辅独子,只是不大在官面上走动,是以金捕头不曾见过他,而孙秀不过是孙毓近身的一个小厮,金捕快更认不得了。
且说他这里挥刀要扑上去,他身后的东方澈却是认得人的,瞧清楚来人竟是孙毓心腹,倒是唬了一跳,他这会子到不糊涂了,心道:'这个东西在,孙毓定也在了。想他是个混世的魔王,轻易得罪不得,为个小戏子真破了脸,也不值当,想他早晚要玩腻的,到时还不落在我的手中。'想到这里,悄悄掉转马头便要溜走。那孙秀眼尖,见他要走,扬声道:“小人见过东方公子,我家公子在里头等您喝酒呢。公子怎么这就要去呢?”
东方澈听喊,只得转回头来,笑道:“我正路过,瞧见这里围拢了这些人,瞧个热闹罢了,正要回去。孙兄的厚意只能日后再领了。”
说了,点马而去,只是想起那娇滴滴的玉梨娇眼瞧着要到手又飞了,究竟气恼,一路上心内把孙毓骂了千遍万遍。
那金捕头本要在侍郎公子跟前卖弄神勇,却不料正主儿的一团盛气都丢在爪洼国里,竟是溜了,把他扔下了,倒弄得不上不下,不尴不尬,提着刀没法处。孙秀哪里理他,自己返身进去。可怜那金捕头一张脸忽白忽红,瞧着大门在自己眼前关上,想侍郎公子都不敢得罪这人,我如何好冒犯,也只得灰溜溜带着人去了。
话说孙秀回去禀告给孙毓,那孙毓正靠在椅子里喝茶,听了孙秀的回话,只笑一笑。沈墨卿自是欢喜无限,一面着力奉承孙毓,一面要使人去唤九儿来亲谢。孙毓笑道:“你个老油子,想得忒便宜了,干巴巴一句谢,就要打发我么?明儿我来瞧九儿的戏,就叫她唱出《裴少俊墙头马上》罢,只当是还我今儿这个情了。”
沈墨卿应声不迭,恭恭敬敬一路把孙毓送出来。孙毓自带了人回去不提。
却说沈墨卿送罢孙毓回来,便去吩咐九儿准备了,走到九儿房前,却见门虚掩着,透出一丝光来,把门一推,看见小楼正坐在桌前,把手撑着头,正打瞌睡,再抬眼一瞧,九儿玉山推到正睡在床上,便止步不前,咳嗽了几声。
小楼听见声音,把眼一张,见是沈墨卿立在门前,唬得跳起身来,忙不迭先去看九儿,看见被子好好在她身上盖着,放了心,转过身来道:“沈班主,你怎么来了?”
沈墨卿哼一声,心中骂道:“促狭的小蹄子,做张做致的,好不惹人厌。”
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九儿也累了好些日子,叫她睡罢。等她醒了,告诉她,孙毓公子明儿点唱《裴少俊墙头马上》,叫她好好备着戏。全亏今儿孙公子仗义,又不要谢礼,便是你有谢仪,人也不稀罕。”
说完了正要走,忽然间又笑一笑:“得罪了侍郎公子,有相府公子替她出头,再把相府公子得罪了,瞧谁能替她出头,总不见得把玉皇大帝搬下来。”
小楼叫他后头几句话说得一头雾水,又不敢问,低着头送沈墨卿出去,把门关上,回过身来却见九儿正推被坐起。
小楼忙过来扶她,扯过枕头来叫她靠着,又问:“可疼得好些了?饿不饿,我把莲子羹热一热,你要是不想吃甜的,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好了没有。”
九儿摇头,道:“你自己晚饭可吃了没有?”
小楼笑:“我也不饿。”
又想她这回子坐起来,可不知道沈班主的话她听着没有,因道:“方才沈班主来过了。”
九儿点头,轻声道:“听见了。”
原是九儿自幼扮装男孩子混在男人堆里,自己时刻警惕小心着,是以十分惊觉浅眠,略有个风吹草动就醒的。便是今儿疼得狠了,睡在梦中也还是带着几分醒。那沈墨卿进来甫一说话,她便醒了,到底男女有别,她不好意思起身,只好闭目装睡,那沈墨卿说的话她字字句句听得分明,到最后几句,分明是沈墨卿知道她醒了,故意说给她听的,说来还是怨她惹了麻烦。
第26章
话说到了第二日一早沈墨卿便把九儿喊了来,笑嘻嘻告诉她:“好孩子,小楼昨晚可告诉你了?孙公子要听你唱《裴少俊墙头马上》,我因想着,多亏了他,你才没叫那东方公子欺负了去,人又不要你谢,只想听你唱折戏,我便答应了。如今水牌也改过来了,仓促的很不及备戏,只唱第一折就完。”
九儿见沈墨卿如是说了,也只得道:“全凭师父做主。”
连生一听得九儿要唱《裴少俊墙头马上》,别人还没怎么着,先恼了,只不敢明说,收拾衣箱时便赌气把裙袄都往里扔,一边扔一边冷笑道:“什么东西,妖里妖气的,说出的话跟放屁一样。不是自己哭着闹着要改行的么,好容易遂了愿了,又弄出新鲜花样来唱个寡妇思春的戏,惹了一身骚回来,还不知道自己检点些,这会子又要私奔苟合了,怕别人不知道他那骚样吗?”
原来这《裴少俊墙头马上》说的是唐代尚书裴行俭之子裴少俊奉父命由長安去洛阳买花,途中和李世杰女李千金隔墙以诗赠答。当晚私约后花园,二人私奔到长安定居,育有一子一女。后为少俊父亲发现,强令少俊休妻回家。李千金回到洛阳,父母已亡故,李千金在家守节。少俊中进士后,与李千金完婚。是以连生口中说出私奔苟合一语。
他自己在这里咕哝,只当没人听得见,不料有人在他身后听见了。那人也是素日被连生欺负惯了的,很瞧不上他的张狂,偏自己在班中地位低下,没的和连生叫嚷的本钱,听了这话,便留上了心,知道福儿是个惹祸的性子,又同九儿好,到了晚间散了戏,便悄悄走去告诉了他,不免加些佐料。福儿那性子,岂是忍得下那口气的,回去就同连生一场大闹不提。
且说到了天蟾楼,段去之早听说了东方澈带人去云卿班要人叫孙毓挡了回来的事,早早在后门接着,见了九儿先笑嘻嘻问了好,抚慰了几句,待把她送进去,看着开场戏开锣,余下的人也都忙自己的事去了,就扯了沈墨卿到门边,问他:“那孙毓比之东方澈更不是个好惹的,他这样替九儿出头,分明是要人都知道玉梨娇是他的人,不许人动她,这样用心,想是弄不到手不了事的。你家九儿又是个宁为玉碎的性子,你可要小心了,倒别弄出大事来,你白辛苦半世,还要带累我。”
沈墨卿笑道:“哪里就这样了,我瞧着还好。孙公子究竟不是依势凌人的,他若要用强,哪还用等到今日,早把人弄过去了。便是昨儿亲身出面,也不过今儿单点一出戏,去之兄只管放心,只是你也不是经过这样的事,怎么巴巴的来嘱咐这个。”
段去之跌足道:“昨儿的事还小么,多少人都知道了。给九儿题名字的那个许翰林,如今升做了詹事府少詹事,已是正四品了,听人说是圣眷优隆,前程无限,今儿一早也巴巴的差了人来问昨儿的事,又说玉梨娇若是受了委屈,他只找你说话,你可听听。”
沈墨卿听了。哭笑不得,道:“这真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也只怪她生得太美貌了,怨不得人想她。她若是肯随和些,只怕就好些,怎么偏生了那么个执拗的性子。”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话,就到了大轴时间,就听得笙笛响,先是那李千金唱一曲“仙吕”
“点绛唇”
:“往日夫妻,夙缘仙契。多才艺,倩丹青写入屏围,真乃是画出个蓬莱意。”
一旁演梅香的插科逗趣,念道:“小姐看这围屏,有个主意:梅香猜着了也,少一个女婿哩。”
李千金又唱,这回是一曲“混江龙”
: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谁管我衾单枕独数更长,则这半床锦褥枉呼做鸳鸯被。
两人听九儿上台了,便一起走进来,站在入相帘后,微挑起布帘子来向外瞧。
却见九儿娉娉婷婷站在台上,浅淡装束,倒益发显得长身玉立,品格风流,更见她嫩脸匀红,云鬟雾鬓的,叫人只疑是天上神仙,不是人间绝色。
段去之不由心下惋惜,这样一等一个人物,却落在这个肮脏行当,实实叫人痛惜。他正叹息间,就听九儿已然唱到哪吒令一曲:“本待要送春向池塘草萋,我且来散心到茶蘼架底,我待教寄身在蓬莱洞里。蹙金莲红绣鞋,荡湘裙鸣环珮,转过那曲槛之西。”
调子又转鹊踏枝:“怎肯道负花期,惜芳菲。粉悴胭憔,他绿暗红稀。九十日春光如过隙,怕春归又早春归。”
而后是一折寄生草:“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这人、人和柳浑相类,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转蛾眉系。为甚西园陡恁景狼藉?正是东君不管人憔悴!”
以幺篇收尾:“榆散青钱乱,梅攒翠豆肥。轻轻风趁蝴蝶队,霏霏雨过蜻蜒戏,融融沙暖鸳鸯睡。落红踏践马蹄尘,残花酝酿蜂儿蜜。”
几曲连续唱来端地是明灭婉转,幽咽如诉,每唱罢一曲,台下满是喝彩之声,有耐不住性子的,掳下了手上戒指就往台上扔。
段去之侧耳听了听,笑道:“且不说别的,只说这唱腔中的风流内媚便没人比得上,也怨不得人爱她。”
沈墨卿也笑道:“也没人教她,不知哪里学来的。那一种妩媚竟像是天生的,别人要学她也是东施效颦罢了。”
段去之笑道:“你休说嘴,得了这个大便宜还不乖觉些,说得这样刻薄,怨不得人恨你。”
两人正说,就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你们两个人,一个是师父一个是戏园子老板,躲在这里偷戏瞧,好没体统。”
沈段听说都会回过头来瞧,却见底下立着一个人,一身的罗绮,涂得雪白的脸,却是那许久不见的尚宝珠。
段去之先笑道:“好个三娘子,多少日子不见倒是更风流标致了。你往哪里去了,满京城的寻不见你人。”
尚宝珠笑道:“啐,你个没良心的,你还会寻我?你们天蟾楼如今有了玉梨娇这样一个唱也唱得做也做得的美人,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老人。”
一面又向沈墨卿笑道:“还是沈班主眼睛毒呢,我也往江南走了遭儿,想寻几个孩子回来教习的,走了几个地方,都是些村货,便是有眉目清秀的,也不如玉梨娇这样出色,我都瞧不上。”
沈墨卿笑道:“什么眼睛毒,不过是运气罢了。”
尚宝珠点头笑道:“这句才是公道话。段老板,沈班主,我这才从江南回来,晚上容我做个东道请请二位罢。一会子,我就叫人补帖子来。”
段去之笑道:“哎哟,这个怎么敢当,三娘子远道而来,该当我替你接风洗尘才是。”
又笑眯眯道:“这些日子,三娘子可是有了什么际遇,面若桃花,好生娇艳。”
尚宝珠拿手帕子一甩,轻轻抽在段去之脸上:“没个正经,拿我调笑起来。什么面若桃花,台上那个才是罢,真真的叫人看着就爱。晚上我请的酒,你们可都不许不来。”
说完了,捏着帕子去了。
沈墨卿见他走了,向着段去之道:“你听听他那几句话,真跟醋缸里拎出来的一样,酸像要噎死人。还要请我吃酒,我是不想去的,倒不是怕他。”
段去之笑道:“现如今你云卿班的风头也算十足了,也要给人家酸几句才是,总不成不叫人活了。”
他们正说着,台上九儿正唱到这《裴少俊墙头马上》第一折的李千金的最后一支曲子,曲名赚煞,词云:“这一堵粉墙儿低,这一带花阴儿密。与你个在客的刘郎说知:虽无那流出胡麻香饭水,比天台山到径抄直。莫疑迟,等的那斗转星移,休教这印苍苔的凌波袜儿湿。将湖山困倚,把角门儿虚闭,这后花园权做武陵溪。”
唱罢了,她自下台。
沈墨卿也不同段去之说了,笑嘻嘻接着,说了许多抚慰的好话,又忙着接外头座儿赏戏的事物,又自己忙着叫人泡茶打水,又请段去之坐下用点心。段去之推辞了一番,沈墨卿也不强留,正要送他出去,帘子一挑又进来一人,穿着青布直裰,正是那孙秀。沈墨卿一见孙秀进来,忙堆起笑接上去,正要说话,却见孙秀回过身去把帘子打了起来,接进来一个人,穿着金蝶穿花的绿罗袍子,白净面皮,一双笑眼,竟是孙毓。
孙毓虽常来瞧戏,这天蟾楼有个位置是他常年包的,可到后台来,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儿,不独沈墨卿,便是段去之也都有些吃惊,两人忙堆着一脸笑接上去作揖问安。孙毓笑道:“哪来这些虚礼,我有几句话同九儿说,你们且避一避。”
沈墨卿听了,不知他要做什么,即不敢个说不字也不敢问,只得答应,正要同段去之出去。孙毓又喊住他们,点一点屋子里云卿班那些人,沈墨卿虽疑惑,终究不敢得罪了这个人,只能招呼了大伙儿把手上事都放一放,跟着他到外头等着。
孙毓见人去尽了,方走到九儿房前,隔着帘子笑嘻嘻道:“你总不肯见我,今儿看你往哪里躲。”
却说九儿在屋子里听得真切,知道外头人都叫孙毓赶了出去,只留下她一个人,饶她平日再如何机敏镇定,到底是个才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不由有些慌,偏身上才脱了戏服,只穿着水衣,怕他撞进来,即羞又急,一面急急穿衣,一面隔着帘子道:“有什么好见,你快些出去。”
孙毓便笑:“我不出去,有话同你说呢,说了我才走。”
九儿只求他快走,听他这样说了,便道:“这样,便请快说。”
孙毓又说:“我若说了,只怕你要恼。我若不说,你又要说我耍弄你。好九儿,你要我说呢还是不说?”
九儿叫他气得险些笑出来,啐道:“说话且放尊重些,我好不好的同你有什么相干。”
孙毓便笑道:“九儿好大气性,一些儿玩笑不起。我告诉你也无妨,那锦乐坊的老鸨子找你来闹,倒是我顾虑不周。我只道她也是个在脂粉场上打滚的行家,知道有人捉弄她,就该收敛些,只不料她竟蠢成那样…”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见帘子一掀,九儿踏步而出,却见她已然换好了自家的衣裳,一张粉脸儿涨得通红,娥眉都有些竖起来了孙毓也不以为意,依旧笑嘻嘻看着她。
却说九儿在里头听了孙毓的话,方知道原来是他叫人去作弄的锦乐坊。那样说来,海清儿骂她的话,竟不是没影的事,外头那些难以入耳的传言,也都是这样才起。他这样胡闹,倒叫她没法做人,白白带累了名声,不禁又气又委屈。踏出门来,又见孙毓一脸的笑,混不在意的模样,更是恼怒,冷下脸笑道:“原来我果然是有靠山可倚恃的,我竟不知道。只是孙公子日后不必如此做作,我命小福薄,当不起孙公子这番厚赐,只怕白辜负了你一番好意。”
说了甩袖要走。孙毓在她身后闲闲笑道:“有我做靠山不好么?若不是我,昨儿东方澈要你出堂会,你出是不出?你这样娇滴滴一个美人儿,若出了席,怕不是羊入虎口,生吞活剥了你。若是不去,他们的轿子可都到了你家门前了,捆也把你捆了去。”
九儿原不知道东方澈要她出堂会,听孙毓这样说,心上将信将疑,把头转过来看他。孙毓见九儿脸上微红,一双凤眼儿斜睃,水汪汪的似还含着泪,似怒似怨,转成十分娇媚,格外动人,不由动魄销魂,笑道:“我只要你演一出戏做谢,便宜你了。小孩子家家的唱什么刀马旦,舞刀弄枪的,别的不说,我家九儿这样一等的国色天香,要再失手伤了,可不叫人心疼。”
九儿听他说话又没个正形,以她往日的性子是要发作的,转念一想,昨儿师父也说亏得他仗义,看来此话是不虚的,自是也生了些感激之意,便不好意思翻脸,若待谢他,以他惫赖的性子,大有可能顺杆子上,说出更无礼的话来,因此上欲言又止,咬了咬唇,低了头走出去,心上只怕孙毓伸手来拉她,脚下甚快,几步到了门前把帘子一掀,劈面就看见沈墨卿正斜着身子站在门前。
原是沈墨卿虽依言出去了,到底不放心。知道孙毓素来是个行为放诞的,九儿性子又执拗,生怕两人独处,闹出事来,不好收拾,因此上一直侧身听着,若是真闹起来,好进去打个圆场的。再不料九儿忽然间闪身出来,闪避不及,撞个正着,不免有些尴尬,亏得他是个师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时辰不早了,我想着回去呢,正想来叫你,你自己出来便好。”
说了又看九儿身后,见那孙毓笑嘻嘻跟了出来,向着九儿笑道:“以后有谁敢欺负九儿,只管同哥哥说。”
说毕了,自己走在前头,孙秀忙不迭跟上去。九儿站在当下,叫他这一句话,说得恼不是气也不是,脸上更红,再一抬头,又见班中人纷纷躲开目光,更有人嘴角带着笑,似讥似嘲,心上气苦,只是无处可说。
那沈墨卿虽说一直在听,到底隔着帘子,孙毓同九儿说话的声音又甚不响亮,竟是没听清楚他们说什么,此时间孙毓言行,想来两人不曾弄僵,是以把心都放下了,虽见九儿脸上通红,也不以为意,走在一边呼喝着收拾东西回去不提。
第27章
却说那尚宝珠三娘子离了天蟾楼,坐了轿子一路就往锦乐坊去了。到了锦乐坊跟前,就见那龟奴尹金呼喝着几个粗使仆妇扫地抹门,见有轿子在门前停下,知道是来了孤老,忙扔下那些人,笑着迎过来,作揖问安,又上来掀帘子,见是尚宝珠,知道他同海清儿有些首尾的,且虽是个收山的伶人,手上颇颇有些财物,又认识不少老爷阔少,不可轻视,便笑道:“尚老板,你可回来了。我们海妈妈一直念叨着你呢。”
尚宝珠下了轿,把眼四下一扫,果见锦乐坊很有几分冷清迹象,门外摆摊子的小贩几乎走了个干净,又见尹金歪着脸的模样,便笑了。原是尹金叫德生打落了几颗大牙,连嘴也有些歪了,不笑倒还好,一笑起来歪的更厉害。尚宝珠笑道:“你个忘八,这里冷清得要出鬼了,别是都被你这张怪脸吓跑的。”
说了吩咐轿子在外面等着,自己往里头走。他也是来惯的,不用尹金带路,自己就到了海清儿门前,举手拍门。
却说锦乐坊生意愈发的门可罗雀,再过十天半月的,那冯富商就要来了,海清儿正坐着发闷,不知如何应付,听得门响,问了是谁没人应,便骂道:“哪个小妇粉头养的王八羔子,还没到晚上呢,鬼鬼祟祟的作甚,要吃你姑奶奶的奶么。”
一路过来把门开了。尚宝珠也不生气,笑道:“好姐姐,你怎么知道我想你了。”
一面踏进门来。
海清儿见是他,啐了口:“你个没良心的,死哪里去了,只是找不到你人。”
说着就掉泪,把自己如何叫玉梨娇欺负了的事说了,不免又添了许多在里头,一面说一面千贱人万淫妇的骂不绝口,又说:“可怜我一个妇道人家,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白白叫人欺负了去,若是是兄弟你在,姐姐也有个说话的人。”
尚宝珠在她身边坐了,把她拉在怀里,捻了把海清儿手,又把手伸进她衣襟里去,笑道:“你还会想着我么?你那冯老爷知道了不吃醋么?”
海清儿按着他的手,啐道:“那老东西赎了我出来,不过是指使着我守着这个锦乐坊给他赚银子罢了,又没三媒六证的娶我过门,。只是他下个月就要来了,你瞧瞧这坊里,冷清的只有雀鸟了,我正愁没法交账,你是不知道,那老东西眼睛里只认得钱。你若是个有情的,快替我想想法子是真,只乱摸些什么。”
尚宝珠把鼻子凑在海清儿脸上闻了一闻,道:“那个小像姑认识人,我就不认识么?我明儿出去走上一圈,别的不敢说,叫那些商家把东西卖给你,倒是不难。只是你怎么谢我。”
海清儿知道尚宝珠唱戏时,同官面上的人也多有交情,他若肯出头,倒是有转机,便笑道:“你要我怎么谢?”
说了便撒娇撒痴的,放出许多放浪手段来,努力奉承,款接婉转。
却说他二人一时情热,又各怀鬼胎,忘了谨慎二字,连门也不曾关紧,恰好有个叫玉姐的粉头来找海清儿要钱买脂粉绒花的,叫她在门缝里瞧了个清楚明白。那玉姐儿不敢打扰,自己悄悄走了开去,海清儿同尚宝珠两个哪里知道,少时云收雨住,两人各自起来收拾衣裳不提。
却说海清儿这里又倒了茶来给尚宝珠吃,尚宝珠就在她手上吃了。海清儿放下茶盏就催着他去找人疏通。尚宝珠不肯动身,笑道:“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我只问你,这口气你就吞了么?我瞧你也不是这样好欺负的。”
海清儿冷笑道:“但凡每次瞧见那个娇娇妖妖的小东西,我的牙都痒。这些都还罢了,这次她叫人来捉弄我,我若咽得下这口气,我便是从她裤裆里爬出来的。”
尚宝珠大笑:“我的好姐姐,你若要出气也不难。实话告诉你,我一直疑心那个东西是个女的,咱们乾旦行标致人不是没有,妖佻成他那样的,我倒也是头一回见。我一心要往她家乡走一遭儿,只恨沈墨卿那个老东西口紧,我只知道她是江南人氏,别的一概不知。这回走了一趟,竟没打听着。若是能打听得他本家叫什么名字,还怕问不着么?便是不知道她名字,知道他家乡也方便许多。倘或他果然是个女的,可有多少好戏看。”
海清儿把个身子都靠在他肩上,笑道:“你倒是想的好,只是沈墨卿是个修成精的老狐狸,脸酸心硬,奸猾非常,你想从他嘴里问出来什么来,只告诉你两个字,休想。”
尚宝珠笑道:“所以要倚仗姐姐。我今儿晚上下帖子请那老东西吃饭,你就往云卿班走一趟,问问班里那些人,我倒不信,人人都那样口紧。”
两人商议已定,看着天时尚早,海清儿便叫厨房里做两碗面来同尚宝珠同吃。
到了晚间,海清儿做轿子来在云卿班门外,想着沈墨卿虽然走了,赵飞卿不知在不在。因想起那日赵飞卿把她带来的东西掀了一地,冲上来要打她的模样,横眉怒目,颇为吓人。再者平日里海清儿也曾听人说这赵飞卿当年是个炮仗一样的性子,吏部尚书的公子灌了他酒,要捉弄他,人没到手反叫他打了,所以才叫人敲断了他的腿,如今看着虽不复当年的英雄气概,到底威风犹存,海清儿又是险些叫他打了的,不觉心上有些怕他,不敢过去敲门。
她正在门外徘徊,就听得大门一开,有人边骂边往外头走,海清儿便把身子闪在阴影里头,偷眼观瞧,出来的是那连生,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的,显见刚叫人打了。就听连生骂道“缩脖子的王八,自己喜欢的女人天天跟那个兔儿爷钻在屋子里不出来,不知道做甚勾当,居然也忍得下,还同那个兔儿爷称兄道弟,还为了他打我,我呸。换了是我,早把那兔儿爷的毛拔了,叫他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海清儿听了,不由得计。
却说连生一路骂骂咧咧一路往前走,走过云卿班班前的小道,到了南街口正要左转,就听得身后有人喊他,一回头,见是个妖佻妇人,穿着艳色衣裳,借着月色,倒也是个美人,乍一瞧十分眼熟,正在细想间,就听那妇人笑道:“去年早些时候,我们在这里见过。你们班的玉梨娇要同我抢丫头。你们师父也太纵着他的性子了,这样荒唐的事也由得他,你们班那个武生也很不是东西,连我的人也打了。倒是连生小哥你知礼,不同他们一般胡闹。”
连生这才知道,这妇人便是海清儿,他对这个鸨儿本也可有可无,今儿才同福儿打了场,德生也在里面帮着九儿骂他,正一肚子气,听得海清儿这样说,不由大感畅快,把嘴一歪,鼻子里哼了下,道:“谁让我性子又蠢笨,又只会本分唱戏,不会故作姿态,装出副清高样儿来哄人高看他。他若真清高,怎么那些孙公子姬公子许老爷一个个都巴巴的粘上来,不过是演戏罢了,哄那些人抬举他。”
海清儿听他口气,分明对玉梨娇怀恨已深,忙笑道:“好兄弟,我知道你是个心直口快的正直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只是那玉梨娇如今声势正隆,我不过同他抢个丫头,他就叫人来砸我的店,若是叫他知道你背后这样说,还不知道要怎样整治你。”
连生听了冷笑道:“那是海妈妈太好性了,他才敢欺你,像我这般不怕他,敢同他撕破脸闹的,他也是知道怕的。”
海清儿见话已入港,便扯出手帕子来,做个擦泪的样子,又娇滴滴走过来拉起连生的一只手道:“好兄弟,我们借一步说话。”
说了,一扬手,一直跟着她的那顶轿子就抬了过来,扯着连生要上轿子。连生到底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虽也在风月场上滚过些时候,叫个妇人这样挨近了,却是头一回,闻着海清儿一身的脂粉香气,再叫只柔若无骨的手拉着,不由脸红心跳,浑身没力,被海清儿轻易就扯上了轿。轿夫也不用海清儿吩咐,抬了轿子就走,一路不停直抬进了锦乐坊。
且不说海清儿同连生说些什么,只说东平街的许府今夜好一阵忙乱。
原是许老夫人大前些日子做七十大寿,连请了三日客,累着了,起先还只是头脑眩晕,到了第二日上就饮食锐减,偏那冯融冯先生回乡省亲了,只得在太医院请了太医来瞧,先来的是个姓王的,也说不出个道道来,只说是老年人积了食又劳碌了,开了行气消食的方子,吃下去一些用也没有,又换了李太医,也是没法,依旧饮食懒进,头晕得起不了床。把许繇父子急得没法,一日数次遣人往姬府打听冯先生回来了没有。姬夫人也是个慈善人,素来敬老怜幼的,听得这样,又敬许繇父子孝顺,答应只要冯先生一回来,就让他往许府去。
今日冯融省亲回乡,才放下行李,姬夫人遣人来唤他,一五一十同他说了。冯融二话不说,坐了轿子就往许府来。少时便到了许府钱,自有下人进去禀报。许繇在老夫人房中听了,忙吩咐快请,下人正要出去,许文翰道:“爹爹,还是我亲自去吧,冯先生不是一般大夫,不好怠慢的。”
许繇点头依允。
不一会子,许文翰就带着冯先生就来了,走在老夫人的房前,许文翰先进去通报。许繇听得冯先生到了,亲身走出来,一脸忧色,向着冯融拱了拱手道:“先生可回来了,家母的病全托赖先生回春妙手了。”
冯融连连口称不敢,等进了老夫人内房,老夫人床幔低垂,床前只站着秋蕙大丫头,连日一直守在床前的周氏听得大夫来了,早已避到了床后。
冯融先笑嘻嘻问了老夫人好,老夫人在帐子里道:“打起帐子吧,都这把年纪了,冯先生又是常来的,哪里就忌讳成这样。”
秋蕙答应了,挂起了一面帐子,又搬来一个小凳子放在床前请冯先生坐了。
冯融躬身请脉,秋蕙就把老夫人的手搬出来,搁在手枕上,冯融先闭目凝神调了下息,仔细号了,又换个手一样号了,而后细看了老夫人气色一回,又请看舌苔,方笑道:“学生敢问一句,老夫人可是连日睡不好。”
许繇忙道:“还是冯先生有本领,可不是呢。家母这几夜,没一夜睡得安稳的,不过能睡一两个时辰罢了,自己在那里唉气,问她也不说,可不叫人忧心。”
冯融向着老夫人笑道:“谁不知道许老爷许少爷是顶孝顺的,事事不敢违拗你老人家。且如今许少爷不过二十六七岁,已经是四品少詹事了,正是前途无量,老夫人还有什么烦心事么?便是有,也该丢开些,自己身子还得自己保重。”
老夫人叹气道:“冯先生哪里知道。我那狠心苦命的女儿,和我是一个生日的。算来她今年也该三十五岁了,她如若还在,我们娘儿俩一同做生日,那才叫热闹开心。偏她那样狠心,扔下我这个做娘的,自个儿去了。”
许繇唬得脸凑白了,只怕她说出不该说的来,又不敢上去打断,只在一边搓手。许文翰听祖母提起姑姑来,想起儿时姑母手把手教他习字,描画的情景来,不由自主眼泪就下来了,又不敢给老夫人看见,偷偷背过身去擦眼泪。
冯融只得用话宽慰,道:“老夫人本是拳拳爱女之心,只得许小姐若是知道老夫人为她这样伤心难过,伤了身子,必也是不安心的,岂不是反害了她。再者人一饮一啄,一聚一散都是注定的缘分,勉强不来。老夫人还是放开怀抱的是。”
老夫人叹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我年纪大了,难免想头就多,先生勿笑。”
说了吩咐许繇带了冯融出去开药。
许文翰要跟去,老夫人道:“昌儿你来。”
许文翰跪在床前,眼睛犹是红红的。许老夫人看看他,拉着他的手叹息道:“到底是我们昌儿有良心,不枉你姑姑在时那样疼你。不想你爹爹那样眼里心里都没他可怜的妹子了。”
一行说一行眼泪就落了下来我这几日一闭眼就见你姑姑拉着我的手哭个不住,问她她也不说话,必是受了了不得的委屈,才这样的。我又帮不了她,可不叫我心如刀绞。“
。许文翰哪里听得这个,扑在祖母身上哭叫姑母。老夫人本就伤心,被他一哭,哪还受得了,抱着许文翰的头也哭,心啊肝啊的喊。
老夫人哭的是爱女生死不明,许文翰哭的是姑母遗孤沦落风尘,这一老一少就哭做一团。周氏在床后听了,见两人哭得难分难解,怕老夫人哭坏了身子,到时候许繇定要责怪她,少不得转出来劝,无谓是说些老年人保重身体,儿孙们才得安心之类的话,又说妹妹若有知,必也舍不得母亲如此伤心。
老夫人本就叫连日怪梦搅得睡不安寝,食不下咽,听了周氏的话,触犯了心上忌讳,勃然大怒,放开许文翰,指着周氏骂道:“你个黑心黑肺的东西,你打量我不知道你肚子里装的是什么花花肠子!劼儿在家时,你就多嫌着我疼她,看她是眼中钉。她一去,我不许人动她闺房里的东西,你口上不说,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吗?你巴不得我早早死了,你好把劼儿的东西烧的烧,丢的丢,才称你的意。我告诉你,早着呢。我就是死了,也不许你动她的东西。不然,我做鬼也不饶你。”
骂完了,复又抱着许文翰哭。
周氏叫老夫人劈头一顿骂,骂得哑口无言,又是委屈又是气,也不敢出口辩,只能站在一边,又不敢哭,怕被老夫人看见,说她故意装委屈。
这里正哭,许繇送走了冯融,拿了药方子正要进来,就听里面哭成一团,只当出了什么大事,忙冲进来,才掀起门帘子,就见秋蕙对着他拼命摇手,知道不好,刚要退出去,老夫人已经看见他来了,见他遇进又退的样子,不由生气,骂道:“我这里养了老虎要吃了你?鬼鬼祟祟的,亏你还是个做官的。连自己老婆也不知道管束,只知道纵着她气我,把我气死了,你们好轻松自在。”
许繇被骂得头脸紫涨,连忙跪下磕头,连连求饶。老夫人还不解气,又道:“我也受不起你的头,你眼睛里何时有过我,快离了我这里,叫我多活几年。还有你老婆,也一起领了走。省得她心里恨我,还得服侍我。”
许文翰见祖母生气成这样,同秋蕙一起在那劝,只是没用老夫人依旧拍着床喝令许繇夫妇滚出去。
第28章
话说太夫人见儿子媳妇都出去了,犹不解气,咬牙切齿骂道:“你父亲那个东西,眼睛里竟没骨肉两个字,统共一个妹子,也能丢得这样干净,好歹我还活着,他就不许人提你姑姑一个字,我要死了,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样。也不知他哪里来这样刻毒的心肠。”
许文翰见太夫人骂许繇,少不得在一边替父亲分辨,说父亲一心孝顺,不叫人提姑姑也是怕太夫人伤心等语。
太夫人冷笑道:“便是现时孝顺也是假孝顺,他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还不知道?等我两眼一闭,再瞧他怎么孝顺罢。别叫我死在地下也不安心就阿弥陀佛了。”
许文翰见太夫人怒气稍平,便哄着她躺下,回身先把屋子里大小丫头都打发了出去,又吩咐屋子周围不许留一个人,回身一下就跪倒在太夫人床前,用力磕头:“祖母,孙儿不是东西,孙儿不孝,孙儿该死。”
原来九儿这几个月来先是伤了脸,又是说她是女孩子扮的男装,现如今更传出九儿同孙毓那个混世魔王纠缠不清,也是个卖俏的像姑等语,是是非非倒像是商量好了的一块儿朝着她来,许文翰件件都知道,每念及九儿柔弱孤苦,忧心不已,总想着把她赎买出来,还她一个清白,也好叫姑姑在地下可以安心。只是碍着父亲同继母都不肯松口,便是把人接出来了也没无处安置。若是在外买了房子叫她单独住了,只怕更给人以口实,九儿到底是女孩子,将来还是要改妆嫁人的,不能累她一世声名,故此十分为难。今儿听得祖母说她梦中见着姑姑拉着她的手哭。在许文翰便认作姑姑亡魂舍不得女儿身受凄苦折磨,是以报梦,来求他们救九儿出火坑的,哪里还忍耐得下。是以打算把九儿是姑姑遗孤一事在老人跟前说了,或许老人家心软就肯把九儿接回来。祖母做主的事,想来父亲也不敢阻拦的。又怕人口快了去禀告父亲,所以先把人都打发走了。
却说太夫人叫许文翰这一番样做作,十分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却见许文翰哭道:“祖母,我姑姑没了七八年了。”
他这里话才出了口,太夫人那边却是不得了了。
却原来许劼是太夫人三十余岁上方得的女儿,许家世代都是诗书传家,族中无论老幼,论才学都是满腹经纶,又有一手好书画,只是论及容貌,大都不过中人之姿,独独这个许劼,生出来便是玉雪一样的婴儿,眉目如画,年岁越长越是秀丽妩媚,洒落风流;论性情更是聪明不露,宠辱不惊,因此许府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太夫人更是疼得什么似的,要一奉十,一点不肯逆她的意思。便是她后来同人私奔了,太夫人口上虽也骂过,心上依旧时刻牵挂着,怕她在家被宠得惯了,娇痴成性,到了外头要什么没什么的叫她吃苦,又想着她总有一日会回来看看的,是以但凡许劼的东西,一概不许人动,又派了两个丫头日日打扫清理,总想着哪天她回来了,见景物依旧,也是一片心意,这正是为人父母的一点痴念。
如今猛然听得许文翰回说许劼七八年前就死了,她到底是有年纪的人,身体衰弱,这一口气转不过来,人事不知,晕了过去。许文翰见状,吓得不行,十分懊悔把话说冒撞了,老人家受不住。好在许文翰是有见识有历练的人,虽然心慌,到底不乱,叫人快煮姜汤来,自己扑在床前不绝声的叫着“祖母”
,这是怕人晕了,魂魄离体而去,有人喊她,便能留在原地,原是个迷信的的意思。
一会子姜汤来了,许文翰就叫秋蕙进来把太夫人扶起来,灌了几口姜汤,揉着太夫人心口替她顺气,连声呼唤,忙了好一会子太夫人才悠悠醒转,辗转捶胸放声大哭道:“我的儿,你怎么这么狠心就去了,你这是生生剜为娘的心啊。你且等一等,为娘同你一道去!”
一面拿头去撞床柱子。
许文翰吓得一身汗,忙上去抱住,哭道:“祖母,你就忍心抛下孙儿不理么?还有姑姑的女儿,你若不在了,还有谁疼她怜她。”
太夫人听得这句,才不哭了,忙道:“那孩子在哪里?快领来我瞧。”
许文翰便把他如何去天蟾楼瞧戏,如何识得九儿,九儿叔叔来闹事如何正叫他撞见,又如何审问出九儿身世来历一节细细都说了,只不敢说父亲不许他领人一节。又道:“孙儿虽命苦,从小没了生母,好在有祖母,姑姑在,一般把孙儿捧在掌心疼惜,孙儿方有今日。可怜九儿一个女孩子,也是从小没了娘,却叫她那没人伦的叔叔将女充男卖在那见不得的地方,受了多少苦,偏她又肯自爱,受的委屈格外多些。更可怜的是她受了委屈连个可哭的人也没有,……”
他这里还未及说完,外头许繇急匆匆奔进来,也不及先见娘,直冲着许文翰就来,一脚把许文翰踢翻在地,骂到:“你个该杀头的畜生,你祖母若是有个好歹,我活剥了你的皮。”
一行骂一行脚下还在踢。原是底下人见太夫人晕过去了,不敢隐瞒,去告诉了许繇。许繇赶来时,正听见许文翰在和太夫人说九儿的事,吓得魂飞魄散,忙进来阻止。
太夫人在床上看了,又惊又怒,一头向床下扑去,叫道:“孽子,畜生,住手!你再踢他一脚,我便把老命同你拼了。你妹子不在了,我也不要活了。”
亏得秋蕙抱得紧,不然就扑在了地上。许繇见太夫人怒成这样。连眉毛也立起来了,果然不敢打了,退开几步道:“母亲休怒,儿子是恨昌儿说话莽撞,累母亲晕倒,一时情急教训几下。母亲即怒,儿子不打就是了。”
太夫人拍着床沿道:“你走过来些。”
许繇依言走过去几步,太夫人冲着他脸上就啐了口,厉声骂道:“你个黑心短命的畜生,怎么死的不是你。我知道你恨我偏心你妹子,想着法要拆开我们娘儿俩,所以送她去选什么太子妃,果然逼得你妹子走了。她若是不走,也不会这么早就没了,我怎么会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着。如今我只问你要人。你赔我女儿来!”
骂完了又捶胸放声大哭。
许繇惶恐已极,叫太夫人吐了一脸的唾沫,也不敢擦,又怕太夫人怒大伤身,又怕事情张扬出去,不仅玷辱家门,更怕牵出十七年的那桩公案来,近十一月的天气,竟出了一头的汗,不住声的赔罪,儿子该死之声不绝于口,太夫人只是充耳不闻。
许繇正没法子的时候,外头脚步声响,原是周氏煎好了药,亲给太夫人送来,还没进门,就听得里面哭声喊声闹成一团,不敢进去,掀了帘子往里看,却见自己丈夫跪在地上磕头,太夫人脸都白了,不住口的指着许繇骂。周氏心上虽怕这个婆婆,到底关心丈夫,,可怜他已是鬓发斑白的人,还要这样委屈,只得进来赔笑道:“母亲且息怒。老爷有不是,自是该打该罚。只是万请母亲保重自己的身体为先。等身体好了,再罚他也不迟,若是气出个好歹出来,老爷同媳妇便能做人了。”
一面从身后的丫鬟手上接过药碗来,又道:“这是冯先生的方子,媳妇怕丫头子们不仔细,亲身煎的。媳妇试了,不烫,正好喝呢。”
说了就往床边捱。
太夫人看见她格外有气,见她凑近了,挥手要把周氏推开,正打在周氏端药的手上,周氏猝不及防一碗药尽数翻在了皂罗裙上,淋淋漓漓湿了一大片。周氏脸色白了白,还是挤个笑脸出来道:“母亲没烫着便好,药翻了媳妇再去煎就是了。”
老夫人骂道:“谁要你假殷勤。你的药我不敢喝,怕有毒。”
周氏听见这句,吓的噗通一声跪下,哭道:“媳妇愚笨,有时做错了,自己还不知道,母亲只管教训提点,容媳妇改过,再不然,打也使得,只求母亲莫要这样说。母亲这样说,分明是不叫媳妇活了。”
太夫人冷笑道:“是你们不想叫我活了,反赖我!你没来我家时,元儿同他妹子好好的,都是你来了才不好的!定是你在中挑唆!你个黑心的毒妇,我知道你的心,你怕我疼女儿,把家当都给她做嫁妆陪送了去,耽误你享福!如今我女儿死了,你可称意?”
周氏听了,心中委屈,却又无从辩解,扑在地上大哭。
许繇见妻子哭得这样,少不得开口为妻子辩解几句,无非是周氏为人素来小心孝顺,断不敢存那样的人之类。太夫人哪里肯听,指着周氏骂道:“你哭甚!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来捧灵尽孝罢!我现时不要看见你的嘴脸,还不给我滚出去!”
许繇没法子,只得偷偷递眼色与周氏,叫她快走,不料恰叫太夫人瞧在眼内,更激起一重气,太夫人抓起床边的漱盂就朝许繇掷了过去,亏她年老体弱,掷得不远,在许繇身前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偌大年纪,胡子都要白了,还在我跟前鬼鬼祟祟的,好没体统。我知道你心疼媳妇,我也不要你在这里跪了,一起滚出去!”
许繇听了,还要哀求,太夫人见他不肯走,便呼喊着套车,自己回老家,好给儿子媳妇腾地方。许繇没法子,只得拉着周氏起来,哭着出去了。太夫人见他们走了,方才不闹了,又拉着许文翰的手说:“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顺,快把你姑姑的孩子接来我瞧。”
许文翰道:“祖母真正别急,孙儿有个道理在,祖母且听。现时都过了二更了,九儿那边也该睡了,她白日累的可怜,晚上也该叫她早些睡。再则我们冒冒失失过去接人,万一遇见巡夜的,倒是不好解说。反正人在呢,走不脱的。祖母先睡一夜,明儿再接也不迟。”
太夫人听了,方不逼着去接人了,拉着许文翰的手,细细问他九儿容貌如何,性情怎样。到了三更时分才慢慢睡去。许文翰不敢离开,和衣就在外边房间的床上歪了,正要睡,就听得有人喊他,张眼一看,却是父亲许繇。
残灯半明半暗照在许繇脸上,更显他脸色铁青。许文翰素来有些怕父亲,忙要爬起来正要说话,许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向门外走去。许文翰跟在了后面。出得门来,许繇也不停步,一直往前,一直进了花园子,绕过长廊曲栏,一直到了半山阁前,方住了脚。
许文翰道:“父亲唤儿子有什么事?”
许繇回过身来朝着许文翰脸上就是两掌,骂道:“我只问你,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
许文翰叫许繇打得闷了,半刻才道:“父亲说什么,儿子不懂。”
许繇冷笑道:“你倒是有一片孝友之心,只是全不知道理!我原瞧着兄妹一场的份上不忍只说,如今也顾不得了。你那个姑姑,抗旨不尊是不忠,有母不奉是不孝。私奔苟合是不贞,弃兄于险是不仁,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淫妇,死了也是活该,谁许你告诉你祖母的,还要扯出那小孽障来,可是找死!”
在许文翰心中一直把这个姑姑当母亲一般看待的,听许繇数落得她如此不堪,气得手脚冰凉,他也是叫太夫人宠惯的,少爷脾气上来,纵然眼前是父亲,也顾不得许多,硬声硬气地道:“儿子不知道姑姑做了什么,儿子只知道,自儿子亲娘死后,都是姑姑疼儿子。在儿子心中,姑姑便和儿子的娘是一样的。”
说了气冲冲转身就走,许繇在背后连声唤他,也只做听不见,把许繇气个仰倒。
却说许繇回到房中,周氏早遣散了丫头们,一个人等着,见许繇回来,忙上前接着,问:“昌儿怎么说?”
许繇便把许文翰的话说了,转脸看着周氏道:“我倒是不明白了,我待他严厉,他不同我亲近也就罢了。你好歹是他继母。又是打小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他连你也不放在眼中,心中只当他那个姑姑是亲人。”
转眼又冷笑:“我知道了。他不是你生的,隔着肚皮,你自然不放在心上,平日也不过做个样子哄我这个忙人罢了。怪不得母亲说你是毒妇。”
周氏本就一肚子委屈,不过强忍着,再叫许繇骂做毒妇,伤心得了不得,眼泪扑簌簌落下来道:“老爷说这个话,太叫人心冷了。我自到你家,转眼将近二十年,自问小心谨慎,不敢说全无错处,总有好的时候罢,我怎么就成了毒妇!想你那妹子在家时,我名分上是她嫂嫂,却事事得瞧她的脸色,她不喜欢的我便不能说不能做,她脸上略有些不活动,母亲就说我这个做嫂嫂的不知道疼惜小姑,这还罢了。至于昌儿,我哪里错待了?他的衣食冷暖上,我叫老爷,母亲操过一点子心么?那件我不是亲力亲为,老爷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往日还怨老天不肯给我一儿半女,今日看来,实在是老天疼惜我。我若有个孩子,只怕更要被老爷今日要说我为了自己孩子害昌儿了。我好冤。”
说完了,顿足放声而哭。
许繇叫她说得张口结舌,脸色红涨,恼羞成怒:“我不过略说你几句,你就倒出一车轱辘的话来,眼睛里哪还有我这个丈夫!你道我不敢打你吗?”
周氏忙退开几步,哭道:“我不过是抱怨几句,你既怪,我以后不再说便是了。我们夫妻一场,好歹有些情分在,你如何就忍心打我。”
许繇冷笑道:“好轻松的话,我叫你白顶撞了不成。”
周氏知道许繇不过是把自太夫人那里受的气撒在自己身上罢了,虽觉心寒,到底不敢说破,只能忍气吞声擦了眼泪上来赔罪,许繇还是刺刺不休,直闹到五更过后,眼瞅着要上早朝了,许繇方罢休。周氏亲身服侍许繇更换朝服,用早膳。直到送他出了二门,自己折回房中,越想越是心冷,坐在床沿上拿手帕子擦泪,又不敢深哭,怕一会子眼睛肿了,讨太夫人的骂。
丫头宝珠跟了周氏也有七八年了,能知周氏心意,见房中没有别人,过来劝道:“夫人且喝口杏仁茶润一润,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夫人也这把年纪了,身子又多病,夫人不过忍耐些也就罢了,左右有出头的日子,何苦作践自己身子。”
周氏听了,站起身朝着宝珠脸上就煽过去,骂道:“你个黑心肝的娼妇,下作东西,红口白牙的就敢诅咒太夫人,我今儿若不打死你,我也不配做许家的媳妇。”
骂完了,随手从一只半人高的美人耸肩瓶里抽出支拂尘来,没头没脸就往宝珠身上抽打,宝珠只是咬牙忍受,一滴泪也没有。周氏打得手也软了,方才丢开拂尘,走到到房门前,就着人去知会管家。让他喊贩人口的媒婆来。
第29章
却说宝珠听得要卖她,竟是不哭也不哀求,一旁的明珠,珍珠当她吓得傻了,便来帮着求周氏。周氏回身坐下,擦泪道:“我也知道你一心为我,只是你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我这里断不能留你了。若是叫老爷知道你说的话,你有多少小命也活不成。一会子管家就带了官媒来,你好生跟她去。你也别怨我狠心,我也是没法子了。”
说完了,又叫明珠,珍珠去给宝珠收拾衣物簪环,自己开了箱子,取了一对如意金簪来,对宝珠道:“你跟了我七八年,这个权作个念想,见了它就跟见了我一样。我们主仆一场,我本该送你一程,只是我也不忍心看你去的。”
说了拿着手帕子捂着脸就出去了,明珠跟在她后头,也是眼睛红红的。
宝珠见周氏去远了便自己站起身来。珍珠流着眼泪上来埋怨她:“你好糊涂,怎么同夫人说这样的话,若不是夫人心善,不消告诉老爷知道,只要给管家听见,你就是个死!”
宝珠的脸都叫周氏抽破了,她也不擦脸上的血,笑道:“你才糊涂。我说的那些,哪一句不是她心里想的,这会子不过是拿我做礼,去讨好太夫人罢了。你同明珠也别太痴心了,我就是你们的榜样。”
正说着,管家许善果然带了个姓朱的官媒来,立时要带宝珠走。
到这时宝珠方抱着珍珠哭道:“可怜我们从小在吃睡一起,一时也没分开过,同亲姐妹是一样的,我去后,你们可别忘了我。”
珍珠也哭。许善在一旁催促,朱婆也过来说:“姑娘哭啥,这里虽好,也不过是服侍人,将来左不过是配个小厮,生个孩子还是别人家的奴才。倒不如和我去,我给你找个好人家,一夫一妇的,强过这里许多。”
说了强拉着宝珠的手就往外拖了走,珍珠赶在后头哭,又道:“好妈妈,你千万给她找个好去处,也是你老人家阴德一场。”
且不说这里珍珠宝珠洒泪而别,却说周氏出得门来,一路就往太夫人那里去,到了门前,就见秋蕙掀帘子出来倒漱盂,见周氏来了,忙过来,笑道:“夫人今儿来的早,太夫人还没起呢。”
因见周氏眼睛红红的,就问:“怎么眼睛也红了,说句冒撞的话,倒像是哭过的。”
周氏强笑道:“哪有哭,不过是叫沙子迷了眼,揉的。”
这里正说话,就见帘子一掀,一张美人脸露出来,道:“太夫人问谁在这里说话。”
却是太夫人跟前另一个得意的丫头春兰。周氏忙扬声答应了,不敢迟延,疾步就往里去。
秋蕙见她这样,明珠也是哭过的样子,少不得就问明珠。明珠同秋蕙也是一处厮混惯的,便拉着她到花架下,把宝珠的事细细说了,又说了周氏如何哭,如何不舍,只是怕给许繇知道要了宝珠的命,不得已打发等语。秋蕙听了,就朝地上啐了口,道:“没想到宝珠的心肠这么毒,打发了也好,亏得你们夫人心慈。”
明珠道:“话虽如此,到底从小在一起,她这样出去了,叫人怎么忍心。”
秋蕙也自叹息。两人正说话,帘子又一掀,却是周氏出来了。明珠同秋蕙忙上前接着。
周氏只同秋蕙点了点头,就去了,明珠忙跟了下去,一路上偷眼去看周氏,却见她脸色淡淡的,也瞧不出什么来,两人一直走到回廊前,周氏方问:“你方才同秋蕙说什么了?”
明珠吓了一跳,不敢实说,道:“不过是些体己话儿,没什么。”
周氏冷笑道:“你唬我呢,没说什么,怎么那丫头眼也红了,你老实告诉我,我不恼你。”
明珠方实话说了,正担心周氏要怪她多嘴,偷眼看去,却见周氏脸上笑影一闪而过。
话说秋蕙见周氏去了,自己也回到房中,见太夫人已起来了,春兰正服侍着太夫人梳头,见她进来,因问:“你同明珠那丫头做什么呢,那丫头眼睛红红的,像很哭了一场的样子。”
秋蕙使眼色已是不及。太夫人听了,冷笑道:“那个周氏也是哭过了来了,想必是怪我昨儿骂了她。你去告诉她,以后不用她来问安了,省得她见了我堵心。”
秋蕙忙赔笑道:“这可冤死人了。”
说了就把明珠的话重说了遍。
太夫人听了,冷笑道:“她这是做戏我看,若不是她平日有这样的痕迹露出来,宝珠那丫头就敢那样说?”
春兰见她要恼,忙笑道:“我们太夫人真真是明察秋毫,可惜了女人不能做官,不然,比之狄怀英包希仁也不差什么。”
太夫人啐道:“油嘴丫头,只会哄我高兴。”
到底怒气稍息,又想起昨夜说要接九儿回来的事,不觉又高兴了些,早膳也额外多吃了点。
且不说这里太夫人等着许文翰下朝回家,好去把九儿接回来。却说许繇本打算借着父子俩同上早朝之机把为何不能接九儿回来的缘由同许文翰说明白,不料许文翰怕他啰嗦,竟是先走了,在班房内也只同其他官僚寻些事来做,竟是打定了主意,避不交谈,许繇气结。下朝的时候,偏他又被姬相喊住,问他太夫人的病情,少不得应对闲谈一会,待他抽身出来,许文翰早走了。许繇心道不好,知道自己儿子是个急性子,保不齐竟自去把人赎出来也说不定,忙上了轿,叫轿夫快抬往云卿住处,指望着还来得及截住许文翰,不叫他把人接出来
却说许繇来在云卿班前,轿子未及落地,已掀开了帘子往外瞧,见云卿班外空荡荡的,并不见许文翰的轿影,松了口气,便吩咐回轿,轿夫才抬起轿子,许繇却:“且慢。”
原是他想:'想那个小孽障从小在这种地方长大,好的自然学不着,必是学了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不然怎么哄座儿喜欢。近来京中纷纷传言,锦乐坊的粉头得罪了她,她便哄人替她出头整治她的冤家,心肠不可谓不狡诈刻毒。连孙毓那样一等老练的混世魔头为她争风吃醋。昌儿虽聪明能干,到底没经过这些,怎么是她对手,保不齐也是叫她挑唆的。即来了,见一见,训教几句也好,免得她太得意了。'因此上吩咐停轿,叫随身童儿去喊门。
且道沈墨卿正督促着弟子们练功,听得门外有人找,便跟着到了门首,见门外停着一八人大轿,绿泥轿帘掀开着,里头坐了个男子,面目端严,颌下几缕长髯夹着些许银丝,年纪已然半老,身穿从二品服色,颊带严霜。沈墨卿是何等机敏的人,一瞧这个光景,知道来意不善,忙扑下磕头,道:“小人沈墨卿见过老爷。”
许繇冷笑道:“我听说你班里有个惯会拿腔作势,哄人生事的玉梨娇,我要见一见,你叫她出来。”
沈墨卿虽不知道期间有什么缘故,又怎敢问,忙答应了,从地上爬起身,飞快进到里边,不一会就领着九儿出来了。许繇在轿子里看着,却见那个沈墨卿身后跟着一少年,身量略瘦,衣裳半旧,虽做男子打扮,却是腰细身长,行止婀娜,犹如杨柳迎风,格外的风流婉转,不由冷笑。待得那少年到了轿前跪下,许繇道:“抬起头来我瞧。”
沈墨卿听说,忙推九儿抬头。
许繇双目一瞧在九儿面上,不由倒抽一口气,心道:'同妹子真真是一个印子里出来的。'若说来前,他还有些怀疑,怕是戏班子人不知道从哪听了他家的故事来,找人混充,要讨些好处,此刻见了九儿的面再无怀疑。
想许繇统共许劼一个妹子,论起兄妹情分来,也颇深厚,乍见自己妹子遗孤,那得不心潮涌动,把双眼牢牢盯在九儿身上,见她娇滴滴一团妩媚气象,洒落落一派林下风光,到底是血脉至亲,也有些喜欢,便想起少年时父亲亡故,那时候妹子不过几岁,兄妹俩都成孤儿,也曾十分亲厚,不由心软。忽又想起,妹子也是这个年纪的时候,正值太子选妃,听得妹子聪慧美貌,亲口点选,不料她辜负天恩,自甘堕落,竟随个落榜举人私奔,险些叫全家没有下场,如今人死了,还弄了个孽障在这里,面目又同她一样,若是旁人起了疑心,细究起来,十分麻烦,因此不觉把心肠又硬了起来,问道:“你便是玉梨娇?”
沈墨卿在一旁赔笑道:“回老爷,她就是玉梨娇。”
许繇点头,心道,'不知她可知自己身世,倒不能莽撞了。'因此把语气放缓了,仔细盘问九儿身世来历,九儿茫然不知他来意,就是知道他为什么来也没什么可说的,当下只说幼年父母早亡,叫叔叔卖在这里,别的一概不知。
许繇是个仔细人,换着法子问了两三遍,依旧是这些话,便把心放下了:'原来昌儿不曾和她提过,倒还不算顶糊涂。只是也要威吓她几句才好,免得她不知道厉害,缠着昌儿给她出头。'想到这里,便把脸沉了道:“你再是红角儿,也不过是个优伶,入了贱籍的,须知道自己身份,休缠着许少詹事老爷,坏他前程。他若再来,不许你见他。你若识相,本官瞧在你年纪尚小,又是家人无良将你卖做贱行的,倒也可怜,有意超脱你,替你出了贱籍,放你还乡,你看如何?”
却说九儿不知道这个官老爷说的许少詹事是谁,便是知道是许文翰,想她同许文翰不过才见了两三次,每次都是匆匆一面,连熟识也算不上,平白就歪派她缠着人,岂不委屈,更又看低她是个唱戏的,正说着她心上痛处,是以九儿也顾不得上座的是个大官儿,脸色红涨,冷笑道:“我不知道什么许少詹事许老爷的,我只知道我登台时,下头坐的都是听我唱戏的座儿,詹事老爷也罢,贩夫走卒也罢,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没谁高贵些谁低贱些,大老爷只管放心。”
许繇叫她竟敢顶撞,勾起旧恨格外厌烦些,心道:'有那样不知廉耻的娘就有这等不知好歹的女儿,倒是我白好心了。母亲还为了这对母女屡次怪我,真真冤枉。'冷笑道:“我替你留着颜面,不想说破,你倒横起来。你若是个尊重的,怎么会有人为你争风吃醋,在你门外打起来?又怎么肯平白替你出头?这些肮脏事,原与我也没甚关系,我管不着,我只说给你知道,许少詹事若来了,只不许见他。若是叫我知道你接待他,休怪我无情。”
说完了,摔下轿帘子,轿夫们便抬起轿,一路呼喝着去了。
沈墨卿在一旁看她面青唇白,生怕她气出个好歹来,唱不得戏,过来安慰:“好孩子,我知道你委屈。这些大老爷都是这样的,自家孩子管不着,便怪在别人头上。不怕你笑,师父当年也被人这样骂过,不理他就完。”
九儿挣扎起身,勉强点一点头,心上在气恼羞愤之外,又额外添了重忧虑:连这个老爷都知道孙毓替我出头的事,他那里想必也是知道的,只不知道会怎样看我。
她一路想,没留意脚底下,一步没留神便绊在门槛上,人直直扑下去,眼见得要跌倒,身周已是一片惊呼,恰在此时从旁伸出只手臂来将她纤腰一把揽定,扶她站好,才慢慢放开,九儿惊魂甫定,扭头看去却是德生,因道:“谢谢师哥。”
德生满脸通红,目光闪烁,低了头躲进了人群之中却不答话。原是戏班里那些人听得外面有个大官点名找玉梨娇,都拥出来瞧热闹,德生正在门边,见九儿要摔,忙出手相扶。
沈墨卿也吓了跳,不免埋怨:“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留意脚下,摔伤了可怎么好。”
又骂:“你们这起混账行子,我不过略走开一会子,就偷懒不练功,定是我这些日子太宽纵你们了,须得好好惩戒一番,你们才知道厉害!”
众人见他恼了,顿作鸟兽散去。沈墨卿提步也跟进去,不免又嘱咐九儿几句,无非是有人说混账话只管去告诉他,并好好唱戏之类。
却说姬琅琊在家,果然也是听说了有人替云卿班的玉梨娇出头整治了海清儿那个粉头,在别人尚在猜是谁,各有各的说头。在姬琅琊一听便知道是自己妻弟做的,心上不悦,既怪孙毓这一番作为有仗势欺人之嫌,又听物议难堪,不免替九儿担心,想她脸皮又薄,心思又重,还不知道怎样烦恼。后来又听说兵部侍郎的公子要逼九儿去唱堂会,孙毓亲自带人堵了回去,心上更是不乐,心道:'前番之事还没淡,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岂不是告诉世人,锦乐坊的老鸨子也是他折腾的?便是他同九儿真没什么,又怎堵得了悠悠众口。'想到此,不免埋怨孙毓行事太张狂,不知道计划妥帖,以至于带累九儿,又想,偏他这样殷勤,九儿哪里莫要怪我冷淡了。只是她不知道,我举动不得自由,上有严父,内有恶妻,若是我做得了主,早休了那个恶妇,今日何至于此。
却说小卯见姬琅琊烦恼,觑着书房没人,过来道:“公子,那玉梨娇年纪又小,相貌又美,又在那样一个是非地,怨不得在她身上事就多。这还是她素来行事端方,别人抓不着错处,今儿得了这样的机缘,自然更是着力宣扬的。想来玉梨娇心中也苦,若是有人同她说说话排解排解也是好的。”
姬琅琊看他一眼,笑骂:“你胡说什么。想是许久不打,你皮痒痒了。”
自去看了会书,到了晚间陪着姬夫人吃饭,席间姬夫人不免劝他不要老同媳妇怄气,都是成亲年余的人了,总住书房成什么话,传到孙相耳中,不说他年少任性,要怪姬相纵容等语。姬琅琊听了,只得答应,吃了饭,便回到自己房中。
孙碧涟这里已然卸了华丽装束,家常穿着烟青色绣穿花金蝶的夹衣,系着松花色百褶裙,松松挽着一只秃髻,插几只短金簪,虽不是十分颜色,也颇是秀丽妩媚,正盘腿坐在雕花床上逗猫儿玩,听得门外有响声,抬头观看,却见姬琅琊踏步进来,真真喜出望外,把那只暹罗猫儿扔在一边,脸上就浮出笑影来,正要迎接,又一算他竟是有大半个月没来了,不免有些闺怨,脸上便做个若无其事的样子,冷笑道:“我只当你不认识回房的路了,原来还是认得的。”
银屏在一边见姬琅琊脸色变了,不由暗自埋怨自家小姐不会说话,忙斟了雀舌茶来,笑劝道:“姑爷也休怪小姐说话酸溜溜的,你没来时,小姐是日日坐在窗前盼望,我瞧着也怪可怜的。如今你来了,她不免撒个娇儿。只怪我家小姐顶不会说话,好好一句话,到她嘴里就是另个味儿,叫人哭笑不得。”
说了,又递眼色与孙碧涟。孙碧涟也自悔失言,忙堆砌起笑脸来,寻些话来同姬琅琊说,哄他高兴,不过问他看的什么书,又新作了什么文章,姬琅琊只是懒懒的,问上三四句才答上那么一两句,脸上倒也渐渐和缓。
却说银屏这里,展开鸳帐,浓熏绣被,剔亮银灯,便过来请两人安歇。因姬琅琊方叫姬夫人训了场,怪他不尽丈夫责任,心上也有些愧意,也就顺势解衣登床,孙碧涟也是一味顺承,少时夫妇之事已毕,两人便闲闲说些话,不知怎地就扯起孙毓来,姬琅琊便道:“你那兄弟也闹得太过了些,如今满京城的传言他同人争抢个伶人,成什么话!你是做姐姐的,也该约束约束。”
孙碧涟听了,全不当回事,随口就道:“他一贯如此,你又不是头一回认识他,有甚好说的。再则那些伶人本来就是给人顽的,这样事也多了,如何就说我兄弟。”
她不过信口一说,却戳到了姬琅琊心尖子上,一下就坐了起来,冷笑道:“你如今说话不顶我就过不去是不是?”
孙碧涟见他恼了,又急又气道:“我兄弟便是错了,也是他的事,你怪我何来!你是他姊夫,你说他也使得,何必扯我。再则,他任性惯了的,就是我父母也管不着他,我说的他怎么肯听。”
一面说,一面落下泪来。姬琅琊叫他那番话一说,又见她哭,也知道自己这番有些不讲理了,正要缓和几句,转头一看孙碧涟,却把话都噎住了。原是孙碧涟同孙毓乃是孪生姐弟,面貌有本就有七八分像,此时银灯半暗,瞧着更是像了十足十,不由把歉意都抹去了。自己倒身睡下,把个脊背朝着孙碧涟,自顾睡了。孙碧涟见他这样,虽感委屈,也不敢再说,只得也睡下,不一会就听姬琅琊鼻息沉沉,竟是睡着了,抛得孙碧涟张着眼,心上苦闷,直到了天蒙蒙亮才朦胧睡去。
第30章
却说孙碧涟正睡,忽然有人唤她,张开眼来却是银屏,却听银屏道:“姑爷怎么这么早就去了。脸上气色瞧着像是不好呢。”
孙碧涟定神一瞧,姬琅琊果然早不在了,便勾起昨夜的事来,即气且怨,对着银屏道:“你瞧瞧他,白白长了一副好坯子,一些儿也没有心肠,半句也差不得,我不过为我兄弟辩白几句,就甩脸子我瞧,也欺人太甚了!论身份他是相府公子,我就差了么?论出身,我还是嫡出的,他亲娘不过是个如夫人。”
银屏唬了一跳,怕叫人听了壁角去学给姬夫人知道。姬夫人不好拿这个相府小姐出身的媳妇怎么样,自己是个丫头少不了要给斥责教训一场,忙止住她,道:“小姐,我胆大说一句,你说话也太随意了些,这里是姬府,叫人学舌给了老爷夫人听,哪有你的好处。且夫妇之间,总有个要低头的,姑爷脾气不好,你就顺承着些,谁叫咱们是女子呢,强不过命去。”
孙碧涟虽还有气,也知她说的有理,只能忍下气来,叫银屏服侍她梳洗,往前头给姬夫人请早安。
却说姬琅琊出得自己房门,径直回到书房中,略坐了坐,小卯已然上来答应伺候,姬琅琊便吩咐角门外栓了马候着,小卯依言去了。姬琅琊便去向姬夫人问早安,见孙碧涟坐在一边,两人虽气都未消,碍着姬夫人在,说不得夫妇互相致意一番,姬夫人瞧了也甚是欢喜,叫两人坐下,又闲闲叙些家常。姬琅琊便顺势向姬夫人说约了几位书友见面,不在家吃饭等语,姬夫人不过叮嘱几句,便放他去了。孙碧涟见姬琅琊出去了,心中愤愤,当着婆婆的面,只是不敢泄露。
话说姬琅琊一路行来,到了西街首,便是天蟾楼。天蟾楼过午才开张,此时还没开门,水牌却已挂了出来,大轴是徐渭作的《雌木兰替父从军》,说的是魏朝时,孝女花木兰不忍年迈父亲从军,家中又无长男,只得假充男儿替父从军,上阵厮杀,历经一十二年,杀敌立功又秉持节操,终得衣锦还乡的故事,褒扬的乃是忠孝节烈。玉梨娇三个字书得斗大。
一过午时,天蟾楼便渐渐上客,因有玉梨娇这个活招牌在,生意自是格外的好,靠近戏台子的桌子,不是给人包了,就是叫早来的坐了。因姬琅琊不是常来的主儿,伙计也不认识他,要个好位置看戏便没有,亏得段去之眼观八方,瞧见了姬琅琊,知道他是来看九儿的,忙迎过来笑道:“姬公子真是稀客,都怨小人疏忽,竟没好座儿了,好在孙公子是您内亲,他有常包的桌,今儿他还没来,您瞧是不是过去等?”
姬琅琊想一想便应了,段去之便亲身引着姬琅琊过去,亲身抹了桌子,吩咐泡茶上果子,又陪着说了些话才走开。
姬琅琊本不爱瞧戏,故此对前头开锣,中轴两出戏都有些厌烦,只是慢慢喝茶,有一搭没一搭的眼角往台上扫。今儿中轴唱的是一出《感天动地窦娥冤》,台上那个小旦演的窦娥,一身罪衣罪裙,双手被缚在后头,跪在台前,一段段唱下来倒也是声声泪字字血,十分动人,台下座儿们一片鼓掌叫好声。偏姬琅琊一心要等九儿,只觉得这个小旦怎么还不唱完下去,啰嗦个没完,颇不耐烦,信手拿着扇子敲桌子,忽听有人笑道:“我还道是我眼花,竟然是姊夫。”
姬琅琊抬头一瞧,来的是孙毓。
虽然姬琅琊是孙毓姊夫,只因这个桌子是孙毓常年包的,他是主,姬琅琊反是客,是以孙毓熟不拘礼,过拉开椅子坐下,自己斟茶吃,一行笑道:“姊夫果然是不听戏的,连拍子也错了。”
姬琅琊睨了他眼道:“在这上头,我自是远不如你。”
孙毓听他话意,便是有因的,也不去理他,笑道:“今儿可是一出好戏,《雌木兰替父从军》,我虽不学,小时也曾念过,犹记得最后两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姬琅琊心上一跳,看向孙毓,想到孙毓是风月场中打滚过来的人,怎么会不识男女,既知道,又那样混闹,只不知安的什么心,便冷笑道:“你只记得这个么?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时时混闹,你自己名声不要也就罢了,谁叫你带累人的。”
孙毓也从鼻子里出了口气,似笑非笑道:“我带累谁了?我倒不知道,姊夫告诉我。”
正说着,九儿已上台了,还是女儿装扮,正念道:“妾身姓花名木兰。祖上在西汉时,以六郡良家子,世住河北魏郡。俺父亲名弧,字桑之,平生好武能文,旧时也做一个有名的千夫长。”
又听她唱道:“休女身拼,缇萦命判,这都是裙钗伴,立地撑天,说什么男儿汉”
旁的都休提,只九儿唱到这句时,柳眉晕着杀气,凤眼含着威光,越显得风流妩媚,别有一番系人心处。
孙毓看了会,又笑,道:“姊夫,你说木兰女若是真像九儿这般美貌,如何瞒得过十二年去,怕不早叫人揭穿了。”
姬琅琊扭脸瞧孙毓一眼,冷笑道:“你道世人统统似你这般举动都带着坏心么?更何况,男生女相也不是没有,昔年兰陵王不就如此。”
孙毓点头笑道:“姊夫例子举得甚好,只是外头可都说玉梨娇是女孩子呢?”
姬琅琊听他说到要紧处,便眉毛微微立起来道:“你这是与我纷争么?”
孙毓嗮道:“不敢,只不知道姊夫今儿是来教训小弟的,还是来听九儿唱戏的?”
姬琅琊冷笑:“谅你也不敢。”
说了便把头又转向戏台,恰九儿一双妙目正扫过来,与他目光相触,又转了开去。只这短短一瞬,姬琅琊便觉得九儿那对秋波似笑似怨,仿佛有许多话要同他诉说的样子,顿时魂飞魄散,把一颗心都化了,底下九儿唱的什么做的什么统共不知道了。待得九儿唱罢,底下座儿彩声如雷,才把他惊得醒了,又见一边的孙毓一双眼牢牢看着自己,不由就有些臊,冷声道:“你瞧我做什么。”
孙毓是久惯风月的人,又坐在姬琅琊身侧,九儿看向姬琅琊那道眼波,自也落在他眼中,此时见姬琅琊问,便笑道:“姊夫又不是闺中女儿,看不得么?”
姬琅琊便怒道:“你把我比作女儿家,可是找打。”
孙毓冷笑道:“姊夫好威风,只是别人欺负九儿时,姊夫的威风在哪里?”
说了这句,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姬琅琊吃他这句话一堵,一时竟是发作不得,只是咬牙跺跺脚,他本有意一会子散戏了,去见一见九儿,说些要紧话,叫孙毓这样一闹,再没心思,也跟着下楼。
段去之见孙毓,姬琅琊两人先后下楼,脸上都有些不快,怕两人反目,因两人是郎舅,不好翻脸,回头拿自己作伐出气,便要上来打个圆场,不料还不及到跟前,两人都是气冲冲先后出了门,只得罢了。
话说九儿在台上唱戏时,果然是瞧见姬琅琊的。九儿虽有清风明月之志,到底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儿家,难免有些小心思,怕姬琅琊听信了外头的传言对她另眼相看,如今见他来了,倒是有些欢喜起来。唱完了下得台,在自己屋内卸妆时,虽知道他同别人不同,不是那样轻浮之人,等闲不会到后台来,心上到底有些盼望。
忽听沈墨卿在外头叫道:“九儿,你来。”
九儿收拾心情,掀了帘子走到外头时,却见桌子上放着一卷轴,沈墨卿站在一边笑,见她出来,便道:“好孩子,你瞧这是什么。”
九儿依言过去,将卷轴打开,乃是一幅墨荷图,用笔如写狂草大刀阔斧纵横驰骋苍劲不失妩媚,别具气势,落款一方朱印,镌着青藤居士四个字。九儿虽不是识画之人,也觉着那荷花虽着墨色,却仿佛是刚从池中摘来一般的鲜淋淋,十分惊叹羡慕,脸上就有了笑意。
沈墨卿看她脸露笑意,便笑道:“你这孩子脾气这样执拗,说到底也是这些公子哥儿惯出来的,很怪不得你。你道这个青藤居士是谁?你今儿唱的这折《雌木兰替父从军》就是他的大作。徐先生生前虽然落魄,死后倒也风光,他的画作真迹如今等闲难求,有银子也没地买去,难为孙公子竟能取了来送你,可见孙公子待你也算有心。”
在沈墨卿看来,凭你家世人品外貌再是上上之选,若是没半分好处到跟前,便什么都虚的,孙毓虽名声不好,胜在出手大方,又肯替九儿仗腰子,自是贵客,偏九儿不解世事,只知要清白虚名,倒把财势二字都看虚了,把孙毓得罪了不止一次两次,难得人都不计较,只是以前不计较,难保以后,是以今儿借孙毓送画这因头,有意无意点几句。不料九儿听罢,抿一抿樱唇,慢慢把画卷了,放在桌上道:“我不要。”
转身向外走去。
沈墨卿见她这样,不由自悔失言,只得自己抱了画轴,到了外头上了轿,一路无事回到家中。因孙毓说了,这画定要交在九儿手上,凭她撕了也罢烧了也好,都由得她,旁人若敢染指,便怨不得他狠毒,沈墨卿只得叫长喜把画送去九儿房中。
九儿没奈何接了画,信手将画搁在桌上,恰扔在烛台边,唬得小楼忙来收拾,埋怨道:“你真要在戏班子混一辈子呢,也没几年了,就能脱身出去的。等你将来家去时,使银子的地方多了。你现如今又没有包银,座儿赏的银子你又不肯收,哪有积蓄。好歹这画是名家的,等艰难时,就是当了也能换不少银子盘缠呢。再则,送画的人虽可厌,这画又没得罪你,何苦糟蹋它。”
九儿叫她这番话说的笑了出来,道:“听听你这番话,若是不知道的,只当你是积年的商贾,一肚子的算盘。定是和福儿师兄学的,再没别人。”
小楼听九儿提起福儿,把脸涨红了,啐道:“真真好没良心,我一心为你日后打算,你反来笑我。”
九儿叹息道:“能不能离了这里都不知道呢,哪来的日后。”
小楼道:“十年生死约一满,你要走,沈班主还能捆着你脚不成,哪里去不得。”
九儿心知绝不能这样容易,不过见小楼说得高兴,不忍说破。
却说许府太夫人年轻时,是个臊烈异常的性子,出言爽快,行事果决,到老亦是亦是不改脾气,儿子许繇已经是从二品的学士,都是知天命的人了,依旧说骂就骂,丝毫不容情面,她既得了爱女遗孤的消息,怜她幼年丧母,又落在那等肮脏下贱之地,格外心疼些,依着她的性子,本要立时把人接出来。不料,她是有年纪的人,身上本就有三分病势,再逢大惊大悲,便把病势翻作了七,八分,便是身卧床上,亦如置身惊涛骇浪之上,头晕目眩得睁不开眼,饮食锐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吓得许繇亲自往姬府接了冯融冯先生来。
冯融请了脉之后却说无妨,太夫人是惊痛过甚,一时血脉失调,血气上攻,病势虽险,与性命上却是无碍的,又因太夫人年老,不敢药下重了,只能用些宁神静心,通畅血脉的药来慢慢调理,只是不许再叫她受一点子惊扰,方有望痊愈说着便开了方子下来许繇称谢不迭亲自送出去。
话说许繇送走了冯融,回来便把许文翰叫在书房里,喝令他跪下,取了家法来,责打了十数下,千畜生万孽障,骂不绝口,又拿冯融的话对他说了,怪他不该把许劼九儿的事情告诉给太夫人,连累太夫人病重到此,太夫人若有个好歹,他便是天底下最不孝的东西。许文翰听许繇说了太夫人病因,也是十分惊怕,后悔自己把话说急了,忘记太夫人已是耄耋之年。许繇见他有痛悔之色,借机嘱他不许再在太夫人跟前提九儿一个字,便是真要把人接回来,也得等太夫人痊愈了。许文翰到了这个时候,自是满口答应,再不敢自作主张。
话说许繇许文翰父子都是官身,公务缠身,等闲不得自专,每日都是等公事毕了,才能到太夫人跟前问安伺候。多亏了周氏,连日里衣不解带,眼不交睫伺候在床前,灌药喂饭,抹身擦脸,连接屎接尿这样的事都亲力亲为,一些儿不敢假手丫头,十分殷勤体贴。秋蕙春兰两个见不过数日,周氏的人就瘦了一圈了,都有不忍之意,且那样主母辛苦,做丫头的反清闲的道理,都劝她去歇一歇再来,周氏只是不肯,说是乌鸦尚知反哺,为人子女岂可不知父母抚育劳苦,得伺候母亲床前,略报母恩,乃是幸事。太夫人虽病,心思倒还清楚,叫她这样服侍着,又听了这样的话,不免把原来刚方的心肠也软了几分,推媳及子,见到许繇,也有了几分好脸色。
许繇见母亲对自己颜色转和,甚是欢喜,又叮嘱周氏小心伺候,不许偷懒,务必要红得太夫人欢喜等语,周氏自是满口答应,依旧日日亲身在太夫人床前伺候不提。好在冯先生用药神验,太夫人虽一时不得痊愈,却也是一日好似一日,十余日后,丫头子搀扶着也能在屋子里走上一圈了,许府上下都十分欢喜。
这日太夫人的弟弟光禄寺卿赵公的夫人来瞧姐姐,闲话家常时,不免说起各家儿女来,太夫人便指着站在一旁的周氏笑说:“我那儿子是个假孝顺,常常阳奉阴违的,倒是这个媳妇不错。舅太太,你也知道我脾气不好,略不顺意就要发作的,饶我平日怎样骂她,她还肯亲口尝药,比亲儿子都尽心,可见心还是善的。”
赵夫人瞧瞧周氏,笑道:“我瞧着也不错,常笑微微的,看着就叫人高兴,究竟是姐姐福气好,儿子媳妇孝顺不说,昌儿也有出息。不怕姐姐笑话,我那两个媳妇,横针不能拿,竖线不会捻的,略支使支使,便叫苦叫累,很不成话,便是几个孙儿也很不如昌儿。”
忽又叹道:“可惜劼儿死的早,她若还在,姐姐可真是全福了。”
周氏本侍立在一边笑盈盈听着,忽听赵夫人提起许劼来,生怕勾起太夫人又要把九儿接回来的想头,唬得脸色也变了,又不敢明说,想一想,忙过来笑道:“舅母吃吃看我家的茶可好,是昌儿福州同窗送的,说是暖胃消食的。你瞧瞧这颜色,竟是胭红胭红的。”
说了把身子挡着太夫人,向赵夫人递眼色。赵夫人也是聪明人,见她这样,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忙笑道:“这是你年纪小,没见识。不过是大红袍罢了,倒和我们有年纪的人吃呢。不伤脾胃的。”
吃了几口茶,又说些别话,无非是请太夫人好好保重之类,就起身推说家中还有事,就要告辞,太夫人便命周氏送。
周氏答应了,搀着赵夫人走了一程,见离太夫人住的屋子远了,四周有没人,方向舅太太致意说:“舅母,我母亲这病就是因为想念妹子才起的,亏得冯先生妙手,如今才好些。前些日子把我们唬得不行。方才外甥媳妇听你老人家提起妹妹,一时情急,行止失当,你老人家可别怪我无礼才好。”
说了,就拿手帕子擦泪。赵夫人拍拍她手,笑道:“我知道你的孝心,如何会怪你。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凡事你顺承着些你婆婆,不怕叫你们小辈笑话,我们这位姑太太的脾气少年时就娇痴任性得很,就是你舅父少年时也挨过她打的。”
说了又笑:“我也是老糊涂了,你这样一个贤良人哪还用我吩咐。”
周氏忙笑道:“舅母说的,外甥媳妇记下了。”
说话间已走到二门前,赵夫人笑一笑便带着丫头上轿回去了,周氏也返身回房回复太夫人。话说赵夫人那一句无心之言,果然勾起太夫人心事,见周氏送人回来了,便要她备轿,等许文翰回来,就把九儿接回来。周氏心上颇不愿,只是不敢说,笑道:“母亲即说要接,媳妇这就吩咐备轿子去。”
太夫人听她答应得极是爽快,便也高兴,笑道:“这才是至亲骨肉的样子。”
周氏只得喊了管家婆子来吩咐备轿,一边就想主意推脱,也亏她念头转得快,竟叫她想出措辞来,向着太夫人道:“媳妇想那孩子早晚要来的,来了必是住妹妹屋子里的。妹妹的屋子虽常年有人看守打扫,到底所有物件都是旧的。可怜那孩子幼年丧亲,吃了多少苦,再叫她看见她母亲的旧物件,岂不是勾她想起伤心事来。她若伤心,我们又如何对得起妹妹的在天之灵。是以媳妇便想把屋子重摆弄番,屋内陈设也一并换过,再有帐子幔子,铺的盖的也统统做新的,方才是个意思。媳妇这个想头因母亲一直病着,冯先生又说不许叫母亲操心,就没敢说。也不敢自作主张就换,如今只讨母亲示下。”
太夫人听了,便笑道:“倒是你想的周到,那孩子在外头吃了许多苦,回家了再不能委屈她。即这样,再等几日也就是了。你这就去收拾,要什么东西,只管开了库房取,不必来问我,家里没有的,只管买去,不要怕花钱。只是有一件,你妹子的东西,一件不许丢,都好好的装了箱子,送我房里来。若是碰坏一点子,我断乎不答应的。”
周氏听太夫人这样吩咐,竟是自己搬了石头砸自家的脚,懊悔不迭,口上却不得不答应。
第31章
却说到了傍晚,许文翰自詹事府回到家中先脱了官衣,换了家常穿的衣裳便到太夫人房中问安,仔细问太夫人觉着身上怎么样,头还晕不晕,午膳吃了些什么等事。太夫人笑道:“冯先生果然神医,吃了他几贴药,果然好了许多。”
又问了许文翰今儿公务忙不忙,饿不饿,吃了点心没有,许文翰一一答了。太夫人方笑道:“我今儿本想着把你妹子接出来的,只是你母亲劝我说,你姑姑的的房子要重新收拾一番才好给你妹妹住,我想着也有理,你妹子才来家,怎好叫她住旧屋子,我心上也不忍的,就叫你母亲去摆弄了,只是这样一来,倒要委屈你妹子在那地方多忍几日了。你这就去见她,告诉她不要着急,横竖都是要接她出来的,有我在呢。”
许文翰听了,喜之不胜,忙答应了,转身就往外跑,冲得急了些,竟没瞧见许繇,父子俩劈面撞个正着。许繇最见不得他这样毛躁,喝骂道:“小畜生,作死呢。”
许文翰只站住叫了声父亲,便又要走。许繇皱眉道:“站住!急惊风一样,干什么去?你如今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行事还这般毛躁,一些儿不像我的儿子,我年轻时行事若像你这样顾前不顾后,早叫你祖母打死了!”
许文翰低了头道:“是。”
许繇这里还要再说,里头太夫人听见说话声音,问是谁,许繇只得答应了,把手指点一点许文翰,转身进去。
许文翰见父亲走了,如逢大赦,匆匆出去,叫小厮备了马,带了许筠就要走。许筠不知道究竟,眼瞅着快吃晚饭了,许繇若是看不见许文翰,必是要生气的,便劝道:“少爷,这都快吃晚饭了,太夫人吃饭,必要你在的,你若不在,太夫人便不自在,连饭也少吃些。再有,老爷那里也不好交代的,不如吃了饭再去。”
许文翰哪里肯听,上了马一溜烟就下去了,许筠不知就里也只得跟着,主仆俩一直到了云卿班住家门前。
许文翰便叫许筠去敲门,应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原是云卿班的一个龙套。他虽不识许文翰的身份,只是做优伶这这个行当的,便同娼家一样惯会瞧人衣裳下菜碟的,因见许文翰人物清楚,衣裳出色,知道是有来头的,便堆着笑脸问好,又请问身份。许筠道:“这是我家许少詹事老爷,要见你家班主,快去喊人。”
那少年听了,忙奔进去告诉沈墨卿。
却说沈墨卿听许文翰在外头等着,不由暗自叫苦:这俩父子,做父亲的不许我们接待他儿子,做儿子的非赶着粘上来,他们自己作对上了,倒叫我难做人。话虽如此说,说不得打起精神,出来见许文翰。许文翰见他来了,哪有心思同他废话,劈面就问:“你这里可有清静地方?我有话同九儿说。”
沈墨卿心道果然是为了她来,虽怕得罪了那个老许老爷,眼前这小许老爷,也敢开罪,只得答应了,叫方才那个少年来牵马,自己殷勤引着许文翰进去,因许文翰要个清静地方,是以索性引了许文翰到自己屋子里,请上坐了,又亲自敬了茶,方退出来吩咐长喜悄悄把九儿叫道这里来,不许惊动别人,长喜点头去了。
许文翰一人在屋内坐着,不免打量一番,见屋子分里外两间,里间自是卧房,门上垂着半旧青布帘子,外头这间屋子,临窗放了一对交木椅子,中间隔了一只高几,上面放了一只梅花瓶,椅子同高几上都搭着半新不旧的青缎椅搭,上绣着些兰草,布置很是素净。只是墙上挂的一幅仕女图倒还罢了,虽不是大家手迹,却也衣带凌风,姿态婉妙,颇有当年吴道子遗风。许文翰正背着手赏鉴,就听得门外沈墨卿笑道:“九儿,你过来。”
许文翰听了忙转过身去,却见门口站着瘦瘦弱弱一个少年,生得腰细身长,一双星眼似羞似怒看着自己,果然是九儿。
话说许文翰他虽见过九儿几次,总是在九儿上了妆以后,九儿的本来面目他还是头一回瞧。此刻一见九儿面庞,娥眉凝黛,凤眼含娇,果然与姑姑十分相像,就觉得心口上叫人打了一拳,眼内火辣辣的疼痛,险些落下泪来。恰听沈墨卿笑道:“好孩子,你的艺名儿玉梨娇就是这位许詹事许老爷写的,许老爷是当今有名的书法大家,圣上都夸赞的,他肯替你题字,可是你了不起的面子,快来见礼。”
许文翰方醒悟过来,定一定神,向着沈墨卿道:“你出去。”
沈墨卿要走,许文翰又道:“回来!这屋子左右不许一个人靠近了。”
沈墨卿不知许文翰要做什么,九儿又是个不肯服软的性子,怕闹出事来,一时便不敢答应,只是不停觑了许文翰又看九儿。许文翰见他眼神闪烁,知道他没转好心思,冷笑道:“你鬼鬼祟祟瞧什么?我告诉你,收了你满脑子肮脏念头,不然仔细你的腿!还呆在这里做什么,给我滚得远些。”
沈墨卿叫人当面说破心事,饶是他脸皮颇厚,也不由红了脸,躬身退了出去,复又把门带上,果然不敢在左近留滞。
许文翰这才转向九儿,脸色温和,笑道:“九儿,你先坐。”
九儿看他一眼,那日在云卿班门前叫人平白羞辱一场的话犹自在耳,又不知他来意,哪里就肯坐下,只淡淡道道:“许老爷,有什么吩咐,请快些说。”
许文翰见她神情冷淡,颇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也不以为忤,低头想一想,笑道:“九儿,你是苏州人氏,郦伯和郦先生可是你爹爹?”
这句话正中要害,九儿唬了一跳,猛转头看许文翰,却见他脸上笑微微的,瞧不出其他意思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把柳眉皱着,细细银牙咬着樱唇,只不做声。
许文翰见她有些吓到的模样,不免放柔了声音,笑道:“你别怕,我并没有恶意。我再问你,你母亲可是姓许,闺名一个劼字?”
九儿听得许文翰把自己父母名字都说对了,哪得不怕,把手撑在椅背上,故作镇定,冷笑道:“许老爷,你浑说些什么?我不明白。”
许文翰见她吓得脸色都变了,还在强嘴,知道事关重大,也怨不得她不肯认,便笑道:“你放心,我若有心传扬,又怎会关了门同你说,连你师父也不许在?”
九儿听了这话,半晌无言,猛想起小楼说过,二叔曾来讹钱,是这位许老爷打发走的,保不定便是二叔说给他知道的,方挣扎道:“你还知道什么?”
许文翰笑道:“你道我姓什么?”
九儿哪耐烦说这些,只道:“许。”
说了这个许字出来,心念一动,圆睁着眼看向许文翰。许文翰见她这个样子,把头点一点。九儿犹自不敢信,挣扎道:“那便如何?同姓多了,未必都是亲戚。”
许文翰见她这样,方觉有些头疼,心道:我果然糊涂了。想是姑姑活着时没有同九儿提过咱家,我这样贸然来认,又没个信物,难怪她不信。也怨不得她多疑,可怜她自小在这样一个肮脏地方长大,又有那样一个狡诈的师父,谨慎小心些也是应该的。想到这里,愈加和缓了态度,轻声道:“傻孩子。我是什么人,你现如今又是什么身份,我哄你做什么?”
九儿听到那句,你现如今又是什么什么身份,正切中隐痛,不由冷笑道:“我知道我什么身份,许大人不必特意提点。”
许文翰见她这样,倒也有些生气,有意吓她一吓,也把鼻子一哼,冷笑道:“你再强口,我便把你二叔喊来同你对质,你看如何?”
九儿听了这句,便认作自己猜的没错,大怒道:“我虽入了贱行,你也休想仗着你是官,就随意挫折!你再胡搅,怨不得我不给你留体面!”
说了就要走。许文翰见她大怒,反倒不气了,心道:果然是我们许家的孩子,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一些风骨气节也不坠的。见她就要去开门,忙喝道:“你且站住!我只问你,你一个女孩子家镇日扮作男人厮混在戏班子里,日后如何了局?”
话说知道九儿是女儿身的倒也有几人,她师父师叔那是全力替她瞒着,姬孙两个,虽言语中带出知道的意思来,总也没点破的,猛然被人当面喝破,唬得魂飞天外,脚下发软哪还站得住,退了几步,跌坐在椅上,脸儿煞白,颤声道:“你疯了!”
许文翰见把她吓得这样,也有些不忍,走过来安慰道:“你休要害怕,我不是要害你。不过因为我们是骨肉至亲,以前失散了,现在知道你如此境地,怎么肯束手旁观,特来救你出去。”
九儿哪里肯信,挣扎道:“许大人休要玩笑。我行藏被你识破,我也不敢再强。只是我并非有意颠倒阴阳,原有不得已的苦衷。大人若肯超生,替我隐瞒,便是我的福气。大人若是不肯,也只好怨我寿数到此罢了。”
许文翰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是心痛又是好笑,正要劝她,就听见外头有喀拉一声,仿佛有人行过,两人都吓着了,都知道这番话叫人听了去,便是祸事,还是许文翰行动迅速,几步冲到门边,一把将门拉了开来。门方拉开,就觉得眼前一团光亮照着,别的地方却是光线昏暗,原是天已然暗了。
原来沈墨卿到底不放心两人在房内关着,便借送灯的名头来瞧瞧,不料方到门前,许文翰猛地打开了门,反把他吓了一跳,沈墨卿到底老练,一些也不慌乱,笑道:“许大人。”
拿了灯就往里走,到了高几前把灯放下,偷眼去看九儿,见她坐在椅上,半低着头,长眉带颦,凤眼含愁,仿佛哭过的样子,衣裳倒是齐整,头发一丝也不乱,便把心放下了,笑道:“许大人,这都酉时了,你还没用过饭,若不嫌小人这里简慢粗疏,便请随便吃些,也没甚好的,不过是小人的一片孝心。”
许文翰那有心吃饭,依旧叫沈墨卿出去,要同九儿说话。沈墨卿没奈何,只得退了出去,也不敢离得近了,又走得远了不放心,便只在外头晃着。赵飞卿也听到消息,一般的不放心,也走了过来,见沈墨卿正在枯了的葡萄架下转圈,过来安慰道:“哥哥,你且坐一坐。许大人的品行你我还不知道么,并不是那等强男霸女的狂徒,他找九儿许是正事。”
话虽这样说,还是把眼牢牢盯着沈墨卿的房门。
却见灯光自窗棂间泄出来,偶尔有衣冠男子来回踱步的身影,只不见九儿动静。两人对看一眼,都是心中忐忑。在赵飞卿,虽许文翰素来风评也算得正直,只是今儿行迹实在诡异,叫人不安心。在沈墨卿却只怕九儿的头水叫人占了去,孙毓,姬琅琊那里没法交代。
两人正愁,却见房门一开,许文翰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九儿。沈赵二人忙迎上去,沈墨卿笑道:“许大人,若不嫌小人这里简陋,便请用些酒饭再去。”
借了屋里头的灯光,只见许文翰脸上笑微微的。许文翰道:“不必了,我那小厮呢,喊他来。”
又转向九儿道:“我去了,你只管放心。”
又向沈赵二人吩咐了些不许催逼九儿,辛苦着她,有人寻事只管去找他等语,再看九儿,眼睛虽是红红的,仿佛很哭了场的样子,眉梢倒似有些喜气。沈赵二人都有些不解,只是当着许文翰又不好问的。
少时,沈赵二人送了许文翰回来,便要把九儿叫来问,赵飞卿忙止道:“哥哥,你糊涂了,九儿的脾气你也知道,脸皮薄得很,你这样问她,不独问不出来,只怕她不好意思起来,倒坏了事。”
沈墨卿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不过看着九儿攀上高枝了,她素来又同你亲厚些,日后自然有你的好处,只是你休忘了,她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上,鲜红的手印按着,我不放人,凭是什么高枝,她也休想飞上去。”
赵飞卿听了这样无情的话,也顾不得兄弟情分,站起身道:“没承想你是这样的人,你养了九儿七八年,你便不当她是自家孩子,难道就没半点师徒情分在?只想着好处二字,叫人听着也心冷。”
沈墨卿也站了起来,指着赵飞卿道:“我若没情分,当年便不会救你出来,为了搭救你,我费了多少银子,给人说了多少软话,方有你一条活路。倒是你,如今你眼睛里哪还有我这个哥哥在,满心要同我抢人。在我就是只想着好处,在你就是一心为她了?
赵飞卿气得脸色铁青,道:“原来哥哥竟这样看我。”
甩了袖子便走,到了自己房中就唤双喜收拾东西,双喜道:“叔叔,我们收拾了东西往哪里去?”
赵飞卿顿足道:“我有手有脚,还怕饿死么?”
他这一顿足,就觉得双膝酸软,没半分力气,便把心都灰了,自知出去之后,前路茫茫,只是吵成这样,再留下来也没意思,便催着双喜收拾。双喜劝道:“叔叔,我们要走也容易。只是我有句话说。当年叔叔陷在牢里,腿都叫人打折了,是沈班主救的你,又请你在他班里做师父,你就这样悄没声走了,岂不是叫人说你翻脸无情。不如去和沈班主说一声,也是宾主一场。”
赵飞卿听了,甚觉有理,虽心上颇不愿意,也只得往沈墨卿处走一遭,说明去意。沈墨卿听得赵飞卿要走,只当他故意要挟,便冷笑道:“兄弟即有好去处,哥哥我也不便拦阻。你我既是兄弟一场,又有这些年的宾主情分,我也不好叫你空手去的。”
说了,便开了箱子,取了十两银子来放在桌上,道:“这些银子,就给兄弟做盘缠。日后高发了,别不认得人也就是了。”
赵飞卿听沈墨卿这样说,便也不再多言,也不拿桌上的银子,转身就走。
赵飞卿要走的消息,一会子云卿班上下就都知道了,虽说赵飞卿平日教徒颇为严厉,存心却善,沈墨卿每要责罚,都是他来打圆场,是以云卿班的孩子们都对他颇为爱敬,听得他要走,都出来送。这些年沈墨卿又买了些孩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七八岁,乌压压围了一圈,赵飞卿一一嘱咐了几句,有哭的,也有拉着赵飞卿不叫他走的,也沈墨卿只是站在一边冷笑。一圈儿话说下来,便是德生福儿连生这些人,却不见九儿身影,不禁有些失望,心道:这个孩子不像这等凉薄之人,却怎么没来。
第32章
话说赵飞卿等了一会子,依旧不见九儿身影,也只得带了双喜提了包袱去了。好在他在云卿班七八年,也攒了些银子下来,便暂时找了家客栈栖身,到了次日,便往街上去找房子,他身上银子不多,又要寻干净房屋,一时便不可得,白走了半日,到了午时会到自己房中,却见双喜正陪着小楼说话。
小楼见赵飞卿进来了,忙立起身叫了声:“赵师傅。”
赵飞卿便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楼笑道:“活赵云的美名,满京城谁不知道呢,打听打听也就是了。”
双喜笑道:“叔叔,小楼送了这个来。”
说了一指桌上,上头放着一只花梨木箱子。赵飞卿曾听沈墨卿提过多次,说是孙毓送了枝上好和阗玉雕的梨花给九儿,用花梨木箱子装着,其值颇颇可观,言语中不胜艳羡。如今看见箱子,便猜到就是那玉梨花了。德生福儿等人的送的那些赵飞卿都不肯收,何况是这样贵重了,便一意要小楼拿回去。小楼道:“赵师傅可是怪九儿昨儿不曾来送你。原是我拉住的,你休怪她。九儿是个实心孩子,座儿赏下的银钱事物,都叫沈师傅收了。知道你要走,怕你一个人在外头要吃苦的。便要抱着这个箱子来送你。我因想,沈师傅的眼中只瞧得见钱,叫他看见九儿把这个送你,定会记恨,所以拉了不叫她走。这一耽搁,再出来时,你已经去了,九儿好不埋怨我。今儿是她临去天蟾楼前,悄悄拉了我在一边,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我找着你,把这个送你。九儿说她在云卿班这些年,都是你在照应她,便是亲叔侄也不过这样了。她也没什么可谢你的,只有这个玉梨花还值些钱,你若是不肯收,便是恼她昨儿没亲来送你。”
赵飞卿听了,心上一热,知道九儿即这样说,再退回去,九儿面庞薄,一时下不去,保不定就会使性子把东西扔了。又想着九儿再有两三年就可以出去的,本是她叔叔把她卖了的,回去也靠不住,九儿自己又是个在银钱上没盘算的,倒不如暂替她收了,等她将来期满出来的时候再还她。想到这里,便向小楼道:“你回去同九儿说,东西我收下了,权当我们叔侄一场的念想。我昨儿本有些话要吩咐她,只可惜她没在。也罢,她便是来了,当着她师父面,我也不好说的。”
小楼因道:“即这样,赵师傅同我说了,我回去告诉她。”
赵飞卿想一想,便叫双喜去问店家借了笔墨来,写了封信交在小楼手上,要她务必交在九儿手中,不能给别人知道。小楼应了,把信贴身藏了,告辞离去。
却说赵飞卿本有活赵云的美名,如今头挑的武生又是他教出来的,他同沈墨卿决裂的消息一传出去,不几日便有几家戏班子的班主上门来延请他去做教习,赵飞卿因想着自己身边银子不多,又别无长处,日子总要过下去,便答应了,去了其中一家。消息自有人传在沈墨卿这里,沈墨卿咬牙切齿狠在云卿班的子弟们面前骂了场赵飞卿,说他忘恩负义,不念自己昔日搭救之恩,反去帮别人和自己打对台,又说,你们中若有人学他,雀儿拣着旺处飞,不念师恩的,就别怪他无情等语。骂完了又把赵飞卿原来住的屋子里的床椅柜子扔了个干净,自此沈墨卿视赵飞卿为仇,这是些都是后话。又说小楼送了东西回来,一直等到九儿晚间回来了,看她吃罢了饭,又听完沈墨卿教训回来,先去门外瞧了瞧,见没人回来又把门窗都关好了,方把信给九儿。九儿笑道:“你这是做什么?这样鬼祟,倒像是见不得人呢。”
小楼便把赵飞卿的话说了遍,九儿了听,默然无语,就把信拆了,在灯光下看了遍,脸上便有些戚容。小楼因不识字,看九儿这样,忙问:“赵师傅说什么了?就招得你这样。”
九儿勉强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吩咐我唱戏的窍门罢了。”
说了又叹息一声:“我只是想我们也算着师徒一场,就这样分离了,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有些伤感罢了。”
小楼见她这样,知道她不肯说真话,又见她说的凄然,不免劝道:“哪里就这样了。赵师傅还在京里呢,等他找到地方搬了,我们去瞧瞧他也就是了,只消不给沈师傅知道也就是了。”
话说九儿听见不给沈师傅知道之语,倒是叹息了几声,总是因为沈墨卿同赵飞卿到底是从小长大的师兄弟,此番决绝,虽是因为各自脾性不同,见解相左的缘故,总是自己的事是个因头,因此心上颇不自在。小楼见她这样,少不得找些闲话来打岔,
两人说了会子话,小楼又去厨房打了水来服侍九儿洗漱了,方才回去,临出门前又说:“如今西厢只得你一个人住,夜间把门关紧了,再顶个椅子罢。或是我去同沈师傅说,明儿起,我陪你睡。”
九儿笑啐道:“你浑说什么呢。哪里就这样了,倒像是满院子都是坏人呢。再者你来陪我睡,仔细福儿不答应你!”
说了就把她推出门去。小楼顿足道:“真真没法和你说了,我一心为你,你总来打趣我。倒像是你没把柄在我手上一样,哪日姬公子来了,看我笑不笑你。”
九儿叫她说得满脸通红,啐了口就把门关了。
小楼忘了提灯笼,一路就借着月色就往回走,才走到拐角处,就见黑影一闪,没在了树丛里。小楼唬了一跳,险些把手上的铜水壶扔出去,以为是贼,正要叫,就见一只挺大的黑鸟儿扑棱棱从树丛里飞了起来,向着夜空一冲而没。小楼拍着心口定惊,又啐道:“哪里来的鸟,还乌漆麻黑的,险些儿就叫你吓死了。”
便也丢开了,到厨房里去还铜水壶不提。
且说九儿把小楼推出门去,关上门上了门闩,又想一想,倒也照着小楼的意思,拉了椅子来把门顶着,方才上床。又把赵飞卿的信取出来看。原来赵飞卿的信上,把沈墨卿说的卖身契的话都交代给了九儿,意思是叫她小心提防些。九儿看了这信,知道卖身契在沈墨卿手上捏着,若是他存心为难,总是麻烦的事,难免有些愁思。又想起昨儿那位许大人说他是自己表兄,已然禀明祖母,早晚是要接她回去的,自己虽不深信,总是有些盼望。这般思想起来,一会儿愁,一会儿喜的,好一会才朦胧睡去。
且不说九儿在云卿班如何,只说许文翰回到家中,把同九儿如何说的一一回明了台夫人。太夫人自是不胜欢喜,便督促着周氏快些收拾屋子,好把人接回来。周氏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了,晚间回到房中,同丈夫商议了,先是寻些籍口来慢慢拖着,今儿是黄历上万事不宜,明儿就是工匠上送来的东西不合适,再就是针线上得慢工细作才好看,又怕太夫人疑心,周氏日日陪着太夫人说话,不时埋怨底下人做事不爽利干净,做戏给太夫人看。太夫人又过了十几日,也是天假其便,周氏的母亲病了。五十来岁的老妇人,积了食,原也没甚大碍,只消用些清润之药,化去积食就好的,偏又碰着个庸医,只用人参,肉桂茯苓等补药,病势反加重到了十成,眼见得昏聩了,忙过许府来要接了周氏家去,周氏哭着来请辞。太夫人听了,冷笑道:“不是我说你们,到底是小门乍富,没个见识,只当补药就是好的,却不知道,补错了,比砒霜还毒。我瞧着还不至于就这样了,换个大夫瞧瞧罢,许有回天之力。”
周氏答应了,哭着上轿去了。
到家便和兄长把太夫人的话说了,依言换了大夫来,这次是个青年人,望闻问切之后,果然是用错了药,只是病已成势,略有个差池,便是性命出入,他也不敢用药,连诊金也不收,只说了句“另请高明”
就急慌慌走了,连请了几个大夫都是如此。可怜周太太又捱了两三日就去了,周氏哭得屡次晕厥。太夫人得了消息,也亲来祭奠了回,又吩咐周氏善尽女儿之职,这才回去。许文翰虽不是周氏亲生,也有母子的名分在,这周太太便也算他外祖母了,少不得也来致哀守灵。因此上,要接九儿回去的事,就此搁下了。
这一转眼就是月余,眼见得已进了腊月,孙碧涟日渐觉得不思饮食,四肢酸软,倦怠嗜睡。一日向姬夫人请安时也露出疲态来,姬夫人见她这样,不免细问几句,听得她月信已是迟了十余日,喜之不胜,忙叫人去请冯融来。冯融是姬府家医,熟不拘礼,一直就到了姬夫人房中,见了礼,就有丫头搬了凳子来请他坐了替孙碧涟诊脉。
冯融诊得孙碧涟脉息强而迅速,往来流利,如珠走玉盘乃是滑脉,心上就知道了几分,又因痰饮,食滞之症也有滑脉之像,不好就此为凭,便细问了孙碧涟今日饮食起居,又问月信过没过,孙碧涟一一答了。冯融这才站起来身来,笑着向着姬夫人躬身一揖道:“学生恭喜夫人,二少奶奶。少奶奶不是病,乃是喜脉。”
此话一出,姬夫人房中诸人个个喜笑眼开的,纷纷向着姬夫人同孙碧涟贺喜。姬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犹怕不确,问道:“冯先生,我说句话你可别恼,你看错了没,休叫我空欢喜一场。”
冯融笑道:“若有差错,夫人只管拿了学生的脑袋去。”
姬夫人方放了心,忙叫丫头去通知姬相爷,又叫人去喊二少爷来,又拉孙碧涟在自己身边坐了,口中念着弥陀,说:“佛祖保佑,我姬家总算有后了。”
又叫冯融开下安胎补身的方子来,立赶着叫人去抓。
且说姬府上下,人人都高兴,也有不乐的。姬府大少奶奶惠娘,在一边坐着,见姬夫人欢喜成这样,心上着实酸楚,只是脸上不好带出来,还得附和着凑趣,又向着孙碧涟说了许多贺喜的话。孙碧涟素来不被姬夫人所喜,今儿因怀了身孕,立时得上青云,也是得意非常,本来她就自恃相府千金,有些瞧低门第略差的长嫂,此时向惠娘说话时,更格外露出些骄矜之态来。姬夫人正有抱孙之望,满心欢喜,哪里留意得到这些,惠娘看在眼中后来回到自己房中,不免气苦。后见姬琅琊进来了,便寻了托词出去了,回到自己房中闷坐一会,埋怨自己肚子不争气,十余年不曾生下一儿半女,又不敢哭,怕给姬夫人知道了说晦气,心中苦闷无可发泄。
姬琅琊进得房来时,瞧见孙碧涟靠在姬夫人身侧,眼角眉梢都笑吟吟的,就连姬夫人也是一脸的喜气,心上奇怪不已,依着规矩过来给姬夫人问好。孙碧涟见他进去,就要立起身,叫姬夫人一把拉住了吩咐她“你好生坐着,不必起来。”
又叫丫头红玉快给二少爷看座,又笑道:“我儿,你媳妇有喜了。你喜欢不喜欢?”
姬琅琊听得这句话,心上乍惊还喜,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姬夫人见他呆愣愣的样儿,笑道:“傻孩子,你好歹也是二十岁的人了,做爹也是不早了,哪里就有这样惊讶!”
又说:“我知道你们小两口子,一个骄傲一个任性,平日谁都不肯让谁,都不是善茬,这是你们关起门来的事,我一直不理会。只是以后你媳妇就是两个人了,她身上怀着的是我们姬家的骨肉,刚坐的胎,最经不起挫折,她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不许你招惹她生气,若是气着我媳妇,伤着我孙儿,给我知道,可是不依的!”
孙碧涟听了,得意非常,笑眯眯看着姬琅琊。姬琅琊看孙碧涟神情如此得意,不免有些气,只是姬夫人那样吩咐了,也只得满口答应。
姬夫人又道:“快领你媳妇回去歇着。一路上仔细着点,别闪着她的腰,可不是做耍的。”
又向孙碧涟道:“日后每日的晨昏定省也不要来了,仔细动了胎气。想吃些什么,只管吩咐厨房做去,不许饿着我孙儿。”
姬琅琊同孙碧涟并肩而立,都答应了。姬夫人瞧在眼中,又止不住的笑:“阿弥陀佛,我这些年在佛前许下多少愿心,今儿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便挥手叫他们回去。自己这里一面差了管家往孙府去报喜,一面又吩咐下去备好香烛车马,明儿要去相国寺还愿。却说姬琅琊同孙碧涟回到房中,银屏服侍着孙碧涟坐下,又拿了大迎枕来叫她靠着,看姬琅琊站在那里,知道他们有话说,就笑嘻嘻道:“姑爷,你陪小姐说说话,我去去就来。”
孙碧涟见银屏出去了,便道:“母亲一心想着孙儿,我只怕是个女孩子,叫她失望。”
姬琅琊到了这个时候也欢喜起来,在她身侧坐下,笑道:“女儿也是一样的。”
孙碧涟笑着横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不拘。”
姬琅琊笑一笑,两人竟没别的话说。又呆了会,银屏就进来了,看两人都呆着不说话,笑道:“姑爷今儿想吃什么,我去告诉厨房里。”
孙碧涟叫她一句话点醒了,就问:“今儿你还睡不睡书房了?”
姬琅琊全没想到这个,叫孙碧涟一问,呆了一呆,正要叫银屏把他被子铺盖都搬回来,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那副欺花赛月的娇容来,心上一痛,想道:九儿若是知道我不独有了妻子,如今连孩子都有了,只怕是要生气,怪我欺瞒她。抬头看见孙碧涟正瞧着他,脸上笑微微的,又念着她有了身孕,不忍拂却,叫她失望,便点了头。回头就叫银屏去吩咐小卯,把书房里他常用的东西一概收拾了送进来。孙碧涟听了,欢喜不尽。是夜,夫妇俩并枕而睡,倒也絮絮了许久。
第33章
却说孙府那边,得了姬府报来的消息,上下也是欢喜不尽。晚间孙毓回来吃饭,孙夫人便把孙碧涟有孕的事告诉了他,笑道:“你姐姐姐夫俩就跟乌眼鸡一样,见面就要吵,闹得我头都痛。你姐夫虽是半子,这种事情,我一做丈母的也说不得,说了倒像是护短。偏你姐姐也不听劝,总要硬闹,我一直忧心不已。如今你姐姐有了孩子了就好了,那孩子就是缚住你姐夫心的绳子。”
又说孙毓:“我久要说你。你也是二十二岁的人了,整日在外面混闹,以前眠花宿柳的,也就罢了,如今还包起小旦来,为了那个小旦连东方老爷家的公子都险些打了,也太不像话!你姐姐姐夫都为了这事都吵过几回了。”
孙毓听了,把鼻子一哼,笑道:“这倒奇了,我自玩我的小旦,同姐夫有什么相干,要他动气。莫不是他也瞧上了那个小旦。”
孙夫人把筷子一拍道:“你少给我放屁。你姐夫是举神童出身,又有武举的功名,放出去就是三品官,这都不是祖上的功劳,是他自己争气挣的。且做事又不跟你似的混闹,若不是这样,你父亲也不肯把你姐姐给他。你及得上你姐夫一半儿,我就阿弥陀佛了!怪道说慈母多败儿,都是我从小太纵着你了。这士农工商,你堂堂一个相府公子,若是好好读书,接着你父亲的臂膀,什么官做不到手,仕途不走,非要走下流,去做生意,难道说我们孙家就少了你赚的这些钱吗?这还罢了,你赚的钱,我们管不到你怎么花,就拿着整日价胡混,如今差不多人家的女孩子都不肯嫁你,你要我们孙家绝后吗?”
孙毓笑嘻嘻道:“姐姐有了孩子了,你还催我做什么。”
孙夫人啐道:“你姐姐生下的孩子姓的是姬,与我们孙府有什么相干。”
孙毓笑道:“叫那个孩子姓孙也就是了。”
孙夫人叫这个儿子气得半晌无言,哭道:“便是我肯,亲家老爷那边也不肯答应的。我若是有别的儿子,也不来同你讨这个气受!只恨我没福罢了。”
说了,就拿手帕子来擦泪。孙毓见母亲哭了,便立起身来,过来搭着孙夫人的肩,笑道:“我倒是看上一个女孩子,只是出身差些,怕你们不肯答应。”
孙夫人听了,忙收了泪,问道:“是哪家的小姐?她爹爹是做什么的?只要模样儿好,品性儿端正,抬过来做妾也使得。”
孙毓笑而不答,只道:“等我到手了再说给你知道。”
孙夫人还要追问,孙毓哪里肯说,胡乱吃了些饭就出来了。孙夫人素来拿这个儿子没法子,只得由了他去了。
却说孙碧涟性子虽浮躁骄傲也不是胸中没有丘壑之人,初嫁过来时,因爱姬琅琊形貌俊雅,且自己是新媳妇,凡事不敢太过张扬,每同姬琅琊有争执,总落下风,心中甚是委屈,如今即有了身孕,姬琅琊正在喜欢的时候,又兼有了姬夫人吩咐姬琅琊不许惹她生气的话,便有了借这时机,把姬琅琊的气概压下去的念头。每日姬琅琊在房中时,便多支使他,撒娇撒痴的,一会要茶一会喊饿,倒了茶来又嫌烫说冷,非要换去。
姬琅琊因念着她有孕,难又有母亲吩咐在,便凡事让她些。倒是银屏看不过去,在背后同孙碧涟说:“我的好小姐,你得些好意也回手罢,差不多就完了。何必这样支使他。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任性起来,老爷夫人都得让他几分。”
孙碧涟哪听得进去,冷笑道:“什么他不他的,你连个姑爷也不会叫了吗?如今我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不趁这时炮制软了他,日后他又要造反。”
银屏见劝不听,也只得罢了。
这日,孙夫人就来瞧女儿,姬夫人听的亲家母来了,早接了出来,就在花堂里两个夫人拉手问好,各叙寒温。就有丫头到里头告诉了孙碧涟知道。孙碧涟听得母亲来了,忙整了云鬟,换了衣裳,因姬琅琊出去了,孙碧涟就自个儿扶着银屏就过来见母亲。姬夫人见孙碧涟来了,笑着向孙夫人道:“这孩子现在是我们家的功臣。”
忙叫丫头搬椅子来给孙碧涟坐。孙夫人看着女儿坐下,笑道:“哪里就是功臣了,不过尽是做人媳妇的本分罢了。亲家快别夸她了,这个孩子任性的很,一点不知道谦让,总和姑爷顶嘴,都是叫我纵坏了。”
姬夫人笑道:“这也是她一个好处,性子直,不作伪的。琅儿也是个该打的,不知道体恤妻子,我才吩咐了他,凡事让着些,不许招惹我媳妇动气。”
孙夫人又不免谦几句,两夫人闲话了些家常,姬夫人就推说有事,走了开去,由得她们母女去说私房话。孙夫人便不免问起孙碧涟最近饮食睡眠如何,想吃什么,姬府若是没有,只管差人回去拿,又问起姬琅琊。孙碧涟笑道:“如今他倒像是个做丈夫人了,我支使他,他也不动气,也不老往外头跑了。”
孙夫人听了,笑道:“你总算是好了,也不枉我日日在佛前替你烧香。”
又叹息道:“我如今只愁你那个弟弟,也没个正形,包粉头也就罢了,如今更玩起小旦来,还连累你们夫妻吵架。说他,他反有理,真叫人哭笑不得。”
说了,便把她怎么同孙毓说的,孙毓有怎么回的话统统告诉了女儿。在她不过顺口一说,在孙碧涟却听到了心里去,当着母亲的面,只是没有动声色。
却说孙氏母女说了会子话,姬夫人就叫长媳惠娘来请她们过去吃午饭,孙碧涟便推说倦了,不肯去,孙夫人忙道:“有身子的人是这样的,由着她罢。”
惠娘只得说是,陪着孙夫人去了。孙碧涟见母亲走远了,便把脸拉了下来,向着银屏冷笑道:“你瞧瞧,早些时候,他为了个小戏子那样尽心,不过是刮花了脸,连冯先生也差了去,我就说他心思不对,你还帮着他说话!我就知道,你只要在他跟前讨好卖乖,无非是要讨他喜欢,要他抬举你做个二房奶奶,我告诉你,你是我的人,我不点头,这事就成不了!”
说了也不要银屏搀扶,自己气冲冲走回去,银屏叫她骂得哑口无言,满肚子委屈,也只得跟在孙碧涟身后,犹怕她走得太快,扭着了,便是不得了的事,口中不住说着:“小姐,小心。”
“小姐,仔细脚下。”
才踏进房门,就见姬琅琊已回来了,正在窗下看书,面前搁着一只粉白描彩官窑茶盅。
孙碧涟看见姬琅琊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过去,抓起那只茶盏就往地上掷去,摔得粉碎,银屏阻之不及。姬琅琊猝不及防,唬了一跳,把头抬起来,就见孙碧涟满脸泪痕,顿足道:“你欺负我,我要告诉母亲去。”
姬琅琊这些日子也受够她的支使了,见她这样就把平日的气也勾了起来,把脸一沉,冷笑道:“我怎么欺负你了?”
孙碧涟哭道:“我可是糊涂了,叫你瞒了这些日子。你我兄弟玩个小旦同你什么相干,要你急!你莫不是也瞧上了那个小旦,所以你吃醋了!若不是这样,你做什么同我撕闹!我呸。一个像姑,都经了多少人的手,你也不嫌脏!”
银屏见孙碧涟骂得恶毒鄙薄,又看姬琅琊脸色铁青,眼中喷火一般,屡次拉她衣裳,意思叫她不要说了,孙碧涟只做不知道,依旧大哭大骂。
却说,他们这里闹得不行,早有丫头怕出事飞跑了去告诉姬夫人,说:“夫人不好了,二少奶奶不知道怎么惹二少爷生气了,二少爷把桌子也掀了,椅子也踹翻了,银屏过去劝他,都叫他打了。现在二少奶奶正哭呢。”姬夫人正和孙夫人吃饭,听得这样,怒道:“小畜生,凭他什么事,也该瞧着自己媳妇是有身子的人,多容让些,这样混闹,伤了我孙儿怎么办。”
说了搁下筷子,同孙夫人一起赶了过去。
到了姬琅琊住的屋子,姬琅琊早出去了,只留下孙碧涟一个人歪在床上哭,银屏在一边抹着眼泪劝。屋子里一片狼藉,都是叫姬琅琊打的。银屏原要叫人进来收拾,是孙碧涟不肯,说留着要给姬夫人瞧。姬夫人看了这个样子,不由顿足骂道:“好个不省事的东西,把我的吩咐都当屎屙了不成。”
咬牙切齿的骂了几句小畜生小孽障,又过来劝孙碧涟,说等姬相回来告诉他,打姬琅琊一顿给她出气。又喊银屏过来,问了底细,银屏不敢撒谎,便实说了,其间不免又把孙碧涟的言语行径减几分。姬夫人听得又是为了外头一个小旦吵的,气得手脚都在抖,骂道:“不叫人省心的畜生,屋子里有这样一个大家子出身的老婆,不知道疼惜,也跟着那起混账去包小旦,真真气死我了!”
孙夫人本也是个极护短的,不然女儿也养不成这样刻毒任性的性子,此刻见女儿受委屈了,姬夫人又在指桑骂槐,本意是要发作的,只是姬夫人即没点着名,她反不好说什么了,说了反要被人说是只知道护短不是个相府体统,倒像是寒门小舍只知道争口舌的贫妇。孙夫人只得忍气来劝,勉强笑道:“小孩子家吵闹原也是有的,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的女儿我知道,脾气也不好,一点不肯吃亏,她若是肯容让些,也就好了,快别骂姑爷了。”
姬夫人叹息道:“亲家休要替那个小畜生说话,等我家相爷回来,一定打断那小畜生的腿!”
说了又骂银屏,怪她还让少奶奶在这一堆破烂里坐着,添她气。又叫银屏把孙碧涟扶到自己房中去歇息,腾出空来,好叫人来收拾东西,孙碧涟这个时候才肯站起来跟着姬夫人去了。这一直直闹了大半日。姬夫人又怕孙碧涟动了胎气不是做耍的,又立时请了冯融来瞧。所幸孙碧涟先天极壮,受胎稳固,虽着了些气恼,倒是不妨,又开了些理气固胎的药来调理,姬孙两个夫人这才放心。
话说姬琅琊同孙碧涟一场狠闹,转身就出门,上了马一路就骑了下去了,小卯追出来时,姬琅琊人影也不见了。姬夫人差人出来,把小卯唤进去问得姬琅琊一个人出去了,便把他骂了场,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转回身安慰孙碧涟,深怕她哭过了,伤了胎气。姬琅琊赌气一路出来,就到了云卿班前,正遇见云卿班出来要到天蟾楼去,沈墨卿见姬琅琊骑在马上,脸色大异寻常,略有些青,心中忐忑,猜测不出什么事得罪了这位少爷,还得堆了笑迎上去:“姬公子。”
姬琅琊瞅也不瞅他,只把眼盯着大门。原是姬琅琊同孙碧涟吵了场,叫孙碧涟说中要害,赌气出来,心道:你既说我喜欢九儿,我就接她回来给你瞧瞧。此时九儿走了出来,依旧是举止风流,神态清婉,十分动人,不由也真心欢喜起来。
话说九儿走出门来,劈面就见姬琅琊盯着她看,不由把脸一红,以为姬琅琊同她有话说,便把脚步停了停。不料那姬琅琊不下马,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九儿心上奇怪,不免又多看姬琅琊几眼,姬琅琊始终无语,脸上气色倒是渐渐和缓了。沈墨卿何等知机,知道姬琅琊有话同九儿说,只是碍着人多,不好张口,见九儿低头就要上轿子便道:“哎哟,可是我老糊涂了,那么要紧一个行头箱子搁在自己房里,忘了抬出来。”
说了就吩咐别人先走,又叫九儿留下等,做个伴。
云卿班这些人从小学戏出身的,在这些事情上哪个不是善观颜色的,看姬琅琊那样,又听沈墨卿这样吩咐,都猜到了几分,有正经人只当不知道的,也有人就盯着九儿看几眼,笑得别有深意,各自都爬上了车,只德生还在地下看着九儿,叫连生拉了一把,才回过神来,回身上车,两辆大车就缓缓走动起来。沈墨卿因见大车走得远了,便向着九儿道:“你在这里看着轿子,我进去拿东西。”
说了就叫了两顶轿子四个轿夫一起跟他进去,只留下九儿一人站在门外。
话说九儿站在姬琅琊眼前,叫他看得心慌,走又走不得,只得强忍。姬琅琊因见人都走完了,方翻身下马,几步走在九儿跟前,道:“手上的伤可好了?”
九儿还当他那样慎重其事要做什么,竟是这样一句话,点一点头,微微一笑。姬琅琊见她这一笑,如春花吐蕊,一副可怜可爱的模样,不由也笑了,轻声道:“我有句要紧话问你,你休做恼。你是女孩子,是也不是?”
在九儿眼中,姬琅琊素来温柔稳重,行事端正,从不曾因她身份是个低贱的戏子而有唐突,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惊又吓又羞,雪腮登时显出两抹红晕,秋波目中也泛起泪水,咬一咬樱唇道:“你听谁说的?”
这一句话出唇,分明是已经认了。
姬琅琊虽早猜着她是女儿身,此刻听她亲口认了,惊喜之情一些儿也不减,比之当年中武举之时更甚,笑道:“你既是女孩子就好。我还有个心思要问你,你心上可厌我不厌?”
九儿听他这样问,即是讶异又有些羞恼,把黛眉皱了皱,迟疑片刻,究竟还是摇了头。姬琅琊欢喜不尽,拉起九儿那双尖尖松松的玉手,道:“我有句唐突话要说,绝不是要轻薄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又是这样一个可敬可爱的人。我若是禀明我父母,接你出来,你可愿意?”
九儿听得这句,简直如晴空炸响一个霹雳,脸惊得刷白,转而又通红,她的肌肤本就雪嫩,这一红透了,格外的娇媚些,瞧在姬琅琊眼中,连心也醉了,见九儿不肯说话,他也是个聪敏人,心下暗想:九儿素来不是那等轻狂之人,怎么肯开这个口,倒是我糊涂。当下就有了主意,道:“好九儿,你不肯说话也罢,这就是你尊重,我原也爱你这个。我有个主意,你若是愿意,只消点一点头,你若是不愿,就摇一摇头,我绝不勉强你。”
说了就牢牢看着九儿,偏九儿的头就像是铜浇铁铸一般,纹丝不动。姬琅琊忍不住又问一遍,九儿依旧如故,只是一双秋波竟然滴出泪来,姬琅琊看她这样,逼也逼不得,手足无措。
自己带大的徒弟,沈墨卿如何不清楚脾气,知道九儿素来面嫩又好强,又知道姬琅琊看来温和,实则也是个公子哥儿脾气,要人顺从的,不能得罪狠了,怕两人都不肯退让,闹僵了,是以说是去取东西,实则躲在门口都听了去,一见九儿这个模样心知肚明,他是熟稔风月,惯知恩情的人,暗叹道:这个姬公子白长了个聪明伶俐样儿,竟是一点不通风情。女孩子家既不摇头,就是肯了,如何还要再问。又想:也是老天爷疼我,姬琅琊原是相府的公子,赎身银子必是不在话下的,难得的是九儿自己又是愿意的,我若是能撮合他们,必然都见我的情。想到这里,便转身出来。
却说姬琅琊叫九儿弄得没了主意,正为难间,忽然间沈墨卿笑嘻嘻走到身侧,附在他耳上轻声说了几句话。姬琅琊听罢,不由喜上眉梢道:“沈班主说得果然有理,我自诩聪明,竟没想到这一节。”
说了笑个不住,又向着九儿道:“九儿,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
说了向马儿那边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一眼,又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一眼,恋恋而去。
沈墨卿见姬琅琊去了,对九儿笑道:“这一耽搁,可是要误戏了。”
说了,有进去把轿夫喊出来,自己若无其事上轿。九儿此时早呆了,听的沈墨卿的话,放回过神来,一张粉面依旧通红,低了头上轿,一声言语也无。师徒俩往天蟾楼去不提。
第 34 章
且说姬琅琊同孙碧涟这一场大闹,孙夫人口上虽不怪,又在姬府坐了一会才回去,一路上心中怨愤不已,越想越气:姬琅琊这个小畜生,为了一个小旦就同涟儿这样撕闹,莲儿还怀着身子呢,就这样不管不顾,若是没有身孕,岂不是要叫他打死了,可恶已极!可恨姬相素来疼爱这个幼子,保不齐又是训几句,就轻轻放过了,我却不管,定要给女儿出气。
回到家中,便问相爷回来没有,公子在哪里。小丫头香兰上来回说相爷正在五姨奶奶屋子里,公子出去了。孙夫人听了,冷笑一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个老爱钻小老婆屋子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自家女儿姐姐就要给人欺负死了,都不放在心上。”就叫人立时把请孙相请来。
孙相听得夫人生气,只能出来,到了房中,就见夫人盘膝坐在床上,双泪交流,免不了上来问长问短。孙夫人便把事一说,哭道:“相爷,你我统共就这么两个孩子,眼见得女儿叫人欺负成这样,你这个做爹爹的,总要为她出气。”孙相听了,心中却另是个打算,原来姬孙两家联姻,为的是在朝中互为倚仗,同气连枝的意思,怎肯为了儿女吵架这些许小事,就去同姬相理论,伤了彼此和气,当下笑道:“小夫妻俩哪有不吵的,你我不也是一样过来的。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孙夫人听了,捶胸哭道:“我苦命的儿,不料想你嫁丈夫嫁不着,连自己亲爹也这般狠心,我的儿啊,你若是有个好歹,为娘也不要活了,同你一起去,让你狠心的爹爹一个人逍遥快活去!”孙相哭笑不得,顿足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叫下人看了笑话。”孙夫人听了,哭得更厉害。孙相又怪丫头们不知道相劝,又支使人拿参汤来给夫人顺气,趁着丫头们东奔西走忙乱时飞快走避了出去,孙夫人本来是虚张声势,干嚎没眼泪的,此刻见丈夫避了出去,倒真伤心起来,这才真正大哭。
话说,孙毓晚间回到家中,就有人讨好来告诉他,孙毓听罢,不怒反笑,道:“这有什么。”说来就走在孙夫人房中。话说孙夫人哭了半日,头疼病就犯了,正靠在枕头上哎呦,见孙毓笑嘻嘻进来,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混帐东西,你是进来看你娘死了没有不成!没良心的王八羔子,亏你姐姐在家时那样疼你,为了你还同你姐夫吵架,你就那样不管她死活。”孙毓笑道:“母亲太偏心了,只知道姐姐,一点不知道疼儿子。”孙夫人道:“请教。”
孙毓道:“姐夫几次骂我呢,母亲倒不知道为我出头。”孙夫人冷笑道:“该,该,该!谁叫你玩小旦的!”说到这里,忽地就想起来了,道:“我儿,你若是真孝顺,只消替你娘做一件事,以后凭你怎么混闹,要娶谁家的女儿,我统统依着你。”
孙毓心里明白,脸上却笑道:“母亲说来听听。”孙夫人道:“你姐夫亲近的是哪个小旦,你必知道。你与我去打死了他。断了你姐夫念想。只要你依得我,日后,凭你自己高兴。你的事,娘一概不管。”孙毓不料母亲竟是要打死九儿,倒是唬了一跳,脸上却不露痕迹,笑道:“为了这些许小事,就要断送人家性命,佛祖若是知道了,母亲这些年的素都白吃了,经也白念了。”孙夫人听了,就使劲朝孙毓啐了口:“你个下流种子,只会嚼舌头。莫非你也喜欢那个小旦,不舍得他死。我不管,你不去,我自叫人打去,不过一个唱戏的,我堂堂相府打死他,不过跟碾死个臭虫一般。”孙毓笑道:“儿子的话还没说完呢,儿子有主意叫那个孩子从此再也不理姐夫,这样既不伤了母亲功德,又能叫姐夫死心,母亲看怎么样。母亲若是不肯,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别叫儿子去了。”孙夫人想一想,道:“你倒来拿捏我,也罢,暂且如此。若是你姐夫再同那小旦牵扯不清,就不能怪我心狠。”孙毓一口答应。
到了第二日上,孙毓睡到近午才起身,梳洗了,又吃了点心,便对底下人说:“夫人若是问起,就说我去办她昨儿吩咐的事了。”说了就带了孙秀,又点了七八个壮实的家丁出门去了。
话说九儿今儿没跟着去天蟾楼,原是沈墨卿的主意。他想,这位姬公子即有意把九儿纳为内宠,若是再叫九儿抛头露面,不好看相,且说不准就惹恼了那人,没自己的好处,便吩咐了九儿这几日都在家歇着,又怕班里人贫嘴咋舌的传出去,万一事不谐,倒叫人看了笑话去,是以,对人只说九儿扭了脚。这也是他做人细致仔细的地方。班中上下有信的也有不信的,这都是别话。
九儿难得悠闲,也就起的晚了些,梳洗罢了,对了镜子照了一会,叹一声,想到自身经历,恍如做了一场梦一般。又想起姬琅琊同她说的话来,不由把粉面涨红了,向柜子里取了姬琅琊送的那柄折扇来瞧。小楼正给她送昨儿洗的衣裳来,看她这样,不由笑了:你整日拿着福儿笑我,原来也有今日。就也想打趣她几句,看她臊不骚。转念又想,不可。九儿面嫩,倒别真惹毛了她。
想到这里,故意装作不知道,咳嗽一声,捧着衣裳从外头进来,究竟忍不住,笑嘻嘻对九儿道:“你很热呢?”九儿不解其意,抬了眼看她,小楼又笑:“不热,怎么把扇子拿出来了。”九儿方才回过神,涨红了脸,丢了扇子要过来打小楼。小楼笑道:“我说错了么?”一边闪避。两人正闹,就听见门口有人笑嘻嘻道:“好个九儿,都说你扭了脚,原来是唬我的。倒叫我白心疼一场。”那声气慵懒无赖,分明是孙毓。
小楼见是孙毓,忙挡在九儿身前道:“孙公子,你来做什么?”孙毓走进来,拿扇子一挑她下颚,笑道:“好忠心的丫头,不枉九儿那样疼你。你放心,我只同九儿说几句就走,不会拿她怎么着,况且,我若想拿她怎么着,也不会等到今日,你也拦不住。”小楼听他话意不堪,把脸挣得通红,啐道:“你还能大过王法去吗?”还待再说,却叫九儿拉住了。
孙毓大笑,一眼晲向九儿:“九儿,你这丫头,天真的很。”也不知指的是小楼还是九儿。走过来就在九儿方才坐的那椅子上坐了。看见前面的桌子上扔了一把扇子,信手拿起来。九儿见了,过去要抢,叫孙毓轻轻一个闪躲过了,笑道:“傻孩子,抢什么,仔细撕了。”拿在手上打开,一眼瞧过:“都说秀才人情一张纸,怎地我姐夫堂堂相府公子,又是有功名在身的武举,竟送这么一把自己画的扇子给九儿这样一位绝代的佳人,实在太小气了些。”说了扇子一阖,把扇柄凑在鼻子上一闻,笑道:“到底是九儿手上拿过的。”
九儿听得孙毓叫姬琅琊姐夫,脸色都变了,道:“你说什么姐夫?”孙毓笑道:“满京城都知道姬孙两府联姻。姬家二公子姬琅琊娶的是孙府大小姐。九儿不知道吗?我那行事端正的姐夫也没同你说吗?这倒奇了。”九儿浑然不知有这样的事情,猛然听见,就如同心上呼啦啦浇了一盆冰水 ,犹自挣扎道:“你哄我。”孙毓见她花容惨淡,倒也有些心软,敛了笑容道:“你那位姬公子一边同你卿卿我我,一边又叫我姐姐怀上了孩子,倒是两边不脱空的。可怜你还蒙在鼓里。”
九儿听了,险些站不住,亏得一边小楼把她扶着。小楼道:“九儿你快别信他,他这样的人,什么谎撒不来呢。”孙毓叹息道:“小楼,你这是害九儿呢。”说了一眼扫见窗外,笑道:“你们自己问我姐夫罢。”话音未落,脚步声匆匆,姬琅琊疾步进来。孙毓笑道:“好姐夫,你不在家陪我姐姐,到这里来作甚?”
原来姬琅琊在家接了外头投进来的一封信,信上说,孙夫人恼恨他为了九儿同孙碧涟争执,要把九儿活活打死。若是说的别人,姬琅琊不会信,只是自己的岳母什么性子,姬琅琊再明白不过,把自家两个儿女看得赛如珍宝,别人家的孩子就如泥土一般轻贱,何况九儿是个入了贱行的戏子,做出那等事来一些儿也不奇怪。当下顾不得许多,孤身一人匆匆赶了来,到得云卿班门前一瞧,竟是站了七八个孙府里家丁,心上更是信了个十足,顾不得许多,直奔进来。
九儿听得孙毓唤姬琅琊姐夫,一颗心突突而跳,只要听姬琅琊如何回答。却听姬琅琊道:“你来做什么?”分明是认了,一颗心便似掉进了谷底。想起昨日他拉着自己手,口口声声说要接她出去的话,不由笑了出来,道:“原来姬公子成亲了,我倒是还没贺喜呢。”姬琅琊见九儿樱唇煞白,不免有些愧疚,道:“九儿,你休听孙毓这个混账胡说。”孙毓笑道:“好姐夫,我混说什么了?你未曾娶妻?还是我姐姐不曾有孕?”
孙毓这话恰中姬琅琊心病,姬琅琊不由大怒道:“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一伸手拉住孙毓衣襟,从椅子上扯了起来,意思要赶他出去。孙毓反手也抓着姬琅琊衣襟,脸上只是笑,口上道:“你的少奶奶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你说与我相干不相干?”姬琅琊怒道:“论辈分,我是你姐夫,在你之上,你竟敢还手?”孙毓道:“有理敢打太公,你不过是我姐夫,有什么打不得。我素日让你,是怕你在我这里受了气,回去找我姐姐的不是,可不是怕了你。”又转向九儿道:“傻孩子,我救了你一命,你还不知道。我父母知道我姐夫同你纠缠不清,给我姐姐气受,要打死你呢,若不是我拦着,你现时就做了棒下之鬼。”
姬琅琊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引我来这里。”孙毓笑道:“是便怎样?”姬琅琊怒道:“你与我出去。”说了扬起双手,抓住了孙毓就往推,他是武举出身,孙毓哪经得起他奋力一推,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后腰一下便撞在桌角上,疼得倒抽了口气。姬琅琊还要跟上去再打,就听九儿冷笑道:“你们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要打,请出去!”两人扭头看时,却见九儿眼凝秋波,樱唇上没有一丝颜色,显见得恼得狠了。孙毓摸摸腰,道:“九儿,你可瞧见了,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他就这样不讲情面。我姐姐同他言语冲撞了,他也是不容情的,昨儿上午,我姐姐同他顶了几句嘴,他不顾念我姐姐是有身孕的人,出手就将屋子砸个稀烂。我姐姐是明媒正娶的,他尚且如此相待,何况是你。”
姬琅琊抢先断喝道:“我同你姐姐的事,我自会和九儿解说,你休在这里横生事端,挑拨离间,还叫我打得不够吗?”九儿听了昨儿上午四个字,心上又是一冷,原来他是同少奶奶吵了以后才来我这里。脸上却泛出笑影来,道:“姬公子,你原打算何时才告诉我?”九儿虽自知身在贱籍,要同良民做正头夫妻都是妄想,何况是相府公子,只是他已有妻室这样的事,连昨儿那样的境况都不吐露,分明是有意欺瞒,一念及此,一颗心更是往下坠。
姬琅琊叫九儿问得一时无言,虽有话说,只是碍着孙毓在场,便开不出口,正迟疑间,孙毓却笑道:“九儿,你好不省事,他不说自是有说不得的缘由,你何苦逼他。”姬琅琊见孙毓还在中间挑唆,怒道:“我还瞧不出你打什么鬼主意吗,巴望得她同我决裂,你就好从中取利!。”九儿听姬琅琊的说话,只觉得胸口像叫人打了一圈,口中发苦:“姬公子,你这话欺人太甚,你这样反咬一口,太叫人心寒。”姬琅琊一时昏头,竟道:“你若同他全无牵扯,他做什么替你出头,整治那个粉头老鸨?凭了什么险些连侍郎公子也打了?我就不信他有那等善心。”
九儿听了这话,气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靠着小楼瑟瑟发抖,姬琅琊见她这样,悔之不迭,偏他又是养成的将军做派,烈火性子,做不来那等服软赔罪之事,便是做得来,有孙毓在场,也是做不出。看着九儿气得这样,只是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话说九儿靠在小楼身上歇气,小楼也吓得狠了,顾不得骂姬孙二人,只是不住声劝九儿。九儿停一停才道:“原来我在你眼中竟是这样不堪下作的人,这也怪不得你不肯对我说实话了。我原是优伶,身为下贱,相府门第高洁,是我痴心妄想要高攀。”说了推开小楼,几步走到柜子前,取了只小盒子出来,并那柄扇子一起拿在手上,走到姬琅琊跟前,往他手中一塞,道:“前日所赐,原物奉还,姬公子若是嫌脏,扔了便是。”孙毓在一旁看了,心中大乐。
姬琅琊见九儿竟有决裂之意,这才慌了手脚,道:“九儿,你原是最体谅自重的一个人呢,我怎么会疑心你。我不过叫孙毓这个混账气糊涂了,这才口不择言,你休要怪我。”九儿听了,把螓首点了点道:“那你说与我知道,你有妻室的事情,做什么不给我知道?”姬琅琊见九儿又问到这个,不由叫苦。在他想来,也只好怨九儿命薄,以她的出身,原也不能三媒六证娶来做正妻的,一般都是为妾的,说与不说也没甚要紧,是一一直不曾提起。只是此刻九儿方在盛怒,这样的话若是说了出口,便如火上浇油一般,姬琅琊哪里敢开口。
九儿见他久不开口,自家笑道:“你便不说,我也自知。我身在贱籍,做不得正妻,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个话?”姬琅琊见九儿自家说破,心头一松,脸上不免露些痕迹出来,失口道:“九儿,我果然没瞧错,你是个最知进退分寸的。”他这话一出口,孙毓便知道要糟,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做声了,免得引火烧身,只是笑嘻嘻在一边瞧戏。九儿自身虽有认知,单听得心上之人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了,那得不心寒。
想九儿虽身在下流,幼年时也是父母掌上珠心头肉,凤凰一般的娇养,便是时乖运舛落到了戏班子,师父看她清秀聪明,想着靠她赚钱,未免也偏爱些,也肯情人来教她读书,及至登台,一炮而红,那些爱她色艺的座儿们也都一力地捧她,是以九儿实则一般的是宠大的,又是读过些书的,性气难免骄傲些,如今见姬琅琊不独看轻她,更不信她品行,这样的男子要来何用,那得不心灰意冷。当下也不做声,回身走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抽了样事物出来,转身笑道:“我虽没念过什么书,也知道割袍断义,划地绝交的故事,那些都是男人做的,我一女孩子家,做不来这等粗豪行径,也只好别出心裁一回。”说了一抬手,就把束着青丝发的青巾一解,一头丝发披垂下来,发黑而愈显得脸白,衬着黛眉凤目,格外动人。姬孙二人都看得呆了。
第 35 章
话说两人正呆,只见九儿一手握住长发,另一只手上寒光闪过,青丝发齐肩而断,长长一把断发握在九儿白生生酥手中。小楼这才醒过来,扑过去抖着手拿起九儿肩上的断发,看了看,失声痛哭,道:“别人混账,你做什么拿自己头发撒气。”姬孙二人脸色也都变了。
九儿将手上断发掷出,道:“姬公子,你我往日种种,便如此发。”说了,越过姬孙两人扬长而去。可怜小楼又想捡起地上的头发,又想去追九儿,左右为难,索性坐在地上,哭得气息不接。
姬琅琊垂首看着地上的青丝发,心上又是痛悔又是愤恨,半刻才回过神,抬手指着孙毓道:“如今你称心遂意了。”说了,又低头看一看地上的丝发,又发一会恨,顿一顿足,走了出去,出的门来就上马,一路回到家中,将自己关在书房中,谁来叫也不开门,连晚饭也没出来吃不提。
话说小楼哭了一会,蹲在地上慢慢拣头发,忽想起九儿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忙起身去找,把整个院子都找遍了都不见九儿身影,这一下可急得三魂不见了七魄,正在团团转之际,沈墨卿带着人回来了。小楼看见她,犹如掉下一个救命菩萨一般,赶忙扑过去,一边哭一边说,把下午的事说了遍,沈墨卿听了一颗心也似沉进了深潭一般,又气九儿不识抬举,太高看自己身份,把两个相府公子都给得罪了,又怕九儿一时想不开做了糊涂事,害他心血落空。少不得叫班里这些成年的弟子分头去找。
那福儿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九儿是女孩子,也顾不得惊诧,陪了小楼又要去找,却看见连生满脸笑容,一把过去拉着他的衣襟,骂道:“你个小妇养鹅王八羔子,你笑什么,找打呢。”连生,忙道:“我不曾笑,是你看花眼了,有什么话,那九儿找了回来再说也不迟。”小楼也在一边劝,福儿方丢开手,跟着小楼去了。连生拍一拍衣襟,也不急不慌晃了出去。
话说,众人四处都找了,还是不见九儿身影,沈墨卿气得直骂:“你们这些废物,只知道掐尖捻酸,平日里不好好练功不说,今儿连找个人也找不来,要你们何用!”正骂时,就见门外人影一闪,九儿走了进来,虽是秀发披散,脸白胜雪,人瞧着倒是无恙的,沈墨卿见她回来,不由气上心来,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一个唱戏的,还是女扮男装的,好容易姬公子不嫌弃你,愿意纳你做个姨太太,你还要拿乔,莫非你真以为你是天女下凡?告诉你,你就真是天女下凡,做了我们这个行当,也是贱流!还使性子把头发都割了,你既不肯做人姨太太就还要唱戏的,如今你这样如何唱戏?!”九儿只是站着,一言不发。
沈墨卿见她这样,更是恼怒道:“都是我平时太宽容宠爱你了!你班里这些师兄弟们,哪个没挨过我打,独有你,我看你生的单柔,未免宽纵些,竟养成你专业一个不知道好歹的脾气。看来不打是不成的!”吩咐取戒板来,那连生久已盼着今日,高高兴兴答应一声,就要去拿,叫德生一把拉住了。连生道:“师父说的话,你敢不听,想造反吗?”德生不理他,只是来求沈墨卿,福儿,小楼等人也来求,班里其余人看了这情景,说不得一起来求。沈墨卿见求的人多了,也怕真打了九儿,她一时想不开,做些傻事出来,当下便顺水推舟,道:“还不滚出去!我最不爱看这样不死不活的样。”又叫众人也都散了,自己回到房子,唉声叹气不绝。
话说九小楼因见九儿白日受了很大的委屈,不放心她晚上一人睡,原意是要作陪的,九儿执意不肯,只说一个人睡惯了,一定推小楼出去。小楼犹不放心,又劝了她好些,九儿微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等只争一口糊涂闲气的人。”小楼原也是这个意思,见她自己说破,反不好意思,又想她这样说了,可见是没这个想头的,这才回去自睡。却说九儿见小楼去了,才收敛了笑容,就在桌边坐下,对着一盏孤灯,心中气苦,无可发泄。
她这里正发呆,忽听得窗外有人咳嗽一声,自赵师叔去后,这西厢就她一个人住的,除了小楼,就是沈墨卿也等闲不到这里来,且方才的声气分明是个男人,心上狐疑,问道:“是谁?”连问几遍没人应答,九儿悄悄走到门前,突然把门一开,就见一人站在月下,身形高大,却是德生。
却说德生不料九儿忽然开门,避之不及,脸涨得通红,月光下,却见九儿秀发垂肩,眉目如画,挣扎了许久,只是开不出口。九儿见他不开口,便道:“师兄请回吧,有什么话明儿说也是一样的。”说了就要关门。德生情急,一步就到九儿面前,九儿秀眉皱一皱,向后退了两步,德生依旧跟过来,两人这就都到了屋子里,德生反手把门掩上了。
九儿看他关门,道:“你关门做什么。” 说了就要过去把门打开。德生一张脸涨得通红,伸手把她拦着:“九儿,我早说那些公子哥儿都不是东西,不过都把我们当玩意,哪有真心。你偏不信,一样的人你看不上,非要往高枝飞,白辜负了我的心不说,你自己也吃苦。“九儿听了这样混账的话,勃然大怒道:“你说话放尊重些,我是我,你是你,何曾有过牵扯,什么叫白辜负了你,快请出去!”说了依旧要越过德生去开门。
话说德生自那日在门前,将险些失足的九儿拉了一把,其时德生倒是没有半分邪念的,不过恰好九儿在他眼前要跌,一见九儿站稳,立时就放手的,只是一揽之后,便无时无刻挂在心中,只想着那一副柔若无骨的娇躯,他又是少年之人,难免就有指头告了消乏的事。此时此刻,九儿就在眼前,虽是凤眼含怒,柳眉带威,只是在德生眼中,那一股怒气变为柔情,威光全化作媚态,哪里还把持得住,一伸臂膀就揽着了九儿纤腰,强把她抱在了怀内,道:“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心,打我们从小到了这个戏班里,我哪件事不是瞧着你脸色做的,你还要我怎样?”
九儿叫他抱着,又气又羞,用力在德生头脸上拍打,死命挣扎,叫道:“好不要脸的东西,你快放手!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人了。”德生被色所迷,哪里肯听,九儿愈是挣扎,他心火欲旺,连眼都红了,索性把九儿横抱起来,往床上一扔,人复压了下去,把脸凑在九儿肩颈处闻了闻道:“好香。”一面用身体压住九儿,不叫她动弹,一面用手去撕扯九儿衣裳,口中道:“九儿,我想死你了。你就答应了我罢。”他是武生,手上极有气力,九儿身上的夹衣那经得起他撕扯,不过几下,就都裂开了,露出里头雪白亵衣来,德生看见这个,眼睛都红了,还要再撕,就觉得肩背处一阵剧痛,失声痛叫了一声,一抬头,就见九儿手上握着一柄沾血的匕首,又迎面刺到,一闪头,正砍在肩上,鲜血四溅。原是九儿挣扎间正摸到她一直放在枕边的那柄匕首,情急之下拿起就刺。
德生吃痛,从九儿身上滚落在地,正要逃出去。九儿又扑过来,银牙紧咬,抬手又是一刀,德生来不及站起身,只得朝边上一滚,这一刀就砍在了德生腿根上。德生疼得大叫,一面闪避,一面用手去夺九儿手上匕首,两人争夺间,寒光一闪,德生的两个指头竟被削落在地,十指连心,德生痛得眼前发黑,朦胧中就见九儿手中的匕首又扎了下来,心灰意冷,道:‘罢了,死在她手上也是不冤了。’正闭目等死,就听人道:“九儿,九儿,杀了他脏了你的手,沈师傅会替你教训的。”张开眼时,却是小楼死命把九儿抱住了,九儿像是疯了一样,还在挣扎。门边站着个人,是沈墨卿,那沈墨卿的脸色犹如阎王殿的夜叉一般。
原来德生叫疼之声在夜间传得极远,连沈墨卿也听见了,细辩之下,声音竟是从九儿屋子这个方向传来。沈墨卿素知德生有心在九儿身上,听到这个动静,哪得不怕,披了衣裳匆匆赶了来,正遇上小楼,也是听到了动静赶来的,两人不及说话,只是往九儿这里来,到了房前,就见房门虚掩了半扇,里头九儿披头散发 衣衫不整,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正在追砍德生。小楼怕出人命,忙冲进去在身后抱住了九儿。
沈墨卿这才进来,把才从地上站起半个身子的德生又踢翻了,骂道:“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王八羔子,竟做出这样灭人伦的事情来,我打死你。”说了,左右一看,抓起一张椅子,劈头就朝德生身上砸下,就把德生砸翻在地,还不解恨,又轮起椅子砸在德生肩上。德生的肩,原本就叫九儿砍伤了,再一砸,血立时喷了出来,都溅在了沈墨卿衣裳上。
不说沈墨卿这里暴打德生,小楼那边见九儿衣衫不整的模样,吓得手脚都软了,怕她已经吃了亏,又不敢问的,只好抱着她不住安慰。九儿心中本就含屈负冤,再叫德生这番无礼行径一激,那得不发狂,此时静下来,就觉得心口一阵阵滚油煎过一般的痛,眼前发黑,樱唇一张,竟是喷出鲜红滴滴一大口血来。小楼看了,吓得一时呆了,过了一刻才哭喊起来。沈墨卿听得小楼哭喊,转头看时,九儿唇边都是血迹,面前的地上吐了一摊血,心顿时凉了,心道,少年吐血,朝不保夕。我哪里还指望得上靠她。
想到这里,更恨德生,骂道:“杀头的畜生,就敢起这样肮脏的念头,早知今天,当初就该打死你的。”又拿了椅子狠命砸了几下,直把椅子都砸得散了架,德生委顿在地,还不肯罢手。这里这样大的动静,班里的人自然陆续都来了,一瞧屋内几人的样子,也都猜到了,也有瞧好戏的,也有见德生叫沈墨卿打得奄奄一息不忍再看的,只是见沈墨卿双目圆张,状如疯虎,都不敢来劝。
沈墨卿又打了几下,这才罢手,德生已是气息奄奄,沈墨卿命人把德生抬到柴房里关起来,不许请大夫,也不许给他吃喝。又过来看九儿,但见她衣衫不整脸如金纸的模样,饶他素来心冷,也不免恻然,说:“小楼,你扶九儿上床歇息,天亮了就去请大夫。”说了又叫人拿了细灰和清水来扫地。小楼答应了,扶九儿到床上躺着,拉过被子给九儿盖了,替她脱了撕烂的外袍,壮着胆子往九儿下身一看,裤子依旧穿得好好的,这才略松一口气,取了手巾来沾湿了先拭去九儿唇边血迹,又拉起她的手来,这才看见九儿手中依旧紧握着那把匕首,试了几次才拿下来,不由恨极,心中又把德生咒骂了一回。
又过了会,天也蒙蒙亮了,沈墨卿果然请了个白胡子大夫来。那大夫看了一眼,只说不过是急怒攻心罢了,不碍事。小楼还要问些别的,那大夫只是不耐烦的应付几声,方子开了下来,吩咐了去哪家药铺赎,就走了。
小楼没法子,只得擦了泪自去赎了药来,又去厨房煎,偏又遇上人故意不三不四的问话,小楼忧心九儿身子,哪有心思同这些人拌嘴,强装听不见,煎好了药,立赶着就给九儿拿去。厨房里的任三娘看了,叹息说:“九儿当初也算没白仗义一回。若是没这个丫头,如今可怎么是好。”
且说小楼端了药来,放在桌上,正要扶九儿起来吃药,就听得门外铁链子响,又有纷杂脚步声,回头看时,却是连生带了两个衙门里的差役过来了,到了房门前,连生指着九儿道:“就是她。”
第 36 章
小楼忙挡在门前道:“差爷,这里没人犯。”那个为首的把小楼一推道:“你们班里有个武生叫德生,昨儿叫玉梨娇杀伤了,如今有人告在了顺天府衙,老爷命我们来提人。”跨进来门来,房间狭小,几步就到了九儿床前。他们也是久闻玉梨娇的名,只是没见过,此时自然趁机把眼盯在她脸上饱看一会,笑道:“都说云卿班的玉梨娇比女儿家都娇媚,果然是真的。玉梨娇,有人把你告下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九儿早听见了,知道躲不过去,心上一片冰冷,道:“请差爷出去等一等,容我起来穿件衣裳。”这些差役们平常个个如狼似虎,哪里肯答应,冷笑道:“你一个戏子,也是伺候惯人的,就在爷眼前装腔作势吗?”说了就要去掀九儿身上被子,小楼忙扑过来,急切间想起耳朵上那对小金铃,忙摘了下来,塞在差役手中道:“大哥,你拿去买茶吃。这屋子也没后门,你老就容她起来穿个衣裳,也是你老的阴德。”那差役看看手中的金铃,又打量一下屋子,这才点头,走了出去,小楼忙把门关上,回身去扶九儿起来,找了衣裳给她穿了,又梳好头,外头差役已然等得不耐烦了,道:“再磨蹭,爷可进来了。”小楼忙答应了,忍泪道:“你把药喝了再去吧?”九儿笑道:“吃什么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说了就过来开门。差役见她出来了,少不得用铁链把她拷上,拖了就走。
小楼擦把泪,想起沈墨卿来,就跑到他房前去,意思是要沈墨卿出头来救九儿。实则那些差役一来,沈墨卿就知道的,只是他有心病在,怕人知道了玉梨娇是女孩子,要治她颠倒阴阳有伤风化,他这样出去说情,岂不是不打自招,把自己也供了出去。男女同台,这可是犯了梨园行,他日后可还要不要吃这行饭了。故此一直在自己屋里呆着,听小楼来说,是为了刺伤德生的事,心上一松,道:原来如此,这倒好说。便跟了小楼过来,已然迟了,九儿已叫人带走了。
话说一路上九儿叫铁链子拖着,路旁有人知道这是云卿班当家的旦角玉梨娇,见她惹了官非,不由好奇,就一路跟着走,还一路传说,这人就越聚越多,等到了顺天府衙前时,已是乌压压聚了一大群人,里头说什么话的都有。
那差役就把九儿锁下廊下,自己上去回禀了府尹,便又下来带九儿上去,道:“玉梨娇,我家老爷是个烈火性子,他问什么,你就招什么,省得皮肉受苦。”说话间已到了大堂上,去了铁链,便令九儿跪下。上头府尹一拍惊堂木道:“下跪何人。”九儿只道:“玉梨娇。”府尹又问:“你师弟告你杀伤你大师兄德生,可有此事?”九儿听了这话,方转头瞧了眼跪在一边的连生,连生见九儿看他,对了她一笑。
九儿不理他,只回头道:“是。”府尹又问:“本府问你,你做什么动手伤人,凶器何在。”九儿道:“小人即伤了人,甘愿领罪。就请大人发落。”那府尹道:“你师弟说,你实则是个女儿,素日就同德生有奸,如今认识了有钱的公子,想要同德生断绝,德生不答应,是以你出手伤人,可有此事?” 这话一出,堂下庭审的发出一阵喧哗来,府尹连拍了数次惊堂木这才喝住。
九儿听了这样话,她是气伤了的人,连药也没吃一口,再叫这样的肮脏混话一激,眼前一黑,一口血险些又要喷出来,她也是个执拗性子,咬一咬牙,把血咽了回去,摇一摇头道:“并无此事。”府尹又一拍惊堂木道:“嘟,你个小女子,生的单柔,嘴倒是硬。本府现有人证在,,看你如何抵赖!”说了,差役们果然带了个汉子上来,四十来岁年纪,穿一套青布衣裳,九儿如何不认得,正是二叔郦仲文。
郦仲文上得堂来,先给府尹磕了头。那府尹按例问了名姓家乡,就问:“这个人犯你可认得?”郦仲文转头看一看九儿,笑道:“自家侄女,哪有不认识的。”府尹便喝道:“既是你侄女,怎么又卖给了乾班做小旦?你可知颠倒阴阳,也是其罪非轻。”说了就抽了令牌出来,喝令要打。郦仲文忙道:“大人且慢,小人有下情回禀。”府尹道:“你且说来。”郦仲文道:“我哥哥嫂子是一年病死的,请大夫吃药料理后事,把个家都耗干净了,还欠了一身的债。债主又逼得急,看我们还不出钱,就要拉了九儿去,说养大了做粉头来抵债。想我哥哥活着时也是个举人老爷,如何能叫他的女儿去做这样迎新送旧的营生。正没法子,恰好云卿班来买孩子,说是签了十年生死约,就肯给十两银子,且九儿自己也愿意,偏他们只要男孩子,九儿就同小人商量了,叫我帮她骗人。云卿班的班主又只看容貌身段嗓音的,不曾验身,就叫我们混了过去,实不能只怨小人一人,望大人明鉴。”
府尹听了,冷笑道:“那时这个玉梨娇才多少岁,能知道什么,横竖都是听你摆布,分明是你贪图云卿班给的银子多,且十年后人还是你的,你还可从中取利,可是这话?”郦仲文听了,脸上有些变色,嘴上依旧不肯认,道:“大人明鉴,我这侄女,从小就有主意。大人若不信,可以问问她戏班子里的师兄弟。”府尹听了,哼一声道:“你且不必强辩,等本府料理了玉梨娇伤人一案,再来处置你,管叫你心服口服。”说了,就问九儿:“玉梨娇,如今你还有何话说?你把为何伤了德生一事老实招来,本府念你年幼,格外超脱于你。“
九儿见郦仲文上来。又气又恨又怕,脸色早转过数回,听得府尹这样说,知道避不过去,咬牙道:“伤了德生是实,与他有奸却是天大的冤枉。”心中实在委屈,眼中不由滴下泪来。那府尹姓朱,倒也是个有明见的,见九儿仪态不俗,不像是那等妖佻风骚之人,且破了身的妇人,大都乳高臀厥,双眉散乱,瞧这个玉梨娇眉目清楚,身形娇弱苗条,不像是破了身的样子,便道:“你既这样说,本府有个主意,可还你清白,端看你愿不愿了?”九儿道:“若能还我清白,愿从大人吩咐。”
府尹便着人去唤稳婆来,不一会,带上来两个婆子。府尹指着九儿道:“你二人带她下去验一验,可还是女身,速速来报。”两个稳婆答应了,过来拉九儿。九儿听得原是要验身,羞愧已极,把个粉面涨得通红,只是今日若是不验,便是一世之玷,说不得只能咬牙跟着去了。
各位说,这处女之身如何检验?说来也是极容易,取一只干净的净桶来,底下铺上一层细灰,令验身的女子除了下裳坐在桶上,上头用纸捻子在女子鼻孔里捅上一捅,女子一个喷嚏打出来,若是没破身,上下不通,净桶里的细灰自是纹丝不动。两个稳婆依法验了,再瞧净桶里的灰,果然一丝痕迹也没有,都笑嘻嘻道:“是个女身。”说了留一个给九儿整理衣裳,另一个出来回禀府尹。
府尹听了,心上也是暗赞玉梨娇秉持贞洁,又听下头听审的人一阵罗唣,有叫在里头验身谁知真假等语,府尹听了,有意做成九儿,便命人取守宫砂来。待得九儿重新出来,把她唤到公案前,见她粉面含羞带怒,把黛眉紧锁,不免安慰一句,便拉起她一只玉手,将袖子往上一推,露出雪白一段玉臂来,饶是府尹是个清正的人,蓦然看见,也在心里赞叹一回。又把守宫砂在她玉臂上一点,猩红一点立时深入肌理,府尹便命取湿手巾来,在守宫砂上一抹,那一点鲜红不光没被抹去,反更鲜艳了。府尹赞道:“果然是个贞洁孩子。”说了抓起九儿手臂向着众人一杨道:“你们还有何话说?”原先起哄的那些人都不做声了。
府尹复令九儿下去跪好,转头怒目看向连生,冷笑连连。那连生因看九儿与姬孙两人都是牵扯不清,便起个龌龊念头,认定必有苟且之事,又叫海清儿同尚宝珠一挑唆,便来出首,不料这九儿竟依旧是个女身,前番所说,便站不住脚,又看得府尹对自己怒目而视,不由有些怕,低了头不敢做声。
府尹因向九儿道:“你既还是女身,那连生所说,必不属实。你为何杀伤德生,尽可如实说来,若是情有可原,本府自会开脱与你。”九儿张了张口,又如何说得出德生欲强行非礼这样的话来,只好低了头。连生在一边忽道:“大人,是德生要□她。才叫她扎伤。小人原来说的,是嫉恨她平日目中无人,要她吃些苦头。如今所说,句句是实。大人如若不信,可去问德生,鄙班班主沈墨卿同丫头小楼也都知情。”此话一出,底下又是一片哗然。须知女子被人□,便是未遂也是极伤名节的,连生这样说,分明是要九儿好看。
九儿到了这个时候,已是心灰意冷,凭府尹怎么发问,只是一言不发。府尹便命人去提沈墨卿同小楼来。两人早跟了来,就在下头听审的人群中,听得府尹召唤,只能越众而出,到了堂前下跪磕头,府尹一一问了,便一一作答,连沈墨卿如何暴怒,如何责打一事一并也说了。府尹听了,怒道:“德生何在?”沈墨卿答说关在柴房里,府尹便掷下火签,命提人,差役领了差事去,不一会就用门板抬了人来,那德生躺在门板之上,身上尽是血污,脸如金纸,已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府尹见了也是吓了一跳,绕过公案走到下头乱来瞧了瞧,又看了九儿一眼,真瞧不出她弱质纤纤,下手竟这般重。又想,原也怪不得她,大凡女子遇到那样的事,难免惶恐愤怒,情急伤人自然出手没有轻重。看毕,回身走回公案后头,吩咐仵作来验伤,验得肩后伤一处,深三分,肩伤一处,深二分,腿伤一处,深三分,右手手指两指各削去一节,这些是玉梨娇所伤。身上另有钝器击伤八九处,肋骨折断两处,是沈墨卿所打。
府尹听了,点头道:“人犯玉梨娇原是为抗□,虽出手伤人,但其情可悯,其志可钦,本朝律例亦无此罪,故本府断你无罪。德生是生死约签给沈墨卿的,本已卖断生死,如今尚未期满,且沈墨卿基于义愤方出手责打,故沈墨卿亦无罪。”此判一出,堂下有叫好的,也有起哄的。
那府尹也不理,又道:“人犯德生,□女子未遂,依本朝律例,应判杖一百,流三千里。如今他身有重伤,暂且收监,待日后伤势平复,再行执法。”说了,又掷了火签下去,命将德生收监,怕他死在牢里,又命请大夫来给他瞧伤。继而申斥连生,说他捏造事实,坏人名节,道:“你这罪名,就该狠狠惩治,本府念你年幼,掌嘴四十。”说了又掷下火签,命着实重打。可怜连生,四十个嘴巴捱下来,两颊紫涨,满口是血,还得回来谢过府尹。
断完此案,府尹有意超脱九儿,便道:“玉梨娇,你叔叔如今来了,你若愿意同他回去,本府助你身价银子,你意下如何?”九儿道:“谢大人深恩,只是民女已叫他卖了一次,难道还回去叫他卖第二次吗?”府尹听了,情知她说的在理,不免安慰几句,就叫了郦仲文上来,因深厌他卖良为贱,狠狠申斥了一番,寻个由头,叫人拖下去打二十板子,便命退堂。
听见退堂,九儿便欲起身,才站到一半,就觉双膝酸软,又跌了下去。小楼忙走过来伸手扶住了,道:“可是跪久了,腿麻?”九儿笑一笑,摇摇头,扶着小楼的肩咬牙站稳,两人就慢慢走出衙门去,沈墨卿早走得不知踪影。小楼顿足道:“连个轿子也没有,难道就叫你走回去?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你昨夜才吐了血,又折腾了这半日,如何支持得住。”
九儿淡淡一笑道:“没轿子算什么,回去有热闹呢。“说了就走在头里。话说两边瞧好戏的人依旧没散,一路跟着九儿走回去,在她背后指指戳戳,说什么的都有。小楼忍不下气,要同他们说话,九儿只是捏着她的手不许。好容易支持到了家,一踏进门,小楼忙不迭把门关上,又扶了九儿走进去。才走几步,就见面前站着一个孩子,十二三岁年纪,正是沈墨卿新买的孩子中的一个,叫做玉林的,沉着脸道:“师父叫你过去。”说了转身就走。小楼气得啐了口,骂道:“黑心的东西,本事没学会呢,倒学会拜高踩低了,我看他也没那个本事飞上去。”九儿倒是不在意,道:“人都是这样的,何必骂他。”小楼又骂:“福儿也不是个东西,平时九儿长,师弟短的,现在你出事了,也不见影子。狠心短命鬼,等我再见了,看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他!”九儿听了,不由失笑:“又干福儿师兄什么事情,你就要打他。”说着,就到了厅前。
小楼骂的福儿正站在厅外,见九儿来了,忙过来道:“九儿,你小心些,师父生气的很。段老板也在,叫你一个人进去呢。想是为了你以女充男登台的事,你小心应对。”九儿听了,苦笑道:“到底终究是我瞒他们在先,怨不得段老板生气。”说了,就走了进去。
话说段去之听得玉梨娇是女孩子,已经在顺天府衙门自己认了,还验了身,吓得把茶盏都砸了。原是梨园行的规矩从祖师爷处传下来的就是男女不同台,虽也有坤伶小班,大都是家养,几时有过女孩子扮作男人唱戏的,且又唱出偌大名声的事。且天蟾楼是京城中顶尖的戏楼,多少同行眼红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定然趁机生事,是以段去之忙赶到云卿班处商议对策。恰好沈墨卿也从衙门里回来了,看见段去之心知他是为了什么来的,便抢在段去之埋怨他前,装个才知道九儿是女孩子的样子,把九儿骂了一番。
段去之叹息道:“你骂又有何有,不说想瞧你云卿班好戏的戏班子如今正抓到了把柄,不会放你过去,就是我的天蟾楼也脱不了干系。祖师爷的规矩,谁敢违抗。如今也只好想法子周旋了。”正说着,九儿从外头进来,段去之看她长眉剔翠,眼含清波,樱唇一点,果然是一副美丽娇容,自己先懊恼起来,哪有男孩子生得这样细致玲珑的,自己糊涂不长眼罢了,竟叫她瞒了这几年。
沈墨卿看九儿进来,先骂道:“你个小蹄子,还不给我跪下!我问你,我与你何冤何仇,你要这样来害我,教我坏了男女不同台的规矩,冒犯祖师爷,把同行都得罪干净了,还连累段老板,若不是看在你是个女孩子,我今儿非打死你不可!”段去之见沈墨卿眉竖眼立的样子,倒不好意思,反劝道:“罢了,她也是给她叔叔卖的。那时她还小,也很怪不得她。这样罢,如今玉梨娇也不能登台了,德生又给关了起来,不怕你恼,你云卿班也没什么人可以挑大梁了,依我的意思,你云卿班且停一停,不要再在我这里唱了。我看着你新收的几个孩子里也有好的,你好生教导他们,等他们出来了,我再拨场子给你。从前付给你的定金,你也不须还了,只当是我给孩子们买糕吃了。”说了起身就走,沈墨卿挽留不下,心中虽恨段去之临危抽身,到底还想着以后再合作的,不敢得罪他,吩咐了脚九儿等着,先送了段去之出去,走到大门前,就见一顶轿子停了下来,下来的却是赵飞卿。
第 37 章
原来赵飞卿也听说了九儿的事,他熟知自己师兄脾气,知道他别的上丢好,只是重一个利字,又怜惜九儿受了这番屈辱,雇了轿子来看。沈墨卿看见他,把脸更沉了,冷笑道:“你是来瞧师哥笑话吗?别想错了心。我就是落魄讨饭,也不会讨到你家来。”说了,就吩咐关门,凭外头怎么敲,都不许开门。赵飞卿无可奈何。
话说沈墨卿就回到里面,看九儿依旧跪着,也不理她,先找连生,班里人人都说没见过。沈墨卿发狠道:“我知道了,定是他知道回来我且饶不了他,所以躲了出去!”又叫人去搜检连生的细软,果然不见了,气得沈墨卿跳着脚的骂:“黑心眼烂肚肠的白眼狼,竟这样来害我。早知道他是这样该杀头的贼囚,我就该一早掐死了他。”各种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狠骂了一回,见九儿还跪着,便道:“你赵师叔果然疼你,听到你出事了,巴巴的就来瞧,比亲爹还尽心,别当我不知道他心里转的什么念头。我只不许他进来,你也休想再见着他,就是见着他,也救不了你,横竖你卖身契在我手上。”说了就叫九儿滚出去,自己坐了在那生气。
小楼和福儿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的,见九儿出来,两人忙接过去,抢着安慰她。九儿虽一肚子的愁闷苦怨,见了他俩这样,也不由笑了,又道:“你们待我的恩情,我这辈子怕是报答不了了。”小楼啐道:“放屁。你才多大,比我都小,一辈子长着呢,如今就说这样的丧气话,好不叫人难过。”说了眼圈就红了,福儿又要劝九儿,又要安慰小楼忙得不亦乐乎。到了晚间该吃晚饭了,小楼依着规矩到厨房里去端,不料厨房竟没准备九儿那份,说是沈墨卿吩咐的,自此九儿和大伙儿一块吃,不想吃就饿着。小楼听了这样的话,气得把碗都摔了。还是任三娘瞧不过去,在众人吃的东西里,挑了洁净的,另给九儿装了,叫小楼送去,说:“你放心,有我一日,不会叫九儿饿着,她能吃多少。”小楼红着眼谢了,又不敢给九儿知道不提。
却说名满京城的玉梨娇原来是女孩子,险些叫人糟蹋了,这样大事人人争着传说,满京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一向严谨刻板的许繇都知道了。他听了这事,心中暗暗有了主意,不等公事都处理完了,便急命打轿回府,到了家中,回房见周氏。此时周氏也从娘家回来有两三日了,虽母丧不久,身在婆家,不敢戴孝,也只好穿几件素色衣裳尽尽心。见丈夫这么早回来,忙上前伺候。许繇急问:“昌儿回来没有?”周氏煎许繇脸有急色,忙道:“昌儿闯祸了吗?他还没回来呢。”许繇听了就屏退了屋里伺候的丫头,就把今儿这事同周氏说了。
想那周氏因许劼母女叫太夫人骂了多次,心中久已怀恨,听到这事,不免称愿,脸上却做个怜悯之色道:“好可怜的孩子。”许繇冷笑道;“我不是母亲,你休要做戏我看。趁着昌儿没回来,你快去见母亲,把今儿的事对她说一说。我在这里等你。”周氏叫许繇一句话,说得脸也红了,忙答应了,拿了手帕子就出去了。
话说太夫人正在房中和几个丫头抹牙牌解闷,就见帘子一挑,周氏走了进来,双眼红红的,像是才哭过的样子,便道:“你哭什么?”周氏做个为难样子,看一眼屋子里那些丫头。太夫人那样精明,便叫丫头子们都出去,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事?”周氏拿了手帕子握着脸道:“都是媳妇的不是,一点痴心想给那个孩子点好东西,就把接她回来的事耽搁了,叫她受这样大的委屈。可怜妹妹在地下知道了,怕也不安生。”说了,放声而哭。太夫人听了,心上发冷,问道:“你胡说些什么?”周氏便把许繇告诉她的,说给了太夫人知道,一面又哭道:“一个女孩子家,险些叫人糟蹋了,若是没人知道还好,偏如今满京城人人都知道了,都当个新闻在说。连我的丫头都听说了,进来告诉我,我还打了她,说她胡说。不料,连老爷也赶了回来,悔得不行,说该早把那个孩子接回来,如今累了她一世名节。”太夫人听到这里,知道已是十足十了,心上似刀扎一样的疼,不由也掉下眼泪,哭一声:“我苦命的儿。”周氏也陪着哭了几声,就问:“母亲,虽然妹妹的屋子虽然还没有收拾好,如今也顾不得许多,横竖也住得人了,我这就派轿子去接那个孩子,少什么慢慢再添置也就是了。”
说了,就往外走,就听太夫人道:“你站住。”周氏转回身道:“母亲有什么吩咐。”太夫人掉泪问:“外头都说什么了?”周氏低了头擦泪,不做声,太夫人又问一遍,周氏跪下哭道:“媳妇不敢说,也说不出口。”太夫人听了,伤感一回,道:“容我再想想,”周氏心上暗喜,站在一边不做声。
这里正说话,外头一阵脚步声,许文翰奔了进来,面色都红了,看见太夫人,忙扑过来,抱住太夫人双膝,把事又说次。太夫人不免又触动伤心,抱着他的头也哭了几声。许文翰立时逼着要去接九儿回来,太夫人擦泪道:“傻孩子,你姑母是我心头肉,那个孩子既是你姑母的孩子,我怎么不心疼吗?我的心,就跟针扎一样。”许文翰道:“既如此,孙儿这就把九儿接回来,再不接她,她也没甚活路了。”
太夫人哭道:“你当我不愿吗?只是如今接不得了。”这话一说,周氏自是心中欢喜,许文翰却如晴天霹雳一般,收了泪,呆呆看着太夫人。太夫人道:“那孩子身世没戳穿前,我们偷偷抬了回来,戏班子多给些银子,也就没多少人知道,还不妨事。如今闹得满城都知道她是个女孩子,混在男人堆里七八年,又险些叫人糟蹋了,还有名节吗?就是验了身,人嘴上不说,背后怎么想,我们怎么禁得住。”说了,不免又哭几声。许文翰还要再说,周氏过来哭道:“昌儿,你姑姑在家时,是你祖母的心头肉,怎么会不疼她的孩子,你祖母是有年纪的人,怎么经得起你这样揉搓。”太夫人只是拿着手帕子擦泪。
许文翰听了,把眼泪都收住了,一颗心冷冰冰的往下坠,道:“孙儿知道了。”说了,就起身走出去。他知道父亲继母觉得姑姑带累了许家名声,不喜欢九儿,祖母却是疼惜女儿外孙的,不料今儿连祖母都转了心思,只知道名声自保,置骨肉亲情不顾,不觉心灰。又想: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我也不是没钱的,要靠着家里。不如我自己接了她出来,在外头买个房子给她,再买几个丫头小子服侍,日后再寻后路,她身份已经揭穿了,再带在戏班子里总是有害无益。想到这里,匆匆回房,开了箱子取了银子,回身走出去,到了房门前,门竟关上了,伸手一拉,拉之不开,却是叫人反锁了。
许文翰大怒,把脚去踢门,外头有人叫了声:“少爷。”许文翰怒道:“王八羔子,谁叫你锁门的,还不给我开开!”那人道:“少爷,你忍耐些,是老爷让锁的,怕你出去。”许文翰听了,心知是父亲怕自己去九儿那里,气得眼都红了,几次踢门不开,也无可如何,闷坐在屋子里生气。到了晚间就有小厮送饭进来,许文翰借机要往走走,不料门口站着二个家丁,把门堵个严实,许文翰竟是寸步难行。许文翰气急,抬起手就把眼前的小厮打翻在地,又狠命踢了几脚,小厮吃痛,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门前的家丁满口子赔罪,却依旧把门锁了。许文翰把个装酒菜捧盒都扔了,满口骂个不休。门外的家丁听里头闹得实在厉害,到底不敢担干系,忙进去请了春兰丫头出来,这样那样说了,叫她进去讨示下,春兰也知道许文翰是太夫人的心尖子,命根子,一些也不敢耽搁,忙进去回禀。
太夫人听说了,扶了春兰秋蕙过来,就在窗前道:“昌儿,我也知道你是一片孝心,想报答你姑姑的教养之恩。只是如今事关我们家清誉,你也休怨我们做大人的铁石心肠,这都是不得已。只好怨那个孩子命薄罢了。”说了就在窗外哭了几声。周氏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帮着太夫人责怪了许文翰几句,就将太夫人劝了回去。许文翰到了这个时候,才把心肠都冷透了。
话说小楼从厨房里拿了饭菜来,放在九儿眼前,不敢把实情告诉九儿,只道:“今儿闹了一天了,厨房里也没来得及做什么,你就勉强吃些。你心上想吃什么,告诉了我,我明儿叫厨房做。”九儿觉得心口像压着一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痛,哪里吃的下,又经不住小楼再三相劝,拿筷勉强吃了两口,就觉得心口一痛,倒又吐了口血出来。小楼在一边看了,险些又哭出来,强忍着道:“即吃不下,就上床歇歇。我今儿就在这里陪你。你休要赶我,赶也赶不走。”九儿点一点头,小楼便半扶半抱送她上了床,拉给被子来盖了,看着她睡了,自己也在床脚缩了一夜。
这一夜倒平安无事,只是早晨起来,九儿就又吐了两口血,小楼实在耐不下了,哭着要去找沈墨卿说话,九儿拉着她道:“他如今怨我带累了云卿班的招牌,正恨我入骨,巴不得我死了才好,你何苦去讨这个嫌。我不过昨儿气恼伤着了,歇一歇就好。”小楼听她这样说,也只得点头,叫她依旧睡好,推说去厨房给她拿早饭,就走了出来。绕道前面沈墨卿的房前,却见房门开着,走进去噗通一声双膝跪下,哭道:“沈师傅,九儿昨儿晚上又吐血了,方才也吐了两口,实在不好了,求你行行好心,请个大夫给她瞧瞧罢。”一面磕下头去。
就听沈墨卿埋怨道:“好糊涂的孩子,吐血这样的大事,如何耽误得起,你怎么才来说。”一面过来拉她起身,道:“你回去伺候着,九儿要吃什么,只管叫厨房里做,我亲自去请大夫。”说了转身就走,瞧那模样甚是焦急,一点也不似作伪,倒把小楼弄糊涂了,不知道这个一钱如命的沈班主怎隔了一夜就翻转了态度。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究其原由,先到厨房里去要熬得黏黏的小米粥,说时心中犹自忐忑,不料厨房早得了吩咐,应承得及是爽快,任三娘道:“你去看着九儿,粥好了,我亲自给你送了来。”
小楼谢过任三娘,回到九儿身边,看九儿自己起来了,已穿着整齐,忙过来按她在床上坐着,又拿了枕头给她靠着,笑道:“ 我叫厨房给你熬了小米粥喝,在家时我每次病了,我娘都给我熬这个,熬得黏黏的,最是养人呢。”又停一停,问:“你现在心上怎么样?沈师傅给你请大夫去了。”九儿听了,一阵心酸,道:“都是我连累你。”小楼急道:“你再说这样的话就是骂我。若不是你当日救我下来,我就是锦乐坊的一个粉头了,死了都没脸见我爹娘。我再不知道报答,也不配做人。”
九儿听她这样说,反笑了,道:“我哪里是救你,我救的是自己。我当日瞧着你,就想着,当年我叔叔要卖我时,若有人肯伸一伸手,我又怎么会生不生,死不死的呆在见不得人的戏班子里。我助你,不过是安自己的心,且出钱的又不是我,我不过占了个虚名,倒是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很过意不去。”小楼听了,反更心酸,又不敢哭,怕更惹她伤心,只能道:“即是这样,等沈师傅请的大夫来了,你不许使性子,好生瞧病吃药,便算是不要我报答。”说话间,任三娘果然送了粥来,见了九儿,不免也安慰几句。
过了一会子,沈墨卿果然亲身领了个四十多岁的先生走了进来,道:“这位刘先生,家学渊源,也是出名的圣手,你的病经了他的手,是必能好的。”又向那刘先生道:“先生只管开方,不必替我省钱。”那刘先生原不知道自己瞧的病家是谁,等进来云卿班才知道,是昨儿把整个京城都闹的沸沸扬扬的玉梨娇,不免多看几眼,心道果然名不虚传。
小楼见大夫来了,就搬了椅子放在床前来请他坐下,刘先生诊了脉,也没说什么,便同沈墨卿到前头去了。小楼看人都去了,不由埋怨道:“哪里请来的先生,一句话也不问,要不要紧也不说,叫人纳闷。”说了就跟过去听,九儿要喊她回来,偏正在病中,气虚体弱,哪里叫喊得动,只得由她去了。
小楼去了会子就回来了,脸上满是笑,道:“天可怜见,那个先生果然有些本事,将你的病因说的一些也不差,已开了方子下来了,沈师傅已交了长喜去抓,一会子就来。”九儿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又过了片刻,果然就送了药来,小楼看着九儿喝了,就要她上床歇歇,九儿只是摇头不肯,原是她跟着沈墨卿长大,自家师父是什么样的人,她怎么会不知道,能叫他一夜间翻转面皮的,必是大事,因此上满心忐忑,哪里歇得住。
话说那刘先生的药,果然有效,吃到了第二日,便不再吐血,刘先生就又换过方子来调理,一剂药里就有人参二钱,沈墨卿亦是面无难色,吩咐照方抓药。他越是这样,九儿心中越是不安,直觉得要有事发生。又过了三五日,果然来了两个人,前头走的是孙毓,后头跟着沈墨卿,到了房间,孙毓踏步进来,沈墨卿便住了脚,只在外头站着。
九儿见来了孙毓,便将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定是他在沈墨卿跟前说了话,连那个刘先生怕也是他荐了来的,便道:“那位刘先生是何方圣手?”孙毓笑嘻嘻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去。那位刘先生是太医院的院正,若论本事,不比那冯融差。只是目高于顶,等闲请不动,故此一般人都不知道他,我好不容易才请动大驾。他已同我说了,你如今已好得六七分,吃他的药调理着,只消日后不再气恼伤着,也不碍事的。”
孙毓停一停,又道:“你道连生哪里去了?”九儿虽在病中 也听说连生不见了好几日,本以为是他在公堂上构陷自己,怕沈墨卿责罚,自己逃走了,此刻听孙毓这样说话,分明别有内情,便抬头看他,孙毓见九儿抬头,把眼眯了,细瞧了瞧她脸色,笑道:“刘先生果然是回春手,九儿脸色娇艳如昔。”说了不待九儿做恼,又道:“我想着他既然喜欢胡说八道,要舌头来倒是个祸害,倒不如我做做好事,替他割了。”九儿知道孙毓这个人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到,他说割了自然是割了,心中虽恨连生,仍不免恻然。
孙毓又道:“还有那个德生,你放心,我一样替你出了气。怎么个出气法 倒不能和你实说。” 九儿听到这里,先是怔了一怔,忽然就明白了,把个粉面涨得通红,把头扭了过去不去理他。孙毓瞧在眼中,见她粉颊飞红,秋波流转的媚态,不觉情心大动,笑道:“你替你出了气呢,你要怎么谢我?”心下实在恨不得上去搂上一搂,温存一回也是好的,只是想着九儿性子太烈,惹急了也是不得了的,姬琅琊同德生便是前车之鉴,说不得只能强忍。
第 38 章
话说孙毓这些作为听在九儿耳中,虽然心惊,知道他是为自己出气,纵是铁石心肠也软得几分,低了头默然无语。
孙毓这样玲珑一个人,见九儿这样,自然知道她心思有些活动,便道:“九儿,我实话同你说了罢,你的卖身契现如今在我手上。我的意思是要抬你回去做姨太太。你放心,我还没娶妻呢,房里虽说也有几个人,都是不成样的。你去了,她们自然以你为尊。我虽不能说日后必不娶正妻,便是娶来了,我也不会叫你受委屈,你的意思怎样?”
九儿听得这段,竟答不上话来。若说不愿意,卖身契在人家手上,由不得她不肯去。若说愿意,孙毓是个惯常倚红偎翠,眠花宿柳的人物,能有几分真心,不过是一时兴趣,真跟了他去,怕是才离火坑又入深潭,还不得干净身子。思想了片刻才道:“我这样的出身,相爷夫人怕是不肯答应。”她只为搬出相爷来,好叫孙毓打消念头,不料孙毓笑道:“好教你安心,我父母做不了我的主。但凡他们做得了主,我哪里还能这样逍遥,早同我姐夫一般娶了亲了。你若真怕我母亲给你脸色瞧,我另外买宅子安置你,不独不叫你进去为难,还叫你当家作主,你看如何?”
九儿听到他提及姬琅琊,心里一抖,脸色略变了变,孙毓看在眼中,知道她犹未全然绝情,微微冷笑道:“你割自己头发时怎样说的,你要是忘了,我来说给你听。”九儿听了,不由把脸扭转了,道:“我没忘。”孙毓方把脸色转和,道:“你也休指望许文翰了,他倒是真心,想来赎你,只是连门也出不得,已经锁在家中七八日了。他家上头有老太太一层,还有父母一层,别的不说,只他那对父母,把家世颜面看得比天还高,断不会许你这样的身份进去。就是叫你进去了,怕也是个死字。”九儿听孙毓这样说了,满心惊疑不定,张着星眸看着孙毓,不明白他即知道许文翰要来接自己,又怎么会错认许文翰的意思,许文翰的话,可是连师父都是不知道的。
孙毓笑道:“你不用惊讶,连生叫我割了舌头前,可是什么都告诉了我。你们说话也太不小心了,外头有人躲着偷听都不知道。只是若不是你们太不小心,怕你就要随了许文翰去了,我以前的手脚都白做了,也算是老天垂怜。”九儿一直奇怪连生怎么知道她是女孩子的,想来沈师父赵师叔都是不会说的,本猜疑是德生,此时听孙毓一说,又想起当日曾听的门外有过一声响,不由懊恼,当日若小心些,又何至于生出这些事来,又听孙毓说的做手脚一语,心中一动,问道:“什么手脚?“
孙毓见问,想了想道:“如今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你卖身契在我手上,也由不得你不答应了。九儿,我为着你,很是用了些心思,绝不会放你过去。你道我为什么去做弄海清儿那个粉头?我知道那贱人是个泼妇,心狠眼尖嘴毒,我就要借她的手,演一出好戏给个人瞧。是我叫京城里的商铺一概不许卖东西给她,这些商铺的主人同我都有些生意往来,又忌着我父亲的势力,自然答应,我原打算着脚他知道,我是替你出气来着,不料她倒也没蠢到底,自己猜着了,果然来寻你说话。你又是不知就里的,自然说不到一起去,以海清儿的性子怎肯善罢甘休,自然会闹,你又是个有名的人,这一闹,还怕没人当新闻说吗?”
九儿听了,哪得不气,咬牙问:“那东方澈也是你做的手脚?”孙毓笑道:“这倒是无巧不成书。只怪你长得太得人意了,他要想你,我又哪禁得住。不过便宜了我借的他的名头把事闹闹大罢了。”九儿听到这里,脸色就不太好看,冷笑道:“果然是好戏。也是我平时得罪你狠了,怨不得你这样整治我。”孙毓道:“你这孩子,怎么就出口伤人。我若是恨你,又怎么会请太医来给你瞧病。我不过是要我姐夫知道这些事,他的脾气我再明白不过,看着温和洒落,实则旁骛甚多,清高不过是虚名罢了。凡事都想着别人怎么看,别人怎么想。果然叫我料中,他口上不说,心中到底起疑。他又是个臊烈性子,最经不得激,我不过几句话,果然激得他说了实话,闹得你们决裂。只是把你气成那样,不是我的本意。”九儿听到这里,又气又恨,只觉得心口又一阵阵的疼,只是咬牙忍受。
孙毓道:“你也不要恼,我这么做一半儿是为着我爱你,一半儿也是为了你好。我那个姐姐,生来是个河东狮的性子,最不能容人,才一进姬府,就逼死了我姐夫一个屋里人。我姐夫竟不能辖制。我母亲也最是护短,怎么肯看着我姐夫冷落我姐姐,自然少不了你苦头吃,保不齐还要了你的小命。何况我姐夫又是个拘礼的人,替宠妾撑腰,灭妻子威风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护不得你周全。”
九儿听到这里,又看着孙毓依一对眼依旧是笑嘻嘻的,那得不怕,强撑着又问:“那个海清儿你如何处置了?我知道你也不会放她过去。”孙毓笑道:“教唆德生弄伤你脸,是她同尚宝珠两个,早就该死,连你二叔这次来京城告你,都是他们唆使的。我把她与尚宝珠有奸的事告诉了养她做外室的那个姓冯的商人知道。到底那人要怎么做,就是他的事了。还有你那个叔叔,你也放心。他卖良为贱,合该充军边境,如今怕是已在路上了,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命走到底罢了。”
九儿知道孙毓做了那些事,必是要把自己弄到手才罢的,决计避不过去,把心全灰了,思想起前日种种来,便是做了一场噩梦,如今也该是了断的时候了,是以反笑道:“你倒真替我把冤仇全报了。我可没法子报答你。”孙毓看她柳眉晕染,秋波流转,樱唇带笑,当真是千娇百媚,不可言说,喜心翻到,心火大动,再也忍耐不住,走过来勾住九儿香肩道:“你答应了我就是报答我。”就要同她温存一回,九儿急道:“你等一等。我还有话说”孙毓道:“你要反悔不成?”
九儿强笑道:“就是我要反悔,你肯吗?我既答应跟你去,就要安安心心跟你去。把以前的事都做个了断,也譬如重生一般。”孙毓听了,也不肯放手,自己坐下,又把九儿抱在膝上,揽着她的纤腰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没了?”九儿哪肯坐在孙毓膝上,推开他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娇嗔道:“我仇都报了,恩还未了呢,你要我做个忘恩负义的人吗。”孙毓看她这样,不禁色魂授予,笑道:“谁与你有恩。你又要怎么个报答?”九儿道:“头一个是我师叔。我在这班里八年多,没有他处处照应,哪有我今日。他,我是要报答的。”孙毓笑道:“这赵飞卿还罢了,既是头一个,想必还有别人了?”
九儿又道:“别人都猜疑我是男是女,说些怪话时,唯有福儿一直不疑我,这我也很感激。”孙毓点头笑道:“原来福儿这东西一直当你是男的,原是我错怪他,你要我怎么做呢?”九儿吧一双妙目紧盯在孙毓脸上道:“我想着出脱他们贱籍。”孙毓还当九儿要做什么,听见是这个,不过是举手之力,当下道:“这个容易。我还能送些银子他们盘缠,叫他们去做点子小买卖。你看怎样?”九儿方笑道:“有劳了。”孙毓道:“我都答应你了,你也该答应我了。”说了还要纠缠,九儿挣扎道:“你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我答应了你,你就可以歪缠吗?我若是同你有半分苟且,便是把我这几年的清白都勾到了,你若是真心爱我,就请放手。”
孙毓听了,一腔绮念都没了,把眼盯在九儿脸上,笑道:“你哄我呢。”九儿心上一跳,脸上却做个愤怒样儿道:“我哄你什么了?”孙毓笑道:“你当我是傻子吗?哄我替你办完事 ,却又打主意脱身。你这个丫头,心思活动,心肠又冷,我信不过。”九儿冷笑道:“你太谦了,我一举一动都在你掌握里,想必如今师父也是你眼线,我还能走脱到哪里去。你替我把事了了,我自然安心跟你。你若是只想歪缠,我死也不答应你。”孙毓笑道:“你知道就好。这样罢,你许我一件贴身的东西,权做个信物,如何?”九儿一咬牙道:“你要什么?”孙毓想一想,道:“现把你身上穿着的中衣脱了给我,我就信你。两三日内,就替你把事了了。”
九儿气得粉面通红,又不得不答应周旋,只能强笑道:“你在这里,我怎么脱?请挪一挪尊步,到外头等我。”孙毓看九儿脸色通红,知道逼到底了,再紧一步必然翻脸,倒弄得没意思,反正来日方长,便点一点头,真走出去了,临去又把房门带上。九儿看他出去,才觉手足酸软,一下跌坐在椅上,嗓子眼腥甜,心口又是滚油煎了一样的痛,要歇一歇才能慢慢起身,咬着牙脱了中衣,又把外头的衣裳穿好,过来把门打开,将中衣往孙毓怀中一掷,道:“拿去。” 孙毓接了,瞅着九儿又笑一笑,就拿着衣裳去了。九儿到了此时连眼泪也干了,反看着若无其事的模样。
且说孙毓去后,一会子就送过来两个丫头,一个唤作暖玉,一个唤作轻红,说是来服侍九儿的,竟把小楼隔绝了,等闲不能靠近一步。九儿情知这是孙毓怕自己反悔,特意叫人来看着,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也是无可奈何。接着陆续又有许多簇新的衣裳簪环并宝容斋的胭脂香粉送来。暖玉轻红两个丫头就劝九儿改换女装。九儿冷笑道:“你们着急什么?还没到日子呢。”只是不肯。两个丫头也不相强。
话说两日后,果然发下了文碟,开脱了福儿贱籍,释贱归良,发回原籍,还额外赏了五十两银子给福儿做盘缠,把个云卿班上下羡慕得人人眼红,福儿却是摸不着头脑。到了晚间,孙毓果然派了人来说,九儿要他做的事,他都做了,三日后是吉日,宜婚嫁,就要来接人的。
福儿此时方知是九儿之力,拉着小楼一起来谢,却被拦在门外,还是九儿同暖玉轻红说了,才得进来。小楼一见了九儿就拉着她的手哭,但是九儿无事人一样,反笑着道:“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有聚就有散,有什么好哭的。倒是你,我要去了,你呆在这里怕也没有好果子吃呢。我的意思是,叫福儿送你回乡罢。你自己愿意不愿意呢?”小楼只哭道:“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九儿一指暖玉轻红,笑道:“就是我肯,她们也不答应呢。”说了又转向福儿正色道:“小楼像我亲姐姐一般,你若是欺负了她,叫我知道,绝不答应你。”福儿听九儿这样说了,眼眶也红了,点头答应,小楼哭的更是伤心。九儿返身从箱子里拿了个布包出来,递给小楼。小楼哪里肯收,九儿笑道:“这一别,我们怕是再不能相见了。你收着这个,权作个留念,也算是我们姐妹一场。” 这时暖玉轻红已来催促他们快走,将布包从九儿手中拿了,塞在小楼怀中,就把他们推了出去。三人忍泪而别。
到了第二日,福儿带着小楼来拜别沈墨卿,到底是师徒一场,沈墨卿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免掉了几滴泪,温言话别,自己额外送了十两银子来给福儿算做盘缠。小楼又去九儿房前话别,无论她怎么说,九儿在里头只是不做声,小楼虽然悲伤,也无可如何,只能跟着福儿去了。
转眼就到了吉日,孙毓一般遣了礼来催妆,又有两个喜娘来服侍。沈墨卿见九儿要走了,到底是从小养大的,也有感情在,想着这一去,便是侯门似海,再见不着了,不免感伤,又思想起,平日也有诸多得罪她的地方,如今她是飞上枝头,若记恨起来,总不是了局,连生德生就是下场,所以亲自到了房前请了九儿出来,师徒两个相对无言,沈墨卿许久方道:“九儿,如今你也是贵人了,我也替你高兴,只是相府里上头有公婆,将来还有正房奶奶,你所能倚仗的也就是孙公子罢了。占住他的宠爱就不怕了,不能再像以前哪有任性了。”九儿听了,倒也勾起师徒情分来,忍泪道:“师父你自己也保重。”说了转身回去。
却说到了傍晚,孙府也就发轿迎娶,因是纳妾,无须孙毓亲迎,也没有礼乐执仗,本来甚是冷清,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京城里几乎人人都知道了玉梨娇要嫁给孙毓做小,都想看风流妩媚的玉梨娇做新人时会是何等一个美貌,所以花轿后头跟来乌压压一群人,倒也是喧喧闹闹,赫赫扬扬的一群人。话说轿子到了云卿班前,执事就请新人上轿,连请了三次,云卿班的门方才打开,两个喜娘扶着一个体态娇羞的新人出来,后头跟着两个美貌丫头,只可惜新人头上蒙着红盖头,瞧不清楚脸,等着瞧美人的闲人们不免深觉惋惜。
第 39 章
第四十三章
且说花轿抬回孙府,因是侧室,不能走正门,也无须拜天地,轿子就从侧门抬了进去,一路过了花厅,抬进二门,直到新房前。孙毓早站在房门前等着,看着花轿过来,一想到那样一副绝代花容从今而后终究成了自己口中食,囊中物,心上自是不胜之喜。此时见花轿停下来,他色迷心窍,也不待喜娘请新人下轿,自己走了过去,笑道:“九儿,你前日总不肯理我,略跟你说几句玩笑话就要做恼,现在看你还能怎么强。”说了,自己动手把轿帘子一掀,就见九儿蒙着红盖头,把罗袖敛在胸前,端端正正坐在里面,动也不动,只当她是害羞,笑一笑,便伸手去拉。怎料手才一碰着九儿袖子,一只手就掉了下来,却见一柄匕首正深深扎在九儿心口上,直没至柄,握在柄上的素手也叫鲜血染得红了。
孙毓乍见此景,忙钻进轿子,把红盖头一掀,去试九儿鼻息,哪里还有气息在,只是身体尚有余温,又见她颜色如生,依旧是一副花容玉貌,孙毓便不肯死心,把人抱出了花轿,又命快请太医,自己抱了九儿几步到了新房中,将她放在床上,指望着太医来了还有法子施救。
却说孙毓这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早有人去告诉了孙夫人。孙夫人本就不喜欢儿子娶一个名节不存的女子回来做妾,且这个女人还闹得女儿姑爷不和,又劝又骂了几次。争奈孙毓的性子是她同孙相两个纵成的,他要做的事,绝难转。孙毓放下话来,他们不答应也没关系,就在外头买房子安置九儿。孙夫人因想,那个小狐媚子放在外面,保不定生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只怕整个相府蒙羞,只能勉强答应了,只是不许操办,怕叫人笑话。孙毓见母亲答应了,倒也情愿。
此时孙夫人听说花轿抬回来的是个死人,人在轿内自尽了,少爷急着要请太医,不由十分惊怒,扶着丫头就赶了过来。到得新房里,就看见死人放在床上,不由大怒,顿足骂道:“不识抬举的贱人,堂堂一个相府公子肯要她,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寻死!死了也就死了,叫人拉去乱葬岗埋了!有什么可惜的,叫什么太医。”孙毓哪里肯听,一定要救。
又过了会,前头那个刘太医就来了,只看了一眼就冷笑道:“公子同下官玩笑吗?下官不是阎罗,没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能耐。”说了,拱手而去。孙毓到了这个时候,才信九儿真死了,又惊又怒,一滴眼泪也没有,呆了半刻,才站起身,冷笑道:“我就说你哄我,果然不错。你当你死了就干净了吗?我告诉你,你就是死了也是我孙家的鬼。我要的人,还没有不到手过。”便要把九儿葬在祖坟地里去,孙夫人见儿子发怒,也不敢阻拦。又因是凶死的,尸体在家放着怕不吉利,就要先拉去城外的义庄寄一寄。孙毓便着人不拘好赖先找了口棺木来,将人装了进去,命人连夜抬出城,虽说城门已关,守城门的将官见是相府家人,自然不敢阻拦,轻易就叫棺木出去了。
话说玉梨娇在花轿上自尽的消息,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京城,连许繇夫妇也都知道了,不敢隐瞒,就来告诉了太夫人,许繇叹息道:“这孩子倒不像她娘一样软弱轻浮。她屈身在戏班子那样肮脏的地方能保住贞洁已是难得,如今又不肯屈从□,想必妹妹在泉下也觉得面上光辉。”周氏道:“只可惜她年纪小小,就那么去了,连个好日子也没过过,叫人想起来,怎么不心痛。”说了,就拿手帕子擦泪。太夫人听到这里,伤心得哪还了得,,捶胸顿足哭一场心肝。周氏也陪着哭了会,这才想起许文翰还锁在屋内,忙喊人去把门开了,把许文翰放了出来,把九儿死讯说给了他知道。
许文翰早就叫他们关得灰了心,听到九儿死了,看着祖母继母哭得那样,他倒是一滴泪没有,连话也不说一句,坐了片刻,就说告假了十余日,要去詹事府看看,说了就出门去了。许繇见他冷淡成这样,反不放心,叫人远远跟着,看许文翰果然进了詹事府,回来说了,一家人这才放心。许文翰一会又遣了人来说,说是告假太久,积存的公务许多都要处理了,晚上晚些回来,太夫人便也不以为意。以后几日,许文翰依旧如往常一般在太夫人跟前晨昏定省,不见丝毫异样,太夫人同许繇夫妇才慢慢把心放了下来。
却说九儿的尸身在了义庄停了七日之后,孙毓带着几个家丁,用大车拖了口棺木亲身到义庄来了,叫人把原来的棺木开了,要把九儿尸首换在带来的这个棺木里,好拉去祖坟地埋了。 家丁们点起香烛略祭奠了番,告了罪就过来动手。因九儿原来躺的原来的棺木应是急切间寻的,其板比纸壁也厚不了多少,只用一个家丁之力轻易就把盖子掀了开去,那家丁探首往里一瞧,不由叫了起来。孙毓只当是尸身烂了,又想如今是近腊月的天,才不过了死了六七日,怎么可能尸身就坏了,满心诧异就走过来往里一瞧,却见棺木里空荡荡的,连血都没有一滴,九儿的尸身竟是不翼而飞。
孙毓大怒,立时就把守义庄的老汉叫来问,那个老汉年纪已有七八十岁,眼又花耳又聋,说话夹七夹八,问他东偏说西,他那样年老,又不好拷打,怕出人命,只得罢了。就有个叫做孙勇家丁,因他也知道人是怎么死的,此时见尸身不翼而飞,想起传说中屈死的人一口灵气不灭,化作厉鬼半夜来报仇的故事,越想越怕,就过来在孙毓耳边说:“公子,您看莫不是诈尸了。”叫孙毓啐了一脸,骂道:“这世上哪有鬼魂,若是有,像你这样愚蠢的东西,第一个就抓了你去!”忽地想起那夜刘太医来时,连脉也没有号,就一口咬定人死了,心上疑云大起,想着,前头我叫他给九儿瞧病,两人莫不是就有了串通,故意装死来哄我。
想到这里孙毓转身回家,就把暖玉轻红两个叫了来,逼问她们九儿在云卿班时同哪些人说过话,都说了什么,若交代不清,就打死她们。暖玉轻红就叫起撞天屈来,孙毓逼问几遍都不得要领,只得罢了,到底不死心,又派了人手下去在京城各处寻访,只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折腾了十数日也只能罢了。
又说姬孙两府乃是姻亲,孙毓要纳妾的事,姬府哪会不知道。一听说孙毓要娶的就是云卿班的玉梨娇,在姬相夫妇不过是孙毓的荒唐事儿里多添一桩罢了,在姬琅琊只不明白,一般是做妾,怎么九儿就肯从了孙毓,却同自己决裂,不免又是郁闷又是惋惜。偏那孙碧涟听了大是快意称心,这会子倒不计较相府体面了,当着姬琅琊面故意对银屏道:“一个优伶,能怎么贞洁呢。还不是攀龙附凤的,失落了一个公子,自然要抓紧另一个。倒是可惜我那个兄弟,白给人抓着做替死鬼。”姬琅琊气得哑口无言。
九儿在成亲当日就自戕了这事,自也有人来姬府说了,姬琅琊一听说不由滴下泪来,思想起九儿往素品行来,真当得上出淤泥而不染,且细算起年龄来,九儿要过年才满十六岁,就这样没了,心上惊痛惋惜不已,自此深恨孙毓,同孙碧涟也是相看生厌,每一见了她的脸就想起孙毓来,很不愿与她相处。就借着她有孕不能同房的由头,托官媒找了一个秀才家的女儿来做妾,孙碧涟知道了便同姬琅琊大闹了几场,动了胎气,早产下一个女儿,姬夫人已颇为失望,不料那个孩子不过三日就夭折了,更把个姬夫人哭得死去活来,自此看孙碧涟如敌,赌气又帮着姬琅琊讨了两房姬妾来,对孙碧涟说:“你自己命中无儿,也要我们姬家跟着你绝后吗?”孙碧涟受了这场气,就回去告诉给孙夫人知道,孙夫人气得头疼病都犯了,无如没由头去姬府说话,就赌气不叫女儿回去,姬府也称愿,不来接人。姬孙两家虽还有亲家名分,只是渐成陌路,这些都是后话。
话说九儿死后不过数月,姬孙许三家也渐渐如常。许繇夫妇想着前头的媳妇死了也近三年看,就要给许文翰说填房,不料圣上忽下圣旨,詹事府少詹事许文翰少年老成才堪大用,擢任江南道都转盐运使司运使,竟是放出去做了外任。詹事府少詹事是四品京官,这都转盐运使司运使是从三品,虽只升了半级,差事倒是肥差,只是越是肥差盯的人就越多,略有个差池就要被言官大夫参的,倒不如詹事府,差事清闲不说,又靠着现今的太子将来的万岁来得稳当。许繇知道了,不喜反忧,只是圣旨已下也是无可奈何。
许文翰在吏部领了文书,在詹事府交割了差事,议定了三月初八上路。上任这日,许文翰来给太夫人辞行,太夫人十分不舍,拉着许文翰哭道:“我如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你这一去,我们祖孙怕再没相见之时。”许文翰也掉了几滴泪,爬在地下给太夫人磕了头,道:“祖母,孙儿这就去了。孙儿自求外放,为的就是要把九儿带回去同姑姑姑父团聚。九儿活着时没开心过一日,也没靠着外祖家半分,死了总不能再叫她孤零零做异乡之鬼。”说了起身就走。太夫人叫他几句话说得把眼泪都收了,方明白,许文翰这些日子不哭不怨,实在是把心都伤透了,呆了许久才又放声而哭,这回子哭的真真的肝肠寸断。许繇周氏听说了,都赶来相劝,又骂许文翰没良心,不料触得太夫人大怒,埋怨丢失他们不接九儿回来,如今逼走了她唯一的孙儿,又骂又打,自此以后见这夫妇俩总没好脸色。
原是那日他被从书房中放出来,见太夫人同周氏哭九儿的样子,竟觉齿冷,人活着时不知道伸一伸手。拉上一把,等人死了再来掉泪又有什么用,分明是假慈悲,竟是把心都灰透了。又知道九儿的尸身暂时寄放在义庄里,将来是要入孙家祖坟的,哪忍得下这口气,就夜里雇着几个外乡人把九儿尸身给偷了出来,原打算另买棺椁盛敛,又想着尸体丢了,孙毓必定要找的,这么一具棺椁放着,太过醒目,左思右想下,狠一狠心,在化人场把九儿尸身烧了,装在了极好的骨灰坛里,暂且找了尼庵寄存,又想着九儿是自尽的,怕她在地下受罪,一事两便,索性又叫尼姑们日日给她念金刚经超度。做完这些,许文翰就上了奏折,自请外放,圣上起始不允,许文翰一连上了三个折子,偏巧原江南道都转盐运使司运使一病死了,恰出了缺,圣上见许文翰其意甚决,且平日做事清正老道,也就放了他去接任。
这日许文翰自家中出来,便先往城西的水月庵去,取了寄存在这里的九儿的骨殖,一路浩浩荡荡往江南去,先到了苏州,打听到了郦伯和夫妇之墓在何处,就把九儿同她父母合葬在一处,又在墓前哭祭了一回,方才上任不提。
却说光阴荏苒,一晃眼已是七八年过去。却说那孙毓,因九儿尸身不见了,自为九儿没死,年年叫人四处寻找,哪里找得到。忽有一年往江南做生意,在自家的一家当铺里有人来当一支和阗玉雕的梨花,孙毓闻言心动,叫人取了来一瞧果然便是他送给九儿那支,再按着当票上留的地址名姓去找人,却是一座空宅,孙毓从此更信九儿还活着,当日不过使了什么障眼法来哄自己罢了,自此派出去找九儿的人就更多了,只是不见踪影。
就在今年孙毓派往江南的人回来报说,镇江府有一处偌大的梨林,年年开得好梨花。主人是一个行走不便的中年男子,身边带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生得十分美貌。孙毓便动了心,想到九儿不见后,赵飞卿也不知所踪,许就是他带了九儿往江南去了,以前不敢出头,如今见风声淡了,便出来了。当即买舟南下,顺风顺水,不过半月就到了镇江。
孙毓便着人把船先在码头上泊了,便差了孙秀去打听那梨林在何处,主人家是谁,请来相见,孙秀领命而去。那梨林在镇江府极为有名,孙秀随意找了几人就打听明白了,回来同孙毓一说,孙毓哪里还坐得住,立时下船就到了那片梨林前。时值三月末四月初,梨花开得正好,满树白花,一阵风吹过,便似下了一场小雪,果然是美景,孙毓哪有心鉴赏,带了孙秀就往里走。
这梨林外头看着不大,里头树树相似,间隔又小,走不多久孙毓孙秀两个竟迷失了路径,两人走散了。孙毓叫了几次孙秀都没人回答,只能自己一棵树一棵树的摸索着前行,觉得树越来越稀,自以为出了梨林,十分欢喜,紧走几步,却是身到了林中的空地,那空地正中却是一座孤坟,墓碑上鲜血滴滴的几个字,九儿之墓。
孙毓乍见这坟,不由一呆,他也是十分惊觉之人,立时知道上当,是有人知道自己在找九儿,故意设局骗自己入殻,一想明白,才转身要走,就见眼前一片刀光闪亮,一把长剑已劈面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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