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龙应台

本帖于 2010-02-25 08:48:36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画眉深浅 编辑
回答: 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龙应台画眉深浅2010-02-20 19:18:11

40,坦克登陆舰LST-847号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一日,847坦克登陆舰停靠在上海黄浦江。
九月二十日是中秋节,不太寻常,因为好多年来,这是第一个没有炮火、没有警报的中秋节。
战争带来的多半是突然的死亡和无处寻觅的离乱。对很多人而言,父母手足和至亲至爱,不是草草浅埋在某个战场,就是飘零千里,不知下落。一九四五年这个中秋节,很多人最迫切想做的,就是给在乱世中死去的亲人上一炷香,让轻烟缓缓升上天空,捎去战争终于结束的消息,也轻声呼唤亲爱的流离者早日回乡。
在准备过节的气氛里,黄浦码头却透着异样的躁动;人们奔走相告:美国第七舰队要进港了。
中秋前一晚,月白澄净如洗,到了清晨,江上却罩着薄薄的轻雾;四十四艘巨大的军舰在水青色的天地朦胧中蓦然浮现,庞然巨象,如海市蜃楼、如梦中幻影。已经在码头上背负重物的苦力,远远看去像一群穿梭不停的细小蚂蚁,近看时,各个形容消瘦、脸颊凹陷,但是咧嘴笑时,一派天真。苦力把重物斜身卸下时,一抬头,看见军舰像座雄伟大山一样耸立在港边,登时吓了一跳。
没多久,城市醒来了,人们丢下手边的活,纷纷奔向江畔。码头上万人空巷,孩童赤脚挥着手沿着舰艇奔跑、叫喊。不知什么人,带来了成捆成捆的鞭炮,就在那码头上劈劈地炸开来,一片烟硝热闹。也不知什么时候,巨幅的布条出现了,挂在面对码头的大楼上,巨大的字写着“热诚欢迎第七舰队”。
江面上窜来窜去叫卖杂货的小艇更是发了狂似地向军舰围拢,陈旧而破烂的木制小艇在浪涛中不断碰撞巨舰。年轻的船夫用力挥动船桨,试图和甲板上的水兵交易。
报纸很快就出来了:
“中央社本报讯”美国第七舰队司令金开德上将,率领之首批舰队抵沪后,予本市市民以极大兴奋,盖自太平洋战事爆发以迄对日之战全面胜利以来,转战海上劳苦功高之盟国舰队,此乃首批到达我大上海者也,昨日下午三时,……参加欢迎行列之青年团男女随员,以及各界民众不下十余万人,结队排列外滩遥向浦江挥旗高呼,其热烈盛况,不亚于前数日欢迎国军之场面。
坦克登陆舰LST-847号上,一头金色卷发的鲍布站在船舷往下看。他才十八岁,眼睛是婴儿蓝,鼻子两侧满是雀斑。入伍海军没多久,原以为战事已过,和平的日子里随船没什么危险,没想到事情不这么简单:每个港口的水面上都浮着被炸的沉船,焦黑的船骸像战场上没拖走的尸体和骷髅,使得大舰入港变成一件艰难的事。很多港口的周边海域,水里还布满未爆的水雷,扫雷令他心惊胆跳。
从甲板上往下远眺,看见码头上黑压压一片挥手呼喊的人们,中国人对盟军的热情有点超乎他的想象。
这一晚,鲍布趴在船舱通铺上,给远在美国的父母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1945-09-21
亲爱的爸妈:
……这地方实在太有意思。我们刚进港的时候,大概有十万个日本人在这里晃来晃去,饿得像幽灵一样,中国人不给他们吃的……
这是黄浦江,江上还有些日本船,但是在太阳旗的上面都加挂了美国旗。日本人的眼神显得很恐惧……一九四一年以来这一直是日本的海军基地。
大概有一百多条小艇围拢过来叫卖威士忌跟中国国旗。每个人都眉开眼笑,看起来非常高兴美国人来了。
我们在卸卡车,六个日本人操作一个大吊车。每次我们转头看他们,他们就报以笑脸,我想他们可能以为我们会把他们干掉吧。
今天美国海军把大部分日本人送走,因为听说昨天夜里有两百多个日本人被共产党给杀了。麻烦的是,这里有三股势力在角力,其实在上海街头上演的就已经是一场内战了。
昨晚我轮休,坐了黄包车上街去溜达。一上街就看见两派士兵在斗殴。
然后进了一个高级餐厅,单是威士忌大概就花了一百万元,相当于二十美元吧。……大部分的美国水兵都跟小艇买了威士忌,喝个烂醉。这些水兵不管是结了婚还是单身的,都是积了四十四点可以退伍的,但军方就是不放人。有人说,恨不得把那舰长给干掉或者干脆跳船。你知道吗,老爸,这些水兵都已经在海军干了三、四年,家里都有妻小。我们停靠冲绳港的时候最严重,因为冲绳回美国内陆的船班最多,结果啊,舰长竟然下令我们一概不准上岸……简直卑鄙极了。所以我想换船。
小鲍布:单是威士忌大概就花了100万元,相当于20美元吧。
1945-09-22
抱歉,昨晚的信没写完。
今天早上,一个水兵暴毙。他跟小艇买的威士忌里含有甲醇。
下午我们清除甲板上的木板—原来用来储存汽油,大概有一千五百条木板。我们把它丢到海里去。开始的时候,大概有十条小艇围过来抢这些木板,等到快丢完的时候,已经有五十条小艇围了过来。有些人被丢下去的木板击中,却也不走开。我们只好用消防水喉对准他们喷水,他们也只是咕咕笑。这些中国船民就是那么笨。
我丢下的最后一块木板刚好打中一个小女孩的头,但是她一下就站起来,然后开始拉那块木板。这时候,其它十条小艇飞快靠过来抢,然后开始打群架,哇,打得够狠。男人抓着女人跟小孩猛揍,劈头劈脸地打,女人就用船桨回击。还有人用一种锋利的船钩打,把人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
船民活得像禽兽一样。他们一早就来到军舰旁,吃我们丢到水里的东西。这是中国的底层百姓啊。
你们的儿子鲍布寄自上海
鲍布从玉米田一望无际的美国大地来到中国,很难想象那些如“禽兽”般抢夺木板的中国人一路是怎么活过来的。但是,他看得出码头上等候遣返的日本人眼里透着恐惧,他也看出了,不同服装的士兵和士兵在城市里当街对峙,内战已经濒临爆发。
41,我是台湾人
台湾总督府的统计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为止,台湾因为美军轰炸而死亡的有五千五百多人,受轻重伤的有八千七百多人。
战争期间,当作军夫、军属以及“志愿兵”被送到中国和南洋去做苦役、上战场的,有二十万人。
运到日本高座海军航空兵工厂作“少年工”的,有八千四百多个台湾孩子。战争结束时,三万三百零四个台湾青年为日本牺牲了性命。
八月十五日,当天皇紧绷而微微颤抖的“玉音”从广播里放送出来的那一刻,台湾人,究竟是战败者,还是战胜者呢?
八月中,刚好是中元普渡。台北万华龙山寺庙埕里人山人海,香火缭绕,庙埕外小吃摊熙熙攘攘。舞狮的动作特别活泼卖力,人们的笑声特别轻松放肆,孩子们嬉闹着向狮子丢鞭炮。卖中秋月饼的商店,已经把文旦和月饼礼盒堆到马路上来了。
作家黄春明说,天皇宣布日本战败的那一天,他的祖父兴高采烈,觉得“解放”了;他的父亲,垂头丧气,觉得“沦陷”了。十岁的宜兰孩子黄春明,睁大了眼睛看。
是不是,刚好生在什么年份,那个年份就界定了你的身分认同?
台南医师吴平城,在一九四四年九月被征召到南洋。五十九个医师、三个药剂师、八十个医务助手,在高雄港搭上了神靖丸,开往南洋前线。太平洋海面已经被美国的空军控制,神靖丸以“之”字形曲折航行,躲避轰炸。几乎可以预料的,这是一艘地狱船。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神靖丸在西贡外海被炸,船上的三百四十二名乘客死了两百四十七个。
活下来的吴平城,被送到越南西贡,照顾日本伤兵。八月十五日,他在西贡军医院里和其它三百个医院的员工肃立在中庭,低头聆听天皇的宣布。身为台湾人,吴平城心中只有欢喜,最克制不住的冲动,是马上回到亲爱的家人身边。军医长对吴平城——现在他还叫“山田”,说:“山田,从此你是中国人了,我们是日本人,以后有机会中国和日本合起来打美国吧!”
吴平城还没答话,同是军医的日本人田中大尉已经发难,板着脸冲着军医长说,“军医长,您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说出这种话来。日本就是有太多人想法和你一样,想统一全世界,要全世界的人统统讲日语、穿和服,才会到今日凄惨的地步呀!”
西贡军医院里只有两个台湾医师。山本军医长询问两人愿意与日军部队同进退,还是选择脱离,两个台湾人选择离去。第二天,两位台湾医师领了薪水,坐三轮车离开,发现军医长带领全体工作人员列队在医院大门口,对两名台湾同仁脱帽敬礼。极尽隆重的送别。
一九三七年入学台北帝大医学院的一班。
“这是日本海军惜别时的大礼,”吴平城心中深深感慨,“从此大家变成陌路的异国人了,他们还是尽到最后的礼节。”
翁通逢是嘉义人,东京东洋医学院毕业。吴平城搭上神靖丸的时候,东京已经被美军炸成焦土,满目疮痍,翁通逢决定赶快离开岌岌可危的日本,到满州国去。
他没有听见十五日天皇的广播。早在八月九日凌晨的黑夜里,新京长春的空袭警报突然尖声响起,惊醒了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市民。炮火和坦克车很快就进了城,苏联的红军打进来了。很多台湾人这才赫然发现,讯息灵通的日本人,早已“疏开”到城外。讲日本话、穿日本服的殖民地台湾人,没人通知,后知后觉地还留在城里头。害怕红军的暴行,也恐惧满州人的复仇,台湾人聚集起来自力救济,存粮、雇车、找路,开始个别逃难。
翁通逢一群人带着两袋米、一包豆子、一袋盐,就上路了。长春市东区伊通河畔有桥,通往二道河,是出城必经之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生活了十四年的满州人,这时守在二道河的桥栏上,专门“堵”日本人,见到就杀,“以至于溪水一两日都是红色的。”日军在战时鼓励大约数十万的日本平民来满州“开拓”,大多数是本来就贫苦的农民。八月十五日以后,这些开拓民突然成为没有人管的弃民。翁通逢认识一些开拓民,听说有些人流离到了长春,特别赶到长春的“日人在满救济协会”去看望,却发现,一起从北满南下的人,死了三分之一。
在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睡了将近十个人,其中好几个已经硬了,躺在活人中间;活人没有力气站起来,把身边朋友和亲人的尸体抬走。
台湾人在东北小心地活着;苏联兵四处强暴妇女,穿着军服当街行抢。苏联兵走了,八路军来了;八路军走了,国军来了;国军走了;共产党又来了。满州人称日本人为日本鬼,称台湾人为第二日本鬼。在每一个关卡,台湾人都要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日本人,会说一点蹩脚国语的,就大胆地说自己是“上海人”。会说客家话的人,这时发现,用客家话大声喊,“我是台湾人”,成了保命的语言。
翁通逢医师决定离开东北逃回台湾是在一九四五年,那是一个冰冷的劫后余生的冬天,他看见战败国的人民的遭遇:
那时是十一月,看到一群从北满疏开(疏散)来的年轻人,大约有一百人左右,都是二十来岁。本来年轻人应该很勇、有气魄,可是他们的衣服竟被扒光,身上只用稻草当衣服遮着,在零下二十度里,走路垂头丧气。
我看他们走路不大稳,心想这群人大概活不了多久了。我尾随在后,想看看他们住在哪里?他们住进一个日本人的小学校,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光是冷就冷得厉害了。经过三个星期我再去看,学校运动场像个坟墓。
我想,到了夏天那个死人坑会流出死人水,流行病可能就发生,看来不离开东北不行了。
一九四五年,成千上万的台湾人在澳洲和新几内亚的码头,等候遣返。两个福尔摩沙的孩子,看向窗外。
42,一条船,看见什么?
水兵鲍布还不知道的是,他所值勤的这艘坦克登陆舰U.S.S. LST-847,在他趴在床上写信的一刻,正缓缓驶入中国人的当代史。
这是一艘九个月前才下水的新船,船头到船尾长度是三百二十八英尺,可以承载一千多人,速度十二节,配备有八尊四十厘米口径、十二尊二十厘米口径的钢炮。船上有一百三十个官兵。
凡是在海上浪迹天涯的人都相信,船,是有生命、有感情、有宿命的。茫茫大海可以给你晴空万里,让你豪气如云,也可以顿时翻覆,让你沉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不需要给任何理由。在大海上,人特别渺小,他的命运和船的命运死死捆绑,好像汗水泪水和血水渗透浸润木头时,木头的颜色变深。
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才开始首航任务,这艘新船在来年六月,就报废了。因为在这短短一年半之间,它在太平洋海域上密集地穿梭,日夜航行,每一趟航程都承载着人间的生离死别,特别多的眼泪,特别苦的叹息。
航海日志,是一条船的年谱和履历,告诉你哪一年哪一日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年谱看起来很枯燥,但是那细心的人,就有本事从一串不动声色的日期和地点里,看出深藏在背后的历史现场,现场啊,惊心动魄。
这艘军舰,从一九四五年秋天到一九四六年的春天,半年之间,在上海、青岛、日本佐世保、基隆、高雄几个港口之间不停地来来回回航行,中国士兵上、中国士兵下;日本侨俘上、日本侨俘下——它究竟在忙什么?
一九四五秋天到四六年春天这大战结束后的半年间,飞力普,你把整个太平洋的版图放在脑海里宏观一下,你会看见,每一个码头上都是满的:百万的国军要奔赴各地去接收日本战败交还的领土;接收以后,又是百万的国军要飘洋过海,从南到北开赴内战的前线;几百万的日本战俘和侨民,要回到日本的家;散置在华北、华南、海南岛南洋各地的台湾人,要回到台湾;几十万从太平洋战俘营解放出来的英国、印度、澳洲、美国的士兵,要回家。
佐世保、葫芦岛、秦皇岛、塘沽、青岛、上海、广州港、宁波、基隆、高雄、香港、海南岛、新加坡、越南海防、马尼拉、新几内亚拉包尔……
码头上一个一个镜头:成千上万形容憔悴的日本人,只准许带着最少的行李,和亲人依偎在一起,瑟缩而消沉。从日军中脱离出来,却又一时无所适从的散置各地的台湾军属;被征去新几内亚作战争劳役的台湾和广东壮丁,成千成千的守在码头上,焦急寻找回家的船。
抗战八年疲惫不堪的各路国军,重新整队,码头上满满是战车、弹药、战马、辎重器械。
如果要说大迁徙、大流离,一九四五比四九年的震幅更巨大,波澜更壮阔。小鲍布这条登陆舰,只是几百条负责运输的船舰之一,但是细细看一下它的航海日志吧,每一条航线翻起的白浪,画出的是一个民族的命运;每一个码头的挥别和出发,预言的都是个人的、难以掌握的未来。
LST-847登陆舰航海日志
1945-09-16 从冲绳岛启程,目标上海
1945-09-20 停泊上海码头
1945-10-08 中国七十军指挥官及随从登舰
1945-10-10 离沪,赴宁波
1945-10-12 抵宁波码头,下锚。七十军指挥官及随从下船
1945-10-14 七十军500名士兵登舰
1945-10-15 离宁波赴基隆港
1945-10-17 抵基隆港,七十军士兵踏上基隆码头
1945-11-15 抵越南海防港
1945-11-19 中国六十二军所属 55位军官及 499名士兵在海防登舰
1945-11-20 赴福尔摩沙打狗港
1945-11-25 抵打狗
1945-12-02 抵海防,装载 47辆中国军用卡车及驾驶人员
1945-12-08 装、卸 688位中国士兵;离海防,赴秦皇岛及葫芦岛
1945-12-19 击沉两枚水雷
1945-12-22 抵葫芦岛,卸中国士兵
1945-12-26 抵青岛
1946-01-21 装6名美国海军、1020名日本俘侨及装备
1946-01-22 赴日本佐世保基地
1946-01-25 一名日侨两岁女童因营养不良死亡,予以海葬
1946-01-30 装19名中国平民— —18名为女性,1名男性,赴青岛
1946-02-14 抵青岛,卸中国平民,装 1190名日俘侨,赴佐世保
1946-02-18 两名日童死于肺炎。予以海葬
1946-02-25 抵佐世保,卸日俘侨
1946-02-27 一名31岁日本士兵死亡。予以海葬
43,鼓楼前
在鲍布的登陆舰从冲绳岛启锚、准备开往上海的同一个时刻,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六日,中国七十军的国军正堂堂进入宁波的城门;成千上万的市民扶老携幼夹道欢呼,很多人想起那荒芜悲戚的岁月,忍不住热泪盈眶。
七十军进城,是代表国民政府接收宁波。
接收,不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城市都打开了城门,等着欢迎国军进城。在一九四零年年底的时候,中共的八路军已经从四万人扩充到五十万人,党员人数从四万发展到八十万,中共所管辖的人口接近一亿。三年过后,共产党已经宣称从日军手里收复了十六个县城、八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一千两百万人民。日军宣布投降时,国军主力还偏处西南,共军又趁机收复了两百八十个中小型的城市。
九月,宁波城内守城的是日军独立混成第九十一旅加上汪精卫政府的“伪军”第十师。盘据在城外的是共产党新四军所属的浙东游击纵队,而国民政府第三战区正规军还在遥远的浙南、赣东和闽北。为了不让宁波被共产党部队接收,国民政府命城里的日军继续驻守,维持秩序,同时把“伪军”的地方团队改编为“军事委员会忠义救国军上海特别行动总队”辖下的一个纵队。
更重要的是,远在福建的七十军衔命疾赶北上,日夜行军,接收宁波重镇。
对宁波的市民而言,战争根本没有结束。七十军在奔走赶路的时候,宁波城四周炮火隆隆。共产党的文献这样描述新四军争夺宁波城的战役:
……以破竹之势连攻观海卫等日伪据点……兵临宁波城下。鄞江桥一战,打垮伪十师两次增援,毙伪营长以下官兵四十余人,俘敌一百余人,缴获迫击炮二门。
七十军大军逼近宁波城郊区,新四军评估敌我情势悬殊,实时决定放弃宁波,撤军北走。
宁波市民听说政府要来接收宁波了,奔走相告。张灯结彩的牌楼一下子就搭起来了,满城国旗飘舞,鞭炮震耳。孩子们不知何时开始在街头巷尾玩一种游戏,叫做“中美英苏打日本”,在地上画一面日本太阳旗,四个小朋友猜拳决定谁代表哪一国,然后大家向太阳旗丢一枚尖尖的锥子,看谁丢得准、扎得深。
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七十军与宁波的仕绅和市民在鼓楼前举行了入城的升旗典礼。
站在广场上的老人,看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冉冉上升,衬托它的背景是鼓楼,不禁发起怔来。这鼓楼本来是古城墙的南门,建于唐穆宗长庆元年,也就是公元八百二十一年。鼓楼没有鼓,只有计算时间的漏。一零四八年,这里的鄞县县令曾经为这只新刻的漏,写了“新刻漏铭”,这个县令可不是普通的县令,他就是王安石。
鼓楼已经千年,见证过多少旗子的升起和降下、降下和升起。
宁波城,在日军占领了四年五个月之后,第一次宁静了下来。
宁静的意思就是,鼓楼前卖东西的小贩多了起来,奔跑嘻笑的孩子多了起来,天上的麻雀,大胆地落在广场上聒噪追逐。伛偻着背的老人,又放心地坐在家门前的板凳上晒着太阳打盹了。
航海日志说,小鲍布的坦克登陆舰在十月十日离开上海,驶往宁波。
风尘仆仆的七十军本来以为要在宁波暂时驻扎下来了,但是突然又接到命令:三天内要登舰开拔,接收台湾。
44,七十军来了
年轻的鲍布服役的坦克登陆舰,把国军七十军从宁波送到了基隆。
七十军,是个什么部队?哪里来哪里去的?打过什么仗?
没错,它打过一九三七年的淞沪会战。这场会战,你记得,三个月内中国军队死伤十八万七千二百人。
日军军备之优良强大、海空炮火之绵密猛烈,使得上阵的国军像进入烈火大熔炉一样。参与过战事的老兵说,“一个部队,不到几天就伤亡殆尽地换下来了。我亲眼看见教导总队那个团,整整齐齐地上去,下来时,只剩下几副伙食担了。”
陈履安说,“应台,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父亲是国军将领,自己当过国防部长的他,谈起老兵就有点忍不住的真情流露,“军中一个连大概是一百三十人,一个连打得剩下五、六十个人的时候,就要补充了。有一个打过淞沪会战的老兵跟我说,他那个连补充了十八次——你想想看那是死了多少战士?”
在密集的火网中,怎么补充呢?我问。
“我也问他这个问题,”履安说,“老兵说,那时候啊,一九三七年,年轻人,很多是大学生,排着队等着要上战场,就是要跟日本人拚……”
美国水兵小鲍布和他穿着水手服的年轻同伙们嬉闹着,好奇地拍下了他们看见的中国军队,七十军,脚上是草鞋。
所以所谓七十军,不是一个名单固定的团队。如果一个一百多人的连可以在一个战役里“补充”十八次,那代表,前面的人一波又一波地喂给了炮火,后面的人则一波一波地往前填补,彷佛给火炉里不断添柴。如果前面是训练有素、英勇而热血的军人,后面就有很多是没什么训练的爱国学生,更后面,可能愈来愈多是懵懵懂懂、年龄不足、从庄稼地里被抓走、来不及学会怎么拿枪的新兵。
紧接着七十军参加武汉会战、南昌会战、第一次长沙会战、第二次长沙会战、浙赣会战、闽浙战役等等,没有一场战役不是血肉横飞,牺牲惨烈的。一九四一年三月,上高会战爆发,七十军与张灵甫的七十四军并肩作战,是主力军之一。在这场激烈肉搏的知名战役中,国军击毙日军一万五千多人,自己更是伤亡惨重,近两万官兵死在战场。
一场战役,在后来的史书上最多一行字,还没几个人读;但是在当时的荒原上,两万个残破的尸体,秃鹰吃不完。
在一九四五年十月中旬,好不容易千里行军赶到宁波,还没回过神来的七十军,突然被告知要接收台湾。他们匆匆登舰,当然不知道,他们就此踏入了一个历史的相框。
一九四一年的陈履安,在重庆。
一个在宁波码头上目睹七十军登舰赴台的中国人,很惊讶“接收台湾”这么重大的事情,国军如此地缺乏行前准备:
码头上,一片乱哄哄的景象。码头一边,是前来欢送的当地官员与市民;一边是成百成千名官兵,列队挤上了码头,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按序列登舰。站在码头前沿的几个趾高气扬的美国海军指挥官见状,先是用英语叽哩咕噜了一阵子,见无人搭理,才大声喊道:“Who can speak English?”
船行两个昼夜,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日,旌旗飘扬、浩浩荡荡大舰队驶进了基隆港。杨寿夹在七十军的队伍里头,踏上了码头,看出去的光景是一场更大的混乱:
码头上有几节过时的火车厢横在一边;一边则是争先恐后登岸的官兵,口号声喊成一片,队伍挤在一起,很混乱。尤其是辎重部队……相互争道,抢把枪械运上火车,更是叫喊谩骂、喧闹杂乱。这些行动所构成的图景,完全不像是支训练有素、军容严整之师在作光复国土之旅。
我以为,战争刚结束,大概所有的接收部队都乱成一团吧。跟张拓芜谈了,才知道,并非如此。
作家张拓芜的部队是二十一军——是的,这正是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发后第九天,被紧急调到台湾去的二十一师,后来“军”整编为“师”。在七十军抵达基隆的两个礼拜之后,张拓芜所属的二十一军接到命令开赴镇江,中间会经过南京。
仅仅是“经过”,还不是去“接收”南京,二十一军就做了很多事前的思虑和准备。部队在距离南京城还有一段路的采石矶就停了下来,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整补,也就是上台之前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和化妆:年纪大的、姿态难看的、拖着病、带着伤、瘸了腿的,还有众多做劳役的马夫、挑夫、伙夫,以及这些人所必须推拖拉扯、肩挑手提的锅碗瓢盆雨伞箩筐、弹药医疗器具货物等等,统统都在进城前三更半夜绕到南京城外,送上了火车到下一站等候。
年轻力壮、仪容齐整的兵,放在前排。
到了城门外人少的地方,部队再度整装:每个士兵把腰间的皮带束紧,鞋带绑牢,然后连背包都卸下,重新扎紧。
二十一军的装备其实克难之至。他们的背包,不是帆布做的,是九个竹片密织而成,棉被折迭成四角方糖一样,两面竹片一夹,就拴紧成一个包。他们的头盔,表面形状看起来跟德国士兵的钢盔一样,其实从来就不是钢盔——钢是奢侈品,他们头上戴的是“笠盔”,竹篦片编成,只是做成头盔的形状。
想想看。炮弹和机关枪子弹扑天扑地而来,头上戴的是斗笠,连碎石都挡不住。
因为多了一份心,所以二十一军真正进城的时候,南京的市民所看到的,就是一个虽然戴竹笠、穿草鞋,但是基本上装备轻简、步伐矫健而军容整齐的队伍了。十七岁的张拓芜还记得,一进城门,看见路两旁还有很多列队敬礼的日本军人,城门上两串长长的鞭炮被点燃,劈哩啪啦震耳地响起。“我们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草鞋踩在地上也特别稳重有力了……”
45,正确答案是C
长达五十年没见过中国军队的台湾人,挤在基隆码头上和台北的街头。知道国军会搭火车从基隆开往台北,很多人守在铁路的两旁。还有很多人,从南部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等待这历史的一刻。
台北比基隆还热,街头人山人海,人体的汗气和体温交揉,人堆挤成背贴着背的肉墙,在肉墙中,人们仍旧垫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张望;父母们让孩童跨腿骑在自己肩上,热切而紧张。
作家吴浊流的小说让台湾少女“玉兰”的眼睛,就这样看见了“祖国”:
满街满巷都是拥挤的男女老幼,真个是万众欢腾,热闹异常。长官公署前面马路两边,日人中学生、女学生及高等学校的学生们长长的排在那边肃静地站着。玉兰看见这种情形心里受了很大的感动,以前瞧不起人,口口声声讥笑着“支那兵,支那兵”神气活现的这些人,现在竟变成这个样子……
祖国的军队终于来了……队伍连续的走了很久,每一位兵士都背上一把伞,玉兰有点儿觉得诧异,但马上抹去了这种感觉,她认为这是没有看惯的缘故。有的挑着铁锅、食器或铺盖等。玉兰在幼年时看见过台湾戏班换场所时的行列,刚好有那样的感觉。她内心非常难受……
大概在同样一个时候,二十二岁的彭明敏也正从日本的海军基地佐世保驶往基隆港,很可能搭的就是小鲍布那艘登陆舰。
战前彭明敏在东京帝国大学读政治学,不愿意被日军征召上战场,所以离开东京想到长崎去投靠兄长,却在半途中遭遇美军轰炸,一颗炸弹在身边炸开,他从此失去了一条手臂。日后成为台湾独立运动领袖之一的彭明敏在基隆港上岸,第一次接触祖国,觉得不可思议:
一路上我们看到一群穿着褴褛制服的肮脏人们,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台湾人。我们的人力车夫以鄙视和厌恶的口吻说,那些就是中国兵,最近才用美军船只从大陆港口运送到基隆来……
中国人接收以后,一切都瘫痪了。公共设施逐渐停顿,新近由中国来的行政人员,既无能、又无比的腐败,而以抓丁拉来的“国军”,却无异于窃贼,他们一下了船便立即成为一群流氓。这真是一幅黯淡的景象……
一九四零年在日本读书的彭明敏(图中)
基隆火车站非常脏乱,挤满了肮脏的中国兵,他们因为没有较好的栖身处,便整夜都闲待在火车站。当火车开进来时,人们争先恐后,挤上车厢。当人群向前疯狂推挤的时候,有人将行李和小孩从窗户丢进车里,随后大人也跟着凶猛地挤上去占位子。我们总算勉强找到座位,开始漫长而缓慢的行程。从破了的窗口吹入正月冷冽的寒风,座椅的绒布已被割破,而且明显地可以看出,车厢已有好几星期没有清扫过了。这就是“中国的台湾”,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日本的台湾”。我们一生没有看过这样肮脏混乱的火车……
如果彭明敏看见的七十军可厌可恶,那么杨逸舟眼中的七十军,就是可笑的了:
有的用扁担挑着两个笼子,一个装木炭、炉灶,一个装米和枯萎的蔬菜。士兵们有的是十几岁的少年兵,有的是步履老迈的老兵。大家都穿草鞋,有的只穿一只而一只赤脚。跛脚的也有,瞎一眼的也有,皮肤病的也有,因为都穿着装棉的绿色军服,看起来像包着棉被走路似的,所以台湾人都叫他们为“棉被军团”。背后插着雨伞,下雨时撑着雨伞行军,队伍东倒西歪,可谓天下奇景。
从宁波来到基隆的七十军,就以这样一个几近卡通化、脸谱化的“经典”定型图像,堂堂走进了台湾的当代史。六十多年之后,台湾一所私立高中的历史考卷出现这样一个考题:
台湾有一段时局的形势描写如下:“……第七十军抵台上岸,竟是衣衫褴褛,军纪涣散,草鞋、布鞋乱七八糟,且有手拿雨伞,背着锅子,赶着猪子的,无奇不有。”
这是台湾历史上哪个时期?
(A)日本治台时期
(B)国民政府时期
(C)行政长官公署时期
(D)省政府时期
正确答案,当然是C。
政府迁台首次国庆阅兵,时任台湾省主席的陈诚检阅陆军。(谢之鹏摄1949)
46,海葬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日在基隆港上岸负责接收台湾的七十军,在台湾的主流论述里,已经被定型,他就是一个“流氓军”、“叫化子军”。
任何一个定了型、简单化了的脸谱后面,都藏着拒绝被简单化的东西。我在想:当初来接收的七十军,一定还有人活着,他们怎不说话呢?流氓军、叫化子军的后面,藏着的历史脉络究竟是什么?他们从宁波突然被通知,跨江跨海三天内来到一个陌生的海岛,踏上码头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
七十军那样褴褛不堪,后面难道竟没有一个解释?
我一定要找到一个七十军的老兵。
这样想的时候,国军将领刘玉章的回忆录,射进来一道光。
日本投降后,刘玉章代表中华民国政府率领五十二军参与越北的接收。按照盟军统帅麦克阿瑟发布的命令,“在中国(满州除外)、台湾及北纬十六度以北的法属印度支那境内之日本将领及所有陆、海、空及附属部队应向蒋介石元帅投降”,因此去接收越南北部的是中国国军。
时间,几乎与七十军跨海接收台湾是同步的,五十二军在接收越南之后,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搭舰艇从越南海防港出发,穿过台湾海峡,赶往秦皇岛去接收东北。
和七十军肩负同样的任务,走过同样的八年血战、南奔北走,穿着同样的国军棉衣和磨得破底的鞋,同样在横空巨浪里翻越险恶的台湾海峡,五十二军的士兵,却是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刘玉章的回忆录里:
船过台湾海峡时,风急浪大,官兵多数晕船,甚至有晕船致死者,乃由船上牧师祈祷,举行海葬礼……
忆前在越南接收时,因战争影响,工厂关闭,无数工人失业,无以为生,曾有数百人投效本师。是以越南终年炎热,人民从未受过严寒之苦。本师开往东北,时已入冬,御寒服装未备,又在日益寒冷之前进途中,致越籍兵士,冻死者竟达十数人之多,心中虽感不忍,亦只徒唤奈何。
刘玉章充满不忍的文字告诉我的是,啊,原来习惯在陆地上作战的士兵,上了船大多数会晕船,而且晕船严重时,也许原有的疾病并发,是可以致死的;原来一个一个的士兵,各自来自东西南北,水土不服,严寒或酷暑,都可能将他们折磨到死。
那些因横跨台湾海峡而晕船致死而被“海葬”的士兵,不知家中亲人如何得知他们最后的消息?在那样的乱世里,尸体丢到海里去以后,会通知家人吗?
47,草鞋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七十军的老兵,在台北温州街的巷子里,就是林精武。
所谓“老兵”,才刚满十八岁,一九四五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经飘洋过海成为接收台湾的七十军的一员。
“在登陆舰上,你也晕船吗?”我问。
他说,岂止晕船。
他们的七十军一零七师从宁波上了美国登陆舰,他注意到,美国人的军舰,连甲板都干干净净。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热情的美国大兵请中国士兵免费用,尽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着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岁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岁来自密西根的小鲍布,在甲板上碰了面,一起喝了咖啡,在驶向福尔摩沙基隆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乌乌的怪物”,浅尝了几口,美兵大声叫好。
兵舰在海上沈浮,七十军的士兵开始翻天覆地呕吐:
头上脚下,足起头落,铁锈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内而外,天翻地覆,船动神摇……吐到肝胆沥尽犹不能止,吐的死去活来,满捡金星,污物吐落满舱,还把人家洁净的甲板弄得肮脏,恶臭,真是惨不忍睹。
这个福建来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肠寸断,一面还恨自己吐,把美国人干净的甲板吐成满地污秽,他觉得“有辱军人的荣誉,败坏中华民国的国格”。
打了八年抗日战争的七十军士兵,在军舰上个个东歪西倒,晕成一团。林精武两天两夜一粒米没吃,一滴水没喝,肚子呕空,头眼晕眩,“我在想,这样的部队,还有能力打仗吗?然后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
扩音器大声传来命令:“基隆已经到了,准备登陆,为了防备日军的反抗,各单位随时准备作战。”
全船的士兵动起来,晕船的人全身虚脱,背起背包和装备,勉强行走,陆续下船,美军在甲板上列队送别。林精武边走下码头,边觉得惭愧:留给人家这么脏的船舱,怎对得起人家!
基隆码头上,七十军的士兵看见一堆小山一样的雪白结晶盐。福建海边,白盐也是这样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凑到嘴里尝了一下,失声大叫,“是白糖!”大陆见到的都是黑糖,这些士兵,第一次见到白糖,惊奇万分。一个班长拿了个脸盆,挖了一盆白糖过来,给每个晕头转向的士兵尝尝“台湾的味道”。
在基隆码头上,七十军的士兵看见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车站附近;日本侨民,在苦等遣返的船只送他们回家乡。
七十军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战中自己出生入死,故乡则家破人亡,一下船看见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动起来,在码头上就无法遏止心中的痛,大骂出声:奸淫掳掠我们的妇女,刀枪刺杀我们的同胞,现在就这样让他们平平安安回家去,这算什么!
“我还听说,”林精武说,“有两个兵,气不过,晚上就去强暴了一个日本女人。”
“就在那码头上?”我问。
“是的,”林精武说,“但我只是听说,没看见。”
林精武离开故乡时,脚上穿着一双回力鞋,让很多人羡慕。穿着那双父母买的鞋,此后千里行军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达基隆港时,鞋子已经破底,脚,被路面磨得发烧、起泡、肿痛。
军队,穷到没法给军人买鞋。有名的七十军脚上的草鞋,还是士兵自己编的。打草鞋,在那个时代,是军人的基本技艺,好像你必须会拿筷子吃饭一样。
麻丝搓成绳,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条绳子要拉得紧。下雨不能出操的时候,多出来的时间就是打草鞋。七十军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条麻绳,一条绑在柱子上,一条系在自己腰间,一边谈天,一边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来穿去,一会儿就打好一只鞋。
只懂福建话的新兵林精武,不会打草鞋。来自湖南湘乡的班长,从怎么拿绳子开始教他,但是班长的湖南话他又听不懂,于是一个来自湘潭的老兵,自告奋勇,站在一旁,把湘乡的湖南话认认真真地翻译成湘潭的湖南话,林精武听得满头大汗,还是打不好。他编的草鞋,因为松,走不到十里路,脚就皮破血流,脚指头之间,长出一粒粒水泡,椎心的疼痛。最后只好交换:十八岁读过书的福建新兵林精武为那些不识字的湖南老兵读报纸、写家书,湖南的老兵,则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问,“台湾现在一提到七十军,就说他们穿草鞋、背雨伞、破烂不堪,是乞丐军——您怎么说?”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头挺胸,眼睛坦荡荡地看着我,“我们看起来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时候,我们的棉衣里还满满是虱子,头发里也是。”
我也看着他,这个十八岁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直率的“正气”。
“我们是叫化子军,”他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七十军,在到达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从血河里爬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们从宁波出发前,才在战火中急行军了好几百公里,穿着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没想过,但是,我知道,确实有一个人想过。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岁的台湾青年岩里政男因为日本战败,恢复学生身分,决定从东京回台北进入台湾大学继续读书。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旧的美军货轮“自由轮”,大船抵达基隆港,却不能马上登岸,因为船上所有的人,必须隔离检疫。在等候上岸时,大批从日本回来的台湾人,很多是跟他一样的大学生,从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见,成批成批的中国军人,在码头的地上吃饭,蹲着、坐着。在这些看惯了日军的台湾人眼中,这些国军看起来装备破旧,疲累不堪,仪态和体格看起来都特别差。甲板上的台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批评,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这个时候,老是单独在一旁,话很少、自己看书的岩里政男,突然插进来说话了,而且是对大家说。
“为了我们的国家,”这年轻人说,“国军在这样差的装备条件下能打赢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们要用敬佩的眼光来看他们才是啊。”
岩里政男,后来恢复他的汉名,李登辉。
在那样的情境里,会说出这话的二十三岁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包容的胸怀,应该不同寻常才是?
48,你来何迟迟
在码头、火车旁、广场上伸长了脖子热切等候国军的台湾人民固然无从想像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七十军里头可能深藏着个人的委屈和情感,七十军也无从想象,那鼓乐喧天中挥旗欢呼的台湾群众里头,同样饱蓄着个人的隐忍和创伤,加上五十年的抑郁。
七十军不可能知道站立在街道两旁列队欢迎的人群里,譬如吴新荣这样的人,是怎么想的。
东京医科大学毕业,在台南县佳里镇执业的文人医师吴新荣,有写日记的习惯。一九四五年九月间,坊间就已经沸沸扬扬盛传国军要在南部上岸,他欢欣若狂,他辗转难眠。
九月七日,“闻此十二日中国军要来进驻台南,所以约朋友要去看这历史的感激。晚上洗净身体,饮些金兰,大快。”
“历史的感激”所表达的是一个在台湾殖民地长大、在日本宗主国受精英教育的文人心中,如何充满被压抑的渴望和一旦释放就澎湃的民族情怀。
九月八日,激动之余,他在书桌前坐下,拿出毛笔写汉诗。诗的文字天真,感情单纯而心境皓洁如当空明月,彷佛汉代乐府的重现:
因为昨夜饮茶过多,半夜强睡而不眠。所以起来写信通知黄百禄、杨荣山两君,说此十二日要去台南看中国军来进驻之状况,后写“祖国军欢迎歌”如左记:
旗风满城飞鼓声响山村
我祖国军来你来何迟迟
五十年来暗天地
今日始见青天今日始见白日
大众欢声高民族气概豪
我祖国军来你来何堂堂
五十年来为奴隶
今日始得自由今日始得解放
自恃黄帝孙又矜明朝节
我祖国军来你来何烈烈
五十年来破衣冠
今日始能拜祖今日始能归族
49,一支香
但是九月十二日,国军并没有进驻台南;小鲍布那艘坦克登陆舰把七十军送到基隆港之后,先得开往越南海防港;和刘玉章的五十二军一样,国军的六十二军也在海防港等船。在各个码头等候遣返的人有好几百万,船,是不够用的。
航海日志透露的是,LST-847登陆舰在十一月十九日,从海防港接了六十二军的五十五位军官和四百九十九位士兵,驶往“福尔摩沙”,六天以后才抵达那时还称为“打狗”的高雄港。负责接收台湾南部的六十二军,在十一月二十五日才在高雄上岸。
吴新荣为了见到祖国的军队,九月就“斋戒沐浴”,却白等了一场。没等到国军,倒是十月十日国庆节先来临了。
五十年来第一个国庆纪念,吴新荣兴冲冲地骑着脚踏车赶过去。他看见台南“满街都是青天白日旗”,仕绅们站在郡役所露台上,对着满街聚集的民众用肺腑的声音热烈地呼喊“大中华民国万岁”。三十八岁的医生吴新荣,百感交集,潸潸流下了眼泪。
彭清靠
彭明敏的父亲,却感觉不对了。彭清靠,是个享有社会清望的医生,一九四五年十月,在全岛欢腾中他被推举为地区“欢迎委员会”的主任,负责筹备欢迎国军的庆典和队伍。筹备了很多天,买好足够的鞭炮,制作欢迎旗帜,在码头搭好漂亮的亭子,购置大批卤肉、汽水、点心,一切都备齐了之后,通知又来了:国军延后抵达。大家对着满街的食物,傻了。
同样的错愕,又重复了好几次。
最后,十一月二十五日,六十二军真的到了。日军奉令在码头上整齐列队欢迎。即使战败,日军的制服还是笔挺的,士兵的仪态,还是肃穆的。
军舰进港,放下旋梯,胜利的中国军队,走下船来。
彭清靠、吴新荣,和满坑满谷高雄、台南乡亲,看见胜利的祖国军队了:
第一个出现的,是个邋遢的家伙,相貌举止不像军人,较像苦力,一根扁担跨着肩头,两头吊挂着的是雨伞、棉被、锅子和杯子,摇摆走下来。其它相继出现的,也是一样,有的穿鞋子,有的没有。大都连枪都没有。他们似乎一点都不想维持秩序和纪律,推挤着下船,对于终能踏上稳固的地面,很感欣慰似的,但却迟疑不敢面对整齐排列在两边、帅气地向他们敬礼的日本军队。
彭清靠回家后对儿子明敏用日语说,“如果旁边有个地穴,我早已钻入了。”彭明敏其实了解历史,他知道,这些走下旋梯的胜利国军,其中有很多人是在种田的时候被抓来当兵的,他们怎么会理解,码头上的欢迎仪式是当地人花了多大的心思所筹备,这盛大的筹备中,又藏了多么深的委屈和期待?
彭明敏说,这些兵,“大概一生从未受人‘欢迎’过。带头的军官,连致词都没有……对他们来说,台湾人是被征服的人民。”
来台接收的国军和期待“王师”的台湾群众,“痛”在完全不一样的点,历史进程让他们突然面对面,彷佛外星人的首度对撞。这种不理解,像瘀伤,很快就恶化为脓。短短十四个月以后,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台湾全岛动乱,爆发剧烈的流血冲突。彭清靠是高雄参议会的议长,自觉有义务去和负责“秩序”的国军沟通,两个文化的剧烈冲突——你要说两个现代化进程的剧烈冲突,我想也可以,终于以悲剧上演。
彭清靠和其它仕绅代表踏进司令部后,就被五花大绑。其中一个叫涂光明的代表,脾气耿直,立即破口大骂蒋介石和陈仪。他马上被带走隔离,“军法审判”后,涂光明被枪杀。
彭明敏记得自己的父亲,回到家里,筋疲力尽,两天吃不下饭。整个世界,都粉碎了,父亲从此不参与政治,也不再理会任何公共事务:
……他所尝到的是一个被出卖的理想主义者的悲痛。到了这个地步,他甚至扬言为身上的华人血统感到可耻,希望子孙与外国人通婚,直到后代再也不能宣称自己是华人。
带着“受伤”记忆的台湾人,不是只有彭明敏。
我坐在萧万长的对面。当过行政院长,现在是副总统了,他仍旧有一种乡下人的朴素气质。一九四九年,这乡下的孩子十岁,家中无米下锅的极度贫困,使他深深以平民为念。但是,要谈一九四九,他无法忘怀的,反而是一九四七。
八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
他记得潘木枝医师。
贫穷的孩子,生病是请不起医生的。但是东京医专毕业以后在嘉义开“向生医院”的潘医师,很乐于为穷人免费治病。萧万长的妈妈常跟幼小的万长说,“潘医师是你的救命恩人喔,永远不能忘记。”
彭清靠和涂光明到高雄要塞去协调的时候,潘木枝,以嘉义参议员的身分,和其它十一个当地乡绅,到水上机场去与军队沟通。
这十二个代表,在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全数被捆绑,送到嘉义火车站前面,当众枪决。
八岁的萧万长,也在人群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眼睁睁看着全家人最熟悉、最感恩、最敬爱的医生,双手缚在身后,背上插着死刑犯的长标,在枪口瞄准时被按着跪下,然后一阵枪响,潘医师倒在血泊中,血,汩汩地流。
“八岁,”我说,“你全看见了?你就在火车站现场?”
“我在。”
在那个小小的、几乎没有装潢的总统府接待室里,我们突然安静了片刻。
火车站前围观的群众,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动。
这时,万长那不识字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有一支香,低声跟孩子说,“去,去给你的救命恩人上香拜一拜。你是小孩,没关系。去吧。”
小小的乡下孩子萧万长,拿着一支香,怯怯地往前,走到血泊中的尸体前,低头跪了下来。
第六部 福尔摩沙的少年
50,水滴
七十军在台湾北部,六十二军在台湾南部,很快地开始招兵买马。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三日,《台湾新生报》刊登了七十军的公告,“接收台湾志愿兵”,十七岁到三十岁都可以报名。
台东卑南乡泰安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土房。村子背山面海,望向山,满满是浓绿的椰子树、槟榔树,一派热带风光;望向海,太平洋深蓝的海水延伸入无边无际的浅青天色。走在村里的泥土路上,听得见椰叶唰唰和海浪絮絮的声音交织。
这里长大的孩子都有焦糖色的皮肤和梅花鹿的大眼睛。十七岁的陈清山和同村同龄的好朋友吴阿吉都是利嘉国小的毕业生。利嘉国小在一个山坡上,一片椰林边。海风总是从东边太麻里那边吹过来,孩子们喜欢躺在草地上,看椰树的阔叶像舞裙在风里摇摆。几株老梅树,开了花后一定结果,老师们就带着孩子们做梅子酱。
日本人在的时候,他们被集中去练习操枪,听说南洋马上需要兵。现在日本人走了,他们回到野地里种菜、拔草、看牛,家中仍然有一餐没一餐的,饿的时候就到山上去找野味。
村里的少年都没有鞋,赤脚走在开满野花的荒地里,郁闷地思索,前途在哪里。
这时,村子里的集会所来了国军的宣传员,用流利的日语广播:有志气的青年,到中国去,国家建设需要你。月薪两千元,还可以学国语,学技术。
小小泰安村一个村子就报名了二十个大眼深肤的少年。
就是这泰安村,三十多年以后,在和平的岁月里,同样贫穷的卑南家庭出了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因为歌声惊人地嘹亮动听,她凭着歌声走出了村子。
她叫张惠妹。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一辆军用大卡车轰轰驶进了泰安村,整个村子的土地都震动了。路边吃草的黄牛,都转过头来看。军车,接走了这二十个人。陈清山的妹妹,在蕃薯田里耕地,没看见哥哥上车。
大卡车开到了台东市,陈清山和吴阿吉看见全县有两百多个年轻人,原住民占大多数,已经集合在广场上。穿着军服的长官站上了司令台开始致词训话,同伴们面面相觑——哇,听不懂。
陈清山、吴阿吉,成为七十军的士兵。泰安村来的少年们,非但不懂国语,也不懂闽南语。日语是他们唯一的共同语言,但是,七十军和六十二军,不懂日语。
这些乡下的少年都不会知道,就在他们加入七十军、六十二军的同时,大陆东北,已经山雨欲来,风暴在即。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陈诚给蒋介石的极机密报告,画出了当时在“局中”的人们都不知道的时局大图像:
共军概况:(一)自山东乘帆船渡海,在安东省庄河县登陆者万余人。(二)自河北、热河进入辽宁者万余人。(三)自延安徒步抵辽宁省二万余人。(四)在辽、吉二省招募及强拉伪满警察宪兵、失业工人、土匪流氓、失业分子,及中条山作战被俘国军约计十五万人……
战争的土石流蓄势待发,但是,一滴水,怎么会知道洪流奔腾的方向呢?
51,船要开出的时候
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五日
台湾台东卑南乡泰安村,陈清山家中
陈清山:八十一岁
吴阿吉:八十一岁
陈清山和吴阿吉,十七岁时,走出台东卑南的家乡,到了国共内战的战场,六十五年以后,和我一起坐在老家的晒谷场上聊天。我们坐在矮椅上,不断有五、六岁的孩子,赤着脚,张着又圆又大美丽得惊人的眼睛,俏皮地扭着扭着黏过来,想引起我们的注意。羽毛艳丽的公鸡在我们椅子下面追逐母鸡,一个卑南族的老妈妈用竹扫帚正在扫地。太平洋的风,懒懒地穿过椰树林。
我很想闭起眼来,专心一意地听他们的口音:那竟然是卑南音和河南腔的混合。
少年时离开卑南家乡,他们在大陆当国军,然后当解放军,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五十年,故乡只是永远到不了的梦,因为故乡,正是自己炮口对准的敌区。
我们坐在矮椅上,不断有五、六岁的孩子,赤着脚,张着又圆又大美丽得惊人的眼睛,俏皮地扭着扭着黏过来,想引起我们的注意。
陈清山在山东战役被解放军俘虏,换了制服,变成解放军,回头来打国军时,受了伤,“喏,你看,”他把扭曲变形的手给我看,“被国军的机关枪打的。”
那时吴阿吉还在国军阵营里,他得意地笑,说,“会不会就是我打的?”
很难说,因为过几天,吴阿吉也被俘虏了,换了帽徽变成解放军,跟陈清山,又是同袍了。
两个八十多岁、白了头的卑南族少年,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斗嘴,说到高兴处,你一句我一句又合唱起解放军歌来。五十年岁月如清风如淡月,我看得呆了。
龙:一九四五年光复的时候,你们俩人在做什么?
陈:在家里种田。
龙:乡下怎么知道招兵的?
吴:日本投降以后国军就来了。
陈:我记得那个时候大家集中在集会所,一起听。
国军来这里,来了以后他讲的是去做工,那个时候我们很穷没什么吃,要做工要赚钱,所以我们去了。
龙:你以为是去做工,不知道是去当兵?
陈:他没有讲是当兵。
吴:国军问我,你想干什么,我说我要去读书,他们讲读书可以啊,你到我们那个地方去,保证给你学。
龙:你们家就你一个当国军吗?
吴:我一个人,我哥哥去当日本兵了。
龙:入伍,送到基隆去受训,受什么训?
吴:立正稍息!
陈:射击子弹!不过,也有学文化,还学政治。
龙:那时候认识汉字吗?
吴:认的是日文。中国字不认得。
陈:也不懂北京话。
龙:被编入的那个班,一个班多少个人?
吴:一个班十二个。除了班长副班长以外都是台湾人——
龙:到了哪里才知道是当兵呢?
陈:到基隆以后,给我们发枪,发枪以后才知道,我不是做工,是当兵。
龙:你们穿什么制服?
吴:就是那个国民党的士兵衣服。
龙:有绑腿吗?
吴:有。
龙:穿什么鞋子?
吴:布鞋。
陈:不是啦,是日本军鞋。接收日本人的。
龙:基隆的三个月里头,台湾兵有没有逃走的?
陈:有。被抓回来打。
龙:怎么打法?
陈:用棍子打,用枪戳他,在淡水那个最厉害了,打的狠!
吴:淡水那个在底下用棍子打。
陈:还有一个用刺刀刺他。
龙:所以你们就不敢逃啰?
陈:我都不敢跑,那个阿美族的十三个人一块逃跑,最后在台北抓到,都抓回来了。都是台东人,打的不轻。
龙:记得第一次挨打吗?
吴:那个时候是我到高雄山上逃跑掉了,逃跑。山上到处都是兵,把我抓起来了。挨打喔,那个棍子那么大,“啪啪”打屁股。
陈:你挨打,我没挨过打,我很听话。
吴:他是很听话,很老实。
陈:老老实实的跟他们,他们还赞扬我,我训练的好,连长还比大姆指。
龙:什么时候知道要被送到大陆去的?
陈:他们跟我们讲只是“行军”,轻装,什么都不要带,连背包什么都留在兵营里面,说是行军回来再吃午饭,可是走到快下午,就走到高雄海港了,一看到大轮船,我就知道要上船了。
龙:描写一下事前的准备吧。你们有枪吗?
吴:枪被老兵拿走了。
陈:老兵拿枪看守我们,后来我才知道,“老兵”也是抓来的“新兵”。四川的,湖南的,安徽的。他们也想家,晚上也哭。
龙:高雄码头上,什么光景?
吴:满满是军人。
陈:上船以后还有逃跑的,有人从船上逃跑,跳海,跳了以后就有机关枪射过去,死了不少人……
龙:到了码头,看到船,知道要被送去大陆,你在想什么?
陈:心里很不好受,我要离开故乡了;但是去就去吧,死就死吧,你也没办法啊。我记得很多人哭,在船上,有的哭着跳海,有的在船舱里面痛哭。
龙:船上约有多少人?主要都是台湾兵,跟你们一样十六、七岁的人?
陈:一个团,大概一千多人吧。大多是台湾新兵。
龙:在船上哭成一团?
吴:哭喔,还是孩子嘛,像我拚命哭,哭有什么用,没有用,想回家去,回不了家了。
龙:那你们家里的人,知不知道你们到了大陆?
陈:不知道,出来以后都没有通过信。
龙:上船的时候,好像也有很多战马上了船?
陈:马,有,一个团有几匹马过去,有的掉到海里,有的死了,死了就丢到海里。
龙:船到了上海,你才知道到了上海?
陈:对啊。在上海没有停,坐了火车往北走,到徐州是晚上了。很冷,穿的那个棉衣很薄。武器也换了,原来是三八式,日本的,后来换七九式的枪,国军的步枪。
龙:不是有两个原住民,在上海码头仓库里过夜,第二天早上就冻死了,被抬出去?
陈:当时有听讲。不过不在我们这个班。
龙:你们在高雄登舰之前,知不知道大陆在打仗?
吴:我不知道
陈:我知道,说有共产党。
龙:所以从高雄到了上海,上海到南京,南京到徐州。在徐州做什么?
陈:在那里三个月,顾飞机场。
吴:抓共产党的游击队。
陈:我们抓了一个戴草帽背背袋的,他说他是老百姓,班长就不信,就把他捆起来了,一直盘问他,说他是间谍吧,一直打,吊在树上吊起来打。
龙:你怎么被俘的?
陈:我们跑啊,共军在后面追,之后就打枪,就把我的腿打伤了,我也走不动了。很害怕啊,听说被解放军逮了以后,会割鼻子,砍耳朵,会枪毙,我很害怕。
吴:那是国民党讲的。
陈:害怕就想哭,想哭也没办法。解放军来了以后,有一个带手枪的高个子,见到我,就把他自己的裤子割下一片布,给我包扎,我也想不到,以为他会杀我的,一看他这么好,给我包伤了以后,我就随着他们走了,从那个时候起就当解放军了。
龙:然后回头打国军?心里有矛盾吗?吴阿吉还在国军里头哩!
陈:我回头打国军,可是马上又被国军打伤了。
吴:我不知道打了你呀!
陈:你在国军,我在共军。
龙:所以你们两个继续打仗,只是在敌对的阵营里,一直到阿吉也被俘?
陈:对啊,他在徐蚌战役被俘,我把他俘虏了。
吴:我被你俘虏过去了,我也不知道。
龙:清山,你“歼灭”了国军时,心里高兴得起来吗?
陈:胜利了就高兴。
吴:你胜利,我就不高兴了。
龙:那你有俘虏国军吗?
陈:有啊,有一次俘虏了整个国军的连。他们正吃饭,我们就包围了他们,然后手榴弹就丢过去,丢好几个手榴弹。
吴:喂,你那个时候到底是共军还是国军?
龙:他是共军啦,对国军——就是对你,丢手榴弹啦!
陈:嗯,那个时候阿吉可能真的在里面。
龙:一九四五年离开卑南家乡,清山是哪一年终于回乡的?
陈:我是一九九二年回来的。回来,父母亲都不在了。
龙:阿吉,你在徐蚌会战中被俘,就变成了解放军,后来又参加了韩战,被送到朝鲜去了?
吴:对。我们过鸭绿江,一直打到南韩那边去。
龙:过鸭绿江,又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对你这台东的小孩,太苦了吧?
吴:苦死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就是哭啊,哭也没有用。
龙:过鸭绿江之前,共军是怎么跟你说的?
吴:就是我们要去打美国人。美国人个子大,枪很容易瞄准他,很好打。
龙:你们的部队要进入朝鲜以前,还要把帽徽拆掉,假装是“志愿军”?
吴:帽徽、领章、胸章,全部摘掉。他们讲,不能让人家知道我们是当兵的。知道,就是侵略了。
龙:可是,这样你如果战死,人家都不知道你是谁。
吴:对。
龙:一九四五年卑南乡你们村子一起去当兵的有二十个人,其它那十八个人后来呢?
陈:有的在战场死了,有的病死了,大部分都死在大陆。过五十年,回到台东故乡的只有我和阿吉两个,还有一个邱耀清,共三个。
龙:你们觉得,国军为什么输给了共军?
陈:没有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就是这样,那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很好,阿吉你有没有唱过?
吴:(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合唱)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第三,一切缴获要充公,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
龙:那你还记不记得国军的歌?
吴:这就是国军的歌啊。
陈:乱讲,这是解放军的歌。
吴:解放军不是国军——
陈:解放军哪里是国军,国军是国军,解放军是解放军!
龙:在大陆五十年,都结婚生子,落地生根了,为什么还想回来台东?
吴:就是想家……
陈:就是想家……
龙:那你现在回到了台东,是不是又回头想念河南的家呢?
陈:也想,孩子在那边。
龙:阿吉,回头看你整个人生,你觉得最悲惨的是哪一个时刻?
吴:就是在高雄港船要开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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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龙应台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31351 bytes) () 02/20/2010 postreply 19:22:32

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龙应台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33645 bytes) () 02/20/2010 postreply 19:23:33

谢谢分享,看到的是人性,不觉得与政治有关 -travellingaround- 给 travellingaround 发送悄悄话 (302 bytes) () 02/26/2010 postreply 17: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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