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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凤凰面具骗术小说木玲2010-01-24 09:22:48

第八章 灵

  每个城市都有各自的特质,就如人们对于活跃在舞台上的时装模特,除了在三围数字方面提出苛刻要求外,还要求她们同时展现出一定的艺术气质。

  说到气质,那可是任何高级服装与贵重珠宝都无法堆砌的空灵之物,而凤凰小城只有在入夜后,在灯光朦胧的沱江的低吟浅唱中,才向陌生的旅人显示出其厚重之处。

  "凤凰之美,最在沱江里顺流摇曳的河灯,是要在清淡的烛光下细品的。那是任何画笔也描绘不出的情境,河边酒吧里的喧嚣,也打扰不到她独有的这份幽雅。"

  叶儿经历过一番折腾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对祝童说出这一段喝醉样的话语;前提是:冒牌医生在与梅小姐的交谈中,透露出对小城商业气氛过浓的诟病。

  黄海走进来,加带着毛笔、墨汁和一叠毛纸,手里的小碟是用来沾笔的。笔墨是在街上买的,碟子是找店老板要的。

  这是一家普通的家庭旅馆,坐落在沱江边上,高低三层六个房间,他们住的是与上次一样,在二楼的相临两个房间。

  老板是很和善的两个老年人,都是本地老户,也许与湘西风水有关,个子不高,很实在。

  一小时前,几个人刚进门,热情的店主、一对福相的老夫妇就认出叶儿与黄海;祝童看到,门厅里挂着的那幅油画,八成就是叶儿的手笔。

  叶儿拿出老人写的黄纸,在小桌上铺开,灵字展现在众人面前。

  叶儿仔细看着笔画,捏起毛笔迟迟不知如何下笔。其实在她内心里,对这样神秘的东西还是不相信的。受过现代教育的她,怎么会相信只写字就能治病?

  祝童也在审视这个"灵"字,在他眼里,这个字代表的是内敛与空灵;老人写字时,他看明白了其中每一笔的起始,也知道每一笔蕴涵的心法。祝童在考虑,怎么把这些玄妙的东西说出来,他还在想,这个字对叶儿的病究竟有多少用处。

  叶儿抓起毛笔,端正地写出个灵字。

  "梅小姐,你看这个字写得如何?"祝童看叶儿提笔的架势就知道,她没正经练过毛笔字。

  "不错。"梅兰亭笑吟吟夸一句,"苏小姐悟性不错。"梅兰亭的后一句才说出实话,叶儿的字没一点劲力,浮夸夸的。

  祝童看叶儿羞红了脸,端起脸从她手里接过毛笔。

  "写这个字时,要静心凝思,每写一笔若力从心生,不要在意好不好看。老先生以一股刚直正气写的这个字,你要学是字魂;苏小姐,开始写的时候不必在意字写得好不好看,重要的是保持内外气息的连贯,不能闭气。瞧,灵字以这一横为开始,代表着你身体内的正气,后面的每一笔都为扶植、培育它……"
说着,祝童也写完这个"灵"字,驻笔到最后一点时,心头震动,转头看一眼黄海和梅兰亭。

  这一刻,祝童有股冲动,要回到那个小镇上去,去再见一下那个神秘的老者,他一定以这个"灵"字隐藏了自己的实力,那应该是个十分高明的祝门前辈。

  祝童写完这个"灵"字后,身边三个人的状态竟奇妙地展示在他的感知里,他发现,梅兰亭梅小姐的内息沉凝,那是从小打就的扎实基础,却是正宗道家心法。

  "不错。"梅兰亭又一次评价道,"李医生如果不做医生,一定能成为书法大家。苏小姐,你是有福的,如果能跟李医生写好这个字,你这辈子就不用去医院了。"

  叶儿又写一遍,还是不得要领;祝童走到她身后,伸手握住叶儿的手,带动她以意运笔。

  字写完了,两人相视一笑,祝童身上透出大汗,叶儿的脸更红了。

  神秘的"灵"字,把他们的心神联系到一处,祝童能感觉到叶儿身体内的蛊虫被压缩,叶儿也能感受到祝童肩头伤口的红肿在消退。

  祝童还注意到,飘浮在叶儿眉眼间的艳光也收敛了,原本属于她的清灵秀美之气,再次占据上风。

  叶儿在这里混得不错,外面已黑透,叶儿刚收拾好,胖胖的店主来请。

  门厅里摆着一桌丰盛的饭菜,女主人袖手笑着站在旁边招呼:"前两天还在念叨苏姑娘,我们开店这么多年,你是最漂亮的一个客人了,难得还每天陪我们两口说话;老陈也好高兴的,跑去买了河虾和鸭子,还有血粑,让我做血粑鸭,说是要好好招待你。"

  叶儿不好意思,笑着拉黄海坐下;祝童与梅兰亭也被劝着坐下,叶儿低声说,客气会让主人不高兴的。

  梅兰亭趴在叶儿耳边说句什么,两个女孩快乐地笑起来。中间那一盆,连汤带水地漂着层红油,就是凤凰名吃血粑鸭了。看到它,不吃也感觉温暖。

  湘西的冬季是寒冷的,却没像北方那样有烧暖气的习惯,取暖的方式是每家必备的火盆,烧炭,吃饭时就摆在饭桌下。

  陈老板拿出三个酒杯:"喝两杯,今天高兴,老太婆没意见吧?"陈阿婆撇着嘴没说话。

  六个人都坐上饭桌,吃着热腾腾的血粑鸭和炒蜡肉,喝着本地作坊酒,祝童也有些喜欢这里的氛围了。

  外面传来悠扬的胡琴声,叶儿问:"他还是每天拉琴?"

  陈阿婆点点头:"雨停了,他是一定要拉琴的。"

  祝童这才发现,外面的石板街上真的没了雨声。

  吃完饭,叶儿就叫着要去放河灯,陈阿婆还嘱咐一句:"小心些,落过雨的地方滑,掉江里冻出病来就煞风景了。"很亲切也很随意,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

  走在古城幽静的石板路上,祝童有些理解叶儿的感觉了。

  转桥洞,过小巷,刚出北门就看到满河的灯火在江水中飘荡,那就是河灯了。

  沱江两岸安静而热烈,临江的吊脚楼悬起红灯笼,一串串一排排映在江面上,绚丽的光芒,氤氲的光晕,把沱江装饰成美丽的新娘。

  叶儿与梅兰亭呼叫着跑到江边,几个孩子坐在石阶上,各自守着竹篮,里面满是轻巧的花瓣,纸做的,中间是枚小蜡烛。没客人的时候,他们也会间或放几盏,一来拉拢生意,也为沱江添些风景。

  两个女孩一人捧一把,叫过祝童与黄海,却是要他们身上的火机。

  祝童眼看着叶儿与梅兰亭蹦到江中的跳岩上,一盏盏灯火就从她们身边起程。

  风把顺河而下的灯儿吹得巍巍颤颤的,忽明忽暗地闪着,宛如星星掉到了沱江里。

  "那边有个酒吧,我们去坐着等她们;叶儿放灯是有讲究的,每次九十九盏,要好久的。"黄海拉着祝童跨过一朵朵跳岩,到沱江对岸的酒吧里;人不多,他们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从这里能看到在下面放灯的叶儿与梅兰亭,还能听到她们的嬉笑声。

  服务生送上一打啤酒后回到吧台上与小姑娘细声说话,黄海拿起一瓶扬头喝下,推开竹窗看着江中的叶儿。

  今天一整天黄海都很沉默,刚才喝了些米酒后,似乎开朗些,这时又沉默了。
祝童能感觉到他要说些什么,事实上,祝童已经让黄海明白:自己知道昨天晚上那个叫朵花的女孩进入过他的房间。

  两瓶金百威酒喝完,黄海把头转过来,掏出烟。

  服务生走过来替两人点上,把简易火机还丢到桌上。看来,作为这里的服务生,他明白发生在两个男人身上的事,酒吧紧临跳岩,是放河灯最好的位置。

  "李医生,谢谢你。"黄海几口把那支烟抽下一半去,没头没脑地说一句。

  祝童没说话,对于黄海这样的不是对手的对手,他如今握有绝对的底牌,如今沉默是最好的姿态。

  "六年前,我是学校的霸王,"黄海开始说话了,却不是祝童想的那样,说起了过去的事情。"打架、泡妞,我甚至还去偷钱包,不是为了钱,是为体会那种刺激。如果按照校规,我早就应该被开除了,校长是看着我爸爸的面子才容忍了我。

  "就在那一年,叶儿从苏州转学到我们学校,她就坐在我旁边,我……看到叶儿以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但是你能理解吗?就是因为她,我开始改变了。开始的三个月,叶儿甚至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以前我最讨厌去学校上课,因为她的出现,我再没逃过一次课。连妈妈都奇怪,以为我忽然开窍学好了,李医生,你有过那种感觉吗?"

  祝童打开瓶啤酒递给他,依旧没说话。

  酒精上头的人一般来说没啥心眼;黄海刚才就喝了不少米酒,现在又喝下几瓶啤酒,祝童希望他更醉一些。

  "叶儿那么漂亮,还那么纯洁,她就是一朵栀子花,到哪里都会有人注意的。不只是我,我们那一片的几个大哥也看上她了。因为叶儿,我与他们挨个打架,真是拼命,以前我可不敢真用刀子捅人。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心要做个警察,只为保护叶儿这样的女孩子,我也要做警察。"

  说到这里,黄海嘿嘿笑起来:"可能现在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倒霉,我做警察的第二个月就把他们全抓进去了,现在,那几个大哥还在监狱服刑呢。但是叶儿知道,她是最聪明的女孩了,知道我为她做的一切,这就够了,比立功得奖都高兴,我、我上的是警校,叶儿比我聪明,她考上大学后才来找我,只说了……两个字:谢谢你。"

  明明是三个字,祝童看着黄海伸到自己眼前的两根手指,判断他已经醉了,轻轻把他眼前的酒瓶拿到一边。

  "我那时真笨啊,连看……都不敢看她,我……还流眼泪了,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真是被沙子迷了眼睛。叶儿来的时候,我正在踢球。后来,我们就开始写信、打电话。她在南京上学,我在上海,她要我每天给她写封信,我就出钱让同学写,我来抄。这样,我根本就没时间去外面……每周我都要到南京去,坐火车去。叶儿喜欢我穿着警服去见她,说是有安全感,我那几年根本就没穿过便装。我问过叶儿:为什么会喜欢我,她说我心软。她说是头一次看到一个男人流泪。但是……但……妈的,我就是心软。"

  黄海伸手去抓酒瓶,祝童按住他的手:"黄警官,喝酒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有问题,就是有问题,不是叶儿,是我有问题。叶儿说我是个男人,我……"黄海没坚持,眼睛看向窗外的沱江。

  江中跳岩上,叶儿正好回头看向这里,伸手挥舞几下,又弯下身子放河灯;祝童对梅兰亭打出个手势,让她尽量把叶儿多拖一会儿,他希望让黄海把话说完。

  梅兰亭扭过身去没理会他,但祝童知道她会照做的,那也是个聪明人。

  "但是,你怎么能跟天使上床?你说,你敢去脱天使的衣服吗?李医生,我都不敢去碰她,如果不是叶儿主动迁就我,我……都不敢去拉她的手。我是不是很笨?每次从南京回到上海,我都要去找别的女人,但是……我……"

  "不是笨,你是很傻。"祝童看着黄海通红的眼睛,说着"不是,不是",心里想的却也不是嘴上说的那些废话。

  "我妈妈,她很喜欢叶儿,说是只有叶儿能管住我,还说是叶儿救了我;她要我等叶儿一毕业就结婚,那时我已经是正式警官了,你知道,我比叶儿早毕业一年。如果不是出来旅游,如果不是遇到这场病,可能我们已经结婚了。"
"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祝童终于问了。他看到叶儿已经放完河灯,与梅兰亭一起走向这里。

  "在这里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很多天使,天使与天使是不一样的。哦,李医生,叶儿来了,我不能再说了;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让你见个人,记得啊。"

  黄海没真醉,他看到叶儿走进酒吧,马上闭口。

  但是叶儿却没闭口,看到黄海又是喝多的样子,脸上立即变了颜色,明显是对祝童有意见,却不知道怎么说,只捶打着黄海:"你没喝过酒吗?"

  梅兰亭冲祝童摆摆手,做个鬼脸,意思是她也没办法。

  祝童想着黄海说的话,决定把这个委屈承受下来;叶儿总会有明白的一天,并且,那一天不会很远。祝童知道,他现在越吃亏,到时候就越能占便宜。

  吃亏是福。在眼前这件事情上,乃不二真理。

  "归来归来!魂兮归来!莫要唐突佳人犯糊涂,煞风景。"

  祝童捻出银针,在黄海双耳尖穴处各点刺一针,手指如轮,在他人中、印堂、太阳穴各弹一下。

  黄海从晕迷中醒来,叶儿有些不好意思,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才想到,人家本就是义务来帮自己看病的。

  祝童哈哈一笑:"两位小姐,还你们个护花使者,我要独自清净一下,少陪。"站起来转身就走。

  只有梅兰亭看出祝童这一手显示出的实力,那是以深湛的内力为基础的技巧手法;而叶儿与黄海只对李医生的神奇医术多了分佩服。
说是要清净,小骗子却跑到个热闹的所在,凤凰城里的天王庙,是他二师兄祝云在这著名景区承包的庙宇,也是逍云庄主在这里的落脚点。

  如果一个女子生了双杏仁眼,八成就是美人了,逍云庄主偏偏也长一双标准的杏仁眼,却是个豪爽健壮的昂藏男儿;杏仁眼使他给外人的印象中少了点粗鲁,多了几分温柔与精明;唯一不妥当的是他稀疏的头发,中间几乎已经全光了。

  祝童在凤凰古城天王庙外刚站住,逍云庄主祝云带着两个贴身弟子与一个胖大的和尚一同走出来。

  "师叔好,您老又帅了。"一个乖巧的小和尚冲祝童笑着打招呼。他叫祝成风,生着双黑亮的势利眼,是祝云最得意的弟子,十七八岁年纪,却机灵得很。另一个年纪比祝童大的叫祝成虎,道士装扮却很沉实,矮壮的身材木着张脸,跟着叫声师叔就站在一边。

  "老帅哥就和老处女一样,都不是什么好话,今后注意点别乱说。"祝童在成风头上弹一把,端详着成虎,"你越来越像师父了。"

  "你们去吃饭、喝酒,释风师父不要客气,吃完饭找地方放松一下。回来记得把那部经书好好读一遍。"祝云看到祝童,挥挥手对身边的三个人叮嘱几句。

  胖 和 尚 一 身 法 袍 , 锃 亮 的 光 头 上 烫 着 几 个 香 疤; 客气地说着:" 阿 弥 陀 佛 , 谢 老 板 照 顾 。"把一件皮衣穿上客气几句,在祝云两个手下招呼下寻灯火阑珊处去了。

  "咱们寻个方便地方吃饭,你没来过吧?我知道有个地方,热闹得很。"祝云扯住祝童的手就走。

  祝童看着和尚庞大的身体,奇怪地问:"师兄,请 真 和 尚 来 了 ?"

  "什么和尚?刚从河北找的下岗工人。我是要他那身肥肉;如今的生意不好做,胖和尚卖相好,香客认这个,掏钱也利索。"

  "你的弟子中有几个胖子啊。"祝童笑着看二师兄身上的便装,"你的头发又少了,更换身行头,也有几分仙气。"

  祝云摸摸半秃的头,不很在意祝童的调侃:"师弟,几个胖子如何够用?咱们今年有二十三个道场。和尚要心宽体胖才像样,道士才要有清瘦仙气。带他来这里是培训,凤凰城如今是淡季,赚不到钱的。每天只这几个胖子就要吃掉我不少钱。这个胖子以前大小也是个官,在家什么事也不做了,说废话倒是好样的,干这个正合适。我一请, 屁 话 也没有就来了,不过不好伺候啊,最喜欢喝酒洗澡,还总想找小姐。"

  逍云庄主带祝童走过虹桥,迎面是个热闹的夜市。

  整整一条街上都是各色小吃摊档,烧烤最热烈处,浓烟滚着肉香扑面而来;祝童即使已经吃喝过了,也不禁被这吃的氛围感染。

  逍云庄主果然潇洒,来到在家卖米酒的小店旁,店主就搬出桌椅,笑问:"还是老规矩?"

  "酒要热的,肉要嫩的,花生要煮的,别的老板随便张罗。"

  店主人果然去各个摊档上走一遭,回来就进去热酒。

  先是卖烧烤的送来个炭炉,一会儿,各家送来的吃食就摆一桌,米酒也热好了,用个铝壶装着送上来。

  "师弟,你有大麻烦了。"祝云与祝童对喝一杯酒后,看着不远处说。

  "我知道,不过,这次有人与咱们一道抗,不是很麻烦。他们离开火车,本事就掉了一大半,师兄,湘西是咱们的老家,该怕麻烦的是他们。"

  祝童看向街对面。
第九章 七由散

  四品红火的二当家大火轮与剃刀张坐在二十多米外的小桌上吃喝,只隔条街;旁边还有几个,明显是他们的手下。

  "说是这么说,人家如果知道咱们的底细怎么办?我过去打个招呼,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祝云摸着酒壶要站起来,祝童拉住他:"师兄,给我瓶七由散。大火轮太嚣张了,是他们不顾江湖规矩在前,你没必要给他这个台阶;哼!我要让他知道,咱们兄弟不是好惹的。"

  祝云取出个小瓷瓶从桌子下递过去,祝童接过后轻轻扫剃刀张一眼,伸出手指弯两下,意思是让他过来;又回过头对二师兄道:"就是他伤了我,今天我要废了这把剃刀。"

  "好!既然这么说,师兄与你一道撑。"祝云摸出手机,拨通后说一句,"带人到市场上来找我。"他虽然比祝童大十多岁,却很佩服这个小师弟的心计,知道祝童不是个好冲动的人。

  剃刀张被祝童那一眼看得有些心虚,对大火轮低声说句什么,大火轮眼睛在周围扫一圈,点点头;剃刀张站起身走过来。

  "打扰二位了,我们二师兄让我过来请两位祝门师兄过去喝酒。这个,把以前的误会说开了,大家毕竟还是江湖同道嘛。"

  "误会?"祝童没等师兄说话,抢先开口,"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是这样,开始用意外为借口,最后说声误会就算完了;但你我都明白,江湖上没有误会。三天前在上海,剃刀兄划出的道我接下了。现在,轮到我出题了。"

  祝童伸手从炭炉里捏起一块通红的火炭,举到眼前凝视着:"谁玩火都有被烧伤的危险,张兄把这个带给大火轮,就说点火的不是我们。"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身边穿梭,没谁注意到这场江湖中的较量。

  炽热的火炭在祝童手指尖转动,不断爆出诡异的绿色火花。

  剃刀张犹豫着,他可没本事去捏这块火炭,祝童手里的火炭热烈得不正常,绿色的火花证明:里面大有玄机。

  但是二当家大红火在看着,周围四品红火的兄弟在看着,祝童已经划出道来,作为四品红火的出面人,接不下也是不行的。

  祝童吹口气,让手指间的火炭更旺些,笑着对剃刀张道:"剃刀兄难道不给我这个面子?"

  他的手上涂有师门密药七由散,又运转蓬麻功护住手指,外人看来,祝童捏个火炭跟捏朵花的感觉差不多。

  剃刀张也是江湖上有名头的,受不了调侃,咬一咬牙,摊开手掌。

  祝童手指一松,火炭落入剃刀张手心,烤肉的滋味随青烟升起;好在,周围都是这种味道,烤 人 肉 与 烤 牛 肉 的 味 道其 实 没 什 么 分 别 。

  剃刀张闷哼一声,强忍着痛楚,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祝童替他合上手掌,压灭灼烧着肌肉的火炭,又拿出小药瓶,在血肉模糊处散一点:"张兄厉害,祝某佩服你是条汉子,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了结。张兄半年内莫要用力,这只手还是你的。"

  剃刀张咬牙狠狠地看着伤口处,祝童的药涂到手掌上后,钻心的痛楚变为清凉,脸上的神情就没那么痛苦了,却不敢说个不字,转身回到大火轮身边,甚至还对这边点点头。

  祝云嘿嘿笑着道:"师弟,你是不是太狠了点。"
七由散是祝门密药之一,外用可以阻退毒物,防五毒蛇虫攻击,涂抹在身上还能保护肢体承受一定程度内的火烧与外力攻击,所以叫七由散。

  祝门弟子曾经在江湖上玩的油锅摸钱的把戏,凭借的就是七由散;但是,制作七由散的原料多有毒,祝门弟子用起来都很小心;即使修炼了蓬麻功,如果伤口处被七由散渗入,也很麻烦。

  祝童身上没有七由散,祝云却缺不了这个,他们师兄弟混江湖的路数不一样。

  刚才,剃刀张如不涂祝童给的七由散,那处烧伤就是不治,黏在上面微弱剂量的七由散消散,十多天也就好了;上了七由散后,剃刀张那只手半年内真的就不能用一点力,也许还要用祝门的解药才能痊愈。

  "这是他自找的,我的伤也不轻。师兄,我是给你留个人情,到时候你把解药给他,这把剃刀也许就是你的了。"祝童阴笑着摸摸右肩,"师兄,我没膏药了,让你的弟子弄条狗,明天我去做膏药。"

  按照老骗子说的,受伤前三天内是关键时期,每天都要换膏药,到三天后才能五天换一次。

  一般来说,三贴狗皮膏药过后,再重的伤应该就好了。祝童身上原本只有三贴膏药,给叶儿一贴,自己就没了。

  "就是你聪明。"祝云应一声,掏出贴自己用的膏药给祝童;他弟子多,身上带的膏药也多。不过,祝童还是希望用自己做的狗皮膏药,祝云做的太多了,心力分散,效果就打折扣。

  大火轮看着祝童,眼里泛出的阴毒之色,站起身就要走过来,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电话,听着时神情渐渐平和、恭谨,转身向虹桥方向走去。

  剃头张抛下张钞票跟上去,一会儿,夜市上四品红火的人都消失了。

  "奇怪。"祝童自言自语着站起身,向周围看了好半天才坐下,他有嗅到阴谋的味道,却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

  "有什么奇怪的?我们的人多,就是打起来他们也没便宜。"祝云不在意地打个手势。

  他的弟子来了,十多个道士和尚装扮的人在人群中三两为伴,有的腰里鼓鼓的,有的干脆就提着宝剑棍棒之类的家伙,看到祝云的手势后,散在周围转悠着。

  与所有的旅游区一样,和尚道士出现是很平常的事,带着棍棒宝剑,别人也不以为有什么奇怪的,人家练的就是这个。

  小和尚祝成风跑过来坐下,抓起几颗花生丢到嘴里,嚼着说:"师父师叔,他们没在古城住,到上面新城去了,师兄在跟着。"

  "让成虎回来,跟不跟无所谓,当心吃亏。"祝童拍一下祝成风的光头,小和尚缩着头应一声,抓一把花生跑了。

  祝门规矩,入门弟子都要改姓祝,到他们的下一代只有四个人;另两个是大师兄的弟子,现在也跟着祝云混生活;年龄都比祝童大些,一个在陕西,一个在广东,各自负责几个庙宇道观的香火。

  而祝童门下一个弟子也没有,他现在还没收徒弟的打算。

  "老板,再热壶酒。"祝云对店里的老板叫一声。他们师兄弟在冬天喜欢喝热酒,都是跟老骗子学的。多少个寒冷的夜里,老骗子带着几个小骗子露宿时,都会升起堆篝火,再热几杯劣质白酒抵御风寒。

  祝童喝着热酒心思飘去又飘回:"师兄想了没有,大火轮不是个没脑子的粗人,他既然敢来,背后一定有人撑腰。而且,大火轮在火车上吃过亏,知道有竹道士和马夜帮我,你想想,江湖上有谁能不把竹道士看在眼里来为那个傻瓜撑腰?"

  "你是说……"祝云看着自己的师弟,脑子里想到一个可能,却不敢相信。

  "就是和尚们,我不说你也该明白,现在的真和尚越来越多,他们也要爱惜羽毛了。你手下的假和尚只为骗钱,一来对佛门声誉有污,二来也抢了他们的饭碗,与你起冲突是早晚的事。你见过红火的老大汽笛没有?我听说这个偷了一辈子的老贼,现在吃斋念佛变成居士了。"

  前天在火车上见到竹道士以后,祝童就在考虑这个问题。竹云道士不会平白无故卖给自己面子,也许是有二师兄的因素,他这些年的作为其实已经侵犯到二品道宗与一品金佛的利益了。
既然连一贯清净的道宗都感到逍云庄主的作风对他们不利,势力更大人也更多的金佛应该更在意;和尚们这些年势力膨胀得厉害,没庙的多了,一直没出面干涉祝门的扩张本身就不正常。

  "汽笛信佛了?"祝云感到意外,"他是个离不开女人的人,怎么会去做和尚?"

  汽笛是四品红火的当家大哥,也是个有名的色鬼,曾经因为女人多次进出监狱;这样的人也能成佛,当真是天理不容佛能容了。

  "听马夜说的,现在的和尚没几个在乎那些清规戒律的,在他们眼里和尚只是件谋生的工作。"祝童笑了,马夜说起汽笛信佛的时候,表情更离谱。

  祝云不相信,也许是不愿相信,低头喝着酒,神情却阴沉下去:"我们承包的庙宇以前都是小庙,与金佛的和尚们距离很远;香火也是我们去了后才慢慢旺起来的,我们还出不少钱翻修,这些大家都知道,互相没冲突啊。不会不会,师弟,你是想多了。我们如今做生意的庙没几个,成龙、成霄兄弟掌管的几座庙已经开始走正道了。"

  "师兄啊,别人才不管你做不做生意呢,你把庙经营得香火旺盛也无所谓,但是你不能做得比真和尚还和尚,这样会让人家感到不舒服。师父说过,骗子上岸难,怕的不是公安,是同行。你专心人骗人时就没什么,如果想做好人,嘿嘿,人家真和尚一旦想插手就没借口了。"

  逍云庄主脸色愈加阴沉,他承包的庙都是一包十几年,有的庙甚至是几十年;不是因为这样,他也不会出钱翻修。祝童说的这些他也想过,却没想到会如此严重。

  "佛门清净,那是给外人看的,如今有的和尚比明星还忙;我看啊,人家比我们厉害,骗的都是些有钱有势有名望的。你不是让我给你想办法吗?我的建议就是,把你头上这几根毛剃掉算了,找几本经书好好读读背背,到西藏或什么地方弄个活佛的名头,带着你的弟子们正经做和尚。你跟师父的时间长,学得也比我多,有一身本事,耍几手出来一定比那些真和尚能唬人。"

  祝童手指一捻,白色的一次性筷子就如一朵花似的,在他的指尖旋转:"这就是拈花指了。"手掌一盖轻轻扇动,浓郁的花香飘散开,这却是以祝门的药草之术催出的梵香;如果讲这些小戏法,江湖上没谁是祝门的对手。

  祝童耍完"拈花指",伸手在火上轻扇三下,五根手指上都闪起金色光环:"这应可算是火焰掌了吧?师兄,要耍就耍大些,和尚们只凭空胡说八道就能骗钱,咱们是真骗子,会玩不过他们?左右不过是糊弄人心的事,只要让人家行善积德安心地把钱掏出来,就是好和尚。"

  "我……师弟,你是不是发糊涂了?"祝云笑起来,"师父说你是灵猴转世,学什么都比我们快,还能自己悟出新意来,他真没看错你。唔,你说的也有道理,做和尚倒也是条光明大道。不过,咱们都做和尚了,祝门怎么办?"

  "大师兄不是一心在寻根吗?这个事情就由他来做;我估计如今的祝由门没剩多少东西了,就是真找到那些隐士高人意思也不大。我呢,混迹江湖,等有一天累了,就到你身边落发为僧。岂不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呵呵,就是这个理。反正现在的和尚荤素不忌还能娶妻生子,好惬意,这叫佛法无边、大开方便之门,且百无禁忌。"

  师兄弟两个说着碰一杯,祝云脸上被酒催得通红,沉吟着:"做和尚的事还要多考虑一下,现在主要的是如何把眼前的事情应付过去。你想怎么办?大火轮一定不会轻易放手,如果一品金佛来个高手,咱们可对付不了。"

  "高手?"祝童的脸也红了,捏起根烤糊的牛肉串塞到嘴里,"越是高手越好,师兄,我今天下午就看到个祝门高手,还传了我个'灵'字。"

  伸出手蘸着酒,在桌子上把字写出来,痴痴想一会儿才叹息一声:"可惜我有眼不识泰山,错过这个机会;这里是咱们祝门的老家,那样的人就是站在你我面前,咱们也认不出来的。但是,一旦有起事来,肯定会有人暗中帮咱们。你看这个字:密实神藏,锋芒半露,我想啊,人家是在点化咱们:别自我菲薄,被外来的妖魔压了自家威风。"
祝云也沾着酒写几遍,与祝童一样体会到其中的妙处,面露震惊之色:"他在哪里?还能找到吗?"

  祝童摇摇头,边想边说:"从吉首到这里的路你应该走过多次了,如果人家想见咱们,你应该早就见到了。师兄,他就在路边小镇上开家小店,'祝由神医'那样明显的招牌你不会看不到。看到你后我就知道,他是神龙不见首尾的人物,人家不想见咱们时,找去也是枉然。不过他说是从江西来的,这是唯一的线索,还有墙上的对联。"

  回忆一会儿,祝童才在桌上用酒写出:君子坦荡,万千红叶归一意;医者仁心,百十方术解众疾。

  "师兄,这应该就是入门标准了,我们都做不到这些,所以就是找到他,一定也不会传我们真功夫。不过你很有希望,大师兄也很有希望。你们都喜欢收留江湖孤儿,算得上仁心了。"

  祝云轻声念两遍,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彩,仔细询问祝童在哪里看到的老人,周围都有什么景致,小镇叫什么名字。

  成虎回来了,祝云马上把他叫过来,仔仔细细把祝童的话说一遍后,吩咐道:"你现在就带两个人去,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在周围好好打听一下,明天一天你就干这个,有什么发现立即通知我。"

  成虎走了,祝童才说:"这几年我总在想:师父为什么不传我们真正的祝门功夫?还不让我们去寻找祝由高人,他甚至连从来就没来过这里;以师父的见识,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

  "时代不同了,有了点线索就不能轻易放弃,师父没说过不许我们去找祝由高人,也没禁止我们到这里来。"

  小师弟的疑惑其实正是祝云的疑惑,且话题牵扯到个带着满身秘密的死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庄严肃穆的,两个人再没说什么,吃着酒,身边的夜市就要散了。

  坐在沱江边上,看着江对面的灯火在江上反射的点点波光,祝童感觉到小城安静。白日人声的喧闹,江上游人的嬉笑,仿佛强加在它身上的塑料花,在夜里都失了颜色。

  "师兄,你想到她的来历没有?"

  "谁?呵,你说的是黑衣女人;我打听了一下,这附近已经很久没听说谁养蛊了;她八成是从偏远的山里出来的。"祝云又看一眼这个小师弟,事实上,祝童在他眼里也是个谜一样的人。

  祝童回到客栈,门已经关了,推门进去,却发现叶儿与梅兰亭都在门厅内;四方桌上铺着厚厚的棉垫,上面放块木板;正与店主两口打麻将。

  陈老板连忙招呼他坐下,掀起一角棉垫,把祝童的脚裹进去。

  棉垫一直垂到腿上,把腿脚都围进去,火盆就在桌下,应该是很暖和的。祝童看几个人边出牌边聊天,输赢太小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筹码而已。梅兰亭说她赢了好多钱,身前的一堆筹码价值五元那么多。

  黄海已经回房间睡了,叶儿与梅兰亭的头发湿湿的,明显是刚洗完,出来边晾头发边娱乐。

  祝童坐在叶儿身边喝茶,看一会就明白,叶儿根本就不会打麻将,她甚至连牌都不会码,都是摸一张就胡乱出一张。

  怪不得店主人夫妇会如此喜欢叶儿,她虽然不会也陪着两个老人解闷,叶儿更感兴趣的是听两个老人说凤凰城的故事。

  "从前啊,这里还是个小渔村的时候,江边住个小伙子,是从江西过来的生意人,卖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有一天,两个漂亮的妹子从他面前经过,小伙子傻傻地看着她们,他从来也没见过那样漂亮的妹子,比画上的仙女还漂亮。两个苗家妹子看他发愣,就在他的小摊各拿一把彩线,唱着山歌走了。

  "小伙子痴了一样,连钱也忘了收,看她们的背影发愣;他只知道,两个妹子一个拿了把红线,一个拿了把绿线。过了一月,两个妹子又一次出现了,依旧各拿一把彩线,唱着歌跑开。这一次小伙子知道跟上去,不是为讨钱,他喜欢上妹子的歌……"

  与所有的老人一样,陈阿婆肚子里都是些奇怪的故事。

  祝童正在想故事的结尾,感觉伸在桌子下的脚被踩一下;棉垫下有五个人的十只脚,都靠在火盆旁,互相踩一下很正常,就没怎么在意。
可是,刚过两分钟又被踩一下,祝童判断出这是故意的。

  他左边是叶儿,右边的陈老板,梅兰亭在叶儿另一边;祝童可不相信身边的两个人会做这个动作,但梅兰亭一副正经样子,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陈阿婆继续说的老故事,叶儿扭头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却忽然红了脸,低头摸着麻将牌轻笑。

  这样的小把戏在祝童眼里简直就是小儿科,他越发肯定是梅兰亭在捣鬼,她一定是踩完自己又去骚扰叶儿;祝童借着机会就把脚靠在叶儿脚上,享受着无言的接触,叶儿没躲开。

  "……八月十五那天,大大的月亮挂在沱江上,很多苗人和汉人在江边打鼓、唱歌、跳舞、喝酒。小伙子与两个漂亮妹子也去凑热闹,没想到,他们被楼上的土司看到了。土司看两个妹子漂亮,就叫人去强拉苗家妹子上楼。小伙子拼命保护着两个妹子离开,自己却被土司捉住,吊在河边,叫人用皮鞭抽他;好多人看热闹,却没一个人出面救小伙子。

  "没多久,天上忽然刮起大风,月亮也不见了,很厚很厚的乌云把天空全占满了。土司正在楼上看手下用皮鞭抽打小伙子喝酒取乐,就听得几声清越婉转的凤唳,乌云里飞出两只仙鸟,是一红一绿两只凤凰。凤凰浑身都闪着金光,有一条船那么大。江边的人看到凤凰跪下磕头,两只凤凰绕几圈飞到楼上,翅膀一扇,好多火蛇飞出来落到土司的手下楼上;土司的人拉着他跳进沱江,还没落到江里就被烧成灰了。

  "火越烧越大,看热闹的人刚开始跑,凤凰鸟的火蛇追上去一下烧死好多人,把土司的手下都烧死了。最后小伙子跪下求情,两只凤凰在天空徘徊几圈,收起火蛇飞走了。小伙子站起来,沱江边只剩他一个人,脚下还有个凤凰面具,一半是红的,一半是绿的。天亮时,土司的儿子带人来报仇,小伙子戴上面具后力大无比,一个人就把三百个土司的士兵给打败了。再后来,小伙子就不见了。几百年后,有个苗族土司起兵叛乱,朝廷派杨家将的后代来这里,他们是杨应龙、杨应虎、杨应豹三兄弟。土司有巫婆帮助,杨家兄弟的兵开始也是打一仗败一仗,被围在这南华山上。那时他们只剩下几百人了,而土司还有三千人。但是杨家兄弟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凤凰面具,戴上凤凰面具后也是力大无比,只三个人就杀了土司三千人。天王庙你们去过吧,那里面的三个神就是杨家三兄弟。他们是这里最高的神,比什么佛祖、玉帝关王爷都大……"

  祝童心里一动,这样的面具他见过,小时候还玩过,老骗子就有一个,也是一半红一半绿,看材料像是铜做的。

  陈阿婆忽然不说了,摸上张牌,一推:"我赢了。"

  伸着手向大家要筹码,脸上的皱纹笑成花样。
第十章 红云金顶

  凤凰城有件十分奇特的风景,这里的狗大多是不叫的,也不惧怕人类。

  下午从街上走过,不时能看到懒洋洋趴在石板路上的大狗或小狗,游人经过时理也不理。

  古城里走不了汽车,连单车都很少,间或有辆黄包车行来,那些狗也只是慢慢站起来,只走动几步就又卧下;似乎,它们生在凤凰城,就是为了吃饱了休息。

  陈阿婆也养有一条小黄狗,自从祝童他们住进来到现在,一直都卧在门后,只吃饭时起来活动一会儿。

  叶儿在打牌时时常摸它一下,到后来祝童也伸过手去,小黄狗依旧懒懒地躺着,没一点陌生的感觉,享受着被梳理毛发的舒适。

  "你们去休息吧,赶一天路了,好好泡泡脚。"陈阿婆赢了最后一盘后,心情舒畅,推开麻将去关门。冬季游人稀少,这个家庭旅馆里,只住了他们四位客人。

  祝童回房间时,黄海正在呼呼大睡,嗡嗡的空调使房间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一截,就脱下衣服到卫生间冲澡,顺便把师兄给的狗皮膏药换上。

  伤口恢复得不错,感觉右臂也能正常活动,只要不是太激烈的动作应该问题不大。

  家庭旅馆的卫生间很小,里面只有淋浴,温度也低。

  祝童冲洗完出来时,正好碰到叶儿推门进来;他只穿条短裤,眼镜也没带,浑身散发着热气。

  叶儿很不好意思地说一声:"对不起,我来送这个。"把一些新买的洗浴用品放到桌子上,红着脸跑出去了。

  外面,梅兰亭咯咯笑着,与叶儿打趣几声,又对祝童说:"李医生,我也想进去看看,可以吗?"

  祝童还没说话,隔壁的门已经关上了。

  黄海掀开被子坐起来,祝童问:"一直在装睡?"

  "哪里睡得着?李医生,你……没想到你看起来文弱,其实满健壮的。肩膀伤了?"黄海有些奇怪。

  祝童身上的肌肉匀实饱满,作为一个医生来说,是不太正常。

  "我喜欢运动,作为中医师,还要练些软气功。针灸与推拿是很费气力的,都是家传的东西。"祝童装模作样地在肩膀上扎两针,套上内衣,泡杯茶给黄海,"接着说你的事?我这点扭伤没关系。"

  黄海的注意力被成功地转移了,点上支烟:"说到哪里了?"

  "你在这里遇到另一个天使。"祝童提醒他。

  "是朵花。"黄海眼睛里泛出光彩。

  "我们在张家界请了个导游,黑黑的皮肤,眼睛很漂亮,一路上讲解的也很详细;但是,萧萧,就是叶儿的同学萧心梅,她比较自私。看有别的导游帮客人背行李,就要求我们的导游背她的包。萧萧怕进山后东西太贵,买了好些东西,她平时不喜欢运动,还没走多远就累了。

  "我们的导游个子不高,很苗条的女孩子,叫朵花,很爱唱歌;她说自己只是导游,不是苦力。后来,还是我把萧萧的行李接过来。这样一来,一路上都很别扭,后面的不愉快就不可避免了。到晚上住宿时,因为停电的事,萧萧一直在指责朵花,说的话很难听。朵花忍了一路,到这时终于爆发了。如果不是我和叶儿劝,两个人非打起来不可。后来,朵花坐在门外哭,萧萧坐在房间哭。没办法,我只有把导游费付了,对朵花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坐车下山到凤凰去。

  "朵花很不好意思,死活不要我的钱,说了好多,不过最后还是收下钱走了。我们到凤凰城后,叶儿一下子就被迷住了,她很喜欢这条沱江,还有这些吊脚楼;萧萧是不喜欢走路的,她喜欢在这里泡吧。所以,后来我是一个人在这周围旅游。到凤凰的第三天,我在酒吧认识几个朋友,跟他们去一个山里的苗寨,在寨门口,又看到了朵花。"

  说到这里,黄海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语序开始有些混乱。

  "进寨子前要喝酒,还有对歌,有一群苗族妹子在门前。我平时不怎么唱歌,那几个朋友都唱首歌进去了,只我一个人被留在外面。是朵花在为难我,她一直在灌我喝酒,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她每唱一首就要让我喝一碗酒。那天朵花穿的是苗装,开始我没认出她就是朵花。在张家界的朵花是黑黑的,穿的也是一般的衣服。但是让我喝拦路酒的是个白净漂亮的苗家妹子,头上身上的银饰闪着光,我根本就没想到她就是朵花。

  "我喝了十八碗酒后,才被允许进寨子;一同去的朋友们游览完山寨后到山下的小河划船,早不知道走多远了。朵花也带着我上了只小船,她拿根竹篙撑水,船上只我们两个人。李医生,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风景,那是八月份,岸边是青草和野花,水很清,朵花边撑船边唱歌,还一直对我笑,问我还记得她不。

  "后来朵花才对我说,以前脸上染的颜色是怕别人对她起坏心;她喜欢自由的生活,喜欢到处赶场、游玩,到张家界做野导游是因为和妈妈吵架了。那一天我们说了很多,朵花撑着船在山里转着,时常会有江边的苗人和她说话,不知不觉天就晚了。我就像做梦一样,完全忘了还要回凤凰,感觉和朵花在一起很轻松,完全没有压力。后来,我们在河边架起篝火,朵花抓来几条鱼,我们一起吃烤鱼喝酒,于是……后来……"

  黄海忽然红着脸不说话了,祝童能想象到当时的情形:夏天的夜晚,两个异性青年在山里露宿,还喝酒唱歌。就是他自己面对朵花那样的诱人野花,也是要忍不住采一采的。
 过一会儿,黄海恢复正常后继续道:"我第二天下午才回到凤凰城,对叶儿说在山里玩晚了。她没说什么,只有些不高兴,晚上一起吃了饭后,叶儿陪陈阿婆玩牌说话,萧萧拉我去外面泡吧,我可不敢再乱跑,就先睡了。当时还是这个房间,半夜里朵花忽然来了,她从窗口进来,我们……就这样一连三天,我白天出去与朵花一起在山里转,半夜朵花再来。她知道叶儿是我女朋友,还说叶儿比她漂亮有教养,但是没生气和吃醋的样子。一直到我们离开凤凰那一天,她在远处看着我们,我能看到朵花哭了。我们坐汽车到吉首赶火车,半路上有个老婆婆上来,坐到叶儿身边,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朵花的妈妈。"

  "你们到过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比如说山洞。"

  "李医生,山里的景色才真是好呢。朵花带我走过许多地方,她划着船……是有个特别的地方,我们去过一个蝴蝶洞。"黄海边说,脸上还是陶醉的样子。

  "那个山洞不是很大,前面有水潭,有桃林,周围都是山,只一条水道进出。朵花带我去的时候,满洞都是蝴蝶,大小只怕有几万只呢。"

  "蝴蝶洞。"祝童追问道,"你现在还记得去的路吗?"

  "不记得,走路是去不到的,要坐船。"

  黄海说完了,祝童大致理清事情的脉络。朵花的妈妈才是养蛊虫的人,她为了自己的女儿出手暗算叶儿,却不敢对黄海施放蛊虫,对黄海这个准女婿应该也是看在眼里,喜欢在心里。

  苗族男子多数个子不高,黄海生得高大健壮,比附近的青年体面多了,确实是讨人喜欢。

  "如果不看背景让你选择,叶儿和朵花究竟更喜欢和哪个生活在一起?如果把各方面综合到一起,你的选择又是什么?"祝童冷静地问,虽然有些残酷,但是黄海如今必须选择,这事关叶儿的生死。

  "我自己也不知道,叶儿发病前我还以为能忘掉朵花,但是不行啊。现在我只是恨自己,如果不是我太自私,她就不用受这样的罪了。"

  "人都是自私的。"祝童安慰着黄海,"谁都会犯错误,后悔也是没用的。"

  说是这样说,祝童心里想:如果没有朵花妈妈的插手,黄海会更容易选择。

  黄海到底是警察,迷茫过后恢复正常,理智又一次占据上风:"李医生,我的家庭是不会接纳一个苗族女子为儿媳的。朵花虽然漂亮,但是她只上到初中就没再上学,在上海,她根本就找不到生存的空间。我们家不是很在意她能挣多少钱,在意的是别的,你知道的。在我来说,现在也很矛盾,朵花是很可爱的,如果没任何附加条件,我还是喜欢和叶儿在一起,只是,我有些害怕朵花的妈妈。"

  "我只是个医生,关心的是病人的健康;对于蛊虫不了解,但解铃还须系铃人,作为男人,"祝童直视着黄海,缓声说,"如果朵花的妈妈以叶儿的生命为威胁,你会选择娶朵花吗?"

  黄海低头不语,祝童拍拍他的肩膀:"别着急,明天你先去见朵花,替我约个时间,我要见她妈妈一面,最好后天。你就说我没恶意,也无意打扰她的世界。睡觉吧,任何事情都有个解决的时候。"

  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两个人躺下各自想着心事。

  祝童说的后天,是肩膀上的伤大致痊愈的时间;只靠语言是不可能说服朵花的妈妈为叶儿解除蛊虫的,如果黄海不娶朵花,唯一的办法只有比实力。

  朵花的妈妈应该是个巫师,祝门弟子最不怕的就是与巫师比拼,驱邪是他们的本行。

  清晨,祝童被奇怪的"嘭!嘭!嘭!"声惊醒,起床推开窗看去,朦胧的江面上散着水气,一只小船在来回地游荡,对面有一群年轻的妇人在沱江边的石板上捶洗衣服。

  黄海还在熟睡,祝童看看窗口到江面的距离,五米总是有的;想象着在深夜里朵花无声地上下,作为一个女孩子,那片痴心真真令人欷■。

  叶儿也起来了,正在门厅里与陈阿婆拣米,还一边问着什么,陈老板每天都起很早,他是要到南华山上晨练的。
"……如今放蛊养蛊的人少见,我年轻时还听说过……"陈阿婆絮叨着,祝童听几句就明白,她不知道那个世界。看她的神情,对这片土地上的种种神秘早就如空气般习惯,鬼怪巫蛊,对于他们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来说,与蛇虫并无多少区别。

  吃过早饭,祝童与黄海结伴,对叶儿说是到周围看看有什么线索。

  叶儿有些怀疑地看着两人,说是来为自己治病,怎么会两个大男人自己去跑?梅兰亭早晨与陈老伯一同上南华山去,现在还没回来,祝童嘱咐叶儿等梅小姐,拉起黄海走出客栈,穿小巷,上到虹桥上。

  黄海租车进山找朵花,而祝童,优哉游哉地向天王庙走去。

  也是这个清晨,凤凰城西南百里外的梵净山红云金顶,竹道士与马夜临崖而立,观云海望旭日东升,宛若神仙中人。

  佛教名山梵净山有众多寺院,虽多已倒塌荒废,但红云金顶是虔诚的佛家信徒向往的所在。

  红云金顶常年云雾缭绕,紫气升腾,此时刚好日破云霞,光芒到处,金顶瞬间金黄一片。

  在这总共只有数十平方米的巅峰上,却有两座古寺:左边有 释 迦 殿 ,供着 佛 祖 释 迦 牟 尼 佛 ;右边是 弥 勒 殿 ,供着弥 勒 佛 。隔开两殿的是金刀峡,位于金顶正中,深百米,最狭窄处不足三尺。峡为上下三座飞桥相连,峰顶处为最著名的"天仙桥"。

  拜过 释 迦 ,再拜 弥 勒 ,是善男信女的心愿。如今是寒冷的冬季,金顶上只他们两人,但都不是为拜佛而来,立在天仙桥上凭栏观金顶云海。

  幽深的峡谷中钟声敲响,山下转过三位高僧,皆披红色法衣。

  中间一个肤色红润神闲气定,步履沉稳手握佛珠,看不出多少年纪;步上红云金顶后,一双明澈的眼睛与竹道士对在一起。

  "索 翁 达 活 佛 安好,竹道士贸然来访,打扰活佛清净了。"竹道士首先开口,俊俏的脸上闪过丝惊讶。

  " 阿 弥 陀 佛 ,竹道士客气了,金顶之上方寸之地,索翁达到这里才见到道宗第一人真容,是我失礼。"索翁达活佛虽然不动声色,心里的震惊只怕还在竹道士之上,以他的修为竟到近前才觉察到金顶上的两个人,是十分罕见的情形。

  索 翁 达 活 佛 出 自 卫 藏 布 天 寺 ,据 说 二 百年 前 为金 佛 争 得一 品 荣 耀 的 宁 巴 固 活 佛的 四 转 金 身 ;三 十 年 前 ,十 九 岁 的 索 翁 达就 修 成幻 身 七 印的 第 五 印 ,被 誉 为 密 修 第 一 人。

  三十年过去了, 索 翁 达 活 佛 甚 少出 手 , 谁 也 不知 他 如 今 的 修 为 有 多 高 。

  "不知活佛到此是参拜 释 迦 殿 呢 还是 弥 勒 殿 呢? " 这 次 是 国画大师马夜开口了,他问的这句话大有玄机。

  红云金顶上的两座寺庙虽然不大,代表着 佛 教 密 、 禅 两 派 ,索 翁 达 活 佛 原来怎么想不知道,如今却是怎么回答也不讨好。

  索 翁 达 活 佛 本 是 密 宗 弟 子 , 自应 该 先 拜 释迦 殿 , 但 是 他 如今 是 与 禅 宗 的一 品 金 佛 合 作 , 照理 应 该 先 拜弥 勒殿 。

  " 诸 佛 皆 空 明 , 只要 诚 心 , 先 拜 哪 个都 是 一 样的 。 我 佛 心 胸 , 岂 是 凡 夫 俗 子 能 测 度?道长此问就落于俗物了。"索翁达 活 佛 也不简单,回答得滴水不漏。

  马夜却摇头道:" 活 佛 错 了 , 一 , 我 乃 俗 人 马 夜 马 千 里 , 称 不 上 道 长 ;二来, 释 迦 与 弥勒 虽 都 称 佛 , 在 这 里 却 有 个 说 道 。 瞧 这 金 刀 峡,据说:是 因 释 迦 佛 和 弥 勒 佛 争 着 要 在 这块 金 顶 修 道 , 后 来 起 争 执 , 直 闹到 云 霄 宝 殿 之 上 ; 玉 皇 大 帝 公 平 裁 决 , 以 金 刀 劈 破红 云 金 顶 而 名 。 他 们 不 为 争 这 炷 香火 , 如何 被 后 人 此 说 ? "

  马夜是在使坏,以 民 间 传 说 暗 自 把 道 宗 身 份 抬 高 了一 大 截 , 还 在 讽 刺 佛 教 禅 宗 与 密 宗 之 间 的 矛 盾 , 目 的 是 打破 活 佛 的 佛 心 清 净 。

  他知道,如今的红云金顶之上虽然光芒四射,却凶险万分。竹道士与马夜到此是为拦阻索翁达 活 佛 到 凤 凰 城 的 道路,双方随时有动手的可能。

  一品金佛与二品道宗之间固然平时和气,但竹道士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证明道宗很清楚金佛要借四品红火之手对付七品祝门;这是个表态,意思是道宗已经插手到这场纷争之中了。
索翁达活佛放眼云海,赫赫三呼,激得云霞翻滚:"佛门宗信不讲尊卑,索翁达以此祥云礼佛,普天之下,佛光普照。只是竹导师到此确是意外,也是为礼佛?"

  果然,红云金顶周围的云雾聚拢到两殿周围,阳光射进去,端得神圣。

  "江湖一脉刚有些起色,八派理当互相扶持;小道士希望活佛本着宽宏慈悲心肠,不要去■凤凰城那潭浑水。"竹道士面含纯真微笑,温文开声直达要机。

  谁面对竹道士,都会以为他是个黄口小道士,但索翁达活佛从看到竹道士的第一眼,就被他身上的风采吸引;以索翁达活佛的高明眼力,怎会被竹道士的皮相欺骗?他吃惊的是:竹道士的修为已由繁入简,完全不是外界传说的那个风流道士模样。

  但如今情形容不得他多想,竹道士既然出现在红云金顶,就说明他东来的事情已不是秘密。索翁达活佛三个月前到梵净山清修,每天在红云金顶面云海旭日体察天机;索翁达修炼的密印轮法,是挑战身体极限的苦修术,他的幻身印法在面临绝境和高明的对手时,于生死之间才能悟到上进的阶梯。

  十几年来,索翁达活佛为寻找能击败自己的对手走遍藏南藏北,曾远赴雪山以外游学,也在大雪山之巅闭关苦修。

  此次东来,虽然是为履行布天寺与金佛寺的约定,更为寻找高明的对手引证自己的轮法,不管是道宗高人竹道士,或祝门神秘的前辈,索翁达活佛都渴望一会。

  对手在前,索翁达活佛密目念声佛,抛开身前的杂念,面向竹道士道:"有竹道士出面,索翁达凤凰之行就此止步,如何?"

  "活佛真真菩萨心肠,小道士谢过了。"竹道士在天仙桥上恭身礼拜,虔诚至极,起身时却见索翁达活佛也在合手为礼。

  "不敢当竹道士大礼,索翁达虽然答应不去凤凰城,却有不情之请请道兄成全。索翁达自三十年前于鹰云雪山参悟幻身印法后,曾远赴西域、印度、尼金各处,只在寻找可印证的法镜;也许是索翁达修行不够,竟没遇到痛快的对手。此番东来前已久闻竹道士精研太极阵法,今日一会,还请道兄成全小僧一片冰心。"

  索翁达活佛说完,郑重法衣躬身下拜,后满怀期盼地看着竹道士。

  马夜心中叫苦,如果索翁达活佛是个势力之徒,也许会更好;但是现在人家先是痛快地答应不替一品金佛出面,后要求竹道士做他的印证法镜,态度坦诚毫无做作虚伪样子,竹道士如果答应他的要求,只气势上就吃了大亏。

  道宗心法讲究后发制人,其根本还是要在招式中考量对手的心性;对手越邪恶,遇到的反击就越强烈。但遇到索翁达这样以武求道的对手,势必激发不起竹道士的斗志,也发挥不出太极阵法驱邪扶正的真髓。

  竹道士红唇轻展赫然一笑,从腰间抽出尺半竹刀:"既然活佛大方,小道士再推脱就是虚伪了,请赐教。"

  尺半竹刀翠绿晶莹,在红云金顶的朝霞中前后三晃,水样的青辉波纹缓缓由刀锋流淌开去,周围的风景隐约晃动飘摇。

  "小道士是最没出息的了,自小喜欢山水的随意,如今只有八招半山水刀法还能上得席面。这是第一式:水天一色。请活佛指点。"竹道士说完,尺半竹刀正好环转一圈,青辉波纹挥洒至半空,把整个红云金顶拢在水天一色中。

  竹道士一改以往习惯先发制人,索翁达活佛袍袖舒张,左手如轮,右手如鼓,喝出:"我心如金刚,不弃诸欲尘。■、嘛、呢、叭、咪、■!"

  马夜与索翁达活佛的两个弟子在竹道士出刀时,已经抵御不住红云金顶上的青辉波纹,各自退守一旁。

  索翁达活佛六字箴言一出,如巨石天外来,重重砸进青辉波纹之中。

  马夜也被箴言震荡,等心神安稳一些睁眼看时,大惊:红云金顶上已经找不到索翁达活佛的身影。

  "第二式,行云流水。"竹道士挥舞尺半竹刀,斜斜向上劈挂。

  红云金顶上云霞翻滚,青辉波纹聚拢在尺半竹刀顶尖,凝出片清凉光盾。

  马夜这才看到,索翁达活佛的半个身躯被激荡的云霞笼罩,如天神样凌空飞来。

  喝一声"菩提",活佛右手做莲花印,轻灵击出。
第十一章 象无形

  凤凰城的天王庙距离虹桥不远,顺一百零四级石阶登山坡步入庙门,入眼是座稍显失落的院落。

  天王庙依山而建,迎门是正殿,南北各一侧殿,岁月浸染,墙壁门窗都已斑驳失色,但细节处尚能看出它以往的风采。

  大殿内香烟缭绕,诵经声阵阵悠扬,几个收拾得干净利索的假和尚在各处忙活着,扫地弹尘,擦拭精美的窗棂木雕;两个小和尚在院子里互相击打,明显在练习初级的蓬麻功。

  一群早到的香客在大殿里烧过香后,又去偏殿孝敬,衣着朴素背着包裹,看得出是附近的农人。

  祝童登进大殿,迎面是三尊威武神像,一白面文官,左右一红面、一黑面,皆戎装怒视众生,丝毫也看不到任何佛家神■的影子。

  二师兄请来扮假和尚的胖子坐在殿角,身前旧木桌,下有火盆,正翻看一卷经书;殿内的诵经声从他身后穿来,原来是架录音机在念佛。

  "师叔来了。"小和尚成风从外面跑进来,笑嘻嘻地扯着祝童的衣角,"刚听说来条大鱼,谁知道是您,这么早?师父去山上练功还没回来呢。"

  "你个机灵鬼,带我转转你们的道场,叫人去请你师父回来,就说有生意上门了。"祝童拍拍成风的光头,小和尚乖巧地应一声,叫在面前对打的两个去找师父,才回头笑道:"左右不过几间,没什么转的。现在还不是时候,没什么大生意,春节前后要忙一阵,真正做生意要到四月以后。师叔,别看这地方小,去年就赚了几十万呢,实在是风水宝地。哼,以前那帮假和尚太小气,赚钱也不舍得修整一下门面,我们接过来后好生费力呢。师父说,去年赚的钱都投到前后的休整上了,今年做的才是赚钱的生意。"

  在两个师兄的四个弟子中,成风是祝童最喜欢的一个了,人机灵生得也齐整,眼睛里什么时候都是快活的神采,身上流溢蓬勃向上的气息,口角伶俐更是闲不住的,看到个狗打架也有得说。谁能想到,十年前,二师兄刚收留他时,六岁的成风浑身是伤只剩半口气了,躺在广州街头五天都没人过问。

  整个天王庙真的不大,一圈转完,二师兄正好回来,远远地就对成风道:"你师叔要的狗买来没?"

  成风答道:"在后院拴着,现在就开始吗?还没吃早饭呢。"

  祝童笑着拍他一下:"你去吃饭,今天的膏药不用你打下手。一会只管招呼前面的生意,我和你师父亲自来。"

  成风欢呼一声,跑进侧殿去了。祝童理解他的感受,制作狗皮膏药对于每个学艺阶段的祝门弟子都是件痛苦的事情。

  天王庙后院一间密闭的房间里,门窗的缝隙都被棉布和窗帘堵塞,小桌上点着支粗大的蜡烛,烁烁的火苗除了用来照明,还是热源;蜡烛上架一铜盘,里面是暗红的液体轻微滚动着,散出难闻的气息,那是狗血、麝香、朱砂与黄酒的混合物,老骗子说那是符汁。

  两只半大的母狗已经被水闷死,皮刚剥下,祝童与祝云都赤身裸体,每人把一张散发着臭气的狗皮,以细毛笔沾在符汁上面先画个圆,再用心写上三鬼一犬符咒。

  写着完后,才能用小刀划下来,在符咒上涂抹一层薄薄的蛋清后,放到火盆上的架子上翻烤。

  看很简单的工作,却使两兄弟浑身是汗,不是热,他们每写完一个后都要打坐运功休息一会;写符不是简单地写,耗费的心力与精神是巨大的。

  一般来说,每张狗皮能做大小九张狗皮膏药,最灵验的一张,还是狗头那块,要最后才能做。

  时间已是午后,两人都把只剩一块狗头皮铺好,却都迟疑着不能下手写符。

  老骗子说过,狗头与人头一样,都是精华所在;前面八张可以说是练手,到第九次,心法与手法熟练了,体力却最虚弱,要好好休养一下。

  祝童先开始写,到"犬"字符画完,脸色虚白抛下细笔,捏住根银针在指尖刺出点血珠。
 "师兄,我想在这里加一点。"祝童把手指按向犬字头,描绘出点犬牙形状,才满意地拍拍手,把狗皮拿到火盆上慢慢烘烤。

  "我前几天用过这个符咒,是个小姑娘在这里点上几点,才震伏住苏小姐身体里的蛊虫。比起那三个鬼字符,你不觉得这个犬字太虚弱了吗?"

  祝云一直是严格按照师父教的做,从没想过变通;对祝童不以为然地哼一声,凝神把自己的狗头描绘好。

  "师父师叔,前面有事,漏勺子了,你们出来快出来。"成风在敲门,祝童与祝云同时从蓬麻境界醒来。

  做完狗皮膏药后,照例是要练功休整,却不知这外面是什么时间了。

  祝童打开门,成风捏着鼻子走进来,嘟囔着说:"师父,刚才来个有钱的主,胖子和导游见钱眼开,要卖给人家九千九的玉蟾蜍,结果……"

  祝云边听,边利索地套上成风手里的袈裟,以浓重的熏香掩饰一下满身恶臭就向外走。

  祝童走到另一间房,打水仔细洗刷着身上每一处肌肤;一瓶高级浴液用完,才感觉稍好些,穿上衣服到前面看热闹。

  前面的争吵声更大了。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师兄的生意分两部分,在旅游区的几个庙都是与导游联手,名义上是为人解忧,实际是危言耸听以神佛的名义敲诈游客。那些小金佛、玉蟾蜍、铜牌什么的辟邪之物,其实不值几个钱。

  天王庙大堂上,一个年轻人指着胖和尚的鼻子痛骂;殿门处,另一个年轻人陪着位气度沉静的中年人注视着里面,他身边还有个年轻的女子,简单一袭米色风衣且毫无铅华修饰,偏偏又显得极富雅致韵味。

  相比之下,与祝云一起劝架的导游就成粗脂野粉了。

  祝童不用问就知道事情的经过,胖和尚到底江湖经验少,还不会察言观色看人下菜,一定说到对方的忌讳之事,却不知道回转之术。祝童看冲突有升级的可能,走到中年人身边。

  "进庙烧香图的是心安,拜神为的是前程;不信神总要信人吧?这位先生,可否让您的朋友别那么大火气,咱们借一步说话?"

  "你是?"中年人制止住身边青年人的阻拦,与祝童对视片刻。

  "过路人,对卦数略有研究,想为先生起一卦。先送上一句:以您的身份,这个时候不该出现在这里。"

  "有点意思,请。"中年人举步与祝童走向偏殿,大殿里的争吵还没停止。

  中年人非富则贵,这从他身上的裁剪合适的衣着,一般人都能看出来;但以祝童混迹江湖名利场的经验,看出的更多:中年人身上有儒雅的书卷气,两眼精气完足,站立的姿态表明,他至少有过一段军旅生涯。

  他身边的女子应该不是旁人想象中的情妇之类,明显的,她是个受过良好训练的秘书。而两个年轻人,争吵的那个应该是中年人的亲属或晚辈,身边这个,一定是负责他安全的。

  祝童判断出,这是位级别不低的官员。现在年底将近,官员们是最忙的时候,要面临各种会议检查评比考察,确实不适宜出现在凤凰城天王庙这样的地方。

  "先生说个字。"祝童在偏殿前停步。

  中年人沉吟一下,说道:"象。"

  "先生在取巧,看来在考校我,你太小心了。"祝童笑了,他顺着中年人的眼光,正看到一副牛象对饮的木雕。

  "卦数虽小道,只讲缘法,却不看您本心,说出来就算数的。就如您,很多时候说的话都非本心所想,有时候一句话说不对,也许就惹人口角,或者祸事。大象无形,先生不是常人。"

  祝童说完这段开场白,中年人才松弛下一些,笑问:"对不起,原来遇到高人了,我换个字。"

  "不用。"祝童摇头,指一下牛象对饮图,"象牛两兽相遇的机会不多,对饮的场景只在南方才有。水可载舟,此刻的水可当为民讲,也可为财讲;而象牛饮水落到您这里,就是两强相争之兆。容我放肆,刀俎之间是没有仁义可讲的,先生在此时此刻说出'象'字,就能看出两点:一,有人在与先生为敌,且那人来自北方。二,先生要南下了。"
 "你有什么建议吗?"中年人安静一会,又问,似乎在消化祝童的话。

  "算卦人不提建议的。"祝童又笑,"先生想过没有,人生不只一条路。您的性情当是绵里针,如象类,而牛这东西,发起野来不顾一切,是要命的粗鲁;在积蓄起足够的力量前,您最好的做法是躲避。"

  "你到底是什么人?"中年人眯起眼睛,闪出丝凌厉的光芒。

  "我是个中医师。您应该知道,学中医的都要学点易数命理。"祝童面对这样的眼光,心里竟有些慌乱,却更确定自己对中年人身份的判断。

  "贵姓。"中年人伸出手。

  祝童只有与他握在一起:"免贵姓李。"

  "我姓王,李医生,对我这个姓有什么批讲?"

  "出头即为主,藏拙当成玉。这是个很俗套的解字法,却很适合先生如今的状况。现在已经没有王了,法律是王。您不想藏拙,渴望挣脱束缚,但是不出头怎能做自己的主?"祝童随师父行走江湖多年,算卦这样的本事是童子功,自小学来的。

  "新鲜!"中年人迈两步,仔细看着牛象对饮图,转身又问,"南下与出头也要有个方向吧?李医生再费心指点一下。"

  祝童轻松下来:"凤凰城属西南,先生来到这里是散心,但在这小庙里还惹出口角,此为犯冲之兆,西南方向是不适合您的。如果要找个多水的地方,南方到处都是水,如果以水脉来解您的行止,民多财富的还是东南方向;凤凰城山清水秀,养人却不留人,先生要孔雀东南飞了。"

  中年人展颜一笑,又对祝童的医生身份感兴趣了,伸出手:"请李医生把脉,我最近睡眠不好。"

  祝童摇头道:"先生没病,也没失眠,只是左腿有些软了,那是年轻时扭伤筋骨落下的,没药可治的。不过我有贴狗皮膏药,如果疼得厉害,可以试一下。"他的步伐间早显示出症状,祝童知道,中年人身边的医生治不好的病,一定是顽疾,自己肯定也治不了。

  "我该付你多少钱?"中年人接过祝童递过去的尚发软的狗皮膏药,神情轻松不少,忽然问起价钱。

  这样的小钱,祝童是不稀罕的,伸出一根手指:"一分,如果有的话。"

  "一分钱,真是不好找,算我欠你了。李医生如此年轻就有这般见识,早晚要一飞冲天,我们还会见面的,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中年人回身对年轻女子看一眼。

  争执结束了,一行四个豪客当真卖下那个九千九百九十九元的玉蟾蜍,临离开天王庙时,中年人似乎想对祝童说什么,却终究只点点头。

  祝云边数钱边问祝童:"你来钱到快,这样的买卖我一年也做不了几宗。干脆你来帮我吧?"

  "亲兄弟明算账,你雇得起我吗?"

  "我是雇不起你这个花花公子。"逍云庄主一会儿还要分给导游不少,想想祝童平时过的生活、作派,马上打消这个念头;自言自语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师兄,你做的不是过路生意,今后不能太贪心,还要定个合适的价钱,出门人会迷惑一时,但是总有明白过来的时候。辟邪的东西超过一千元就要小心看主顾,过分很容易惹来灾祸的。"

  师兄弟两个说着话,天快黑了,梅兰亭打电话问他们一天跑哪里去了,还问叶儿怎么办。

  黄海不回来祝童是不能回去的,他正有些不耐烦,黄海终于回来了。

  虹桥上,满腿泥浆的黄海一脸苦恼的兴奋,看到祝童过来拉起他就跑。

  "掉河里了?别着急,还有时间。"

  "你太干净了。"黄海看看天色才稳下心,马上就发现了祝童的破绽。

  "你掉河里,我可没有。"祝童躲过黄海,他企图把身上的泥浆擦在祝童干净的裤子上。

  凤凰虽繁华,买衣物的商店却没几家像样的,祝童带的备用衣服只两套,这条不起眼的裤子就要一千多,苦孩子出身的小骗子,最讨厌糟蹋东西了。

  "朵花明天带我们去找她妈妈,不过……"

  "不过什么?她跟你来凤凰了?"

  黄海点点头,祝童想到小导游晚上八成要去找黄海,苦笑着:"还是我当坏人好了,一会儿再开个房间。晚上记得锁好门,动静小点。"
"谢谢了,李医生真是个好人。"黄海感激地拉着祝童的手,"你这样的朋友不多。"

  "是不多,过两天你就知道我多够朋友了。"小骗子心里想。

  一进客栈,陈老伯养的黄狗最先跳起来,绕过祝童夺路而逃,让小骗子好不尴尬。

  叶儿在写"灵"字,房间里到处都是被写废的报纸,她已经累得脸色发白,看到两个人进来,做出副生气的样子。

  祝童连忙制止道:"苏小姐,这个字可不能多写,会要命的。"

  梅兰亭捂着鼻子,皱起眉头:"你们俩跑哪里去了?呸!呸!都不能要了;一个掉河里了,脏兮兮的;那个更过分,浑身臭气,李医生,你去苗家厕所旅游了?"

  在外面还没什么,一到密闭的房间里,还开着暖暖的空调;祝童身上的味道虽然洗了又洗,一两天内还是掉不了的,此时蒸发出来又无处消散,房间里渐渐浑浊起恶臭,连叶儿也皱着眉头,露出厌恶的神色。

  "山里草药多,我抽空制了贴膏药,一会儿给你贴上。"

  叶儿大叫一声:"不要。"避开祝童拿出的狗皮膏药。那味道太难闻了。

  "贴上这膏药就能好吗?"梅兰亭忍着臭气,接过膏药闻闻,"我宁愿去死。"

  "梅小姐替苏小姐治吧;我走好了,今天自己住一间房。"祝童也有些生气,拿出银针放在桌上;临出门时看三个人都没叫住他的意思,摇摇头,看来自己身上的味道实在有巨大的杀伤力。

  有这个借口,祝童在三楼又开间房,就在黄海那间房的上面。

  半夜,堂屋的牌局结束了,梅兰亭在外面叫门:"李医生,能说几句话吗?"

  祝童披上外衣打开门,笑着问:"梅小姐半夜来访,不怕人说闲话?不怕我身上的味道?"

  房间的窗户大开,祝童半个晚上又洗了多次,在高级香波的作用下,身上好一些,屋子的味道勉强在能忍受的范围内。

  "江湖儿女,最不怕的就是闲话;叶儿去黄海房间了,我想请教祝师兄:事情有眉目了吗?"梅兰亭披件冲锋衣,坐在床上后就露出里面的紧身内衣,胸前双峰高耸。

  祝童移开视线:"没什么,只能说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事情是因黄海而起,他在这里招惹到麻烦了,苏小姐是受害者。"

  梅兰亭听祝童把事情的经过说完,悠悠一叹:"没想到是这样,哎!祝师兄,你有机会了,叶儿其实对黄海的感觉也很矛盾,她很多时候都把他当成哥哥。我能看出来,她对你的感觉很微妙。"

  "所以你昨天在桌子下面捣乱。"祝童弹一下自己的额头,"我是什么人你知道,与苏小姐之间没可能的。"

  "我是帮你呢。"梅兰亭脸色微微发红,"你也喜欢叶儿,反正你要回上海,考虑一下,其实很多事都是有可能的。"

  "梅小姐,你怎么知道我要回上海?"祝童敏感的意识到,面前这个少女不那么简单,她似乎知道很多。

  "祝师兄,恕我多嘴,马夜是我的爷爷,也是我师父。"梅兰亭直视着祝童,神色郑重,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六品梅苑关我什么事?"祝童奇怪地问,他自以为是个江湖小角色,除了骗术,基本上没什么本事。

  "竹道士就是爸爸请来帮助你们祝门的,明天或者后天,金佛的人就会找上你们。竹道士会站在你们这边,六品梅苑也会站在你们这边。"梅兰亭说完,才伸出手指点点祝童,"竹道士帮你的目的只有一个,保持江湖八派的道统。我们帮你是因为,我父亲需要你的帮助。"

  祝童沉吟着没说话,他对于竹道士的感觉不错,却不想牵扯进江湖纷争之中。

  "无虚和尚加上雪狂僧,还有十八罗汉僧,你们师兄弟也许能应付过去;但是还有更厉害的,来自卫藏布天寺的索翁达活佛,他得自宁巴固宗师冥传的幻身七印,连竹道士都没把握接下来。爷爷与竹道士没去看雪景,他们是去阻拦索翁达来凤凰城。"

  梅兰亭神情有些消沉,停一停才说:"我接到爷爷的消息,竹道士受伤了,他与索翁达活佛在红云金顶较量,没分出胜负。爷爷要送竹道士回江南,索翁达活佛也回藏区了。祝师兄,爷爷的脾气我知道,竹道士一定吃亏了,不然也不会要爷爷送回去。"

  梅兰亭说完,祝童的头马上大一号;索翁达活佛与竹道士,两个都是不常出手的高人,竟是胜负不分之势。

  竹道士的受伤,使事情复杂化了;不管祝童与七品祝门愿不愿意,他们已经欠竹道士乃至二品道宗与六品梅苑一个大大的人情,与金佛的关系也变得微妙了。

  无虚和尚也大大的有名,是一品金佛最高道场金佛寺的罗汉院主持;雪狂僧祝童没听说过,不过应该是个厉害家伙。

  江湖上的大多数人还摸不清楚祝童师兄弟真正的本事,但祝童自己明白,别说十八罗汉僧,只一个无虚和尚与大火轮联手找来,不用问,胜负已经确定了。

  况且,和尚们有充足的理由,逍云庄主的很多作为,都可以说是对一品金佛的挑衅。

  由梅兰亭出面与祝童挑明这一切,无论是竹道士或马夜,都已经是考虑得很周到了;这点祝童明白,他不明白的是,马夜要自己做什么?梅兰亭的父亲应该就是马夜的儿子,他会需要自己帮什么忙?

  叶儿在叫梅兰亭,对于祝童的追问,梅兰亭却推说过后再说,她站起来轻声道:"我今天对你说这些话,是要提醒你,明天你跟黄海去山里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苏小姐的病能治好是最好的,如果有困难也别勉强。"

  梅兰亭走了,祝童想着她最后的话,竟有让自己不管叶儿死活的意思。

  谋定而动,这是老骗子一直强调的;祝童如今还看不明白隐藏在云雾里的东西,他在想另一个念头:走着看,江湖道行不通,还有警察呢;大不了与他们扯破脸,七品祝门退出江湖八派。

  很简单,只要拨一个电话报警,一切都变了。

  老骗子从来就没教导弟子们遵守江湖道,他只要求弟子们尽量遵守本门的规矩,是尽量而不是必须。老骗子说:骗子没有必须遵守的规矩。
第二卷、雪蝶 十二、蝶舞

隔江传来的酒吧音乐停止了,凤凰城浸入深沉的梦境。

江风顺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头脑最清醒。

祝童以前对江湖八派之间的关系没有关心过,现在静下来想一想,就发现个奇怪的现象。

江湖八派似乎在分裂之中,道宗与梅苑不用问已经是站在一起了,也许还有八品兰花,如今祝门也被拉进其中。

一品金佛在背后支持着四品红火,想来五品清洋也在他们那边;究竟是为什么呢?祝童可想不明白,似乎唯一置身事外的只有神秘的三品蓝石。

外面有动静,祝童探头看下去,正看到黄海房间窗户被轻轻关上,一艘小船正在离去。

不知从何时起,沱江上飞舞着白色精灵,雪花在午夜悄然降临凤凰城。

祝童有些后悔,没提前在黄海房间里按装窃听器,如今只能意想下面的香艳场景。

在下面另一间客房里,两个女孩子也没睡觉,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梅兰亭似乎觉察到隔壁的动静,拥被坐起来又躺下。

“干吗呢?”叶儿在另一张床上看书,是从祝童那里借来的医术。

“没什么?叶儿,你知道李医生喜欢你吗?”

“为什么问这个?我知道了,你喜欢他。”

“别闹,你想啊,一个男人放弃休假来陪你看病,很能说明问题。”

“梅姐,别乱猜呀,李医生是个好人,他是对我的病好奇呢。”

“好人?别以为你们桌子下的动作我不知道。”梅兰亭刺激着她,对这个女孩的天真感觉好笑,叶儿如果知道祝童的真正身份是如今最有名的江湖骗子,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听到梅兰亭这么说,叶儿叫一声,把书扣在脸上;半晌才轻声哼唧着:“人家只和黄海谈过朋友,都准备结婚了。梅姐,你别笑我啊,我很困惑,黄海——似乎有问题?”

难道她也觉察到了?梅兰亭好奇的问:“什么问题?”

“他——黄海他好象那方面不成呢,我也不敢问,是萧萧说,我们谈这么多年还没——那个,是不正常的。”

叶儿说着自己先不好意思,躲进被窝里;梅兰亭按灭灯,蒙着被子笑的花枝乱颤。

这家民居的隔音并不好,隔壁隐约传来的声响,叶儿觉察不到,她可能听明白个大概。

一夜间,凤凰变了颜色,纷扬的雪花在占领了屋顶、树梢,石板街上湿漉漉的。

祝童一早就被黄海叫醒,没见两位小姐的面赶到虹桥。

一个苗家装扮的少女站在辆的士前,水般荡漾的眼波,乌黑的头发,白嫩的脖颈,轻盈的身材,艳丽与清纯和谐的装饰着她,真是乡村小美人。

祝童感叹:面对这样的山花,就是自己也一样要把持不住。

今天,轮到黄海被丢到凤凰城闲逛了,朵花的妈妈只见祝童一个人。

雪还在下,远处的山只能看到白色的影子,好在路上没结冰,汽车开出凤凰城,顺山间公路盘旋着。

朵花还是有些拘谨,她坐在前排,间或回头说一两句,是为做给司机看。

两个小时后,苗寨到了;朵花让司机进寨子等,带着祝童走向后山。

山下小河边,朵花解开一条小船,掂起竹篙细声细气道:“大哥请上船。”

雪里青山,苍峦被霜,间或有鸟儿清脆的叫声,在这宁静的山水间空灵的流动。

湘西的水是不结冰的,雪花落在河中,轻巧的融进去。

朵花在船头撑着竹篙,小船滑翔在小河上驶向更深的山里。

这里没有污染,浅处的河水清澈见底,水深处则通碧如玉。两岸多是缓坡,时而会经过一片峡谷。

在祝童的引导下,朵花渐渐与他熟悉起来,边撑着船边说着自己与黄海的事情,有时高兴有时担心,却没多少烦恼。

“你真的喜欢黄海吗?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爱我更多。”朵花轻快的哼起山歌。

“只要他能经常来看我就好了,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啊。妈妈说明年我才能去上海和海哥在一起,他如果忘了我怎么办?”

“黄海不会忘了你的,他也说喜欢你多一些。”

“你真好,海哥说的没错;李——大哥,我能叫你大哥吗?”

“好啊,我正好没妹妹,你就做我的妹妹好了。”祝童也喜欢上这个小女孩了,她就象周围的风景一样单纯而美好,不由得人不心醉。

“真得吗?我从小就想有个哥哥,妈妈说,就是有也是弟弟呢。”朵花歪着脑袋忧伤的说。

祝童“噗嗤”一声笑了,朵花奇怪的看着他,一会儿就开始唱起快乐的山歌;渐渐就双颊绯红,眼里似乎也能滴出水来。

雪时大时下,祝童却越来越高兴不起来,他的心思没全在小船上,一路上总有心神不定的感觉,似乎有人在窥视自己,这个感觉越来越强烈。

中午,小船进入一道支流,慢下来,终于停在一块巨石旁;祝童跳下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寒风被阻挡在峡谷外,两边山峰高耸,只留一小片天空,夹峙两旁的是浓密的古树和藤蔓,不时会从头顶滴下淅沥的泉水,雪花落到半空就变成蒙蒙细雨,确是片世外桃园。

“大哥,你能答应朵花个要求吗?”朵花栓好船,迟疑着不肯带路了。

“你都叫大哥了,我也不是坏人,有什么话说吗。”

“妈妈脾气不好,她年轻时被人骗了,因为有了我就一直住在这里,你别和她一样,别伤害她。”

“朵花,我没有恶意,只想治好苏小姐的病。你妈妈真爱你的话,应该明白的一个道理,谁都有父母。”祝童转过巨石,迎面一个山洞。

“谢谢大哥,妈妈其实很好的。你可以叫她蝶姨。”朵花露出纯真的微笑,带头走进山洞。

几条藤蔓悬垂,就是天然的门帘,山洞一人来高,里面黑黝黝的。

祝童跟随朵花走进去十多步后转过两道弯,眼前豁然明亮;祝童惊异的停下脚步,怀疑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梦境了。

山洞内是所百十平方的大厅,半是石地,后面的一半是面深潭,一缕光拄从上面照下来;洞壁上射出的一线泉水落进潭中,激出的水花在光影间漾成彩虹。

使祝童吃惊的是飞舞在水潭上的蝴蝶,大大小小的蝴蝶一团团数不清有几千只,却都是鲜活而真实的;蝴蝶或大如巴掌,或小如棋子,有些蝴蝶附着在洞壁上,钩足连须,首尾相衔,一串串垂挂至水面。

缤纷的蝶影融化进彩虹,光之中,五彩焕然,绚丽粲然。

山洞中漂浮着甜蜜的花香,朵花跑到水潭边;祝童这才注意到那里坐着个妇人。

峡谷外已经是冬季,山洞里却温暖如春,妇人只穿单衣,正举支彩色羽毛,沾着木碗里的蜂蜜喂蝶儿。

朵花与妇人交谈几句,用的语言祝童是听不懂的,终于妇人转过头。

祝童从背影上认出她就是那夜袭击自己的黑衣妇人,看到这张面孔,却不能把两中印象联系起来。

那是张美丽的面孔,看起来与朵花有七分相似,不是知道她的身份,祝童完全可以认为她是朵花的姐姐,只是,妇人身上笼罩着阴冷的晦暗。

“祝由士们都是些胆小鬼,上次有个打黑枪的,这次带来个大和尚。”

妇人把木碗交给朵花,走到祝童身边轻蔑的说:“你们汉人都是虚伪的。”

“蝶姨。”祝童勉强叫出这个称呼,回头看一眼,没看到什么大和尚,奇怪的问:“我不是什么祝由士,从来都是一个人,什么大和尚小和尚,我真不知道。”

打黑枪的事是要故做神秘一下的,和尚们的事就没必要了;祝童一直感觉有人跟着自己,想来就是蝶姨说的和尚了,只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跟着自己的是和尚。

“朵花叫你大哥,阿海说你是好人,我相信你一次。要救那姑娘的命,一会儿就不要动手,替我照顾好朵花。”

蝶姨饶过祝童走到山洞一角,打开只木箱,取出件宽大的黑衣,又拿出具面具带上。

祝童看明白了,蝶姨带的根本就是只巨大的蝴蝶,两枚蝶翅上的金色斑纹是极美的,也是极震慑人心的。

“出来吧,穿白衣的和尚,蝴蝶洞神早看透你的伪装。”

蝶姨招手让朵花过来,她好象真的很相信祝童,披好黑衣带上双黑色手套,在身边一个黑陶坛子里沾几下,黑手套上就染上层黄的蜂蜡。祝童嗅到辛辣的味道,判断出蜂蜡里配有草药。

山洞顶的光影被遮住大半,蝴蝶乱舞,凌空降下个白衣翩翩的光头僧人。
蝶姨也跳起来,脚步在洞壁点几下,黑色衣袖飘飘,如翅膀样带着她轻盈的身体迎向白衣僧人。

“嘭!”一声闷响,黑白两个身影一合即分,蝶姨飘回来,朵花惊叫一声忙上去扶住她。

蝶姨细弱的说:“拖过半刻钟,报应自到。”

白衣和尚掉进水潭,祝童看一眼蝶姨,蝴蝶面具掩盖着她的面容,但她已经没力量再次出手了。

“ 邪 魔 外 道 , 在 此 处 装 神 弄 鬼 , 糟 蹋 了 大 好洞 府 。”白衣和尚站起来,祝童这才看清,原来是个壮年和尚,却是白胡须白眉毛。

“ 无 耻 。”蝶姨骂一句,伸手抚在胸前。

“和尚眼里没有性别,施主出手在前,怨不得别人狠毒。”白衣和尚肩膀上有个黄色印记,应该是被蝶姨击中了;和尚没在意,眼光注视到祝童脸上。

“千面独狼,追了你两天,总算露出马脚了。祝门弟子勾结苗疆邪派,你还有什么说的?”

“祝门从来就不以正派自居,也不认为苗疆有什么邪派。这顶的帽子扣偏了。”祝童迎上去:“这个和尚,你就是雪狂僧?”

“就是贫僧。”白衣和尚点头承认;“当初让祝门进入江湖道就是错误,道宗怕了你们,我金佛可不怕。”

“别讲历史,我不懂,也没兴趣懂。”祝童手扣银针侃侃而谈,耽搁时间他最在行:

“你只说跟着我有什么事?是否大火轮吃亏了,躲在背后的金佛不得不出面?和尚啊,要动手就不要找什么借口,祝门不管别人怕不怕,也不怕任何 牛 鬼 蛇 神。你们装你们的 圣 人,我们做我们的生意,大家都为钱为利,谁比谁好多少?只披的衣服不同而已。和尚,就是我做错了,近有师门规矩,远有江湖道,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你金佛来教训我。外面下大雪啊,还鬼鬼祟祟跟着我跑这么远,难道你们金佛都是这般行经?”

“小人才躲躲藏藏见不得天日,一品金佛光明磊落、不抢不骗,没什么不可见人之事。”雪狂僧已经跳出水潭,合什双手走过来。

祝童迎上去,却听身后朵花轻声叫他:“大哥回来。”

“ 阿 弥 陀 佛 ,啊 ——”雪狂僧刚念声佛,惨叫声就响彻山洞。

雪狂僧闯进来时,飞舞的蝴蝶都被惊散,也不知蝶姨有什么动作,忽然又聚拢起来,千百只或更多,围绕着雪狂僧翩翩起舞,弥散的蝶粉飘荡在他周围。

朵花拉住祝童的手,塞给他一个圆丸:“大哥,看不得的,眼睛要瞎掉的,快吃下去这个。”

祝童已经感觉到双眼发涩视线模糊,顾不上多想就把药丸丢进口中。

药丸的味道是甜蜜的,入腹转为清凉,迅速走部全身,眼睛的不适缓解了。

刚才还威风八面的和尚没头苍蝇样转着,雪狂僧双掌在空中乱劈,蝴蝶被击落一些,却扑上来更多。

高手到底见识多,雪狂僧知跃起扑几年水潭,把身体沉浸进水中清洗眼睛;不过看来效果有限,马上又跳出来,扬口怒喝一声。

整个山洞震荡着,飞舞的蝴蝶被这声吼震落多半到地上。

“你们暗算。”雪狂僧摸到洞壁,找到借力处,双脚点几下,场面话也不说一句,从来处走了。

蝶姨看来很开心,咯咯笑着:“回来咯,给你吃药,当心眼睛瞎掉。”

小骗子心里后怕,原来蝶姨早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如果不是朵花好心,八成就与雪狂僧一样,变成瞎子了。小骗子还担心,刚才吃下的药丸会不会有副作用?他对这套把戏玩得最拿手了,现在轮到自己身上,滋味当真不好受。

“朵花,你先出去,我有话对你的‘大哥’说。”蝶姨摘下蝴蝶面具,取下黑手套。

朵花听话的应一声,乞求的眼神看祝童一眼,才倒退着出去了;她真的很单纯,根本就不明白刚才的情况代表着什么。

“你真要救她。”蝶姨软弱的坐在地上,脸色苍白,雪狂僧那一掌对她的伤害不轻。

“我就一个女儿,海儿既然与她有了那种事,就不能再碰别的女人。你能保证我治好她后,海儿还会对朵花好?”

“我,这个你不用担心,黄海对朵花是真心的。”祝童玩起文字游戏,蝶姨似乎未觉察到他的小手段。

“男人的真心能维持多久?她太漂亮了,又比朵花有教养,我不放心。除非,你能保证海儿娶朵花。”

“我只是个外人,怎么能干涉别人的婚姻?”祝童有些恼,说话不客气了。

山洞里的蝴蝶已经死了大半,蝶姨又受了伤,在这个距离内,祝童有把握制住她。

“去把我的砍刀找来。”蝶姨忽然要求道;“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你能杀了她吗?先过了我这关。”祝童上起一步,手中银针旋转,冷冷的眼神中透出杀意。

蝶姨却笑了:“傻小子,你跑这么远讨解药原来是为了这,你爱上她了,是不是?”

“现在我放心了,只为你自己,也会帮助我家朵花的,是不是?”

祝童想想,点点头:“我是喜欢她;也会帮你女儿,朵花其实很可爱的,你完全不用如此。”

才怪,小骗子这样说完全是为宽她的心,外面的世界远比她理解的复杂。

“我也可爱过,最后还不是一个人养女儿?朵花不能走我的路,我发过誓的;朵花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她丈夫,她不要品尝伤心的滋味。”

蝶姨支撑着想站起来,雪狂僧那一掌伤得她不轻,胳膊上的枪伤处渗出血迹;蝶姨晃一下又坐下,祝童上前把她搀起来。

“你真的不是祝由士?扶我到那边。”

祝童把她搀扶到山洞一角,那里有个简单的床铺,有石灶,还有不少玉米棒。

“不是,我是祝门弟子,混江湖的。贴上这个,对你的伤有好处。”

蝶姨接过祝童递过去的狗皮膏药,嗅一下,解开上衣,里面只有个肚兜。

祝童转过头去,虽然只扫了一眼,那白嫩的肌肤和丰腴的曲线还如蜜糖般诱惑,她根本就不象有朵花那样大女儿的女人。

“药早就有了,就在那上面挂着呢。”蝶姨来到水潭边,伸手指着山洞上的一方天,十多米高处的洞壁下隐约有个黑影;“我没让朵花学本事,让她上学,怕的就是也走我这条路。”

“我去取。”祝童让蝶姨坐好,顺石壁上的缝隙爬上去。

“朵花就是心软,上次海儿来,她就一直缠着我要解药;没办法啊,女儿有了爱人,心早不在妈妈这儿了,我要不把药藏在那里,早被她模去了。”

蝶姨絮絮叨叨的说着做母亲的辛酸,祝童已经爬到黑影处,那里只有个小石洞;他有些迟疑,其实对蝶姨不放心,怕里面再埋伏什么奇怪的东西。

“找着了吗?我用砍刀压着呢,你拉出砍刀就找到了。唉,其实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好,谁没有父母呢?但是谁又知道父母心呢?”

祝童心里狠,摇手射进去三枚银针,什么动静也没有,确定里面没有活的东西,才伸出手探进去,果然,摸到只冰冷的刀柄。

“找到了吗?”

“摸到砍刀了。”

“拉出来,小心些。”蝶姨的声音有些颤抖,祝童又起了疑心,回头看一眼。

蝶姨身边再次围绕起翩翩蝴蝶,光柱射在她脸上,那里有担忧,还有一丝解脱的宽慰。

祝童一点点拉出砍刀,先出来的是刀柄,头部镶着块指肚大琥珀;在洞顶的光线照射下,琥珀内的两只蝴蝶如活着般,连翅膀上的锯齿纹也完美整齐。

刀身出来了,刀头出来了,没什么异样。

祝童心情刚一放松,刀柄的琥珀接触到手心,手掌一麻,强烈的冷流,风一般吹进他手臂、肩膀、胸口。

原本围绕在蝶姨身边的蝴蝶飞过来,世界在分裂,祝童周围无数的蝴蝶翩翩舞动;每一只蝴蝶,都是一片时间的碎片。

“蝶神蝶神,远离我身;蝶神蝶神,保佑苗人;蝶神蝶神。”

蝶姨跪在水潭边,凄厉的歌唱着。

祝童神志昏沉,四肢无力,手指松离石缝,飘忽如雪中蝶。

坠落?堕落?
第三卷、意乱情迷 一、神传



百花园里,到处是飞舞的蝴蝶,祝童也在飞翔,他品尝过一朵又一朵的花蜜,花粉沾染到全身。

咦?怎么有双黑色的翅膀,手也变成细长的钩子。

祝童迷乱的挣扎着,大地就在不远处,但是轻盈的身体似乎毫无重量,轻盈的漂浮在花香世界里,无论怎么努力,也接触不到土地。

风吹来,花枝摇动,祝童向更高处飘舞飞翔。

“这是不真实的,醒来,醒来。”祝童提醒自己,他要争夺对自己精神的控制权,尽快脱离眼前这个虚幻的世界。

“汪汪!”花丛中闯入一只狂吠的黑犬,扑打着漫天的蝴蝶。

祝童勉强自己靠近黑犬,黑犬有他熟悉的气息,他希望自己被黑犬吞噬。

一朵硕大的合欢花从虚无显出,鲜丽的花瓣罩向黑犬。

祝童在微笑,合欢花瓣上也有一只犬,红色的细腰犬受到黑犬的感应,一口咬在花心处。

合欢花合拢起花瓣,黑犬高高跃起,把祝童拖向地面。

浑身清凉,睁开眼,祝童爬出水潭,蝴蝶依旧在身边飞舞,他终于回到现实世界,

蝶姨站在水潭边,捂着受伤的胳膊,茫然的看着祝童:“为什么?”

“该问为什么的该是我,你为什么要暗算我?”祝童浑身湿漉漉的,掏出手机取下电池,找块干燥的地方摊开。好在腕上的雷达表三防性能卓越,还在滴答走动。

钞票也湿了,祝童小心的摊开;他身上带的几千多块钱粘在一处,一会儿就被摊了好的一片。

“为什么?神犬显灵啊,蝶神啊,十七年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为什么?”蝶姨呢喃着,这次她清醒了许多,狠狠的撕下手臂上的狗皮膏药;“你用这块破膏药害我。”

“我真是为你好,想害人的是你。”祝童脱下上身的衣服,又取出块狗皮膏药揉搓着,等膏药发热柔软后,揭开肩膀上那块狗皮膏药;刚才就是因为右手发软才掉进水里,他需要尽快恢复。

“哈哈哈哈哈;”蝶姨指着祝童的肩膀狂笑着,声音凄厉高亢:“你终于还是得着了,得着了,神犬也救不下你。”

祝童看向肩膀上的伤口,那里赫然印着只黑色蝴蝶。

“为什么?”

“你真不是祝由士,你不是。愚蠢的男人,你连神传也不知道,你连神犬都不知道。”蝶姨松开捂着自己胳膊的手,那里是被黑枪击中的伤口,如今也印着只蝴蝶,艳红的蝴蝶。

“神传是什么?神犬是什么?”祝童真的不知道这两词是什么意思,不过看蝶姨的表情,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已经这样的了,再说什么都晚了。”蝶姨终于安静下来,走到石洞的一角拿过张床单递过来;“脱下衣服,别冻病了;会连累我的。”转身出去了。

祝童老实的脱下全身的衣服,抓起床单披在身上,只留一条内裤;他不好意思再脱了。

朵花随着蝶姨走进洞府,对祝童伸舌头笑一笑,从角落里取过木炭,在火盆里点然,拿过祝童的衣服烘拷着。

蝶姨带着祝童走到水潭边,拣起砍刀递给祝童:“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蝴蝶没了。”祝童看着刀柄上的琥珀,里面空无一物。

“不是没了,是飞走了,飞到你身体里一只,我身体里一只。”蝶姨拉开床单一角,抚摩着他祝童肩膀上的黑蝴蝶;“多漂亮的蝶神啊,你会照顾好它的;不要试图杀死它,蝶神是永生的,你死了它也不会死。你很傻啊,本来两只蝶神都是你的,被你生生分离开,后悔也晚了。”

祝童闭目运转蓬麻功,内视体内各处,双眼之间的印堂处,有个模糊的蝶影在飞舞;黑色的翅膀魅影般扇动,送出阵阵清凉。

别处好象没什么异样,各项功能还正常,引导内息运转三周天,气息经过印堂穴时毫无阻塞之感,祝童收功后还疑惑着。

“它是怎么进去的?难道这就是神传?”

“蝴蝶蛊是最厉害的蛊,却还是蛊虫,传乘当然也要依靠神传,那是修炼不来的。你应该是姓祝的,名字呢?”

“祝童。”祝童说出自己的真名,却还是不明白神传是什么意思。

“养蛊的人依靠的就是身体内蛊神,这不象你们汉人的玩意儿,不需要修炼也不需要天赋,历来就是靠神传一代代流传下去。祝童啊,祝由士都懂得这个,他们才不会随便动养蛊人的东西呢。我本来想借你的手杀死蝶神,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蝶神有灵,它不想死,也不该死啊。”

蝶姨边说边伸出暖暖的手臂,把两只蝴蝶印记靠在一起:“你身体里的是黑蝶神,瞧,它多美丽啊。我讨厌蝶神,红的黑的都讨厌,啊!还要再熬两年才有力气摆脱它,不死的蝶神。”

黑色的蝶印替代了被剃刀划破的伤痕,祝童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异样,与没受伤以前一样。蝶姨的伤是枪伤,伤口很深,如今也痊愈了。

红色蝶印与黑色蝶印都美丽的令人心悸,触须不规则的颤抖,任何高明的纹身师也不可能有如此高超的手艺。

肩膀上靠着只柔软白皙的手臂,祝童的呼吸渐渐急促,他有把这只手臂的主人拥进怀里蹂躏的冲动。

蝶姨脸也红了,眼波在他脸上转两转,收回手臂;祝童能感觉到,这个苗族美妇人也有同样的冲动。

漫漫蝴蝶飞舞,两人之间出现片刻的安静,角落里木炭燃烧的声音传来,蝶姨撩把潭水在脸上搓几下,扬手甩祝童一脸水花:“小伙子,我都能做你姆妈呢。”

祝童清醒过来,忽忽笑两声,两人之间的敌意在这一刻消失了,竟有几点默契在蔓延,莫非是两只蝶神的缘故?祝童又看一眼蝶姨,她的腰肢依旧柔软,肌肤与朵花一般细腻。

“你比我大不了几岁。”祝童也蹲下身子,撩水洗脸,想借清凉的泉水浇灭身体内的燥热。

清澈的潭水里,显出两个身影,周围是翩翩飞舞的群蝶。

“你是第一个被神传蛊神的男儿身,莫非你没听说过,养蛊的都是女人?”蝶姨脱掉绣花鞋,把双腿探进水里。

“听说过,不明白为什么?蝶姨,我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你会怎么样,我们女人养蛊是受罪的事。蛊神附身后,再不能有男人,也不能接近正常人,搞不好就会害人的。养蛊人是传女不传男,男人都是没良心的,蛊神不喜欢。只有受到男人伤害的女人才会甘心养蛊神,才能得到神传;想要摆脱蛊神不容易,如果找不到接受蛊神的女人,就会传给自己的女儿。除非遇到危险才会找个男人神传;你是男人,本来是应该大病一场,做个梦,如果能醒来就送走蛊神了。有些男人会病死,但祝由士被神传就不会病,他们有的会杀死蛊神,有的也会被蛊神杀死。象你这样被蝶神接受的,我听也没听说过。别乱动啊。”

蝶姨的脚被祝童纂在手里,挣脱几下就静下来,享受着轻柔的按摩,身体软软的靠在石壁上。

“蝶姨,你其实不老。”祝童有些意乱情迷。

“谁能不老呢?养蛊神的女人都是辛苦的,老的就快些。传我蝶神的太婆说:蛊神上身,夜不能寐。这些年真没睡安稳过,我不忍心朵花也受这个罪啊。要不然。”

“蝶神要养啊,它吃什么?养蛊有什么好处呢?”祝童暂时认命了,他认为哪个女人也不会白白养蛊,没好处的事情谁会做呢?

“蝶神蝶神,它吃的是蝴蝶啊。”蝶姨张开手,两只蝴蝶落到手上,被她送进嘴里,没经过咀嚼就吞下;“你也吃吃试试,不把蝶神喂饱了,它会折腾得你脑袋裂开的。”

祝童伸出手,两只大大的蝴蝶就落下来,祝童欣赏一会儿蝴蝶的艳丽,送进口中。

小时候跟老骗子混迹江湖时,比这更恐怖恶心的东西祝童也吃过,所以吞下蝴蝶没感到很别扭。

“养蛊的女人都会有本事的,神通天赐,每人都不一样;太婆会看天,一年的雨水好不好,她年初就能知道;我得了蝶神后,只力气大了,跳得高跑的快,是最没用的本事;好在太婆留下个黑蝶面具,它才厉害呢。小伙子,不说我,你太机灵,让我不放心。有些草蛊婆会飞起来,有些能看到几百里外的人;我知道有个养金钱蛊的太婆,她能看透别个的身体。你会有什么本事,放出一只蛊虫后才会知道。”

“为什么?”

“蝶神是最难得的蛊神,养出蛊虫就难些。你要在放出第一只蛊虫后,看被放蛊的人怎么动才知道有什么本事,蛊虫会告诉你的。蛊虫随时可以养,不想放可以喂蝶神,但每年至少要放一次,不放会得罪蝶神的。也不一定要放到人身上,狗啊牛啊都可以,最好放到猪仔身上,那就有肉吃了,猪是早晚要被杀的。你想养吗?很容易的,啊,不容易,你是男人没月事啊”

蝶姨红着脸点一下祝童:“你是养不了蛊虫的。”

祝童嘿嘿笑两声,不养最好,把蝶神饿死就更好了。他从猪身上想到叶儿,看看腕上的手表,天色将晚,有些着急了。

“怎么才能收回蛊虫呢?”

“放出去就收不回来了,除非杀死它。”蝶姨抬脚穿上绣花鞋,飘一眼祝童,把砍刀踢过来;“担心你的小情人了?本来用砍刀在她头上砍三下,蛊虫自然就死了;如今神传琥珀被你毁掉,怎么救她我也不知道了。”

祝童拿起砍刀,摩挲着刀柄上的空琥珀:“就这么简单?现在怎么办?”

“神传琥珀只有蝶神才有,你毁了一件神物。祝童,以前用这块琥珀能治好任何被蛊虫陷害的人,也能把别的蛊神赶走。太婆说,附近几百里已经没有养蛊的草蛊婆,她们都被这块琥珀斗败了。”

蝶姨接过砍刀旋转几下,卸下琥珀递给祝童:“你拿着它去试一下,看还有用没?我没想害死她,只是让她去找别的男人。男人不会喜欢个荡妇,谁知道她还没经历过男人呢?你今后可要注意些,中蝴蝶蛊的男人会很。”蝶姨到底还是个女人,说到这里就住口了;祝童稍想一下就明白,蝴蝶蛊大约有催情药般的妙用。

“姆妈,你们说完了吗?”朵花捧着祝童的衣服过来;“让大哥快换上衣服吧,我们还要快些回去。”

“你是赶着去见你的海哥吧?”蝶姨打趣着女儿,拉着朵花向山洞外走去。

祝童检查一下手机,确定已经报销了,心头有些沮丧;到不是钱的问题,重要的号码都存在号卡里。

他已经不习惯没有手机,即使一刻也不行。进山洞之前他已经查看过,手机在这里是没有信号的。

回凤凰的路上,祝童再闻不到自己身上讨厌的臭味了;还是朵花撑船,蝶姨留在山洞;女人总是吃亏的,都是得到神传,她暂时还离不开这里。

朵花还是高兴的样子,唱着山歌,不时用竹篙拍打几朵水花,似乎想快些,再快些。

祝童仔细考虑她与黄海之间的可能性,心里越来越沉重。也许在黄海来说,朵花更多的是一场感冒般的艳遇,在现实这副西药面前,他早晚会退烧。

朵花是美丽的,纯洁的就如凤凰的山水;也是单薄的,只有初中文化的她,根本不可能被黄海的家庭接受,也不可能在繁华且实际的大上海立足。

祝童看过朵花与蝶姨的家,以小骗子的眼光,最值钱的就是蝶姨给自己的这块琥珀了,别的东西扔在上海大街上,也许还要被罚款呢。

“你见过蝴蝶会伤害人吗?”蝶姨送他出来上船时说;“蝴蝶蛊也是情人蛊,在成蛹前是丑毛虫,化蝶后,对你的小情人是好事呢,她会越来越美丽。朵花十岁就种上蝶虫,十二岁化碟,现在不是越来越漂亮了吗?你小情人身上的蝶虫与朵花的一样,我就是催着它快些成长,如果杀不死它,想办法让它晚些破蛹就好了。”

可是,祝童很怀疑这样的美丽能持续多久,脆弱的身体怎么能承受得起这样的燃烧。

祝童探察过朵花的身体,她中的应该是先天蛊,蝶虫和她一起成长,已经与她融合为一体。蝶已经与她融为一体,所以朵花如花般美丽。

但上海的美女不是一般的多,如果黄海对她的柔美风情疲劳或厌倦了,小姑娘该如何自处?

叶儿可没这么好的运气,祝童从师父那里学过些医术,蝶姨的话不是在安慰自己就是真的无知,叶儿早已发育成熟,蝶虫在吞噬她的精血,对于她就是毒药。

这样想着,祝童拧开个竹管,倒出两枚蝶蛹倒进嘴里吞下,竟也感觉味道不错。

养蝶神需要蝴蝶,蝶蛹也行,蝶姨给他准备了十个竹管,够他吃一阵的了。

“朵花,今天的事不要对黄海说,他们的世界与我们不一样。”

“知道的,大哥哥,姆妈说过的,这是连老公也要瞒着的;蛊是会把男人吓跑的,嘻嘻。”朵花快活的笑声在雪夜里回荡。

天黑时,苗寨到了,下了一天的雪把山路变成银白,的士司机死活不愿连夜开回去。

朵花激动得快哭了,祝童只好使出杀手锏:“只要能尽快回到凤凰,给你两千块。”

即使这样,回去的路有一大半是祝童在开车,的士司机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多次差点把车开到山沟里。

于是,祝童发现了自己的第一个异常,以前轻微的近视消失了,在黑夜里也能看出很远。

这个雪夜,另一条通向凤凰城的公路上,还有一辆汽车冒雪疾驶。

四个凹目黑皮肤的西域人坐在车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前面的公路。

车灯打出不到二十米就暗淡了,开车的是个年轻人;从吉首火车站接到这几个客人后,就没听他们说过几句话。四个人之间也有简单的交谈,用的是他听不懂的语言。

湘西多山,凤凰城更是在群山环抱之中。

距离凤凰城不远处有道山口,在火车上提醒过祝童注意车顶的那个江湖中人,爬在路边浅沟里等候着,手里握着张任何风景区都能买到的短弩,白色的风衣与雪的颜色融为一体。

的士的灯光在拐过弯道,他抛出一把六棱铁蒺藜,滚动在公路上。

汽车上坡开的本来就慢,又是雪天,年轻的司机更多分小心;马上就要越过山口,司机感觉方向盘一沉,车头向路旁歪去。

年轻的司机还没叫出声,汽车已经撞进路边的浅沟。司机喘口气,刚庆幸总算没出大事故,车上的四个人拉开车门跃出去,动作迅捷的使年轻人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转眼间,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影,年轻的司机颤抖着拿出手机报警。

湘西的每一块石头都有故事,他早听说过这个山口怪异,真遇上了,魂也吓掉了大半。

山口的另一边,四个乘客错落的隐藏在山石间,

其中两个人的大腿被钢弩穿透,血渗出皮裤,融化着身下的白雪;还有两个爬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下。

四个人手里都端着乌黑的制式手枪,雪野中一片寂静,擅长野外追踪的他们,竟看不到对手躲在什么地方。

十分钟过去了,“嘣!”一声,远离的公路的阴影里传出一声,明显是钢弩击发的声音。

四支枪口同时对准阴影处,黑夜里划出四条明亮的弹线,再传出阵清脆的枪声。

坐在车里等待救援的的士司机咒骂一声:“见鬼了,跑这么远路钱没挣着,谁还在放炮?”

另一边的情况可不是他能想象的,枪响过后,又响起几声轻微的闷啸,四只持枪的手顺序被点射击中。

从他们身后的山顶上走出一个身影,在他们身边扔下急救包,温和的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再次见面,伤的就不是两条腿四只手了。”

四个人已经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眼看着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包扎好伤口,互相搀扶着转回来时的道路,姗姗而去。

他们虽然狂妄,但还是知道死活的;技不如人,武器也不如人,又被解除了武装,他们没有丝毫抗拒的能力,还被这样横空出现的高手吓坏了。

人家只一个人,很轻松的就完成了一场雪地伏击,无论是枪法还是计谋、经验,都高明的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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