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神全-1by十四郎


  第一章  
  阳光明媚,天空碧蓝如洗,一丝云彩都无。粉色窗纱被那种纯净澄澈的阳光映成了半透明,将窗前揽镜梳妆的两个女子娇媚的容颜也染上了灿烂的光华。
  她安静地站在巨大的铜镜前,为自己披上雪白的外衣。袖口和领口都绣着浅碧色的花纹,缠绕纠结着,呈现出古怪却华丽的纹路。她的头发漆黑如同墨玉,柔顺地披在背后和肩膀上,头顶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对插着碧色的簪子,简洁却清雅。
  身边与她穿着一模一样衣裳的女子背对着她,反手递过来一个白色的小盒子,然后说道:“清瓷,上点妆,今天是重要的庆典仪式,可不能素着脸。”声音温柔如同在歌唱。
  她淡淡应了一声,随手接过了白玉盒子里装的胭脂,沾了一点在手指上,对着铜镜将它们缓缓在唇上抹开,又拍了一些在脸上。铜镜里那张原本稍显苍白素雅的脸顿时增添了一些妩媚的颜色。她的眼睛漆黑幽深,如同望不到底的潭水,一丝波澜也无,使得本来秀美柔和的脸蛋看上去有些木然阴冷,仿佛什么都没入她的眼,又仿佛什么都已经看厌。
  她将胭脂放在旁边的青木小案上,然后拢了拢头发,随意整了一下衣服,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哎,等等我啊!清瓷!别走那么快嘛!”还在仔细画眉的那个女子柔声叫唤了起来,转过脸来,居然是一张一模一样的秀美脸蛋!她急急地将画眉的毛笔丢在案上,叹道:“今天是麝香王为了荧惑大人降伏三千年妖狐而举办的庆功典礼,你怎么还是漫不经心的?那妖狐也不知在凡界做了多少恶事,搅得天下大乱,难得被神降伏净化,可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么?你怎么也不开心?”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将精美华丽的盘丝发髻又仔细小心地理了理,生怕有一丝凌乱似的。
  “你看看你,头发也不弄好一些,脸上也是白白的一点神采都没有。你难道不想让太白大人注意自己么?你就想当一辈子的女乐官?”
  清瓷微微一笑,依在门边定定地看着她,方才阴冷木然的神色突然就变成了带着慧黠的笑吟吟,两只眼睛烟波慢转,竟仿佛会说话一般。
  “你打扮得漂亮一点就行了,丝竹。反正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我看着你就和看着自己漂亮一样。至于太白大人那里,我可是不敢奢望什么。似乎你最近和他走得很近呢,看来你可是做不了一辈子的女乐官了,或许我快要叫你太白夫人咯!”
  她嘻嘻笑着,虽然说着玩笑话,声音却依然有一种清冷的感觉。
  丝竹红了脸,爱娇地啐了一下,“胡说八道!他可是神呀!瞧你说什么胡话来亵渎他?我们只是还没资格被神净化的凡人罢了!当初如果不是太白大人手下留情,我们或许也早就和族人一样被处死了呢……尊敬他是应该的啊!”
  谁让她那些无知可怜的族人们要去迷信暗星的黑暗力量呢?其实,她心里一直对太白和神界充满了敬畏的感情……如果不是他们拯救了鬼迷心窍的落伽城,感化那些渴求光明圣洁的族人,现在落伽城或许已经成为黑暗的地狱了……
  太白大人……她的心忽然微微触动了一下,仿佛有一种很温柔的暖流包裹住了自己。她记得初见之时,对他的风华绝代惊为天人,她从来也不知道神居然是这般丰神俊秀的人物,目光庄严平静,好象可以容纳一切。她不是瞎子,这样的男子,她看得很清楚……
  她忽然回头看向清瓷,这个与她一起被当作降伏于神的供品送入神界的自己的妹妹。看着她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容貌,看着她漫不经心的装扮,看着她幽深望不见底的眼睛……她对太白难道当真一点念头都没有么?她不信……
  “听说今天连墨雪大人也要在典礼之上舞蹈,我真怕自己到时候紧张弹错了调子,那可真是丢人呢!”
  丝竹一边说着一边从青木案下取出了一把玉石琵琶,玉色幽幽,仿佛还透着清冷的光辉。弦是半透明的龙心筋,弹奏之时,音色如同珠玉四溅,清越皓然。她轻柔地抚摩着琵琶的玉石面,手感温润光滑,然后她幽幽地说道:“墨雪大人是神界最美丽的女子,或许也只有她那般人品容貌,才配得上太白大人吧……我们……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罢了……除了被神赋予不老不死的生命,我们在他们眼里,可能永远都是卑微的蝼蚁……哪里敢奢望什么?”
  清瓷没有说话,垂下了眼睛,似乎还是一付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丝竹伤感了片刻,忽然强笑道:“真是!你看我在说什么呢?!这般七情六欲不断,心里老是存着凡人那种情欲爱念,我可真没用!难怪总是修不到正果。清瓷,你可别和我学啊!我们落伽城的女儿,迟早要修炼成与麝香山诸神一样的修为,这样才对得起父亲将我们送进来的苦心啊!不能丢落伽城的脸。”
  她又从案底抽出一把用朱鸟羽毛装点得分外华丽的七弦,七弦用青铁铸成,细长而漆黑,仿佛一把黑色的剑,弦也为半透明的龙心筋,风流过时拂在上面,隐然有裂帛之音。她将七弦递给清瓷,叹道:“典礼都快开始了,连自己的乐器也不拿!你总是这样漫不经心的!可千万别出错才是!”
  清瓷默然将七弦接了过去,倒扣在手上,把玩了半天,细白的手指忽然轻轻拨了一下琴弦,“噌”地一声顿时发出缭绕绵长的声音。
  她微微一笑,抬起头来,眼底有令人无法捉摸的色彩。她看着丝竹,好半天才轻声道:“既然他们没有情欲,何不教会他们呢?也让我看看那些总是高洁的神,染上他们最鄙夷的情欲时,究竟是怎样的美丽?”
  丝竹怔了住,她……到底在说什么啊?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语,她怎么也敢说出来?!当真连性命也不要了吗?!
  “清瓷!你太……”她刚要好好斥责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一番,却见她耸了耸肩膀,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开个玩笑而已!玩笑!走罢!再不去洗玉台,就赶不上典礼了。”
  丝竹急忙追了上去,生怕迟到了给其他的乐官说笑。那些隶属于其他五曜的乐官总是自诩为半神来嘲笑她们两个做为供品的凡人姐妹,她们可不能落给这些人口实!
  出了太白的噬金宫,是一片叫做天绿的湖水。此时阳光明媚,灿烂如金,映得天绿湖碧波粼粼,仿佛撒了无数细碎的小金点在里面,湖水绿得纯净而芬芳,清澈得几乎可以看清里面无数摇摆着尾巴的玉色鲤鱼。湖水蔓延,靠左边的岸上,是断念崖,陡峭而尖利,如同要直穿透天际,隐在茫茫云雾中,令人不敢仰视,也不知其深若何。崖上零星地长着几株白色的花草,越往上越是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听说崖下就是麝香山与印星城的结界所在,将结界设在这种地方,可见诸神能力之高深。
  沿着湖水往右行,一路上繁花似锦,五彩缤纷,各种颜色都有。团团碧绿的半人高的小树,上面会开一种白色的花,花蕊为浅蓝色,呈扭曲盘旋状,花瓣大而且重叠,风吹过时,异香扑鼻,香气往往流连在身上许久不散,仿佛要沁入肌肤中一般。丝竹极是喜爱这花,连忙摘了两朵,一朵簪在自己耳边,另一朵递给了清瓷,要她戴上。
  清瓷随手接了过来,低头细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一朵花在手上转了半天,就是不往头上插,也不知她到底在看什么,不就是一朵花么?
  丝竹看了她半天,总感觉她今天有古怪,怪在哪里却也说不上来。平时虽然也是这样漫不经心的,但是今天却似乎在那种不在意里增添了一些诡异的思绪。那双漆黑的眼,里面到底在转着什么样的念头呢?
  却见清瓷将花别在了胸口上,笑道:“这花太媚,与我不合,我就放在胸口上罢。”
  话音刚落,只听极遥远的地方,一阵丝竹曼歌之声飘了过来,清越婉转,闻者心旷神怡。丝竹却惊得连连跺脚,急道:“快走快走!唉!还是迟到了!也不知道其他的乐官又要怎样来嘲笑我们!”
  她顾不得什么仪态,拉着清瓷就往洗玉台方向跑了过去。一路分花拂柳,也不知踏倒了多少奇花异草。歌舞之声越来越响,却依然婉转,伴随着丁冬的青铜钟声,几乎要传到九天之外去一般。
  两个人飞快地跑着,也不知跑了多久,忽地眼前平空出现大片的碧波,一望无际,在那碧波之上三尺之处,飘浮着一座巨大的白玉楼台,在璀璨的阳光下灼灼生辉。玉的温润色泽混杂着日光灿烂的色泽,混合成了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光华。
  华丽的楼台上显然已经全是神,地位高如五曜和四方神兽的,与麝香王一起聚集在高层的楼台之上,隔着白玉的雕栏坐在那里观看着台下一个巨大的平台之上,诸位乐官舞伶的乐曲舞蹈表演。地位比较低的神,诸如二十八星宿还有隶属于神界范围的诸位城主人王,都围在下面的楼台上,每个人面前放着一个小案,身后两个侍侯的神女为他们添酒递物。
  那片白玉做的巨大平台上白纱翻卷,红绸乱舞,显然典礼已经开始,一群舞伶正和着乐官演奏的欢快曲子灵活地舞动着身体。每个人都是天人之色,额中画着朱红的花纹,眼底也分别用白色和红色的颜料细细晕上一条窄窄的纹路,顺着眼睛往上飞扬,异常妩媚秀丽。颀长的水袖时而在空中展开舞动,时而在纤细的身体周围曼流如同水波。红色与白色交错在一起,华丽而雅致,看的人眼花缭乱,心醉神驰。
  丝竹拉着清瓷站在岸上,连气也不敢喘大了,生怕惊动那些感觉灵敏的神。这么重要的庆典仪式她们居然迟到了!说出来不光自己丢脸,连太白大人也会落下管教不严的罪名呢!悄悄向洗玉台背面走去,却见一道金色的光从台上射出落在岸边,那就是通往飘浮在空中的洗玉台的通道。丝竹在四周看了半天,确定没人,这才拉着清瓷飞快地跑上了金色的光道,身体顿时如同腾云驾雾一般,瞬间就来到了洗玉台上。
  “只有等这场舞跳完了之后再偷偷溜进里面了!”丝竹细声抱怨着,“都是你!路上走那么慢!害我们迟到了!”
  清瓷淡淡一笑,“你怎么不说光是打扮自己就花了一个多时辰?瞧你宝贝的盘丝发髻,都跑乱了。”她抬手温柔地替丝竹理了理头发,竟然一点也不紧张,秀长的睫毛就在丝竹眼前微微扇动着,令她有些发怔。清瓷有与她不一样的美,她都知道的。那种安闲,那种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慧黠,这些都是她没有的。甚至有时候,她会觉得有些害怕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了解她的,可是……
  “乐声停了,现在乐官一定已经下场准备其他的曲子,我们去罢。”清瓷低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突然的神游太虚,她急忙拉起她的胳膊,飞快地窜进洗玉台的后门,绕了好几个回廊才来到乐官舞伶的后台。乐官们看到这两个迟到的凡人姐妹,顿时嗤笑了起来,也不说话,各自窃窃私语着,眉目间都闪烁着讥讽的颜色,隐约还可以听见“凡人”,“供品”,“没礼仪”之类的难听话。
  丝竹努力维持着镇定,走到靠墙放着的案边拿起一个朱红色的小册子,那是今天庆典的曲目舞蹈顺序,还好,她们只错过了一个合奏,而马上是二十八星宿的比武表演,比武结束之后,才会有乐官的合奏。
  那些乐官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来找她们的麻烦,反而一个个都跑出去爬在栏杆边上观看星宿的武斗,顺便瞻仰高台之上那些平时不太能见到的五曜和四方神兽的圣容。
  丝竹也想跟去,可是脚步只动了一下,又立即停住了。她不想过去被那些乐官冷嘲热讽,虽然她很想偷偷在下面看着太白大人。尽管平时她们也住在噬金宫里,可是却很难得才能见到太白,他基本很少和她们这些服侍的乐官下人有什么联系,偶尔能看到他也是在噬金宫的花园或者回廊之上。她实在很想趁这个机会好好看看心里一直爱慕的那个人,可是想到那些乐官厉害的嘴巴,她又有些胆怯。
  正在为难的时候,清瓷忽然轻声道:“去罢,我们也去看。”她挽着错愕的丝竹,仿佛根本没看到周围人的古怪眼神,神色自如地走到了白玉栏杆那里,靠在上面往平台那里望去。
  丝竹有些尴尬地低着头,忍受着四周疏离的眼光和低语,回头看看清瓷,她正专心地看着平台上那两个正准备比武的星宿,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在意。她松了一口气,偷偷望高台上望去,希望可以找到那个黑色的俊秀身影。眼光一一看过来,坐在高台正中间的是麝香王,一个面目有些严厉的中年男子,上唇有浓密的胡子,一双眼锐利而英明,此刻却也是含笑安详地看着台上的两个年轻星宿。
  麝香王旁边的两人分别是司月和司日,司月身边的永远穿着碧色衣裳的是岁星;雪白色衣裳连头发也雪白的是镇明;黑色的那个身影她看了半天,才确定是荧惑;青色长衫总是笑吟吟的男子是辰星,他永远笑得如同无赖一般懒洋洋。丝竹急切地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太白,五曜坐在麝香王的左手边,而右手边已经是四方神兽了!太白呢?难道他竟然不参加这个庆典吗?
  正想的出神,忽地听台上一个神官高声喊了起来,她微微一震,急忙回头往平台上看去,却见那两个刚刚成为星宿的年轻男子摆出了战斗的架势,而其中一个人漆黑的头发与眉眼,面目清秀纯真,正用一种极尊敬的眼神看着高台之上的荧惑,昂着头挺着胸,很是自豪的模样。她忍不住有些想笑,这个孩子,恐怕是以荧惑大人做目标的吧!看他那自豪的样子,一定是以自己能成为真正的神而骄傲呢!什么时候,她和清瓷也能成为真正的神呢?
  她看向一旁的清瓷,却见她直直地看着那个面目清秀的少年,眼底忽地闪过一道狩猎一般的利光,惊心动魄。她呆了住,怔怔地看着清瓷微微冷笑,洁白的额头上,有漆黑的花纹瞬间浮现又瞬间消失,她倒抽一口气,看着她阴森的面容,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章  
  那个少年,眼睛里有欲望……
  清瓷定定地看着他,唇角微微勾起了一个诡异的笑。
  那是一种单纯的,绝对的欲望,出于对强悍力量的崇拜景仰……很可爱的念头,不过,依然是欲望。或许可以稍微利用一下……
  “清瓷……你……”丝竹有些惊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微笑着回头看着她,方才的阴森神色突然就变成了温和的笑容。
  “我在看那个少年星宿,你不觉得他很清秀吗?他是谁?”
  清瓷淡淡地说着,自然的神态让丝竹感觉自己刚才看到的是幻觉。她急急地瞥了一眼清瓷洁白光滑的额头,上面什么瑕疵都没有,刚才的那个漆黑繁琐的花纹,难道真是自己看错了?
  丝竹暗咳了一声,轻声道:“那个人是两百年前刚成为翼宿的鹰王翼,听说他是以荧惑大人为目标而修炼,立志要做下一任的司火荧惑。上界的诸位大人对他都抱有很高的期望,特别是四方神兽的朱雀大人,几乎将他当做了左右手。今天能看到他参加比武表演,我们也算有眼福呢。”
  清瓷没有说话,撑着脑袋靠在栏杆上,看上去懒洋洋地,一双眼睛却一直盯着鹰王翼,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太白……太白大人他没有来……你想他会不会有什么事啊?难道他不打算参加这个盛典么?”丝竹难掩失望地低语着,细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捉着垂在肩膀上的头发盘弄。难得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盘丝发髻,她足足盘了两个多时辰呢……
  清瓷刚要说话,却听身后一阵喧哗,回头望去,却见一个身材玲珑娇媚的高挑女子走了过来,一头漆黑的长发居然是微微卷曲着的,如同海上的波浪一般,纠缠起伏。丝竹急忙捂着唇,讶然低呼:“天!是墨雪大人!她怎么会来后厅?难道马上是她的舞蹈么?”
  墨雪微微扬着秀长浓密的睫毛,睫毛下那双眼居然是天空一般的碧蓝!她比新雪还白腻的脸庞美艳得令人无法逼视,身上穿着玄色的黑纱长裙,裙摆修长迤俪,和水袖一起拖在地上蜿蜒。其华丽高贵自不用多说,只是那张绝色的脸,比冰雪还洁白,却也比冰雪还冷漠。她淡淡扫了一眼周围惊艳恭敬的乐官舞伶,半晌才开口轻道:“我需要两个乐官为我奏乐,你们谁的琵琶弹得最好?站出来跟我走。”
  琵琶?丝竹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玉石琵琶。说到琵琶,乐官里有谁能弹得比她还好呢?只是这个风头,她出不起呀……眼看乐官们都跃跃欲试,却没人有勇气站出去,还有几个人拿眼睛偷偷瞥向她,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难怪她们紧张,墨雪大人是四方神兽里的暗玄武,地位与麝香山的五曜不相上下,要是在她的舞蹈上犯了什么错误,她们这些小小的乐官根本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墨雪等了一会,眼见没人站出来,不由有些不耐。目光一扫,看到白玉栏杆边倚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女,眉目如画,清雅秀丽,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把温润的玉石琵琶,耳边还簪着一朵自己最喜欢的白色沙茶曼,顿时有了一丝好感。她向丝竹走了过去,柔声道:“你会弹琵琶?愿意为我弹上一曲么?”
  丝竹受宠若惊,顾不得周围嫉妒的窃窃私语,急忙点头,拉着清瓷又说道:“这……是我妹妹,她的七弦……与我搭配得最好……”
  墨雪随意点了点头,“那就一起来吧,你们会弹‘淑雅’么?我要音调加高一些,也加快一些。如果不熟悉,我这里有乐谱。”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本黑色的乐谱,递给了丝竹,又问道:“你们是隶属谁的乐官?”
  丝竹接了过来,一边跟着墨雪紧张地往平台上走,一边小声道:“是……太白大人的乐官……”
  墨雪挑了挑秀丽的眉毛,“原来太白也有乐官,我记得他以前从来不要乐官舞伶的。看来他很中意你们俩,运气不错。”
  丝竹又是兴奋又是害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跟在后面强笑着。回头看看清瓷,她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乐谱。她难道不高兴么?太白大人以前从来没有乐官舞伶!她们是第一批成为太白大人的乐官的女子啊!这分明意味着太白大人对她们有某种好感……她,可以期待么?
  台上鹰王翼的比武已经结束,高高的楼台之上,麝香王正说着褒奖的话语,一是为了赞扬荧惑降伏三千年狐妖的功劳,二是称赞神界人才辈出,鹰王翼乃为其中的佼佼者。墨雪停住了脚步,垂头恭敬地听着麝香王的圣谕。无论是高台之上的五曜和四方神兽,还是台下的二十八星宿和人王城主,所有的人都恭敬沉默地聆听着。
  麝香王的声音低沉而祥静,如同天上偶尔滑过的几丝云彩,安详中带着庄严,悠闲里透着圣洁。清瓷默默地抬头望向那些高台之上的神,还有那些匍匐在台下的所谓的人王城主。她忽地想到了八百年前的那个漆黑的夜晚,火光冲天,落伽城陷入血腥浓重的红里,慢慢被血吞噬包围……她记得的,什么都记得,那个时候,她们的父亲,落伽城的城主人王也这样匍匐在那个黑色身影的脚边,为神的强大力量而颤抖恐惧臣服。那个高高在上的黑色身影,那个自诩圣洁鄙夷凡人的神……
  为什么?凡人要匍匐在低处对神仰望?为什么?要杀戮凡人的情欲?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散发着奇异的光彩。神是那般的高高在上不可亵渎,将她们凡人的爱恨情仇视如蝼蚁……她只是不懂,情欲当真是不可饶恕的罪?是的,神是天上的云,是霞光,是一切的洁净高贵之物;凡人不过是泥土肮脏之物堆砌出的肉身……她不奢望成为云,她只想,将那些云从天上拉下来,与她一样沾染上肮脏的泥而已……如此而已。
  麝香王的冗长话语终于结束,丝竹拉了拉清瓷的袖子,示意赶紧先上台。迎面走来了鹰王翼,红光满面,显然因为被赞扬而兴奋激动,眼见到两个女乐官走过来,他居然心情大好地拍了拍清瓷的肩膀,沉声说了一句:“好好弹琴!”
  清瓷陡然抬眼,漆黑的眼睛在他错愕的脸上一瞥而过,忽地诡异一笑,张开唇,无声地说道:好好保重。
  盘腿坐在白玉的平台上,周围空旷而洁净,对面高耸入云的华丽楼台里,有无数的神,一双双眼都看着台上那两个纤细的身影。丝竹紧张得总是想摸摸自己的头发衣服有没有变形,被那么多地位高贵的神同时凝望,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额头和背后一阵冷一阵热,想来已经冷汗满身了。她抖着手拿起琵琶,平时拿得极顺手的琵琶今天好象突然变重了一样,沉到她的胳膊也开始发颤。糟糕……她好象忘了曲子该怎么弹奏了!这样想着又是一阵大紧张,脑袋突然一片空白。呀……她真的忘了!
  “噌噌”两声,是七弦的声音,凄冷惨厉,惊得她赶忙回过神来。清瓷!她居然将琵琶的弹奏部分拿去用七弦来弹!太胡闹了!她捏着琵琶,头也不敢抬,只屏着呼吸等着她弹完琵琶的那部分。
  可是……那是什么曲子?!淑雅有这么凄厉的调子吗?!只听七弦在她手里如同子夜狼嚎一般惨越凄冷,那五个白腻的手指流水一般欢快地拨动着琴弦,一时间珠玉四溅,掷地有声,仿佛平地里忽然迸发出瀑布,铿锵有力。在低处盘旋不多时,陡然拔地而起,一次比一次高,激烈到极点之时,仿佛眼前开满了无数血色的鲜花,一颗心更是蹦到了喉咙口,满眼的泪。丝竹拼命地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是那七弦的调子太惨厉,简直不允许她喘息一般,辗转反侧,千回百转,隐约竟有杀戮之声,寒光乍现。丝竹脸色惨白,简直不敢去看高台上的神。清瓷!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当众弹拨这种凄厉的调子,难道不知道今天是庆典么?!
  七弦在低处忽地打了个颤音,“噌”地一声猛然升高,竟如同裂帛一般震撼天地,袅袅不绝,仿佛汹涌的海潮在窜到最高点时,终于落了下来,荡漾起一片剧烈的涟漪。音调渐渐柔媚起来,丝竹松了一口气,拿着琵琶合了上去,肃杀之音顿减,随着她丁冬的琵琶声,墨雪一身玄色的华美衣裳如同黑蝴蝶一般飞到了台上,水袖飘逸,裙摆妖娆,整个人随着柔美清雅的曲子舞成了一朵漆黑的花。
  高台之上,一个一身白狐裘的清俊男子淡淡将手里的白玉茶杯放在了案上,微微皱着眉头看向请瓷。他身边的一个身穿朱红盔甲的颇有武官之相的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对这个乐官感兴趣了?她的七弦简直绝了!可怜的墨雪,她今天肯放下面子上台跳舞,还不是为了你?你怎的从来也不正眼看她一下?”
  穿着白狐裘的男子没有说话,一双幽深狭长的凤眼紧紧地盯着台上的清瓷,看了许久,才开了口,声音居然悦耳低柔,好听之极。
  “朱雀,这里是麝香山,不要胡言乱语。有什么话,回印星城再胡说也不迟。”
  穿着朱红盔甲的朱雀哼了一声,英武的脸上颇有些不屑的神情。
  “那些老是喜欢装正经的五曜,我看着就讨厌!分明心里一堆恶劣的想法,外面却还要装成光鲜亮丽的圣洁模样,无聊死了!特别是那个叫司月的女人,我的天,如果她做我老婆,估计我连三天都活不了!”
  他缩着肩膀夸张地低语着,却惹得旁边俊美的青龙一阵闷笑,差点把茶杯弄翻。
  白狐裘的男子淡然瞥了一眼朱雀,似乎有些无奈。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红色的小案,沉声道:“那个女子……她的曲子里有杀气……”他忽然顿住不说了,那双诱惑之极的凤眼眯了起来定定地看着清瓷,似乎想在她身上找到什么东西一样。
  杀气……或许比杀气还浓烈的气息。这个女子是谁?五曜怎么会让这种诡异的女子做乐官的?她分明……包藏了祸心啊……难道没人看出来么?
  他往五曜那里望了去,却见人人正襟危坐,连袖子也不动弹一分,眼睛都看着台下,却似乎各自有着不同的心思,并没有专注于台上墨雪妩媚的表演。他的眼眸微动,闪过一丝不知名的光芒。没有说话,他回身拿起了茶杯,却听身边朱雀沉声道:“玄武,你觉得那个女乐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如果有什么古怪,我会悄悄除了她的!”
  穿着白狐裘的玄武微微一笑,轻声道:“不……别动她……我想一定会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他等着看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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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瓷!和我过来!”
  一下台,脸色惨白的丝竹就拉着清瓷跑到偏僻的回廊上,确定周围没人,她才恨道:“你到底想做什么?难得墨雪大人看上我们为她弹奏,你弹的那是什么古怪曲子?!你……你……当真想触恼了诸位大人来惩罚你么?!太不懂事了!”
  清瓷慢悠悠地看着她恼火的模样,忽地一笑,柔声道:“你这么生气,恐怕不光因为我弹的曲子不好罢?是因为太白他没来,辜负了你两个时辰盘的发髻?”
  丝竹给她说中心事,一阵窘迫,红着脸跺脚恨道:“你就会说些有的没的!不要给我岔开话题!我问你,为什么抢我的琵琶弹奏部分?为什么开头弹那么古怪的曲子?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了!清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清瓷耸了耸肩膀,一付无辜的模样,瞪着眼睛笑道:“那还不是因为看到你紧张得手在发抖,怕你出错才帮你的!我前面弹的就是墨雪给我的乐谱上面的曲子啊!上面还特地标明了要营造激烈如海潮的意境,我还怕不够激烈呢!”
  丝竹看了她半天,神色渐渐严肃起来。她皱着眉,低声道:“清瓷,我知道你在记恨他们攻陷落伽城的事情。可是你忘了么?父亲曾怎么叮嘱我们的?他要我们努力修炼,不要给落伽城丢脸!我们是落伽城的女儿!不能给那些神看低了呀!你心里总是想着恨,怎么能够抛弃情欲成为圣洁的神呢?今天还好大人们都不怎么计较,你不想想万一他们发难,你我还有出头之日么?你太天真了!”
  清瓷轻轻抬手捂住了丝竹的嘴,她凑近她的耳朵,轻声道:“丝竹……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是你……你说要我们抛弃情欲,情欲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喜欢太白,你想成为神,这些还不叫情欲么?莫非向着神的就是正确的,凡是与他们背道而驰的就是罪恶的么?”
  丝竹倒抽了一口气,无言地看着清瓷幽深的眼,那里面邪气乍现,惊心动魄。却听她声音低柔婉转,如同耳语一般在她耳边缭绕盘旋。
  “我从来也不想成为神,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欲望是错误罪恶的,我也不觉得神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他们害了我,将我踏在脚底鄙夷,我便一定会报复回来。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无路可退……”
  她放开捂着丝竹嘴巴的手,对她浅浅微笑,一双漆黑的眼睛亮得古怪。丝竹急急地拉着她的袖子,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半天,才颤声道:“清瓷……与神作对是会魂飞魄散的!当神……有什么不好?落伽城的悲剧,也是父亲仰慕暗星黑暗的力量造成的啊!我们……我们被送进了麝香山……是来偿还罪恶的!也是神给我们的怜悯和希望!你……怎可心怀叵测试图报复?!”
  清瓷沉声道:“我何尝需要什么怜悯?我做了什么错事么?丝竹,太好笑了,进麝香山八百年,你什么都忘了!那场屠杀,那场征服……可是我没忘!你信仰的神给了你希望,可他们给我的却是家破人亡和绝望!你不用再说什么了,既然你将以前的事情全忘了,那就把我今天说的也都忘了罢!如果你想安心修炼你所谓的神,那就忘了我说的一切!我从来也没指望你会懂什么。”
  丝竹浑身都在颤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曾经聪明慧黠的妹妹会变得如此决绝。她捉着她的袖子,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一堆话语挤在她的喉咙里,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如她这般大逆不道,要是给人发觉了,根本就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铲除啊!她该怎么办?她要做什么才能止住清瓷玉石俱焚的强烈冲动?
  清瓷叹了一声,幽幽抚上丝竹的脸,轻笑道:“你怕什么?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不用理会我的。看看你,盘丝的发髻又乱了。”
  她替丝竹将头发理了理,然后笑道:“这样才好,我们回去罢,后面还有要演奏的曲目呢!”说着她拉着丝竹就要走,却觉一股顽固却微弱的力道扯着自己的袖子,怎么也不放手。她长叹一声,正要回头劝解,却又听丝竹低声道:“你若顽固不化一定要堕落,我……我便告诉太白大人!将你关入坠天狱!落伽城没有你这种大逆不道的女儿!”
  清瓷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然后一个她梦里都忘不了的清朗声音在身后不到五尺的地方响了起来。
  “什么关入坠天狱?你们俩不去后厅准备上台奏乐,却在这里说什么呢?”
  丝竹惊得僵住了身体,脸色忽红忽白。清瓷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直接对上了一双漆黑庄严的眼,她恭敬地弯腰行礼,然后沉声道:“见过太白大人。”  
  第三章  
  丝竹急忙回过神来,猛地转身行礼,回身之时,立即发觉她日思夜想的那个黑色身影,身上还穿着染满尘埃和鲜血的盔甲,可是那双宝相庄严,莹光灼灼的眼睛依然锐利而且明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她心底本能地一颤,说不出是喜悦还是紧张,艳丽的红晕顿时慢慢染上了她的脸颊,方才和清瓷发生的一切都抛到了九天之外。
  “见……见过太白……”
  她结巴的问候还没有说完,便被太白挥手打断。
  “好了,不用多礼。”他漆黑的眼睛似乎带着某种疲惫却满足的神情,淡然说道:“你们不是乐官么?怎么不在后厅准备上台奏乐却在这里胡乱说话?坠天狱岂是可以拿来当做笑谈之处?既然进了神界,以后言行须得谨慎才是。”
  说完抬腿便走,高大的身影平静地越过丝竹和清瓷,散落一身的尘土血腥气味。清瓷身体忽地一颤,咬牙垂头站立在一边。她记得的,这种可怕的气味……当时太白只身一人屠杀半个落伽城,闯入城主的行宫时,身上就带着这种气味。他刚刚又去征服屠杀了什么城么?这种糅合了血腥与烧灼的气味,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是她八百年来的梦魇,一直提醒她他是她的仇人!总有一天,她……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太白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轻声问着。
  丝竹惊喜异常,急忙红着脸柔声道:“回太白大人……我叫……”
  “不是问你。”太白又沉声打断了她的话语,顿时令她脸色一阵苍白,“刚才的七弦是你弹的罢?很动人的曲子,即使在洗玉台外都清晰可闻。你叫什么名字?来神界多久了?”
  清瓷垂着头,沉声道:“我叫清瓷,来神界已有八百年。”
  太白忽然微微一笑,柔声道:“清瓷……八百年了,你的修为也不错,好好努力,日后终有正果等着你。快回后厅罢,马上还要上台呢。”
  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身后还跟着几个衣着古怪却鲜丽的人,其中还有一个穿着粉色衣裳的秀美女子,神情虽然平静却掩不住悲伤,经过她们二人时,偷偷瞥了她们一眼,目光柔和又带着适度的好奇。
  清瓷兀自垂头站在原地,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的肉里去,刺得她一阵巨痛。
  他不记得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些屠杀,那些冲天的火光,那些奔腾飞扬的殷红鲜血……他做过那么多罪恶的事情,他居然忘了!当时他曾多么傲然地将她们姐妹领入神界严厉地教诲,那些尖利的话语令她记到今天,恨入了灵魂。她隐忍着,恨了八百年,他却什么都忘了!对她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他却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般轻描淡写,根本没有往心里去……
  “清瓷,太白大人似乎很看重你……我……我先恭喜你。”丝竹的声音听起来有掩饰不住的难堪与哀伤,可她却依然温柔地继续说道:“你看,太白大人他这般看你,说明你很快就可修成正果成为神,你……还是放弃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罢!那样的想法……只会让你更痛苦而陷入不复之地而已……父亲如果知道,也不会高兴的。”
  清瓷没有说话,她缓缓松开自己的手掌,指尖一片湿漉漉地,原来掌心早已给她刺破,血流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手掌,然后抽出手绢将手上的血狠狠擦了去。她的恨,谁也不了解的……她转身往后厅走去,随手将染了鲜血的手绢丢在栏杆外面的花海中,头也不回。
  丝竹急忙追了上去,拉着她的袖子唧唧呱呱地说着刚才那个跟在太白身后的粉色衣裳女子很美,是不是新征服的神界领地供奉上的新乐官,是不是麝香王又要奖赏给太白什么乐官女伶之类的无聊话语。
  人声渐歇,回廊上安静下来。许久,茂密的花海忽然动了一下,一个穿着白狐裘的清俊男子鬼魅一般忽然出现在那里。透明纯澈的阳光淡淡映在他身上,他的浓密漆黑的头发只在身后编成了一条粗大的辫子,系着玄色的珠玉。珠玉虽小,上面的雕刻却栩栩如生。那是一只漆黑的玄武兽,毛发飞扬,似乎还会自己摆动,身上盘旋缠绕着血红的蛇,连吞吐的蛇信都清晰无比。
  他的眼波如同幽深的潭水,波澜不起地看着落在地上的染血手绢,静静地看着上面血红的色泽渐渐变淡,血液竟然极缓慢地沁入了泥土之中,不一会就露出一根血红的小苗,如同一根细细的红线,诡异莫名。
  他的眼睛眯了一下,弯腰想去拣起那块手绢。指尖刚触到丝绸边缘,忽地如同被火灼一般飞快缩手。他有些骇然地看着那根血红的小苗,似乎心有余悸,眼睛里又是惊讶又是恐惧,却隐隐还有一丝兴奋。他站直了身体,思量了一会,唇角渐渐勾起一个细微的笑,秀长浓密的睫毛微扬,那张脸在阳光之下竟然俊美秀雅之极,当真恍如天人。
  阳光渐亮,散发出午后特有的热烈和明澈,他白色修长的身影忽然如同轻烟一般,慢慢散了开来,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地上只有一块洁白的手绢,旁边长着一棵细小柔弱的血色花苗。微风拂过,花海幽香喜人,将异动的一切都掩了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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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耸如云的洗玉台上,麝香王正温言勉励凯旋而归的太白。不出所料,他果然又是去征服了一个不服神界管辖的城镇。那满身的血腥尘土气息,恐怕他又屠杀了半城的人才得到胜利的罢?当真是神界屠杀凡人征服凡人最好的杀人利器!
  清瓷坐在平台上,与众多乐官一起等待着君臣两人话毕便开始奏乐。她眼尖地看到刚才跟在太白身后的几个衣着怪异的人和那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少女,他们都恭敬地跪在麝香王面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每个人都有些紧张。那个少女脸色虽然苍白,却依然坚持着跪在那里,神情间颇有一种气度高华。
  对于清瓷和丝竹而言,这个场景太熟悉了。八百年前,她们也曾这样惶恐地跪在神的脚下,卑微地等待着这些神大发怜悯给予她们一个光明的前途。这个少女必然是被太白征服的城供奉上的供品,看她华美的衣裳和雅丽的气质也知道一定是城主的家人。
  丝竹带着喜悦地看着她,贴着清瓷的耳朵轻道:“我们要多一个同伴了!她也是被供奉的凡人呢!如果太白大人再多征服几个顽劣不化的愚人城主,我们以后就更不会寂寞了。”
  清瓷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太白向麝香王汇报战况。原来他新征服的这个城是南方的宝钦城,暗星的势力越来越猖狂,东西南北几个重要的大城镇都给他侵蚀了,为暗星所惑的城民一日比一日顽固,这个宝钦城,他几乎将所有的人都屠杀之后,城主才降伏,将女儿供奉之后,便自杀身亡。这样惨痛可怕的经历,却给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说成了咎由自取,罪当如此。
  她微微冷笑了一下,手掌上忽然传来的刺痛却令她又皱起了眉。她刚才太激动而疏忽了,本不该让自己流血的……那个术,她还没能够从心魔那里学得完整……她缓缓用手背抵在胸口上。那里面住了一只天地间最恶毒的魔,以她的恨为粮食,以她的血做饮料,是她的身体养出来的可怕魔物。
  她垂下眼睛,忽略心底那只魔无数次的疯狂叫唤。它想吞吃她的思想,侵蚀她的身体取而代之。她早便知道心魔有多么可怕,只是她不信,也不怕。
  “你想要吞吃我的身体,便要先比我恶毒才行……”
  她这样低低地说着,有些甜美的笑了。
  等了半天,那个少女让麝香王赏给了荧惑。原本应该让太白带走的,他却谢绝了,理由是噬金宫已经有两个乐官,他不需要更多的人。太白是个喜欢安静的神。于是热情过度的麝香王便将那个少女赏给了降伏妖狐的荧惑。
  荧惑微微皱着眉头,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那个少女,冷道:“我不需要什么乐官女伶,神火宫里也没有凡人能够无伤进入。”
  他的话本就少,能说这么多已经是极限了。麝香王被他这么一回绝,居然也不生气,笑道:“荧惑,最近暗星越来越猖狂,以后降伏暗星也需要你尽力。这个女子是宝钦城主的女儿,听闻她极喜天文地理,擅长为人祈福消灾,留下她做一个后备也好。你若实在不喜,便让她照料你神火宫中那棵万年樱花树罢了,这样你还打算拒绝朕的赏赐么?”
  荧惑有些犹豫,他身边的岁星急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让他赶紧谢恩。荧惑虽然是五曜中身份最特殊的一个,可是当众回绝麝香王也是很无礼的行径,她可不想让他和自己的父亲麝香王闹得不愉快……
  荧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个娇小的粉色身影,她还在微微地发着抖,显然很害怕。可是那双眼,却依然维持着自己的仪态气度,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地上的白玉雕刻,一张秀美的脸蛋苍白一片。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软了下来,淡然道:“谢王上恩典。”
  场面顿时因为他的同意而松散了开来,岁星忍不住笑了起来,谁说这个司火的修罗没有感情?如果不是她的请求,他一定不会答应呢!这样想着,脸色忽然嫣红了起来,急忙垂下头去不敢让人知晓自己的心思。呀!她怎的会起这种古怪的念头呢!莫非是喝多了酒?
  那个少女给人扶着站了起来走到了荧惑的身后,恭敬地立在那里,头也不抬一下。荧惑忽然淡淡开了口,问道:“你会照料樱花树么?”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显然还有些紧张,可是却掩饰不住谈吐的高雅清丽。她的语调有些柔软,声音娇嫩又带着南方特有的腻软口音,恭敬地说道:“回荧惑大人,我会照料各种树木花草。”
  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道:“你的名字。”
  “炎樱。”
  还真巧,他神火宫里的那棵樱花树也叫炎樱……喔……炎樱,炎樱。他默默在心里念了几遍这个熟悉的名字,第一次将一个凡人的姓名很快记在了心里。
  箫声清明,古琴悠扬,洗玉台歌声曼舞,五彩丝绸乱卷,一派欢乐祥静。只是谁也不知道,一朵用血凝结而成的血红之花,幽幽地在回廊的花海里绽放了开来,花瓣血色,花茎如火,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幽香,缓缓荡漾了开来。
  盛典终于结束,诸神一一离开了洗玉台,只留下几个当值的乐官女伶打扫着不是很凌乱的平台。
  清瓷拿着青柳枝做成的柔软扫帚,默默地在偏僻的回廊处清理着杂乱的带着泥土的脚印。那些乐官显然是在欺负她,或许是妒忌她在墨雪的舞蹈上出了好大的风头,引得麝香王都对她的七弦称赞不已,于是便给她分配来清扫最大最脏的回廊。
  谁说神界没有欲望?这诸般妒忌猜疑,爱慕痛恨,与人界有何不同?无非是披上了神圣的外衣,从高处心虚地鄙夷而已。
  她忽地停下了手中的清扫动作,四处看了一下,确定没人,然后飞快地跳入花海之中,急急地寻找着自己刚才丢在其中的手绢。那上面沾染了她的血,那是有毒的血……她的术还没有足够的法力可以实施,现在贸然地留下痕迹,只会惊动那些敏感的神而已。
  心口的那只魔,发了疯一样地想侵蚀她的身体和思想,却苦于找不到发泄的路,只能在她脑海里不停地咒骂着,无端地给了她力量,却得不到半点好处!早知如此,八百年前的那个夜晚,它便不该诱惑这个女子!一时的好玩想搅乱神界,却给她利用了来做这等可怕的行径!偏偏自己给她困了住,怎么也无法逃脱。若是将她吞吃了去占有她的身体思想也罢,只是它没有想到叱咤风云的心魔,会连一个小丫头也没法对付。她的心里,比铜墙铁壁还要坚硬,它承认,自己比不过她的恶毒……这等可怕的人物,它居然没有看出来……
  清瓷将手背抵在胸口,淡然道:“别闹了,你若不想被我吞吃了去力量,便安静吧!我早说过,你若想降伏我,须得比我还要恶毒才是。”
  那只魔哀号着,渐渐平息了下来,化成了一股巨大的水流,汇聚在她的额头上。黑光猛地一闪,她洁白如玉的额头上忽然迸发出一个华丽繁琐的黑色纹路,如同漆黑的太阳一般,张扬地伸展开无数细长的支脚,沿着她的额头蔓延开来,诡异却妖娆。
  她抬手轻轻摸了一下额头,那透着黑色光芒的纹路忽然又消失了。她弯下了腰,继续在花海里寻找着自己的手绢。微风拂过花瓣,她忽然看到了那朵血红的花,那么小,那么柔弱,甚至还没有她的小指粗。却坚持着迎风而立,朵朵花瓣绽放,如血如火。
  她愣在了那里,定定地看着那由她鲜血化成的花朵,忽喜忽忧,心里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等了八百年,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吧……眼下忽然看到了结果,她竟然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清瓷慢慢走了过去,蹲下了身子仔细看着那朵艳丽的小花,看着它明明一付柔弱的模样却依然倔强生长。花海无限蔓延,满眼的雪白,只有它,如同白色锦缎上的一点血迹,时而给掩埋了去,时而又坚持着冒出头。那是她八百年的坚持,她的血化出来的邪恶之花,现在终于绽放在这片所谓圣洁的土地之上……
  她笑了起来。
  好了,诸神,和我一起堕落吧!
  “你在找的,是不是这个东西?”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她的细微笑声,清瓷神色自如地回头望去,却见一个俊美的男子,身上穿着雪白的狐裘,一身的清雅脱俗,手里拿着她那块手绢,定定地站在七尺之外,微笑地看着她。
  她回过身来,看了他半晌,才慢慢地说道:“那是我的手绢,可以还给我么?”
  那个人笑吟吟地看着她,柔声道:“你自己过来拿。”
  清瓷想也没想,直接走了过去,却听那人又道:“那朵花……是你做的?”
  她扬起了眉毛,不耐地问道:“你是谁?关你什么事?”
  他将手绢细细叠好,摊在掌心之上,忽地只见那块洁白的手绢燃起雪白的火焰,竟然顷刻间便化做了一团灰,给风一吹顿时无影无踪。
  清瓷皱起了眉头,也不说话,定定地看着这个古怪的男子,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他的模样似乎是一个地位很高的神,却在这里与她大眼瞪小眼,是想除了她这个祸根,还是……?
  那个男子笑了笑,手掌一捏,再摊开时,那块手绢居然又完好无缺地放在那里!这算什么?变戏法来耍她么?!
  清瓷转身就走,一个字都没说。只听那个人在后面扬声道:“我是玄武!四方神兽中的明玄武!你叫清瓷,对么?”
  她停了下来,的确有些吃惊。四方神兽的玄武?!早想到他的地位会很高,却没想到居然高到这种地步!他到底什么意思?这样暧昧不清的态度,莫非是不想除了她么?
  “清瓷,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情。”他柔声说着,将手绢叠好放回了自己宽大的袖子里。
  “什么事?”
  她头也不回,淡淡地问着。
  “你愿意与我联手合作么?”
  他轻声说着,竟仿佛是在说着甜蜜的情话。清瓷有些惊讶地转身,对上了他幽深诡异的眼,这才发觉他眼里竟然有三层瞳孔!层叠缭绕,如同勾人魂魄的妖物一般魅惑。这样的人,怎会是神的?
  他慢条斯理地拂着袖子,轻声道:“你与我合作,我们一起颠覆这个已经肮脏的神界。你可愿意?”
  清瓷完全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一时间呆在那里,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第四章  
  玄武笑吟吟地看着她,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惊天动地的话语。清瓷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开恶劣的玩笑来戏弄她,还是说真的。看他那双眼,太诡异太深邃,他分明是一个神,却居然要说什么颠覆神界,当真是匪夷所思。
  她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洁白的袖子垂了下来,沉着脸看向他,冷道:“一个神居然和我说这样的话,如果是玩笑,也未免恶劣了一些。我却问你为什么要找上我?”
  玄武挑着眉毛,眼光落在她袖子旁边的那株血色小花上,悠然说道:“你的头脑够冷静,你的心肠够毒辣,你的手段够高强。不过最重要的是因为你的恨够深,你的恨足够让你将这里变成地狱。但是现在的你能力还不到火候,如果与我合作,神界会破坏得更彻底。”
  清瓷冷笑了起来,也顺着他的眼神看向脚边的血红花朵,淡然道:“我的能力到不到火候,轮不到你来说。我不管你到底存着什么心思,想利用我来做什么达到你的目的,你也不用想了。谢谢你的称赞,当然,如果你刚才是在称赞我的话。”
  她转身又要走,忽觉脚底仿佛给人定住了一般,竟然贴在地上无法动弹!她吃了一惊,正要设法脱离,眼前忽地一花,那人居然瞬间便站定在她面前,手里捏着她的手绢,对她优雅微笑。
  “别急,可能是我的诚意还不够。你听我说完好么?”他温柔地将手绢塞回她的袖子里,爱怜地看了一眼那朵小小的红花,柔声道:“我知道你是落伽城的女儿,也知道你对太白恨之入骨,对神界不屑一顾。你用血肉化出这样一朵花来,是想做什么呢?你以为那些神不懂得情欲么?需要你的花来感染他们?你错了,他们很懂爱恨情仇,只不过喜欢将自己掩藏在圣洁的外表下面罢了。你的花虽然厉害,却也没什么大的作用。只是我很欣赏你隐忍八百年的能力,你若能与我一起,不出两百年……我们便可以颠覆这个已经腐烂的神界,建立一个崭新的神界。你愿意么?”
  清瓷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一丝波澜也无,似乎只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玄武叹了一声,继续说道:“麝香王渐渐自满称大,用残酷的屠杀来夺取领地。诸神各自心怀鬼胎,只剩下美丽的皮相可以稍微看看。就连你们这些地位很低的乐官女伶之间也是互相争夺不服气,哪里还有曾经的繁荣光明?五曜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只有我们四方神兽还恪守神界律条,试图努力挽回曾经的光辉。只是我现在已经累了,无力了。这样腐烂败坏的神界实在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与其让它自己崩溃,不如我来将它摧毁。你是个好孩子,太白屠杀半城的百姓才将你们征服,你可以隐忍这么久而不露破绽。我就是欣赏你这种关键的时候给人致命打击的个性,好了,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能给我一个答复么?只要你愿意,我马上便可让你成为真正的神,拥有无上的法力。现在告诉我,你愿意与我合作么?”
  清瓷目光古怪地看着他,似乎根本不认识他一般,半个字也不说。玄武渐渐沉下脸来,冷道:“你若不愿,那就不要怪我狠毒。颠覆神界本就是我们四方神兽的秘密,你既然已经知晓它却不加入,就别怨我除了你灭口!”
  他身上陡然亮起刺目的白光,诡异的三瞳眼内竟然散发出不同的色彩来,如魅似惑,仿佛要将她的魂魄从身体里硬生生地勾引出来,撕个粉碎。他的手掌微抬,掌心酝酿着一团雪一般的古怪事物,给风一吹,顿时飘散开来,如同漫天飞舞的柳絮一样,带着刺骨的冰寒,眼看便要将清瓷包裹在里面。
  他死死地盯着她看,眯起了魅惑的凤眼。说实话,他的确不太忍心将她这样简单的除去,只是四方神兽的秘密如果泄露,麝香王那里必然会有所动作。现在麝香山和五曜这里已经对他们百般猜忌了,如果招来争斗,势必影响日后的大计划。此刻还是万事小心为上策……
  正想着,忽听清瓷嘻嘻一笑,竟然带着某种顽皮戏谑的味道。他猛地一怔,突然回过神来伸手便去抓那个纤细的身影,一抓之下,那个原本给他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的人居然瞬间化做了白色的轻烟!眼看轻烟袅袅地散了开来,半空中忽然响起清瓷冷笑的声音。
  “玄武大人,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我对新神界什么的一点兴趣也没有,对你的理想也没有一丝感触。你这般用心良苦地酝酿着大计划,莫要再说五曜这里肮脏腐烂。你自己难道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要的是什么吗?情欲之事,你学得也很好啊!哈哈!”
  玄武一阵恼怒,抬手便将地上那朵血红的小花砸得粉碎,顿时鲜红的汁液乱溢,如同鲜血一般将周围雪白的花朵都染红了。他倒抽了一口气,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鲜红的汁液落在泥土上渗透了进去,霎时遍地都钻出了无数细小的红花!这是什么诡异的术?!这些花居然没办法除掉么?!
  清瓷的声音渐渐远去,语气里却是尖酸嘲讽之极,“情欲之事,你们神其实什么也不懂。你若真明白,便该知道这花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除去的。你以为我想做什么?你以为我当真如你所想的那般愤世嫉俗?我不过是想将你们这些神的圣洁外衣扯下来而已。我是个没什么远大理想的小女子,也没有努力修炼成神超过你们的伟大理想。我只是想让你们陪我一起堕落而已,好好品尝一下你们看不起的七情六欲吧!说不定,你今天晚上能做一个美丽的梦……”
  声音消失在半空之中,她的人竟真的化做了轻烟从他眼皮子底下逃窜了去!玄武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笑,怔怔地站在那里。回想她说的那些话,难道当真是他自己太天真么?他其实根本不了解这个女子的想法,一丝一毫都不了解……
  身后的花海忽然传出轻微的声响,然后一个低沉却张狂的声音在他身后不到三尺的地方响了起来,带着肃杀的语气,轻声问道:“要我去将她除了灭口么?”
  玄武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了半晌,然后低头看了看那些顽固艳丽的血色小花朵,低声道:“不用了……她,与我们无干……”
  那人走了过来,与他一起低头看那些血色的花,然后叹道:“你就任她这样胡乱行为么?玄武,颠覆神界的计划给这样一个古怪女子得知了去,于我们印星城实在是极危险的事情,你就不想想我们策划了那么久的苦心么?”
  玄武回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声音有些狡猾的媚。
  “朱雀,谁说我放弃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创造一个新的神界。现在,不如暂时借小丫头的手来颠覆麝香山,我们也可以从容行事。你且安心,她自己也是心怀鬼胎,绝对不会贸然说什么出去。放心吧。”
  穿着朱红盔甲的英武男子朱雀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抬头望向清瓷消失的方向,轻道:“一个乐官的法力居然可以从你手里逃脱,她到底是什么人?”
  玄武笑了笑,转身走出花海上了回廊,袖子一展,手里赫然捏着一朵血红的小花。他慢慢地将那花在手指间搓揉,血红的汁液顿时沁染了他的手掌。他也不在意,只说道:“别管她是什么人了,逃也让她逃了,就算放过她一次罢了。”
  他将破烂的花朵丢进了另一边的回廊里,看着它化成血水渗进去之后从土里又钻了出来。
  清瓷,你若以为这样便算了,那可是不行的……
  脸色惨白的回到噬金宫,清瓷一进房间便脱了鞋子躺在了床上。左侧腹部上传来的阵阵刺痛寒意令她浑身都在发抖。这就是神的力量么?太可怕了……她本以为拥有了心魔就可以和那些神做一番较量,却没想到一下便给人制了住!
  她咬牙扯开衣裳,低头一看,左侧腹部上的肌肤已经变成了青紫色,散发出无比的寒气,又冷又痛,令她嘴唇都是一片惨白。他那一抓,手上的寒气还是伤害到她了!北方的冰雪之神玄武……不愧为四方神兽之长,果然厉害!今天一番不太正式的交手,却也让她警惕了起来。
  凭她目前的水平,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她要更强!更强!强到足以轻松地应付这些神,强到……可以颠覆这个罪恶深重的神界。
  心底的那只魔又哀号了起来,似乎对她的需索无度毫无办法。她拉高了被子将整个人埋了进去,连头脸也罩了住。咬着手指,她闭上了眼睛,强迫心底的那只魔将力量传度给她。漆黑的光芒从被子的缝隙里透了出来,她用力抵住腹部上刺痛的伤口,心底却有说不出的畅快决绝。
  ***********
  七十年之后,麝香王与暗星在极北的曼佗罗城决战,两败俱伤。伤重无治的麝香王将暗星的魂魄打碎,将其中的一部分用自己最后剩下的一点法力开了结界,强行塞入另一个未知名的时代之中,另一部分则封印在曼佗罗城的地下冰城内,永恒冻结。
  其后,麝香王死于曼佗罗城,神界上下,为之痛惜。
  由于他死得突然,没有来得及交代下任麝香王人选,所以五曜与四方神兽对这个位置均虎视眈眈,短时间内,谁也别想得到这个无上的王位,谁,也不能轻举妄动一下。
  在这个战乱动荡的时期,清瓷和丝竹却得到了好消息。太白以两人自进入神界以来勤勉修为,刻苦专心为由,向麝香山目前地位最高的神司月提出了提拔她们做半神的请求,得到了允许。于是麝香王去世三年之时,噬金宫乐官丝竹与清瓷获神恩成为半神。
  惊天一战之后,神界元气大伤。为了防止曾经用武力征服的诸城再起反叛的心思,行事一向专断无情的司月命令太白即日离开麝香山,去神界各个领地视察一番。若发觉有反叛的苗头,立即除去,绝不留情。
  秋风萧瑟,噬金宫内的枫树正是艳丽之时,远远望去一片,如烟似霞,火红明黄,给渐渐寒冷的麝香山带来了一丝热烈的气息。太白本是司金之神,他的行宫自然也是金碧辉煌不同于其他的五曜。何况其为五曜之长,所以行宫排在第一位。
  出了行宫,前面是一片碧绿的湖水,向右是断念崖,终日云雾缭绕,深不见底。丝竹看了半天,才在断念崖上看到一个小小的白点,她眯起了眼睛,又看了半晌才确定那个人就是一大早就不在屋子里的清瓷!这个丫头!太白大人刚出了麝香山,她就不肯安分待在行宫里修行了!当真不思进取之极!
  她跺了跺脚,咬牙奔了过去,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断念崖。好在清瓷只待在半山腰,她爬了半天手脚都发软,只好坐在石头上向上喊去:“清瓷!你好好的爬断念崖干什么?!快点下来!这里是神圣的地方,不能随便爬上去的!”
  声音在空中飘荡着,激起无数回音,清瓷的身影就在云雾缭绕的那一端,偶尔可见她嫣红唇角的微微笑意。只听她在上面悠然道:“丝竹,你若能上来,就可以看到整个麝香山的景色。可惜你体力太差,看不到好风光。”
  丝竹叹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却见眼前一花,清瓷居然就这么从上面跳了下来!她吃了一惊,差点从石头上栽下去,给清瓷一把拉住按坐在上面。然后听她在头顶无奈地说道:“你何必上来寻我?我不过看看风景而已。你又惧高,偏偏总是和自己过不去。”
  丝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刚才用了什么法术居然毫发无伤地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清瓷越来越神秘了,她总觉得她的眼睛里藏了好多东西,她却什么都不说。太白大人恩准她们做了半神也不见她开心,她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清瓷坐在她身边,指着断念崖下面笑道:“看到了么?八个行宫,有两个都空了。麝香王死了,身份尴尬的司日也走了。他们俩的行宫现在都空了下来。你说,以后到底谁可以住进那个宫殿里面呢?”
  丝竹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却见崖下一片风光明媚,全部了然入目。青山绿水,琉璃万丈,麝香山永远是这般清净圣洁。八个华丽的行宫呈之字型排开,最上面的那个巨大无比的五彩宫殿便是麝香王的行宫了。
  她幽幽叹了一声,轻道:“我想下任的麝香王会是司月大人吧……虽然我很怕她那种严厉的神,可是她的确很精明也很厉害,如果要我选,我觉得她最适合住进去了。”
  清瓷淡然一笑,叹道:“你觉得太白如何?其实他的本领,是五曜里面最厉害的,甚至比司月还要厉害,所以之前麝香王扩展神界领地,都让他上阵进行征服屠杀。一来他最听话,二来荧惑不服管,脾气古怪。所以如果要有下任的麝香王,太白的机会应该最大。”
  丝竹笑了起来,柔声道:“可太白大人被司月大人派出去视察神界其他领地了啊!短时间里恐怕根本回不来吧。可是如果他能当上麝香王,我会很开心的!”
  她就如同爱恋中的小女子,满眼的崇拜景仰,满心只期盼他好。虽然太白从来不与她们说话,可是谁能说她可怜?她自己觉得幸福便好。
  清瓷点头道:“就是因为他的能力非凡,所以司月才将他支了开去省得他和自己争夺。你以为她不会算计么?可笑太白居然争也不争就退让了出来,白白让司月那个女人得到好处。都是白痴。”
  “清瓷!你说话怎么还是这么没上没下?!”丝竹皱眉斥责着,一直以来她就从来不用尊称敬畏这些神,再这样下去,若是给他人知道了,肯定会受惩罚的!
  清瓷嘻嘻一笑,颇有些不在乎的模样。一双眼睛笑起来就是弯弯的,仿佛还和以前那个天真好强的清瓷一样。丝竹心一软,忽然就不忍心再说她什么了。她心里不平,怨恨神界征服了落伽城,偶尔说说气话也是正常的。只要不要再像七十多年前一样做那些挑衅的行为,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她也可以不去管她。
  话说回来,最近清瓷真的安分很多,或许当上了半神之后慢慢修炼成功了吧,心里的恨意也变得淡薄,总有一天,她们都会成为一片澄澈无暇的圣洁的神。之前的种种,也不过谈笑间灰飞湮灭而已,过去的都过去了,她们终是要修个正果,不丢落伽城的脸。
  噬金宫前忽然有人影晃动,似乎有人偷偷潜了进来,探头探脑地四处看着,好象不太认得路的样子。丝竹骇然地捂着嘴,有些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胆子大到擅闯神界!那个人穿着白色的衣裳,隐约看去似乎是神官服。丝竹眯着眼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是谁,只觉得眼熟。
  却听清瓷忽然低语道:“原来是他……我差点将他忘了呢。”
  丝竹急忙问道:“你知道是谁?”
  清瓷微微一笑,眼神有些诡异,“当然知道……他是翼宿鹰王翼,偷偷跑进来,是想去见荧惑吧!”
  正好,她正要找他呢!七十年来的努力成果,或许可以在这个单纯渴望力量的少年身上稍微试一下……  
  第五章  
  鹰王翼四处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荧惑大人的行宫在哪里。他只来过一次麝香山,还是七十年前的那次盛典了……
  早就听闻麝香山的荧惑大人有修罗的称号,那种绝对强劲的力量,那种目空一切的霸气,他一直都景仰崇拜之极。可惜上次五曜诸神离开的太快,他身为四方神兽的得力部下,也不好追上去和荧惑说什么。隐约记得荧惑大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左手上缠绕着经文。据说他整个人就是一团火,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触碰他一下。
  今天好不容易朱雀大人和玄武大人出了印星城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他才得空偷偷跑来麝香山,打算认真地瞻仰一下荧惑大人的风采,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荧惑大人可以收他为徒……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有些惭愧,有些自信。因为仰慕荧惑的强劲,他自己也偷偷修炼御火术,但总是不得要领,有时候甚至会被自己发出的神火灼伤。他要好好请教一下荧惑大人如何御火,他相信自己的能力,总有一天可以超越荧惑大人成为下任的司火荧惑!
  不过话说回来,眼前这个金碧辉煌的行宫莫非就是荧惑大人的地方呢?看上去那么华丽,一派王者气息,连琉璃瓦都是金色的。金色,就是火焰的色泽。看来他运气不错!一下就找到了荧惑大人的行宫!
  鹰王翼有些紧张地整了整自己身上白色的神官服,又把压在头上的高檐帽弄弄正,确定一切都比较整齐,这才往那金色的宫殿走去。
  刚走没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清冷却娇嫩的声音,“你找太白大人有事么?”
  他惊了一下,急忙回身恭敬地弯下了腰,沉声道:“我是印星城朱雀大人手下的翼宿,这次来是拜访荧惑大人的。”
  说完,他微微抬起了头,却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年轻女子站在他面前,都是秀美清雅的少女,身上穿着与他一样的神官服,两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定在他脸上,倒让他有些腼腆,红了脸皮子。奇怪,这两个女子,为什么有些眼熟?莫非在哪里见过么?
  丝竹柔声道:“鹰王翼大人不必多礼,您要找荧惑大人是么?这里是太白大人的行宫,荧惑大人的神火宫还在后面。”
  鹰王翼顿时有些惶恐,原本就有些赧红的脸这会更红了。他居然差点闯进五曜之长太白大人的行宫!真是太卤莽了!
  “谢谢两位的提醒……只是不知荧惑大人的行宫在什么地方?”
  丝竹刚要开口告诉他,却见清瓷笑吟吟地走上前去,柔声说道:“荧惑大人的行宫我认识,我带你去吧。”
  她笑得文雅而不染俗气,鹰王翼只觉她那双眼,烟波迷离,款款荡漾,里面似乎包含了无数欲言又止的柔情似水。一直以来他都专心于修炼法力上面,哪里经历过这等丽色相诱,立时只觉心底似乎漏了一块窟窿,血液一个劲地往头顶冲上来,有些惶恐无措,却一点都不讨厌。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跟着这个少女走了很远了。道旁枫树如烟如霞,似乎从天上直接笼罩了下来一般,她纤细袅娜的背影就在三步之外。漆黑的发丝被微风吹拂得柔柔摇摆,丝丝缕缕缭绕不休。时不时回头对他温柔而笑,唇角眼旁春色妩媚,仿佛要对他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鹰王翼顿时心神一阵荡漾,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化做了绮丽的梦幻,浑身都有些软绵绵地,也不知道他原来正被她诱惑着,只盼这一路走得长些,慢些,好让他……将这种陌生的美丽仔细攫取一番。
  鼻端似乎总是若有若无地飘荡着幽幽的香气,也不知是花香还是人香。眼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面前这个嫣然微笑的女子。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眼睛仿佛给定在那里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移开视线。可他一点都不讨厌这种感觉,一点都不讨厌……
  越过碧绿的湖水,走出嫣红的枫树林,道旁张狂妖艳地盛开着血红的小小花朵。一朵朵在风中摇曳生姿,绮丽甜蜜的香气将两个人包裹在其中。他眼光痴迷,什么也没注意,跟着清瓷慢慢走着,一脚踏烂了一朵血红的小花。
  谁也没注意,那朵花瞬间化成了一滩血水渗进泥土里,一会又钻了出来,刹那间便又开放起来。花蕊漆黑如墨,如同嫣红诱惑中的一只魔眼。
  “鹰王翼大人……你为什么要来麝香山找荧惑大人呢?你不是朱雀大人的得力部下么?”
  清瓷眼神诡异地漫步走着,声音却是娇嫩如同在歌唱。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凄凉肃杀,枯枝缠绕,野草丛生,她带着他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麝香山的后山,这里的景色与前面完全不同,半丝生气也无。草与树都是干枯的,泛着死亡的色泽。
  他一无所知,只觉周围似乎还是那烟霞笼罩的枫树林,满眼的嫣红明黄,夺目之极。心神俱醉的他,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懒洋洋地,似乎正在享受什么。
  “荧惑大人是我崇拜的人物……他那么强,那么厉害……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够成为他那样的人物便好了……”
  他眯着眼睛,里面闪烁着赤裸裸的欲望光芒。是的,他渴求力量,渴求强大,就是这种单纯的欲望最有意思,最好掌握……
  清瓷柔声道:“你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是啊……我……我想……非常想……”
  “这就是你们神的欲望?”
  声音忽然变得冷酷讥诮,刺得他几乎是立即回了神,这才发觉周围景色的古怪。他倒抽了一口气,皱眉望向那个白衣的少女,却见她转过身来,一双眼冷若秋水,充满了讥诮嘲讽的尖利,灼灼地看着他,阴森森地甚是可怕。
  “这是什么地方?!荧惑大人在哪里?!”
  他有些惊慌地吼了起来,周围一片凄凉荒芜,似乎连阳光都被这种灰暗吞吃了去,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这个女人!她到底要干什么?!
  清瓷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子,也学他四周看了看,才悠然道:“是呀,这里是什么地方呢?好象是麝香后山……听说,是专门用来监禁叛神和不服神界管束的凡人的地方哦。”
  “你这个女人!”
  他恼怒了起来,伸手便要来抓她!她居然诱惑他?!诱惑他这个优秀的,强大的神?可恶啊!可恶啊!
  清瓷轻飘飘地闪了开来,让他抓了个空,一边冷冷笑道:“你在痛恨我诱惑你?你若没有欲望,我岂能诱惑得了呢?为什么你们这些神一旦自己出了问题,第一个责怪的永远是别人?”
  鹰王翼更是恼火,只觉难堪之极。她说得没错,被诱惑的是他!只是……他陡然抬眼,眼底一片惊天的杀气!
  “麝香山居然有你这种妖媚魔物!今天若不除掉你,我就不叫鹰王翼!”
  他的掌心忽然窜出一簇小小的血红的火焰,火苗忽悠悠地晃动着,似乎不是很稳定。他的手掌也因为无法成功控制神火而微微发抖,掌心有些灼烧出的黑色。可是尽管如此细小的火焰,尽管他无法成功操纵,那一小簇的火焰还是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血红的色泽,原本有些阴冷潮湿的空气顿时变得干燥灼热。
  清瓷扬起了眉头,笑了一声,“看来你操纵神火的本领还挺到家的。”
  鹰王翼喝了一声,“受死!”话音刚落,整个人就如同闪电一般窜了上来,掌心那一簇火焰明灭跳动,划开灰色的雾气,染出一片艳丽的红。
  清瓷忽地闪了开来,逮住空隙,一把捉住了他伸出的胳膊,用力一捏,只听一阵骨骼碎裂的沉闷声响,伴随着鹰王翼尖锐的痛呼,野地里听来分外凄厉。
  她抬脚轻松一踢,将断了胳膊的鹰王翼踢得跪了下来。她站在他身后,手里抓着他的胳膊,令他不得不侧过身体,气喘吁吁地瘫在那里。
  “你跌下来的位置正好,省得我再将你搬过来。一会你就有好东西看的。”
  清瓷幽幽地说着,细白的手指捏着他的胳膊,似乎毫不费力,却令他一点都动弹不得。
  鹰王翼喘着气,恨道:“你这个女人!麝香山的诸神不会放过你的!这般阴狠狡诈,心怀叵测,太白大人一定会杀了你的!”
  “杀了我?”她轻笑了起来,“我很希望当初他可以杀了我。杀了我,你们神界至少还可以维持表面的光鲜亮丽,只是他一时的所谓仁慈,却留下我这个祸根。要恨,去恨他罢。”
  鹰王翼的断臂给她这样毫不留情的攥在手中,痛得钻心,他从来没有受过这等苦楚,心里又是恨又是不甘,只盼自己可以亲手杀了这个恶毒的女人!将她寸寸碾碎,方可消心头的怨!
  “神当真是世上最可笑的东西了……”她低声说着,“圣洁,高贵,强大……这些本该是用来维持平衡与平等的能力,却被你们拿来高高在上,鄙夷凡人。最可笑的就是明明心里已经被情欲折腾的腐烂败坏,每个人都心怀鬼胎,而面子上却还要装出一付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进眼的圣洁模样。你们仗着强大的能力,强迫与自己不同论调的凡人顺从你们,一旦遭到反抗,便屠杀蹂躏,如同禽兽野狗。你们不是说不懂欲望么?你们不是说七情六欲为虚幻罪恶之物么?我这个人很坏,也很懒,我才不想修炼出正果陪你们一起慢慢腐烂。反正总要败坏的,不如坏得更快一些!我就是不许你们披着漂亮的衣服假正经,我就是要你们把心里丑陋的东西暴露出来!怎么样?很快活罢?你方才不是也很享受美色的诱惑么?哈哈哈!可笑!”
  鹰王翼几乎要被她尖锐的话语逼疯过去,跪在地上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那里凄厉地低吼,吼了些什么,他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个女人……他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鼻子里忽然闻到一股腐烂恶臭的气味,竟是从前面不到三尺的地方飘过来的。他正恶心地想吐,下巴却忽然被清瓷用力捏了住,怎么也甩脱不了。她冷冰冰刺耳的声音在他头顶响了起来,如同恶毒的咒语。
  “仔细看着!看看那些人!他们就是被你们这些神称做叛徒和妖物的人!”
  他拼命地扭着头,口中发出痛苦的吼叫,却半点也挣扎不开。一双眼更是被施了法术一般,直直地看向前方。只瞥了一眼,顿时觉得全身上下突然给人丢进了冰水中一样,完全僵硬了住!
  前方是一个很小的铁窗,他一看就知道是神界专门用来关押犯人的玄铁,上面还雕刻着特有的咒文,防止他们逃脱。铁窗里的景象令他遍体生寒,里面满满的全是人!身上穿着血污的衣裳,破烂得几乎无法遮掩身体。而没有一个人身体是完好的,皮肤上血迹斑斑,伤痕几乎可见骨,还有的伤口已经腐烂,烂肉和漆黑的血水将衣服粘在了身上,发出阵阵恶臭。
  每个人都是神情呆滞,目光无神,披头散发完全看不出男女。铁窗里幽暗的火光跳跃着,隐约还可以听见阵阵凄厉的哀号,似乎是有人正在用刑……每当哀号声传出来,铁窗里的无数人身体便开始颤抖,手腕和脚踝上的铁索也跟着抖动,发出冰冷的碰撞声。
  鹰王翼只觉自己仿佛也是给人用铁索锁了住,用尽酷刑拷打,全身都是血,痛之入骨。他战栗着想喝上眼睛,却怎么也不能够。清瓷捏着他的下巴,冷笑道:“你看到那个人了么?那个有着驼背的老人!他就是因为一百年前与一个不服神界管束的妖相恋,所以被抓来了这里感化!看到那个瞎了眼睛的女人么?就是因为她的儿子信仰暗星,而她护着自己的儿子说了几句叛逆的话语,就给神捉来了这里感化!你看到了么?看到了么?!这些就是你们所谓的感化!还想再看么?”
  他痛苦地呻吟,只觉仿佛给人又从冰水里捞了出来放在火上焚烧,再也不能够承受。
  “别说了……别说了……”他喃喃地念着,声音破碎,可是那双眼却怎么也没办法移开,继续被迫地看着铁窗里那些不成人样的凡人。
  “这就是你们圣洁的神做出来的事情!将人生生折磨,死也不能够!你还要仰慕么?你还想逃避么?你还不承认自己是有欲望的?你还以为神是高高在上拯救世人的么?!别再做你那些可笑的春秋大梦了!”
  鹰王翼给她逼到了绝境之上,满眼的泪水,心里乱成一团,如同冰和火一起来折磨他,忽冷忽热,快要发疯。他哭泣着,声音破碎流离,如同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
  “可是……可是我……我是真心的!我是真想做一个拯救世人的神!我……我与他们不一样!”
  清瓷陡然大笑了起来,声音惨厉如同鬼哭,“你是不一样的?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你做了什么?你救了谁?你当真以为自己圣洁到哪里去了?!”
  鹰王翼哽咽着,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在眼前给揉碎了,撕裂了,崩溃了,焚烧了。洗玉台的歌声曼舞,枫树林的烟霞笼罩,那些美景,那些高洁的信仰,全部都和眼前血腥可怕的铁窗糅合在了一起,纷乱纠缠,搅得他一颗心几乎要碎开来,痛苦到不能自己。
  “别说了……求求你……”
  他终于可以闭上眼睛,脸色惨白,两颗泪水从他的眼角飞快地滑落,染湿了他身上曾经引以为傲的神官服。
  清瓷将他摔了开来,他如同破布一般跌爬在地上,身体沉重到几乎不是自己的,完全动不了。她没有说话,只拢了拢宽大的袖子,眼睛里幽然无波,如同两个漆黑的深渊。她也不看那个爬在地上精神崩溃的鹰王翼,只微微侧着头,似乎正在想什么。
  沉默了很久很久,鹰王翼才开了口,声音沙哑还带着哭音。
  “你……为什么要找上我?我与你应该曾经并无纠葛才是……为什么是我?!”
  他嘶吼着,如同受了重伤的狼,凄厉惨越。
  清瓷淡然道:“因为你眼睛里有最单纯的欲望,对强大的力量渴求的欲望。你丝毫不懂得掩饰,却还要一付自己是高贵的神的模样。我便帮你一把,你不用太感激我。”
  鹰王翼忽然笑了起来,夹杂着哭声,分外可怕。
  “好……好!算你狠!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也不会……”
  清瓷点了点头,“那就永远记得我罢,我叫清瓷,日后你想来报复我,只要我还活着,就随时恭候。”
  她转身就走,边走边笑,似乎畅快极了,却又隐约有无边的痛楚藏在里面。
  周围是一片模糊的灰色雾气,什么也看不清。空旷的野地里,只有她畅快的笑声与鹰王翼凄厉的吼声混杂在一起,那一声声的“清瓷!”,如同最愤恨的诅咒,在空中不停的荡漾飘浮。
  声音渐渐不可闻,清瓷走了片刻,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轻轻捉起垂在胸前的一绺头发,放在手上慢慢把玩。
  半晌,她幽幽地开了口,“你一直在那里看着,现在我离开了,你还不打算出来么?”
  话音刚落,她身旁五尺的地方忽然白光一闪,一个穿着白色狐裘的清俊男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了她身边,定定地看着她。
  清瓷悠然道:“你也看到了好东西,怎么?没有什么感想么?”
  玄武冷冷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沉声道:“我的感想?如果是我,立即就会杀了你!”
  清瓷哼了一声,回头瞥了他一眼,柔声道:“杀了我?我随时欢迎你来杀我。”  
  第六章  
  玄武看了她半晌,忽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慢慢地走近她,放柔了声音轻轻说道:“你当真胆大之极,连我也忍不住有些佩服你。我只奇怪,你为什么不干脆正大光明的来造反,却尽找一些小神来欺负,做些背地里的阴暗举动?你就算让那些花开遍了神界却又如何?腐烂的依旧腐烂,只不过败坏得更加快一些。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清瓷垂下眼睛,幽幽叹了一声,“你何必要明白我的举动?你自己不也是正在策划颠覆神界么?我既不来打扰你,你又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不放?我早已说过了吧?我对你那些伟大光明的计划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也从不想找什么同路人一起干一番所谓的大事业。你问我要什么?问得好,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伸出手来,手掌莹白细腻,五根手指纤细可爱,怎么也无法相信这样一只柔美的手,曾将一个神官的手臂生生捏断,做下那么多可怕的行为。
  “或许,我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某个执著的理念,我只想证明,我的这双手,凡人的手也可以逆天。可能这个就是我想要的吧……”
  她低声说着,忽然笑了一下,有种稀薄的苦涩藏在里面,却掩不去天生的傲然洒脱。
  “也奇怪,我何必与你说这么多?虽然同心却不同路,我们总是敌人。你走吧!莫要再和我说什么颠覆神界的话语,我们永无合作之日的。”
  她转身要走,却被玄武一个闪身挡在了她面前。他眼光复杂地盯着她,好半天才沉声道:“为什么不愿和我一起?要知道你虽然厉害,虽然心思细密,可是凡人总不可能用肉掌颠覆神界的!更何况五曜之中顽固不化之人甚多,你一个女子,当真以为可以做什么大事情么?我只是……我只是不忍……看你失败而已!”
  话语说到后来,已经有些激动,他几乎要伸出手去将她拉住,却又顿了顿,强行忍住,目光深沉而热烈。
  清瓷忽地抬头看着他,带着一种微微的嘲讽,定定地看着他惊觉自己的失态,急忙冷下了神色,依旧是一个清俊高雅的神。只是那一瞬间,他自己也不承认自己由神变为一个急切的普通男子,只希望这个女子不要伤害到自己。
  “北方的冰雪之神,一直是冷漠出世,风华绝代的。你今天贸然来到麝香山,难道就是为了阻止我么?你就不怕,我那些花朵也将你诱惑了去?” 她柔柔地说着,唇边满是妩媚的笑,可眼底却是讥诮尖酸之极,冷冷地看着他略微狼狈的模样。
  玄武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恼火,冷道:“莫要说麝香山那点花朵,你便是有本事将那些花种满印星城,我也不会受你半点影响!你终是把神看得低了!神总是这个世间一切的主宰,公正严明,岂会为你那些邪术所惑?!你自以为强大,却始终离不开我的掌握!如果我不放过你,今天哪里轮到你在我面前嚣张?!神界也终究会是我的,何况你这个小小的凡人女子!”
  清瓷嘻嘻一笑,柔声道:“玄武大人,我不过说了一句而已,你却砸给我那么重的言语,莫非你当真在心虚?情欲之事,你果然很有天分。”
  玄武的脸色顿时铁青,似乎终于给她惹恼了。他宽大的袖子猛地一展,掌心又闪烁出白雪一般的光芒,点点雪花围着他的手指缭绕,虽然美丽,却也可怕。周围的空气本就阴冷,随着他施法放出力量,更是寒冷刺骨了起来。玄武乃为北方的冰雪之神,与司火的荧惑属于完全相克的神。一个炽烈强悍,一个冰冷清雅。此刻他动了真手段,眼看着雾气更加的浓厚,地上的枯草也飞快地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冰雪雕塑出来的一般晶莹,一双漆黑的眼,幽深莫测,纠缠着无数思绪,终是化成了一股杀气,凌厉地刺向那个怯生生站在三步之远的少女。
  清瓷慢悠悠地举起手来,叹道:“神终究是神,无论是谁都一样。自己相信着自己的圣洁,不允许有一丝不完美,你也不例外。看来我触犯了你的禁忌,今天非要与你战上一场了。”
  她翘起食指,在左手掌心用指甲狠狠划了下去,顿时冒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却不落下,只在她掌心中缓慢伸展开来,优美却诡谲,眼看着就勾勒出一朵花的轮廓。鲜血还在微微颤动着,更让那花看上去有如弱不惊风一般,纤细可爱。
  “与你战斗,或许要用上这个印。”
  她幽幽说着,话音刚落,额头上陡然浮现出漆黑的纹路,周身顿时散发出一道漆黑的光芒,映着她雪白的肌肤,有一种妖异的媚。
  玄武倒抽了一口气,“心魔印?!你居然拥有心魔?!”她是如何召唤心魔的?心魔怎会被一个凡人的女子如此自如的操纵?!她到底是什么人?!
  清瓷浅浅而笑,洁白的额头上,那个心魔印显得异常刺目妖艳,使得她原本秀美的脸也染上了邪气,魅惑却堕落。
  “我若连心魔也无法拥有,如何能用凡人之手颠覆神界?”她仰着头,眼睛里光芒灼灼摄人,朗声道:“如若让你颠覆麝香山,再创造的也无非是另一个麝香山罢了!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这天,再也不能压迫我,我要这云,再也不能迷惑我!我要我手,将所有的虚伪推翻砸碎!我要恶之花开遍神界!我要诸神,陪我一起堕落!”
  她扬声而笑,惊心动魄,掌心里那朵鲜血勾勒出的花,变幻莫测,突突跳动,似乎刹那间,周围一切都笼罩上了那种血红的色泽,朵朵恶之花张狂地开放,映得雾气也泛出了鲜艳的色泽。
  玄武大惊,不知不觉竟给她先发制人放出了诱惑的法力。周围所有都是幻象,他将掌中的白雪抛了出去,所到之处顿时清明透彻,一时间天空落下无数纷纷扬扬的雪花,地面上却盛开着血红的花朵,情景甚是诡谲。
  玄武不等她说话行动,狠下了心肠捏起手掌,却见白光乍现,从他手中慢慢拉长,居然用冰雪化出了一把形状古怪的剑。剑呈半透明状,却是弯的。剑柄洁白如雪,尾端嵌着一颗血红的石头。他举剑过眉,冷道:“用血化出这些邪恶之花也没什么了不起!今日却要用你的血来祭祀我的玄武剑!受死!”
  剑身忽地发出龙吟一般的尖锐嘶吼,他猛地一挥,卷起漫天白雪,夹杂着无数嫣红的花瓣,绕着透明的剑身飞快旋转。狂风骤起,两人的白色衣袂随风乱舞。他却迟迟不挥下去,一双眼隔着飘荡的雪花,紧紧地看着她。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用力吼着,那声音太凄厉,几乎要将他生生撕碎。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也会这般犹豫迷惑,奔腾的情感一再告诉他,他根本是不愿将她斩死于剑下。可是理智却提醒他,如果不将她除去,日后的一切大业都会为她阻挠。两股力量在心底激烈地冲突,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开来。
  他忽然咬牙厉声叫了起来,手指猛地缩紧,闭上了眼睛一剑劈了过去。凌厉的风声呼啸着窜出去,他的辫子在身后决绝地打了个卷。他知道的,只要他亮出玄武剑,没有一个人或者妖可以躲得过去。她死了,以后便再也没有人来诱惑他,动摇他……死得好!他的心里忽然一阵大痛,只想大吼一声或者大哭一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想知道。
  红光几乎是瞬间便消散开来,方才动乱的一切忽然安静下来。地面上枯草杂乱,覆盖着薄薄的白雪,偶尔还有几片妩媚的血色花瓣,此刻看上去异常刺目。灰色的雾气渐渐散开,空气里却是寒冷依旧。玄武定定地站在那里,一身的雪白狐裘,当真如同用冰雪雕塑出来的天人,清冷而孤寂。
  他面无表情,怔怔站了半晌。手里那把玄武剑,忽地一闪,顿时消失。他连头发也没乱上一分,依然是他高雅圣洁的神……只是……只是……他看着地上散落的血色花瓣,怎么也移不开眼睛。他杀了她,杀了这个妖物,杀了这个大逆不道的凡人……他当真杀了她?是他亲手杀了她?他的喉咙忽然一阵巨痛,眼睛也有些模糊。既然他杀了一个妖孽,他为什么如此难受?莫非,他当真如她所说……
  半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娇媚的笑声,带着戏谑的顽皮。他震了一下,不可思议地抬头,却见离地一丈之处的一棵枯树上,那个白衣的女子正安闲地坐在那里对他嫣然而笑!怎么可能?!玄武剑乃为天地间的异宝!只要亮了出来,无论凡人妖孽还是神,都会无法动弹才是!她是怎么逃脱的?!
  他此刻的神情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一方面不可思议,另一方面却该死的庆幸着她没死!老天!他是怎么了?
  额头上忽然给人用手指轻轻一弹,他大惊,这才发觉刚才那个坐在树上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面前,抬手俏皮地弹着他的额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做了个好梦吧?快活么?”清瓷笑问着,一派小女儿的天真模样,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她……怎么会变得如此快?此刻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小姑娘,看上去一点邪气都没有,就好象刚才他真的做了个梦一样。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什么人?
  清瓷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其实根本不忍心杀我,何必要与自己过不去呢?你以为闭上了眼,就可以稍微好受一些?”
  玄武又是一阵窘迫,还想再发火,可是身体已经软了下来,这火气,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了。神的面子顿时全失,他惟有冷下脸来,恶狠狠地瞪着她。好歹这样也能让自己稍微挽回一点脸面。
  清瓷嘻嘻笑着,轻声道:“恶之花的能力,你还要小看么?如你所说,我隐忍了八百多年,我的恨已经成了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你不懂的……”
  玄武哼了一声,冷言道:“今天又没能杀了你!你这个拥有心魔印的堕落之人,还敢在我面前说这些无聊的话语!下次如果再让我发觉你做什么忤逆之事,我一定……!”
  他的嘴给人用手捂了住,幽幽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顺着他的鼻子钻了进去,他的心神顿时一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清瓷捂着他的口,淡淡看了他好久,才轻道:“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你是唯一我没有用恶之花引诱,却真正心里有我的神。谢谢你的剑下留情……我……很高兴……”
  他呆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秋日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冲破了灰色的雾气,斑斓着撒在他周围。他忽然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或许,他终究还是败在这个女子手上,给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却连不甘愿都显得矫情。以后,他该如何?
  “清瓷……”
  细微的呢喃消失在空气里,如同落入水中的小石子,很快便消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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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年之后,神界终究还是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四方神兽与五曜隐藏的矛盾越来越大,几乎已经不相往来。司月将太白支出防止与她争夺麝香王位置的苦心,最终成了四方神兽的笑柄。
  太白于三天前回到了麝香山,让一直郁郁不欢的丝竹顿时振奋起来,每天都春光满面不厌其烦地打扮着自己,生怕哪里不整齐似的。她们虽然成了半神,可是依然是隶属太白的乐官,平时根本不被允许靠近太白的寝宫半步。所以人回来了三天,却连个影子也见不到。
  难得今天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噬金宫内的小花园里,丝竹和清瓷正忙着打扫花园和回廊。最近天气越来越和暖,显然已经进入早春。花园里虽然冰雪依旧覆盖,却也需要好好清理一番,以便花开之时景色更加娇艳。
  或许是因为天气好,丝竹的心情也跟着振奋起来,一边用隔年的青柳枝扫着回廊,一边娇声道:“清瓷,今天天气这么好,你说太白大人会不会来花园休憩?”
  清瓷蹲在地上用簸箕铲着积雪积冰,淡然道:“你当真想他想疯了,花园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他来做什么?看积雪么?”
  丝竹笑吟吟地丢开柳枝,整了整身上特意换上的鹅黄长裙,笑道:“清瓷啊,你觉得我身上这件衣裳如何?人家还是第一次穿呢!如果能让太白大人看见就好了!你猜他看到我的新衣服,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自然是没反应……太白是什么人,他岂会把低下的凡人看入眼里?只是这话不能说给丝竹听,不然她会哭上好几天……
  “他会说很漂亮,你真是他看见的最美丽的女子。”清瓷将簸箕里的积雪随便丢去了角落里,心不在焉地继续蹲下来铲。
  五十年了,四方神兽那里果然渐渐和五曜分歧开来,这是不是代表玄武要开始行动了呢?她停下了动作,用手背抵在胸口上。心底的那只魔似乎还不放弃,总是要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抢夺她的身体。又修炼了五十年,她是不是又变强了呢?是不是强到已经可以只手颠覆神界了?她不想让玄武抢先行动了,只是她对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信心……
  前几天听人说四方神兽那里,有一个星宿叛离了神界,还带走许多地位低下的神。印星城那里似乎很是恼火,不过事情很快给人压了下去。她不用考虑都知道一定是玄武做的。那个叛离的星宿必然是鹰王翼,这个孩子也算厉害了,撑了这么久才崩溃。玄武对这件事情很清楚,或许就因为不想让人深入调查这事,才压了下去。这算是为她着想么?这个神……
  她淡淡笑了起来,他总以为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总有一天,她要好好打击一下他的傲气……
  正想得出神,忽听丝竹在一边叫了起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见过太白大人!”
  她微微一怔,太白?他当真要来花园看积雪?
  她站了起来,回身恭敬地行礼,“见过太白大人。”
  太白挥了挥手,什么也没说。清瓷慢慢抬起头来,只见他一身黑衣,依旧俊秀挺拔。可是那神情……虽然他以前也是很淡漠的样子,但今天似乎有哪里不对劲……那种神情,是不是叫做伤感?当真奇怪,这个冷血无情的神居然也会有这种表情眼神,莫非他也染上了情欲?
  她在心底偷偷冷笑,却见丝竹站在一边满面喜色,两只手飞快地整理着自己的新裙子,明明已经很整齐了她还要整理。她暗暗叹息了一声。这个丝竹,恐怕已经情根深种无法自拔了……
  太白沉默了半晌,转头看向站在花园中的清瓷,温言道:“你叫清瓷,对不对?”
  她微微一皱眉,嘴里却恭敬地答道:“是的,太白大人。”
  太白看了她半晌,才道:“你的七弦弹得很好,今天辰星的川水宫有一个私筵,你且去换上正式的衣裳,午时二刻在噬金宫门口等候。”
  说完,他转身就走,看也不看一眼孤零零站在回廊中的丝竹。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里几乎已经是泪水莹然。他连眼角的一瞥都舍不得给她一个么?她盼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爱了那么久……
  她恭敬地弯下腰,“恭送太白大人。”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也不知他听出来没有。
  太白走了几步,似乎又想起来什么,回头柔声道:“穿红色的衣裳,很配你。”
  清瓷恭敬地答应着,心里却隐然有古怪的感觉。
  他……到底是怎么了?  
  第七章  
  川水宫乃为麝香山八大行宫之三,位于太白的噬金宫和岁星的黎木宫之后。
  辰星为司水之神,性质上来看属于阴柔之神,与北方玄武相似。在清瓷的印象里,即使她已经来到神界近千年,对于辰星这个神还是一知半解。只觉他似乎从不与其他的神走得很近,永远是一个人神出鬼没的。偌大的麝香山,即使最不喜热闹的司日和荧惑,平时也偶尔可以碰面,但是她却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辰星。
  她唯一记得的见面,就是百年之前的那次盛典,那个坐在麝香王身边笑得无赖也似的男子。诸神皆有自己的风度仪表,太白傲然出众,岁星纤柔淡然,荧惑冷漠疏离,镇明优雅高洁,更不用说四方神兽那里的明暗两个玄武,都是清雅之人。惟独这个辰星,从头到脚都没有一点神的气质,终日笑眯眯的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做正经。说他像个神,他却一点仪态也没有,说他像个凡人,偏偏在他眉目间总有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锐利,让人不敢小窥。
  这个极度神秘的司水之神,今日居然要在自己的行宫里举办私宴,倒也当真希奇。不过这样也好,她也差不多该行动了,总不能让玄武将机会抢了先。是时候将五曜的本领看个透彻了。
  辰星这个神行踪古怪,他的行宫居然也很古怪。午时二刻在噬金宫门口等到太白,本以为向宫殿后方走去,穿过岁星的黎木宫自然可见川水宫。可太白居然往断念崖的方向走去,不由让她好生疑惑。
  太白神情抑郁,平常的高傲之色也不知去了哪里,似乎总是在想着什么,却偏偏想不通。他也不说话,兀自一个人在前面走着。早春的微风将他的长发拂了起来,黑色的长衫也跟着翻卷。背影似乎也染上了那种沉闷,孤零零地走在冰雪初融的天绿湖畔,倒有种孤立出世的沧桑感。
  清瓷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五步的地方,低头默默地看着他在湖中的倒影。这样的一个神,那般傲然卓立,什么都不曾入他的眼。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感伤至此?她忍不住回想起丝竹方才替她梳妆时说的话语:太白大人,当真是用千年的寒冰雕刻出的人物……实在,非我们这等俗人蝼蚁所有福瞻仰的……清瓷,我好生羡慕你。
  羡慕她吗……?她微微冷笑了起来。其实无知者,永远是最快活的。不需要承担无谓的仇恨,自在地生活在自我幻想的天地里,这样的快活,又岂是她这种叛逆之人所能体会到的呢?
  “清瓷。”
  前方那个一直不说话的人忽然开口唤她,声音是犹豫的。她恭敬地弯腰,等待这个高贵的大人说上一番什么圣洁的言论,却听他长叹了一声,低声道:“你曾为凡人,可了解为什么凡人的情欲那般决绝执著?其玉石俱焚的烈性,我当真……不能明白……”
  情欲?凡人的情欲?这个高高在上的神居然会问她这种问题?!清瓷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古怪可笑的想法,或许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太白……她知道的那个太白,永远不可能将凡人放在眼里的。他莫非中了什么蛊惑?
  “算了,忘了我的话吧。你不用回答。”
  抛下这句话,他飞快地转身,继续往断念崖走去。清瓷冷冷地看着他黑色的背影。她虽然不了解这个神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但是她知道,这个一向高傲的神必然对情欲之事产生了一定的兴趣。看他那般迷惑的模样,欲言又止,偏偏对她如此信赖,却也当真可笑。
  她眯起了眼睛,千年之前落伽城的屠城火光似乎还在眼前闪烁跳跃,她的眼神陡然转厉。惟独这个人,她死也要亲手除了他!
  越过天绿湖水,断念崖就高耸在眼前,清瓷正疑惑川水宫是否建在崖上,却见太白抬起手来,拈了一个古怪的式,她看在眼里,将那个手势记了下来。黑色的宽大袖子忽然一扬,迎风抖了开来,他抬手轻轻在空中一拍,眼前的断念崖忽然无声地裂了开来!
  清瓷吃了一惊。来这里千年,断念崖也攀登过无数回,居然不知道它可以裂开!这是什么诡异的结界?断念崖下分明是和印星城的相连结界啊,怎的在麝香山上还有一个?莫非辰星的川水宫就在崖内么?那她曾在崖上看到的“之”字排开的八大行宫却又是如何?难道有两个川水宫?
  她有一肚子的疑问,面上却淡淡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做神,首先就要学会面对惊天动地的大事,也能够平静如水,哪怕心里已经给吓得快昏倒,面子上的功夫也要做足……
  太白忽然回头对她展颜一笑,说道:“这里才是真正的川水宫,排在黎木宫后面的,其实是幻象。你既已为神,又是隶属于我的部下,这个秘密给你得知也无妨。”
  清瓷弯腰称是,心里却有些明白了。麝香山这般小心行事,设下这么诡异的结界,防的是谁?五曜里惟独辰星行踪神秘,却无人过问,里面一定有文章。此刻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分裂开的山崖,她心里忽然捕捉到一些痕迹。噫,麝香山或许对四方神兽那里早已开始戒备了。川水宫设在断念崖内,与印星城如此接近,莫非是要辰星就近监视他们?这种阴森暗地的行为,以前那个没脑子的麝香王必然想不到,这种行为,恐怕只有司月那个疑心病重的女人才能做的出。
  五曜果然不是傻子,什么人什么地方有异动,他们的感觉恐怕灵敏得很。只是表面上却看不出来,永远平和一片……她忽然想起洗玉台那里由自己的鲜血化出的花朵。那里……是不是还没有被他们发觉呢?眼看太白对她这般信任,她稍微放下了心。
  高耸入云的断念崖就这样生生地分了开来,看上去像一座巨大无比的山门。裂开的缝隙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太白漫步而入,清瓷沉默地跟在后面。只觉前脚刚踏进阴影之中,仿佛立即就时空扭转,眼前景色忽然飞速旋转起来,莫可名状。这样的现象虽然陌生,但她也明白是因为踏入结界的关系。
  身后忽然传来沉闷的声响,原本凌厉肆虐的风声忽然平静下来,衣袂也停止了摆动。可能是裂开的山崖又合了上去,她刚这样想,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一座透明晶莹的宫殿就这样横空出现在她眼前!
  与太白金碧辉煌的噬金宫不同,这个宫殿竟完全是用透明的水晶堆砌而成,殿上的琉璃瓦,殿前的七根粗大柱子,甚至连台阶都是五光十色的水晶做成。看上去似乎脆弱得一击就碎,却偏偏美丽得如同梦幻。川水宫前一汪幽蓝的湖水,色如冰玉,清冷无比,湖水后方是一带青翠小山,遥遥望去几乎全是竹子。他们此刻就站在一个山壁的狭缝前,身后是幽深不可测的黑洞,可是眼前的景色却是清雅宜人。早春的阳光明媚璀璨,映得水晶做成的川水宫濯濯生辉,几乎不可直视。
  清瓷第一次来到川水宫,面上虽然平静,暗地里却将这里看了个遍。奇怪,景色的确美丽,宫殿也的确可爱,但是她总觉得哪里有不对的地方……她漆黑的眼珠飞快地转了好几个圈,这才发觉这里半个人影也看不到。
  不是说要有私宴么?乐官在哪里?女伶在哪里?就连侍侯端茶倒酒的神女也没个影子。耳朵里只听见微风泠泠之音,竹叶沙沙作响,安静到诡异。连那个晶莹美丽的川水宫看上去也显得孤寂之极,仿佛空城一般。
  太白没有说话,直直地往殿前那片没有波澜,色如冰玉的湖水走去。清瓷急忙跟上,咦?难道宴会在水底举行?
  时值早春,天气尚寒,清瓷越是靠近那片幽蓝的湖水,就越是觉得寒气逼人,还没靠近岸边都感觉鼻子里吸进去的气几乎是结了冰的。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吐出来的时候,白雾顿时缭绕,她也不禁有些骇然。麝香山即使是隆冬飘雪,却也从未冷得如此刺骨刻薄,这个神秘的辰星莫非和玄武一样,也掌管着控制冰雪的能力么?
  古怪的是,尽管湖边如此寒冷,依然有无数繁花盛开,团团锦簇,其色也为冰玉,却是极小的花骨朵,一条一条排得密实,如同小灯笼一般。寒冷中自有一股清雅幽香隐约飘浮,甜而不腻,沁人心脾,想来必是这花的香气。
  太白走到了岸边,却停了下来,一双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湖水,似乎正在等什么。清瓷手上提着七弦,也只好跟着他站在那里等着。一时间安静无比,连根针掉地上都必然清晰可闻。等了不到一会,那片冰玉一般的湖水忽然起了一阵涟漪,缓缓荡漾开来,却没有一点声音,倒感觉那湖水不像湖水,像一大块柔软的莫名物体,半透明一片,虽然古怪,却也好看。
  涟漪越来越大,渐渐往他们这里的岸边荡过来,看起来像一个什么东西从水里游了过来。清瓷盯着那片扩散开的涟漪,隐约看到水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浮了过来,似乎是一个人。还来不及看清轮廓,只听“呼啦”一声,一个人影从水里钻了出来!
  一时间只听见他身上和发上的水滴滴在湖面上的声响,滴答着,倒有一种玲珑的感觉。清瓷忍不住仔细看去,只见那个从水底冒上来的人,一头漆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背后和脸上,大半个赤裸的胸膛露在湖面之上,肌理清晰。这样冰冷的湖水,他居然丝毫不惧,皮肤上也没有一丝异常的颜色,白皙一片。
  她正有些惊讶,抬眼刚想看看这个人的脸,却对上了一双笑吟吟的漆黑的眼睛。她一惊,只见那人对她嘻嘻一笑,眸子里顿时染上些许顽皮跳达的味道,有些不羁,有些浪荡,却一点都不让人反感。笑得弯弯的眼睛下面是挺直的鼻梁和微扬的唇,倒是一个很俊美的男子。她几乎是一下便看出这个人就是当日坐在麝香王身边的辰星,只是他现在裸着上身,又满身湿淋淋的,原本还有的那么一丝丝仪态,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了。
  那个人也不说话,只是颇有趣味地看着清瓷,甚至还歪着脑袋来看。清瓷给他看得狠不得将他从水里提出来一脚踹飞去印星城,她面上一片冷漠无波,只看了一眼就别过脸去,只是那人的眼光如同刀剑,刺得她浑身难受。那是什么眼光?带着研判,带着谨慎,丝毫不像他此刻表现出的悠闲。这个人不好惹……清瓷本能地这样感觉。
  “辰星,她是我的乐官。”
  太白突然开了口,打破这个尴尬的僵持。水里那个无赖一般的男子终于把脸转了过去,对太白笑了起来。
  “我自然知道她是你的乐官,我只奇怪以前怎么从未见过你有这么漂亮的部下。”
  说着他从水里一跃而起,瞬间就站定在他们面前。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黑色的裤子还在往下滴着水。他随意甩了甩头发,也不管身上的水滴都甩到了面前两个人的脸上。清瓷忍耐着抬手将脸上的水迹擦去,瞥了一眼太白,却见他一点都不在意似的,可能已经习惯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辰星。
  辰星将湿漉漉的头发拢了拢,从手腕上摘下一串玉饰,随意将头发束在了背后。此刻湖边寒冷无比,他满身潮湿,却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在胸口抹了抹手上的水,也不知能不能抹干,又甩了甩,才说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五曜之长永远守时,果然一刻不差就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川水宫走去,行经之处,水痕遍地。太白跟在他身后,沉声道:“镇明来了么?”
  辰星耸了耸肩膀,叹了一口气,“他没来,倒是把司月招过来了。我最烦这个女人!也不知道她好好的干吗来我这里!”说着他回头对太白笑了笑,有些暧昧地说道:“我看啊,她是因为知道你要来,所以才放下那个臭架子死皮赖脸地跑过来!我可没请她!太白,我真同情你!”
  这种口没遮拦的腔调,清瓷倒是第一次在麝香山这里听见,不由有些好奇起来。莫非司月当真如他所说,对太白有不一般的感情?这真是奇了怪了……司月不是一直以严谨自律而自豪的么?
  太白微微皱起了眉头,“辰星,你怎么总是喜欢胡言乱语?我们乃为天地之神,怎可随意用言语亵渎?你若总是这般泼皮胡搅,当心被妖孽之物趁虚而入。”
  辰星哼了一声,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冷道:“太白,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如果心中当真澄净无杂物,自然什么也不忌讳。只有心虚的人,才会不停地束缚这个,严禁那个。如果说到被人趁虚而入,你自己却是要小心!”
  清瓷看着这个泼皮男子,却见他眉宇间竟然极为庄严,嬉笑之时居然也不改其色,心中不由一凛,微微发寒。这个神,好古怪的气息!五曜之中竟有这等人物!她一直以为五曜中太白为首,端正强大,除了他,最需要提防的是镇明和荧惑。却想不到断念崖中,川水宫前,有这等桀骜不驯的人物,看他那双眼……她陷入了沉思中。
  太白却没有反驳,一路上便只听辰星一个人在那里唧唧呱呱,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那么多话。三个人走了半天,才走到川水宫前。刚一踏上紫色水晶的台阶,就听见殿前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刺了过来。
  “已经午时三刻,辰星,太白,你们来迟了。”
  清瓷微微抬首,立即看到了司月,却见她穿着月白的华美衫子,头上盘着极繁琐的盘丝髻。她不由想笑出来,记得每次有能见到太白的场合,丝竹都会花上好几个时辰来盘这个发髻。看来司月果然心里有鬼,或许早已给辰星看得清清楚楚。
  辰星“啧”了一声,很明显地将厌恶之情露在了脸上。他也不答话,回头对太白低声道:“她就交给你了!我去里面安排宴会。”
  说完转身就走,看也不看她一眼。司月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刚要开口说话,却听太白沉声道:“见过司月大人。”
  她的怒色稍缓,放柔了声音轻道:“不用多礼,今天我来,也是想借着这里轻松的气氛,听你说说视察神界的情况。”
  她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清瓷,眼光里也不知是什么色彩,闪烁不定。倒让清瓷在肚子里冷笑了半天。
  走上紫色水晶的台阶,没有殿门的川水宫内的景象顿时暴露出来。却见殿内无数盏长明灯,映得人影晃动。许多面容秀美的女伶在里面穿梭,见到辰星的时候都娇笑着行礼,一点尊敬的神色都没有。那个无赖男子居然也笑吟吟地一个个搂搂抱抱,圣洁的麝香山顿时颇有些春色无边的感觉。
  司月的脸色又黑了下来,沉默着和太白走进了大殿,只见四周全是晕红色的水晶柱子,地面也铺着黑色的水晶,光可鉴人。从高耸的殿顶垂下无数层叠的粉红轻纱,有风拂过时,款款摇曳,如梦如幻。
  殿内的女伶们一看到司月,顿时端正了神色,再也不敢放肆嬉笑。辰星暗叹了一声,回头看着太白,说道:“宴会已经准备好,且和我去海歌厅。”
  说着转身刚要带路,却听司月冷道:“这些女伶都是你的?这般不知廉耻,放纵情欲,自甘堕落。你身为神,居然不去约束?也罢,海歌厅不需要这些女伶服侍。太白,这个是你的乐官?有她一人足够。”
  辰星“切”了一声,随手捞过两个秀丽的女伶,一手揽一个,挑衅似的说道:“你不要她们服侍也罢,我却要两个人来服侍我。”
  司月的脸色几乎已经和黑水晶的地板一样黑,兀自忍了半天,额头上青筋直蹦。她咬牙看了一眼太白,这才忍耐着不说话,飞快地往殿后走去。  
  第八章  
  海歌厅为川水宫中第三大厅,专门用来举办各种私宴和小典礼。其顶为夜蓝色水晶雕刻而成,从下仰视,颇有一种仍然处于夜空下的感觉。最绝的是夜蓝水晶上还布满了一点一点的荧光,也不知那到底是什么做成,真的如同天上的星子一样璀璨可爱。
  大厅周围为透明水晶墙,光线幽暗,隐隐约约似乎有水痕荡漾开来,身处其间就像在水底一般,有一种安闲舒适的感觉。光线虽暗,却不会让人觉得困乏,辰星似乎是个很懂得如何去享受的神,尤其是这种直观的能看到的华丽奢侈。
  一步入海歌厅,跟在辰星身后的两个女伶,立即飘然而入。一边一个,从薰香的袖子里取出两颗龙眼般大小的夜明珠,安放在墙上特有的凹槽里。厅内顿时给那四颗夜明珠映得光亮如同白日,却见夜蓝色的殿顶,地面也是夜蓝色的,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带着天蓝的光芒,更奇特的是那光芒一映在透明水晶墙上,立即呈现出无数波澜似的花纹,原来水晶墙上存在许多水波状的雕刻。这样一眼看去,厅内竟真的如同梦幻般的水底,美仑美奂。
  或许是有司月在场板着一张脸,那两个女伶连笑也不敢笑上一下。三个神围着一张放在厅正中的青石小桌坐了下来,桌上早已准备好酒杯,还有数样颜色艳丽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小菜。女伶手持酒壶,斟上三杯之后,立即退到了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一切都安静到古怪,太白倒没什么,只整了整袖子,端起了酒杯;司月用眼角瞟着辰星,似乎希望他充分发挥长舌的本事说上点什么来打破沉寂;辰星的脸色却铁青一片,似乎越来越不高兴。半晌,他才飞快地端起了酒杯,对太白象征似的举了举,“喝酒。”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
  司月的脸面顿时又开始挂不住,额头上突突直跳,好象已到了濒临极限的样子。清瓷站在一边,只想笑。她咬住了唇,成心看好戏。这个辰星当真狂妄之极,对司月都敢这样直接的不屑,眼下就看如何发展。一个好好的私宴,会不会演变成斗场……
  “喝酒如何能无乐,清瓷,奏上一曲。”
  太白的吩咐让她暗地跺了跺脚。她还等着看司月的笑话呢!女伶替她搬过来一张玲珑可爱的青石凳子,就放在太白身边。她一坐定,气定神闲,手指在那半透明的弦上柔柔一拨,流水一般灵动的曲子顿时丁冬响起。
  乐声响起,顿时将方才僵持的气氛冲淡了去。司月的脸色虽然依旧不太好看,却勉强端起了酒杯,对太白温柔一笑,说道:“下界一行当真辛苦你了,我且敬你一杯,望你始终圣明透彻,端正自持。”
  她的眼波如水,微微带着感激的神色,显是感谢太白为她解除尴尬。辰星撇了撇嘴角,不甘不愿地拿起酒杯,只因太白邀他一同干了这一杯。
  酒过三巡,女伶们忙着添酒,海歌厅内弦声悠扬,酒香也慢慢飘散了开来。太白时而与司月说着下界的情况,时而和辰星聊上几句,终于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冲淡了。清瓷默默地拨着七弦,尽挑上一些欢快喜悦的曲子来弹。许是司月喝多了一些,许是她的曲子弹得实在棒,司月居然面露笑意,对太白柔声道:“这个乐官很不错,就是当日为荧惑举办的庆典之上替墨雪伴奏的那个吗?”
  太白点了点头,司月转头看了清瓷半晌,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神界多久了?原本是哪里的人?”
  弦声稍止,清瓷垂头轻声道:“回司月大人的话,我叫清瓷,来神界已有千年,原本是落伽城人氏。”
  “落伽城?”司月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太白,“就是被你屠杀了半个城镇才降伏的那个最边远的城镇么?”
  清瓷面不改色,听着太白淡然道:“那个城镇的城主甚是顽固,若不下狠手,没有办法降伏。”
  司月笑了一笑,举着酒杯递上前去,“当真劳苦功高,敬你。”
  悠扬的七弦声又在厅内响了起来,气氛甚是融洽。清瓷唇角带着些微的笑,五根手指拨动的越发欢快,曲子如同蜿蜒盘转的小溪,千回百转,令人心旷神怡。越是到了柔软的地方,她越是小心撩拨,一曲流云宛溪,给她弹得淋漓尽致。连辰星都忍不住放下了酒杯,仔细听了好久,才赞叹道:“弹得好!温婉却不柔媚,流畅却不轻浮!果然厉害!”
  她微微一笑,眼睫半垂,掩去深邃目光。只是那唇角,弯得勉强了一些,谁也没看出来。
  私宴渐至尾声,女伶们撤下残酒剩菜,换上芬芳扑鼻的茶,还端上一篮洁白的如同鸡蛋大小的东西,看上去软绵绵的,倒像是缩小了的包子馒头。
  “说到落伽城的征服,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了。”辰星放下茶杯,随便捡了一块篮里的白色东西,轻轻一掰,一股桃子的香味顿时弥漫开来。原来那白色的是甜点,里面包着桃肉馅,倒也别致。
  “宝钦城那里似乎又开始有崇拜暗星力量的人偷偷行动,百年之前刚刚臣服献上供品,现在却又死灰复燃,顽劣无比。要不要现在去收服?”他塞了一口甜点,模糊不清地说着。
  一说到神界之事,司月顿时收敛了方才的温柔神色,眼神冷漠了下来,如同刀剑一般锐利。
  “太白,你这次下界,有没有经过宝钦城?那里情况如何?”
  太白沉吟半晌,才道:“确实有异动,但是数量极少且隐秘,暂时不会有叛逆之举。”
  司月似乎有些不满,微微蹙起了眉头。
  “什么叫暂时没有叛逆之举?信仰暗星就已经是罪大恶极的逆反了!你忘了上届麝香王是如何战死的么?为什么不斩草除根?”
  太白没有说话,垂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神色似乎忽然便抑郁下来,仿佛想到了什么伤感的事情。好半天,他才长叹了一声,说道:“是我的错。这次下界,遇到了一点事情,或许不太能够理解,所以一直在想着。是我疏忽了,如要惩罚,我自当接受。”
  他那声长叹太忧郁,连清瓷都有些惊讶。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这个冷血的屠夫动容?
  “你且将事情说来听听。”
  司月终是不忍指责他,给了一个机会。
  太白沉默许久,才叹息道:“我遇到了一个蛇妖,他与凡人相恋……”
  于是他将所遇之事全部说了出来。清瓷面无表情地听着,看他时而感伤,时而震撼,那双曾经庄严澄澈若秋水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染上了迷茫,似乎感于凡人与妖的玉石俱焚的烈性,对情欲之事又是惊讶又是震撼。
  噫……或许是个好机会……趁他对情欲之事迷惑时,她才好下手……难怪天绿湖边,他问了她一个那么古怪的问题。凡人的情欲,当真天地可表。
  他徐徐说完,桌上茶已凉。司月骇然地看着他伤感的神情,话也说不出来。辰星冷冷看了他许久,忽地叹了一声,伸手入袖,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个东西,沉声道:“太白,下界之前我早已告戒过你,凡人的情欲都是不能去想,不要在意的。现在你已染上俗气,我却也不怪你。你看看这个东西,知道是什么吗?”
  他摊开手掌,清瓷心里猛地一惊,差点变色!却见一朵鲜艳如血的小小花朵平躺在他掌心中,娇弱细小,还没有他一根拇指粗。花瓣重叠,其状若血,花蕊为漆黑,甚是诡异妖艳。分明是她的血肉化出的恶之花!辰星是如何得到的?!
  辰星小心地捏着如火的花茎,似乎在防着什么一般,将那花放到了桌上。司月和太白都有些疑惑,也不知辰星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一朵普通的花么?虽然颜色艳丽了一些,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啊!
  辰星忽然挥手让两个女伶退下,又看了清瓷一眼。清瓷心里微微一震,这个人,直到此刻方有神的模样。其城府也不知多深,实在可怕!她默默站了起来,与那两个女伶一起退出了海歌厅,站在门外等待召唤。
  他们是要谈论什么机密事情么?或许是和四方神兽有关……又或许,他们是在怀疑麝香山的某个人……她心念微动,悄悄划破了手指,以自己的血做引子,呼唤厅内的那朵细小红花。以便让她可以听见他们究竟讨论何事。
  “可是这花有什么古怪?”司月冷冷地问着,抬手想去捏住它,却给辰星用手拦住,令她一阵不快。
  “这花的确古怪,从洗玉台那里蔓延过来,数量不多,但是极为可怕。”他说着将那花放在手里揉碎了,顿时血一般的汁液染红了他的手掌。让司月和太白都有些惊讶。
  却见那花在他手里瞬间化成血水,却不淌下,有灵性一般地团聚在他掌心,滚来滚去,如同一块活动的鲜血。太白皱起了眉头,这花怎的如此诡异?正在奇怪之时,那滩血水忽然飞快聚在一起,几乎是刹那之间,又团成了一朵血红的花!
  司月“咦”了一声,“这是什么古怪的术?这花是血水做出来的么?”
  辰星将那花又放回袖子里,面色沉重,望着太白说道:“这花无论我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将它销毁,且其状古怪,有诱惑之香。我想必然是某种引诱情欲的术!发源地在洗玉台的后厅回廊处,麝香山这里也有偶尔几个地方种植着,数量不少。你们怎么看这个事?”
  太白没有说话,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司月想了半天,才疑道:“莫非你怀疑麝香山这里有叛徒?从内部破坏平衡?”
  辰星微微点头,“只是光有麝香山的人还不够。我们五曜平时都不怎么下山,却是经常有人来麝香山……”
  他话没说完,司月就拍了一下桌子!
  “你怀疑是四方神兽那里搞的鬼?收买了麝香山这里的人,让他们施这等低下的妖媚邪术,就是为了迷惑我们?你在说笑么?就这么一朵小花,哪怕种满了麝香山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失!你未免太懦弱了!”
  辰星厌恶地瞥了她一眼,“啧”了一声,一付我和你简直没话说的模样。他站了起来,抱着胳膊望着头顶的夜蓝水晶,低声道:“太白,我只觉得你这番伤感,是受了花的影响。我暂时不管到底是谁做下这等阴毒之事,但花的力量,不可小看。情欲本就是不可阻挡的事物,越是禁止,越是猖狂。人心永远是世间最难捉摸的东西,不是你自己说没有感情就没有感情的……花的意义旨在引诱情欲,但是并非不可抗拒。你若心中当真澄澈,谁也无法引诱的了你。你明白么?”
  太白还是没有说话,只轻微地叹息了一声,良久无言。
  司月忽然冷笑一声,也站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却原来说上一串大道理是给太白开脱罪名么?他此番下界,最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你认为我会轻易就不责罚么?!一朵花也给你说成这样,果然是一个不思进取的玩水之人!你的理由太荒谬,我不能接受。”
  她转向太白,顿了一下,才沉声道:“太白,念你一向端正严谨,我就不严责你为情欲所感和疏忽之罪,罚你去断念崖上静坐百日,好好将那些肮脏的情欲洗净。至于这花的事情,辰星,既然由你发现,就由你来调查清楚原委干系。”
  辰星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脸色显然极为难看。
  “司月,好歹现在你还不是麝香王,凭什么命令五曜做事?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你也有权力可以来责罚五曜,你是不是太自满了?”
  司月给他说得脸色顿时铁青。她本为麝香王座下的日月二使之一,向来只担任向五曜传递麝香王意志的一个神官。只是她心比天高,用心修炼,才得来一身不逊于五曜的法力,加上岁星一向与她交好,太白和镇明也尊重她,荧惑虽然从不服管,却也从未顶撞过她什么。哪里遇过辰星这般当面的斥责?简直比扇她耳光更难堪!她一时竟完全说不出话来,愣在那里,浑身都在发抖。
  辰星皱眉不去理她,转身对太白说道:“话说到这里,我也没什么要隐瞒的。我只知四方的玄武近来会有异动,或许这花与他有关也不一定。百年前的盛典,四方神兽都来过麝香山的,如果是当日做下的手脚也不无可能。”
  他拍了拍太白的肩膀,继续说道:“宝钦城的事情,或许我比你了解的还多一些。如果我没记错,百年之前那次盛典,你将他们供奉的一个少女带入神界的吧?我怀疑事情与她有关,而且听闻那个女子是宝钦城主的独女,精通天文地理,喜爱种植花草。便是说这花与她无干,我也不信。你收下的那个少女,现在在哪里?”
  太白刚要回答,却听司月冷冰冰地说道:“在荧惑哪里!我去找她!”
  说完她转身就走,堂堂的司月使,居然用踹的将厅门一脚踹开!只听“咣当”一声,那两扇檀香木的纸门生生断裂砸在地上,将门外等候召唤的两个女伶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司月早已消失在厅外,连块衣袂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辰星忽然嘻嘻一笑,对门外的两个女伶眨了眨眼睛,轻道:“终于被我气走啦!还不快进来服侍?”他对同样站在门外等候的清瓷也挥了挥手,给她一个俊美的笑容。
  “你也快进来!我可爱死你的七弦了!总是要把你从太白那里讨过来才是。”
  说着他勾搭的毛病就上来了,勾着清瓷的肩膀笑吟吟地将她揽了进去,按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凳子上。
  太白叹了一声,说道:“辰星,你何苦气她?何苦欺负她?怎么说她也是努力修炼一身的真本事,比你我毫不逊色。眼下你让她去找荧惑要人,不是分明让她去自找麻烦么?”
  谁都知道荧惑的脾气,从来不服管,连曾经的麝香王都管不住他。司月现下跑去他那里贸然要人来治罪,根本就是做白日梦。荧惑有个怪脾气,凡是进了神火宫的人和事物,统统都是完全属于他的了,外人谁也别想动弹半分。别说现在完全不能给那个女子定罪,就算当真是她做的,荧惑也绝对不那么容易就将人交出来的。
  五曜里,谁都不愿意和荧惑作对……那绝对是给自己找麻烦。
  辰星笑了起来,一手揽过一个巧笑倩兮的女伶,另一只手端着女伶们重新送上的酒,一口喝干了之后,才道:“我就是看不惯她自以为是的模样,要是让她做上麝香王,我这个司水的神也不做了。我才不要天天对着那张晚娘脸,胃口都没了!明明一肚子鬼胎,却老喜欢说别人的不是。我最看不起不了解自己弱点的人,偏偏她是个典型。”
  说完忽地将杯子放下,抬手将坐在他旁边沉默如同雕像的清瓷揽了过来,一边拍着她纤细的肩膀,一边对太白笑道:“不说这些了!我喜欢你这个乐官!给我吧!”
  清瓷心里一惊,她一点都不想做这个古怪男子的乐官!怎么办?她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这个辰星绝对比太白难应付,光看他老喜欢勾肩搭背的无赖模样就知道了!她的计划……难道全部要改变么?
  太白微微一笑,看着清瓷有些发白的脸,对上她漆黑的眼,柔声道:“就这个乐官不行。我也很喜欢她。”
  清瓷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太白,却见他温柔而笑,又道:“我从来也未想过要将她送人。她是人,不是东西,辰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太白,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第九章  
  他的这番情欲,动的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连她自己都没看出任何一点苗头。是的,她用恶之花来引诱诸神的情欲,打算慢慢令神界崩溃,但是除了鹰王翼,她从未刻意单独引诱任何人,就连那个冰雪之神玄武,她都没有用术去诱化他。
  在她心里,太白虽然是恨之入骨的仇人,但也是她最提防最佩服的敌人,是需要她用尽心思计谋去杀死的神。而此刻,他居然用这种温柔的眼神看她,用这种虚伪的关爱口吻对其他人这样护着她,倒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完全怔在那里。
  她本是想拉神堕落,却没想到神会为了她堕落。原因是什么?
  辰星微蹙起了眉头,警觉地看了一眼清瓷发怔的模样。太白如今显然已为情欲所惑,不光是震撼感叹,却是打算亲自上阵体会一番了!麝香山内里的平衡,终于开始有裂痕了吗?到底是谁?这般用心良苦,阴暗狠毒,绕上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就是为了采取如此狠烈的方式打击神界?如此玉石俱焚的可怕,只有凡人才能做到。莫非当真是荧惑收下的那个女子么?
  司月不在,太白似乎轻松了许多,一杯接一杯地与辰星喝着酒。清瓷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仿佛那酒和水一般,一个劲地往口中倒。说他不开心,他却一直在微笑,说他开心,他的微笑却是苦的。一个多时辰里,他反反复复就说那么一句话:「我……好生后悔……辰星,情欲莫非当真如此厉害?我实在不懂……不懂……」
  眼看着他渐渐有些醉态,眼神也迷茫了起来,原本稳稳端着酒杯的手,此刻已经开始晃悠起来,将杯中的酒撒出许多。
  辰星叹了一声,将太白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夺了过来,转头对清瓷说道:“他醉了,你且送他回噬金宫吧。”
  清瓷应了一声,走过来将太白扶起,却听他喃喃地在耳边念道:“我……醉了……怎会如此?我……真是不明白……”
  她暗地冷笑几声,想不到五曜之长,一世英明的太白大人,今天也成了没有形象的醉鬼。辰星叹道:“小心送回去,今天的事情,不许向任何人提起。”
  出了川水宫,穿过断念崖的结界,立即可见熟悉的天绿湖水。清瓷忍不住回头向崖上望去,却见依然是高耸入云,陡峭尖利。如果不是刚从里面出来,她怎么也无法想象山崖里居然有着那样一方神仙境地。
  此时已近黄昏,夕日熔金,晚霞嫣红,一带金宫碧水,都笼罩上一层薄纱似的。遥遥望去,泛着嫣红的天空极低,似乎触手可及,太白那金碧辉煌的噬金宫在晚霞下更是精美到如同一幅画,美丽到脆弱,脆弱到似乎一碰就会破碎。
  清瓷的脸也似乎被镀上了一层诱人的嫣红,秀长浓密的睫毛里,点点阳光的碎印,夕阳的余辉为她秀美的脸庞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轮廓。走在碧绿的湖水边,竟有一种半透明的感觉,仿佛马上就会羽化而去,或者化成飘渺的轻烟,再也摸不到一丝痕迹。
  早春的风里还带着冰雪的气息,有种刺骨的寒,却是清冽无比。地上有残留的白雪,踩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就这样扶着他慢慢走着,仿佛要走进天边的夕阳里去一般。噬金宫仿佛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那一路,漫长又短暂。
  他与她之间,或许再也难得有这般宁静安详的相处机会……她这样想着,有些嘲讽的微微笑了。她只是没注意,她的头顶上方,一道专注迷惑的视线,一直盯在她脸上,又是好奇,又是迷离,隐约有灼灼的火焰跳动,将眼里的庄严焚烧。
  “清瓷,”他忽然低低地开了口,轻轻推开了她的搀扶,站在她对面,定定地看着她。
  “我……曾将落伽城屠杀近半,又将你强行带入神界,你恨过我么?”
  他这样问着,犹带酒意的眼睛,执著地看着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表达一些什么。
  清瓷沉默了半晌,忽然抬头微微一笑,那双眼,狐狸一般狡黠。
  “自然是恨的,非常恨。”
  太白柔声道:“倘若我从此对你好,再也不压迫你欺负你,把你当做最重要的人,你还会恨我么?”
  清瓷冷冷一笑,眼波迷离,“自然还是恨的,你的好,我要不起,也不想要。”
  太白也不生气,却又笑了起来,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伸了出来,抚上她细腻的脸颊。
  “你尽管恨我……尽管恨。我却不在乎,我只要能看见你,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开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没有说话,任他温柔抚摩着自己的脸颊,从额头到眉心,顺着脸颊滑下来,又抚上她嫣红饱满的唇。似乎是带着某种新鲜的好奇,他一直这样抚着,仿佛活了数千年,第一次了解一个女人的美。
  她就站着动也不动,任他痴迷地看着她。夕阳西沉,将他们靠得极近的影子拉得很长,似乎融成了一个。影子无限蔓延,刺入碧绿的湖水里,如同一根锐利的针。道旁血红之花陡然开放,仿佛一片猩红的血迹,染在两人脚边,摇曳晃动,妖娆无比。清冷的空气里充满了异动的甜蜜香气,将两个人密实地包裹在里面,一丝不漏。
  “清瓷,你知道么?第一次在落伽城见到你的时候,千万人都臣服于我脚下,只有你站在那里,眼光冷得如冰。当日我就记住你这个人了……我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女子。我只怕你恨我,所以一直没接近你。可是现在我不在乎了,你恨我吧,我宁愿你恨我!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情欲是这般惊天动地的事物,我……好生羡慕……只要你心里有我,让我做什么都甘愿了。”
  她还是不说话,半垂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太白只觉心里突然对她有说不出的喜爱,说不出的疼惜,这种感觉是全然陌生的,从未接触过,他却一点都不想排斥,总觉得要不够似的。他抬手将她揽入怀里,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可以填补内心突如其来的空虚渴求。
  “我……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她沉默着忍耐着靠在他胸前,仿佛又闻到了千年之前,那种带着焚烧的血腥的气味。那股可怕的味道,到今天还在鼻端缭绕,她不能忘,不敢忘,也忘不了。那个夜晚,她引身自焚,在极度的苦楚里召唤来了心魔,她恨到了极点,隐忍了那么久,怎可能轻易忘记?
  他说要保护她,他不在乎她的恨。多可笑的话语?!一切的源头都是他,是他!什么保护?什么在乎?她的一切全部已经死在他手下,自尊也好,家族也好,都已经给他高傲的神力屠杀完全!这样的一个人,他有什么资格说要来保护她?!
  人与神的斗争,或许永远也不会停止,既然曾经没有人开始过,那就由她来第一个颠覆吧!那些甜言蜜语,那些旖旎的风光,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死在她的心里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回头。
  心底的那只魔开始抬头,恶劣地讥讽她。她将胸口的衣服抓紧,淡然低语:“此生我已毁,得到与失去都已经没有意义。我什么都不在乎,你莫要再诱惑我。我早说过,你想征服我,须得比我还恶毒才是。”
  太白奇道:“你在与我说话么?”
  清瓷轻轻推开他,看也不看,只低声说道:“时候不早了,请大人回宫休息吧。”
  对象是谁她都可以忍受,却偏偏是他。恶之花已经在他心里种下欲念,现在,她不行动都不行了。
  太白温柔地看着她,忽又挽起了她的手,柔声道:“我们一起回去,你安心,我不会让任何神来伤害你的。你要恨我,尽管恨,我却不会放手了。”
  他仰慕蛇妖与那凡人女子的爱情,或许心底只盼着自己也可以那般携手一生,爱到极至生死无悔。只可惜,他选错了动心的对象……清瓷冷冷地看着他高兴的模样,忽地想到了丝竹。倘若他的动心是给了丝竹的,或许眼下至少两个人都是幸福的。世间的事情,总是这般不若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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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月出了川水宫,一路直接冲向荧惑的神火宫。许是心里憋了一口气,明知荧惑不会理她,还是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她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可是她已经被辰星气到失去理智,加上看到太白那般抑郁模样,好生妒忌。她要当面问那个该死的女人,为什么要用妖媚邪术引诱她的太白!?
  她早该知道,那些凡人都是心怀鬼胎,情欲肮脏的!她起初就不该同意神界接纳凡人进来!现下好好的一个清净麝香山都变得乌烟瘴气,都是因为凡人太多!
  她忽地又想到跟在太白身边的那个貌美的乐官,一阵说不出来的嫉妒感顿时罩了上来。那个乐官,长了一双看了就讨厌的眼睛,水汪汪的幽深异常,分明是勾引之相!等她当上了麝香王,必然要将神界里这些讨厌的凡人女子全部清理出去,一个不留!
  神火宫位于麝香山峰之上,乃为八大行宫里地势最高的一个宫殿。遥遥望去,如同一团艳红的火焰。其殿壁和殿顶都为火焰之色,柱子上也雕刻着无数火云,不住上下盘旋,烈烈灼人。司月在殿前站了许久,突然犹豫起来。她太了解荧惑的脾气了,只怕她连本人还没见到,就会被他的传话侍卫给赶出来……
  荧惑本就是五曜中最特殊的一个神,可以说是神界最隐藏最秘密的屠杀利器。他不像太白他们,还需要涉及治理麝香山内务的事情,他的存在就是屠杀。凡是其他五曜难以解决的强大妖物叛乱,都会让他上阵,一切都会被他天生强劲的神火焚烧殆尽。天地间没有任何一个事物能够不被神火焚烧,何况荧惑本身就是从火中生出,乃为火中的精华。
  所以他的古怪脾气能够被历代麝香王忍耐,专门辟出一块清净之地给他,不许任何人无故跑去打扰。他不愿意去做的事情,连麝香王也没办法强迫……越是这样想着,司月就越没有进去的勇气,在殿前徘徊了半天,又是不甘又是颓然,最后咬了咬牙,打算转身离开。她绝对没有信心能从荧惑那里套出什么话来。事实上,他恐怕一百年也说不上三句话。
  刚要转身,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竟好象有人从神火宫里走了出来!她有些惊讶,急忙回身,立即看见一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少女,手里提着一个青柳枝编成的小篮子,正要往殿旁的一片芍药花海里走去。
  司月只觉她十分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一时情急,顾不得什么神的仪态,直接冲了过去,一边叫道:“那边的女伶!稍微等一下!”
  那个女子似乎有些惊讶,回过了头来,粉面如花,清雅秀丽,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温和亲切,微笑着看向奔过来的司月,柔声道:“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司月越是走近看她越觉得眼熟,一直走到跟前,看到她胸口一片樱花的粉色刺绣,忽地想到了!就是她!就是她!那个宝钦城做供品的女子!她简直想仰天长笑几声!当真运气太好!谁知道这个女子会出来呢?现下根本不用通过荧惑那个难缠的神了!她直接就可以将她带走!
  炎樱只觉这个一身月白衣裳,面容娇美的女子神情越来越诡异,不由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司月冷笑了一声,瞪着她看了半晌,才道:“你就是宝钦城送来的供品?”
  炎樱脸色有些微微的黯然,却依然柔声答道:“是的,请问你……?”
  司月忽然手臂暴长,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冷道:“你身入神界,却心怀叵测,意图用妖邪之术引诱诸神!今天留你不得!定要将你关入坠天狱严刑拷问!”
  炎樱吃了一惊,只觉这个女子手劲奇重,自己的胳膊给她攥得巨痛无比,眼泪都要出来。而她的那番言语更是让她惨白了脸色,莫名其妙至极点。
  “对不起!我想你弄错人了!我从来没有用什么……术……去引诱神!”
  她想挣扎,却发觉根本无法动弹!司月手掌一扬,打算将她击晕过去立即带走。
  手刚举起,忽觉一阵炽热的气流向她飞速砸了过来。她大骇,急忙将炎樱丢开闪到一边,抬头望去,立即觉得全身都给冰水浇过,凉透了。
  荧惑!
  司月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一身黑衣的荧惑将那个粉衣女子提着衣领轻轻抛进神火宫内,然后转身,眼神如冰,也不说话,就那样瞪着她,瞪的她心底发毛,偏偏又有些不甘心。
  “荧惑!你要包庇神界的罪人吗?!你可知道她用了什么邪术?!太白如今都为她所惑!你若要包庇她,就是与整个神界为敌!”
  她大吼着,好象这样就能找回一点勇气似的。
  荧惑冷冷看了她半晌,好半天才说道:“她是我神火宫的人,动她就等于动我。”
  说完转身就走,一把拉过那个惊魂未定的粉衣少女,将她扯进殿内,两个身影迅速消失。
  司月只气得浑身发抖,挥手将殿旁一整片芍药花海全部用法力摧毁,顿时花瓣零落,汁液乱溅,飘红残破的景象甚是凄惨。
  炎樱给荧惑拉着胳膊,只觉灼热逼人,几乎无法呼吸。鼻子和嘴巴都有快要烧起来的感觉,痛极了。她早知道荧惑是司火的神,以前也没有这般近距离接触过,此刻一靠近,才感觉全身都要被焚烧,说不出的苦楚。
  荧惑忽地将她一推,令她脚步不稳,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然后仿佛被什么力量托着一样,轻轻地跌坐在了地上。手掌摸到了柔软的青草和冰冷的白雪,她有些惊讶,抬头向四处望去,却见自己坐在神火宫内的那株自己经常悉心照料的万年樱花树下,此刻樱花尚未开放,还有点点白雪积在上面,倒也分外雅致。
  荧惑站在她对面,看了她半晌,也不说话。炎樱给他看的心神不宁,也不知道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司火之神到底打算干什么。
  “她说的是真的吗?”
  他忽然问道。
  炎樱愣了一会,才疑惑道:“她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懂……”
  荧惑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伸手拍了拍粗大的樱花树干,忽然低声道:“你将它照料的很好,继续。”
  说完之后,整个人忽然就消失了,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甚至连她面前的雪上,都没有一丝脚印。
  炎樱怔了半晌,想起他说她樱花树照料的好,不由有些喜悦,淡淡笑了起来。  
  第十章  
  夜半噩梦惊醒,冷汗满身。
  丝竹喘息着捂住自己的脸,触手全是冷冰冰的汗。她四处看了一下,却见雕花窗棂,轻盈白纱,雅致小案,都给透进来的清冷月光照映得微微散发出银色的光辉。窗户开了半个,天边那一轮满月,极低,仿佛抬手便可采撷。
  这里是她的卧室……丝竹咬着手指无力地靠回床上,梦里的场景太真实,令她心惊胆战,无法平静。
  她其实什么都记得,千年之前落伽城的火光,屠城的血腥,父亲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太白的脚下,恐惧又绝望地聆听他高高在上的神的教诲。谁说她不记得呢?其实她和清瓷一样,记得清清楚楚。
  无法再度安然入睡,她干脆推开被子赤脚从床上下来,走到了窗户边,想让冰冷的早春寒夜之风将自己发热的身体和思绪冰冻起来。
  其实她的心底记得很清楚,只是她选择了将那些伤人的回忆锁在最里面,从来不去想,时间久了,千年流逝,自然也就当真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此刻忽然在梦中记起一切,立即觉得全身都浸透在冰水中一般,无法承受。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没有清瓷的本事,那般尖锐的痛苦,她千年如一日的直面着,从来不逃避。她不敢去想面对如此巨大的苦楚之后,人的心会变成什么模样,因为她知道,痛苦之后,伴随的一定是恨,入骨的恨。
  她不想去恨,只因她太想去爱太白。
  无论如何,爱总比恨来得轻松一些,舒服一点。她没有能力没有本事在心里恨一个人,她不敢面对那种尖锐的痛,每天都要将伤口血淋淋地掏开,生生折磨。越是痛,就越是恨,越恨就越痛……这般辗转反复,没有终日。
  或许就是因为她不愿意选择恨,所以她才宁愿爱上太白。爱也好,恨也好,总之就是不能忘了这个人。
  她靠在窗边,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躁动的心似乎也稍微静了下来。疑惑地将手指习惯性地放在嘴边啃咬,其实她还梦见了一些古怪的画面。
  具体的内容,偏偏她忘了,隐约只记得似乎是清瓷与太白两人。周围黑压压一片,也不知是人影还是树影。他们就那样对峙着,谁都没有表情。天空坠下无数血色花瓣,如同下着狰狞的血雨,一切都是可怕的寂静。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可是清瓷额头上的那片漆黑的纹路,她却记得极清楚。她以前曾在她身上见过那种纹路,如同太阳一般,却是漆黑可怖的。
  梦的最后是清瓷的坠落,衣袂飞扬,她飞快地坠入一片无际的黑暗里,再也见不到一点痕迹。然后从她坠落的黑暗中,忽然迸发出无数鲜血一般的花朵,张扬地将周围的一切全部覆盖。太白就站在一片血红之中,静静流泪。
  然后她惊醒了,一身冷汗,也不知自己怎的会做如此怪梦。清瓷……你当真不放过诸神,也不放过你自己么?人对神,千百年下来有着近乎本能的尊敬景仰,只要臣服,便永远安乐。哪怕那种安乐是虚假的,不真实的,至少,没有人愿意为了去反叛什么牺牲自己。落伽城的悲剧,难道不足以说明人反抗神的后果么?为什么执迷不悟?为什么……要和父亲一样,至死也不肯低头降伏?她已经不想再体会千年之前的那种痛苦了,无措的恐惧,屠杀的绝望,失去至亲之人的茫然……她真的不想再体会了!
  月色苍茫,窗外零落的白雪分外明朗。天绿湖边,忽然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长发蜿蜒,衣袂胜雪,行动如飞。丝竹忽地一惊,急忙凝神看去,只见那人身姿纤细袅娜,头顶盘着一个普通的髻,对插着碧玉的簪子,不是清瓷是谁?!
  如此之夜,她怎的一人出现在外面?丝竹吸了一口气,她越来越不懂清瓷了。到底她在暗地里做了什么事情,自己完全不知道。
  她咬牙回身披上厚重的披风,套上鞋,推开门就冲了出去,急急追赶着那个白色的鬼魅般的身影。今天她总是要将一切问个明白!如果清瓷当真打算做些什么可怕举动,她无论如何也要阻止!绝对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在自己面前了!她绝对不许!绝对!
  夜是漆黑沉重的,吸入鼻子里的空气清冽而冰冻。丝竹飞快地在未融的冰雪之上跑着,极力在黑暗之中寻找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一直跑到天绿湖边,天上地下如同有两个巨大的月亮。那个白色的身影就站在岸边,似乎正等着她过去。月光明澈,那人的肩膀纤细到似乎一碰就会断开,偏偏又倔强地挺直在那里,仿佛承载了太多的东西,不能放下。丝竹忽地停了下来,反而有些不敢过去。她知道清瓷在等她,可是这个了解却让她突然害怕起来……为什么?她嗅到了一种可怕的气味,那种气味叫做“诀别”。
  清瓷昂然站在湖边,也不回头看她。夜风萧索,她宽大的袖子猎猎作响,如同一双即将展开的羽翼,马上就要飞走。白色的衣裳给月光映得几乎是半透明,丝竹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下一刻,她就要化成轻烟,从她手指缝里逸开,再也没有一点痕迹。
  “清瓷……”她低声地开了口,也不知是冷还是害怕,她的声音是颤抖着的。
  清瓷慢慢转了过来,温柔地看着她。半晌,她忽然笑了,如同小时候笑过的千百遍一般,天真而可爱。丝竹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然给一个爪子狠狠地抓了住,痛到不能呼吸。眼泪反射地涌了上来,她咬牙忍住,走上前去。
  “你要走?为什么?”
  她颤抖着问着,只想将面前的少女狠狠搂在怀中。她不想她走啊!她唯一的,最后的亲人!可她却无法过去,一双脚如同钉在地上一般,动也动不了。只有五尺而已,她们的距离,可是她却觉得如同隔了无数天涯那么遥远,靠近一些都会坠落得粉身碎骨。她不敢……
  清瓷柔柔看了她半晌,才说道:“丝竹,我走了,你保重。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不想你过得担心难受。”
  丝竹见她转身便要离开,情急之下大吼了起来!
  “站住!你若再走一步,我就要去叫太白大人了!乐官是不允许擅离神界的!你还要叛逆到什么时候?!”
  清瓷叹了一声,回过头来,对她说道:“丝竹,我从不强求你来理解我的行为,为什么你却总是希望我与你一样,对神界巴结奉承呢?”
  丝竹浑身都在战栗,沉声道:“人对神,难道不该敬畏么?人是神之子,只因他们是光明的!圣洁的!难道你要和父亲一样,崇拜暗星那一套扭曲的理论,弄得身败名裂吗?!我绝对不允许!”
  清瓷慢慢走了过来,抬手将丝竹抱在怀里,如同小时候做过了千百遍的动作,将下巴抵在她肩膀上,柔声问道:“你怕我走了,将你一个人丢下?父亲宁愿舍弃我们也要追随自己的信仰,所以你怕我也会舍弃你,对吗?”
  丝竹忽然不能抑制地哭了出来,眼泪一滴一滴,染湿了清瓷的衣裳。她捉住清瓷的袖子,小力地,微弱地,仿佛一个怕被主人丢弃的小狗,咬着不放,卑微地乞求着说不出来的愿望。
  清瓷忽然用力地抱紧她,贴着她的脖子,似乎是想将她揉进身体里一样,热烈而窒息。
  “丝竹……丝竹……为什么,你不懂我呢?难道你没有人可以爱,便无法独自活下去么?”
  丝竹紧紧地攥着她的衣服,怎么也不放手。
  “清瓷,我求求你,别离开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清瓷吸了一口气,忽然用力将她放开,看了她许久,忽然一笑。
  “我也只有你了……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亲人而已。可是,我还是要走的。”
  丝竹闭上了眼睛,无声地哭泣着,眼泪顺着她的脸一直淌了下来,给风一吹,刺骨的寒。
  “你知道吗?我这个人,其实早在千年之前就死了。那个屠城的晚上,我在落伽城楼上引火自焚。如果没有因此招来心魔的力量,现在我也不能站在你的面前。我只是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不可以自由的生活,自由的信仰。神可以拥有一切,强大,圣洁。可是在你眼中,他们当真如此圣洁吗?明明心里早已污染上了情欲,却偏偏作茧自缚,怎么也不肯放弃那个圣洁的称号。我只是觉得,他们没有资格来要求人信什么,敬畏什么。我只是一个女子,普通的女子,我没有远大的抱负,也不想成为神界的一个神。女人的小心眼,是很可怕的,他们毁灭了我的一切,我便总是要毁灭他们的一切,这样我才会开心。在我心里,他们除了稍微强大一些之外,和人没有两样。我活到了现在,如果不做些什么,岂不是没有一点意义么?我的恨,早在千年之前就足以将我杀死,你如何能懂?”
  丝竹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你想怎样做呢?颠覆他们,建立一个新的神界?还是和父亲信仰的暗星一样提倡情欲天生,人人皆醒的荒谬论调?!无论神怎样,他们千百年来都是作为人的光明而存在的!你只身一人,当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吗?人的本能就是追求光明和完美,你的行为,不过是堕落的表现罢了!我们都是普通的凡人女子,为什么要为了那些虚无飘渺的信念放弃自己的快乐?!麝香山有什么不好?只要我们安静顺从,总有一天可以与神平起平坐的!这样你还觉得不公平吗?!”
  清瓷看了她半晌,轻道:“如果他们当真是清洁圣明的,就不会用那种强大的力量来屠杀脆弱的凡人。真正的强悍不是用暴力来获得的,也不是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神界和暗星,我哪一方都不想做,我只想做一个真正自由的,快乐的凡人。不再有人鄙夷我们的脆弱,不再有人每天提醒我们情欲是肮脏的东西。人是有感情才活得开心的众生,人就是人,不是妖,也永远做不了神。所以,公平什么的理论,我不稀罕,也不觉得好。倘若一定要做神才显得正确,那我宁愿我永远错误。信念是虚无的东西,可是一旦你去做了,它却是实在的可以让你触摸到的事物。我已经不能回头了,也不想回头。我的存在就是我的信念。你明白么?”
  她轻轻摆脱开丝竹的纠缠,转过身去,又道:“这个神界早已腐烂,总有人会来推翻。我能做的,无非是加速其败坏而已。神的圣洁衣服,由我来为他们脱去。总有一天,你会知道,除去那点微弱的光明外衣,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我要的就是这种平等。”
  她抬步就走,再也没有一点犹豫。丝竹疾步追上,从后面死死抱住她,低叫道:“别走!就算这个神界再没有值得你留下的事物,我也无法阻止你离开。可是太白大人呢?难道他也没办法让你留下么?今天……我分明在天绿湖边看到你与他了!他对你那么温柔,那么亲密,你不是也没拒绝吗?!没错是他屠杀了落伽半个城,可是你不也让这个仇人为你倾倒了吗?征服了他,也算你的成功啊!如你所说,我们都是普通的女子,还有什么比征服一个男人更成功的事情?!我不许你走!我不许你伤害他!”
  清瓷没有说话,只叹了一声。好久好久,她才握住丝竹的手,柔声道:“就是因为他动了情欲,所以我不能留。何况他只是下界之后,遇到了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事情,一时好奇有感,才盲目地想找一个自己不讨厌的女子来尝试。他的感情其实很脆弱,只要有人给他当头棒喝,他立即就会清醒。那个时候,我就真的无路可退,必然要被作为诱惑之妖物而销毁了。我此时再不走,难道要等神界来消灭我吗?我还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
  “那你……要去哪里?天下之大,你能找到什么容身之处?”
  清瓷微微一笑,“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容身之处?我总是要做上一番大事,好让神界诸神对凡人不敢小窥。”
  她反手摸了摸丝竹泪湿的脸,柔声说道:“丝竹,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自己保重,不要被司月找出什么破绽。她的野心极大,而且猜疑心奇重。没我护着你,自己小心。我走了之后,百年之内,必然回来。到时候,可别怕我。”
  她的身体忽然开始透明起来,渐渐轻薄,丝竹只觉手里紧紧抱住的那个人,慢慢如烟一般消散开来,不由神魂俱灭,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恶之花已经在这里种下了根苗,总有一天会绽放在神界遍地。我等着那一天……”
  清瓷的声音也渐渐飘散而去,缓缓消失在月空下。丝竹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空空如也,脑袋里也仿佛随着她的消散成了空白一片。
  天绿湖依然清澈明透,天边的那一轮满月,越发明亮,麝香山一切如旧,只是那个曾经巧笑倩兮的女子再也不见踪影。丝竹沉默良久,终于跪在了地上,眼泪尽数落入雪中,浅浅化开,凝结成冰。
  同一时刻,下方印星城内,玄武靠在白玉栏杆上,仰头望天。夜风拂过他漆黑的发,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面前案上的冰雪之镜内,血红之色不断跳跃。
  他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她……终于开始了吗?  
  番外  
  夕阳如血,将方圆百里的荒芜石头山都映成了同样的血色。晚霞艳丽,天空是蒙上了红纱的蓝。她就昂然站在山顶,任凭呼啸的寒风将衣袖吹得猎猎作响。
  白色的衣裳,白色的脸,都给晚霞与夕阳强迫似的染上红晕。忽略她神色间的清冷淡漠,其实是一个很秀美的少女。
  出了麝香山已经一整天,原本是不打算停下脚步的,可是此刻见到天地间都是嫣红之色,妖艳之极的景色,她却忽然想到了千年之前的那个夜晚。落伽城十万余人,一夜之间,屠杀近半。冲天的火光,遍地的鲜血,落伽楼台上烧焦的松木味道,还有父亲孱弱倔强的身影,匍匐在正殿中那个黑衣之神的脚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还可以嗅到当日那些糅合了血腥的味道。她,其实一直都活在千年之前的那个晚上,受缚于那里,怎么也无法摆脱。她记得很清楚,事情的发生,是在一个深秋的冰冷之夜……
  落伽城的秋天,永远是四季之中最美丽的,只因为城中上至城主,下至百姓,都极喜爱种植枫树。城中道旁,尽是秀丽的枫树,从城楼上望去,嫣红明黄,仿如艳丽的地毯,一望无际,烟霞明媚。
  那年她十七,穿着宽大的衣裳,孩子气地爬在城楼之上往下看。她最喜欢这里的景色,落伽城的一切风景,都一览无余。有时候也会偷偷幻想,神仙或许也是在天上的楼台里这样看着凡人的一切吧!他们看到这些几乎要蔓延到天边去的枫树,会不会也和她一样赞叹不已,从而更加喜欢落伽城呢?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头也不回,知道必然是丝竹。只有丝竹那个管家婆,才会总在楼台上寻找她,拉她一起去和宫里的师傅学女红绘画什么的。好无聊!
  “清瓷!我总算找到你了!你每天都来这里往下面看,也不会腻烦?快和我走!文候师傅都等了你半个时辰了!”
  果然是丝竹!清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却连脖子也没动上一动。天知道那个文候师傅有多讨厌,每次都要她们背诵一大堆无聊的史实和晦涩的古诗,背错一个字就要被罚写五十遍,手都能写到抽筋。她才不想去了!那些难懂的古文,哪里有悠闲地爬在这里看风景来的舒服?
  丝竹奔到她身边,一把拉起她的胳膊,叫了起来:“快走快走!像你这样每天惫懒的样子,父亲看了又要责骂你了!我们可是城主的女儿,以后要继承这个位子的,你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会,想做昏君吗?!”
  清瓷苦笑着被她拉着往行宫里走,一边低声辩解道:“什么昏君?我才不是什么都不会呢!把我看得太低了!”
  “好好,你什么都会!今天就看你怎么应付文候师傅!等了你半个时辰,又没做功课,今天我可不帮你求情,等着被打手心吧!”
  两个人一个拉,一个懒洋洋,磨了好久才进了功课房。不出所料,坐在绣花软凳上的文候师傅,脸已经黑成了炭,一见到清瓷,也不说话,抬起手就伸到了她鼻子下面,向她要功课。清瓷嘿嘿笑了两声,耸了耸肩膀,文候的脸顿时又黑了十几分。
  “没做功课就要受罚,手。”
  讲话永远阴阳怪气的文候师傅从袖子里抽出一根白色的木头板子,举得老高。被白色浓密胡须密密覆盖住的下巴和嘴唇,似乎还在气得颤抖。丝竹顿时露出心疼的神色,看来今天文候师傅心情不好,清瓷的手心也不知会给打成什么样子。她……还是不忍啊!
  开口刚要为她求情,却见清瓷笑眯眯地伸手入袖,掏出一沓厚厚的宣纸,上面墨迹淋漓,写得密密麻麻,显然是前次的功课!咦?她不是没写吗?怎么今天能掏出来?
  文候显然也有些惊讶,接过那沓功课,仔细看了许久。没想到这个平时懒惰无心的二小主,字写得倒是十分漂亮!而且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几千字,居然滴水不漏。显然她虽然从不交功课,可是东西都学在肚子里!
  他咳了一声,心里虽然十分喜悦,脸上却还是冷冰冰一片。将板子放回袖子里,他怪声怪气地问道:“二小主为何今日特别用功?我看你极喜引用湮离的‘情欲天生,人人皆醒’的论调,是何道理?”
  清瓷漫不经心地说道:“因为父亲不是正在信仰这个神吗?如此说来,其实这个道理已经是落伽城的真理,我自然是要用的。”
  文候还没说话,却听丝竹轻声道:“情欲天生,人人皆醒。这是父亲刚刚信仰的言论。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还学习过另一种言论‘情欲乃为万毒之首’,为什么现在完全变了一个说法?”
  文候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将清瓷的功课放到了案上,朗声道:“说得好!今天我们要说的,就是论湮离与诸神之叛逆。”
  他顿了顿,又道:“城主曾经信仰的诸神理念,是排斥凡人的情欲,提倡圣洁光明的。他们认为人一旦有了情,便会生欲,从而产生各种杂念,为了满足自己的欲,各种恶行都会涌现。羡慕,妒忌,爱慕,虚荣,憎恨……一切皆因有欲。所以如果要成为圣洁之人,必然要屏弃自己的欲。情欲一事,乃为毒药,中者委靡。这是西方麝香山与印星城为代表的神界的言论。”
  丝竹两眼放光,赞叹道:“说的很有道理啊!麝香山和印星城?那里就是神界吗?世间果然有神的存在呢!我倒挺赞赏他们的理念!为什么父亲要抛弃这种想法?情欲的确是让人委靡的毒药,诸般恶态皆因其‘想要’。只要没有欲,世间一定比现在美好!”
  文候没有说话,看了一眼清瓷,却见她还是漫不经心的,靠在椅子上,全身没骨头似的。他忍不住暗叹了一声,沉声道:“大少主见解精辟,只是接下来,我们看看湮离的理念。”
  话音刚落,却听清瓷淡然道:“无非是与神界完全相反而已。神界说欲是毒药,他就说欲为人之本性;神界说人不明事理,他就说人神皆平等;神界说妖为天地之恶,他就说妖为天地之精华。这就是所谓的叛逆。”
  文候顿时愣住,哽了半天才道:“二小主见解精辟……”
  清瓷挥手打断他的话,说道:“什么见解精辟?那是他的见解,不是我的。他说情欲天生,人人皆醒,认为人就该有情欲,就该放纵自己的欲。这是不是太偏激了一些?好象就为了和神界唱反调一样,没一点新意。我对他没什么兴趣,我倒想知道,神界的神,是不是当真没有欲望?我曾听父亲说过,神界最厌恶与自己作对的人,北方曼佗罗城,南方宝钦城,西方王城,都是曾与他们作对而被强行收服的城。这种‘想要别人都听从’的理念,算不算一种欲?文候师傅,你给我解释一下,好么?”
  文候与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显然他的脑袋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此刻给这个狡黠丫头一胡搅,更是乱七八糟,什么也想不到了。
  丝竹慢慢说道:“那……应该不算欲吧?神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光明,凡人应该信仰敬畏……不然就是逆反……纠正凡人的错误,不是应该的么?难道就看着凡人这样继续坏下去,不去管么?那样也不算神了啊……”
  文候叹息着看向丝竹,“大少主……你……”
  丝竹笑了笑,柔声道:“我只是个人的想法而已,父亲现在信仰的湮离,其实也不错,只是我更喜欢真正的神罢了……”
  清瓷站起来,哼了一声,道:“谁说神必然要高高在上?我偏偏不信!丝竹你总是这样妄自菲薄,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如何能在神面前昂首?大家皆为众生,凭什么他们要高贵?这课上得实在不爽,我走了!”
  她居然当真转身就走,让丝竹愣了半晌,目瞪口呆到话也不知怎么说。
  却听文候在后面开口道:“二小主请留步,老夫有话想说。”
  清瓷回头粲然一笑,“能憋到这个时候,也算你厉害了。”她回身坐上桌子,仰起下巴,“丝竹,麻烦你稍微避让一下,好么?我和文候有些话想私下讨论。”
  虽然不知道他们俩在说什么哑谜。不过丝竹还是温顺地站了起来,走到门边轻声道:“那我先去父亲那里,你们慢慢聊。”
  门被轻轻拉上,沉默顿时流淌在宽敞的书房里。文候想了许久,才低声道:“二小主想必已经知道湮离为何人……”
  “自然知道,就是暗星吧?什么神?他不是从黑暗里演化出的怪物么?父亲居然会信仰他,我也实在没想到。”
  清瓷冷冷地说着,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动,一会又道:“北南西方三个信仰暗星的大城镇已经被神界五曜征服,现下这个刀口上,父亲偏偏开始顶风而上,与神界对着干。他是不是当真打算为了自己的信念舍弃这个城和我们这些族人?”
  文候沉声道:“城主大人英明果断,为凡人开辟自己的道路,二小主还是不要多责的好。自古以来,大凡背道而驰者,皆会流血牺牲,自由不是那么轻易可得。城主是伟大的领袖,我们这些卑微的族人没有办法为他分担忧愁,难道连为他流血牺牲还做不到么?”
  清瓷忽然冷笑一声,拍了一下桌子。
  “可笑!这就是所谓的自由?与神界有何区别?将一个人高高在上的供奉起来,盲目信仰。什么叫卑微?普通人就注定是卑微的?这种行为算什么?我不屑,也不愿去做!与你实在没有共同话题!我走了!”
  她跳下桌子,理了理裙子,只听文候在身后有些痛心地说道:“神界近期必然会派人来征服落伽城!或许明天族人们就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二小主难道不伤心么?!凡人为了自己的快乐自由,追求那些真正的美好而付出一些东西难道是错误的吗?世间哪里有白白得到的好处?你若不争取,便要学会忍耐!信念永远只是信念!如果不去做,那就是一堆可笑的痴人说梦!二小主连这个道理也不懂,老夫实在遗憾!”
  他居然也站了起来,比清瓷的动作还快,先疾步走去门边,一把甩开了门。白色的胡须和头发决绝地划了一个圈,当真心无旁骛,一心只要追随父亲。
  “文候!”清瓷忽然低声唤住他,他的身子顿了一下。
  “你说得对……如果什么都不去做,一切都是空虚的幸福而已。父亲和你都没有错。只是,我实在不愿看落伽城因为暗星的那个虚无缥缈的自由理论而被神界摧毁!为什么要信他?提出理论的人永远那么轻松就说了出来,难道他不知道我们这些凡人为了实现他的话,要付出多少生命吗?我……实在不忍心……”
  她说不下去了,有些哽咽。
  文候叹了一声,走了出去将门拉上。隔着门,他低声道:“二小主,你实在比大少主聪明的多。甚至比老夫和城主都看得更开……只是无论如何,你若想实现什么,便一定要牺牲什么。你流于轻浮,过于疏懒,一向喜欢卖弄小聪明,只想着不必付出就有收获。世间哪里有这种好事?人,总是要活得辛苦一些,才知道什么叫幸福。望你日后可以明白。”
  午后阳光淡淡地撒在书房的地面上,她一个人在屋里站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是夜,西边楚华门突然起火,火光冲天。她披着黑色的外衣,怔怔地站在城楼之上,看着远方吞吐的红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神界开始行动了!
  她急忙转身往父亲的行宫跑去,一路上只听人声鼎沸,宫女侍卫也不知为何忙成了一团,见到她也没有平时的恭敬,连礼都不行了。似乎都想尽快冲出宫去,摆脱罪名。她在人潮里给撞得几乎要跌倒,干脆扶住一棵樟树,大喊了起来。希望阻止这些盲目的人。
  声音给人海吞没,她的喊声如同投进大海中的小石子,浪花一卷就没了声响。父亲的行宫还在最里面,眼看这些侍卫宫女都已经不听话,没人理她。清瓷愤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又往楼上跑去!
  她要好好看看目前的情况!落伽城兵力还是充足的,如果神界来兵不多,完全可以击退,为什么要逃?!
  跑上城楼,发觉火光越来越亮,几乎蔓延到了城下!不光是官家,连民宅也都给火舌吞噬!她震惊地僵在那里,怎么也想不到神界居然会放火烧民居!城楼下一片凄厉的哭喊,无数被火焰包围的人奔跑着,哭泣着,乱成了一团!街道上除了烧焦的房屋木头尸体,还有遍地的鲜血!
  她倒抽一口气,捂住了嘴!是谁?!谁在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却见黑压压地一片人群从大道上赶了过来,无数妇孺尖叫着,踏着遍地的尸体和鲜血,盲目地奔跑着,也不知要跑去哪里。清瓷浑身颤抖,又想马上去召集兵马击退敌人,又想跳下去将那些可怜的百姓统统纳入城门内。心里乱成一团。
  忽然听到一阵悠长的啸声,飞也似的速度从西边窜了过来,竟好象一个人飞快地奔过来一般。她心中一惊,忽然冷静了下来,定睛看去,只见一片巨大的火焰忽然腾空而起,而那个人就从火焰里面升了起来。漆黑的发,漆黑的衣服,却是血红的盔甲!她一看眼睛就红了!就是他!就是他!屠杀百姓,放火烧城!那一身盔甲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族人的鲜血!
  她立即就尖叫了起来,声音凄厉。可叫了什么,她却完全不知道。耳朵里只听那个人声音清朗地说道:“放弃信仰暗星!你们这些愚昧的凡人还可以有得到宽恕的机会!神是圣明的,永远不要和神界作对!你们终究是卑微的凡人!”
  他这样说着,忽地举起手里鲜血斑斑的刀,猛地劈了下去。只听狂风呼啸,前方无数的人就这样被劈倒在地,如同给风刃划过一般,断手断脚,死状奇惨。他一脚踏在凝聚成池塘的鲜血残尸之上,仰头往城楼上看去,立即对上了清瓷的眼睛。
  漫天火焰,血流满地,即使这般凄惨的背景,他依然昂首站在那里,如同一幅美丽的画。衣服上,头发上都染满了鲜血,可是那张脸却依然圣洁清俊,目如晨星,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在用自己的眼神告诉她,他是神,是众生之上的神!如果反抗,他便会毫不留情的屠杀,绝不手软!
  清瓷与他对视良久,忽然冷冷一笑,转身便下了城楼。哪怕只得她一人,她也绝不轻易降伏!宫里的人几乎都跑空了。遍地狼籍,无数奇花异草给践踏在地上,还有落伽城最美丽的枫树,飘红残破,狼狈地折断在地上。
  她毫不犹豫地往城门那里走去。她要问问那个神,为什么要屠杀百姓?!为什么……要杀戮凡人的自由!?哪怕她立时死了也不要紧!
  身后传来惊惶的脚步声,丝竹的声音凄厉地刺进她的耳朵!
  “清瓷!清瓷!老天!还好你没事!快去正殿!神……已经将父亲降伏了!”
  她的心底猛地一凉!降伏了?父亲就这样被降伏了……?那文候呢?其下无数大臣呢?他们不是曾那样激动地诉说着要为凡人的自由战斗么?为什么……神界只一人,就可以将这些坚定的信念完全打破?
  她给丝竹拉着,懵懂地往正殿跑去。一时间心里乱成一团,什么也想不到了。
  正殿之上,火光清明。她刚一进去,立即就看到了那个一身黑衣的神!心脏忽然缩紧,痛到无法呼吸。她看到了……她的父亲!那个城民心目中英明的父亲!他居然狗一样匍匐在那个神的脚底,拉着他的衣摆喃喃地说着什么!
  其下百官,皆臣服于地上,头也不敢抬。这个画面简直匪夷所思之极!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可笑的噩梦!文候呢?他下午不是还振振有辞地和她说信念是要去做才是有用的东西吗?现在他人呢?人呢?!
  殿角一个佝偻瘦弱的身影忽然攫住了她的目光!文候!她急忙奔了过去,寂静的大殿里,顿时只听得见她的脚步声。那个神没有说话,只淡淡看着她跑了过去,将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抱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吼道:“文候!你怎么了?!快给我说话!怎么了?!”
  文候满口的鲜血溢了出来,将白色的胡须染红,瘦弱的身子下面,是一滩浓稠的鲜血。她的眼泪都冲了上来,却硬是忍住不掉。这个神!他居然连老人也杀?!
  文候喘了好几声,目光涣散地看着她,忽然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厉声道:“城主!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放弃自己的信念?!你骗了老夫!你骗了老夫!落伽城十万百姓……都给你的言而无信害死了!你拿……拿什么来偿还……?!你……!”
  他喷出一口血来,身体顿时僵硬,居然就这么死了!那双浑浊的眼,还恶毒地瞪着清瓷,瞪得她浑身发抖,眼前开始发黑……够了……够了!她再也不要看到这些可怕悲痛的死亡了!她失神地看着文候的尸体,他的胸口有一个狰狞的刀伤,是被人一刀贯穿而死的!她忽然咬牙站了起来,转身便要冲向那个神!是他!杀人恶魔!他杀了多少人?多少手无寸铁的百姓?!神就是这般无情冷酷的吗?!
  丝竹拼命地抱住她,悲伤地叫道:“清瓷!别冲动!他是神啊!你不想活了吗?!”
  那个神忽然开了口,声音还是那样平静无波。好象他刚才杀了那么多人,只不过是踩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描淡写。
  “我是太白,麝香山五曜之长。落伽城信仰暗星,违背天理,因此对你们做出神的惩罚。你还不降伏么?”
  爬在地上的父亲颤抖着说道:“降伏!降伏!我们通通降伏!请上神不要再惩罚了!我们是卑微的凡人!以后再也不敢触犯神威!求求诸神饶了我们吧!”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都跪伏在地,声势震天。
   “我们一心臣服于神界!从此以神为尊!若有违背者,天诛地灭!”
  清瓷忽然放弃了挣扎,颓然地看了一眼爬在地上的父亲和百官。丝竹依然不敢放开她,只小声道:“别乱来了!清瓷!父亲都臣服了,你还想做什么?!文候师傅虽然……死了……可是……神就是神啊!就算你不承认,他还是比我们凡人强大!反抗只会遭到惩罚和屠杀而已!你不想活了吗?!”
  清瓷惨然一笑,“活?我为什么要活?城破人亡,尊严扫地,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爬在地上的父亲忽然痛哭出声,也不说话,只拼命用额头点着地面,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与哭音混在一起,甚是可怕。很快他的额头上就鲜血淋漓,他却还不停地用伤口去叩着地面,冬冬做响。丝竹惊呼一声,急忙跑过去哭喊着抱住了父亲。
  这一切,太白犹如没看进眼里一般。他昂然站在那里,一双眼紧紧地看着清瓷,一刻都没有离开。清瓷眼神涣散,转身便往门口走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文候的话仿佛突然又在耳边徘徊:「凡人为了自己的快乐自由,追求那些真正的美好而付出一些东西难道是错误的吗?世间哪里有白白得到的好处?你若不争取,便要学会忍耐!信念永远只是信念!如果不去做,那就是一堆可笑的痴人说梦!」
  她的眼泪忽然涌了上来,滑下脸颊。她也不去擦,只怔怔地往城楼上走。谁也没注意她走出了正殿。
  城下一片可怕的火光,哭泣声,咒骂声,绝望声,不停地刺进她的耳朵。那些鲜血已经付出,生命也已经消失。付出了这么多,得到了什么呢?可见世间本就是没有任何真理的,只有强大才是真理……
  她望着蔓延的火光,空气里满是血腥和焚烧的臭味。她没有力量,她只是一个凡人。可是她也有选择的自由!不能自由为人,死难道还不容易吗?世上恐怕没有比死更消极更有力的打击了!
  长明灯的火炬在城楼上熊熊燃烧着。她木然走了过去,将衣角放入其中,血红的火焰顿时燃着了她的衣服。她似乎根本忘了什么叫痛,直接将几个长明灯挥倒在地,然后将外衣脱了下来放在上面。火焰顿时高升。她猛地一笑,一脚踏了上去,任由不大的火焰慢慢灼烧着她的脚和腿。
  痛自然是极痛的,只是身体上的痛楚,连心中的一半都不及。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鼻子里似乎也给点燃,痛到极点。一个古怪的声音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突然便开口问她:“你不恨吗?”
  她说不了话,只能在心里狠道:“当然恨!”
  “你不想报复吗?”
  “当然想!”
  “你想有力量报复吗?”
  “想!”
  “那你为什么要死?”
  她苦笑一声,“因为无论我如何恨,我都没有力量……我是凡人……”
  “谁说凡人就不能有力量?我借给你力量……条件就是,你要将神界搅得混乱……因为我也很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神。”
  那个声音这样和她说着,倒让她愣住。奋力在火中睁开眼睛,她想看清究竟是谁在和她说话,可是入目却只有苍茫的夜空,和天边几颗寒冷的星子。城下火光依然,可她却忽然发觉自己的身体再也没有被烧灼的苦楚。
  低头一看,原本已经将她整个包围的火焰,此刻突然全部熄灭!她就站在一堆烧焦的木头上,脚底一片冰冷。正在惊骇,忽然觉得那个声音在心底开了口。
  “我是心魔,你的恨将我唤来。我将力量借给你,你的付出就是自己的身体。公平吗?”
  她抬手,看着刚才灼烧出来的伤痕飞快地在眼皮子底下痊愈,又是惊讶又是茫然。听到心魔这样说,她忽然笑了,苦涩的笑。
  “很公平……那我……就多活几年吧……”
  心底那只魔也不再与她说话,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听着身后传来的杂乱脚步声,然后丝竹和大臣们的声音就这样传入她耳朵里。
  “清瓷!别乱来!我们……我们已经被父亲作为落伽城的供品送入神界了!”
  她凄凉一笑,转身往城楼下走去。
  人的心,是不是永远这般变化莫测?她到现在也不了解。父亲的半途而废,文候的执著,丝竹的软弱,自己的固执……这些都是所谓的欲吗?它们……当真是有罪的?
  城楼下,太白挺拔的身躯就站在那里,俊美的脸被火光照映得有些神秘。她忽然想到,神莫非当真没有欲望?如果,让他们染上欲望,又会是如何的模样呢?
  心底那只魔突然笑道:“好想法……我会帮你实现的……”
  她和丝竹就这样被带到了神界。
  父亲在第二天就自尽身亡,落伽城一事,作为太白的功绩,被麝香王大加赞赏。
  信念或许永远都是虚无的东西,可是你一旦去做了,它却比什么都实在。她不要再想什么对与错,现在,她只知道,世间没有谁是该压迫谁的。她再也不会让凡人被神这般欺凌,她再也不要看到凡人的鲜血流遍街道。
  人的心虽然难测,可是总有坚定的一面。情欲是不是肮脏的东西,她到现在也不能肯定或者否定。只是既然天生,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她已经不愿意去想神和暗星究竟谁对谁错。只是如果她是代表堕落的话,大家就一起堕落吧!她活了千年,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已……
  月亮渐渐升起来,方圆百里的石头山已经换上了银色的轻纱。她动了动手腕,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文候,现在如果你还在,会不会依然骂我卖弄小聪明呢?我……会不会稍微成熟了一些?
  夜风泠泠,仿佛呜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南方走去。
  她的目的地,是南方的宝钦城。
  诸神,好好等着吧,好戏马上就会开始的……  
  第十一章  
  百年后——
  麝香山难得乌云密布,黑压压一片,好象马上就会下一场倾盆大雨一样。天边已有雷声轰鸣,偶尔几道撕裂天空的闪电,将正殿前巨大柱子上的古怪雕花映得分外诡异。
  殿内,司月和五曜各自神色凝重,听着安置在下界的各方眼线探子汇报近期凡界与妖界的动向。
  “看来最近几个大城镇与妖界的联系很密切啊!”
  听完探子的汇报,司月皱起了眉头,“特别是猫妖一族和妖狼一族!他们是妖界里面最不安生的两个族了!人界里宝钦城和曼佗罗城本就是为暗星控制的城镇,百年之前才降伏。近期妖界和这两个城镇接触如此频繁,肯定有问题!”
  辰星百无聊赖地点着自己的下巴,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道:“许是一起商量着怎么谋反也不一定……只是幕后一定会有人穿针引线,暗中指示,不然人界那帮白痴的凡人,哪里知道怎么和妖联系?”
  司月有些恼怒,眉头拧得成了一条线。
  “神界最近是不是太多事了?!下面四方神兽也要防着,现在凡人和妖又开始蠢蠢欲动!太白,监视下界一向是你负责的吧?怎么不去阻止?!”
  她瞪向那个坐在边上,正在神游太虚的黑衣男子。看他的神情,肯定又在想着什么事情了!真是的!都快一百年了!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一个神如果再这样神思恍惚终日心不在焉,迟早会出事!
  “太白!”
  镇明低沉的声音终于将太白从沉思中拉了出来。他愣了一下,立即恢复平时冷漠的神态,沉声道:“他们虽然暗地有诡异行为,可是一切都还没有正式开始。我打算等他们打着旗号谋反的时候,再处理也不迟。”
  司月叹了一声,深深看了他一眼,放柔了声音说道:“太白,你是五曜之长,前任麝香王也一直信任你的能力。可是你这百年来,都做了一些什么事情?人界的动荡你也没有及时处理,妖界的几个小叛乱你也没及时发觉征服。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太白没有说话,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是啊,他到底怎么了?麝香山依旧是麝香山,他也依旧是五曜的太白,一切都千年如一日的,什么都没变。可他为什么心里总觉得似乎少了一点什么?常常想着想着就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这样的心情叫什么?他在等什么?他在思念谁?脑海里常常浮现的那个模糊的影子,究竟是谁……?
  辰星咳了一声,开口道:“这样吧!这次由我来下界观察情况,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立即就将猫妖狼妖降伏,宝钦城和曼佗罗城那里,我看情况而定。”
  他自然知道太白不对劲的原因,百年之前那个私宴上他就知道了。他为情欲所感,对那个突然消失的乐官动了念头,其后也不知那个乐官又动了什么手脚,使得太白仿佛失了魂一般,根本就找不到从前的半点高傲神采。
  记得百年前,太白忽然发了疯一样,差点将麝香山掀翻过去,在每一个角落里都寻找着什么。问他到底在找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拼命找着。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叫清瓷的乐官在私宴当天夜里就私自下了麝香山,再也没有回来过。
  辰星暗暗叹了一口气,目光深沉地看向太白。虽然他之后用水系法术将太白身体里迸发的情欲清洗干净,也顺便消除了他对那个乐官的记忆,可是显然没有什么效果。看他百年来委靡的模样,实在诡异。当真情欲一事中了就没有痊愈之时。太白,你当真就这样堕落下去么?
  太白站了起来,沉声道:“还是我去吧!这本就是我的失职,我来弥补!我明日就下界处理这事!”
  他转身要走,却听镇明在身后说道:“太白,此行需谨慎!”
  太白有些惊讶,镇明从来都很少向他告戒过什么,这次,是为了什么?
  却见镇明拢着袖子,目光澄澈庄严,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我算得你近期有灾难,且为血光之灾。下界万事需小心,不要被妖邪之物迷惑了去。”
  太白挑高了眉头,傲然的神色乍现,“我?会被妖邪之物迷惑心思?镇明,你太小看我了!”
  司月急道:“镇明的占卜之术一向精准!太白,还是让辰星去吧!你留在麝香山!等灾难之期过去了再说!”
  太白摆了摆手,昂首道:“我既为五曜之长,岂能一再玩忽职守?下界还没有什么妖物能动得了我太白!”
  司月还想说什么,却听辰星淡然道:“这样也好,你也百年没有去过下界了。这次去处理凡界的事情,还需记得将联系妖与人的那个幕后主使找出来!如果当真有这样的一个人,百年来隐藏得如此隐秘,实在为一个大患!尽早处理这事!镇明,你为太白算的卦,还有什么吗?”
  镇明摇头道:“性命并无大碍,只是……”他该怎么说?难道要告诉所有的神,他算到了太白红鸾星蠢动,近期必然有女灾?情欲一事向来都为神界大忌,他不想让太白为他人嘲笑。毕竟,太白从来都是一个最尽职的神。
  “只是什么?”司月急急地问着,似乎极不放心的模样。
  镇明笑了笑,“没什么,只要他小心,一切都能化险为夷。”
  辰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镇明,见他纹丝不动的模样,倒有些佩服。五曜例行聚会散了之后,他也问了镇明,究竟卦上显示出什么来。镇明却只是笑着,什么都不说。这个司土的神!原来他这般难缠,软硬都不吃!难怪五曜里只有他从初期的司土镇明一直做到现在!
  不知道为什么,辰星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似乎,马上就会发生什么大事情一般……
  麝香山乌云密布,倾盆大雨终于哗哗落地。水流渐渐汇聚进天绿湖中,带着几片血红的花瓣,漂在水面之上,打了个卷就沉了下去,花瓣已经长至拇指大小,越发的妖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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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麝香山已经近一个多月,沿路掩饰自己的模样和神之气打听情况,得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宝钦城和曼佗罗城已经结为友邦,各自联系妖界的诸妖,打算进行一次彻底的谋反神界行动!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消息,为什么麝香山那里却什么都不知道?难道说派去下界的探子里也有叛徒吗?!何况宝钦城在南方,曼佗罗城在北方,相距千里也不止,如何能够瞒过神界的耳目私下来往?
  太白一肚子的疑惑震惊。神界管辖领地已遭此异动,上界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神的脸面何在?他决定先去南方的宝钦城看看情况。曼佗罗城那里封印着暗星的半个魂魄,他不想将事情弄大。万一此事未平,暗星又开始蠢动,一切都麻烦了。
  从麝香山去宝钦城,途中要经过三四个大城镇,即使连夜不停赶路,也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此时正值金秋,麝香山已经开始连绵不断地下雨,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可是越往南方走,天气却越和暖,仿佛夏天的脚步还依依不舍地停留在那里。
  出了一个小小的镇子,是一大片枫树林。阳光璀璨,将刚刚开始泛红的枫叶映得几乎半透明。枝叶间漏下点点碎金似的光,地上盖着厚厚的一层嫣红枫叶,这样美丽的景色,忽然让太白想起了什么。
  不对,景色虽然美丽,却似乎还缺了一点什么……缺了什么呢?他眯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漫天飞舞的嫣红枫叶。乱红飘过,在其深处,应该立着一个身影才是……他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那个纤细的背影,嫣红唇角微微的笑意,根根漆黑的长发在风中摇曳。周围是一片烟霞明媚,她缓缓回过头来……
  “喂!前面的那个旅人!给我站住!”
  一个粗鲁的声音将他快要想起来的那个身影突然冲散,太白不由一阵恼怒失望。就差一点了!差一点他就可以想起到底是谁在这百年间总是躲在他的内心深处!
  太白冷冷回身,却见十几个模样古怪的妖将他团团围住,各自做出龇牙咧嘴的凶恶模样,似乎打算吓他。他动也不动,冷声道:“你们是哪里的猫妖?无故阻拦凡人,是何道理?”
  这些妖……应该是猫妖。有几个连头脸还保留着猫的模样,手爪也是圆圆的,其上数根尖利的爪子倒颇有几分威胁的味道。
  为首的一个身材强壮的猫妖见他冷冰冰的,看了他们的模样也不怕,不由有些奇怪,干脆放开了喉咙大吼起来:“你说对了!我们就是猫妖山大王!这个枫树林是我们的地盘!你要从这里过,须得留下身上值钱的东西!”
  值钱的东西?太白有些奇怪,他们分明是道行低浅的小妖,要钱何用?他还以为他们想生擒凡人带回去当食物呢!世道也变了……妖不吃人,开始要钱了……
  一个头脸还是黄猫模样的小妖怪吞了口口水,小声对为首的那个猫妖问道:“二大王……当真只要钱么?拿了钱之后,我们可以吃了他吗?我们都近五十年没吃过人肉了……”
  他颇有些委屈,大王也不知道怎么了,五十年前突然严令禁止他们从道上抓凡人带回去吃。他都吃腻了耗子野兔,真怀念人肉细腻的口感啊……
  被叫做二大王的猫妖哼了一声,瞪圆了那双本来已经很圆的猫眼,厉声道:“你敢不听大王的命令?!说不许吃人就不许吃!你们几个,快去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把袖子和口袋好好给我掏掏,一个子儿也别放过!”
  几个小妖立即奔了过去,抬手刚要将太白罩在外面的披风扯下,伸出去的手却忽然不由自主地仿佛碰到了一道无形的墙壁,又给弹了回来!几个妖都有些发愣,不信邪地又飞快往太白身上抓去,爪子又给弹了回来!如此这般反复了数次,几个反应迟钝的猫妖才惊慌地奔了回去,一边跑一边叫道:“见鬼了见鬼了!我们怎么都碰不到那个人!”
  二大王顿时恼怒起来,捋起袖子就打算亲自上阵,刚迈出步子,却听太白冷道:“念你们几个没有吃人之心,心思愚鲁单纯,我就不杀你们。快回去罢!以后若再半路拦人劫财,被我发现,必然不饶你们!”
  他转身就走,还想再将方才模糊的身影回想起来,却再也不能够。刚没走几步,又听身后几个猫妖偷偷小声嘀咕着什么。
  “二大王,这个人有古怪!你说会不会是曼佗罗城那里派去宝钦城的信使?”
  声音虽小,却给他听得清清楚楚,他猛地一惊!连这些山野小妖也知道了人界妖界逆谋造反的事情?!正在惊讶,却听那个二大王低声道:“应该不会……如果两边有什么消息来往,应该通知我们大王才是……我们才是信使啊……”
  太白大惊,急忙回身,厉声喝道:“你们胆敢与叛徒合作,造反神界?!”
  原来如此!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下界消息灵通而上界却什么都不知道了!人界居然买通了沿路的山野小妖做为信使!神界对道行浅薄的小妖从来不加防范,却给他们这般钻了空子!果真厉害!是谁想到的?!
  猫妖们给他这样厉声一吼,吓得头顶毛发直竖,掉脸就跑!二大王也本能地跟着跑,一边跑还一边埋怨道:“跑什么跑?!他只是个凡人啊!”
  太白手臂暴长,五指猛地收紧,那几个还在逃跑的猫妖顿时如同钉在地上一般,丝毫也动弹不得!他疾步走了过去,提起吓呆了的二大王,沉声道:“是谁吩咐你们做信使的?!快说!”
  身上可以阻挡神之气息的披风因为他动作的猛烈而掉在地上,圣洁庄严的神力顿时散发出来,那些猫妖立即本能地颤抖了起来,眼泪鼻涕乱流!
  “是个……是个神……他……居然……是神……!”
  二大王语无伦次地说着,给太白身上的气息冲击得几乎要昏过去。眼看他白眼乱翻就要这样昏死过去,太白伸出一指点在他额头之上,立即恢复了他的神思。他却不敢说话,只颤抖着看也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告诉我,让你们做信使的人是谁?这次谋反的幕后人是谁?”
  太白冷冷地问着,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子。二大王战栗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怎么知道?他只是听从大王的吩咐而已啊!冤枉啊!
  “是我。”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从太白背后五尺的地方响了起来,太白心里微微一惊。这个妖什么时候到他背后的?他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被太白提在手上的二大王顿时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杀猪似的吼了起来!
  “大王救我!大王救我!”
  那只妖“啧”了一声,懒洋洋地说道:“那个神,麻烦你放开我的手下好不好?你快把他提到断气了。”声音又是慵懒又是低柔,十分好听,倒像是在调情一样。
  太白将二大王丢在地上,回过身来,立即看到了那个妖!却见他一头漆黑的发,随便在脑后束了起来,身量很高,穿着普通的玄色短打,小腿上绑了厚厚的一圈绑腿。如此看上去却是出乎意料的朴素,只是他歪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双眼却是金色的!灼灼摄人,甚是漂亮。
  太白冷冷地看着二大王连滚带爬地奔了过去,一把揪住那人的衣服,话也说不出来。这只妖……不太好对付,道行与前面几只差太多了……看他那双眼,金色的,和猫妖的王族有什么联系么?
  那人对太白嘻嘻一笑,神色间猫一般慵懒可爱。此刻仔细看去,才发觉这人异常年少,似乎只有凡人十六七的年纪,一双金色的猫眼灵动狡黠,带着一点调皮地盯着太白,却是一个俊美的少年。
  那人摸了摸脑袋,懒洋洋地说道:“好啦,既然神都出动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让他们做信使的是我。至于谋反的幕后人……我也不知道是谁。听说宝钦城和曼佗罗城那里将他的一切消息严密控制,谁也不知道。话说到这里,你可满意?”
  太白看了他半晌,才说道:“你也是打算谋反神界的妖?私设信使,图谋不轨,胆子未免太大了。”
  那人连连摆手,一付好怕的模样,可是神色间却分明是满不在乎。
  “哎呀……图谋不轨这个帽子太大太重,我可戴不起!麻烦你收回去吧!”
  太白拈起手指,一边施法定住那少年的身影,一边冷声道:“谋反的妖一个也不能留!受死吧!”
  他挥手过去,空气里顿时掀起一股锐利的风刃,呼啸着往那个被定住的少年身上砸了过去!眼看便要将他的脑袋削下!
  却见那少年忽然动了动胳膊,然后整个人轻盈地跃了起来,动作优美,当真如同一只放大了的猫。风刃从他脚底呼啸而过,霎时砍倒一片枫树,枫叶乱飘。
  落地之后,他笑吟吟地看着太白皱着眉头的脸,柔声道:“哎呀,你出手可真急!这么好看的枫树都给你破坏了。恩,为了防止你再破坏这么美丽的景色,看来我需要动点真格的呢。”  
  第十二章  
  他一边说笑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橙色小球,外表看上去光滑闪亮,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做成。上面画着一些希奇古怪的花纹,猛地一看,倒颇像小孩子们经常拿在手上玩的皮球。
  他忽然猫一样“喵”了一声,将那个小球从手腕滚到胳膊,又从胳膊上一震,抛了起来用脚尖接了住。一时间只看他在那里自己玩皮球玩得不亦乐乎,当真猫性不改。
  太白一直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将那球抛上抛下,渐渐那球居然越抛越快,几乎成了十几条橙色的带子,将这个少年的身体团团缠了住,一丝不漏。他微微一惊,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眼前忽然橙光一闪,那颗球居然无声无息地就抛在了他眼前,上面的花纹因为球的旋转而呈现出诡异的样子,似乎在活动一般。
  他本能地抬手想去接住那球,手刚刚伸出,那颗诡异的球忽然消失了!太白猛地一震,只觉左边传来一阵激烈的风声。他急忙闪开,立即回头,却见那颗突然消失的球就这样险险从他脸颊旁擦了过去,带过的劲风刮在脸上生疼。可以想象如果给砸中一下,骨头都会粉碎开来!他太小看这个猫妖了吗?!
  那个少年一把接住了球,用两根手指拨来拨去,一边嘻嘻笑着,还是一付满不在乎的模样。腮边现出两个深深的大酒窝,又是讨喜又是可爱,金色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弯弯的如同新月。
  “喂,神仙大叔,你是麝香山的神,还是印星城的那帮兽?我看你闪得挺快,该不会是二十八星宿里的一员吧?恩,有可能哦!”
  太白其实看上去只比他大上三四岁的模样,他却这般放肆地叫他大叔,仿佛故意要气他一样,偏偏又笑得可爱极了,让人发不出火气来。
  太白冷哼一声,黑色的袖子忽然展了开来,袖口上代表五曜司金的花纹顿时露了出来。那个少年忽然蹙了一下眉头,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思索的神色。太白也不说话,这个少年虽然总是笑嘻嘻的,可是实力却丝毫不输给任何一个二十八星宿,或许还高出他们一些……他到底和猫妖那里的王族有什么关系?印象中,只有猫妖的王族才拥有这种纯粹美丽的金色眼睛。看他犹带稚气的模样,莫非是猫妖王族里那个最近忽然失踪的小皇子?
  如果他是王族的成员,自己或许要动上真本事才能降伏了……
  他忽地伸手入袖,抽出一把极细小的匕首,其色金黄,仿佛是用黄金打造出的一般。刀鞘上有着与他袖口上一样的花纹雕刻,除此之外什么装饰都没有。太白一把将刀鞘拔下,捏在手里,那刀鞘不一会居然渐渐化成金色的粉末,给他全部抛向天空,顿时笼罩了整个枫树林。
  那个少年“咦”了一声,抬头望去,只觉漫天都飞舞着点点金屑,阳光一照,分外刺眼。他心中暗暗一惊,叫了声不好!呀,他原来是司金的五曜太白!这一招,是他特有的“锁魄大法”吧!若是给那些金屑折射出的光线缠了住,可就半分也无法动弹了!
  他撇了撇嘴角,忽地一个翻身,柔软地跳了开来,躲避着那些无处不在的金屑,口中却笑道:“原来是五曜的太白大人!当真有失远迎!你用这招极狠的大法来锁我,是何道理?”
  太白由于经常下界视察情况,降伏作乱的妖魔,所以他的招式都十分出名。而其中降伏妖魔最厉害的便是这招“锁魄大法”,基本从未有妖从他手里逃脱过!用刀鞘将妖魔封锁住身形,用那把黄金匕首刺入降伏的妖物的心脏,任何法力高深的妖都会当场魂消魄散,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可以说这是一招必杀的绝技。
  少年忽然轻笑一声,略微思索了一番。用这种招数来对付他,必然没有逃脱的可能,倒不如……
  他忽然停下了躲避的动作,伴随着那些可怜手下的尖叫声,那些缠缠绕绕的光线立即捆上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没给他留一点喘气的空隙。
  太白纵身而上,手里那把金色的匕首化成了一条龙,张牙舞爪地向那个少年扑了过去,眼看就要将他的心脏活生生挖出来。二大王和其他手下已经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怔怔地看着匕首化出的金龙呼啸着伸出爪子,触到了那个少年的身上……二大王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敢看下去。
  “等一等!”
  那个被光线束缚住的少年忽然厉声喊了起来,然后原本不能动弹的身体,忽然闪开了金龙嚣张的爪子,太白顿时愣了一下!连锁魄大法也没办法完全制住他吗?!
  少年跌坐在地上,苦笑道:“太白大人,先别杀我!好吧,我承认我打不过你,这枫树林的仇我也报不起啦!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好么?你别杀我,我便带你去宝钦城找出那个暗中联结人界和妖界的主使人。如何?”
  太白的手指一缩,将那个飞舞的金龙抓入手中,金龙顿时又变成了匕首,安静地躺在他手上。他冷冷地看着那个少年,沉声道:“我自己也可以去宝钦城将幕后主使拉出来,要你何用?”
  少年笑了两声,柔声道:“如今宝钦城与曼佗罗城都因为造反一事而戒备森严,除非太白大人你发神威将两个城的人和妖全部杀光,不然你只乔装打扮,是不会有人来搭理你的。我既然是两城之间的信使之一,要打探什么自然容易得多。恩,我也不瞒你,我叫端木,是猫妖王族的皇子。我都这么坦白了,你还不相信我吗?快,把我身上的这些光线收回去,勒得我好难受!”
  他一双猫眼努力地眨着,充满了讨好的笑意,虽然太白明知这个少年其实根本不若他外表表现出的那么可怜脆弱,他还是将束缚住端木的光线收了回去。这个叫端木的猫妖其实说的有道理,他已经不想再徒手将人界的城镇征服了……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去杀戮凡人,那些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身上时,他的心里就会突然痛起来,仿佛这样的行为已经是不可忍受的了。为什么?他以前征服人界的时候,有过这样的想法么?这百年来,他几乎再也没有杀过一个凡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记忆的那扇门,总是打不开,他直觉他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端木从地上一跃而起,金色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凌厉的光彩。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你这可算答应我了喔!不可以再杀我了!我们马上启程去宝钦城,或许可以赶得上他们第一次行动。”
  太白一惊,急声道:“什么第一次行动?”
  端木的眼珠子转得飞快,笑嘻嘻地说道:“你不知道吧,再过几天,宝钦城就要联合妖狼一族,估计有十几万的人,一起进攻麝香山呢!”
  太白冷笑一声,“荒谬!区区凡人小妖也敢动麝香山的脑筋,当真胆大之极!”
  他转身就走,黑色的衣服卷起几片嫣红的枫叶,带起一阵劲风。
  端木嬉笑的神情忽然冷了下来,贴进二大王的耳朵,低声道:“立即抄近路去宝钦城,三日之内务必给我赶到那里!告诉那个该死的女人,我已经带了一个五曜去宝钦城,现在我就不欠她什么了!”
  说完他拍了拍二大王的肩膀,急急地追上太白的脚步,笑语晏晏,说着一些废话,又成了那个满不正经的猫妖。
  几个手下愣愣地看着平时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大王此刻成了一个长舌妇,唧唧喳喳地和太白说着什么,天上的云彩都能给他的惊天笑声吓得散了开来。
  “二大王……大王他为什么突然要我们做叛乱之徒的信使?他刚才说什么‘该死的女人’又是谁?大王是因为欠了什么债,才不得不听从于那个女人么?”
  一个小猫妖低声问着,一脸的不解。
  二大王叹了一口气,说道:“大王是王族的小皇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猫妖王族王位的争夺有多厉害……大王虽然强悍,却也无法和上面四五个哥哥姐姐争夺之后还能自保,何况大王曾告诉我他根本就不想做猫妖一族的王,他是个喜欢自由自在的人。但是权力的争夺丑陋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任何疏忽都会铸大错。大王给自己的姐姐所害,受了重伤,逃到了北方的曼佗罗城,最后因为无力给自己疗伤现出了原形……听说就是大王口中的那个该死的女人救了他,所以大王欠那个女子一个恩情,他必然要还了才安心。我们不也因为要报答大王的恩情才来服侍他的么?”
  几个小妖听得眼睛都直了,他们现在才知道,那个平日里漫不经心总是笑嘻嘻的大王原来有这么厉害的背景……皇子啊!他居然是这般高高在上的人物!小妖们开始想象自己的大王穿上朱红皇袍,头戴垂帘帽的模样,想着想着居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大王才不适合穿那么齐整呢!真好笑!”
  那个大王,整天散着头发,嬉皮笑脸的,衣服也都是乱七八糟没个正经,想他突然庄严起来的模样,倒像一只上窜下跳的猴子突然给绳子捆了住,只剩下滑稽。
  二大王也跟着笑了几声,才停了下来沉声道:“好了!别再废话了!我们赶快抄近路去宝钦城!大王交代的事情,拼了命也要完成!”
  众妖齐声答应,身影只一晃,顿时消失不见。枫树林里又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二大王一边飞速奔跑着,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的大王的背影。
  大王,还是自由地说笑,没有约束的日子适合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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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狼族,嫣红山——
  清冷昏暗的山洞里,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地面上是一个泛着青幽光芒的巨大八卦图样,在其正中心,放着一个青铜小鼎,此刻里面不停地跳跃着金色的火焰,而更为诡异的是金色的火焰旁边居然还丝丝缕缕地包裹着一些血红的光条,无声地颤动着。
  一个黑衣的男子坐在鼎边,怔怔地看着那片妖异的火光。明灭的火光间,他那双可怕的眼睛也给映上了妖异的色泽。仔细看上去,那双眼居然是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的,整个眼睛都是一种令人发颤的青色,却又灼灼地甚是有神。
  他看了半晌鼎中的火焰,忽然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
  “这……莫非是神界的大劫?”
  他愣了半日,才动了起来,宽大的袖子一扬,将鼎中的火焰盖了住。他动作飞快地套上一个巨大的披风,将头脸都罩了住,然后转身就走,出了山洞。
  出人意料地,洞口等着一个年轻男子,见他出来,回头对他淡淡一笑,眉目间温润如玉,却又隐藏着锐利。
  罩着披风的男子叹了一声,声音沙哑古怪,“宇文,你当真太蠢,为何要陷入他人的圈套?你怎的不知,那人分明是利用你们……”
  被叫做宇文的年轻男子笑了笑,淡然道:“大哥,你又怎知不是我们利用她呢?且不说神界越来越嚣张跋扈,渐渐将妖界逼上绝路,光是看他们如何对你,我也不能容忍。你是神界之王的儿子,凭什么地位最低?你被他们逼着躲进了嫣红山,这个账,我须得好好与他们算一算!”
  罩着披风的男子长叹一声,似乎有无尽的苦楚,全部融合在那叹息声中,无法化成言语诉说出来。
  “无论如何,我曾是神界的人……镇明和太白一向待我不薄。如今太白有灾,我怎能不管?”
  宇文挑起了眉头,笑道:“你要去麝香山通风报信不成?为了你所谓的恩情,就将嫣红山数十万妖推进神界的手掌之中?”
  那男子摇头道:“宇文,我不打算做什么通风报信之事。我只想让他们派人去救太白,不然不出三月,太白必然丧命。”
  宇文长笑一声,“我倒很想看看那个一向高傲的太白如何死在那个女人的手下!大哥,你到现在也不明白,神界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神界了!此次谋反,我若没有把握,怎会轻易受一个女子指使?神界就由我们嫣红山来颠覆!”
  他转身就走,一边说道:“你若要不顾嫣红山的安危,去神界通报,我也无法拦你!就看你心中是否当真没有悔意!我待你如何,神界待你如何,你心里有数!告辞!”
  披风男子怔了半晌,终究又叹了一声,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迈步走开。
  宇文,或许这就是我的缺点。你是妖狼一族的王,自然事事为嫣红山打算,可是我呢?他抬起头来,一双无瞳眼在阳光下濯濯生辉,异常可怖。我的血统,造成我的悲剧,两边,我都放不下……
  两日后,麝香山——
  “司月大人,山下有异人,请求进入神界。”
  侍卫恭敬地弯着腰,对坐在窗边的司月报告着。
  司月正看着岁星递上来的曼佗罗城近况,皱眉道:“不见!神界岂是人人可进的?”
  侍卫顿了顿,继续说道:“可……他是……司日大人。”
  司日?司月呆了一呆,将手里的密报放在了案上。司日不是早就离开麝香山隐居去了么?怎的突然又回来了?
  她转了转眼珠,忽然想到司日乃为前任麝香王的儿子,虽然是神和妖的混血,可是光从资格上而言,就比自己有说服力的多。他现在回来是什么意思?难道趁着太白镇明不在麝香山,岁星也留在曼佗罗城的情况下,想要挟她什么?莫非他和自己一样,想趁这个机会当上麝香王?
  她站了起来,沉声道:“让他进来,去正殿等我。”
  她转身换上正式的衣裳,眉头越皱越深。
  司日,不管你回来有什么目的,我都不会让你得逞的!  
  第十三章  
  正殿位于麝香山八大行宫最中间,乃是行宫里最庄严最气派的宫殿。此时朝阳初上,雾气浓重,那巍峨的正殿看上去更是肃穆。金色琉璃瓦倒映出万点光辉,四个殿角上蹲坐着的巨大瑞兽更是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外衣,栩栩如生。
  殿前九盏长明灯,碧蓝的火焰灼灼跳跃。那个罩着宽大披风的男子就微微佝偻着背,站在殿前的白玉台阶上,垂着头也不知在动什么脑筋。
  司月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似乎生怕丢了面子一般,身后华丽的裙摆足足拖了三尺远。一见到蓬头垢面没什么精神的司日,她心里的厌恶立即窜了上来。什么麝香王的独子?分明不过是沾了一点高贵血统的*****而已!何况他身上还有着下贱的妖狼之血!这种*****想在这个时候钻她司月的空子,简直是做梦!
  “好久不见,一切安好?”
  司日见到司月,头也不抬,隔着披风闷闷地说着,永远是一付病恹恹的模样。
  司月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声音也如冰。
  “不劳你挂心,神界有我,自然万事如意。”
  她瞥了一眼司日,见他并没有什么不悦的反应,微微一笑,问道:“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司日将双手拢在袖子里,开口刚要说话,却又听司月回头斥责身边的女伶:“好蠢东西!看到司日大人来了也不知道将我们引进去上座!快去端茶!果真半神就是半神,半点眼色也不会看!”
  几个女伶似乎早就习惯司月这般的呵斥,居然面不改色地退了下去斟茶,剩下两个女伶将两人引入了正殿之中的日月厅安坐。司月坐下之后,才笑吟吟地说道:“日官,许久没回神界,这些女伶都已经惫懒到不成体统了,你可别介意。”
  司日岂会听不出她语气里的讥讽意味?看来五百年不见,司月越发骄扈了,若是以前,哪怕背地里说些放肆的话语也要遮掩一番,哪里像如今,当着他的面都直面地嘲讽。她的野心,大到可怕的地步。
  女伶将芬芳四溢的茶水端了上来,司日也不说话,浅啜了一口,放下茶杯就直接进入正题。
  “我今日来,乃是为了神界安危一事……”
  “砰”地一声,是珐琅的杯子掉在地上碎裂开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低语。却听司月尖利的声音直接刺了过来,“当真愚蠢之极!连个茶也斟不好!这么温吞的水,半点味道也尝不出来!你到底会不会斟茶?!”
  司日忍住没有说话,只见那个斟茶的女伶面如死灰,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司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几个侍卫将那个女伶扶了起来带出了正殿。一时间日月厅中气氛压抑到极点,站在一边侍侯的女伶更是浑身发抖,显然心中恐惧到了极至。
  司月面色如常,回头对司日娇声道:“这些凡人成的半神,如果不好好教导他们,半点神界的规矩都不明白。对了,你今日来,为了什么事?”
  司日深深吸了一口气,兀自忍了半晌,才沉声道:“我今日来……”
  话说到此,却打住不再说下去,只见司月从袖子里掏出厚厚一沓神界公文,就这样摊在案上一张一张地看了起来,根本没有在听。
  他忽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拂袖便走!无论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般羞辱都太过分了!他司日好歹也是麝香王的儿子,岂能任她一个小小月官摆布?!
  司月冷笑一声,将那些公文收回袖子里,放柔了声音说道:“莫非是茶水不够热,惹得我们日官心中不满?这么快就走了,我还想留你小叙几日呢!真可惜。”
  司日陡然停住脚步,也不转身,沉声道:“月官,我今日来无非是要告诉你,下界有人蠢蠢欲动。血红之色很快就会包围整个神界。太白将是首当其冲的一个!你若不想失去五曜之一,便即刻派人去将他招回来!否则不出三月,必然有血光之灾!”
  司月惊了一下,立即站了起来,“太白有血光之灾?!镇明说那无关性命之危啊!你那双古怪的眼睛必然看错了!”
  司日哼了一声,冷道:“天底下还没有我无瞳眼看不透的东西!那血红之色里包藏了无数祸心,显然严整以待了良久。你终日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神界分明会摧残于你手下!我不多说什么,算得太白将有双劫,一为血光之灾,一为女劫。你若当真还在乎这个神界,就马上将他招回,三个月之内加紧戒备!否则神界逃不过这个血红之灾!”
  他疾步而出,黑色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正殿里。司月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里只剩下他方才掷下的那句话:「太白将有双劫,一为血光之灾,一为女劫!」
  什么女劫?!什么女劫?!她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全乱了!太白,她的端正俊美的太白!一向傲然神采的太白!他居然会有女劫?!太白分明是……是她的啊!司月的心突然跳得极快,仿佛这样的想法光是存在于脑海里就已经是极度可怕的事情了。她……什么时候起的这种心思?
  她愣了半晌,拼命将奔腾的思绪压了下去,却止不住满脸的潮红。堕落的神是她么?那是多么美好的,同时又多么可怕的感觉啊……战栗在瞬间侵袭了全身,黑暗里有一只手坚决地把她往下拉去,她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她要赶快去宝钦城!赶快!不然……她的太白会……!
  她忽地冷下了神色,她现在不能离开麝香山……如果离开了,一向古怪的辰星不知道会暗地里和司日做什么手脚,她绝对不允许这个神界有不服于她掌下的地方!
  “去川水宫,告诉辰星。”司月回头冷声吩咐着身边心腹的女伶,“告诉他太白在宝钦城有难,让他即日启程去将太白带回来。如果半路有人或者妖胆敢犯上,杀无赦!”
  女伶立即领命去了川水宫。日月厅中只剩下脸色苍白的司月,她目光深邃地看着面前碧绿的茶水,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只有太白这个人,她怎么也不想放弃……谁她都不想让。
  微风卷过正殿前,将跳跃的长明灯火卷起随风而舞。风过处,有乱红落地,血红的花瓣静静地躺在白玉的台阶上,已有小半个手掌那么大,越发鲜艳妖异。
  ********
  其实太白有些后悔带着这么一个猫妖小子一起上路。
  他是一个喜欢安静的神,最厌恶周遭有人唧唧喳喳说些废话。偏偏这个猫妖小子一天到晚都在唧唧喳喳,而且说的话里十句里有九句半都是废话,剩下的半句就是“我累了!累死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吧!”,诸如此类的抱怨。
  说完之后,他就会用那双无辜又漂亮的金色眼睛水汪汪地瞪着他,好象在说如果不让他休息,他就会说上更多的废话来污染他的耳朵。一路上也不知道休息了多少次,早上起来吃完早饭要休息,吃完午饭又要休息,下午还要休息,晚饭前又是休息!一天给他这样休息休息的,于是一连走了五日,他们连宝钦城的影子都还没看到。
  一大早走了不到两个时辰,端木又开始在后面唧唧呱呱地抱怨了起来。
  “太白大叔!我的脚好痛!好象给荆棘刺到了!我们休息一会好不好?”
  太白沉着脸转过身去,皱眉瞪了他半晌,瞪的他缩着肩膀做可怜状,漂亮的脸蛋甚是委屈。太白看了他好久,才冷道:“莫要让我发觉你是在拖延时间,不然立时就将你杀了!”
  端木也不怕,嘻嘻笑道:“我哪里敢拖延大叔你的时间啊!不信你看!”他把脚丫子翘了起来,脚底那里果然刺了一根荆棘刺,似乎陷得很深,黑黑的一个小洞,还流了一点血。
  太白吸了一口气,只好停了下来,眼睁睁看着端木欢呼着冲进旁边的一条小溪里,伸出猫爪抓鱼。当端木抓了四五条肥美的活鱼上来时,太白已经闭目坐在树阴下端坐养神了。
  南方的夏天去得很慢,即使现在已是九月下旬,阳光依然灼热。金色的日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映在草地上,也为太白漆黑的发和黑色的衣服映上了点点金辉。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秀长的睫毛上仿佛也给镀上了一层轻薄的纱,有一种不真实的美。
  端木难得安静地蹲在不远处烤鱼,烟雾四起,有些熏人,夹杂着鱼的腥香,缓缓飘散在纯澈的阳光下。他享受一般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望向那个从来不吃任何东西的神。奇怪,他只听过没有七情六欲的神,却没见过不吃东西的神,他难道从来不进食的么?还是他不喜欢在荒野里随便吃东西?
  “喂!太白大叔!鱼快烤好了,你也吃一点吧!”
  他拿起一条烤好的鱼,微微有些瘸着脚走向树阴下的那个神。一直把鱼递到了他鼻子底下,他也没任何反应,连眼睛都没睁开来,只淡淡说了一句,“我不用,拿开。”
  端木“啧”了一声,管他的!不吃就算!难得他好心做好了送过来!这个傲慢的神!
  “等一下。”太白忽然唤住了他,声音低沉。
  端木疑惑地回头,却听太白淡道:“坐下来,把脚伸给我。”
  咦?
  他乖乖地坐到了太白对面,把脚丫子长长地伸了出去,满不在乎的样子。
  太白也不说话,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看了一眼他脚底的刺伤。这个是有毒的荆棘,如果现在不处理,毒素进入血液中一个周天后便会触发,全身麻痹而亡。
  他扬起手掌,掌心一片柔和的金光,垂着头替这个猫妖少年疗伤。
  日光从树叶缝隙里流淌下来,滴在他脸上,他低垂的眼睛幽深宁静,一张脸清俊秀逸。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战斗时的傲然神采,没有斥责时的冷漠,现在的太白之神,如同一个最普通的俊美少年男子,拥有一种单纯到了极至的美丽。
  这种美丽即使端木都不得不从心底去承认,连鱼都没有心思去吃了。秋日最后的蝉鸣颤抖而嘹亮,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宁静,仿佛连日光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端木静静地看着他仔细地为自己疗伤,心里竟然慢慢升起一种极温暖的感觉。
  那些对神界的挑衅,对神的叛逆,此时忽然变得极遥远。这个为他疗伤的男子,当真是冷血的神么?人和妖对神的叛逆早已不是新鲜的事情,千百年来,总会有人举着颠覆神界的旗号进行争取自由的战斗。造成这一切的,到底是什么?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神,神也永远不会试图去了解凡人。无论如何,此刻这个为他疗伤的神,他无法对他产生任何敌意。那些难理解的事情,就丢给其他人去想吧!他只想做一个快乐的妖。
  “太白大……人,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替凡人卖命,做他们的信使?”
  他低声问着,很轻的声音,仿佛怕破坏了这种梦幻一般的美丽。
  太白很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道:“你为什么要做信使,叛逆神界?”
  端木反而说不出来了,顿了半天才轻声道:“你知道么?我们猫妖一族,向来对王位之争情有独钟。到了我这一代,一共有五个继承人,我是最小的皇子。”
  太白没有应答,只安静地听他说着。
  “我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都对王位虎视眈眈。可是我是真心不想做王的,我是真心想退出这种无聊的争夺,但是没有人相信我。我的二姐姐一向与我交好,所有的哥哥姐姐里面,我最喜欢她了。她让我在走之前去她那里,她要为我饯行,我什么都没怀疑就去了。结果她在私宴上偷偷设了手下,打算趁我喝醉了就将我杀死……”
  “当然我逃出来了,可是姐姐亲自动手,将我打成了重伤。我一直逃,拼命逃,逃到了极北的曼佗罗城才躲开了她手下的追杀。结果我伤得很重,差点就要死了。是……一个人救了我,帮我疗伤,就像你现在这样,很温柔的替我包扎伤口……”
  端木的声音变软了,似乎很感动的模样。
  “人们都说猫妖是最会忘恩负义的妖,可是我不是这样。只要别人对我好,我就一定也对别人好,不管他是谁。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的。所以当她提出要我做两城之间的信使时,我连考虑都没有就答应她了。你知道么?其实她虽然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我却一点都不喜欢她。我从来没见过她那种人,冷酷无情,狂妄又目中无人。每次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是一肚子气。但我欠她一个情,我必须要还给她。”
  太白还是没说话,只是撕破端木的衣服下摆,将他的脚包扎了起来。
  端木怔怔地看着他,小声道:“可是你也救了我,帮我疗伤。真奇怪,你们这些神到底是怎么样的?有时候冷酷,有时候温柔……我实在搞不懂。”
  太白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替他包扎疗伤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沉声道:“搞不懂就不要去想,神不是要你去懂的。”
  端木呆了半晌,才笑了起来。
  “太白大人,你很冷喔。与她有一拼呢!”他搔着头发,笑得甜甜的,“我现在也欠你一个恩情啦,我可不能不报答!太白大人你想从我这里问到什么就问吧!其实关于谋反,我也什么都不清楚,但是我知道的都会说。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太白忽然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眼里光芒流转,不可逼视。
  “好……”他慢慢地说着,然后问道:“你告诉我,那个让你做信使的人到底是谁?”
  端木想了半天,才迟疑道:“她虽然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谁……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恩,她长得很秀气,和她那种嚣张的态度完全不搭配。我记得她额头上有一片黑黑的花纹,纹路很古怪。对了,她也很年轻,大概就凡人的十六七的年纪吧!经常穿着黑色的衣服,头上老是两根普通的碧玉簪……”
  太白心里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微微触动了一下。碧玉簪子……?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那么熟悉?端木口中形容的这个女子为什么他会觉得熟悉?
  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深秋的麝香山,天绿湖水碧绿如玉,落日熔金,晚霞嫣然。道旁的枫树林艳红如霞,那个记忆中的身影就立在五步之外。漫天的烟霞里,她如同最美的一道风景,漆黑的发丝随风摇曳,上面对插着两根碧玉簪。她的面目模糊又清晰,她的名字就在嘴边,可他就是记不起叫不出。
  阵阵甜蜜醉人的花香包裹住他们两人,手臂上柔软的感觉依然存在……他……曾将那个人抱入怀里么?
  端木见他神色恍惚,以为他正想着宝钦城的事情,干脆跳了起来。
  “我们这就走吧!快赶一些,三日之内就可到达宝钦城了!”
  他中气十足地大声说着,心里琢磨着那几个手下也早该到达宝钦城给那个女人送过信了。这下好了,他的恩情都还干净啦!将太白带入宝钦城内,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可以继续快活的当他的山大王去也!
  太白站了起来,淡淡地望着远处连天的碧色树林,心里那种怅然的感觉,却再也褪不去,执著地如影随形,将他漆黑的眼也染上了些须迷离。  
  第十四章  
  一连走了两日,端木不再无缘无故地嚷嚷着休息,所以第三日中午,他们两人就到达了宝钦城。
  宝钦城是神界管辖的领土内最南边的一个大城镇,风土人情与神界中心地带完全不同。或许是因为靠南,这里的气候极温暖潮湿,麝香山现在恐怕已经开始落秋雨,而宝钦城却依然阳光充足,热力逼人。
  城中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并没有太白想象中信仰暗星之人的那种幽暗晦涩。以往神界诸城的庄严宁静的景象,在这里完全看不到。无论是高声叫嚷的小贩,还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每个人的神色都让太白有一种淋漓尽致的感觉。仿佛他们这样过活很快乐,仿佛人就该这样活着。
  他有些茫然地四处看着这些碌碌匆匆的凡人,脱离了神界的庇护,脱离了神的理念,他们当真如此开心么?
  南方天热,加上这里似乎并不注重仪表的高雅,少年男女都穿的很少,不过是一层清凉的外衣而已。他还看到几个干着体力活的男子干脆将上衣脱了,打着赤膊汗流浃背地忙着。这样的事情要在神界完全是不合规矩,要被惩罚的。
  街上人声鼎沸,说笑的,唱戏的,卖艺的,叫卖的……种种声音混在一起,虽然喧哗,却热闹。太白第一次从心里感觉,这样的地方……或许才是真正的凡人该有的气氛……
  猫妖少年端木用大披风将自己惹人注目的金色眼睛罩了住,手里拿着一根火红的冰糖葫芦,一边开心地舔着一边说道:“太白大叔,你没去过真正的没有神界管束的凡界吧?你们这些神啊,平时都不下界看看,一点都不愿意去了解凡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在我看来,你们虽然说情欲为害人之物,可是我看过的那些为自己的生活奔波的那些凡人,没有人过得不充实。就是因为有‘想要过好,想要得到’的欲望,凡人才活得那么开心。如果什么都不想得到,什么都不去追求,生命岂不是如同死水?”
  太白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轻声道:“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平静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就是因为想要,有了欲望,才会滋生出种种恶念。诸如妒忌,愤恨,报复……这些会让人堕落,做下许多恶事。”
  端木一口咬下顶端那个最大的红山楂,酸得直皱眉,脸皮子都皱了起来。
  “你说得也没错,人的欲望会滋生许多恶果。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往好的方向看看呢?欲望除了会生出恶念,还会生出许多善念啊。如果没有同情的心,如何去帮助别人?如果夫妻间没有感情,朋友间没有友情,亲人间没有亲情,都是死水一样波澜不起,那这个世间岂不是空寂一片?你们老是看到不好的地方,怎么不去看看好的地方?凡人就是凡人,和你们神本来就不一样,干嘛非要让他们顺从于你们?扼杀天性的行为,实在是最没有意义的。”
  太白沉默着,也不知道如何接口。为什么不按照以前的脾气直接将这种说出逆反言论的妖降伏?为什么反而对他说的话开始进行深思?错的是神么?千百年来,他从来没这样认真地反省过自己和神界,最近他到底是怎么了?
  端木见他不说话,又道:“其实你也不用想太多啦!人有人的生活方式,神也有神的方式,何必老要别人听从自己呢?”他眨了眨眼睛,忽然神情诡异地小声道:“话说回来,你们神界当真没有欲望么?既然没有欲望,怎么四方神兽和你们五曜闹得不开心?听说你们在为麝香王的位子争个不休呢!这情景倒和我们猫妖一族挺像的!你们对权力也有欲望么?”
  太白淡淡瞥了他一眼,顿时让他将后面想说的更过分的话吞了下去,低头乖乖吃着冰糖葫芦。太白顿了半晌,才开了口,话到了嘴边,却又哽住了。
  他说什么?事实就这样摆在眼前的,四方神兽和五曜最近的确在冷战,司月对麝香王的地位虎视眈眈也是实话。这些大事也罢了,司日五百年前被岁星和司月排挤出了麝香山又是为了什么?辰星总是对司月恶言相向又是怎么回事?镇明的眼不见为净,行踪不定;荧惑的桀骜不驯,从不听任何号令……这些都是欲望?
  连一向自信傲然的自己,这百年来心里也总想着一个人,几乎心力憔悴。
  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神……自是神,怎会有欲望……?你须得谨慎言行。”
  端木耸了耸肩膀,不再搭腔,这些本就与他无干。一口将剩下的最后一颗山楂吞下肚去,他的心情是非常愉悦的。想到不再欠谁什么,无事一身轻,他就觉得日子真是太美好了!
  南方的阳光强烈又热情,走了半日便有一层薄薄的汗湿了衣裳。两个人在城中七拐八绕,也不知宝钦城怎的小路如此之多,绕了许久,连太白都有些糊涂了。一连又走上了两个时辰,端木忽然叫了起来。
  “快看!那里就是宝钦城主的行宫了!”
  太白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却见一座高大的城楼竖在那里,朱红雕栏,绿色碧瓦,甚是醒目鲜艳。城楼之上立着无数戎装的士兵,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剑,神情颇为戒备的模样。
  他正在仔细观看,忽听城楼的大门“吱呀”而动,声音沉闷之极,急忙望过去,却见那门后空空如也,半个人影都没有。太白皱着眉头走了过去,顾不得端木在后面压低了声音的焦急叫唤。他一定要进去好好看一看,这些胆大妄为的凡人究竟打算做到什么地步!
  “太白大叔!太白大叔!别过去!那个……她早已知道你要来的!此刻城门突然开启,必然是做了等你进去的准备!你……小心为好!”
  端木低叫着,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办是好。真倒霉!为什么他偏偏欠了两个对头的情?帮哪里都不好!为难死他了!
  太白如同没有听见一般,直直地往城门里走去,黑色的身影在地上拉了好长的一个影子,有些犹豫,却依然坚决地往前走着。
  城楼上的士兵忽然全部消失,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到可怕。太白怔怔地看着城门里缓缓步出的一个纤细的身影,只觉心里猛地一震,一时间思绪翻滚,万般情潮一涌而上,瞬间没顶。眼前的一切忽然全部消失,只有麝香山烟霞明艳的枫树林,风过处,飘红落黄,迷雾在刹那间全部散开,那个藏在他心里最深处的人,现在他终于看得清楚。
  却见那人慢慢走出来,一身漆黑的衣裳,袖子宽大,柔顺地垂在身侧。一头墨玉一般的长发,头顶挽一个普通的发髻,对插着两根碧玉的簪子。肌肤柔白,目光冷若秋水,额上一片密密麻麻的妖娆纹路。见到太白,她冷冷一笑,眸光漫转,那眼神比冰还冷。
  “来的神居然是你,我没想到。好久不见,一切安好?”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某种魅惑的味道,在半空缭绕不散,仿佛一个美丽却可怕的咒语。
  太白张开嘴,她的名字就在嘴边,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说了一个字:“你……”
  他的眼光怎么也没有办法从她身上离开,他分明认得她!他见过这个女子!她与自己的乐官丝竹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她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这么熟悉?为什么只有面对这个女子的时候,他的心那么乱?
  恍惚间,仿佛有无数清泉顺着他的头顶流了下来,将他的烦躁渐渐平息。辰星低沉的声音似乎依然在耳边徘徊:『情欲一事将你所害,偏偏你深陷沼泽,毫不自觉。现在我用水之精华将你洗涤,望可以洗净你身体中残留的情欲之念……你要记住,神永远是神,神是不可以有爱恨的。一切需要你自己修炼抑制,不要忘了,你是五曜之长,太白之神。不可以辱没了神这个称号,切记。』
  头顶涓涓的清流忽然变得极冷,冷到刺骨,从战栗的肌肤里直接渗透了进去,一直钻入他的五脏六腑,血液骨头中去。他狂热的情潮忽然便冷了下来,忘了自己拼命要找寻的人是谁,忘了那天美好的风景……他什么都忘了,他只要记得自己是神就可以了。
  此刻他的思绪忽然紊乱起来,刹那间记起了辰星的话语,头顶仿佛又有冰冷的清流细细淌下,一直冷到了灵魂深处,冻得他一个哆嗦,瞬间清醒过来,眼神陡然转冷。
  他傲然地昂首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女子,半晌才开口,声音冷淡。
  “你是被心魔诱惑的凡人,额头上浮现了心魔印。我且暂时不管你与宝钦城的谋反有何联系,光是如此罪状,便足以将你关入坠天狱,永世不得翻身!”
  清瓷挑起了眉头,似乎有些惊讶的模样。想不到百年没见,他居然将自己完全忘记了。她嘲讽地笑了一下,百年之前那个美丽如画的黄昏,或许对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想得没错,只要有人给他当头棒喝,他立时就会清醒过来,什么都忘了。
  她动了动袖子,柔声道:“太白大人,百年不见,依然气势惊人啊。念着我们有千年相处的情分,我便告诉你吧。这次谋反是我策划的,离开麝香山之后我就来了宝钦城,说服了新任的对神界十分不满的城主,然后联合了曼佗罗城一起商议这件大事。当然,与妖界的联系自然由我出面。说到这里,你明白了吧?其实你们一直念念不忘的幕后主使就是我,你想说什么吗?”
  太白森冷地看着她,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了黄金的小匕首,厉声喝道:“妖孽!受死!”
  黄金的刀鞘瞬间化成了漫天的金色粉末,四处折射的光线顿时将她纤细的身影包裹在其中。太白的心里忽然猛地一痛,好象光是看着这个女子纤柔的身影,心便要裂开一般。他不明白是因为什么,现在他也不想去明白。
  诱惑他神之威的种种过往,他今天要全部清除!哪怕要他再次屠杀血洗宝钦城,也在所不惜!
  清瓷的身子似乎完全被那些密密缠绕的光线捆了住,丝毫也无法动弹。太白将手里的匕首飞快地抛向空中,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一条金色的巨龙须发俱张,尖利的爪子如同最可怕的刀子,呼啸着就从空中扑向那个静止的黑色身影。
  “等一等!”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惊惶的呼喊,太白还没看清情况,却见眼前一花,一直躲在角落里的端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出来,飞快地伸出手来,好象是打算将那个女子拉过去,好避开金龙的挖心之举。
  他大惊,立时就想将金龙收回,可是金龙已出,形势已经不容他收回。电光火石间,他只看到一条橙色的线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窜向飞舞的金龙,将它的脑袋砸得偏向了一边,闪着寒光的爪子也跟着偏了一偏,一抓下去,殷红的鲜血顿时迸发而出。
  橙色的线忽然落了下来,太白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线,那分明是一颗橙色的球!上面画着许多希奇古怪的花纹,不正是端木先前拿来与他打斗时用的么?!他骇然地看向颓然倒在一边的那个身影,居然是端木!
  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水,从他的右边胸口喷了出来。他神气灵动的脸此刻一片惨白,金色的眼睛有些涣然,直直地看着那个被光线裹住的女子。金龙的爪子还是抓伤了他!穿透了右边的胸么?
  端木喘了几声,丝丝血迹从他的嘴边淌了下来。他忽地恶狠狠地望向清瓷,恨道:“臭女人!我端木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欠你了!你救了我一命,我也还你一命!”
  他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衣裳早已给鲜血浸透。他兀自甩了甩头,皱着眉头似乎很难忍的模样。
  “真倒霉……我就知道事情和你这个女人牵扯上,一定麻烦……痛死我了……”
  他咳出一口血来,狠狠地用手背抹了去,硬气地转身就走。走到了太白身边,他垂着头轻道:“太白大叔,我和你们两个人的恩怨已了,之后你要杀她,抓她,揉烂她,都不关我的事了!告辞。”
  太白早已将金龙收了回来,怔怔地看着端木艰难地走着,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正茫然间,忽听光线中,那个女子轻轻笑了一声。
  “小猫妖,这是对恩人的态度么?你果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猫小子而已。”
  端木顿时恼了!就是这个!她老是这样过分地嘲笑他!她以为她是谁?!
  “我是黑猫!王族的黑猫!不是黄猫!麻烦你搞清楚……!”
  他刚回头愤恨地大吼,却见整个天空陡然暗了下来,然后那个女子突然长长地清啸一声,那些原本将她密实地捆住的光线,瞬间全部断裂开来。然后一阵惊天动地的撕裂声,他和太白都骇然地瞪大了眼睛,眼看着那些光线仿佛被什么东西冲上了天空,只一闪,顿时化成无数碎屑,洋洋地撒了下来,落了满身。
  太白震惊到连金龙都忘了要再次抛出,他惊骇地看着位于一切异动中心的那个女子,却见她额头之上的黑色花纹发出暗哑的光泽,枝脚俱张,根根清晰无比,仿佛在活动一样。她的身体周围笼罩着一层浓厚的黑色雾气,黑色的衣服随着雾气不停地翻卷着。
  她目光阴冷地望着太白,也不说话,身影一晃就消失了。太白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匕首抛向空中,眼看就要化成金龙。只见黑影一闪,一只白腻的手在空中飞快地抓住了那把匕首。太白大骇,急退了数步,立即便要施法困住她的身形。
  胳膊忽然给人用力捉了住,巨痛无比,一切都快到让他来不及反应。等他定睛看去的时候,那个女子已经立在他面前,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脖子。一种怪异的感觉从她手掌的肌肤上传来,一直刺到了他的心底,他的思绪忽然又开始翻滚起来,竟仿佛是从她身上渡了过来无数丑陋的欲念。
  他的全身都软了,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堂堂的太白之神,居然在瞬间就给一个凡人女子制住,毫无招架之力!
  他骇然地看着面前这个神情诡异的女子,却见她忽然妩媚地笑了一下,眉宇间竟是妖娆之极。
  “你现在可自由了,小黄猫。”
  说罢,不去理会端木在旁边的暴跳如雷,对太白柔声道:“太白大人,和我走罢。以往你做过的一切罪行,我要让你一件一件忏悔。”
  他来不及说话,只觉眼前忽然一黑,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法,他顿时不醒人事,昏倒在一边。  
  第十五章  
  天地间什么都没有,苍茫一片。铺天盖地的浅灰色云雾将能见到的一切都遮掩了去,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其中,也不觉得孤单。
  空气清冷潮湿,随着他的呼吸,那些雾气缓缓地飘散着,将他黑色的衣裳微微染湿。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又是谁?这些问题他怎么也找不到答案。脑袋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便如同这荒芜宁静的四周,一切都是虚空的。
  云雾密布的天空,其尽头忽然惊天动地一般迸发出血红的火光。只刹那,哭喊声,惊叫声,求饶声,万般声浪掀起巨大的潮水将他吞没。四周的云雾陡然染上了血色,生生扎入眼内,刺得巨痛。
  他一阵骇然,不由得四处观望,却见触目之处尽是冲天的火焰,浓烟狰狞如恶鬼,张牙舞爪地吞没了无数民居。除了火光,便只剩下天上寒冷的星子之光。空气冰冻彻骨,夹杂着浓烈的焚烧和血腥的气味,仿佛要渗进肌肤骨头里去一般。他一个人怔怔地站在火光中,手里提着不常用的剑,满身血迹。周围的人如同潮水一般,从他四周纷涌而过,凌乱的脚步声和小儿尖利的哭喊,听来分外心惊。
  这个场景如此熟悉,一直以来都藏在他的意识最深处,轻易不提起。此刻忽然身临其境,简直恍如噩梦。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他早已不做征服屠城之事,为什么他现在却全身染血地出现在这里呢?
  他怔怔地提步往前走,仿佛这是本能一样。脚底传来滑腻的异样感觉,他低头一看,却见地上早已聚满鲜血,将他的靴面都没了过去。尸体和残缺的身体肉块随处可见,叠成了小山。他惊喘一声,记忆之闸忽然大开,种种回忆崩溃一般地冲击而来!
  他知道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猛地抬头,在浓烟翻滚的半空中急切地找寻着什么。寒风吹过,将遮挡视野的烟雾冲散,他清楚地看到前方高耸着一座漆黑的城楼,其上一块巨大的匾额,上用凡界的草书龙飞凤舞地写着『落伽城』三字!
  千年之前的记忆夹杂着尖锐的呼啸团团砸过来,他是太白之神,五曜之长,落伽城是他亲手血洗的第一个不服神界管束的凡人城镇!这是他最大的一个功绩,他因此带回了神界的供品……额头忽然巨痛无比,好象给人硬生生塞入了许多画面。
  眼前也不知怎的,种种过往一一回放,跳跃前进。他带回了两个供品,麝香王坐在洗玉台上大力嘉奖,赐与他做乐官;他在繁花盛开的花园里再次将那个穿着白色衣裳的小姑娘记在心底;他怕着那使人堕落的思绪,不敢再看她;他在征服了第十七个凡界的城镇之后,回到洗玉台,听到那裂天一般的音色;她又用那双比秋水还澄澈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怎么也摸不透那里面隐藏了什么样的思绪,因为她只有在看向他的时候,眼睛亮得可怕,比天河还要璀璨……
  他的喉咙里又痛又涩,只想狠狠地大喊一声或者大哭一场。他变了,他分明变了!他变的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从他第一次在烽烟乱滚的城楼上见到她的时候!太白之神染污,五曜之长堕落,不敢承认的人一直是他自己……千年悠悠如同流水,他是如何这般忍耐过来的?此时情欲炽热,他的心几乎要生生裂开。无论他曾是如何的傲然自重,都改变不了他早已堕落的事实。
  他喘息着努力望向城楼之上,期望之中的那个白色的纤细身影果然立在那里。时间仿佛忽然停止在这一刻,周围纷乱的呼喊,火焰焚烧的“辟剥”之声,翻滚的浓烟,寒冷刺骨的秋夜之风,突然就全部停了下来。他的眼睛里只看到了那个人,一如千年之前的那次惊鸿一瞥,心里眼里顿时全是她。
  风将她的长发吹乱,令她的脸色惨白,她的眼睛如同天上的星子,明亮寒冷。她就那样挺直了腰背,丝毫不惧地与他遥遥对峙。他的心在那个时候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好象开天辟地以来,成为五曜之长以来,他之前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相见。无数的过往顿时化成云烟,没有一点的意义,他的眼里只有她。
  他战栗着,无声地动了动唇。浓烟将他细微的呢喃吞噬而去,只剩下泠泠的风声,飘荡着两个字:“清瓷……”
  『清瓷』
  他分明已经记起了她的名字,那个缠绵在他心底百年的名字,折磨了他千年,是他的梦魇,是他的宝贝。
  他忽然放声吼了起来!
  “清瓷——!”
  声音绵长而痛苦,如同受了伤的兽。吼声未尽,四周景色霎时全变,他赤裸着浸在川水宫前那片冰蓝的湖水中,湖水比冰还冷,丝丝缕缕有意识一般从皮肤里钻进去,一直冻到灵魂最深处。
  辰星站在他身后,举手过他头顶,细细的清流从他掌心淌下,落在他头发上,肩膀上,一一平复他狂热的情潮。他的声音如同冗长的咒语,在他耳边不停缭绕,说了很多,可是他此刻已经完全忘记,也不愿去想起。
  『……五曜之长,太白之神……』
  『……不可玷污了神的称号,切记……』
  他忽然觉得一阵烦躁,只想将那恼人的声音掐断。再冰冷的湖水也浇不熄他此刻奔腾的火焰。那个声音在脑海里反复响起。
  『忘了她,忘了她,忘了她……』
  不,他不要忘!
  『她已经弃你而去,忘了她……』
  不!他不在乎!
  『再堕落下去,你枉为太白之神,忘了她……』
  他捏紧了拳头,不可抑制地暴吼了起来!
  “我不要!滚开!”
  声音忽然穿透了重重迷雾,清晰可闻,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嫣红的晚霞。
  太白急促地喘息着,一时弄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四处急急观望,却见自己躺在野地里,周围是荒芜的废墟,断壁残垣,无限凄凉景象。夕阳如血,漫天的晚霞将整片天空都吞噬,天地间一切都笼罩在那妩媚却凄凉的红色里。
  正惊讶间,只听不远处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低低地念着什么,他急忙转头望去,却见清瓷一身黑衣,定定地站在这一片无际的废墟里,怔怔地望着落日,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柔白的脸被染上了一层艳丽的颜色,目光迷离凄凉,令他心惊。
  『……落伽莲绽,天赠双姝;其之声若裂帛,清朗明脆,因名丝竹;其之肤色白腻,如雪如瓷,因名清瓷……』
  她喃喃地这样说着,两只眼失神地望着前方,视线却落在未知名的地方,遥远到他不可企及。
  『……情欲天生,吾不欲掩之欺心欺人;吾甘冒天下之大不讳,望落伽众生欢欣,人人安康……』
  『……叹麝香之蛮横,惜印星之冷决,人神殊途,岂强人之所难也?倘借风云之力,逞雷电之烈,吾将行逆天之举,终得万世自在……』
  太白越听越觉得熟悉,忽然记起那是他征服落伽城之后,城主口中一直喃喃念着的话语。清瓷一直记到现在么?
  『……今得天赠双女,喜极而感;念及后人可续,千秋万代;酒后做此连篇愚言,流与后人贻笑而已……』
  听她断断续续地念着,声音凄婉欲绝,渐渐融在这如血残阳下,慢慢飘散开来,令他如痴如醉。却又见她扬起手臂,宽大的袖子随风舞动,然后只听她张口高歌了起来。
  『借风云之力,逞雷电之烈,吾将行逆天之举!孤立红尘万丈,独影冥冥之渊,颠沛流离……』
  她的歌声极尽凄厉,仿佛包含了无数汹涌的情潮,撕心裂肺。
  『……悠悠苍天,漫漫黄土,见我之行;遥遥天河,茫茫大海,视我之威。待破天弑神,杀戮麝香之傲慢,屠绝印星之骄狂!吾将死得其所——!』
  那一个“所”字刚唱完,她的人已经鬼魅一般窜到他面前,太白只觉脖子上一凉,细微的刺痛传来。他垂下眼睛一看,却见自己的那把黄金的匕首拿在她手上,此刻更紧紧地抵在他脖子上,似乎刺破了一点皮肤,有点痛,有些热,血似乎流出来了。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她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和目光一样冰。
  太白其实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八九分,只是不知该说什么。
  清瓷幽幽地看着那些断壁残垣,低声道:“这里是经过你的屠杀之后,落伽城的废墟……你们神界欲盖弥彰地在摧毁的旧城旁建了一座新城,行为可耻下流之极!敢做却又不要承受骂名!和你们卑劣的个性一样!明明早就给情欲污染,却总是用圣洁的标准来约束世人!仗着你们强大的神力,放肆地对凡人进行杀戮!我隐忍了千年,就是为了手刃仇人!好教你们知道,凡人也可以逆天!”
  她手里的匕首猛地往前面送了过去,只盼着可以染上仇人之血,大快人心。却听太白忽然柔声道:“杀了我吧,如果能让你稍微开心一点的话……”
  她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只是匕首的尖已经刺进了皮肤里,还是流出了不少的血,将太白的衣服染湿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太白,又听他说道:“清瓷,我一直都在想你,千年以来,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死在你的手上,我甘愿。”
  一时间晚霞明艳,残败的景象仿佛又变成了百年之前麝香山的那个美丽黄昏。她定定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太白靠在一片烧焦了的发黑的断墙上,微微笑道:“那个时候,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是真心那么想……我不瞒你,千年之前落伽城楼初见,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只是我为神,不可有情欲之念,因此一直躲着你,怕与你接近了会把持不住。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总是要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了你才可安心去死。你杀了我吧,为你十万落伽子民报仇。”
  他仰着脖子,动也不动,一双漆黑的眼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她。时间似乎静止在这一刻,落日西沉,夜色渐渐笼罩大地,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清瓷的心忽然小小地痛了一下,仿佛某个柔软的地方给人狠狠挠了一下。
  疼痛渐渐蔓延开来,扩展到全身。她恨了千年的人,她忍了千年的苦,再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人会真心与她说这些话。她忽然想大笑几声,可是喉咙里却苦涩无比。整个人都好象给人抛进了滚烫的油锅里,一寸一寸地煎熬,只恨不得身如齑粉,好不要承受这种痛。
  千年之前的火光重现于眼前,族人们凄厉的哭喊求救声依然飘荡在耳边。她在城楼之上,昂然与神对峙,他的目光朗若晨星。
  他说:『信仰暗星,叛逆诸神,其罪可诛!屠杀你半城子民,以示神威!倘若再犯,一人不留!』
  他说:『倘若我从此对你好,再也不压迫你欺负你,把你当做最重要的人,你还会恨我么?』
  他说:『清瓷,我一直都在想你,千年以来,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死在你的手上,我甘愿。』
  ……
  ……
  她的眸光陡然转狠,扬起匕首,狠狠地刺入他的肩膀,一直没顶。鲜血顿时迸发了出来,喷了她一身,她如同没感觉一般,用力抽出匕首,冷道:“这是为了你的狂妄自大!”
  她一刀又捅进了他的右胸,冷道:“这是为了文侯师傅!”
  她面无表情地又将匕首抽出,一刀捅进他的腹部,用力一绞,冷道:“这是为了我自杀的父亲!”
  鲜血已经将两人的衣服都染透了,顺着她洁白的脸颊往下滴着,极是可怕。太白脸色惨白,却硬是没吭一声,咬牙任她将匕首拔出,又用力捅进他的左边肩膀。
  “这是为了丝竹!”
  她一把抽出匕首,恨道:“不光是落伽城十万子民!你们诸神一直自以为是,虚伪狡诈!做出种种所谓的光明正大的行径!我不过一个凡人女子,并无通天本领,我不求成佛成神压倒你们!我只要你们陪我一起堕落!太白之神,五曜之长,你染上情欲的模样,真是可笑!”
  她猛地抬起匕首,眼看就要往他的心口扎下去,可是匕首尖贴到了他的肌肤之上,那手却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了。她喘着气,神情迷乱,心里一阵大痛,仿佛那一刀已经刺在自己心头一般。
  太白浑身是血,早已虚弱不堪。他忽然笑了一声,轻声道:“清瓷……我很高兴……”
  “咣当”一声,是匕首落地的声音,清瓷忽然放开了他,转身走了数步。太白立即颓然地倒在地上,身下鲜血已经聚集成滩了。
  一时间周围安静无比,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良久,她才低声说道:“我的仇,要慢慢的报。现在将你杀死,就失去乐趣了……”
  太白无力地爬在地上,嘻嘻一笑,声音又是温柔又是爱怜。
  “我等你……”
  声音到后面已是细不可闻,如同忽然断了线一般。
  清瓷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望向天边那一弯新月。夜风习习,如同呜咽,她的心乱成了一团,半晌无语。
  ********
  印星城内,玄武坐观窥世镜,忽地一惊,却见一直红光闪烁的镜内此刻红色渐渐变成了漆黑的色泽。满眼只见根根漆黑的光线在镜内翻卷,缭绕缠绵,看不见其源头,也见不到其结尾。他微微蹙起了眉头,“咦”了一声。
  为何血红之色会变做漆黑之色?是何兆头?他连忙掐指仔细算来,立即算得太白正遭血光之劫!不用考虑都知道对太白下手的人是谁!只是血光之灾中怎的还有女劫?莫非……?
  他倒抽了一口气,立即从栏杆上站了起来!清瓷!她以自己为饵,引诱诸神上钩么?自从上次麝香山一战,他一直就在想她究竟如何报复诸神,却再也想不到是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法!她根本就不打算活下去么?看那镜中的漆黑光线,心魔的侵蚀已到了末期,一旦将心魔完全为己所用,死后则魂飞魄散,遍身成灰,连个影子也没有的啊!
  玄武将手指放到唇边,小小地咬了下去,心里总是有一个小钩子在钩着他,隐隐发痛,却又痛的不那么张扬,只是一直如影随形,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他必须承认,在自己心里,清瓷拥有不一般的地位,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经忘了。
  她要用一人之力颠覆神界,原本他只当作凡人女子的幻想而已。可是最近人界和妖界的异动却让他心惊,或许她当真可以做到。连他们四方神兽都不敢轻举妄动的麝香山,他还真想看看如何坠落在她手里。只是事关她的性命,他却无法这样冷眼看着……
  他咬了咬下唇,忽地一手将那窥世镜翻了过去,转身就走进自己的卧房,提起白狐裘就走。粗大的辫子在身后甩了个漂亮的弧度,辫梢上系着的黑色玉石打在案上的茶杯上,“叮”的一声脆响。
  刚出了门,月色下中庭内却站了一个人。及肩的漆黑长发,在明亮的月光下看来泛着青幽幽的光泽。那人身量颇高,穿着一件宽大的青色袍子,背后画有五彩祥云图,修身长腿,甚有气势。
  玄武一见他,愣了一下,张开口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却听那人低低地说道:“如此之夜,你要出印星城,去哪里?”
  说着他转过身来,只见他一双眼睛澄若泉水,寒若星子,眼角微微上挑,长眉入鬓,那张脸在月光下竟是恍若天人,英气难言。相比较玄武的清俊秀丽,他自是有另一种阳刚气息,傲然不驯。此刻被他这样冷冷地看着,连玄武都有些紧张。
  那人忽地弯起了唇角,淡然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要去阻止那个女人么?当初是谁说静观其行动,坐收渔利?现在又要反悔了?不要告诉我你看上那个凡人女子了。”
  玄武叹了一声,轻道:“青龙,就算你能读懂别人心里的想法,也请不要随便说出来好么?我好歹是四方神兽之长,这点尊重你也不给?”  
  第十六章  
  被叫做青龙的男子有些调皮地笑了,一笑起来,鼻子也微微皱了起来,颇有些慧黠的感觉。
  “你心里面的声音那么大,我就是想装做没听见也不行啊。”
  他顿了顿,忽地严肃了神情,低声道:“现在你真的要去?血光之灾已经发生,女劫也在千年之前就种下了根苗。你去,无非做那个女人的炮灰而已,她的心里谁都没有,没有感情,没有感激,她已经只懂得如何去恨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以前你不是最讨厌去做的么?”
  玄武叹了一声,转身望向天顶那一弯新月,微笑道:“青龙,你这家伙还真多管闲事。我们四方神兽一直对麝香山不满,理由是什么,你忘了么?”
  青龙沉默了半晌,没说话,却听玄武沉声道:“就是因为他们玷污了神这个尊贵的称号!对于太白而言,血光之灾也好,女劫也好,都是他自己招来的。他若没有对清瓷动情,她一个小小的凡人女子能做什么事情?充其量不过用那些血肉化出的花朵暂时迷惑那些五曜罢了!神是什么?神是天地间最尊贵最圣洁的存在!就是真理的体现!神是不允许有犹豫的!动了情欲也好,鄙视情欲也好,一旦选择了就要贯彻到底!我最看不惯那帮装模做样的五曜!肚子里早就坏了,面子上还做出一付他们最高贵的模样!情欲不是罪,犹豫不决,两面派才是不可原谅的!”
  青龙静静地听他说着,许久才轻声道:“那你……是选择了情欲?我在你心里分明听到了犹豫的声音,玄武……你在骗自己,骗大家。你自己也为那个女人犹豫着!你犹豫值不值得为她付出什么,值不值得为她抛弃你做神的圣洁。玄武……别去。我有预感,你去了就回不了头了……你是我们四方之长,大业未成,我不希望你出什么事情。”
  玄武面无表情地站了良久,忽然决绝地伸手捞起身后的粗长辫子!青龙吃了一惊,急忙要阻止,却见他将辫梢的那块黑色玉石狠狠扯了下来,一把丢在青龙的胸口。
  青龙捏着那枚代表四方神兽之威仪的信物,怔怔地看着他。月光下,他的身子站得笔直,清俊的脸上满是坚决的神色。
  “青龙,现在我不是四方神兽!我取下我的信物,将它交给你!等我回来之后,该受什么责罚,该如何处置,我随时恭候!只是现在,谁也别想阻止我去找她!”
  眼见他转身就要走,青龙急忙要跟上拦他。玄武停了下来,回头微微一笑,柔声道:“现在我的心里还有犹豫么?哪怕她不在乎我,我却不能不在乎她!再见了!”
  话音刚落,他的整个人忽然化成了一团轻烟,袅袅地在夜空下散了开来,青龙急急伸出的手只捉到了泠泠的夜风,他愣了半晌,手里的那块黑色玉石似乎还带着玄武身上特有的冰冷之气,映得手指冰凉,可它的主人刚刚却从他指缝里逃走了……
  “怎么办?要告诉白虎么?”
  月色迷离的中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子,穿着朱红的盔甲,背着月光看不清他的脸,可是轮廓却很英武的模样,仿佛一个武官。
  青龙慢慢摇了摇头,低声道:“就让他自私一次吧,冰雪之神也不会永远是冰雪。事情给白虎知道了只有麻烦,那家伙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英武男子从青龙手上接过黑色玉石,巨大的手掌掂了掂,笑道:“亏他能做出这种事情,我倒从来不知道我们的冰雪之神也会这么气急败坏的模样!大开眼界了啊!”
  青龙沉声道:“朱雀,这件事情除了你和我,谁也别说!我不想印星城的人对他产生什么意见!”
  朱雀嘻嘻一笑,“那是当然!”
  ********
  痛,从来没有过的痛……全身上下似乎都给野兽撕扯过一般,没有一个地方一根骨头是完整的。皮肤仿佛也裂了开来,寸寸从他身上剥落。
  他整个人陷入深沉的黑暗里,似乎还在不停地坠落。周围同时有火和冰,一起包裹着他,苦不堪言。喉咙里又腥又甜,呼吸都困难。他是怎么了?曾几何时,他受过这种罪?原来痛楚是这般令人难以忍受,身体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随心所欲地动上一动,连手指都没力气抬起来。甚至光是呼吸这个动作都令他全身觉得仿佛有刀在生生剐着他。
  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记得,他和猫妖端木去了宝钦城,遇到了一个人……他忽地一惊,整个人的神志忽然清醒过来!
  清瓷!
  他奋力地睁开眼睛,眼前却依然是一片黑暗。他吃了一惊,再仔细看去,却见了满天的星子。天河荡荡,璀璨华丽,原来已是夜深。他一人躺在野地里,周围入目满是残败破落的废墟,夜风呜咽,将他的头发吹了起来,拂在脸上有些痒。他伸手想去捉住,可是身体刚刚动一下,立即痛到几乎裂开!
  太白闷哼一声,所有的回忆全部跑了回来。他记得自己被清瓷用匕首捅了好几刀,她似乎只是为了折磨他,并没有伤害他的要害。可是自他成为太白之神以来,何曾受过如此折磨?现在才明了流血是怎样的痛,那些曾被他无情杀害的凡人,就受着这样的折磨吗?
  身旁有衣裳拂动的“沙沙”声,他吃力地转过头去,立即看到了清瓷。她坐在离他三尺远的一截断了的石墙上,怔怔地看着他,可是那目光却分明是穿透了他的身体,落在遥远的未知名的地方。银色的月光为她披上一层柔和的光辉,她额头上的那个漆黑的心魔印此刻看起来都没有那么嚣张妖娆了。
  一阵猛烈的夜风呼啸而过,她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看什么?”
  太白艰难地说道:“我看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你不是恨了我千年么?”
  清瓷轻笑一声,说道:“我说过要慢慢报复,千年的时光,说着好容易,可是过起来却每一刻每一天都是生生受折磨。你如何能懂?我付出了多少,也就要从你们这些神身上拿走多少。我不会吃亏的。”
  太白喘了一阵,沉声道:“当年屠杀落伽城乃是我一人所为……与其他诸神没有关系,你杀了我吧!不要与神界为敌!你的力量根本敌不过其他的五曜!我……我不想你受伤害。”
  清瓷凑近他,捉着他的手抚上自己的额头,“看到这个印了么?那是我将魂魄身体卖给心魔的痕迹!你说什么不想我受伤害?这个玩笑真滑稽,我早在千年之前就受过最重的伤害了。我这个人都已经死了!你以为我还想活着么?不要再和我说那些没有意义的蠢话,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的指尖感到了她肌肤的柔滑,可是一旦触摸到那个印,就有一种极古怪又灼热的感觉袭来,好象要钻进他的身体里一般。他吸了一口气,却没把手收回来,继续抚摩着她的额头。
  良久,他轻声道:“我……一直以来作为五曜之长,严守神规,自律自重。我承认我曾经根本不将凡人放在眼里,他们痛苦也好,欢欣也好,在我心里都和一只蚂蚁,一片浮云一样,没有一点意义。可是我错了,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什么人,都会有痛苦的感觉。在我杀戮凡人的时候,我从没想过他们会痛,会哭。可是现在我受了伤,这般痛楚,我才明白我曾经对那些生命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或许你说得对,清瓷。神一直都太自以为是了,从来不试图去理解其他众生的想法,只是将自己的规则强套在别人身上,一旦遭到拒绝就发动强大的力量摧毁异议者。我……在经过宝钦城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想法。那些不受情欲约束的凡人活得非常快乐,不像其他被神界管辖的领土,人们虽然安静和顺,却并不快乐。人和神果然是不一样的,我只恨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现在后悔,却不过让人发笑罢了……我犯过那么多错误,或许只有用性命来偿还。我不求你原谅,只求可以死在你手里。”
  清瓷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什么也没说。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很久,却听她叹了一声,抬手放在他伤得最重的腹部伤口上,“太白,现在……什么都迟了。何况麝香山还有四个五曜,他们依然以神自居。如果不从根本上颠覆神界的观念,光杀了你,日后还会有无数太白出来压迫凡人。现在我杀不杀你都没有区别,宝钦城和妖狼的三万骑兵已经出发去麝香山了,现在一定已经开始战斗了吧……可惜你我看不到,人和妖到底如何拼命反抗神的。”
  她的眼睛里忽然流过一缕凌厉的光芒,转瞬即逝,狐狸一般。
  “不过我们还是要再去麝香山一趟,好戏正要开始呢。”
  她的掌心放出白光,将他腹部上极深的伤口治好,忽地一笑,柔声道:“想不到你我也有平静交谈的一天,只是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懂我的。”
  她站了起来,转过身去,低声道:“只是我们的恩怨,总要有个了解!为了报答你方才精彩的言论,我替你将最重的伤治好。这一刻起,我们还是敌人!落伽城的债,神界对欠了凡人的债,我总是要一并讨回来!”
  太白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的恨,太深,他没办法化解。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不是他想的那样,她的目标从来都是整个神界。多可怕的人……偏偏她纤细倔强的背影令他没办法移开眼睛。这是凡人的魄力么?
  “我,要让恶之花开满整个神界,情欲究竟是如何味道,我会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了解的。这一次,我用性命做赌注。”
  她低低地说着,话音刚落,却听不远处一个低沉却俏皮的声音接口道:“你何妨现在就让我尝尝情欲到底是怎么个味道呢?清瓷!”
  太白大惊,急忙想坐起来阻止那人,偏偏伤口巨痛,虽然最重的伤势给清瓷治好,可是身上还有其他的伤,现在动作一猛,几乎令他痛昏过去。
  清瓷面不改色地回过头去,立即见到了辰星。依旧是调皮不羁的模样,衣服也不好好穿,随便套了一件蓝色袍子就这样走了过来。可那双眼却是幽深异常,灼灼地看着她,似乎马上就要将她吞下去一般。
  他一直走到清瓷五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拍了拍衣服,叹道:“真是的,原来一切都是你捣的鬼!害我在麝香山瞎怀疑了几百年!话说回来……”他收敛起笑容,定定地看着她,继续说道:“竟然从我辰星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不能不承认你够厉害!居然连我都敢耍!小小凡人,胆子倒很大!现在你招来了心魔,伤害五曜之神,扰乱神界。无论哪一个罪状都足以让你死上一百次!做好死的觉悟了么?”
  太白张开口,急急地想劝阻,却听清瓷冷道:“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让我觉悟!玩水的!”
  “玩水的?”辰星愣了一下,苦笑了起来,“不要小看我这个玩水的,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辰星!你怎么会来的?!”太白终于插上了话,厉声地问着,“谁让你跟来的?”
  辰星耸了耸肩膀,说道:“太白,你现在的样子可真狼狈!给这个女人伤的么?看来她挺厉害的嘛!喔,我要小心一点呢!”
  他的答非所问让太白又吼了起来:“辰星!”
  “唉,你想想还有谁?当然是那个讨厌的女人啊!死守着麝香山那块小地方怎么也不离开,好象每个人都要和她抢什么东西一样!我看她离堕落也不远了!真是麻烦!司日那个家伙大老远的从嫣红山跑去麝香山,就为了告诉我们你有危险,如果不将你招回,神界就有劫难。司月都快急出火来了,自己又不肯离开,只好把我叫出来了。”
  太白又惊又疑,“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辰星看了他半晌,才低声道:“太白,你受了什么蛊惑么?眼神都变了!真是的,你们这些人怎么个个都这么脆弱?唉,我追到宝钦城,怎么都找不到你,又见城里兵力充足,一路上又听到了一些古怪的传闻,就想着肯定有人在后面搞鬼。后来我用水做出窥镜,找寻你的位置。当然我没镇明和司日那么厉害的占卜功夫,不过确定你的位置和状况还是可以的。知道你受了伤,我很快赶过来了,看来血光之灾还是难免啊!”
  太白捂着肩膀上剧烈作痛的伤口,厉声道:“给我离开!不许你伤她!这是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插手!”
  辰星皱起了眉头,神情慢慢变冷,“你当真无救了,不配做五曜之长!你可知这个女子做了多少罪恶之事?那些怎么都除不掉的怪花就是她弄的!为了自己的情欲将神界生生毁在一个凡人女子手上,你当真无愧吗?!”
  太白顿时哑然,什么也说不出来。清瓷冷笑一声,“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除了我。这么多废话干什么?要打就趁快!不然麝香山会变成什么模样,我可不管!”
  辰星森冷地看着她,沉声道:“果然,人界妖界的异动都是你做的手脚!不过区区几万个杂军罢了!司月一个人就可以对付!你以为你能成什么大事吗?”
  清瓷展开袖子,额头上的心魔印陡然发出漆黑的光泽,全身刹那间就蒙上了一层稀薄的黑雾。却见她诡异一笑,说道:“区区几万个杂军,的确如此。我也不指望他们能成功,我要的是什么,很快你就知道的!”
  辰星大喝了一声:“妖孽!”话音刚落,只见周围忽然窜起巨大的水墙,轰鸣声震天。就好象平地里忽然击起无数巨浪一般。白色的浪潮如同白色的妖魔,张牙舞爪呼啸着以她为中心扑了过来。
  清瓷昂然立在其中,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只是双手合十,口中仿佛在念着什么。眼见浪潮越卷越高,旋转着几乎要冲天,周围的残瓦断梁尽数给卷进了巨大的旋涡里。那些平空被辰星的法力唤出的浪潮卷成了一条水龙,旋转着,呼啸着,声势惊人。其中心立着清瓷,黑色的衣服因为风力,全部飞舞了起来,漆黑的长发也跟着舞动。却见她整个人纹丝不动,身上黑色的光芒却越来越盛。
  辰星“切”了一声,右手一挥,只见那巨大无比的水龙忽然摇摆了起来,然后用一种极古怪的角度折了过来,獠牙狰狞地张着,似乎是打算直接将她吞下去。
  太白大急,苦于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水龙飞快地弯了下来,眼看就要将她吞入腹中!
  电光火石间,只听“噌”的一声,就好象有人平空忽然用力拨动琴弦一般。那条水龙忽然停了下来,“毕剥”声四起,居然瞬间结成了冰!天空一片灰暗,缓缓飘起了雪花。辰星惊讶地看着变成冰的水龙,忍不住抬手接住了一片飞扬的雪花,晶莹剔透,呈一种极度完美的六角形,精致无比。
  更古怪的是那片雪花居然不化,就这么躺在他掌心。飞雪越来越密,不一会就让周围一切都变成了白色。空气里一片寒冷,呼出的气也成了白雾。辰星忽然一阵恼怒,回头叫了起来!
  “冰雪之神玄武?!这事与你有关?为什么打扰我降妖?!”
  飞雪渐渐汇聚在一处,瞬间勾勒出一个人形。雪白的狐裘,粗长的辫子,清俊的脸庞,正是四方神兽之玄武!
  他看了一眼给困在结成冰的水龙中的清瓷,淡然道:“因为我就是来救她的。”  
  第十七章  
  辰星冷冷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你当真以为你的冻结之术可以封住我的水么?救她?你救得起么?!”
  他的手猛地挥动,只刹那,那条被冻结住的水龙顿时又活动了起来,须发俱张,狰狞可怖。辰星冷声道:“先将你这只不识好歹的兽收拾了!”
  话音刚落,却见漫天飞舞的雪花竟瞬间变做了淅沥的小雨!雨点如同张了眼睛一般,将玄武困在其中,绕着他周身飞速旋转,点点都带着雾气,竟是滚烫的!
  玄武乃为冰雪之神,最厌热的东西。他“啧”了一声,双手食指对触,立即拈了一个式,全身上下顿时发出刺目的白光,脖子上系的狐裘也随着飞了起来。却见他两指如同舞蹈一般,飞快地在身前画着什么,宽大的袖子舞成了一片,“飒飒”直响。
  那些滚烫的雨水在他身前三寸之处全部凝结成冰,远远望去,他周身散发出惊人的寒气,整个人都化成了冰雪。他从腰间飞快地抽出玄武之剑,也不说话,化成一道白光,闪电一般地往辰星窜去。
  一切都快到了极至,剑光砸落,溅起漫天水花,白色的热气和冰冷的寒气混杂在一起,如同两只虚幻的龙在互斗,纠缠个不休。重新给玄武冻上的水龙晶莹剔透,隐约望去,中心昂然站着一个黑衣的女子,看不清容貌,似乎已经给困在冰龙中无法脱身。
  辰星漆黑的长发如绸缎,洋洋洒洒,两个神斗在一处,成了一蓝一白两个影子。辰星以水化剑,一时间只闻凌厉的风声和刀剑相磕的脆声。雪花和雨点以两人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旋涡,带动着气流,将地上的断瓦,杂草,落叶之类尽数卷了上去,黑压压一片。
  “玄武!你们四方神兽当真要与五曜作对?!”辰星奋力挡住他的剑,厉声吼道,“麝香王的教诲你们全忘了吗?!”
  玄武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要命一般地攻击着。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救清瓷!什么麝香王,什么四方,什么五曜,此刻离他好远。他一心想要的那个人,一心要保护的那个人就在眼前!他绝对不会让自己以外的人伤害到她,一点都不行!
  辰星有些吃力地闪过玄武凌厉的攻击,他并不是擅长近身战的神,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荧惑或者没有受伤的太白,绝对不会招架的吃力。眼看玄武的剑光又砸了过来,他不由一阵厌烦,忽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团碧绿的水罩住他的全身,好防止玄武剑刺伤自己。
  却听玄武大喝一声,那剑给他猛然一挥,剑气夹杂着尖锐的呼啸声,带着震撼天地的气势,眼看就要劈中辰星,将他生生劈成两半。辰星大吃一惊,居然避不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那条给冻结住的水龙忽然发出惊天动地的迸裂之声,连大地都为之震撼。玄武惊了一下,劈出的剑气顿时稍弱,让辰星找了个空子躲开了致命的攻击。
  “你在往哪里看呢?!”辰星落地后大吼一声,不甘地又攻了上来,玄武一边招架着他的攻击,一边分心地往水龙那里看去,清瓷还困在那里呢!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一个分神,耳边忽然听见辰星的冷笑声,他急忙回身,本能地抬剑去挡——
  “卒”地一声,肩膀上忽然一热,似乎给什么东西瞬间刺穿。他大骇,低头一看,却见一束碧绿的水成尖刺状,贯穿了他的右边肩膀,水是滚烫的,从辰星的手上直接伸了出来。鲜血顿时迸发,落在地上顿时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这个法术,是破了他的冻结之术么?伤口附近都给灼伤了……
  剧烈的疼痛刹那间蔓延全身,半个身子都因为痛楚而麻木了。他神色涣然地看着辰星,仿佛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给他伤了。鲜血染湿了狐裘,血红一片,那些艳红的色泽刺进眼睛里,慢慢扩散开来,让人晕眩。
  他居然伤了他……居然——?!
  太白吃力地撑起身体,对着得意的辰星吼道:“辰星!危险!快离开!你忘了北方玄武是有两个人的吗?!”
  辰星吃了一惊,这才忽然回想起来北方玄武有明暗两个神,玄武为明,另一个人为暗,时刻不离。念头刚起,只见玄武的影子里一阵异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从漆黑的影子里钻了出来,蠢蠢欲动。他来不及招架,只本能地护住头脸,然后一阵极大的力道砸了过来,几乎将他打得飞出去。
  影子慢慢立了起来,“沙”地一声,一个全身漆黑的女子忽然出现在玄武身边。月光凄迷,她黑色的长纱衣裳如梦如幻,肤白如雪,秀美恍若天人。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辰星,忽地举起手里握着的血红大刀,长发飞扬,根根流光溢彩。
  太白倒抽了一口气,“破间刀?!”
  那把血红大刀可以劈开任何结界,将人瞬间送到任何地方,是暗玄武墨雪的兵器。眼看她话也不说,从影子里一出来就挥刀相向,可见已是怒到了极点。玄武咳了几声,一把拉住墨雪,沉声道:“退下!不干你的事!”
  墨雪蹙起秀丽的眉毛,有些哀怨地看着他,半晌才叹了一声,轻道:“你受伤了,身为暗玄武没有将你保护好是我的失职,我怎能眼看你被五曜杀死?!”
  玄武冷冷地看着不远处同样受伤的辰星,眼见他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胸前一片血湿,看来是给墨雪出其不意地伤到了。他喘了几声,冷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干,退下!”他回头看了一眼方才发出巨响的冰龙,却见其依然巨大晶莹,一点也没事,清瓷黑色的身影还被困在里面,纹丝不动。
  他放下了一切来救这个女子,怎能在这个时候却步?!
  墨雪咬了咬牙,只好退了两步,怔怔地看着他吸气将肩膀上的贯穿伤口勉强治好,举起玄武剑又做好战斗的准备。场面就僵持在这里,辰星捂住胸口上的伤,默默盘算着自己的胜算。玄武有两个人,每一个都拥有与他不相上下的本领,而自己眼下已经受了重伤,恐怕无法将清瓷和太白从这里带走了……
  心念一动,他转身就走,一边说道:“以一敌二,我承认不是对手!那个女子就交给你,太白我却一定要带走!”
  话音一落,太白吃了一惊,这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无数碧绿的水给包围了!眼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被辰星施法用水抬了起来,他却连动也不能动。
  玄武冷笑一声,“好个五曜!打不过就找个烂借口逃走!也罢,我不拦你,你回去告诉司月,清瓷以后就是我四方神兽的人,如果再想伤害她,我决不轻饶!”
  他转身刚想去冰龙那里将清瓷拉出,却听一个清冷婉转的声音轻轻说道:“这可麻烦呢,我不想去印星城,还是和辰星一起回麝香山吧。”
  他一震,惊讶地望向冰中的那个人,只见她身上丝丝缕缕地冒出漆黑的烟雾一般的东西,在透明的冰龙外面看来分外诡异。然后只听“喀拉”一声脆响,冰龙忽然裂了开来,其狭缝中,寒气直扑,一只雪白的手突然伸了出来,按在冰壁上。那人长发蜿蜒,眉目如画,正是清瓷!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呆了住,似乎没想到她根本一点事都没有。原来她就一直身处冰龙里看着好戏!看她轻松地从冰龙里走了出来,全身上下连头发也没乱一根,玄武又是惊喜又是惊讶,张开嘴只知道唤了一声:“清瓷……”然后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清瓷对着玄武微微一笑,柔声道:“你来了,我很高兴,只是却要辜负你的情意了。我必须要回麝香山,还有事情要做呢。”
  玄武愣在那里,张开口刚要说话,却听身后墨雪冷道:“他这样拼命的救你,连自己都受了重伤,你什么都不回报么?”
  清瓷淡淡瞥了她一眼,墨雪只觉她那双眼清冷如秋水,半点感情都无,在她脸上一晃而过,不由有一种几乎要麻痹的感觉。
  “回报?为什么要回报?我并没有求谁来救我,何况我也不需要求人。谁帮了我,谁嫉恨我,我很清楚,不用你来提醒。”
  她看也不看脸色苍白的墨雪,直接向辰星走去。
  “你要回麝香山,须得带我一起。”
  辰星眼神复杂地瞪着她,似乎完全不能理解这个女子到底在想什么。她要回麝香山做什么?眼前一个大好的逃生机会她不要,却把自己往危险里推,难道受了太多刺激变疯了?
  清瓷微微一笑,说道:“你且安心,我只是要回去看亲人罢了。何况真要打,你现在也打不过我,放心带我走便是。”
  玄武沉声道:“清瓷!你疯了?!回去之后你以为还能全身而退么?我不顾一切赶过来,不是要得到这个结局的!”
  清瓷回身温柔地看着他,整个人似乎都变成了一汪春水。
  “玄武,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她理了理袖子,轻声道:“清瓷不过一个凡人小女子,却也明白恩仇分明。欠我的,我必要讨回来;我欠的,总会还给你的。容我再任性一次吧。”
  玄武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她慢慢走向辰星那里。真的就这样让她走么?他放弃了四方神兽的威仪,这般不顾一切地,难道现在这样当真他就不悔么?
  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既然你坚持一定要自己去做,那我也坚持我的想法!我先将这两个五曜杀了!你从此大可安心!”
  他吼了起来,全身顿时迸发出凛冽的寒意,地面上顿时冰雪凝结,飞快地蔓延开来,空中飘起旋转的鹅毛大雪,他头顶的那一方天空都成了可怕的暗灰色,周围数步之内所有的东西全部冻结,覆盖了一层坚实光滑的冰。
  辰星骇然,眼看明玄武动了真格,身后还有一个暗玄武蠢蠢欲动,自己身边还有一个诡异的有心魔印的女子。情况于他实在是不利,如果要硬上阵,恐怕会败得很惨……
  正在焦急,忽见眼前一花,清瓷竟生生从他身边将太白夺走!却见她将太白单手扶住,回头对玄武冷道:“要杀谁是你的自由!只是不许你将太白杀了!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我自己解决!”
  玄武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妒忌,什么叫“她和他之间”?!眼看太白整个人都靠在清瓷身上,头枕在她肩膀上,他觉得一颗心仿佛给什么东西狠狠地绞了一下,又酸又痛。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牵扯都太多了!多到让他极度不舒服。清瓷一直以来对太白的专注是他的心病,此刻她一再拒绝自己的羽翼,却投向太白那里,他实在无法忍受!
  能保护这个女子的,能伤害这个女子的,能让这个女子专注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他忽然回头厉声吼道:“墨雪!用破间刀!将太白和辰星送得越远越好!今天我非要将人带走!谁也不能阻止!”
  辰星大骇,急忙要躲开。天知道那把破间刀会将他送到哪里去!他还赶着回去退敌呢!怎的在这里纠缠许久?!
  墨雪高高地举起血红的破间刀,弯弯的新月映在同样弯曲的刀身上,也给染成了血一般的色泽。一时间,仿佛有呜咽凄厉的风声环绕在刀身周围,如同鬼哭狼嚎。清瓷紧紧地盯着那把古怪的刀,只是瞬间,刀身周围仿佛就破开一个漆黑的深洞,夜风呼啸着往里面窜去,渐渐形成一个气流。
  清瓷和辰星顿时感觉全身仿佛给什么千斤重的东西压住了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破间刀上那个黑洞越来越大,好象要将人吞噬进去连骨头都不吐出来一样。玄武沉声道:“将那两个五曜送出去!不许动清瓷!”
  墨雪沉默着,向前踏了一步,漆黑的长发随风乱舞,忽地长啸一声,血红之刀瞬间劈下,顿时化成一道漆黑的光芒,如同张开羽翼的乌鸦,极快地往对面那三个人身上飞了过去。
  只听墨雪喃喃地念道:“北方,曼佗罗。”
  清瓷只觉一股大力往自己这里袭了过来,带着令人窒息的气势,整个人好象顿时全软了,化成了一个一个小肉块,给风一吹就消失在空中。破间刀,果然名不虚传,作为神界三大宝器之一,实在非她能抵抗。
  眼看着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漆黑的一团一团,什么也看不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给卷入那古怪的黑洞里。手里只是紧紧地抓着太白,死也不放手。这个人,无论如何,活也好,死也好,她都不会这样简单放手的!便是死,也要是死在她手上!
  景物完全扭曲,旋转着,身后似乎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拉扯着她,怎么都无法抗拒。正在骇然间,眼前忽然大亮,仿佛平地陡然迸发无数火焰一般。她一惊,风声也在瞬间停止。她手里死死抓着的太白还在,她自己也还在,周围的景色依然没变,莫非她没有给那刀送走么?
  正在惊讶,忽听身后一阵衣袂轻响,她急忙回头,却见到一个人鬼魅一般地窜了过来,一扬手,掌心里赫然是一簇血红的神火!荧惑?!他怎么也来了?天!
  玄武脸色大变,他自然知道荧惑的厉害。司月居然能将他请动,实在出乎意料!五曜中,荧惑是他的克星,只有对他,他一点对付的办法都没有。
  荧惑几乎是瞬间就到达了玄武和墨雪的面前,连半丝犹豫都没有,掌中的神火忽地迸发,也不说话,直接就砸了过来。方才结冰的地面此刻顿时干燥起来,空气里飘浮着零星的火点,炽热无比。玄武只觉全身的法力都给那热浪冲击的无影无踪,只能勉强护住头脸。
  令人窒息的热潮纷涌而上,将冰雪融化,天空是艳丽的红,一寸一寸将雪白杀戮。清瓷震惊地看着玄武和墨雪毫无招架之力,被荧惑的一击之下,顿时倒飞了出去,跌爬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荧惑冷冷地转身,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扫过清瓷的脸,连她都有些骇然战栗。却听他淡然道:“辰星呢?”
  清瓷一惊,急忙四处看去,这才发觉辰星居然平地就这样消失了!难道是给破间刀送走了吗?!
  荧惑似乎也不打算等她回答什么,转身就走,一边说道:“你要回麝香山的话,就和我走。不过回去只有坠天狱等着你。”
  清瓷吸了一口气,忽然笑了起来,柔声道:“就这么办吧。”  
  第十八章  
  月光透过高高的铁窗,映了进来,为放在角落里的黑色刑具罩上了一层阴冷的外衣。这是一个很小很黑的房间,青砖的墙,地上积着深深的黑色积水,一股说不出的腐臭味道弥漫在周围,月光很亮,所以隐约可以看到积水里的尸骨,发青的骨骸,淡白色的烂肉,水里居然有许多早已腐烂的尸体,想来那臭味必然是从水里发出的了。
  这里是坠天狱的单人牢房,如果她没记错,只有罪大恶极的妖和叛神才有“资格”被关在这里等待诸神商议惩罚的结果。
  清冷的月光慢慢延伸,滑过漆黑的积水,渐渐移到黑铁的牢门上。门上的铁柱每一根都比她的胳膊还粗,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古怪的花纹,必然是咒语一类。门外有模糊的人影晃动,靴子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有些心惊,仿佛马上便要进来将罪人拖出去行刑一样。
  一抹几乎看不出来的淡淡笑意浮现在她嘴角边,手脚均被粗大的厉骨铁索锁在墙上,半分也动弹不得,连脖子上也套着沉重的黑铁枷,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还可以笑得那么开心,竟仿佛有什么事情终于如她所愿的发展至此一般。
  她记起了白天被荧惑带回来的时候,所看到的麝香山难得的狼狈场面。看来三万铁骑虽然没能颠覆神界,甚至一点震撼力都没有,轻易地就给消灭了,可是他们还是为她留下了最好的东西。
  当时她和荧惑刚刚进入麝香山,扑鼻而来的就是浓厚的血腥味。清明圣洁的神界何曾有过如此可怕的味道?当下她就看见荧惑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仔细看去,花草树木几乎全被践踏倒地,一向清澈碧绿的天绿湖水给血染红,更可怕的是里面漂浮着无数尸体。
  大地给人和妖的鲜血浸透,仿佛连天空都给映上那种血红的色泽。神界竟成了地狱,残肢断臂随地可见,鲜血凝结的过多,成了小池塘。看到这种凄惨的场景,荧惑什么都没说,只是扛着太白,拉着清瓷,飞快地往噬金宫后面走去。
  刚刚穿过天绿湖,一个月白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帘之中。脚下满是堆积成小山的尸体,她就昂然站在其间,月白的华美衣裳也给血浸透,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司月女神的优雅,倒像是地狱里行刑的女鬼。看见他们来了,她居然没说话,只是极阴冷地看着清瓷,好半晌才说道:“三万铁骑,不过如此。”
  她丢下手里血湿的月华剑,那柄月白的美丽的宝剑落在地上,居然溅起一片血水,将她早已染红的裙摆又弄得更湿。司月看也不看一下,转身就走,一边费力地拨着粘在一起的头发,一边冷道:“将清瓷关入坠天狱,等候诸神商议责罚。”
  太白被她万分小心地送进了噬金宫,清瓷被荧惑制着,动也动不了,抬眼望去,噬金宫千年如一日,依然巍峨壮丽,司月扶着昏迷的太白,走至殿前,隐约看到一个白色衣裳的女子出来迎接。
  清瓷的心忽然一热,百年以来从未活动过的心仿佛突然就给人轻轻敲了一下,热流源源而上,将她包裹。那个人,那个身影,一定是丝竹吧……她,好吗?
  白衣的女子似乎很惊慌,急忙接过太白,和司月一起将他扶进了宫内,看也没有往这里看上一眼。清瓷微微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头顶传来荧惑冷冰冰的声音。
  “去坠天狱。”
  她就这样被关进了坠天狱,没有激烈的打斗,也没有什么抗拒,其实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她没有忘记,当她被荧惑押去坠天狱时,沿路的恶之花沾染上了那些愤怒的战士之血,越发殷红粗壮。她要的,就是这个而已。
  人的情欲是很奇妙的东西,具有极强的感染性,如同最厉害的毒药,中了就永远没有摆脱之日。她的恨不够深,不够强烈到让神界完全臣服在情欲下,她需要更强大的感情。三万铁骑的分量够足了吧……三万人与妖,每个人死的时候心里都是恐惧愤怒到了极点,用这样的血来喂花,效果才能显著吧……
  她笑了起来,清瓷,你果然已不是人……心底那只魔开始冷笑,桀桀地说着什么。她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新月,心里一片空白。
  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什么人偷偷摸了进来。那人走得很急,很快,仿佛在害怕着什么。脚步声一直传到了她的门口,停了下来。
  “清瓷……”
  一个脆弱颤抖的呼唤令她一惊,急忙回头,铁栏外怯生生地立着一个身影,用温柔却恐惧的眼神望着她,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丝竹……
  清瓷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百年未见,丝竹似乎过得很好,气色红润,眼神清澈,她本以为自己的离开会给她很大的伤害,现在她可以稍微放心了。
  “你……你真的是……清瓷吗?”丝竹战栗着,几乎不敢相认,牢房里那个女子,一身黑衣,神情阴冷,额头上还有一个纹路古怪的漆黑心魔印,满身的邪气,哪里还是曾经那个秀美俏皮的清瓷?
  恍惚中,她仿佛记起了百年之前亲眼目送清瓷离开的时候,她曾说百年之内必然回来,到时候可别怕她。自己还一直没有往心里去,今日一见,才明白她话里的含义。她此刻的模样,和当时那个梦境几乎一模一样,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让她眼泪都涌了上来。
  “你……为什么……?太白大人和司月大人说的,都是真的吗?”
  丝竹哽咽着,紧紧攥住铁栏,恨不得把自己也挤进去。当太白大人醒过来之后,将一切经过都告诉了司月大人,她在一旁听的肝胆俱裂,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妹妹会是这般大逆不道之人。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安逸,却投身抗争之中?父亲的例子,还不够鲜明吗?
  清瓷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淡然道:“都是真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丝竹痛哭了起来,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河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却带不走一点痛楚。
  “你……当时说的话……你……将我置于何地?为什么你和父亲一样……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
  声声如同泣血,哭到竭斯底里,哽咽难言。
  清瓷叹了一声,柔声道:“别哭,丝竹,你一哭我心里会很难过。你适合平稳安定的生活,你比我善于忍耐,所以你总可以比我幸福。你忘了么?落伽城的儿女,可以流血,但是不可以流泪,我做的事情永远不会让我自己后悔。就算你不能理解,也请为我鼓励……我已经很累了……”
  丝竹一把抹去眼泪,恨道:“你知道你对太白大人做了多残忍的事情么?!他一醒过来第一个问的就是你!他满心都是你!你呢?!是你伤了他!你非要杀了他才甘心吗?!你不如先来杀了我,这样你是不是就开心了?”
  清瓷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心里的声音忽然就乱了。太白……太白……这个名字或许当真是个诅咒。她埋在心里千年,有朝一日拨云见日,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她对这个人的专注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恨,痛,纠缠,赞赏,怜悯……一切一切都纠结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视为天敌的神,居然为了她堕落,这可不是一个极滑稽却又极可悲的笑话么?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如此怜惜,偏偏对象是他。这样也只能让她早已荒芜的心更加想逃避,更加荒芜而已。他的感情她要不起,不能要,不敢要……他们自千年之前落伽城楼的惊鸿一瞥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
  心底那只魔忽然嘻嘻地笑了,沙哑古怪的嗓音如同咒语一般,在她心里徘徊。
  『你其实在后悔吧……你其实希望和丝竹一样单纯吧……恨一个人太累了,不如干脆放弃先前的一切,让自己轻松一点不好么……?』
  她的身体忽然一颤,咬住了唇,或许那个魔终于找到了她心里那块脆弱的地方。眼前忽然阵阵发黑,头也开始昏昏沉沉的,身体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来……把身体和魂魄都给我吧……你累了千年,是时候让自己歇息一下了……』
  歇息?啊……她真的是累了……不停地被无数人误解,漫骂,从来没有人理解她,即使丝竹也一样……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幸福自私地伤害别人,她做了那么多,岂不是和傻子一样?为什么同样是落伽城的女儿,偏偏她要一个人承受那么多苦?
  『真是可怜的孩子……来,把一切都给我吧……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痛苦了……』
  丝竹颤抖尖利的声音和那只魔的声音混在了一起,纷纷扰扰,令她痛苦不堪。
  “无论神界对落伽城做了什么事,他们是神啊!你怎么蠢到和神作对?!眼下诸神商议的结果就要出来了,你要我怎么办?!清瓷,你好自私!为了自己的愤怒痛恨,什么也不管,害了太白大人,害了神界,害了那三万可怜的人和妖,害了我!你不配做落伽城的女儿!”
  『来吧……你看你最亲近的人都这样责怪你,你还逞强做什么?反正你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得到他们的认同……你何不把一切都给我呢?快!给我!』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那么狼狈,满身邪气,你早已不是我的妹妹清瓷了!她绝对不会为了一己之私伤害任何人的!你若还有一点良知,还有一点骨气,就马上为自己之前的行为忏悔吧!我……我就算拼了命也会保你不死的!太白大人也绝对不想看到你被司月大人杀死!清瓷!不要再固执了,好不好?!我真是快被你的任性折腾的累死了!”
  『快!把一切都给我吧!————』
  各种声音形成一股巨大的浪潮,瞬间将她没顶。
  难道真的要放弃么……?
  她咬着牙,身体里两股力量在剧烈地交战,仿佛生生撕扯着她的内脏,苦不堪言。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千年之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族人的尖叫,哭泣,声声泣血;她在城楼上引火自焚,火焰灼身的痛楚,千年如一日地在折磨她;她看到了文侯,他满身是血地拉着她,悲愤地嘶吼:“二小主!你骗了老夫!你骗了老夫!落伽城十万子民……都给你害死了!”
  ……
  ……
  ……
  “噌”地一声,仿佛脑袋里有一根弦突然断了开来,清瓷陡然大吼了起来!
  “都给我……住口!”
  声音凄厉激越,在阴暗的牢房里不停震荡。
  一切忽然安静下来,丝竹惊恐地看着她额头上的心魔印一点一点变亮,如同新鲜的墨水刚刚画上去的一般,幽幽地发出森冷的光泽。清瓷剧烈地喘着气,半晌,忽然厉声道:“亡国之鸟尚知啼血流泪,为何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因为总是有你这种只知道献媚顺从的凡人,诸神才如此嚣张!你怕痛苦不愿意去记起当时屠城的事情我也不怪你,只是你不该放弃自己的尊严!为了一个男人,来否定我的一切,你是我的谁?!你是我的姐姐丝竹吗?!”
  清瓷从未如此严厉地与她说过话,一时间丝竹完全被她骇人的气势吓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情欲也好,卑下也好,那都是我们凡人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诸神要插手?!难道就是因为有一点法力就可以任意规定别人的生命吗?!我做错了什么?!落伽城十万子民做错了什么?!为了一点点应该拥有的尊严自由流尽了鲜血,耗尽了心力,就得到你一句不冷不热的没骨气和固执吗?!你什么时候成了神界的走狗?!”
  丝竹捂住嘴,浑身颤抖,只知道流泪。
  清瓷粗重地喘息着,似乎很辛苦的模样,心里的魔不甘心地四处肆虐,尖利的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地吼叫着。
  『快把一切都给我!给我!给我!给我!』
  她恨然地低语:“住口!我说过,你若要抢夺我的身体,须得要比我还恶毒才是!千年以来,你除了给我力量之外,一点用都没有!现在要你何用?!三万铁骑,十万子民,我自用鲜血来偿还!你能做什么?!”
  心里的魔忽然哀叫了起来,声音慢慢变弱,『你……你要吞噬我……』
  她冷笑了起来,眼底邪气冲天,“千年以来,你也辛苦了。你若安分一点乖乖给我力量,或许我还会考虑报答你!偏偏你总是不甘心为我驱使,想方设法迷惑我,这就是你的愚蠢之处!我不与你争辩不是因为词穷,而是我根本不屑与你说什么!心魔,不过如此而已!”
  她的手掌忽然猛地一捏,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一样,用力一搓。那只魔尖叫了一声,忽然就没了声音。她的周身忽然迸发出惊天动地的黑色光芒,如同袅袅上升的烟雾,身上所有的链条都开始震动起来,发出碰撞的脆响。
  丝竹骇然地发觉自己手里握着的铁栏杆也开始震撼,原来链条和栏杆上那些古怪的花纹都是抑制妖气和邪气的,此刻感受到清瓷身上迸发的邪气,顿时有了反应。
  眼看那些链条越收越紧,几乎要嵌进骨头里去,丝竹几乎不敢再看,只是哭泣着慌张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抖着手拼命地要把其中一把塞进牢门的钥匙孔里去。偏偏越是害怕越是不能对准,急的她越发哭得哽咽。
  “清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来放你出去的!我……好不容易从司月大人那里偷来了钥匙……我……早便该放你出来的!你……再忍一忍!我马上就好了!”
  为什么要和她说那么多废话?!难道她当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死在眼前吗?!
  清瓷艰难地喘息着,脖子和手腕脚踝越来越痛,偏偏自己的力量越大那链条就收得越紧,眼下一点力量都没有了。她转过头去,对丝竹微微一笑,柔声道:“你的……胆子也大了不少……居然敢从……那个母夜叉那里偷钥匙将我这个第一要犯放走……不要命了吗?”
  丝竹只觉得心里一阵绞痛,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看着她百年来第一次露出曾经那种天真带着戏谑的笑容,她觉得自己快死了,眼前阵阵发黑,万种滋味都同时侵袭了上来,她反而镇定了下来,飞快地打开门,顾不得里面的漆黑积水淹没了脚背,直接奔了进去。
  “还痛吗?”她将清瓷身上所有的链条一股脑全部解开丢在地上,攀住她的肩膀急切地问着。
  清瓷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把抱住了她,紧紧的,热烈的。
  “丝竹……丝竹……你快逃走吧!放了我是死罪!神界的人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以后也不要再想着神界什么的了……对不起,我破坏了你的幸福,我却还不起你……”
  丝竹苦笑了几声,“是谁说的?落伽城的儿女只流血不流泪,我实在不如你……别说废话了,快走吧!不要……枉费了我一番苦心……”
  她将清瓷推开,温柔地替她理了理头发,柔声道:“日后总可以相见的……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保护你,保护谁?你的脾气阴冷,个性固执,离了我……可要自己小心……我只盼,你能好好生活……清瓷,我说的一切都是恨你不懂得让自己轻松一点……以后不可这样了,知道么?”
  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哽咽道:“千万不要死……清瓷!就算为了我……”
  清瓷摸了摸她的脸,轻笑道:“别哭了,我这就走,尽量不让自己死了。你也保重……”
  丝竹站了起来,奔向牢门,轻道:“不行!我不放心你!你现在快去外面,找个地方躲起来!我马上去噬金宫收拾一些东西,我们一起走!”  
  第十九章(修改)  
  步出坠天狱,出乎意料,半个看守的人都没有。是这些神对坠天狱里的咒法有自信,还是有人做了手脚?眼看大门敞开着,似乎特意为了让她逃走,以往监守严密的坠天狱,此刻居然连半个影子都没有。
  其实她不用多想,从丝竹进来的时候,她就猜到事情和太白有关了。如果不是有五曜对这里动过手脚,支开看守的人,丝竹根本不可能进得来。恐怕连钥匙,也是太白支开司月,让丝竹去偷来的。
  她叹了一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做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太白对她的专注温柔,现在想起来如同梦一样,看不开的人,究竟是他,还是自己?让她活下去吗?哪怕她是一个根本只有恨的怪物?
  周围是荒芜的麝香后山,月光透过光秃的枝桠,映在地上,影影绰绰,仿佛无数张牙舞爪的鬼怪。她没有犹豫,抬步往断念崖走去,麝香山只在那里才有通往外界的出口。
  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平时人来人往的麝香山,今日不知为何萧索异常,一直到了天绿湖畔,三万铁骑的鲜血尸体依然放在那里,没有人清理。湖边盛开着无数血红的花朵,许是被三万人的鲜血浸透,越发妖艳殷红。
  她慢慢走过去,伸手捞起一朵花,温柔地看了半晌,忽地将那花贴在了额头上。
  她嘴里喃喃念着什么,然后额上的心魔印陡然闪亮起来,那朵花顿时变成了半透明的色泽,随着她念的声音高低,渐渐有点点血色光芒从花蕊中溢了出来,绕着她的身体,上下盘旋,仿佛有生命的一般。
  她忽地一展袖子,那些荧荧光点顿时飘散开来,将天空都映红了,仿佛突然降了血雨一般。她默默地看着那些光点落进土里,瞬间消失,唇上却漾出了一抹笑容。
  她等了好久好久,可是在这成功的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却是如此平静。没有声嘶力竭追在后面的诸神,没有哭到肝肠寸断的丝竹,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天绿湖边,品味着千年的执著。
  其间苦涩也好,痛楚也好,失落也好,现在都离她好远。她从没有如此轻松过,原来千年之前,她也曾如此天真自由过,折磨了她千年的心魔和愤恨,一切的帐,今天终于算清了。那些故作的圣洁,那些虚伪的光明,神的美丽外衣,现在开始,要被她一件一件脱下来……
  她将那朵花塞进袖子里,含笑看着湖畔的恶之花,如同被施了什么魔法一样,在一瞬间全部发起光来。暗夜深沉,这些如血的红光一直蔓延到了断念崖,花朵随风摇曳,遥遥望去,如同流动的血河。三万铁骑的鲜血,没有白流。
  身体里忽然一阵锐痛,仿佛被一根针狠狠扎了一下似的,有一种古怪的寒气从胸口渐渐往四肢蔓延开来,她不禁张开口,一口漆黑的鲜血被她喷在地上,化成了黑色的冰。她默默抬手抹去嘴角边的血迹,呼吸渐渐困难起来。
  她早知道的,用凡人之身召唤心魔就已是她的极限,何况她还吞噬了心魔,能撑到现在,根本是奇迹。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体内的寒气却越来越凌厉,顺着她的经脉骨骼,飞快地流窜,她觉得整个人好象马上就要结冰一样。
  丝竹……
  她的心里忽然微微地痛了一下,即使到了现在,她还只会让她哭泣失望么?她咬了咬牙,奋力迈步往前走去。
  月光今晚不知为何,温柔到感伤,为她蹒跚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辉。没有风,她漆黑的衣裳却轻飘飘地,仿佛她整个人马上就要化成烟雾,融化在月光下。她的头发披散在背后,一寸一寸地染上了月一般的白。
  她忽然回过头来,双眼炯炯,直直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身后的那个人,然后她微微笑了,带着狐狸一般的狡黠。
  “太白大人,一切可好?”
  她的声音与眼神一样狡黠,却有一种久违了的俏皮在里面。站在她身后的,正是太白,白日刚刚被司月把伤治好,现在又阴魂不散地跟了过来。
  他深深地看着她,忽然一步上前,将她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清瓷……清瓷!”他贴着她的头发,痛苦地,低声地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对不起,我来迟了……”
  她的头发飞快地在他眼前变做了雪一般的白,可见她的身体已经被心魔侵蚀到了严重的地步!如何还能一个人这样走着?
  “我马上帮你将心魔的力量封印起来!”
  说着他就要伸手盖上她的额头,却被她轻轻握住了。她看着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深入到了灵魂最里面的那样看他。她分不清自己的心里,对这个人到底有着怎么样的情感。他的温柔如此悲伤,承载了与她一样强烈的痛楚。或许在千年之前的那次惊鸿一瞥,他们就注定要这样的方式来纠缠。
  她微微一笑,甩开他的手,转身轻盈地往断念崖方向跑去,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蝴蝶,袖子就是她美丽的翅膀,雪白的头发在空中飞舞,于他是一个美好的,不能触碰的梦。他愣了一下,急忙追了上去,两个飞奔的身影,在夜色下有一种异样的协调。
  月光被乌云遮掩,阵阵寒风呼啸而来,天色竟然在这个时候变了,风里夹杂着湿意,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她什么也没注意,什么都没看见,只是用力地全心全意地奔跑着,好象要将所有的生命,都投入在这里面一样。
  断念崖陡峭尖利,她却轻飘飘地就这样攀了上去,脚都没沾地,行经之处,留下一条黑色的冰道,她的口中不停喷出鲜血,落在地上就结冰。
  心里突然有一种汹涌的,猛烈的情潮,咆哮着在身体里面肆虐,痛到不能呼吸,仿佛这么久以来蛰伏在心底的某种东西突然觉醒,伸出爪子,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她颤抖着闭上眼睛,几乎就想这样乘风而去,她张开嘴,想痛苦地大吼几声,又想将心从胸膛里掏出来丢得远远的,可是她却发出了类似受伤的小兽一般的呻吟,鼻子里一阵热辣,眼泪都涌上来了。
  暴雨突然降临,疯狂地砸落在她头上身上,冰冷的湿气从皮肤里钻了进去,好象要把她的心也淹没。她从未美丽的如此狂野过,几乎像一只走到了末路的蝴蝶,癫狂肆意地张扬着最后的艳。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叩在她心上,好象马上就会拨开她的血肉,窥视她的最深处一样。
  她忽然一个跳跃,整个人拔地而起,宽大的袖子张了开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崖顶。暴雨倾盆,她却意外地发觉崖顶上有好几个人,司月,岁星,镇明,荧惑,还有……丝竹!她僵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岁星将丝竹轻而易举地制住,把她的胳膊用力扭向后面。
  丝竹见到她,如同见到鬼一样,骇然地尖叫了起来!
  “清瓷!?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不先走?!”
  她一出坠天狱就被司月发觉了,认定她私自放走第一要犯,背叛神界,立即将她制了住,逼问清瓷的下落。她本打算无论如何都不说的,可是又怕司月大肆在麝香山派人寻找清瓷,她刚刚受了那么多苦,如何能躲过诸神的追击?于是她便撒谎,说两人约定在断念崖顶见面,企图将他们的注意力分开,好让清瓷独自逃离。
  本想这断念崖绝少人迹,高耸入云,无论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诸神都不方便立即下去处理,也为清瓷争取一点时间,却没想到她居然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来到了崖顶!这……难道是天意吗?!
  谁也没说话,就连平时最嚣张的司月,也只是冷冷地与清瓷对峙着。太白将清瓷揽在身后,沉声道:“司月,她是我的人!自有我来教诲她!无须你来插手。”
  司月恨然地看着他情急爱怜的模样,心里似乎有数万只蚂蚁在噬咬,又痛又酸,一心只盼着可以立时杀了那女人,又盼着太白立即悔悟过来,投向她这里,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岁星一向与她交好,眼见司月脸色惨白一片,显是气到了最深处,不由开口道:“太白,五曜之中一直唯你最有威仪,你从来都是作为五曜之长来引导我们的。现在你当真为了一个妖媚凡人女子,放弃数千年的修行吗?要知道,神堕落之后,是连魂魄都保不住的!你还是一意孤行吗?”
  太白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攥着清瓷的手,怎么都不放开。镇明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相劝,却听司月冷道:“你当真为了那个女子,连死也甘愿么?当真好笑!千年之前,是你屠杀了落伽半城子民,她如今招惹心魔,叛逆神界,都是因为你当初的行径!你于她分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却以为这般心思能打动她么?这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太白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只听司月又道:“叛神清瓷,居心叵测,招惹心魔,企图以凡人蜻蜓之力只手颠覆神界,狂妄且目光短浅,实在是罪大恶极!五曜太白,为情欲所惑,包庇第一要犯,设为连带罪。叛神丝竹,企图偷偷放走要犯,罪不可恕。今将三人神籍剥夺,太白押入坠天狱待审,丝竹和清瓷立毙于此!荧惑,镇明,岁星,动手!”
  她猛地一甩袖子,只见那颀长的水袖立即化做了两条玉色的龙,千折百转地往丝竹那里缠了过去,而丝竹给岁星制住,丝毫也动弹不得,只好闭上了眼睛,硬着头皮等着被那水袖扯得粉碎。
  太白身子微微一动,眼看便要出手救人,却听司月厉声吼道:“太白!你当真要反了吗?!”他愣了一下,出手立即缓了下来。电光火石间,只听清瓷冷笑一声,手指轻轻一弹,一道血红的光顿时窜了过去,“嘶啦”一声,司月的袖子顿时裂了开来,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
  司月眼神陡然转狠,话也不说,整个人化成了一道月光,立时窜到了清瓷面前,举手便是一掌,快到来不及反应。
  快!一切都快到不可思议!场面突然乱了起来,司月和清瓷就这样斗到了一处。众人是第一次见到清瓷的功力,只觉她身法柔软,动作却诡异之极,黑色的衣裳猎猎作响,舞成蝴蝶一般。黑色的雾气缭绕在身体周围,更映得那张脸新雪似的白,一双眼勾魂夺魄,比星辰还亮。
  太白大急,立即便要上去阻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和同僚斗在一处!身体刚动了一下,岁星却立即挡在了面前,阴森地瞪着他,厉声道:“太白!你若真要出手,不要怪我不讲同僚之情!”
  话语间,镇明已经亮出漆黑的念珠,上面隐隐闪烁着银色的咒文,眼看他就要将念珠抛出,丝竹一得自由,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狠命抱住镇明的腿,哭喊道:“求求你们!别杀清瓷!别杀她!”
  她浑身颤抖着,几乎是豁出了命地尖叫道:“别杀她!别杀!清瓷有任何罪,都由我来承担!把我烧死也好,活剐了也好!只求你们别伤害清瓷!她……她是我……我唯一的亲人了!”
  镇明皱起了眉头,好半晌才放下念珠,叹了一口气。
  “痴子,痴子!她早已为心魔侵蚀,又贪心将它吞噬,即使我不杀她,她也活不了多久了……可叹,可怜……诸神感化了千年,你们总是不能感悟真道,情欲噬心。也罢……我就不杀她!让你看看反抗诸神应该付出的代价吧!倘若日后你可潜心修炼,我就饶你一命。”
  丝竹已经哭到哽咽难言,镇明的一番开导之言,她只听进去了那句“我不杀她”,顿时如同捉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死死地抓着他的袖子,怎么都不放手。
  他将丝竹从地上扶了起来,对岁星说道:“她迟早要死了,恐怕连今晚也活不过,暂且让她们姐妹单独待一会罢了。凡人情欲难泯,也是无奈。何苦逼得太甚?”
  岁星犹豫了一下,缓缓将手放了下来,半天才轻声道:“太白……你也别再执迷不悟了……我们是神,岂能被凡人诱惑?她……也活不久了,不如不要再强了,最后的时候,感化她才能体现神威啊……你说对么?你这样护着她,只会让她更看不开而已……”
  司月厉声喝道:“岁星!镇明!你们也要反了吗?!这种妖孽,如何能让她多待在麝香山一刻?!如不杀了她,怎能显我神界之威?!”
  话音刚落,只觉脸颊忽然给一道厉风擦过,顿时火辣疼痛,她又惊又怒,捂住伤口,阴森森地看着清瓷。暴雨如倾,清瓷的身上全湿透了,而那双眼,即使隔着雨幕,却依然亮得可怕。
  “便是杀了我,一切也不会如你所想的那样发展。嫉妒的滋味如何?看到你们染上情欲的模样,真是快活!”
  她大笑了起来,邪气十足,额头上漆黑的心魔印越发张扬,而那一头雪白的发,在暗夜里看来分外刺目。
  “什么圣洁清明的神界!什么慈爱世人的诸神!不过如此而已!你们既然喜欢装模做样,说自己不懂情欲,我便让你们懂!恶之花的滋味,留给你们以后慢慢品味吧!我不行逆天之事,我只诱惑天而已!既然总是要腐烂的,干脆大家一起堕落!”
  她从袖子里掏出那朵血红的花,缓缓在掌中揉碎,一边轻道:“落伽城十万子民,宝钦曼佗罗三万铁骑,这些鲜血还不够将神界淹没吗?司月,你错了。我恨的不只是太白。神也会犯罪,神的罪,既然天不惩罚,那么就由凡人来惩罚,人之能,并非神妖所能理解的……”
  她将那化成血水的恶之花抛了出去,只听天地间一阵巨响,断念崖下竟然平地涨起数丈血海!波涛汹涌,将八大行宫全部淹没,即使身在崖顶,下面女伶神官的惊呼依然清晰可闻。众人脸色大变,竟然让她在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恶行?!
  太白立即便冲了过去,脸色铁青,话也说不出来,只死死地看着她。她冷冷地与他对望良久,才森然道:“你们杀了多少人,就有多少血在里面!那是你们神的罪!事到如今,我与你已经没有干系,我的生死,与你无干。千年的恩怨,到此为止了!”
  她转身就往崖边走,雪白的长发如纱,即使暴雨也不能掩其光华。太白只觉心里一阵大痛,但怎么也不能就这样看着她离开自己,他追了几步,伸手要捉她,却被她轻飘飘地闪开了。
  “清瓷……你真的要离开我么?”他喃喃地问道。
  他是宁愿她心里恨着他,也好过没有一点痕迹的……或许卑鄙的人是他,宁愿她放不下千年前的仇恨,心里记挂着他也好。可是如今她那么潇洒地就走了,难道她心里真的没有他?
  清瓷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太白大人,你在说什么呢?我从来也没接近过你,又谈什么离开呢?”
  太白只觉天都塌下来一般,雷电轰鸣,每一道都狠狠砸在自己身上,痛进了深处。他怔怔地看着她,这个人离他这么近,近到他其实一抬手就可以将她抢过来带走,可是他却迈不出那一步。一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们之间,早已隔了天涯,如果走近,下场就是粉身碎骨,再大的热情,再温柔的抚慰,也无法拉近。他们都已经站在最边缘上,如果突破那层底线,等待他们的是崩溃毁灭……
  一切忽然安静下来,她就那样慢慢地走着,执著而认真。欠了她的,她欠的,今天总是要算个清楚了。她抬起头来,让暴雨冲刷着身体。十一月的雨,冰冷刺骨,她忽然想起玄武,心里不自觉地涌上了温暖的感觉。
  身后的司月厉声叫着什么,她都没听见。啊,玄武……现在的回报,是不是有点迟呢?
  丝竹和太白的吼声也传了过来,她却什么都听不见了。身后突然有炽热的气息喷来,点点火光萦绕,她本能地回过身去,胸口忽然一热,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神色涣然地看着对面的那个人,是荧惑,只有他,眼神比冰还冷。他的胳膊极缓慢地贯穿了她的胸膛,神火在她身体里燃烧了起来。漆黑的鲜血,顺着她的衣服,他的手臂,慢慢滴落在地上,仿佛某种粘稠的液体。
  暴雨的声音渐渐清晰,丝竹的尖叫声,太白的呼吸声,一切都清楚无比。她忽地抬手,一把捉住荧惑的手臂,诡异一笑。荧惑震了一下,只觉她的血液极冷,从他的皮肤里一点一点地渗透了进去,顺着经脉一直流到身体深处。他难得露出惊骇的表情,竟然没有办法将这个女子推开!清瓷咳了一声,一口漆黑的血喷在他脸上,也同样冰冷,同样缓缓地渗透进去。他倒抽了一口气,只觉似乎有什么让他战栗的东西跑进了身体里,脑袋里的声音顿时乱了。
  正在惊骇,清瓷却用力将他的手抽了出去,一把将他推开。漆黑如墨的鲜血顿时如同涌泉一般喷洒出来,在她纤细的身体下面聚成一滩墨黑浓稠的小池塘。胸口被贯穿是致命的伤,她的肩膀却依然挺直,昂然地站在崖边。
  “玄武……”她的声音极低,如同耳语,“我只是个懦夫罢了……但我现在自由了,真的自由了……”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极烫。
  黑色的身影忽然顿了顿,然后纵身而下,飞快地劈开云雾,三千白发飞扬起来,是她最后的一点美丽。
  丝竹没命地冲到了崖边,神魂俱灭地看着幽深的崖底,这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吧……
  “清瓷!清瓷!”
  她的妹妹,唯一的妹妹,唯一的亲人,被神杀死了……被她最尊敬的神……!
  她的心里忽然一痛,几乎要将身体生生撕裂。
  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什么事情都想不到,只是本能地想离开这里,离开,离开!离开!!
  她转身就走,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鼻子里一阵巨痛,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落伽城的女儿,可以流血,不可以流泪。她咬着牙,满脸的泪水,被雨一淋,全部混杂在一起。
  司月松了一口气,走向一直发呆的荧惑,放柔了声音,轻道:“你又立了一大功,现在下去吧。虽然我没有麝香王的权力,可以赏你什么东西,但是我为神界有你这样公正冷面的神而自豪,你……”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荧惑猛地转身就走,如同不闻一般,那些原本沾染在衣服和手臂上的漆黑鲜血,此刻居然全部消失!她吃了一惊,也有些恼怒,可是却不敢大声呵斥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下了断念崖,消失在视野里。
  太白静静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司月的声音,镇明的声音,岁星的声音都在他身后交织着响起,他却什么都不想听。脸上有汩汩的温暖的感觉,落在唇边,泪水一般的苦涩。他一把抹了去,决绝地追了上去。
  就让他毁灭吧,崩溃吧。幸福这个词,曾是他的渴求,但他到现在才知道,人想得到一点点的幸福,原来是如此困难的事情。人和神的矛盾,他到最后也没能看破,可是如果抛去他神的身份,抛去她凡人的身份,他可以奢求一点什么吗?
  断念崖,断念崖……果真是要人断念么?
  他忽然纵身一跃,黑色的衣角决绝地打了个卷,整个人瞬间就没入云雾之中!司月肝胆俱裂,急忙冲了过去!
  他跳下去了?跳下断念崖了?为什么?为什么?!
  “太白!”她突然尖叫着,没命一样地跑了过去,眼看也要跟着跳下去,却被同样震撼的镇明一把扯住。
  “你也疯了?!下面是和印星城的结界!”他厉声地说着,忽然拉着她转身就走。
  “一个凡人的女子而已,却将事情弄得这么大!你最近未免太毛躁了,司月!”
  她一个劲地哭着,什么都没听进去。她的太白……太白……她那些不能说出来的感情,那些隐藏在心里最美好最可怕的东西,现在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什么都没了,没了……
  镇明给她凄厉的哭声哭得心烦意乱,回头刚想好好斥责她一番,忽听崖底传来山崩地裂一般的巨大声响,然后脚下一阵剧烈的震荡,平地里迸发出刺目之极的光芒,如同地下忽然升起另一个太阳一般!
  结界?!这样激烈的反应,莫非是结界给太白和清瓷撞破了吗?!司月震撼到哭都忘了,只怔怔地看着那些迸发的光芒发出五彩的色泽,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连镇明都有些站不稳,急道:“果然是结界出问题了!我去看看!”
  他甩开司月,转身就往崖底跑去。连着跳下去两个人,一个是吞噬了心魔的拥有可怕能力的半神,一个是五曜之长,看这个情形,就是结界给撞破了也不是没可能!四方神兽那里一直行事古怪神秘,多亏和麝香山连在一起,才不至于发展到与五曜分裂的地步,此刻一旦结界被破,神界恐怕立即就会分裂开来!
  他要赶快去修复结界才行!
  *****
  下方,印星城——
  一个穿着白色袍子的男子静静地站在中庭里,似乎在等着什么,月光照在他浅金色的发上,呈现出一种诱惑的蓝,异常美丽。
  不一会,四面就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朱雀的大嗓门老远就传了过来。
  “刚才的震动是怎么回事?结界出什么问题了吗?!”
  只一瞬间,立即有三个男子聚在那人身边,其中一个穿着白色狐裘,辫子粗长,正是玄武!
  那个浅金色头发的男子没有转身,好半晌才轻声道:“结界给人撞破了,现在正是脱离麝香山的机会。青龙,你去引导印星城,布上自己的结界,防止麝香山再修复被撞破的结界;朱雀,你去安抚城内其他人,让他们不要惊慌;玄武,你和我来……去结界处看看。”
  三个人一一遵守号令,朱雀和青龙径自下去了,中庭里只剩下玄武和那个男子。过了好半天,那个男子才开了口,“玄武,你为了一个凡人女子擅自离开印星城,因此将你四方之长的尊称撤消,你可后悔过么?”
  玄武没有说话,过了一会,那男子才轻道:“也罢,我们就去看看结界吧,我直觉会发生什么好事。”
  “白虎……!你……什么意思?”玄武终于沉不住气,问道。
  白虎回头,微微一笑,那张脸斯斯文文,就如同一个孱弱的书生,眉清目秀,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轻柔安宁,一点威力都没有。
  “去看看吧,现在四方之长是我,你不该问这么多,对不对?”
  (第一卷完)  
  关于第一卷恶之花的一点废话  
  第一卷就这样结束了……当然,关于清瓷和太白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我还是留了个谜底……啊哈哈,当然其实是留个希望,我不打算让他们死,但是第一卷他们的确已经“死”了的。
  下面我们来说说人物。
  清瓷:她是我塑造的最痛苦的一个人物,偏激,阴冷,偏偏还要带着一点天真。我是舍不得她死的,毕竟她是凡人追寻自由的象征,但是如果不死,下面的故事就没办法发展了,毕竟她只是第一卷的主角。她和丝竹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一个激烈,一个善忍,同样面对仇恨,她的恨要比丝竹激烈很多。她对玄武其实是有一种朦胧的好感的,但是她千年以来都沉浸在痛恨的情绪里,所以下意识的不去承认自己的感情;至于对太白,那是一种单纯的由恨而产生的专注,加上太白突然对自己动情,更让她觉得意外而加重了那种专注。我只能说,她不是喜欢太白,也不是爱太白,她对他有一种超越这些感情的专注,如此而已。
  丝竹:唉,要怎么说呢?我并不喜欢她这样的人,但是她也是有优点的。因为不敢去恨,所以选择去爱,在她的意识里,只要不将太白这个仇人忘了,用什么方法记在心里都是一样的。其实她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人,胆小,也挺懦弱,但却是文中最真实的人物了,她的个性很贴近现实。
  太白:很多朋友都觉得他的感情动得太突然,那可能是我前面没安排伏笔的原因。的确,他在开始看到清瓷的时候就已经动了心,但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反正心里其实一直记挂着,但是自己却不太明白。一直到他了解了黄泉和水妖的爱情,才发觉其实自己或许也是爱着清瓷的,可以说是为了黄泉他们的爱情所感,也可以说他其实是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这个人物淡如清水,那是因为我觉得文中感情激烈的人,只要一个就够了,多了,反而觉得烦躁,他其实就是一个模糊的神的典范,并没有什么自己的个性。所以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他~嘿嘿。
  玄武:这个人物我非常喜欢,后面也会有很多他的故事,基本算是伏神这个系列的半个主角。我是想将他塑造成惊才绝艳的一个人物,但是貌似不太成功……主要第一卷对他着墨不多,但是在伏神的下部,会着重写他。可以说,他是我理想中的那种男人~~恩,关于他,以后自有故事叙述,这里就不多说啦~
  司月:这个女人我其实不是很讨厌,因为她虽然可恶,却是诸神里面性情最“真”的一个。对权力的欲望很明显,对太白的感情虽然不敢让别人知道,但是却表现的不够隐秘。喜欢就喜欢到底,讨厌也讨厌到底,所以她其实是一个淋漓尽致的人。但剧情安排,她的结局恐怕没办法好到哪里去,我也只好叹几声了。
  辰星:哈哈,这个人是五曜里面最怪的一个。关于他,我到现在还没将他的性格塑造完全。其实辰星很厉害,嘴上总是说着心里澄净就不怕外魔引诱,但是他其实是一个很容易动摇的人。我很喜欢他,所以后面会写他的故事。
  猫妖皇子端木:这个小可爱是我一直想写的一个人物,感觉这种可爱的男孩子,只有漫画和小说里出现才不让人反感了~其实他有很男人的一面,伏神结束之后,我会在绝世妖男系列里面写他的故事。
  基本主要的人物都说到了,下面来说说第一卷所表达的思想……(感觉很沉重的样子~)
  其实就是围绕着神的观念和人的观念来写的,因为不想写一个理念颠覆另一个理念的故事,我觉得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思想是一种很残忍的行为,所以清瓷并没有强迫神来接受她的想法,她只是让他们自己体会“情欲”的味道,然后选择了死亡。
  至于心魔,那是一个没有形状没有身体的一种恶念而已,它附上了清瓷的身,在她自焚的时候救了她的命,其实是有自己的企图的。或许我没有将它写得仔细,其实心魔这种魔,是专门依附在人或者神身上的。一旦被附的人心志脆弱,它就会吞噬附者的魂魄,将身体占为己有。可以说这是心魔的生存方式,它生存的目的就是夺取人的躯体和灵魂。它是恶念,所以专门迷惑痛苦迷惘的人心,一旦为它所惑,很难逃脱。也可以说,心魔其实就是每个人心里的恶念,使用得当,就可以得到力量,使用不当,就会被自己的邪恶吞噬,就这么简单~~
  在下一个故事里,就是第二卷,我会塑造一个同样反抗神界,但是却是用完全不同的方法来抗拒别人强迫自己的一个女子。如果说清瓷是一个激烈的人,那炎樱(就是第二卷的女主)就是一个柔性的,韧性的人。她和丝竹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她并不像丝竹那样仰慕诸神,她对神是另一种态度,以后会写到。
  至于前面的人物里为什么不加上荧惑,那是因为这个人没什么好说的,就一个字:冷。
  他在徒手杀清瓷的时候,染上了她的血,那些血是有毒的,所以他会发生一些变化。这个人其实没有心,没有任何感情,因为他不像其他五曜是由人修炼而成,或者是神的子女,他不是人,他是从火里化出的精灵,所以他完全不懂任何爱恨情仇,对于他而言,最舒服的时候就是坐在神火宫里的樱花树下,呆呆的看天。
  基本上这是一个很容易塑造的人物,但也是很难塑造的人物。这样的男子言情小说里几乎千篇一律,但是出彩的很少。至于在奇幻里,估计也是很常见的一种类型。他的心理变化一定要微妙,必然要有一个事情能打动他,不然他永远是一块冰,一团火,谁都不能接近。
  说了这么多,其实这个文还是有很多缺点,我很明白那些缺点。但是时间比较紧,我也只能尽量去写,这是初稿,完成以后还会再修改。我也说过,我就用最快的速度,最直白的方法,将故事展现出来,希望大家不要嫌弃我简陋的文笔和构思~~:)
  伏神系列是我一直想写的故事,我一定会将它完成!可以说也是我一直以来想写的一个梦吧!美梦一定要做完~我就是这么想的~
  关于人物塑造方面和情节方面的灵感,恩,我就坦白吧,其实清瓷的灵感来源是一个音乐MTV~上面那个唱歌的女子我实在很喜欢,所以就用MTV上的那个形象来写这样一个人物。至于情节……我是一边写一边想的……基本写文之前,先设定人物,然后把故事大概想一下,就开始写了。细节,情节的发展,都是随着文字跑,如果觉得该仔细,我就仔细,该略过我就略过,缺乏一个系统的整体。
  所以我的文可能有时候会让人觉得神经质……忽快忽慢,有时候无关紧要的人物也能写很多……恩,我会在后面修改的。
  话就不多说了,明天继续第二卷的故事,希望能在十一月前,将伏神上部完成~~
  谢谢大家给我的鼓励和支持!我会努力写好的!亲~鞠躬,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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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语凝噎,剩下的贴不上来了,明天来帖吧 -出喝酒- 给 出喝酒 发送悄悄话 出喝酒 的博客首页 (138 bytes) () 01/13/2010 postreply 14: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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