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一游

三安沟是位于京郊的一个村子,放在现在算是个小小的卫星城,有一部分居民是本地农民,还有一部分居民,则是曾在或正在京城里谋生的外地人。
丁老头儿就属于后一部分人,年轻的时候在城里混,攒了点积蓄后就在三安沟置了点小田。遇到新搬来的外地人,他总要热情地为其介绍京城里的风土人情,讲到最后还不忘骄傲地说一回自己的光辉历史。
“我可是进过宫的!我可是见过皇上的!信不信由你......”
别人当然是不信。虽然小老头儿形容得神乎其神,但大家都当是听了场免费说书,笑笑就完了。通常这些人走以后,小老头儿就会懒洋洋地跷着二郎腿,轻哼一声:“切,我还在宫里的柱子上留了迹呢!可惜你们没福看喽!”
丁老头是否真在皇宫大内里留了墨宝,别说村里人不知道,就连负责打扫殿堂的小内侍们估计都没有留意过。因为那时刻地匆忙,又挑的是不甚起眼的地方,轻微地刻着“壬午年秋,丁某人路过宝地,特此留念”。
那个“壬午”年,咱们的皇帝陛下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他当然不知道他的地盘里来了一个姓丁的外乡人,即将与他有一面之缘。不过,其实就算事后,皇帝也不知道这家伙姓甚名谁。
丁老头儿那年二十啷当岁儿,脑子灵,腿脚快,却没啥事可做——换句话说,就是个无业游民。偏偏他又自命不凡,觉得不该在故乡被埋没了,便包袱一打,投奔京城里的同乡来了。这个同乡在京里已经小有产业,可丁小哥每每问他是干哪行的,老乡都支支吾吾言辞躲闪。丁小哥又住了几天,大概是老乡觉得他人靠得住又机灵,有天便主动对他说:“不瞒老弟说,我是做宫里‘买卖’的。”

“宫里?老哥莫非是皇商?”
“哪里哪里,皇商这名号哪是我能打的,我做的,只是些顺手的小买卖......”
发现丁小哥还是一头雾水地瞅着他,老乡索性就把话挑明了。原来他因缘巧合地捡到一块腰牌,看样子像是宫中侍从的。结果这位胆子大的仁兄就冒名去试了一把,居然真的被放入了宫里。如此一来二去,他与一些内侍宫女混了个脸熟,便做起了中间人,替他们买卖一些东西,赚些提成。
“有这样的事?那......那个牌子丢了,都没有人报失?”
“这事我后来也问过里面的人,他们说这种事也有,比如说临时借了旁人的牌子,结果丢了,因为宫中规定腰牌不许借用,所以不敢报失。”
“这也太巧了吧......当真没事?”
“我都干了几年了,你看我有事没?”老乡说到这里猛拍了把自己的胸口,示意自己有惊无险。但丁小哥还是有点儿怀疑地看着他,于是老乡便答应第二天带他去开开眼界。
那天回来,丁小哥彻底地失眠了。虽然腰牌只能一个人用,丁小哥没有进皇城,但是当看到老乡的身影消失在那高高的城墙之后,他忽然就觉得以往连做梦都没想过的地方一下子就与自己仅一步之遥了,兴奋之情无以言表。于是,激动过后,他决定无论如何自己也要爽一把。
丁小哥第二天就向同乡提出了借牌申请。此事关系重大,同乡一开始还不答应,但是最终败在丁小哥坚持不懈的软磨硬泡之下。只是老乡也没忘细细地交代一番,一直到第二天丁小哥起程,这老乡还在门口吆喝道:“胆大心细!随机应变!千万要冷静啊!”
冷静......这是绝对重要的。如果要做一个贼,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觉得自己是贼,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当你自我感觉是个正人君子的时候,也就很少有人会怀疑你了。于是丁小哥非常正经坦荡地接受禁军的盘查。
他入的这个门只是皇宫西边一个供杂役出入的小角门,但是守卫依然严谨得很。护军接过丁小哥的腰牌,先与值班处内存放的备份比对,再查看丁小哥本人的情况。好在那时没有指纹、密码和互联网,腰牌上的籍贯无法验证,而标注的年龄、身高、体形又大致与丁小哥吻合,这动辄杀头掉脑袋的事,就这样被丁小哥顺利蒙混过关了。
摸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丁小哥回头望着那刚刚穿过的死亡线,轻哼一声“再见吧”便大踏步地开始了他的皇宫免费旅行。
现在的人听过现场演唱会的大概都知道,即使明星隔得老远看都看不见,可是一想到与心中偶像同在一处,呼吸着同一口空气,心情就无比澎湃,丁小哥当下就是如此。
他入宫时已是夕阳西下,被高墙围绕的殿宇露出璀璨的琉璃瓦屋顶,霞光拂过其上的云龙飞凤,瑞兽奇花,使其越发显得鲜艳多姿,亮丽斑斓。

丁小哥穿着老乡顺出来的宦官衣服,本该夹着尾巴走路,可惜初次见这种档次的世面,到底定力不够。想着自己一个无名小子,能够进宫一游,岂止是祖坟上冒青烟,简直是祖坟喷火了!心中那个美啊......渐渐就开始不知收敛地左瞧右顾,就差没流口水了。于是乎,被人盯上也是必然。
“喂!前面的人,等一下!”一声喝问,当即把丁小哥打回现实。他四周一看,空旷的宫道上只有远处几个微小的人影,莫非这声喊的正是自己?
“就是你,干什么的?在哪儿任职?”直到一只手拍上自己的肩,丁小哥才不得不僵直地转过身子,正视着这个威胁到他人身安全的角色。
这是一个体形峥嵘的中年武官,丁小哥不知此人就是大内著名的反恐精英左羽林将军齐麟,但只看这人一双鹰目冒着寒光,就猜到自己踢到铁板上了,立刻心中狂念“冷静冷静”,强作镇定地报出腰牌上的信息。
“小人张春福,是苍震殿的内侍。”
齐麟仍然没有放松警惕地审视着丁小哥,刚刚看此人四下张望,就觉得十分可疑,于是顺手就从他腰间拉下腰牌:“籍贯徐州?说句家乡话听听。”
“那个,小人虽祖籍徐州,但自幼随家迁移至卢阳,所以,不太会说家乡话了......”
“......”没有漏洞,但是齐麟的自觉警报器还在亮红灯。作为禁军将领,齐麟别的特点没有,疑神疑鬼的习惯倒是很到位。
“那你说,苍震殿具体位置在哪儿?”
“在内城南边,过了启祥门的第二座宫殿便是。”呼......幸好老乡连这个也交代了。
连考两题,丁小哥都险险过关,他看到对方脸色开始缓和,心中也跟着松气。想着终于逃过一劫,谁知对方却忽然发力,快速地向他下身探去。是个男人这时候都会躲闪,丁小哥是男的,所以他出于本能就往后一跳,跟齐麟拉开了距离。可是等他停稳后,便冷汗直冒,意识到自己已经干了件蠢事。
“你果然......”齐麟二话不说,进入战斗模式,手往腰间一横,就要拔剑。丁小哥这时哪管得上什么“冷静”、“理智”了,当即放开双腿,撒丫子狂奔。
大内高手都是什么货色?那肯定是堪比海军陆战队的,百米冲刺不在话下。但难能可贵的是丁小哥居然也是个中好手,速度飞快,在一马平川的宫道上竟然没有被齐麟追上。可是没跑多远,他就看见前面也是巡逻队,齐麟在他身后大喊:“拦住这个人!”丁小哥迅速做出反应,朝一条不知名的小道拐去。今日恐怕横竖是死了,不垂死挣扎一下怎么对得起自己?
于是这场猫鼠大战,斗争得分外激烈,丁小哥途经宫室若干,推翻侍从多人,还顺带掀飞几位宫娥的裙角。更有甚者,路过四岔口,险些跟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撞个脸对脸。丁小哥此时也没工夫欣赏美人了,继续发挥他的飞毛腿,倒是齐麟还得抽空来关心一下那位主子,一时间拉大了与丁小哥之间的距离。
不过齐麟最终占了地利和人和,一盏茶的工夫,还是把丁小哥逼到了一个花树丛生应该是花园之类的地方。只是此刻两人连带身后追随的禁军都累得出气多进气少,或坐或跪或趴,像群狗似的集体换气。
齐麟眼看丁小哥已经插翅难飞,也就没急于将其拿下了,哪承想变故从天而降。
“怎么这么吵......齐麟?你在这儿干什么?”
一抹明黄从树丛后面闪现,齐麟一惊,当即扑到正趴在他前方约十米远的丁小哥身上:“皇上小心!这有刺客!”
“有刺客”算是齐麟的口头禅,对他来说,大概所有他不认识的人都是刺客的预备役。可是丁小哥哪里肯认,虽说死到临头,他也不想莫名其妙被安个罪名。刺客?拜托,他哪有那么高的技术含量。
“我不是刺客!我叫张春福!”反正要死了,至少拉个垫背的,要不是这个叫张春福的丢了牌子,他也没犯罪的机会不是。
“张春福?”皇帝听到这三个字,居然就有了反应。
“正,正是小人!”


“齐麟,退下吧!一场误会,这人朕认识。”
“什么?!”不仅齐麟,连丁小哥本人都暗呼一声。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什么时候认识皇帝了?何时?何处?莫非是上辈子?
“他是苍震殿的内侍吧,他刚才趴在地上,朕到一时没认出来。”
“可这人明明是个……”
“朕都说认识了,怎么?你还怀疑朕的脑子!”
“末将不敢!末将不敢!”齐将军连连磕头,用余光瞟了一眼皇上言之凿凿的脸。寻思着宫内也不乏一些暗人眼线,难道这个张春福就是这样的人?恐怕是,否者一个小小内侍,哪有这样的脚力。他一想通,也就放下心来,大手一挥,领着一帮兄弟们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皇帝的视野范围。
丁小哥倒还爬在地上,愣是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你也真是的,见到盘查就应付一下,实在不行就报朕的名号呗,你跑什么?不是找着呗抓嘛!”禁军撤下之后,皇帝就把丁小哥领进了一个偏僻的殿室,不满地嘀咕了起来。
“小人……小人第一次干这种事,所以难免……但是小人绝对没有恶意,皇上饶命啊!”
从结果来看,丁小哥虽然被皇帝救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因何被救。这就像一个本该置你于死地的对手忽然跟你把酒言欢一样,只能让人更惶恐。是以丁小哥老老实实地把头埋在两胳膊中间,憋着极大的好奇心,愣是不敢往上看一眼。
“你在说什么啊?朕知道你是第一次,可孟贤安应该交代过你宫里的规矩了吧!”
孟贤安?那又是哪根葱?“这个……只说要胆大心细,随机应变……”万不得已,他只好把老乡的入宫经验重复一遍。
“啧,贤安这次怎么糊涂了?”皇帝撇了撇嘴,又不知道叨咕了些什么。他看向跪伏到只把后脑勺留给自己看的丁小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算了,你初来乍到也难免,起来吧!收拾收拾,待会儿我们就走。”
“走?”
“你发什么傻,当然是出宫了。”
啥?丁小哥一时没消化过来,也忘了什么妄看天子会眼睛长疮的民间谣传,抬起头来直愣愣地望向皇帝。脑中的第一个想法是:不愧是老天爷的儿子,有够龙姿凤骨。想完他赶忙在心里呸呸两声,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嘛!刚才说的是……什么跟什么啊?
然而,整件事就是“什么跟什么”这样的匪夷所思,丁小哥费尽千辛万苦地进来,却又跟着皇帝这么稀里糊涂地出去了。好在他脑子灵光,趁皇帝换衣服的时候抓紧时间在一根柱子底部留了名,妄图让自己也变着法儿地“名垂千古”。
“皇上,您出来事项上哪儿去啊?”
此一时彼一时。宫城和大内高手们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站在自己身边的只有皇帝一人而已。虽说初见时由于盲目崇拜作祟被震撼了,但经过之后多次的偷偷打量,丁小哥已经掂量出:打——皇帝陛下打不过他,跑——皇帝陛下也跑不过他。这就说自己现在时处于来去自如的绝对优势上,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他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套起皇帝的话。
“你不就是负责带路的吗?”
“孟贤安说你知道不少新奇的去处,朕今晚倒要看看是怎样的新奇法。”
“孟……大人是过奖了,若论对京师的熟悉,小人哪儿比得上皇上呢!看皇上刚刚微服出宫十分轻松,哪像小人,吓得半死。”
……
如此一来二去,丁小哥句句模棱两可,既没有表现出不认识皇帝,又兼带旁敲侧击和拍马屁,果然就把厚道的皇帝套了个八九不离十。
原来皇帝这是出宫娱乐来了,虽然不知孟贤安是谁,但似乎是因为他有事不能离开宫才找了个可靠的人来当皇帝的导游。至于“张春福”,丁小哥倒不知道这只是皇帝制造的空户头之一,方便一些自己需要的人出入大内。所以他一报这名,皇帝才会有反应,以为他就是孟公公安排的额那个地陪。
于是,两个各不知底细的人就这样诡异地组合到了一起。一个因有幸一睹天子风采而决定尾随,另一个因向往传说中的夜市而跃跃欲试。殊不知当孟贤安带着真正的导游去见皇帝时,却发现皇帝早已人间蒸发,还打听到皇帝刚刚召见过一个叫“张春福”的人时,那是怎样一个天塌地陷的景象。
“皇上,您看这里怎么样?”丁小哥指着古玩一条街问。
“这儿有什么好逛的?也就是余兴斋里还有点儿小玩意。”
“皇上,您看这里怎么样?”丁小哥指着小吃一条街问。
“这里的东西不干净,朕不想吃。”
“那……皇上,您看这里怎么样?”丁小哥又指着小商品一条街问。
“……你觉得朕有赶集的必要吗?”
……
结果丁小哥带着皇帝把什么京城八大景,夜市五条街之类的逛了个遍,皇帝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心想孟贤安这次怎么推荐了个浑人?尽拉着自己故地重游。而丁小哥这边其实也有苦说不出,他才刚来京城没几天,除了京师旅游指南上必提的几个地方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了啊!
此时月上中天,崇台别馆都已灯火通明,丁小哥迷茫地望着那些灯火阑珊处,忽然一个机灵,就想起一个地方来。
“……你确定,这就是你说的新鲜去处?”皇帝吞了口口水,神色复杂地仰视着面前灯烛荧煌的华楼。其实楼倒也没什么,问题是楼上面是一排排巧笑争妍的女郎,茉莉盈头,春满绮陌,凭栏招邀。这这这,这不就是所谓的烟花柳巷嘛!
“正是正是,皇上可有兴趣看看?”丁小哥笑得很狗腿。
当初老乡提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就已经心向往之了。奈何那时兜里还没几个子儿,奢侈不起来。今晚机会难得,公款付账,不逛白不逛。
“胡闹!你,你怎么能带朕到这种地方来?”皇帝气急,脸憋得通红。
丁小哥搔了搔脑袋,本想着同是男人,这种地方怎么就不能来了?后来一转念,哦,天子不愧为天子,正气凛然得很,大概看不上这勾栏酒肆。所以也有点儿尴尬,带着一丝失望转身欲走。
“等一下……”皇帝看见丁小哥要走,又出声留住了他,思索了半天,有点儿不自然地咳嗽两声,“那个……既然来了,进去看看也无妨,也算是……体察民情吧!”
青楼里都能体察出民情来?丁小哥不禁佩服佩服,天子真的是能常人所不能。反正他自己的愿望也达到了,便就乐颠颠地跟着皇帝进了这间门面豪华的和乐楼。
丁小哥进宫,那是头一遭;皇帝逛花楼,那也是头一遭。可皇帝却没受过什么“随机应变”的指导,紧张在所难免。于是便本着“大隐隐于市”的思想,不找雅间,单只在熙熙攘攘的大堂里挑了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位置。不过他那句“体察民情”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的体察出“民情”来了。
和乐楼是官方妓院,“员工”素质自然不错,于是除了吃饭的大堂雅间之外,南北天井两廊上也是人流攒动,这么多达官贵人,皇帝难免就能看到他熟悉的某某,某某或某某某。
“嘿,连那个老匹夫都在!”望着主廊上户部侍郎苍老的身影,皇帝的不平衡心理一级级地攀升。这群道貌岸然的家伙,家里娇妻美妾的不算完,还出来左拥右抱!哪像自己,只准看着碗里的,不许想锅里的。
其实皇帝的一个“碗”估计抵得上别人的十口“锅”,但重点不在这里,而是一个自由,一个不自由,这就让人难受了。
丁小哥倒是不知道皇帝此时的心理活动,他正一边悠哉地嗑瓜子,一边看台上唱歌跳舞。
“妈妈!妈妈!玉波姑娘呢!怎么不出来唱啊?”丁小哥的邻座,忽然就有人喊了起来。
“玉波姑娘?谁啊?”看歌舞看得正开心的丁小哥好奇地问道,对方则丢给他一个“鄙视你”的眼神。
“你来这儿了,都不知道玉波姑娘是谁?那是大名鼎鼎的‘京兆四艳’之一!”
然后那位看起来很有纨绔子弟架势的年轻人就开始给丁小哥普及青楼知识,似乎将把别人拖下水也看成自己的义务。丁小哥却是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也知道一般有着“XX之一”句号的,都是很了不得的人,所以不时哦哦两声。
“那她也出来演出吗?”

“像今天这样的满月之夜,一般是会出来的。”
“但要是被点了花名,也就未必了,听说今天赵大人来了。”邻座的邻座来了一句。
“什么?赵大人来了?那我们是没指望了。”邻座又开始跟邻座的邻座探讨起来,丁小哥被晾在一边依然不太明白形势,倒是皇帝忽然把头凑了过来。
之前曾经提到过,皇帝跟赵景和是有过节的,虽然后来那个“过节”被证明完全是子虚乌有,但是皇帝的心理阴影还在。对他来说,“赵景和”就是个比他潇洒、比他受欢迎、比他有魅力的代名词——尽管谁也没想过比较这两人。
所以刚开始他听到丁小哥跟那些人讨论美人话题时,并没放在心上。女人嘛,风格不同而已。只是一听到“赵景和”,皇帝来劲儿了,他一把拉过丁小哥:“春福,去把老鸨喊来!”
“咦?皇……少爷你要干吗?”你不是说只看不嫖吗?丁小哥狐疑地看了看皇帝,在对方瞪眼之后赶紧小跑着去找老鸨。
青楼老鸨这行,是有着过人的眼力的。她瞧着眼前这位衣着考究,眼里满是无意识的高傲,便基本判断是个世家公子,口气也跟着客气起来:“这位公子头次来吧,怎么称呼?”
“免贵姓黄。”这当然是假的。实际上丁小哥看到皇帝的假户口上写着“黄笛”两个字,就觉得一阵恶寒。
“那黄公子有何吩咐?”
“你们这儿的头牌可叫玉波?”
“正是,奴家女儿李玉波。”
“她现在在接客?”
“可不是嘛,刚刚大理寺少卿赵大人来了。”老鸨说到这儿不禁面露喜色。赵景和在风月场素有“白衣卿相”之称,被他看中的姑娘,做妈妈的也是很骄傲的。
只是皇帝看到她这副样子,脸更黑了:“他出了多少钱?”
“什么?”
“我问赵景和出了多少钱包场?”
老鸨一看这客人好像很火大,还张口闭口“赵景和”的直呼其名,更加证实了来头不小,当下赔着小心道:“点我家玉波的名,若是在内阁弹唱,倒看姑娘的心情,出局则最低一百五十两,没有上限,赵大人是熟客,五十两的赏钱是给下面人的。但我家玉波是卖艺不卖身啊!”
“呵呵,我也只买艺不买身。春福,给她钱!”
“啊?”正在一旁看热闹的丁小哥下巴掉得老大,他原还指望从宫里带点“纪念品”呢!他哪来的钱?
“那个……少爷,小人……没带钱……”
一句话差点没把皇帝堵死,他愤恨地瞅着丁小哥,心里想的则是回去怎么修理孟贤安。不过好在皇帝以前有过出门不带钱的惨痛教训,后来也就经验丰富了,于是在身上搜了搜,本想找点小面额,无奈只有整钱,一想为了面子也不怕心疼了,啪啪砸出张两百两的银票。
“不用找了,也不用出局,只要玉波姑娘陪我聊聊天!”
“可是……”
“可是什么?你嫌少?这可是朝廷三品官员一年的俸禄!”

“不是不是,黄公子啊……这不还有个先来后到嘛!”
“你这是排队的码头啊?这是花街!赵景和要是出得比我多,那就算了,要是出不了,就等我聊完了他再接着聊!”
老鸨一看皇帝口气很横,也有点儿不高兴了。她知道有些豪门贵公子就喜欢玩“生活体验”,所谓不买最好,只买最贵,也不管适不适合自己,冲着“花魁”的名声就非要搞到手不可。若是平时,她倒挺愿意宰这种冤大头,但今天赵景和也不好得罪,倒不是因为他的官有多大,而是此人是烟柳地的活招牌,请都请不来呢,哪好赶人?
可是左右一权衡,一边是来历不明的肥羊,一边是脾气还好的熟人,老鸨还是揣着那两百两,噔噔噔地上楼商量去了。
赵景和确实好商量,皇帝这种倔脾气的客人他也看得多了。再说他来这儿是找痛快的,不是找不痛快的,于是笑着对身边的娇娘说:“这样吧,你就陪那位公子先聊聊,我下去喝点儿酒,完了再来找我。”
倒是那位李花魁,刚跟心中偶像谈得正起劲,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她颇不待见的财大气粗型的主儿,当下就抱怨起老鸨来:“妈妈真是,那种愣头青也不帮我拦着!”
“哎呀,姑奶奶哟!要是知道他是谁,倒也有办法,问题是人家在暗,咱们在明,哎,一回生二回熟,我看他也就是图个新鲜,你第一次就先担待着点儿。”
“哼!看我怎么让他有一回就没二回!”花魁姑娘对着老鸨的和稀泥并不买账,倒是赵景和一脸无奈地笑道:“玉波消消火,待会儿可别把客人吓着了……”
于是,皇帝在他初次涉足声色场所之时,就浓墨重彩地添了一笔——与绝代名妓的PtoP。
老实说,当李玉波的入幕之宾,与皇帝踏进和乐楼的初衷实在是背道而驰。他当初无非也就是想进来瞧瞧热闹,然后在自己人作的记录上留下“京师名楼”的标识,哪里会想到巧遇赵景和,大脑一发热,就干了这种事,还有那两百两银子……要知道皇帝虽然富有海内,可手头上几乎是没现钱的,微服出行的钱又不能报销,心疼啊!
“公子,你非要跟奴家一叙,怎么半天也不吭声啊?”李花魁见皇帝打从跨入她房门起,就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活像是遭了多大罪似的。她素以泼辣扬名艳场,心里已没有好脸色,只是出于职业习惯暂时没有发作。
“啊……啊?”皇帝这时才想起来正眼去看花了他两百两的主角。
不管是粗看细看,确实是个佳人,正宗的章台柳,昭阳燕,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玉指纤纤,秋波滴溜。但是好归好,皇帝也有职业歧视,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个乐妓,与自己完全不是一条道上的,口气也就有点儿敷衍:“那个……不知道姑娘平时都爱好些什么?”
“公子可善诗词?”
“略通。”
“那以奴家为题,请公子作诗一首。”
什么?还要自己的墨宝!皇帝的字虽然可能只算“墨”不算“宝”,但是名人啊,画个王八都是极具收藏价值的。何况他对皇后都没有写过什么赞美诗,怎好把处女作献给娼门?但是明明是自己非要进来的,这时也只得顺水行舟,脑子里搜寻点才子佳人的调调,用自己不常用的笔法,写了一首咏美人的七言绝句。
李花魁在一边静静看着,那皇帝落下最后一笔,她也不说什么,只是不知从哪儿拿出了另一幅诗稿:“不知公子觉得这首如何?”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瘦。清润玉箫闲已久,知音稀有……不错,姑娘写的?”
青楼的闺情,青楼的傲气,至少比自己的立意就高了很多。
“哪能呢!奴家即使有千般的烦愁,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是大理寺少卿的赵大人刚刚写的。”
李花魁望着刚写出的那首诗,口中轻念:“不愿君王召,愿得赵郎叫;不愿千黄金,愿得赵郎心;不愿神仙见,愿识赵郎面。”末了还顺带瞟皇帝一眼,哪有什么闺怨的样子,分明是想说:“你行吗?”
皇帝的火噌的一下,又被撩拨起来了。
先不说皇帝在那李玉波处如何重拾自己荒废多年的莺词蝶曲,只说丁小哥又换了个靠近楼梯的座位,等着皇帝完事。
“这位小哥,在干吗呢?”
“啊,没干吗!没干吗!”他慌忙直起身,藏好自己用来刻和乐楼的柱子以作留念的小锥子。
“可是等你家公子?”问话的人青衣乌冠,眉宇间是种难以掩饰的自信,头则朝楼上的房间晃了晃。
哦,原来这就是被皇帝撵出来的那位。可皇帝得罪得起,丁小哥却得罪不起。于是他连忙赔笑道:“失礼!失礼!小人正是。”
“呵呵,在下也得等你家公子了,那就别干等着了,妈妈,再请几位姐姐来!”说着赵景和就坐在丁小哥边上,也开始投入楼下的歌舞中,间或跟丁小哥闲扯几句,举止悠闲从容。
丁小哥很感激赵景和竟比他那暂时的主子皇帝还厚道,给自己也找来了位美娇娥,心中大有好感。再聊几句,又觉得这个人谈吐不凡,既幽默风趣又针针见血,用丁小哥的话说就是——这种人骂你,你都听不懂他在骂什么。
于是恍惚间,丁小哥就有点儿从偶像崇拜中清醒过来,觉得天子也有很平凡的一面,倒是凡人也有很不凡的一面,至少他自己,还不是比高高在上的皇帝跑得要快!
皇帝呢,还不知道丁小哥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正在拿跑得快跑不快来衡量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他现在是被李花魁故意炫耀的赵景和气得七窍生烟,很想不顾体面地大吼一句:朕是天子!朕干吗要在诗词歌赋上跟别人火拼!但是最终他还尚有几分理智,知道那一嗓子下去,自己倒是很容易就青史留名了,或者该说遗臭万年。
“呵呵,公子莫生气了……听说当年若不是殿试时抱恙,赵大人就是本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人了,真正能比得过他的又有几个?公子是虽败犹荣。”
连中三元是将地方决赛、全国决赛、京城总决赛的三个“第一”集于一身,比状元及第还要引人遐想。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者就出在皇帝的治世,这件事曾经让他得意了很久。可经李花魁这么阴阳怪气地一“宽慰”,皇帝倒想起来了,昔日那位夺冠者还叹息自己胜之不武,说是先帝时代的赵景和给他让了位。
这么说来,但凡是沾到赵景和的地方,就没有皇帝的好事,连这个艺妓都来寒碜自己!皇帝当下冷着一张脸,眯起眼看着李花魁,忽然来了句很流氓的话:“哦,看来这位赵大人是千好万好了,就不知床上功夫跟在下比怎么样?”
“公子应该知道,奴家是卖艺不卖身。”
“赵大人来了也不卖?”
“……”李花魁直视着皇帝挑衅的目光,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不知道是所皇帝侮辱了她,还是侮辱了赵景和。可是只一转身,她复又巧笑起来,眼中也转变着万种风情,双手抚上皇帝的脸娇嗔道:“说得也是呢,男人光比文章又有什么意思,还不知道公子的功夫怎么样?”
皇帝浑身一颤,本只想口舌上扳回一局,没想到李花魁会有这么一说。名妓的媚功可不是宫里的妃嫔能比的,皇帝对这个肢体接触毫无思想准备,正待抽身,哪料李花魁就狂风卷暴雪地吻上来了。
“喂……嗯……你干吗……嗯……啊!”皇帝连声怪叫。
“公子不是想让奴家品评您和赵大人的功夫孰优孰劣吗?”
“嗯……你,你不是卖艺不卖身吗?”
这话由嫖客嘴里喊出来,还真不是一般的别扭,李花魁哈哈大笑,“奴家是不轻易卖,因为没几个人买得起,公子今天初次来就这么捧奴家的场,奴家怎么好驳公子的面子呢!公子可知这是什么?”说着,她径直走到柜前,拉开了一层抽屉。
“鞭子?”皇帝看着那乌黑发亮的条状物,疑惑地开口。
“正是,那请问这些呢?”李花魁逐次地 从上拉到下,一层一层,都是些稀罕物,既有皇帝见过的,也有皇帝没见过的。但总的说来,这些东西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一位女士的闺房里,而是出现在刑堂上比较合适。
“姑娘……想,想干吗?”皇帝看着李花魁拾起一个带钩带链具体用途不明却很有违禁品味道的东西,咽了口口水,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发现已经抵到床板了。
“公子想买,奴家自然要卖啊,这不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
“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丁小哥正看大堂里的乐师舞姬演得欢畅,忽然感觉一个人影呼的一声从自己眼前窜了过去,差点把凳子给带歪。刚想说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就听老鸨喊道:“黄公子慢走啊,今后多关照了啊!”
黄公子?丁小哥赶忙去看,嘿!不正是他的黄笛大爷吗?他慌忙跟赵景和道别,也追了出去。
刚刚的人影赵景和也没注意,只是隐约觉得有点儿眼熟。他抬头去望倚着栏杆的李玉波,但见对方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下巴高高往上一仰,好一副无花可比的做派。赵景和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低头轻笑——哎呀呀,叫你不要吓唬人家的!
“少爷!少爷!”丁小哥跟在皇帝后面叫道。好像在那种地方出来后,应该比较精神不济才对,为什么天子大人反而脚下生风,自己紧赶慢赶才能追上。

“少爷慢点儿啊……那位李姑娘怎么样?”丁小哥凑到皇帝跟前。因为准备待会儿就趁着人流开溜了,他想着皇帝还不至于不认识回家的路,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所以问的话也就有点儿肆无忌惮,并没注意看黑夜下皇帝那张比天色更黑的脸。
“什么怎么样!那根本就不是个女人!”
啊?不是吧!“京兆四艳”不是女子单项吗?难道是男女混合的?
皇帝却不管丁小哥有没有明白过来,继续恼羞成怒地控诉道:“那根本就是个女妖!”
先不管诗词歌赋怎么样,到今天为止,皇帝至少确定了两件事:第一,有一样他确实比不过姓赵的……那家伙的口味居然会这么重!第二,皇后跟赵景和确实没有交集,他的皇后是多么温柔贤德的女人啊,才不会看上姓赵的那衣冠禽兽呢!


“皇后……朕觉得……那个孩子还是不行……”
“皇上!你又怎么?这次不是你自己说可以考虑的嘛!”
“所以啊,朕考虑了,觉得不行,那个,只要稍微处得长一点儿就又看出问题来了。”
“陛下!人就是再好,处长了都会看出问题来的,臣妾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不不不!你这一次绝对不会理解朕的心情的,绝对!”
“那你说,你到底是什么心情?”
什么心情?其实皇帝自己也很想找人咨询一番。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在当嫁,这是雷打不动的铁律。尤其又是在帝王之家,为了与各方势力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肝胆相照,荣辱与共,那更是早定早超生。
想当年,豫林王十岁就有了娃娃亲,皇帝由于太子的身份稍微讲究了点,也在15岁时被塞进了围城里。如今弹指一挥间,皇帝的新生代俱都长势喜人,于是那天太后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的长孙女湘宜公主,掐指一算,也有10岁了,便又喜滋滋地打起了替她牵红线的主意。
对于婆婆的番“美意”,皇后过去总是以“孩子太小”、“从长计议”之类的套话搪塞过去,但是今年不同,因为太后有个现成的例子可举。
“你看看袁家的四丫头,不就比贞风大一岁嘛!就算你们近几年不想把事办了,至少也该定下来才好!须知好男人可是不好找的,倘若现在就有合适的,那又为什么非要拖到以后?”
也不知道是袁四小姐的例子找动了皇后,还是太后所言确实有几分薄理,皇后最终口头答应了下来。她考虑着太后毕竟没有把话说死,这事就还有许多可回转的余地,也许老太太只是想借着孙女热闹热闹,兴致过了,事儿也就算完了。
做亲娘的都首肯了,让太后很高兴,大概在袁四小姐和豫林王之后她已经沉寂了太长的时间,以至这次格外的精力充沛。一时之间,京城权贵之家都接到了明示暗示,要送自家适龄子弟入宫甄选。
可惜太后在前期筹备中考虑了方方面面,唯独漏掉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公主她爹的想法。
要在过去,皇帝对这种事确实不太参与,因为太后选出来的都是他表叔大爷家成员的配偶,隔着一层,终究无甚痒痛。但这次不同,贞风可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看到这个孩子,皇帝就不由得想起当初一个半大不小的小伙子抱着个更小的婴儿四处显摆的美好年代。如今要把养了十年的宝贝送人?还要附赠好大一笔金银珠宝?
不甘心!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啊!
带着这样一肚子怨气,皇帝去参加太后和皇后操办的少年选举大会还能有什么好结果?须知这是已经有了先天偏见的评委,而且具有一票否决权。
“不好,这个太高了!”
“这个跟贞风没有夫妻相!”
“嗯……太瘦了!”
“少年人,你是不是没睡醒啊!”
“不行!这个太漂亮了!”
“漂亮又哪里让你不顺眼了?”太后忍了又忍,实在气不过了。
“朕怎么可以把女儿嫁给一个比女人还漂亮的小子?这是祸根!祸根!”
“不是亲生的就是有隔阂啊!哀家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替小辈操心容易嘛!你这做爹的却还好心当成驴肝肺!”太后终于上演了她的老戏码,大放悲声。谁料皇帝这次却无动于衷,任老太太眼泪飙得多么奔放,他也完全没有愧疚于心的意思。
皇后见现场剑拔弩张,赶紧出面和起了稀泥:“太后莫要生气,皇上他……不是头一回嘛,太后您当年难道没有感同身受过?”
皇后这么一说,太后也想起来以前的往事,她还不是一样哭着喊着不要跟女儿分开,骂丈夫是专门拆散人家骨肉的白眼狼。于是总算抹干了眼泪,鼻音浓重地问皇帝:“你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那照你说,要怎么样的你才满意?”
“……”这个问题还真是把皇帝难住了。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对眼。但岳父跟女婿却好似天生的仇敌。皇帝只觉得那些良家少年们怎么看怎么别扭,没一个能配得上他家贞风!
“贞风,你喜欢什么样的大哥哥啊?”因为所有人都在皇帝那关卡了壳,所以皇后献策,要从内部先攻克。如果女儿自己强烈主张的话,皇帝总应该会顾虑一下的。
“大哥哥啊……”大公主认真地思考了起来。总是欺压弟弟也挺无聊的,如果换个大号的,是不是乐趣也会一点儿?
“我当然喜欢那种能陪我玩的!要会讲笑话、翻花绳、踢毽子……最好还能给我当马骑!”
“……”算了算了,小女孩嘛,这些要求可以理解,“那要是母后和你皇祖母找了一个这样的大哥哥陪你,你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
“但是,你父皇却不愿意呢。”
“为什么?”
“你父皇担心找来的大哥哥欺负你,把你惹哭了。”
大公主不满地歪着脑袋,觉得父皇小瞧了她的本事,这很伤她的自尊心。于是某天午后,在皇后的授意下,大公主自己站出来问皇帝提出了这个申请。
皇帝很惊讶,或许他不明白女孩的青春期来得比男孩早,又或许他觉得女儿这种年纪压根不应该有这方面的需求。她还是一朵粉嫩嫩的小花骨朵儿呢!怎么会想到找夫君了?就这么想离开自己的羽翼吗?!皇帝又沮丧又伤心,但是在大公主的坚持下,兼带太后鼓吹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儿不能长期储存的理论,皇帝只好先把自己的心情放一边,同意了女儿的要求。
但是皇帝也不忘跟皇后千叮咛万嘱咐一点:“一定要找个听贞风话的,为了贞风可以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万死不辞的!”
“陛下是说六附马那样的?”
“当然不是!崔璟哪有本事上刀山下火海啊?顶多也就是爬个土坡过个小溪。”
“那皇上是要什么样的?”
皇帝啰啰唆唆地描述了半天,合着他是想找既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妻管严与男子汉的完美结合体!可惜皇帝的构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上得厅堂的孩子很多,下得厨房的也不能说没有,但是合二为一的复合型人才……实在难找。于是淘汰掉了所有候选人之后,皇帝开心了。看吧看吧,不是他不配合哟!是没有这样合适的女婿。
“听说太后和娘娘正在为湘宜公主物色未来的驸马?”
“是啊,可是皇上他的要求……”一说起皇帝趁机借故为难的择婿标准,皇后就揉起了太阳穴。
“那些妹妹也听说了,其实,我亲戚家有一个孩子,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哦?”
因为康妃很少掺和八卦,也一向没有做月老的热情,所以这次主动来给皇后牵线,自然引起了皇后的高度重视。再加上康妃的家族是个清闲安逸的文官家庭,熟人知根知底的关系,皇后决定见见这个叫程澜的孩子。
程澜小少爷今年13岁,文文静静B,从容易脸红这点来看也应该很内敛才对。他回答皇后的提问却有理有条,逻辑清晰,偶尔冒出的几个典故证实其不愧为康妃家的亲戚。
“平时你都玩些什么?”问完一堆人口普查类问题后,皇后想起了女儿提过的那些要求,不得不当着男孩的面事先探问一下。虽说不能对回答抱有多少希望,但至少男方不会有太大抵触才好。
“回禀娘娘,平时看看书,然后就是跳绳,踢毽子之类的……”
什么什么!没有听错吧?“是……女孩子常玩的那种跳绳和毽子?”皇后又确认了一遍,得到小程公子认真的点头。
“那……讲故事和笑话呢?”
“啊,娘娘要是不说,小人都忘了,这个也常玩。”
“你喜欢这些?”
“回禀娘娘,还算喜欢,玩多了就习惯了。”
“那么……在游戏里当被骑的马呢?”皇后咽了咽口水,凝重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但见小程公子笑得阳光灿烂,整个人闪着水晶般的纯真光彩回答道:“回禀娘娘,这个小人十分擅长呢!”
事后康妃给皇后解释,小程公子排行老幺,上面全是姐姐,父亲又常年在外,所以跟着一群女孩长大的他才比较熟悉异性的习惯爱好,让皇后打消了这小少年性取向不正常的顾虑。而从大公主那儿得来的反馈意见也极好,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小程公子似乎就完全读取了大公主的欢心,看那劲头,恐怕不管这少年做不做得了丈夫,大公主都不准备放过这个难得的“知己”了。
综合各项指数来看,小程公子在“下得厨房”方面非常完美,至于“上得厅堂”……至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大多数场合还是能充当门面的。于是一份意见书兼带一个大活人,就被推到了皇帝的面前。
诸妃都听说康妃家一个亲戚被皇后相中,就在皇帝亲自审查的当天齐齐集中到墨荫堂,呈扇形一字排开,对着站在中间的男孩子评头论足。位处扇形正中间的就是皇帝,不同于他的莺莺燕燕,皇帝陛下黑着一张脸,比在外朝还严肃,好像随时都会一句“推出去斩了”,把小程公子解决掉。
这种不满的怨气是如此强烈,在场众人都能感觉得到,所以诸妃也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量小程公子,谁也不敢在皇帝之前率先开口说话。小程公子也不是傻子,虽然面对诸位阿姨的眼波攻击泰然自若,但瞄皇帝的时候脸色还是有点儿不自然。
诡异的安静最终还是被打破了,毕竟在皇帝看来,把这臭小子叫来不是大家大眼对小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呢!所以皇帝咳咳两声,开始询问。
皇帝最初也是由改名、年龄、籍贯这些大众问题开始,可是当提问进行到诸如“你怎么尽懂些女孩子的玩意儿啊”、“你觉得自己还算不算男孩子”之类的时候,现场温度不禁下降了好几个摄氏度。
皇帝当然没有皇后客气,实际上他是巴不得小程公子被他问得羞愧有加,急流勇退自动消失。可惜小程公子不知道是神经过粗,还是人太老实,或是这种问题早就被问过太多次的缘故,一直神态恭顺,对答如流,让皇帝无计可施。
皇后看皇帝欺负小孩子欺负得也太明显了点儿,不得不出手干预了一下。她一开个头,原本就对小程公子有好感的诸妃们当然也无所顾忌起来。
“哎呀呀,这孩子真乖,看着就是很沉稳的样子!” “就是,这年头,愿意了解女人心思的男人可是不好找了!”
“听说你还会做菜?太了不起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康妃最后也跟着众人一起赞赏了下自家的这个亲戚。
“通通给朕闭嘴!”皇帝听不下去了。

拜托!平时七嘴八舌也就算了,在外人面前有必要这么不给他面子吗?他不是已经很明显地表现出了对这个小子的不悦了吗?干吗还要这样夸奖他!于是皇帝干脆直接斥退了妃嫔们,说是要进行“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而后把纤细的小程公子独自留了下来。
在皇帝的心里,这就是想要偷走他宝贝女儿的小偷!不,不是偷,而是抢劫!
所以诸人散退后,他也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狠狠地盯着小程公子,锻炼着“以眼杀人”的技巧。
小程公子第一印象虽然给人有点儿文弱的感觉,但是直接面对皇帝的怒视居然也不惊惶,这看在皇帝眼里更有一种挑战的意味。可在他继续“紧迫盯人”之际却也渐渐地发现了一丝异样,这个小程公子看他不仅不惊惶,甚至还脸红了。
自己有什么会让小男孩脸红的地方啊?
“陛……陛下……”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居然是小程公子先开口的。
“什么事?!”皇帝口气很恶劣。
“陛下平时都是这样吗?”
“什么样?”
“就是……很威严很肃穆的样子……”
这是在夸他吗?嘿!你个死小鬼,不要以为说几句好听的朕就会上当!所以皇帝将计就计装着很威严很肃穆的样子说道:“没错!朕平时就是这个严肃的样子,你这种孩子估计跟朕合不来。”
“合不合得来,小人就不知道了。小人还从没接触过陛下这样有气势的……男人……”小程公子越说越小声,可皇帝对于称赞自己的词汇一向是十分敏感。哦!有气势的男人吗?真的是在夸他耶。皇帝忽然就觉得心情好了那么一点点,顺带觉得小程公子也顺眼了那么一点点,也值得考虑那么一点点。
“嗯,你这个孩子嘛……至少看人的眼光还能让朕有点儿好感。” 得到了皇帝第一次算是和颜悦色的肯定之后,小程公子脸更红了,吐出句不清不楚的话:“谢……谢陛下抬爱,小人也十分……喜欢陛下……”
小程公子的话在当时,并没有引起皇帝多大的重视——直到某天大公主跑来找他问了一个问题:“父皇,我要是嫁人了,还能住在宫里吗?”
皇帝现在一听到这话题就烦躁。当然不能住在宫里了,所以他才不想正视“女儿总要嫁人”的这个事实啊!
“干什么问这个?”皇帝口气闷闷地回道。
“因为程澜问如果我嫁给他的话,我们是住宫里还是住他家?”
这个小浑蛋!皇帝火了,心想才决定对他客气一点儿,这小子就在思索把他女儿拐到哪儿去的细节了,他可还没答应这亲事呢!因此所冲冲地脱口而出一句:“住他家?没门儿!你当然是住宫里!”言下之意就是他绝对不会让女儿嫁给那个姓程的小子。可是大公主不知道有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实质意义,居然还很高兴地欢呼了一声:“那好!我这就去告诉程澜。”
“哎,你这么高兴干吗?”皇帝一直以为女儿早已投敌叛国,这下应该多少有点儿难过才对。
“因为程澜想要住在宫里啊!”
“什,什么?”皇帝更加迷惑,难道那小子真是越挫越勇、小小年纪就拥有虎口拔牙的信心?
“因为程澜说他喜欢我,但也喜欢父皇,所以最好能跟我们住在一起呢!”大公主扑闪着晶莹的眼睛,单纯地沉浸在和她喜欢的男孩与她同样喜欢的爹爹和乐融融一家亲的前景中。
“你跟贞风说想要住在宫里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字面上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小人希望能跟……陛下和殿下住在一起……”

“嗯?”皇帝死死地盯着小程公子。跟女儿住在一起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跟自己住在一起?大公主的问题让皇帝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这才急速召来了小程公子,要当面问个清楚。
“因为……因为……小人也很喜欢陛下……”
啊?那又怎样?要是个小姑娘这么说,皇帝可能还会为自己的魅力无穷小雀跃一把,但从一个少年的口中冒出来,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需要特别说明的。
小程公子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打量皇帝,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他又扭捏了很久,也不知心里作何盘算,最终猛吸了一口气朗声说道:“因为小人喜欢陛下!想跟陛下在一起!”
都说了啦,喜欢不喜欢的无所……啊?什么?什么什么!皇帝张口结舌地望着小程公子,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毛头小子刚刚一直在反复念叨的此“喜欢”并非彼“喜欢”。
这下事态严重了!准女婿喜欢上了岳父——这个理由可不可以用来驳回大公主跟小程公子的亲事?那当然可以!岂止是可以,完全是充分必然毋庸置疑了啊!可皇帝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感,因为他好长时间里,都没有找到对人解释又不会惊吓到别人神经的方法。
“皇上,您在开玩笑吧?”
果然,在皇帝苦闷彷徨犹豫了良久之后,本着必须直面困难的态度把事情向皇后坦白了之后,皇后不出所料地来了这么一句。但其实以皇后对皇帝的了解,也明白丈夫是没有这种程度的幽默细胞的,可是除此之外,她一时半刻也找不到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其他理由。
“朕也希望这是一个玩笑……”
“你是说因为那孩子觉得你比他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强势,所以很仰慕你?至于贞风,只是因为很像你,所以才顺带……”
“那孩子确实就是这么说的。”但问题是除了他老爹以外,那个小鬼见过的“所有男人”充其量就是隔壁邻居之类的。比那些人强势……这可真没什么好自豪的。
“真的不是皇上你干了什么?臣妾知道这话唐突了,但是请皇上好好回想一下,你有没有无意间……”
“没有没有!朕什么也没干过啊!”面对皇后狐疑的表情,皇帝顿觉遭受了奇耻大辱。他对那个小鬼冷眼相向的时候大家不都是在场的嘛!如果这都能让别人喜欢自己的话,那应该怀疑对方是受虐狂才对吧,怎么可以怀疑他挑逗诱拐小男孩呢!
“事已至此,皇上您打算怎么办?”
“这……这不就是找你来商量了嘛!”
皇后叹了一口气,敲了敲桌沿:“依臣妾看来,也只能是皇上出面对贞风解释一下了,对孩子就实话实说吧,说程澜喜欢的是皇上你,所以不可以跟贞风在一起。”
“皇,皇后,你不会真这么打算的吧?”
皇后当然不会那么傻,她只是要皇帝有个最坏的对比,这样比较容易接受她的其他建议。“那除此之外,臣妾能想出来的办法就只有一个了,可是会委屈了皇上的……”
“不会不会!朕不会觉得委屈的!”皇帝果然中了心理暗示,觉得没有方法能比在自己女儿面前陈述事实更委屈难堪丢脸的了,便让皇后无论多馊的主意,尽管放马过来就是。
“程澜,来来来,再吃一块这个。”皇后温柔无比地夹起一个桃膏放到小程公子的手上,而小程公子也是第N次接过皇后递来的糕点,味同嚼蜡地吃着。
他年纪虽小,也知道前些天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所以此时看见若无其事的皇帝,非常的手足无措,而对于一向对自己和风细雨的皇后,内心也产生出一种愧疚的情绪。
皇后自然把这个男孩子不善于隐藏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只是不动声色,坐回皇帝身边接着说道:“你不要紧张,皇上和本宫这次找你来,只是要最终商量一下你与湘宜公主的事,你自己要是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出来。”
“朕还是那句话,不同意!”皇帝装模作样地保持着他“威猛强硬”的形象,为了将来不至于摔得更狠,有必要现在装得更像。
“但是陛下,这孩子跟贞风处得明明好得很,我们做父母的没有理由阻拦啊。”
“管他什么理由,朕说不行就不行!”
“皇上,您怎么可以不讲理呢!”
“朕当然可以不讲理!”
皇帝和皇后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原本还比较融洽的谈判环境早已乌云密布,而小程公子则被抛到了一边,压根没有插嘴的余地。而且他还发现,原本以为非常温和贤德的皇后娘娘也变得……越来越凶悍了。
“这是为了贞风的幸福,皇上怎么可以仅凭自己一己好恶!”
“贞风是朕的女儿,朕当然可以随心所欲!”
“皇上!”皇后啪地猛拍了一掌桌子,霍然起立。还坐在椅子上的皇帝顿时矮了皇后一截,以至于气势上似乎也被压了下去。
“你,你想干吗?”皇帝语气瞬间转弱。皇后随即哼哼冷笑两声,弯下腰一手轻抚过皇帝的脸颊:“外朝的事臣妾没有立场管,这家内的事可是臣妾的地盘啊!”即使隔了一定的距离,也看不清大人们具体的眼神交锋,但小程公子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后森冷的语气。而这种口气、这种动作,甚至是这句话都是他无比熟悉的——干练精明的母亲与姐姐们同样擅长的事。想到这里,他不禁全神贯注地去观察皇帝,那是个可以面不改色地怒斥几倍于自己的女性的人啊,跟他那抵抗几句就得向母亲赔笑脸的父亲比,应该强出许多才对。
而皇帝呢,没有辜负小程公子的希望,不做那回几句嘴就忙着揉肩捏背讨好妻子的窝囊事。他也噌的一声站了起来,眼看着似乎要同皇后一决高下,却又海拔猛然一低,居然直接跪了下来,把揉肩捏背的过程都省了。
“皇后啊!朕错了,朕以后再也不会在家事上指手画脚了,您就饶了朕这一回吧!”
“那你说,要不要按老规矩罚?”
“是是是,朕晚上一定要环坤宫里去,老老实实地给皇后赔罪!”皇帝边说还边拉着皇后的裙摆,一点儿也没有不甘心的样子,反而满面喜色,活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唉……这下总算完了。”
就在小程公子紫红着一张脸,丢下句“陛下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夺路而出之后,皇帝终于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末了还极度不满地嘀咕道:“真是,朕让那小子失望什么啦!”明明就是这浑蛋小子一相情愿地把他假想得太伟大了而已,不就是对妻子低了个头嘛!
“可不是嘛,现在的孩子还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皇上当初坚决不同意这件事的确很有远见呢!”皇后谦恭地附和着皇帝。 不过,她倒也未必全然无法理解,而是已经初步体会到了在缺少强大男性形象熏陶时,极易产生的现代术语所谓“恋父情结”这码子事,并且在皇帝的配合演出下,成功对小程公子这一心理进行了纠正。
只是看到皇帝在自己的“伟岸男子”形象轰然倒塌之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表现,皇后不禁又暗自叹了口气。是不是得稍微反省一下自己对待丈夫的方针路线啊?要不然皇帝怎么总在表演屈从形象时,无尊严无脸面无所谓地那么自然而然呢?唉……就算是为了防止儿子将来变成另一个程澜,皇后觉得也有必要将自己的“夫纲”稍稍提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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