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年暗伤》作者:兜兜麽[古装言情]


逃亡

  


  这段日子六王爷异常忙碌,不仅要忙着准备出征巴尔虎,还要忙着处理老婆大人惹出的麻烦。
  那日酒筵,六王妃的诗作一鸣惊人,听得懂的人一片哗然,听不懂的人兴冲冲地凑热闹,总之就是满城风雨,直指六王妃的大逆不道。
  当完颜煦满身狼狈地回府,她依旧叨念着“嗯,哦,是吗。”三字诀,末了只凉凉地撂下一句:“我也没念过书,见着好看的就随便抄了一首,具体啥意思我不清楚。”便轻飘飘地躲进房里睡美容觉,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完颜煦一人面对皇帝大臣的连环炮击。
  弥月也担心此番做得太过,无论如何那可是当众宣扬自己的谋逆思想。
  咽下松软可口的玫瑰茯苓糕,她摆摆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就让他去烦吧,也省的来打搅我,活该。”
  越混乱,越适合逃跑,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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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暂时还没有大事发生,但麻烦无比的小事正在进行中。
  “你我夫妻二人许久未曾坐在一起吃饭了。”眼前的男人神色柔和,仿佛已过花甲的老人,怀念着过往的美好时光,但显然,此刻坐在饭桌另一旁的妻子并不配合,无论何时,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永远只是填饱肚子。于是乎,顾影自怜的丈夫只得到一个含含糊糊的“哦”字。
  一轮几乎等同于自言自语的对话下来,完颜煦并不放弃,似乎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决定不再给她更不再给自己逃避的机会。
  “你是仍旧在气我,还是早已决定自此再不理会我?”深邃的眼瞳牢牢将她锁住,极力抓住她沉静面容上一丝一毫的波澜,许久未有的无力感缓缓爬上心头,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至少这已经是我最好的表现,如果你还不满意那就去换个角儿,别再指望看我演戏。”莫寒放下筷子,感受饱涨的胃,顿觉中气十足,说话也不知不觉地冲了起来。
  “呵……”他无声苦笑,叹息之后方才开口,“半年来你对我含糊敷衍,没想到一开口,却是这么一番挖苦,真是……但也好过先前的惜字如金了。”
  她默然,相对无言。
  似乎耐不住沉默的永远是他,而她永远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不愿踏出一步,即使有,那也只是试探罢了,一有动静便统统缩回,吝啬着不去付出,也不给别人伤害自己的机会。到底是他的失败,还是她的逃避。
  “半年了,无论如何,对我的惩罚也该够了吧!老婆大人,可否给为夫指一条明路,何时才能重遇老婆大人的伶牙俐齿?”他用尽全力地去放低姿态,在她面前,他做了太多自己一生都不曾做过的事情,太多太多,却始终去不到她的心里,仿佛站在两座不同的山顶,明明很近,却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如果我堂而皇之地去外头找小白脸,然后搞大了肚子,还恩泽似的告诉你说:‘嘿,你这个没用的男人,自己生不出孩子来我就去找人帮你忙了,看看我多么贤惠,还不过来好好感谢我?’如此这般,我的王爷大人,您还会乐呵呵地跑过来帮我养孩子么?”她语调轻松,仿佛是在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挺直了背脊,他呆坐在圆凳上,花了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去思考她突如其来的比喻,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这不一样。”憋了老长时间,他才吐出这么几个字,仿佛第一次生产的孕妇一般,焦急却不知从何处使力,“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那就把你自己想象成女人,把我想象成男人。”她耸耸肩,理所当然地回道。
  而他还是那一句,“事实上,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但已渐渐有了气势,最后一句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莫寒起身整顿衣衫,已然没有兴趣再聊下去,“我是女人没错,但我有我的尊严,有的东西可以分,但有些东西绝对不可以分,比如牙刷,比如自己的丈夫,我讨厌你用碰过别人的手来触碰我,那只会让我恶心。”
  “男人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们汉人不是早最注重这个吗?还有‘夫为妻纲’。我对她们并没有过多的感情,我心中的女人始终只有你一个而已,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是分开的喽?你下半身在别的女人身上运动的时候,上半身想的是我?真是……我真不知道我该高兴还是该恶心!你说你对她们不曾有过感情,但你敢说你对和你缠绵床榻的女人不曾有丝毫动心?况且,她是你孩子的母亲,你们一家三口何其美满,我除了乖乖退出还能如何?”一口气说完,语速太快,她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男人,上半身是修养,下半身是本质。
  “你是这个孩子的母亲,是我完颜煦的妻子,唯一的妻子,永远都是。”看着她眼中的冷然,仿佛要确定什么,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带着一股笃信。
  莫寒无力地抚着自己的额头,两眼一翻,几近昏厥。“算了,当我没说,你爱怎么怎么。”说完去了斗篷转身欲离,而门,却自动开了,而且带着强大的冲力,把她撞得往后直退——期待已久的戏码终于上场,只是开场不合她意。
  习武多年,完颜煦反应迅捷,一步上前捞过连连后退的莫寒,侧身一转,将其带到角落,又毫不停歇地起脚踢起一旁的圆凳,挡下黑衣人当胸而来的一剑。
  “噼里啪啦”一声脆响,圆凳被利刃劈成大小不一的两半,切口整齐俐落,可见此剑来势凶猛,力量惊人。
  吩咐莫寒站远点,完颜煦便拔剑飞身上前,与黑衣人缠斗起来,二人竟是斗得不分上下,莫寒好奇,那个草原上的鲁莽少年,何时武功长进如此,当真是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也。
  二人吃饭,完颜煦吩咐了不许旁人打扰,所以此刻庭院里空荡荡的,但繁杂的脚步声已由远及近直达院内,几个身形壮实的护卫加入战斗,那黑衣人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一步步往后退去。
  她随着缠斗中的众人冲进庭院,却被完颜煦拦在长廊上,再不能靠近半分。无计可施,她只能恶狠狠瞪他,语带嘲讽,“王爷功夫不错啊!”
  “还行,保护你,够了。”完颜煦转头关注众人对刺客的围堵,不再看她。
  所有能够行动的生命体一旦被逼到死路便会不顾一切,玉石俱焚,不然怎么会有“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些至理名言。
  随着持续时间的拉长,孤身对敌的黑衣人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他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后备贴上了围墙,府中护卫已呈三面将他团团围住,但众人并不上前,只堵住他去路,等待完颜煦的命令。
  而他却像一只困兽,靠着墙壁不住地喘息,双眼注视着围拢在身边的敌人,他身上好几处都挂了彩,鲜血将黑色浸得愈加深沉,好似一团不断延伸的恐惧,渐渐将他笼罩。莫寒已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握剑的手在微微发颤,无论经历了什么,他到底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对死亡有着无法压制的恐惧。
  完颜煦一抬手,护卫便如收口袋一般,一步步向黑衣人移动。
  还差一步,黑衣人陡然提剑冲出,全然不顾迎面而来的锋利刀刃,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选择用尽全力地奋力一击,长剑破空而来,直指完颜煦心口。
  剑气逼人,莫寒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脚跟还未完全着地,一股猛力从背后使来,她一个踉跄,身子被推着往那雪亮的刀刃冲去。
  一片彻骨的冷,似乎还有鲜血潺潺流动的声音。眼前闪过黑衣人震惊的眼,完颜煦扭曲的面容,还有,阿拉坦那木其在角落里轻蔑的笑容。
  寒冷过后是无法言喻的疼痛,黑衣人惊恐地把剑尖从她肩胛骨处抽出,随着长剑离去的方向,身子被带着往前一倾,她竟一头栽倒在黑衣人怀里。
  勉强站稳,低头看了看伤口,血还在不断往外涌,好似大名鼎鼎的趵突泉,永不枯竭。余光瞥见完颜煦拔刀冲来的身影,莫寒心下一急,主动把脖子搁在黑衣人剑上,恨铁不成钢似的咬牙道:“王八蛋,姑奶奶刺都让你刺了,还不挟持我,你他妈到底想不想活着出去?”
  黑衣人显然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握紧剑柄,将剑身横在莫寒脖上,却比方才被围困时更加紧张,“放我出去,不然杀了她!”
  完颜煦深深皱眉,眼中全是森冷的光,却一动不动,“放开她,我留你全尸。”
  “哼!好大的恩典!”他转动剑柄,锋利的剑身便在雪白的脖颈上压出一道粉色的划痕,只需稍稍使力,那青色的血管便会在瞬间断开,散落一地鲜红的血液。
  被压得太紧,莫寒止不住痛苦地呻吟一声,但并不恐惧,只因看到黑衣人抵在剑上的指腹,比她的脖子更接近剑锋。
  “你走,留下她。”完颜煦的眼睛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浓重杀意,看得人心里发寒。
  “哈……放过她,我还能活着出去吗?等我安全了,自然会放她回来。完颜煦,废话少说,到底放还是不放?”
  完颜煦挥手示意众人散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黑衣人架在莫寒脖颈上的剑,“她若有任何意外,我会让你后悔今日没有选择痛快地死在这里。”
  避开他的眼,她随着黑依然的步伐一步步往后退,伤口已经疼得麻木,但这不算什么,在她的脑中,一个声音叫嚣着:“走自己的路,让完颜煦见鬼去吧!”
  于是她随那个几乎是陌生的男子上马夜奔,头也不回。
  几乎是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她艰难地起身,抬手扶上不再流血的伤口,还好他剑收得快,只是浅浅一道伤,划开了皮肉而已,除了疼痛和流血,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世上,真没什么是大不了的。
  所以,这京郊的一座破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武侠剧里常有的藏身之所罢了,干柴烈火,孤男寡女,剧情就推到高潮了,只是……她回头,已经长大了的哈丹巴特尔杵着长剑一步步上前,少年飞扬的眉间已然染血,深褐色的眸子里闪烁着不再纯净的光,他开口,操着醇正流利的汉语:“你帮过我,这次算我还你,我们两清了,王妃殿下。”
  “没有。”莫寒笑着摇头,像在逗弄自己淘气可爱的弟弟,“我主动受伤助你逃跑,你说,这次你欠我多少?”这算是实话,除了主动二字。
  哈丹巴特尔垂下眼睑,仿佛是在思量她的话,闷闷道:“进去。”
  她点头,欣然跟随。
  一颗刚出草原的嫩草怎么斗得过脸皮堪比城墙的女人。
  出乎意料的,破庙里还有一人,正盘腿坐在佛像下,不知是念经超度还是运功打坐。但从那一头半白的长发看来,不是个和尚,虽然也有可能是俗家弟子,所以也有可能是个和尚。
  请允许她片刻的秀逗,因为她体内所有可以运作的细胞统统都被那似和尚又不似和尚的男人吸引了,没空打理停机的大脑。
  是不是太久未进男色,她竟会对着眼前半裸的男子目瞪口呆。
  他生的并不是特别好看,显然不如祁洗玉,只是这世上怕是再也寻不出比祁洗玉更俊俏的男子了吧。虽然五官都不是很突出,但配合在一起也算养眼,可以勉强给个八十分,而那白了大半的头发和年轻的面容恰好印证了“鹤发童颜”这四个字的由来。
  最打眼的便是那裸露的皮肤上刻着的触目惊心的伤痕,长长短短,交错纵横,远远看去仿佛一块打满补丁的破布,针法拙劣,错漏百出。
  “师傅。”哈丹巴特尔的声音中竟有一丝惧怕,但却不同于被困时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发自内心的敬畏,对象是眼前看起来大不过他十岁的男人。
  “难得,居然能够活着回来,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他睁眼,展露出琥珀色的瞳仁,剔透晶莹,仿佛汲满了水,摇晃着盈盈的波光。此刻却睁着这般美丽的眼眸,说着这般冰冷无情的话语。
  一睁眼,即得九十九分。
  “怎么不在路上就解决了?”他仍旧保持着打坐静养的姿势,一动不动,但说话的间隙竟有些许不适,却很快掩饰过去,难以捕捉。
  半晌,她才觉出那男人指的是自己,而那句话说直白点就是——为什么不在路上杀了她,还要带到庙里给他添麻烦。伤口再次痛了起来,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她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师傅。”哈丹巴特尔为难地看了莫寒一眼,再转回半裸男,“是她救的我,徒儿不能杀她。”
  “哼。”又是个爱用鼻子说话的人,“她救你自当有她的考量。”
  莫寒翻个白眼,撇撇嘴不屑道:“一个动都动不了的残废还那么多话,真是讨厌。”对付这样自负自傲的男人,通常只有一个办法,而且万试万灵。
  “闭嘴,你个臭丫头懂什么!我若不是身中剧毒,你根本迈不进这个屋子。”哦,原来是中毒了,而且还当真不能动,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对着一身重伤但却仍旧站在一旁的哈丹巴特尔勾勾手指,她笑得龇牙咧嘴,“我们往南走。”
  “什么?”大概很少有人能够跟上她的思维节奏,比如哈丹巴特尔。
  “你是巴尔虎的人,完颜煦必然想到你是要往北逃,肯定在出关的道路上设下重重关卡,所以除了南下,再没有别的选择。而且要快,不出半个时辰,完颜煦必然会找到这里。当然,你们可以选择就地杀了我,但相信我,若没有我的布置,你们根本走不出燕京城,到时只是被完颜煦抓住,他会如何对待杀妻之人,你们比我清楚。所以说,除了南逃,跟着我南逃,没有别的活路。况且,哈丹巴特尔你还要报恩哪!”她回头,尽力使自己平静的看着正眯眼打量她的男人,却对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平白生出一股惧怕,但,不能躲。
  许久,那人才挪开眼,淡笑道:“你也去江南?”一个“也”字,道出男人原先便有的打算。
  “这不关你的事。”没有反驳,莫寒全当他答应,右手按着肩胛处的伤口,左手撑地慢慢起身,掸去粘在裙上的稻草,没有丝毫紧张焦虑的样子,“在那之前,我得先带你们两个去治伤,特别是你,没穿衣服的那个。”
  “为什么?”
  “因为不想带着一伤一残上路,因为想要你欠我,这样,即使某天你回复了,也不至于杀我报仇,更欠我一个人情,来日偿还便不是今天这个价钱了。”这个男人,应当不简单吧,能在短时间内把哈丹巴特尔的武功训练得与完颜煦旗鼓相当,而且,那一身的疤痕可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男人起身穿衣,虽动作迟缓,但好歹还是可以自行移动,情况不算太差。“很好,不错的买卖。”

上路

  


  黎明破晓,日光划破厚重的云层,一点点挣脱束缚,直至普照大地。青翠的山峦在晨曦中轻轻拢上一层粉色薄纱,朦胧之中,娇羞无限。
  往日冷冷清清的山中茅屋,此刻却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痛痛痛————”她忙不迭往后躲,却被岑缪崖一把拖回来,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意,“先生,先生您就不能轻点么?痛,好痛!”
  “哼,你还知道痛啊!”岑缪崖紧紧皱着眉头,打好纱布的最后一个结,把药瓶丢在方桌上,磕得一声脆响,“告诉你趁乱逃,你倒好,直接跟着刺客走了!你怎么不干脆死了好,也省得浪费老夫我的药!”
  “呵呵,我那不是看着能正好多个帮手嘛,谁知一激动就闭着眼往剑上冲了。”拉起退到上臂的领口,用未受伤的手理了理,莫寒笑嘻嘻地讨好着说道,“咱们去看看那两个拖油瓶。”
  岑缪崖没有回话,只是径直往大厅走去,挑起深蓝色帘布,回头不耐烦地看着她。莫寒吐吐舌头,一溜小碎步蹿到外厅。
  念七熟练地替哈丹巴特尔包扎伤口,手法比岑缪崖温柔,只是哈丹巴特尔身上的伤口太多,基本上被包成了木乃伊的形状。
  半百头发的男人依旧安静地坐在木椅上,闭目养神,直到坏脾气的神医将药箱狠狠摔在一旁的茶几上,那男人才悠悠然睁开了眼,露出琥珀般晶莹透亮的瞳仁。
  “伸手。”岑大夫冷冷地吩咐,于是白头男乖乖伸出手来任他把脉。
  思量许久,岑缪崖方才蹙眉问道:“丫头,你当真要救他?”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
  “是,要救他。”莫寒点头,虽笑,却未达眼底,是传说中的笑里藏刀。
  “哼。”岑缪崖冷笑,当然,对象不是莫寒,“陆阁主当真是走运了,今日若不是这丫头带你来,莫说救你,就连老夫这山野清静地阁主也休想踏足半步!”
  他半眯着眼,丝毫不似懒猫,全然就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猎豹,利刃般的眼神直直扎在那衣衫染血的女子身上,而嘴角,却挂着令人心醉的魅惑笑容。“是么?”他抬起眼角,余光流泻在她清冷的眼眸中,丝丝入扣,那一个“么”字,带着绕梁三日的尾音,听得人心纠。
  “你该感谢我,不是么?”她也不避,坦然与他对视,即使是笑里藏刀,却不能让人心生厌恶,只当是卖弄小聪明的聪慧少女,脆生生的模样,狡黠得意的笑。“昨晚的约定可还算数?我帮你解毒,你助我南下,这买卖尚可?”
  他已然在岑缪崖的吩咐下剥去外衣,敞露出满是疤 痕的身体,莫寒转过眼,看岑缪崖用一根根长过一寸的银针将他扎成史上最英俊的刺猬。而他依旧是一脸邪魅的笑,脸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不错,很划算。我们成交。”
  “不过哦……”莫寒双手环胸,装无辜一事乃信手拈来,“岑先生说,为了防止你反悔,所以最后一颗解药不能现在给你,直到我满意了,觉得安全了,才会将解药给你。所以呢,最好不要妄想干掉我,没有最后一颗解药,你还是要死,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从来没有人敢威胁我。”他语气不重,却听得人心发寒。
  莫寒急忙摆手,解释道:“不是我,是岑先生的主意。你要报仇可不要搞错对象。”方才既然岑先生敢那般对他说话,自然是不怕他的了,这个黑锅,岑先生背了也没所谓的吧。
  岑缪崖瞄那一脸无赖的人一眼,无奈摇头。
  “是吗?有意思。我同意。咝……”他身子一紧,居然忍不住痛出声,而岑缪崖已然开始收拾银针,并不瞧他,“你中毒太深,毒液浸如全身各处,从而封住武功,如今不但要服药解毒,更需以针灸打通经脉,才能全部恢复。现下你们急着要走,我便将七天的针灸集中在一天,急功近利必有大损,三日之内,你不得运功使力,不然便是经脉尽断而亡,你可明白?”
  他点点头,嘴唇抿得发白,似乎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俊秀的眉紧紧拧在一起。
  “拿着。”岑缪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深褐色的瓶子递给他,吩咐道,“里头有九颗龙瑞丹,每天服一粒,十天之后便可痊愈,第十颗在她那。”
  莫寒忙不迭点头,乐呵呵傻笑,“我叫莫寒,合作愉快。”
  “陆非然。”他低头,强忍着疼痛穿衣。龙瑞丹乃世间解毒之圣品,能让岑缪崖毫不吝啬地拿出十颗救他,这女人,来头不小。
  马车早已准备好,几人收拾好行装,吃过早饭,便要上车离开。
  本想换成书生打扮,但岑缪崖说男不男女不女的更容易被人认出来,索性就做女子打扮,只是换了发髻和衣衫,作年轻妇人模样。
  陆非然没有露过面,自然不必乔装掩饰,但为了配合莫寒的妇人打扮,便饰演丈夫一角。
  哈丹巴特尔穿上岑缪崖的衣服,扮作小厮。
  由于劳动力奇缺,念七也被岑缪崖安排着一同上路。
  四人终于磨合成带着仆人南下探亲的夫妇。
  “这是应急的药,种类和用法我都写在纸上,放在第一阁……小心陆非然。”临走前,岑缪崖将沉甸甸的药箱递给莫寒,仿佛送别自己疼爱的小女儿,“澄江阁阁主陆非然,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即使有念七跟着,你也不可有丝毫大意。”
  “澄江阁?”莫寒侧过头,不解地问道。
  岑缪崖更加凑近了些,靠在她耳边说道:“不知道,澄江阁组织严密,旗下杀手无数,但却与南疆邪教和武林正道两者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似是而非,复杂异常,连我都没有弄清楚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唉,总之就是很复杂,很厉害,厉害到根本不是你能招惹得了的!保住命,然后离他远远的,听懂了吗?”
  “嗯,明白了。”她乖乖点头,十分受教。
  “走吧,再不走就晚了。”拍拍她的肩,岑缪崖催促道。
  “保重。”
  “行了,我会的,赶紧走。”
  念七作为四人中唯一的健全人士,理所应当地担任了赶车的艰巨任务,哈丹巴特尔由于伤势过重,几乎是处在昏迷的状态之中,狭小的马车内只留下莫寒和陆非然两个半生不熟的人,相对生厌。
  穷极无聊,她将车窗挑开一条小缝,偷眼向外看去。燕京城熟悉的街道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旧是繁华热闹,往来不息,只是期间穿梭着身穿甲胄的禁卫军,大约是在盘查户籍,三三两两在各个商铺酒楼进进出出。放下帘子,莫寒仇人似的盯着眼前闭着眼的男人,一筹莫展。
  那么,只能冒一次险了。
  她挑开前方的车帘,低头在念七身后轻声说道:“念七,掉头,咱们不去南方了,从往北的城门走,先到开州。”
  念七也不多问,立即勒马转后。
  躲进车内,莫寒急忙在一堆被褥中翻找出早已准备好的大包袱,伸手进去掏了掏,随即拖出一个金灿灿的令牌。
  用妙手空空绝技顺手牵羊的东西。
  但愿它有用,但愿完颜煦还没有发现随身令牌的不翼而飞。
  掌心沁出的汗水腻湿雕工精美的令牌,她紧紧握住,生怕掉了一般,无意间睹见陆非然轻轻勾起的嘴角,恨恨地撇过头去,兀自紧张。
  果然,北门的守卫是南门的一倍,那么,计划成功了一半。指腹摩挲着令牌上繁复的花纹,她不断做着深呼吸,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甫一靠近城门,他们的马车便被拦了下来,念七耐着性子一遍遍向官兵解释,车上有女子不便露面,银子塞了一堆,但守城的士兵坚持要检查完了才能放行,念七不允,几人争执不下,眼看就要动手,车内却传出一个沉稳柔和的女声,清冷中自成一股高贵庄严,众人一时默然。
  “敢问大人,可是六王爷下令搜城?”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进车来搜,即使有陆非然和念七打掩护,但她的目标太大,指不定这守城的将士中就有人见过她,且从方才看来,南门的侍卫并不少,完颜煦多半对他们会取道南下存有疑心,但若径直从南门出去,必会留下蛛丝马迹,用不了多久,便有追兵无数,所以,必须给完颜煦一个明确的暗示,他们实实在在是北上而去。
  到了开州,再取道向南。
  “确实是六王爷的命令。”为首的兵士沉声回答,不敢冒然得罪。
  印着锦绣团花的车帘布后伸出一只若葱管般纤细的手,象牙色的肌肤上松松地挂着翠绿莹润的玉镯,只是一只手便已让人挪不开眼,忽略了她手中那一块金灿灿的方形令牌。“想必你也知道,王府里昨夜出了大事,王爷命我出城办事,妾身不敢耽误,但请大人行个方便,不要为难妾身这等弱质女流才好。”
  士兵接过令牌左右看了看,确认是真的才双手奉还,但仍有些许犹豫,为难道:“夫人莫怪,六王爷连夜下令,所有出入车马货物都要一一清查才能放行,小人实在是职责所在,不得不……”
  “混账!”念七一声大喝,却又低下头去,放低音量道,“这里面的东西若真是人人都看得,王爷又何必下密令令人去办?好好用你那榆木脑袋想想,别坏了王爷的大事!”
  “这……要不,夫人等等,容小人禀明……”
  “大人是神风营萧锐容萧将军旗下的?上会子喝酒,他可还醉得唱起了秦腔呢,也好,大人带妾身一齐去坐坐,这办事不力的黑锅丢给笑将军也不错。”细节决定成败,这话不错。
  “小人该死,冒犯了夫人,这就送夫人出城。”说完示意前方士兵靠边站些,让马车出城。
  马车渐行渐远,站在一旁的年青士兵终于按乃不住,开口问道:“我说大人,你怎么这么容易就放他出城了,这上头若怪罪起来,可是……”
  “你小子懂个屁!”为首的老兵啐了一口,愤愤道,“那可是贵人哪,得罪了她,不用等王爷下令,咱们萧大将军就能把咱辟了。”能跟让萧将军唱秦腔的人,身份必定非同一般,还好他资格老,见识过萧将军年轻时那一口漂亮的唱腔。
  长舒一口气,她将令牌塞回包袱里,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车尾冲到车头,猛地一掀帘子,大声说:“到达开州之前,我们不能停,夜里遇不到客栈就住野外。”
  念七颔首,偏过头,担忧地看着她,“姑娘的身子能撑得住么?”
  “没事,我没事的,肩上只是小伤罢了,岑先生那么好的医术,随便一副药都能把人吃得龙精虎猛的,我能撑过去。念七你自己小心,前路艰辛,还有,多谢。”拍拍念七厚实的肩膀,她语气轻松地安慰着。
  念七转过头去专心驾车,不再言语,只是方才匆匆一瞥,他竟觉得莫寒不再是莫寒,她已经渐渐长大,越发坚强,但却依旧是爱玩爱闹的性子。
  活脱脱一直狡黠灵狐,自然要奔跑在山野间方能尽兴。
  “计划不错。”冷不丁的,陆非然打破沉默,声线低沉而沙哑。
  莫寒撇撇嘴,讨厌他的马后炮,只闷闷地应一声,“多谢夸奖。”
  “不小心掉下山崖,尸骨无存,岂不更加干脆?”
  她抬头,有些错愕地对着他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没来由地烦躁不已,“也是,了无牵挂才能一路向前。”
  “这话不错。”再次闭上眼睛,陆非然自言自语,“难得,终于可以好好休息。”
  休息?前路茫茫,后有追兵无数,何来休息一说?难耐府中饥饿,莫寒起身打开放在角落的深红色木箱,那一箱子点心干粮让坐在一旁正处在半梦半醒状态之中的哈丹巴特尔目瞪口呆。
  嘴里叼着香酥美味的千层饼,她一手拿着小羊皮水壶,一手忙着关箱门,却仍是热心地问其他人要不要吃东西。
  车内二人连连点头,目光热切。
  丢给他们一个蓝色布袋,莫寒坐回原位,吃得不亦乐乎。
  “为什么我们的就是馒头而已?”指着布袋里冰凉的大白馒头,陆非然重开金口,眉目间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怒气。
  “其实馒头是万能的,饿了就可以吃。想吃饼,就把馒头拍扁;想吃面条,就把馒头用梳子梳;想吃汉堡,就把馒头切开夹菜吃…… ”
  陆非然老老实实一口接一口吃白馒头,她一边吃着各色点心,一边喝着小羊皮水壶里的桂花酿,得意地笑。
  一连两天,他们马不停蹄,疯也是的往前跑,黎明启程,直到最后一丝余辉收尽才肯停歇。夜里便在山野树林中休息,原本莫寒是不介意与人共宿马车,横竖也只是盖棉被纯聊天而已,更何况陆非然和哈丹巴特尔基本上等于两个废人,不具威胁性。无奈念七抵死坚持,她一个有夫之妇无论如何不能如此不知检点,如此,陆非然和哈丹巴特尔随念七一起露宿山间。
  抵不过风寒露重,陆非然弱不禁风的身子骨达到了完蛋的边缘。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我佛慈悲,美男当前她自然要伸出魔抓,哦不,是援手。
  打开岑缪崖留下的大药箱,她的表情已然不是瞠目结舌可以形容,第一阁里起码就有三四十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瓶子,药箱一共三层,全部满员,那便是上百种药了,岑先生还当真是老了。
  “第一阁是日常药品,固本培源丹是止泻的,花红片是治疗月经不调的,轻松丸减轻头痛,消食片治消化不良,清馨露是外用专治蚊虫叮咬,呃,对消去吻痕亦有奇效,什么嘛……”嘴里嘟囔着岑缪崖写给她的用药指南,听着马车里陆非然不住的细微呻吟,有些莫名的心烦,“找到了,就这个,连翘解毒颗粒,呃,这名字好像还是我取的,嗯,退热用的。”
  她兴奋地转过身,陆非然还在一堆厚厚的被褥里瑟瑟发抖,有些不忍,她跪坐在他身侧,拍拍他滚烫的脸颊,轻声唤:“找到药了,醒醒,哎,醒醒啊,吃药了……”
  “嗯……”伴随着一声销魂噬骨的呻吟,陆非然微微睁开了眼,琥珀色的眼眸里全是蒸腾的雾气,迷离着朦胧的微光,正无辜地看着她,看得她一路脸红到脖子根,只得不断在心中默念:“冲动是魔鬼,男色害死人,妖孽啊妖孽,我是上半身动物,不要来诱惑我……我不是随便的人,但我随便起来可不是人……”
  咕噜一声,陆非然喉结一动,这对某女来说,是致命的诱惑,但陆非然却只用破锣嗓子嘶哑出一句:“水……”
  赶忙从欲望的泥沼中爬起来,她转过头,凶恶地朝哈丹巴特尔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水来!”
  “吃药。”扶起陆非然的身子,她把水壶送到他嘴边,却在倒药丸时瞥见他含笑的眉眼,看上去很美,但也只是看上去很美罢了,那样轻轻勾起的唇角,不止是妖冶,跟有一股轻蔑和嘲讽。
  她皱眉,突然一下来了火气,毫无预兆地一撒手,陆非然的上半身便砰一声砸在铺了床褥的木板上,却仍旧疼得闷哼。
  莫寒拍拍手,没有丝毫愧疚,“哈丹巴特尔,你来喂!”
  “哦。”哈丹巴特尔呐呐接过,扶起满脸怒气的师傅。
  “方才让你轻薄了许久,你却连喂药都不肯,这买卖你可是占尽了便宜。”刚喝下清水润嗓,陆非然便含冤指责。
  “本姑娘不乐意,你管得着吗你?”
  “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点头,自嘲道。
  “不错,很有自觉啊。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这是个祸害,是个万年妖孽,她死都不要再去招惹。
  “已近开州,应该安全了吧。”话还没说完,便听一只箭呼啸而来,“咚”一声深深扎进木板子里,随即杂乱的马蹄声,呼喝声,由远及近,快得让人无法想象。
  陆非然,你个妖孽,上帝都来惩罚你了。

对手

  


  仿佛是下起了滂沱大雨,豆大的雨滴打在摇摇欲坠的马车上,发出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敲得人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此刻本应缠绵病榻的人却如同得了神力,曲起手肘将身子往上一撑,伸手便把那已经被射进马车来的乱箭吓呆了的人拽下座位,与他一起匍伏在马车底部,眼睁睁看着那呼啸而来的利箭穿透毫无防御力的马车。
  “陆非然你个妖孽,肯定是你惹来的!你自己出去自首,不要连累我们!”被吓得够呛,才回过神来,莫寒便翻脸不认人,对着出手救她的陆非然恶狠狠地吼道。
  陆非然无所谓地拉了拉被子,将自己发冷的身子裹好,继续闭着眼睡觉,仿佛根本无事发生,但也许,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才能如此熟视无睹地睡他的回笼觉。“你哪知道就是来追我的?冤枉人可不是个好习惯。”
  看不惯他那比自己更无所谓的态度,她使劲扳过他的肩膀逼迫他正对着自己,恨不得把那好看得欠扁的脸变成毁容般的如花。“如果是完颜煦来追我,怎么会放箭?他明知道我在马车里的。最有可能的就是你不知在哪惹来的麻烦,人家恨不得你死,所以把我们都给连累了!早知道真不该救你!”
  “也许是你男人厌了你了……”陆非然凉凉地丢出这么一句,刺得莫寒除了从鼻孔里牵出一个“哼“字,再说不出别的。
  传说对付凶恶的人,就要比他更凶恶;对付卑鄙的人,就要比他更卑鄙;对付潇洒的人,就要比他更潇洒;对付英俊的人,就要……毁他的容!那么是要用硫酸还是直接用指甲呢……陡然间车外惨烈的嘶鸣声将她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抽离,马车猛地向左倾斜,那互相厌恶的两人一并滚进角落里,陆非然那带伤的小身板被某个吃饭毫无节制的人压在身下,只能瞪大了眼,半晌没有吐出半音节。
  还未等的及互相埋怨,念七一声大喝把所有人都震得说不出话来。
  “好个千里追击,殿阁大学士言崇言大人!”
  十几名手持宽背大刀的壮硕男子骑在马上,将已中数箭的马车团团围住,沉闷的空气压抑着紧缩的肺,面对着十余把寒光闪闪的刀剑,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看着即将到手的猎物,捕猎者挥霍着屠刀蠢蠢欲动,被围困的人却如紧绷的弦,稍稍加力便被抽断。
  那人一身单薄的青色衣衫缓慢悠然地从一众横眉怒目的杀手中走出,胯下俊逸无双的四蹄踏雪正甩着头,喷着响鼻,震得拖车的马儿一声哀鸣,抬腿欲奔。
  言崇曲起手指握着空拳置于唇边,皱眉轻轻咳嗽一声,就见一把圆月似的弯刀在空中极速飞转,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那刀便又回到言崇身边的黑衣护卫手中,与先前不同的是,那刀已然沾血。
  最后一声哀鸣还未叫出口,那马儿便失了头颅,双腿一跪,整个马身都倾斜在地,连带着马车向前斜倒,那在马车上的人便都一并骨碌碌滚了下来,毫无形象可言。
  没顾得上对言崇的到来大惊小怪,莫寒嫌恶地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病秧子男人,迅捷起身,略微整理凌乱的衣裙,便扬起头半轻蔑半深沉地斜眼望着坐于马上的清瘦男子,不敢更不能有丝毫退却。
  率先打破沉默的始终是强者,自诩可以控制局面的人是不愿与弱者对峙太久,因为那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澹台莫寒,你是要自己乖乖束手就擒,还是等我抓你回去?嗯?”
  “不必麻烦言大人了。”勾起颈后的一小撮头发在指尖把玩,她始终是一脸嬉笑,极力遮盖心中的紧张与后怕,“我自然是……要自己跑了喽!”
  言崇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冷冷地笑,堪比寒风的笑声里全然是鄙夷,他俯下身子,凑近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唇角挂满戏谑,“你……还是乖乖跟我走吧,如果我高兴的话,可能会考虑让你死得稍微痛快一些,置于他们……就看你了。”
  冰冷的气息喷在她脖颈上,湿湿黏黏一片,她一阵恶心,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一步却露出眼底的恐惧,惹得言崇又是一阵得意却无声的笑。
  输了一程,她没心情理会,只顾着把手伸到后颈一抹,果然,全是鸡皮疙瘩。这样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人说起话来竟比灵蛇吐信更加让人恶心。
  恶寒。
  占尽优势的男人显然是没了耐性,皱着眉正要开口,便听到眼前女子清脆的声音,“他们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依旧,一脸的无所谓。
  念七只是紧紧盯着那黑衣护卫手中带血的弯刀,没有丝毫触动。陆非然捏着下巴,看好戏一般。哈丹巴特尔好像听不大懂,眼中尽是茫然……
  “哦?那就杀了吧。风霆……”
  “春姨娘死不死的,也和大人没有关系吧?是么?”两人像是在打太极,相互推搡却无人愿意先一步出招,直到她说出这样一句,像是试探,更好似威胁,那好整以暇的眼神更是与以故的景德帝有了七八分像,同样是一双让人看不透的眼,有着他们相似的轮廓。
  “你觉得能有什么关系?”那苍白的脸依旧平静,展示着滴水不漏的伪装,但风霆已然在他的示意下握紧了刀,不再往前去。
  看着他一步步陷落,她将双手负于身后,嘻笑着上前,靠近那匹罕见的四蹄踏雪,轻抚马身,“那么,沈落梅有没有从坟墓里被挖出来,也和你没有丝毫关联了是吧,大哥……”她抬头,看着他冰冷面具上的裂痕,带着几分撒娇意味地唤他,“大哥……”
  言崇大怒,伸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猩红着双眼,恶狠狠咬牙道:“你以为……凭着一个死人和一个哑巴就能要挟我么?好妹妹。”
  “咳……咳……别……别激动啊。”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她死命挣扎,却抵不过那病怏怏的男人一只纤瘦的手,“我要死了,你就等着被人告发吧!”
  似乎比先前的要挟有效,掐在脖子上的手终于稍稍松开了些,但却依旧没有离开,似乎是要时刻警告她,小心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如果前方接应我的人在天黑前等不到我,便会飞鸽传书通知我在燕京的侍女,明日早朝之前,汉廷宰相沈鸿儒沈大人的亲笔信便会送到完颜晟那里,证明你便是前太子流落民间的长子澹台崇言!你知道的,完颜晟那个人,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一口气说完,她已面红耳赤,捂着嘴,不住地咳嗽,错过了言崇痴迷的目光。
  他伸手捧住她微微发红的脸颊,仿佛如梦般,轻轻呓语:“知道吗?你这样咳嗽生病的时候,最像她,柔柔的,仿佛会被风吹走,却始终像战士般站在我面前,保护我,直到最后,直到最后……可是你不配……”他反手对着那日思夜想的面庞狠狠甩去,将莫寒打得倒落在地,半晌未从疼痛中缓过神来。
  “你不配,你不配和母亲有一样的脸!你是那个禽兽的女儿,你的血和他一样肮脏,你怎么配!你该死,你早就该死!”他狂乱地怒号,发泄着积压已久的痛苦。那样长久的折磨,每天夜里他都要从那样可怖的梦中惊醒,一次有一次,感受母亲被强奸时他锥心刺骨的痛和永远无法掩盖的耻辱,越过二十年的时光,依旧不能释怀。他是被诅咒了的生物,活着只剩煎熬。
  而这一切的苦楚,都来源于那个没来得及让他折磨的男人,那个从父亲身上踏过去的帝王,那个在母亲的哭喊与怒骂声中兴奋如禽兽般的男人。
  他的皇叔,毁了他一生的人。
  春姨娘是胡人,火海中的太子府,她只有能力带走一个孩子,母亲赤裸着双足向他走来,每一步,都是顺着小腿蜿蜒而下的血滴,母亲看着他,温柔却决然地说:“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仇,要等你来报。”
  母亲抱着哭闹不止的妹妹走进熊熊燃烧的烈焰,没有回头。
  他至今仍可以清晰地忆起母亲决绝的背影,裹着白色轻纱消失在一片刺目的猩红之中。
  带着不可能再弥合的伤,他如此活着,为了仇恨,为了母亲。
  “没想到,舅父竟会为你做事。呵呵……没有用的人,就注定是要被牺牲的么?”他仰头大笑,疼痛不言而喻,“什么时候发现的?”
  莫寒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被打出的血,酸酸甜甜,继而又用手背狠狠擦去,笑得牵强,“在巴尔虎时,你留下了一个印戳,我找沈乔生帮忙查,便牵出了这么一大篓子事。既然先前要置我于死地,自然不会放过我出逃的大好时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便做了这么个准备,你放心,只要我平安,绝不动春姨娘和沈落梅一丝一毫,更不会去告发你,于我,半点好处也无。”
  “怎么会没有半点好处?我三番四次加害于你?你难道不想报仇?”他挑眉,一脸的不置信。
  “想,当然想过。但后来觉得,太麻烦,我比较怕麻烦,所以就没去。”
  “呵呵……果然是不一样啊!”用大拇指轻轻擦去她嘴角新溢出的血渍,阴森森地说道,“我的好妹妹,你觉得我会怕你的那些所谓威胁么?”
  强忍着打掉那只手的冲动,莫寒收敛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黄泉路上有大哥相陪,也不算寂寞,不是么?况且,大哥的命比我值钱,我想沈落梅一定不希望在阴间看到你吧。”
  “哼,你记着,澹台莫寒。”滞留在她唇边的手指复又移到那纤细的脖子上,一点点收拢,直到面前纤弱的女子显露恐惧的挣扎,“你会为你今天所说的每一个字而后悔,一定会。”
  听到如此话语,她心下了然,事情终于到了要结束的时候,只见那男人扬鞭策马而去,一对人马便如此消失在官道上,单单留下飞扬的尘沙和回旋在耳畔的话语——“终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上,相信我,不会太久。”
  微尘漫天,迷雾不散。
  避过血流满地的无头大马,她撑着腰摇摇晃晃地走近已然快要散架的马车,费力地拖出那沉甸甸的大药箱,打开第一阁,取了用药指南,按图索骥着找药。
  “化瘀散,第三排左起第六瓶。”是陆非然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莫寒没有回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自顾自地埋头找药。
  沁凉的药膏揉散在伤处,正是出自那瓶化瘀散。
  陆非然以长剑撑地,缓缓直起背,站直身子,却始终不住地咳嗽着,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如此多疑,当心红颜早凋。”
  “只是不敢轻易相信,只是小心罢了。”细细揉着已然淤青的嘴角,虽然极力放轻力度,去仍是痛得龇牙咧嘴,不由得又在心中把言崇骂了个狗血淋头,“而且,再如何早凋都比不上你早泄得厉害!”
  “什么?”她背对着他说话,听不真切。
  “说错了么?看你那一头未老先衰的白发。”
  似乎是不屑于同她一般胡搅蛮缠,他斜斜靠在长剑上,嘴角始终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微微带着些许讽刺和玩味,“此番外逃,你倒是蓄谋已久,策划颇多啊。”
  “念七,咱们得去城里再买一辆马车,反正开州城也不远了,可以步行去。车里还有东西,行囊,我舍不得丢,就和哈丹巴特尔在这等,你和陆非然去买了马车来,再把着辆破车丢进山崖吧。”絮絮叨叨说完一大堆,她才满不在乎地答道,“其实也没什么,我骗他的,匆匆忙忙出来,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陆非然微微吃惊,笑容凝滞在嘴角,但总算,改了那一副凡是不以为然的嘴脸。
  人潮汹涌的开州大街,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华景象。
  陆非然与念七并排走着,丝毫不见先前的疲累病态。他低头瞄一眼念七手中杂七杂八的细碎吃食,蓦地好笑,似真似假地说道:“陆某没想到,堂堂江湖第一剑士竟会沦落到跟在一个远嫁公主身边做影守,真是出人意料得很。”说罢,饶有兴致地看着念七将满满一手的东西往上拎了拎,生怕掉了。
  “我也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刻遇到武功全失的陆阁主。”念七一张扑克脸,没有因为陆非然的话起丝毫变化。
  陆非然停下脚步,挑眉,略带挑衅地问道:“怎么?念大侠要替江湖除害,解决陆某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杀人魔头?”
  念七并不回头,兀自在路边卖桂花糕的小摊边停下,虽然比不上弥月做得精致,但好歹名字是相同的,她应该满意了吧。于是,低头,付钱,手中又多一包东西。“陆阁主还是快些跟上才好,姑娘还在官道上等着,这时节,路上人烟稀少,耽误了怕遇上匪人。”
  陆非然笑得诡异,两三步上前接过念七手中的大包小包,却并不看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她若出事岂不更好?如此,念大侠便是自由身了。”
  毫无预兆的,念七的剑架在了陆非然脖子上,但陆非然依旧保持着无所畏惧的模样,含笑看着念七。
  “听着,虽然姑娘要救你,但若让我发现你有什么动作,休怪念某剑下无情。”念七的脸上始终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语气冷得吓人,听得人没来由生出一股惧意。
  陆非然仿佛死皮赖脸惯了,只是“呵呵”地笑,看着犀利的剑尖,眼神陡然一收,尽是杀意,“念大侠自信能杀得了陆某?”
  “至少现在能————”念七还未将话说完,顿时腕间一疼,手中长剑便在瞬间转移到陆非然手中,那人抖落剑身,听一道沉沉的呼啸,口中赞道:“当真是一把好剑。”竟是一脸轻松,未见不适之色。
  “你不是……你不是要三日后才能恢复吗?”呆呆看着眼前随意舞出几朵剑花的人,念七早已顾不上被夺剑的失败,眼中全是惊异。
  仿佛完全于己无关,陆非然只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知道岑缪崖的性格,总是喜欢大惊小怪,胡乱吓唬人,上次偃月山庄庄主李穆伤了,明明只要修养半个月,他却硬是让人在床上躺了半年……”
  但,但他拿来试的是自己的命啊,一不小心便是经脉尽断而亡,他……果真是如世人所说,澄江阁阁主陆非然,行事怪异,偏颇,难以琢磨。
  念七取过被陆非然抢过的剑,收在腰间。
  方才言崇在的时候,陆非然是准备出手了吧。
  好个可怕的身手,好个可怕的人物。
  拆开念七刚买的桂花糕,陆非然捻起一个放进嘴里,动作连贯,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随意地嚼了嚼,觉着不错,便又多吃一块。
  接二连三地大快朵颐,他决定留下一个给那麻烦的女人,好歹他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是么?
  要有寄人篱下的样子。
  逃跑的王妃,远嫁的公主,哈丹巴特尔的恩人,念七守护的人,岑缪崖要极力保护的人,算计了金国大学士的人,敢一次次要挟他的人。
  而且是个女人,却又不全像个女人。
  可是她,真是不简单啊。
  陆非然拍拍手中的碎屑,大步向前。


启程

  


  残破的马车被推下山崖,发出轰然一声巨响,细碎的石子亦然往下翻滚,似乎要将它全部填埋。
  马车上还有她的贴身衣物和完颜煦的令牌。
  都随同这久久不灭的空响葬在崖下吧。
  如同昨日委曲求全的生活。
  如同终日仰望日光的等待。
  如同曾经笑容苦涩的阿九。
  所以,那些欺负过她的王八蛋都统统去死吧!
  她这样想着,便就这样喊了出来。日光正好,洋洋洒洒跳跃满身,风暖暖的,卷走额角最后一滴汗,吹出浓浓睡意。她站在山崖处,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淡蓝色的宽大袖子一路滑到手肘,露出一截细嫩的小手臂,开州商铺里最小号的男装对她来说依旧是大,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好似小孩穿大人衣服,滑稽却惹人疼惜。
  “女孩子家满口粗话不好。”背后突然响起一个低哑的男声,莫寒回头,将零散的头发挽起,扎成弱冠男子的发式,并不看那带笑的脸庞,目光独独落在他手中的包裹上,蹙眉,指责道:“你偷吃了我的东西。”
  “哦?”陆非然似乎颇有兴致,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奇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对于他的不打自招和寡廉鲜耻,莫寒不做评价,径直走进车里,作好后方开口:“念七买东西从来不会这么小气。”拿过陆非然手中干瘪的油纸包,笑得狡诈,“你又欠我一次,先前在言崇手里我救你一命,现今你又偷吃我的东西,你说,你该用什么来还债呢?”
  “你要什么?”仿佛又害了病,他斜斜地靠在车门边,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他的身子便也扭来扭去,眼底却有深深地打量,形象怪异。
  “现在还不知道,但你只需记着你欠我的就好。”话说多了,牵扯到嘴角的伤口,还是火辣辣的疼,她乖乖闭嘴,保持缄默。
  换了官道从别处往南,念七依旧不辞劳苦地驾车,哈丹巴特尔已经好多了,端着药箱冥思苦想,而陆非然仿佛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递到莫寒眼前,“画师很厉害,把你画得挺美。只说是寻府里走失的丫鬟,但赏金却是足足一万两……”
  始终不该接过那副通缉令似的画,更不该多看那画一眼,如此便不会没来由地红了眼,平白让陆非然看了笑话。
  细致的眉眼,轻挂唇角的笑,眉尾隐隐一颗小痣,永远无法整齐出现的碎发。
  发白的指尖微微颤抖,她克制着转过头,不让任何人瞧见心底的软弱与苦涩。
  不明白,她越发不明白自己。在王爷府里可以那样冷漠地对待,完完全全置身事外,麻木如一尊石像,却在此刻,看到曾经日日相见的笔墨时疼痛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其实,只是看起来潇洒。
  其实,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细微的眷恋被遮盖在逃跑的欲望之下。
  说毫无留恋,是假的。
  说完完全全舍得,也是假的。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吸吸鼻子,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带着浓重的鼻音,于是住嘴,只用手将那悬赏寻人的画像夺过。
  抚平,
  两边对齐,
  比好折痕,
  对折,
  再对折。
  它变得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可以随意塞在宽大的袖子里,因为很小很轻很微不足道,所以,大概没有人会来抢了。
  “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因为软弱,因为害怕,因为争不过,因为害怕被丢弃……因为不想委屈,因为不想将就。
  因为太渴望有一个家,她的,她自己的家。
  只要一点点钱,一个小小的房子,一个可以自己布置房间的机会,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这个家的男人,一个她爱,他也爱的孩子。
  孤独不苦,拥有过,再失去,才是真正的痛苦。
  太清醒,太执着,太现实,所以,不想将就。
  她的愿望很小,她要的很少。
  但这是她的事,与陆非然无关,何必要回答。“不为什么。”
  “那么,总要有个目的地吧!”
  “苏州,我去苏州。”
  陆非然闭上眼,不再去思考她眼角的泪珠究竟要何时才肯落下,“遵照交易内容,我送你到苏州。”
  从开州往南的守备渐渐松弛,没有太多的盘查,所以一路还算顺利,也不枉费他们先北上后又南下的辛苦折腾。
  第一次是被绑来奉州,那时的完颜煦一身骄傲,始终是挑眉俯视着周遭的每一个人,带着俊逸的脸和高大的身躯,从客栈房间的阴影中走出,冷冷地从高处向下瞧着她,自以为是得可爱,大约也是在奉州,遭受了他人生中的一大挫折,曾经发誓要她血债血偿,但没料到却是今天这么一个结局,兴许,当时的交集再少一些,创伤会少一分。
  现如今,已然是第三次过奉州,这个边境小城越发繁华,互市重开,两国战事平息,自然带来了无穷无境的边境贸易,财富源源不断的从四面八方聚集,最后莫寒看到的,便是繁华堪比汴梁的奉州城。
  茶肆里,说书人一声惊堂木响,将众人目光集中在自己开阖的嘴唇上,操起软软糯糯的南腔,一开扇,一抬手,开口便激动高声唱到:“话说那承元长公主在酒宴上拍案而起,扬扬洒洒终成一曲《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到最后,说书人竟以袖掩面,左右拭泪后,方才叹道:“何其悲壮,何其感人!承元长公主虽为女儿身,亦有如此气魄,尔等七尺男儿怎可偏安一隅!”
  话未完,茶肆内早已叫好声一片,群情激奋,男人们面红耳赤,恨不得立马操家伙去边关大干一场。
  还做一身男子打扮,她优哉游哉地走在奉州城最繁华热闹的新正门大街上,左看看又瞧瞧,有用的没用的买了一大堆,更甚者,身后跟着个免费的挑夫,此时不买更奈何时?
  念七任劳任怨地去安排马车住宿,哈达巴特尔不习惯大城市的喧哗,早早躲进客栈休息,便只剩妖孽陆非然饶有兴致地跟在她身后,逛街的兴趣似乎比她还浓。
  路过茶肆,略微听得里头的谈资,只觉得好笑,却并未多做停留,走了许久,忽然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停步,才发现是少了陆非然的影子,莫寒回头环顾,目光瞥见站在茶肆外靠着柱子懒洋洋仿佛没有胫骨般的男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叫他,免得走散了,就见那人突然侧过头朝她招手,好似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
  “你听听,你成巾帼英雄了!”他眨眨眼睛,狭长的眸子里竟有一丝促狭与玩笑,和那半百的头发丝毫不相配,“嗯,诗写得不错。”
  莫寒点点头,并不否认,“多谢夸奖。”
  对于她这样毫不谦虚的回答,陆非然并不惊讶,只是坏笑着说:“什么时候,能请莫兄弟为陆某的剑赋诗一首呢?”抖了抖撑在土里的破旧长剑,他抬头,依旧是让人看不透的眼,
  “莫寒才疏学浅,粗鄙文字怕毁了陆阁主的好剑。”她习惯性拒绝,却没想此番遇到高手中的高手,一击即中,干净利落。
  陆非然抚额,慢慢回想般,“上次来奉州,那玉华楼的老板可还欠我一份玉华羹呢,唉……此番匆忙,却不知能否赶得上去尝一口……”
  “真的?都说玉华楼的老板每个月才下一次厨,做一碗玉华羹,你真的能吃到?”莫寒兴奋异常,两眼放光地看着陆非然,如狼似虎。
  “看来,我只能一个人去了。”陆非然缓缓离开柱子,将支撑身体的剑抗在肩上,落魄潇洒,丝毫不似视剑为命的杀手剑客。
  但她,却是十足的好吃懒做,虽不见得嗜吃如命,但也着实不愿放过那传说中的美味佳肴,便也不顾身上的伤,抬腿便冲了过去,扯着陆非然的袖子,可怜兮兮地说:“多带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再把剑架到他脖子上。”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剑,那腐锈的剑鞘便与剑身相互敲击,发出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好不寒酸。
  莫寒心下明了,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小弟定然倾尽全力,为陆兄之剑做出惊世篇章。”
  还是在街上瞎逛,只不过这次换了莫寒跟在陆非然身后。
  忽地长鞭划破安逸的空气,甩出令人惊异的残酷鞭响,陆非然略微提了提剑身,眯着眼继续向前走着,恍若未闻。
  但莫寒却被惊得愣在原地,看着道路被清空,看着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犯人从城门一路驱赶进城,看着路边百姓朝他们吐痰丢杂物,看着一张张相识已久的脸越发清晰。
  咒骂声不绝于耳,哭泣声不绝于耳,求饶声不绝于耳。
  传说,于千万人中,你总能轻易地找到他,山长水远,一眼即可。
  朝夕相处的日子近在眼前,似乎还有你畅快的笑声,她那一句俏皮的花蝴蝶,惹出你喋喋不休的一大堆抱怨,还记得你紫色衣衫,富贵又荣华。
  此间少年,风度翩翩。
  但此刻相见,却为何尘满面,鬓如霜。
  她目光呆滞,痴痴上前一步。
  凌乱的头发如稻草般散落在肩上,青色胡渣在憔悴的面庞上疯长,一身破旧不堪的囚犯衣,早已风不清颜色,满是脏污。肩上沉重的枷锁,赤裸双足上沉甸甸的镣铐,一分一分,一分更多一分拖缓他艰难迈开的步伐,每一步,都是煎熬,他痛得麻木,在长鞭的呼啸中一次次倒下,却又一次次站起来,曾经润泽的唇瓣被咬得变了颜色,苍白了,紫了,黑了,发乌了,他将嘴唇抿成此生最刚毅的线条,上前,小心扶住摇摇晃晃的六旬老父,无时无刻不是带笑的眼眸此刻却深沉得怕人。
  她记得,他是世上最喜洁的人,每一缕头发都要梳得一丝不苟,每一根胡子都要剃得干干净净,有了褶皱的衣服绝对不穿出门;她记得,他是世上最真性情的人,可以笑得无拘无束,也可以哭得像个孩子,吃喝玩乐,却又悲天悯人;她记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依旧一双桃花眼却不再有上扬的神采,目光触到她的瞬间,从惊异中猛然抽身,狠狠地低下头,装作不见,宁愿不见。
  一场旧梦惊觉,她惊叫着猛地往上冲,不管不顾,带着不顾一切的壮烈与苦痛,却在半路被人拖回,一把摁在怀里,挣脱不了,她便尖叫,叫得看热闹的人群将好奇的目光转向他们二人,叫得领头扬着鞭子的狱卒对她频频侧目。
  陆非然腾出拿剑的手捂住她的嘴,似乎对狱卒说了些什么,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便都兴趣缺缺地转向游行示众的人犯,兴致来了,便随便拾起些什么,向那老弱妇孺投掷,他们越痛苦,围观的百姓便越兴奋。
  这个怀抱有她不熟悉的味道,她想逃,她想跑过去拉着柳锡侜的手就跑,逃离喧哗的人群,逃回汴梁,逃回丰乐楼,逃回以前言笑晏晏的日子。但她不能动,只能被死死按在一个陌生的怀抱里,眼睁睁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眼睁睁看着柳家才七岁的小儿子被打得趴在地上,却又倔强着爬起来,连哭声都不曾有。
  刺耳的尖叫声渐渐演变成野兽将死前的低哑嘶吼,她吼得没了力气,眼泪却在此刻哗啦啦倾泻而下,在苍白的脸上横行无忌,肆意着压抑许久的悲伤。
  柳锡侜佝偻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丢了阀门的眼泪却没有丝毫停歇,她不停地不停的哭泣,在恢复了人来人往的大街,在陆非然的胸膛上,狂乱地,撕心裂肺地哭泣,直至沙哑了嗓音,直至干涸了泪腺,直至往来人群再无兴趣多看她一眼。
  从始至终都有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如此,她才不至于哭得背过气去,他说,“都走了。”她张开嘴,仍止不住抽泣,却狠狠地咬下去,用尽身体里残余的力气,咬得自己的牙齿都开始痛,她放开,满口血腥,酸涩的奇怪味道。
  修长的手横在眼前,满是狼藉。能够舞出无数剑花的手腕上留着她的唾液和刺目的血,两排深可见骨的牙印整齐列队,不断外渗的是他的血,蜿蜒了整个手腕,纵横交错,肆无忌惮地叫嚣着,喷涌着。
  他低头,却不是看自己带伤的手,轻轻拂过她紧锁的眉间,看着她猩红着双眼,仿佛愤怒的小兽,露出尚未长齐的獠牙,戒备地瞪着他。
  他叹息,修长的手指滑过她耳际,“你要劫狱,也得等晚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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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未央,新月如勾。
  不出半个时辰,陆非然已驮着昏迷的柳锡侜回到了永昌客栈,莫寒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反倒是挡了他的道。
  “你怎么把他给弄晕了?”侧身落座在床沿上,她看着柳锡侜憔悴不堪的脸,尽量放低了声音问道。
  把剑往桌上一扔,陆非然曲指敲击桌面,示意莫寒倒茶。而莫寒却是难得的温顺,安静地倒了茶递到他手中,他一杯杯牛饮,她便一杯杯盛茶,直到陆非然再也灌不下去,方才开口说道:“不打晕他,怎么弄出来?他压根就不想逃跑。”
  莫寒心下一沉,不再答话,只湿了手帕,蹲坐在床边,慎而又慎地擦拭着柳锡侜沉睡的面庞,轻易地擦去泥泞和污垢,却不敢触碰那些丑陋的疤痕。
  印在他身上的伤痕,是烙在她心底的痛,日夜折磨,疼痛无法言喻。
  蜡烛燃了一半,火光渐渐飘摇起来。
  她已然如此痴痴呆呆地坐了两个多时辰,不说话,不理人,纹丝不动,让人忍不住要上前去一探她的鼻息,借以确定她是否尚在人间。
  忽地,她回头,扯了扯陆非然的袖子,眨巴着眼,傻傻地却又异常认真地问:“他……是不是死了?死了?也是在夜里,倒下去,就再没有醒过来……不是的,他应该还有话要对我说才对……你给他喝酒了对不对……”
  “嘘————”陆非然伸出食指,轻点在她颤抖的唇上,“别说话,会吵到他。”
  果然是被魇住了,她呐呐点头,听话闭嘴,复又回到床边,入定般瞧着床上形容枯槁的人,眼中已然满是泪光。
  “唔————”床上的人发出细碎的呻吟,于莫寒却如平地惊雷般,她霍然起身,冰凉的手指抚上他额头,万分小心地唤道:“柳二哥,柳二哥……”
  “阿九……”
  “是,是我。”仿佛得了召唤,她一抹眼泪,连忙上前扶住柳锡侜艰难撑起的上身,用力点头道,“是我,柳二哥。”
  “你……”柳锡侜看看立于一旁猎鹰般锐利的男人,又转到莫寒悲喜交加的脸上,恍然惊醒,也不顾疲惫劳累的身体,掀开被子便下床往门口冲去,却也经不住这番大动作,自己对着地板倒下去。
  莫寒连忙伸手去捞,无奈力气不够,只得随着柳锡侜的身子一同滚落在地。抬头看,那陆非然仍旧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让人看了窝火。
  正忙着将柳锡侜扶到床上去,肩上突然一轻,耳边传来他细微的叹息声,除了陆非然,再无其他人。
  “不行,我得回去。”柳锡侜挣扎着再次起身,陆非然撒手不管,凭她一己之力无论如何拖不住执意要走的柳锡侜。
  “柳二哥,不要再回去了,我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那些苦……”她嘤嘤乞求,柳锡侜却狠狠别过头去,不看她满是泪痕的脸。
  “留下来?呵呵,留下来做什么?是背弃柳家满门,苟且偷生,还是留着这条命来日去找你那皇上弟弟报仇雪恨?你说呢?啊?”
  “我……我不知道。”她被震在原地,疼痛如潮汐般拍打着脆弱的心脏,透进四肢百骸,她伸出手在空气中挥舞,想抓住些什么,却换来深深的无力感。
  柳锡侜转过身来,眼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他的一声叹息,如利爪般生生撕扯着她的心,撕扯着残破不堪的意志。“阿九,你知道的,你柳二哥这辈子都没做过几件让老爷子宽心的事,家中一切事务都有大哥扛着,往来商务多半不必我插手,除了花钱,我什么都不会……现在……到底我柳锡侜也是个头顶天脚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我若在此时此刻舍家人不顾,自己跑了,跟畜生似的活着,我他妈我还是个人吗?阿九,就算柳二哥求你,求你成全了我吧……”

疼痛

  


  柳锡侜转过身来,眼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他的一声叹息,如利爪般生生撕扯着她的心,撕扯着残破不堪的意志。“阿九,你知道的,你柳二哥这辈子都没做过几件让老爷子宽心的事,家中一切事务都有大哥扛着,往来商务多半不必我插手,除了花钱,我什么都不会……现在……到底我柳锡侜也是个头顶天脚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我若在此时此刻舍家人不顾,自己跑了,跟畜生似的活着,我他妈我还是个人吗?阿九,就算柳二哥求你,求你成全了我吧……”
  时间仿佛停滞,沉闷的空气中漂浮着眼泪的味道,悄无声息地隐忍着。
  “那……对了,带钱,要带钱,带钱去打点,会好点儿。”她转身,翻箱倒柜地疯狂地找着,从包袱里抽出一叠厚厚的银票,一把塞进柳锡侜怀里,“我有钱的,还有……还有首饰……”她又开始在自己身上搜寻着,无奈现在穿着男装,并无过多首饰,她急得跺脚,狠狠抓着自己的头发,几乎就要将那一头丝缎般的头发统统扯断,却仍旧中邪般絮絮地念道:“我有的啊,我记得我有的,那个很值钱的翡翠凤发钗呢?是柳二哥送我的,怎么没了?怎么没了……”
  “在我这,我帮你收着了。”握住她不知所措的手,陆非然的声音低哑动听,轻轻平复她焦躁的心绪。
  柳锡侜上前来,满是怜惜地搂住她颤抖的身躯,“皇上,是要做大事的,做大事,总要有人牺牲,没事的,没事,真的没什么,你柳二哥放浪了二十多年,今日,也总算是能为国捐躯了,挺好,真挺好的,呵呵……”笑到一半,便只剩哽咽之声。
  “走了。”
  他想把手中的银票塞回给她,却被陆非然拦了回去,“先拿着,出去再说。”
  “我去帮你找那个什么钗,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要不,睡觉也行,不许到处乱跑。”
  她没有声音,只有眼泪缓缓下坠。
  很静,静得连眼泪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她是如此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眼泪,厌恶自己的歇斯底里,厌恶自己的装疯卖傻。
  每次都是这样,除了哭泣,除了无力地乞求,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连为什么都不敢问出口。
  “啪。”一声利响,是手掌甩上脸颊的声音,在如此静谧的夜里,显得如此突兀与——软弱,最软弱的方式。
  再起掌,却被他低沉的声音拉在半空。“他回去了,今晚劫狱我没杀人,只是迷晕了,所以不会有人知道今晚的事,不会连累到他。”
  她抬头,望住坐在窗台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男人,冷然开口,与前一刻的挣扎截然不同,“你早知道会这样,陆阁主,好不简单。”
  陆非然缓步走近,从怀里抽出一个老旧的紫木簪,细细插在莫寒凌乱的发间,淡淡道:“你丢了的钗,我找回来了,好好带着,别再弄丢了。” 转身从药箱里取出化瘀散递到她眼前,“何必那么聪明。糊涂些不是更好?”
  药就攥在手里,却没有了动作。烛光昏暗,纤长的睫毛在象牙色的肌肤上投下长长的影,为寂寥的神情更添几许落寞。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幽然开口,言语中全是难掩的苦涩,“如果不清醒些,又如何能够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
  陆非然亦无话,静静看她遮掩在凌乱发丝下的朦胧侧脸,柔和的光晕向外散开,隐匿着铠甲下脆弱的悲伤,流质般感染着本是片叶不沾身的人。
  “小时候常常听说有人因为命运残酷而自杀,那时我懂得死亡,却不明白命运是什么,现在长大了,我懂得了什么是命运,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活着……呵呵,嗯,想吃水晶蹄膀了,还是丰乐楼做得好……”可是,故人已不再。
  “人总喜欢在不如意的时候责怪命运,你看那春风得意的人,何曾说过是命运的安排?”
  “呵呵,无人可怨的时候,也就只有责怪命运了,不然一口气出不来,岂不活活憋死?”她轻轻笑着,声音似银铃般醉人,却又恢复了以往的慧黠模样,只是,依旧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
  “喝酒。”陆非然提起剑,往窗台走去,“我去弄酒来,你等等。”
  她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止,他便飞身跃出窗门,风一般消失在漆黑死寂的苍穹之中。
  沁凉的风从他消失的窗口吹进来,她不由自主地抱着肩膀,想从这般病弱的身躯里挤出一丝温暖。
  这样的风,跟燕京比起来,柔和了太多。
  当陆非然晃着个大酒坛出现在眼前时,莫寒显然是被吓了一跳,惊异于他往来速度之快,仿佛只是下楼晃荡了一圈,但子夜时分,何处有店铺开门营业?
  沉重的酒坛砸得八仙桌猛然一震,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此刻却闪烁着从不进眼底的笑意,“玉华楼老板的珍藏,埋在酒窖的犄角旮旯里,害我一番好找。喝酒,醉了便什么都忘了。”
  “今夜忘,明日依然要记起,全做无用功。再而,宿醉太难受。”她略微拢了拢头发,将陆非然不知从哪弄来的紫木簪子插好,在他对面落座,“况且,我不容易醉的。”
  “喝酒便喝酒,哪来你那么多说辞的?还真是婆妈。”说完,用大碗倒了酒,狠狠撂在莫寒眼前,皱眉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早无酒便喝水。这世上喝酒能喝得过我陆非然的还没几个,你放心,今日我绝不在你前头倒下。”
  她灿然一笑,欣然端起比饭碗更大些的粗有釉瓷碗,一口饮尽,再无丝毫扭捏,温润的液体从喉头流进胸腹,回味中,唇齿留香,不由得轻叹。
  二人皆无过多言语,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往下灌,盼着早些喝醉,早些与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永别。
  酒的后劲很足,莫寒已然开始晕晕沉沉,看对面的陆非然也是重叠的模糊影子,房间的事务变得朦胧且不真实,两边脸颊烧得厉害,她尝试着起身,往床的方向走去,却摇摇晃晃的步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一步深,一步浅,可谓步步惊心。
  恍然间抓住他厚实的手掌,掌心一层坚硬的老茧,让人没来由的担心,她知道眼前的是谁,但渐渐消散的意志抵不过酒精的作用,她看不清,看不清眼中的一切。
  “嘘。”她神神秘秘地伸出食指点在饱满的唇瓣上,左右环顾后方才压低了嗓子神经兮兮地说道,“睡不着么?姐姐给你唱歌哦,唱完这一首就要乖乖睡觉哦?知道了么?”
  他只是睁大了眼,瞳孔放大,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可是酒醉了的人不依不饶,见他没有反应,便上前来抓住他的肩膀一阵猛摇,嘟嘴嗔道:“知道了么?啊?说话啊!说话嘛!”
  “呃……呃,知道了。”他被闹得无法,只好呐呐点头,被她牵着往床边走去。
  莫寒自顾自上床,把陆非然撂在一边,虽躺在床沿,却丝毫不肯撒手,拖着他蹲在床前,眯着眼又比一个肃静的手势,万分认真地说:“就唱这一首啊,唱完就睡觉,嗯?”
  “……好……”
  “你说的哦,一会不睡我可是要打屁股的。嗯。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媚眼,让你喜欢这世界,哗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整个时候有个人陪,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让你知道你最美,让你今夜很好眠,逗逗你的笑脸,让你喜欢整个明天,哗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整个时候有个人陪,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让你知道你最美,哗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孤单时有人把你想念,啦啦啦啦啦耶哦耶耶耶哦……”她一边呢喃般地唱着,一边用手指勾着陆非然的下巴,直到整首歌儿唱完,都不见他有一点点睡意,当然,除了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你不乖,你答应了要睡觉的!”莫寒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陆非然右肩,凶狠异常,“你为什么不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老是这样,这么不听话,你乖一点好不好,不要杀人了好不好,我求你,姐姐求你放过他们好不好……”她不停地说着,不停地捶打着陆非然厚实的肩膀,直至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余下嘤嘤的压抑的哭声缠绵耳畔,叫人止不住心酸。
  兴许是被闹腾地恼了,陆非然猛地把她按进怀里,箍住她乱舞的双臂,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好了,我是陆非然,不是你那皇帝弟弟。”
  “你当然不是朕。”老旧的房门吱呀一声被退开,一双绣着流云花纹的锦缎靴子踏在满是尘埃的地板上,简陋昏暗的客房陡然一亮,来人一身华服,明亮得叫人不敢直视。
  眉间略微一紧,但却很快松开,平静深沉的目光落在陆非然怀中人朦胧的泪眼上,竟就这般愉悦地勾起了唇角,“澄江阁阁主?”
  陆非然慢慢直起膝盖,嘴唇掠过她耳畔的瞬间低声叮嘱道:“就这么……装傻吧。”他转过身,并不下跪行礼,只抱拳敛容道:“正是陆某。”
  “看来澄江阁的麻烦似乎是太小了,陆阁主竟还有空在奉州流连,陆阁主果真豁达也,江湖人,全若陆阁主一般桀骜?”他的眉色有些淡,说道“桀骜”二字时挑出的凌厉气势却非一般人可比,幽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人的心智都吸进去。
  陆非然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看不出太多心绪,一半是不在乎,一半是掩藏,“澄江阁的存亡凭由皇上旨意,又怎是陆非然可以左右的,如此,担心又有何用?”
  “哦?那倒是朕多事了。澄江阁,没了就没了吧,你说是么?”
  “没了。能顺了皇上的意也是好的。”
  烛火飘摇,晚风轻轻吹,吹起八仙桌上残了角的桌布,撩起她缠在项上发丝,眼泪停泊在框中,已渐渐被风干,止不住闭眼,缓解干涩得疼痛的眼角。
  他低头颔首,面色沉静,透过微弱的灯光,看她石像般坐在床沿,连抽泣声都没有,只是闭眼时羽扇般颤抖的睫毛显露出比哭泣更让人心疼的哀戚。
  隐忍,压抑,疼痛,不发。
  门口立着那样熟悉的人,随意就可以描摹出来的轮廓,连血液都在叫嚣着他们的相似,但却如此远,远得让人害怕。
  他高高在上,气势逼人。犀利的目光锁在陆非然波澜不惊的脸上,仿佛要剜出他的心来看,看看他谋算的到底是什么。
  “看来,此番的教训还不够深哪!”袭远解开颈上披风,门外一溜小跑佝着背进来个面目清白的小仆,双手捧起袭远甩开的深紫色披风,恭敬万分。
  琥珀色的眸子暗了暗,陡然间就这样笑出了声,但眼底却渐渐升腾起凌厉的杀气,“澄江阁内小小骚乱,让皇上看笑话了。”
  “何止是笑话,那可是好生精彩的一出戏,只可惜陆阁主走的匆忙,未赶上那惊心动魄的场面。不如,今日邀陆阁主单演一出如何?”
  老旧的木门大敞着,夜风突然狂躁起来,刮得木门吱呀吱呀乱响。
  窗外巨大的老樟树随风摇曳,树叶沙沙作响。
  陆非然的目光转向仍旧是纹丝不动的人儿,温热的酒香氤氲出两颊淡淡散开的绯色,睫毛上的泪珠早已不见踪影,她不发一语,安静得像瓷娃娃一般,美丽却太容易碎。
  “陆某不才,不敢在皇上与长公主面前胡乱卖弄。”
  蜡烛的泪水流尽,爆出最后一朵微小的烛花,耗尽鄙薄的一生,比尘埃更卑微。
  “你以为,朕会给你威胁朕的机会?”
  她看着烛火挣扎着熄灭,仿佛看到往后无尽的等待与孤独,在一场接一场阴谋与算计中苟延残喘,一次又一次地面对友人离散的痛苦,旧的伤疤还未愈合,便有雪白刀刃再次落下,他奶奶的,他爷爷的,他祖宗十八代的,凭什么。
  轻轻咬住下唇,她决定赌一次。
  蜡烛熄灭的一刹那,黑暗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腥味。她用尽权利甩开从床板下暗阁中伸出的手,不顾一切地往陆非然的方向跑去,方踏出两步,便结结实实地撞在石头般坚硬的胸膛上,尔后又被抱着腰在空中旋转三百六度,然后她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总之是被抱着转来转去,耳边呼啸着刀剑相接的刺耳声响,还有血从身体里喷薄而出的声音,但紧紧相依的是她渐渐熟悉的怀抱,说不上炽烈,只是温暖,刚刚好的温度,适合躺在里面睡上一觉。
  黑夜包裹着惨烈的嘶叫,人似乎越来越多,一窝蜂上涌,呼吸交杂,空气被抢走,莫寒有些气闷,一直有人上来拉扯她挂在陆非然身上的手,但那力量总在一道白光划过后消失,如果灯亮,她会看到一双双残手,即使黑暗,仍旧可以感受到血溅落在身上的澎湃热烈。
  究竟有多少人,死在那柄破旧的长剑下。
  天光大亮般,三四盏宫灯在门外长廊上点亮,照得人眼睛生疼。
  袭远就站在门外,藏青色的锦缎衬出苍白的脸色,深沉的眼眸全然是冷瑟,冷得让人不禁瑟缩,他紧紧盯着陆非然手中染血的剑,比鬼魅更阴沉。
  “闭眼。”满地残肢,血流如注,陆非然挑衅一笑,对上帝王眼中藏匿不住的愤怒。“这屋子味道太重,薰坏了长公主可就是陆某的罪过了。”
  “你以为你走得了?”手掌按上一旁身后将要散架的围栏,未刨干净的木刺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力道一寸寸加重,似乎要将那木柱捏碎。
  他看一眼那紧紧闭着眼睛的狼狈人儿,忽然觉得好笑。“我想,皇上还不至于为了陆某一个江湖落魄人,而不顾亲姐的性命吧?”
  “澄江阁上上下下一千三百三十六条人命,澄江阁阁主陆非然,你也不要了么?”
  仿佛听到个不怎么有趣的笑话,陆非然勾唇淡淡道:“皇上高看草民了,陆某从来孤身一人,不与任何人有丝毫牵连,那些个不相干的人,皇上高兴杀便杀,高兴充军便充军,与陆某无关。但若皇上再不放行,就休怪陆某对公主无礼了。”
  “你走。”
  陆非然箍住莫寒的腰,往外一跃,夺窗而去。
  晚风吹散了些许血腥,莫寒尝试着睁开眼,却看到夜空下无数持剑的黑色身影埋伏在他们所住的客栈附近,静默无声。
  近处房顶,还有数不清的弓箭手蹲身守候,满月一般被拉得紧绷的弓弦,闪烁着寒光的箭尖,全然正对着他们跃出的窗口。
  很累,即使被陆非然搂着飞驰在半空中,也没了尖叫的闲情逸致,她回头,看见明亮的房间里,袭远站在窗台,清瘦的容颜,高大的身形,以及,成竹在胸的自信。
  突然一阵心痛,居然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这样匆匆逃开。
  她的袭远已经长成大人了啊。
  长成她再也看不透的人了。


疯了

  


  屋顶上的稻草所剩无几,稀稀疏疏勉强挂在横木上,月光沿着缝隙倾泻而下,柔柔罩在身上,清冷如水一般。
  陆非然半躺在草垛上,双手在脑后交叠,嘴里叼着在地上随意捡的稻草,眯眼假寐,懒洋洋跟个没事人似的,就差哼哼唧唧唱个小曲了。
  那一簇白发上,不知沾着谁的血,鲜红得妖冶。
  但先前那一场恶战亦可说是屠戮,搅乱了莫寒腹中的和谐,她弯腰,一手扶着门,一手撑着腰背,在破庙外哗啦啦一阵狂吐,刮肠搜肚,惊心动魄,就差把胃整个从喉咙倒出来。
  满满一地酒味夹杂着浓重的酸腐气息,她自己都不敢多看,便抚了抚胸口,连滚带爬地把清减好几斤的身子丢尽破庙。
  这年头,好人不多,但破庙却是满地都是。
  东西多了就不值钱,这不,破庙周围静悄悄的,连袭远的军队都没有再追过来。
  只是城郊而已,没理由放任不管。
  趴在一堆干稻草上不住地喘息,她开始有些厌恶这个稍稍刺激便要晕倒的破烂身体,一副短命鬼的样子,但反过来想想,这若不是个红颜薄命的,她又怎能尽早地回去,离开这个鬼都不想多待的地方,潇潇洒洒过日子。
  神游太虚中,陆非然冷不丁开口问道:“怎么不说话?”
  “我现在心情不好,只说四句话,包括前面那两句,我说完了。”猫似的趴在冰凉的地板上,尘土扑面而来,脏脏的,却并不讨厌,也许,是懒得去计较了吧。
  他勾唇,无声微笑,英俊的脸庞就此点亮,明媚得叫人挪不开眼。
  匆匆春又归来,挂满蛛网的破旧庙宇里,似乎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
  “遇到你,是个意外。”说完这句,陆非然沉默许久,一声叹息后,方才将酝酿已久的话语缓缓吐出,“那日哈丹巴特尔将你带到我眼前,乱七八糟的头发,染血的衣衫,竟还千方百计地套我的话,我便想,既然皇上派了人追杀我,倒不如把你带在身边,也算……”
  也算抓着个免费的挡箭牌么?没事扇风有事挡刀?打了个嗝,酸味一路冲到鼻尖,实在不想答话,她继续保持着沉默。
  “两个月前,江湖正道人士围攻澄江阁,澄江阁内却出了奸细,里应外合,好不精彩。而我身中剧毒,武功全失,无奈只有北上金国。澄江阁虽未被全部歼灭,但元气大伤,此番回苏州,我原先也打算回去整顿整顿。没想到,方踏进大齐境内,皇上便率兵马前来,于是便有了方才的事。”他略略侧头,看她弓着身子,像只受伤的猫,埋在稻草堆里,满脸脏污,却依旧闭着眼睛,平静安详。
  “多半是皇上发现我同你在一起,怕我拿你做要挟,便想先下手为强,在客栈早早埋伏人马,却没料到,你竟挣脱了侍卫逃到我这里,任我挟持,呵……皇上想打仗,又怕江湖混乱,拖了他的后腿,便广招贤能,江湖上混的,识时务者都去为朝廷卖命,而像我这样浪荡惯了的,便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况且,澄江阁一直是江湖正道人士的心头患,恨不得处之而后快,如此,朝廷在暗中支持,正义之士摇旗呐喊,一同攻上澄江阁。”他语气极淡,仿佛全然是别人的故事,与己无关。
  玩着指尖干枯的稻草,突然莫名地心酸,何曾有人跟她解释过,何曾有人在乎过她究竟是如何想的。他们都习惯性地认为,莫寒是聪明的,是懂事的、乖巧的,能够理解,能够看得透彻,绝不会计较,绝不会因此伤心难过。
  是她的错?是她的错啊。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
  “我从未想过要挟持你,我陆非然一生落魄,死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必要为了自己一条命,做那么多麻烦的事。”换了一只手枕在脑后,抬头便见被横梁割裂的漆黑天幕,月光如水,似乎比白日更亮。
  “白痴。”
  “啊?”可能,陆非然听不大懂。
  “我说你个破脑子,下次就算挟持我也没有关系,我不想再自己跑过去让你抓了,搞得我像个傻瓜一样。”
  “你不是么?”叼在嘴上的稻草动了动,月光泼洒在他若有似无的笑容上,却是惨白得骇人。
  “你什么意思?”
  “莫寒,你不想回皇宫么?”
  第一次听他如此郑重地唤自己的名字,莫寒一时反应不过来,酝酿了半晌,才摇摇头答道:“那里不好。”
  “所以,宁愿在这破烂的茅草屋里呆着,也不愿回去锦衣玉食的皇宫?”
  “也许,等我没饭吃的时候,会想要回宫吧,但起码,我现在不是很饿。”方说完,她那瘪瘪的肚子便极为不配合地发出几声叫嚣,她大窘,不敢去看陆非然此可复杂的脸色。
  “我说要送你回苏州,怕是没办法实现了,对不……咳……”温热的血从他口中喷出,月光下,濡湿了胸前深黑色的衣衫,那一簇白发,又多添几许艳色。
  她傻眼,看他不断起伏的胸膛和鬼魅般惨白的脸,感觉月光一点点淡下去,黑暗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缓缓从头顶落下,裹住仅有的一点点光亮。
  “你……”她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触他带着青色胡渣和鲜红血渍的下颚,恐惧一波接一波侵袭而来,喉咙干涩,连惊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呆呆看着,痴愣愣地小心擦去那些噩梦般的颜色,这样的经历,是一种反反复复的折磨,一次比一次痛,她觉得整个身体都要痛得撕裂开来,一片一片,跌落在泥泞的小道,被过往车辆深深碾进土壤之中。
  “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不会,如果你现在回客栈好好睡一觉,我便不会死。”陆非然捂着胸口,呼吸越发艰难。
  又是一滩血,蓦地窜进视野,仿佛一团熊熊烈焰,烧灼着他的生命,榨干他琥珀色双眸中最后一抹清亮。
  “混蛋,你骗我!”她气急,话语中已然带着哭腔,一掌拍在陆非然肩上,“好个无牵无挂,你连死都不愿意让人陪在身边吗?不对,不是的,你不会死的,你个妖孽,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挂了,你还欠着我的人情没还……”
  “所以……才不愿意再让自己欠你……”他喘息着,唇色已然转变成乌紫色,仿佛结了层霜,毫无生气,“回去吧。只是中毒了,哪那么容易死。我要运功疗伤,你在会吵到我。”
  将视线从那刺目的猩红上挪开,她努力地使自己冷静,努力地克制着抱头大哭的冲动。“闭嘴,别把我当白痴。陆非然,你欠我的一定要还,现在,告诉我到底该怎么救你。”
  “没有用的。”他突然笑起来,竟有一丝甜腻在唇角浮现。好像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该说她傻,还是执迷不悔呢。“侍卫的刀上有毒,皇上之所以没有派人来追,便是任由我在此处毒发身亡。而且,方才皇上已然看出是你我合谋,放咱们走,不过是给你个面子,这会子无论我如何要挟,他是决不可能拿出解药来的。而你,最好现在回去,到底是亲姐弟,乖乖认个错,便无大碍……”
  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散开,月光从暗淡到明亮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差点忘了,今天是八月十三,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日子过得真快。
  而今年中秋,她实在不想一个人过,更不想,在皇宫里过。
  “怎么会没有办法呢?陆非然,我们都会,都会好好活着。”是不是,以往的相互了解就是为了此刻的互相伤害呢。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听过的吧?”她低下头,坏笑着看着他,眼中氤氲着薄薄的雾,让人看不真切。“你知道么?他宁愿看到我死,也不愿……”
  嘴角是凄凉的笑,她猛然扯开衣襟,俯身吻上陆非然冰冷的唇,舌尖滑过干涩的唇瓣,卷起浓重的血腥,味道酸涩,如同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无论结果如何,此刻,她再不想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如此离去,其实,不是毫无办法的,只是她一直都狠不下心来去做,去伤害澹台莫寒的亲弟弟,而现在,她想她是疯了。
  陆非然还在瞠目结舌地瞪着她,木木的没有反应。莫寒抬起头,趴在他身上,怒喝道:“你白痴啊,现在是让你强奸我,不是老娘强你!”
  他眨巴两下眼睛,总算有了点反应。
  但莫寒是个心急的,抓了他的襟口往左边一使力,两人便从草垛上滚落在地,陆非然恰好压在她身上,是个刚刚好的姿势。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就在眼前,满含笑意,陆非然依旧不动,只是已手肘撑地,减轻他压在莫寒身上的重量,好整以暇,静待佳音。
  无奈,她只好自己伸手去拉陆非然的手,将其塞进衣服里,陆非然的手很冷,粗糙,厚茧密布,铬得她腰上一阵颤栗,鸡皮疙瘩丛生。
  “陆非然你个王八蛋,你竟为了解药,如此对我?亏得我先前那般信你,怎料得你是个猪狗不如的人,畜生,放开我,放开……”对着门外空旷的野地,她声嘶力竭地哭号,声声凄凉,撕心裂肺,“我求你,你放过我……别、别……求求你,别这样……我去求袭远,他会给你解药的,我求你,别这样对我……畜生,放开,你去死……啊……你会有报应的,你……你……断子绝孙……唔……”
  陆非然突然低下头,含住她不断开阖的唇,辗转反复,不断加深,直至她发出一声销魂噬骨的呻吟,方才满意地停歇,凝着她酡红的双腮,邪邪一笑,猛地偏转头,血便从口中喷涌而出,一半洒在尘埃之中,一半低落在她脸庞,将那一朵红晕染得愈发娇媚。
  他扶住胸口,一阵猛咳,却依旧是笑,粗糙的指腹拂开她脸上沾染的血,“断子绝孙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说。”他声音低哑,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耳边,仿佛诱哄着不听话的孩子,充满魅惑。
  她怒,一口咬在他下唇,稍顿,为了掩饰心中的紧张与羞赧,恶狠狠地瞪他,尽量使自己理直气壮些,“演戏就给我专心点,除非你诚心找死!”
  “呵……”他低低地笑,笑得她面红耳赤,“如此,陆某恭敬不如从命。”
  贴在她腰上的手渐渐有了温度,一路从纤腰滑至胸前,他抬起埋在她颈间的头,呼吸有些急促,眼眸中的琥珀色已然加深,他眉间微锁,是从未有过的郑重表情,“真的要这样?”
  莫寒仰躺着望向破烂屋顶上黑得发紫的天空,平静而坚定地说道:“我只是想救你,再无其他,你不要乱想。”
  “我欠你的,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拉开她的腰带,陆非然不再多有动作,只提高了嗓子,对外喊道,“莫非陆某的性命当真如此值钱,皇上宁愿看着亲姐被糟蹋也不愿放陆某一条生路?”
  (给解药,停止H这一段请自行想象,我闪先。)
  “朕命人种了许多茉莉,方入六月,大团大团的白茉莉便会开满整个皇宫,到处都是莹莹若雪的白,如此,你可会喜欢?”
  夜风冰冷彻骨,小心翼翼地拂过他苍白容颜,细长的眉纠结成让人心疼的形状,漆黑双目中浮着淡淡湿气,朦朦胧胧中隐匿着细小的悲伤与乞求,他紧抿着唇,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夏夜,那个别扭却喜欢故作深沉的小小男子汉,努力地想要保护些什么,又努力地失去了许多,不能回头,因为早已没有退路。
  “全国各地进贡的上等花茶都堆放在玉华殿里,木樨、茉莉、玫瑰、蔷薇、蕙兰、莲桔、栀子、梅花样样都有,阿九,你————不回去尝一尝么?”
  月光一点点黯下去,全然收拢在狭小的云缝之中,仍然可以看清楚她凌乱的衣襟和强忍的泪水,仿佛一切就在昨天,闭上眼便可看到他缺牙时说话漏风的尴尬与窘迫。
  但眼前清冷瘦削的少年,真的是他么?泪水糊了眼睛,她看不真切。
  “今年中秋,你不想同朕一起过节么?”
  服下解药后,陆非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血色,正倚着门柱,抬头望着没有星光的夜幕,始终是淡淡的,没有过多的表情,仿佛随时都要转身离开,比风更难以捕捉。
  东方泛起鱼肚白,黎明破晓,只在一瞬。
  “我不回去,死都不要再进宫。”
  她的声音很轻,温柔得像是在说“来,袭远,我们回家。”内容却似一根刺,狠狠扎进他心里,鲜血淋漓,满目疮痍,从此日夜折磨,永远没有结束的一日。
  他极力克制,却掩不住轻轻抽动的嘴角和心尖上的阵阵绞痛,有那样一个短暂的瞬间,他想上前去,毁了她,手中利剑穿过她单薄的身体,如此她便能永远永远安静地待在他身边,乖乖倚在他怀中,听他沉积了那么多年的话。
  但是,他怎么舍得。
  舍得所有人,舍不得她。
  “朕可以把陆非然就地撕碎了。”
  “那就连同我一起撕了好了。”
  细微声响,仿若呓语。却是针尖对麦芒的相互伤害,遍体鳞伤,不死不休。
  陆非然却似置身事外,一脸轻松戏虐,“百步之内取人性命的功夫陆某还是有的,皇上如今离陆某也不过五十步而已。”
  攥紧的拳头又捏紧几分,修长的手指握得发白,袭远将目光放柔,上前一步,深锁住她遮掩在碎发之下的容颜,“你————当真不愿留下来陪我了么?阿九。”
  “袭远,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这样不好么?”
  “休想。”袭远斩钉截铁地拒绝,眼中竟有一股浓浓的恨意,“你休想从朕手中逃开。”
  “何必呢?何必如此执着?为何一定要走到这一步,我最不愿,最不愿……”她闭上眼,将溢出的泪逼进眼眶。
  忽地指尖一暖,是陆非然拄着剑走过来,牵起她的手,“不早了,陆某和人质还要赶路,恕不奉陪。”语毕,拖着莫寒的手便向前走去。侍卫也在袭远的示意下自动让出了一条小道。
  “终有一天,你会乖乖回朕身边。”
  急行的脚步顿了顿,她并未回头,只垂下眼睑,细声却异常坚定地留下一句让他几近疯狂的话,便匆匆离去,丝毫留恋也无。
  她说:“除非死。”
  晨曦初显,天光大亮。
  暖暖的阳光洒在肩上,温暖了在暗夜里冰凉冷彻的身子。身后早已没有人烟,但陆非然仍旧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着。
  蓦然间他回首,日光流落在面庞,俊逸非凡,他笑着看她,视线落在他们交缠的手上,低低道:“执子之手,将子拖走。”

中秋

  


  中秋,江陵。
  临近中午,作为大齐水陆交通中心的江陵城已然是一片热闹繁华,路边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新出炉的包子冒着腾腾的热气,还有各色零碎小吃,惹人垂涎。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男一女缓步徐行,那男子一身白色儒衫,手摇一把精致火葵扇,精致小巧的脸蛋上嵌着一双灵动的眸子,长相虽略显女气却仍是一派风流气韵,令往来女子频频侧目,只道是谁家公子竟生得如此俊美,让人好生羡慕。
  但看那身后略高一些的紫衫女侠,虽年青美貌却是一身下流做派,连手中长剑都不若旁人似的挂在腰间,而是径直拖在身后,发出一阵扰人的刮磨声。
  而那风格迥异的两人却是老相识,一会儿悄声低语,一会儿高声谈笑,姿态亲密,俨然一对新婚夫妇,看得人好生气愤。连卖烧饼的大娘都不禁感叹,那俊俏的小公子怎的会看上那么个风尘女子一般的人,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若她再年轻个几岁,那朵小花多半要插在自己头上了,唉……怎叫人不感叹,这如花美眷,似水年华啊!
  莫寒没来由的心情畅快,日上天顶,正是午饭时间,那大馋虫竟也不觉得饿,兴致高涨地在江陵大街上摇扇子看风景,顺便调戏跟在身后的美貌女侠。
  在卖胭脂首饰的小摊前停下,摊主大叔见她穿着不俗,殷情招呼道:“这都是镶金淬玉的上等货色。还有,您看这胭脂,这红,多艳多饱满!您看上哪样说一声,老头给你个便宜价!”
  莫寒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拾起一根镶嵌着白玉小花的发簪,转身对着女装打扮的陆非然摇摇簪子,坏笑道:“小娘子觉得如何?”
  陆非然斜眼俯视着身旁自命风流的三寸豆丁,弓着背,眯眼看了看,“是朵花啊,还行吧。”
  摊主大叔被这样男矮女高的组合惊得舌头打结,好半天才苦笑着招呼道:“姑……姑娘,好眼光,这可是上等汉白玉制成,就这么一根,再无旁的相似的。”
  “大叔,这簪子多少钱?可得给我算便宜点!我家小娘子脾气大得很,上回买个衣裳老板娘开价高了,她可愣是洗了人家的店,可怜我夫纲不振,拦都拦不住,你说这大家出来做生意,可都不容易,何必呢?您说是吧……”
  “三……三十。”可怜的老大叔不小心瞥见那高大女子眼中的戾气,只得把卡在喉头的话硬生生吞下去,颤抖地伸出两根手指道,“二十文?”
  “二十文啊?”莫寒“啪”一声合起扇子,又将老头吓得一身冷汗。
  “要不,十文?”
  “十文唉,小然然,试试如何。脑袋下来点,爷给你插上。”
  陆非然乖乖低下头,任她在那半百的发间捣鼓,末了居然自己捡起一枚花样繁杂的铜镜,映着发髻上的白玉簪子左右看了看,方才点头道:“好像还行。”
  “个不要脸的!”她腹诽。
  “小然然,你给爷笑一个,爷就买给你,如何?”可怜她小男人调戏大女子,犹如岳麓山对衡山,差了十万八千里,只得艰难地踮起脚尖,借用扇子挑了挑陆非然的下巴。
  闻言,他立马配合地勾唇一笑,琥珀色的眸子里荡漾开邪佞的美,尽是魅惑,惊得莫寒连忙挪开眼。
  扔给摊主大叔一两银子,头戴着一朵白玉小花,手指钩住铜镜下的悬钩,他拖着口中絮叨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某人,大步走进果霁大饭店。
  天下闻名的果霁大饭店里早已人满为患,小二忙得满头大汗,迎了他二人进门,连忙招呼道:“二位客官是要住店还是吃饭哪?”
  “住店,吃饭,都要,给我们两间上房。”莫寒摆摆手,吩咐道。
  “不好意思了二位,本店就剩一间房了,要不您二位将就着点儿?小夫妻闹闹脾气也不用分房睡这么严重吧?夫妻间不都是床头打床尾和,公子是男人,要大肚些,无需计较太多,多多让着夫人才好……”小二被吆喝走了,居委会大妈的前世——掌柜上前劝说道。
  “不是吧掌柜,这剧情也忒俗了!”
  掌柜一头雾水,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公子莫怪,原先店里是有许多空房,可今儿上午被一个姓陆的大爷全数订了下来,没办法,就剩这么一间了,您就将就将就吧!”
  “怎么?官人这么快就腻了奴家了么?”陆非然眨眨眼,一脸委屈。
  “我……”莫寒摆摆手,无奈道,“行了行了,一间房就一间房,掌柜的,给咱找张桌子,爷要吃饭。”
  “是,是。委屈您了,这厢一定给您好酒好菜地伺候着,让您吃得舒坦!”掌柜眉开眼笑,将他们迎进内厅。
  “姓陆的把房间全定了?”莫寒回头,疑惑地望着全是小女儿娇态的陆非然。
  他点点头,削尖了嗓子应和道:“姓陆的?”
  “个超级不要脸的。”她继续腹诽。
  酱汁猪蹄,木须肉,葱爆羊肉,炸香椿鱼,红烧狮子头,香菇闷鸡饨……不愧是果霁(国际)大饭店,菜色多不胜举,个个香艳诱人。
  莫寒提起筷子,眼珠一转,遗憾地叹了口气,复又放下,可怜巴巴地望着正大快朵颐的陆非然,直到他被看得实在吃不下东西,方才停下,挑眉问道:“官人又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吗?”
  莫寒摇摇头,继续装可怜。
  “那是……病了?”
  还是摇头。
  陆非然蹙眉,准备埋头继续吃自己的,谁料她此刻开口,支支吾吾地说:“那个……我不吃葱!你帮我把葱挑出来。”
  “那你还点葱爆羊肉?”陆非然将眉毛挑得老高,一脸的不置信。
  莫寒道:“因为我喜欢吃葱爆羊肉。”
  陆非然道:“你可以叫他们不加葱。”
  莫寒道:“那还叫什么葱爆羊肉啊!”
  陆非然道:“你就只吃羊肉,不碰葱不就好了。”
  莫寒道:“不行,我看了绿油油的葱就吃不下。”
  陆非然道:“……”
  莫寒道:“你到底干不干啊!”
  陆非然:“……”
  莫寒道:“可怜我学达摩祖师割肉喂鹰,舍身救人,却不料救的是只白眼狼,自己成了东郭先生还不自知,呜……早知如此我何必自毁清白,不如现在一头撞死,也好守了贞洁烈妇的牌坊……”
  陆非然低头,一根根仔仔细细地将葱段挑出来。
  莫寒抹抹眼角,夹起羊肉,阿眸丢进嘴里,笑眯眯地说道:“还有那个我不吃香菇,你也拣出来吧,还有……”
  “啪”一声响,满座皆惊,众人纷纷扭过头来看,才知是陆非然把筷子丢在桌上,两手一摊,做无赖状。
  “可怜我不顾家中父母反对,冒天下之大不为娶了你,成亲之后,衣服是我洗,碗筷是我唰,银子是我赚来,那米粮是我抗,这些我都认了,可现如今你居然连饭都不让我好好吃,我劝你多吃香菇少吃肉,你居然要打我?我,我这男人做得太失败,不如早早去死,下半辈子投胎做了女人,说不好也能与你一般过上好日子!”
  “啧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这女人还真是悍!悄悄她家相公被欺负成什么样了?唉,该把她拿去浸猪笼!”
  “我要是那男人,就把她卖到妓院去,让老鸨调教调教,一天接上十几二十个客人,看她还敢放肆!”
  群众的力量是无穷无尽滴!
  陆非然面色铁青,乖乖坐下一口一口吃掉香菇。
  “还有,我不吃姜,你把姜末也挑出来吧!”
  “嘿嘿,小不要脸的敢跟我斗,还嫩了点!”她依然腹诽。
  当不要脸的遇上更不要脸的,就是这么个效果。
  酒足饭饱,莫寒放下筷子,不经意间睹见对桌鬼鬼祟祟往这边探看的几人,皱眉道:“小然然,有人看上你了哦,你说我要不要把你送给他们啊?”
  “如果价钱在一万辆以上的话,可以考虑。”手腕托腮,他认真地答道。
  莫寒完全不以为然,“切。你值这个价吗?”
  “是啊,我不值。我一分钱不要就把自己卖给你了。”说完点点头,似乎要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
  捏起陆非然的一小撮白发,摇头叹道:“你女扮男装都要被人认出来,真是,难道是因为这未老先衰的头发?唉,今天是如来佛祖生辰,不宜杀生哪,阿弥陀佛,陆施主你又造杀孽了!”
  “为何?今日不是中秋吗?”
  “菜是你点的,吃是被迫的。我去休息了,您继续。”
  阴暗潮湿的小巷内,几人正鬼祟商谈。
  面带刀疤的男人啐了口痰,恶狠狠地说道:“江陵九寨就是让澄江阁给端的!老子这回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老大,陆……陆非然可不是吃素的!咱打不过他啊!”精瘦的小个子结巴道。
  “嘿嘿,傻子,你不知道吧,咱皇上知道陆非然作恶多端,下了诏书要拿他,一会咱就去官府报案,不仅能报仇,还有银子拿!”
  “你们几个,识字吗?”
  刀疤男抬头,见一紫杉女子长身立于矮墙上,瑟瑟秋风撩起银色的发尾,日光正劲,跳跃在他俊秀的脸上,让人看不真切。
  “你们几个,识字吗?”他再问一遍,低沉的声线慵懒而性感。
  老半天,刀疤男才认出来人是谁,壮着胆子,大声吼道:“老子认不认字关你什么事?”
  “识字,留下舌头和手臂,不识字,只割舌。明白了?”他难得好心地再解释一遍,斜眼瞧着已经吓得发抖的三个人,顿觉无趣。
  “你……你……你少来玩我们!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陆非然剑下从来不留活口!”
  “因为,今天是如来老爷生日,你不知道吗?”陆非然偏头,奇怪道,“还是连手一起砍了吧,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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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尖利的悲鸣划破了汴梁城繁花落空后的寂寥,若女子修剪锋利的丹寇硬生生撕裂静谧无声的夜空。
  寂寞宫墙,幽深得让人止不住惊颤。
  秋风冷瑟,卷起满地落红。携带着死亡的气息奔向遥远的南方。
  枝头枯叶苟延残喘。
  有时候,活着是一种惩罚。
  板子一下接一下实打实地打在枯槁的老妇人身上,起先还有撕裂般的哀嚎,到最后,竟连求饶声也无。
  满室明亮,如同白昼,杏黄色龙袍在灯光的照耀下越发闪亮,背上目龇欲裂的九条长龙,气势如虹,仿佛要跃出那一身锦缎,将所见之物统统吞噬。
  荣嫔讥讽的笑,淑妃幸灾乐祸的脸,乳母撕心裂肺的呼叫,殿内等着看好戏的无数妃嫔,都敌不过他眼中的冷漠,像一把生锈的钝锯,重重地,来回切割着她的心,痛到麻木,却换不来良人一丝眷顾的目光。
  深红色衣角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她伏跪在地,挺直了背脊,垂目看着干净无尘的地板,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指早已被掐得青紫,她咬牙隐忍,不哭不闹,依旧是一派高贵平和,眼中清明如常。
  他在看,她在演,对于后宫这一场平常戏码,他却拭目以待。
  他是猎人,她连做猎物的资格都没有。
  四十大板打完,乳娘的呼吸也随之永远停歇。
  袭远摆摆手,示意宫人将其拖走,随即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吩咐太监换茶。“下一个。”
  “嗻。”太监总管王顺低头应是。转而高声对庭院里的执杖宫人喊道:“宫女张如翠,领罚谢恩吧!”
  院内两名高壮太监奉命上前,将吓得腿软的宫女架起,往刑凳上拖。
  那宫女哇地一声哭倒,呼喊道:“奴……奴婢招了,奴婢……求皇上开恩,放了奴婢!”
  青釉茶杯停在唇边,袭远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向跪在地上陡然一颤的皇后,不置可否。
  “上个月十六,奴婢亲眼看到皇后娘娘将两个分别写着皇上和荣嫔娘娘生辰八字的布偶交给荣嫔身边的宫女启红,令她藏到荣嫔娘娘塌下……奴婢,奴婢……”
  殿内一时死寂,只余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凄凉而无力。
  “把那个叫启红的宫女找来。”修长的手指滑过杯沿,他淡淡的吩咐,但已然定了结局。
  世人生死,只在他指间。
  后宫永不休止的争斗,只是一个契机,如此而已。
  被押来的宫女老老实实承认,哭得昏天黑地。
  他起身,抖落衣袍,冷然的目光落在自始至终不发一语的女人身上,华丽衣袍,尊贵容颜。
  “皇后,你还有何话说?”
  疼痛,锥心刺骨,来自手心被指甲刮破的伤口,更来自爱人的无情。她俯身一拜,直直盯着眼前的明黄锦靴,“臣妾有罪,但罪不在此。”
  他嗤笑,藏着嘲讽与轻蔑。
  “延福宫所有宫人暂押天牢,至于皇后,朕自有定夺,行了,夜深了,众爱妃先行回宫吧,朕还有话同皇后说。”
  人散去,有人欢笑亦有人愁苦。
  他俯身,扶起她,“皇后起来吧。”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臣妾?”
  “巫蛊之术,自古大忌,更何况你诅咒之人,是——朕。”他好似恶意般靠在她耳边,缓缓说道,“你说该如何处置?朕的皇后。”
  她低头,静静看着杏黄色衣角,秋水般的双瞳中,竟是深深的绝望。“臣妾说没有,皇上信吗?”
  “朕信,呵呵……朕当然信。”他笑,眼底有厚厚一层坚冰,寒冷刺骨。“这是报应。当年你们是如何逼朕的,又是如何逼她的,朕定然要分毫不差地还给你们!”
  凉透了的,只是她一颗微不足道的心。
  “皇上……这些年来,皇上对臣妾可有半分情谊?”她的声音,微弱,颤抖。
  “皇后,你还是让贤吧。”
  他转身,留满室苍凉孤寂,一如深秋冷瑟,凝滞在她最美的年华。
  夜色深沉,月华如水。
  他要用这一步棋,逼魏王叛乱。
  与其艰难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紫宸殿内,沈乔生一袭白衣,安静等待。
  老旧的大门发出熟悉的声响——“吱呀”一声门开,年青的帝王提步进殿,脚步没有片刻停歇,“爱卿三日后去一趟苏州,督办苏航两地的纳税事宜,顺便……”他转身,凝着弓身而立的沈乔生,目光犀利,“劳烦沈卿给朝廷要犯陆非然带句话,如果他能帮朕杀一个人,朕便免了他的罪刑,还可以将澄江阁归还于他。”
  “臣惶恐,臣遵旨。”
  “今日奏报,那人应当已到奉州附近了。”
  一场无妄的追逐,他似乎可以预见他们两败俱伤的结果。
  他伤她,他爱她。

宁静

  


  即使是数九寒冬之时,旖旎江南依旧保持着灵秀之美,一层薄雪半遮半掩着深深浅浅的绿。冰凉透亮的湖水上莲花深睡,荷叶全收,残余点点墨色眷恋着曾经的夏日风情。
  苏州外街上第一声叫卖还未从卖包子大娘的口中抛出,薄雾迷蒙的青衣巷中便渐渐显现出一白衣女子袅袅婷婷的身影,描着团花暗纹的绣花鞋轻盈踏过一块块凹凸不一的青石板,葱尖似的指头提着顶尖白缎制的裙子,平常行走间竟摇曳出几分成熟女子的婀娜,若一袭轻烟,随风而动,柔而韧。
  纤纤素手中勾着沉甸甸的褐色食盒,此刻若再多一把油纸伞,一片蒙蒙丝雨便是完满了。
  但此刻正值深冬,清晨露重,她已然被冻得瑟缩起脖子,连日奔波后越发消瘦的脸庞上浮着浓浓的倦意,眉头微蹙,杏目半睁,原是起得太早,睡眼惺忪半梦半醒的模样。
  潮湿的青石板结着一层薄薄的霜,她脚步虚浮,一个不小心没踩稳,便哧溜一下跌坐在沁凉的石板路上,“哎哟哎呦”揉着屁股喊疼,半分美感也无。
  忽地被人提着手臂往上一带,莫寒便跌入一个弥散着朝露清新的怀抱,身边的男人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而扶住她的腰,接过食盒,尝试着向前迈了一步,问道:“能走吗?”
  毫无形象可言地揉了揉屁股,她有些委屈地答道:“还行把,我自己能走。”
  “让你自个走,结果就径直往地上扑!”揽回她往外躲的身子,陆非然凉凉地说道,复又皱眉,这孩子还真是难养,终日吃喝玩乐,却是越发瘦了,就着腰上的手感,大约是瘦了半寸。回头再不能顺着她挑食捡菜,惯坏了她,最后受苦的还是他自己,“你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我已经嫁人了,早不是什么丫头。陆大侠不要乱叫。”
  “你已经强调过许多次了。丫头。”青衣巷已到尽头,前方便是渐渐热闹起来的前门大街,陆非然想着还需为她留些名声,虽然二人皆非如此在意之人,但他还是松开手,与她保持半步的距离。
  莫寒自知对他无法,翻个白眼不再多做理会。
  “一大早的不睡觉,偷偷摸摸的背着你娘子我,可是去会那脂粉巷中的美人?”陆非然已然是扮女人扮上了瘾,俨然一位闺中少妇,言语中尽是埋怨相思,激得人满身鸡皮疙瘩。
  莫寒白他一眼,懒懒道:“是啊是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更何况我家娘子是你这么个半白头发的黄脸婆呢?”
  片刻后,忽地了悟,嗔怒道:“你早就跟在我后头,我摔跤的时候为何不来扶一把?尽会马后炮,事后才来假惺惺!”
  “不让你摔一跤,你如何知道回头?”他把食盒甩在肩后,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不吃点苦头怎么会想着————想着还有我这么个黄脸婆呢?”
  切。
  别以为你很了解啊,其实,其实她也只是比旁人稍微固执那么一点点罢了。
  她低着头走路,专心致志。
  “你去哪?”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卖早餐的摊贩也越来越多,江南小吃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惹得人直咽口水。“去见个故人。”
  “就是住在对面屋子的人?”随手买了两个直冒热气的包子递给莫寒,仿佛只是随口问道。
  “啊,呃……是。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埋头吃包子,皮滑肉香,真是好。
  “你花重金买下青衣巷的老房子,之后便每日对着对面的那间房发呆。唉,愣是傻得可以。”
  “是啊,所以……现在要去见他了。嘿嘿……这包子真好吃。”
  她装傻,但他却不愿顺着她。
  “是谁?说来听听。”
  “陆非然,你知道提篮里头装着什么吗?”
  “提篮?”晃了晃手里的提篮,他略带疑惑地望着她,“不是吃的吗?”
  莫寒撇撇嘴,快步上前走在陆非然身前,淡然道:“第一层是吃的,第二层是香油,第三层是冥纸。”
  脚步顿了顿,他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兀自出神。城门上是缓缓爬升的朝阳,烈火般燃烧,绯红了她的侧脸,将她纤细的轮廓舔上一层嫣红,淡漠中透着妖冶,成就着她独一无二的美和深深的哀伤。
  “是去城郊墓地?”
  她回过身来,嫣然一笑,“当然。”
  “莫寒姑娘,你走错方向了。”他摇摇头转身,往反方向走去,余下莫寒在身后努力追上他的步伐。
  城外孤坟,四年寂寞独守。
  枯败了的草茎是无人捡拾的骸骨,层层叠叠覆盖在冷湿的泥土上,纠缠不休的是早已干涸的身躯,分不清哪一具是新死,哪一个是旧魂。
  兴许应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来看你,如此便会在杏花春雨的朦胧景致中,略过这满眼的孤独与寂寥。
  还是没变啊,这样冷,这样将自己隔绝。
  不用说,一定没有努力搞好邻里关系,一会还得到旁边的坟上烧些值钱,帮他打点打点。
  真是不让人省心哪。
  “嗨,我回来喽。”
  拨开坟头的枯草,她将准备好的梅菜扣肉、红烧蹄膀、蜂蜜鸡翅放在褐红色的土壤上,指尖划过粗糙的石碑,沁凉的冷意从手指一路传进心底,一片凉凉的湿润。
  眼底不知何时升起一阵淡淡的雾气,大概是墓碑上已有些许褪色的简短字句牵扯出昨日已故的哀伤。
  说过不再为你哭泣。
  “这个时候跑回来,你惊喜吧,嘿嘿!”
  轻柔的嗓音弥漫在渐渐散去的晨雾中,却拉扯出抑制不住的颤抖,这片野地除了她和祁,还有无所事事在座座坟墓中游荡的陆非然,她不愿,不愿让旁人遇见她千疮百孔的过往。
  清了清嗓子,咽下满溢而出的脆弱,她努力弯起嘴角,扯出一个酸楚的笑。
  “啊眸!”兀自捏起一块油腻的红烧蹄膀丢尽嘴里,她舔舔手指,浑不在意,“今天呢,是我生日啊,你要送我什么?”
  “不如,送个梦给我吧,梦里有你就好。只是,可不许数落我了啊!”
  “祁,我呢……其实,真的过得不太好。这几年,我真他妈的活的莫名其妙,漠北那个冷啊,骨头都要给冻碎了,吃的东西嘛……呵呵,还不错,大块大块的挺适合我,然后就是叽里呱啦的女真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还是一个字儿都不懂,每年冬天都包得跟粽子似的,但依旧是冷,入冬时总要病上一场……那个时候,真觉得自己第二天就要死掉,可是,依旧过了一个有一个冬天……”
  “今年冬天……如果还在燕京,我真的怕自己会被冻死。因为……因为今年没人再给我暖被子了,他的怀里有了别的女人,有了新生的婴孩,他们……他们才是一家人……三口之家,其乐融融……那么我……算什么呢……算什么……”
  “好像我总是这样,是个多余的。爸爸他们,一家人里没有我,如今完颜煦,他的家中依旧没有我的位置。我知道你又要骂我没用了,但没办法,我就是这样讨厌的性格,不敢去争,我真的很怕,很怕被人遗弃,所以,在被丢弃之前,我跑掉了,跑掉喽……跑到你这里来了,你……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
  “祁,我很讨厌对不对?有时候,我真的很厌恶自己的性格。不付出,却妄想着得到,而等到失去的时候,却仍要矫情万分地装出潇洒的样子转身便走,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别人,还是这么不管不顾,幼稚,除了幼稚还是幼稚……”
  “你呢?过得好不好?”
  “还是……已经投胎了呢……”也许,曾经的记忆,已被那一碗孟婆汤冲刷殆尽。
  “下辈子,不要遇见我。”
  “我那么坏,那么麻烦……”
  “确实很麻烦。”陆非然不知何时凑过来,揽住她制片般单薄的肩膀,深深皱眉,“眼泪糊了一脸,自个好好擦擦。唉,看起来挺聪明一姑娘,怎么就这么呆。”
  莫寒胡乱用手背擦着脸颊,陆非然仍是看不过去,叹一声:“呆呆。”捉住她的手腕,领着她将泪痕擦去,接着又递过一个油纸包,“吃点东西,撑死便没心情哭了。”
  “你当我是饭桶啊!”说是这么说,但她还是很给面子地接过,只两三下便熟练地拆开,掏出一个仍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吃得津津有味。
  “我只当你是呆呆。”陆非然好笑地望着她,觉得此人当真可以给人带来好胃口,惹得他也有些饿了,便坏笑道,“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叫饭桶呆呆。”
  她正吃得酣畅,忽然面颊一热,抬眼便见陆非然俊得让人面红心跳的脸,正是怔怔地望着她,粗糙的手指贴在下颚,传来属于他的温度。不知所措间,陆非然用手指戳着她的腮帮子将嘴角往上拉,露出一个月牙似的弧度。
  明明做着如此可笑的事情,但他眼底却是难得的认真,一丝不苟地瞧着她,轻轻地说:“以后不要这样笑了。”
  他不喜欢,在她笑的脸上,镶嵌着哭的眼睛。
  “恩。”
  她略微点头,有几分敷衍,更有几分局促,声音闷闷的,算是应了他。
  而陆非然就这样,露出比阳光更温暖的和煦笑容,一直照进她心里。
  哄孩子似的拍拍她微红的面颊,他说:“看见了吗?以后就要像我这样笑,呆呆。”
  他老谋深算,笑里藏刀。
  他浪迹江湖,笑容洒脱。
  他放荡不羁,笑带嘲讽。
  似乎从来没有一次,笑得这般暖意融融。
  榜样的力量果然是伟大的。
  陆非然立志要做呆呆的榜样,算计着如何将她带进他设计好的陷阱。
  “今天是我生日唉,你都不表示一下的啊?小气鬼。”她蹲下身子收拾碗筷,将提篮拾掇好,塞进陆非然怀里,扁扁嘴抱怨道。
  “你要什么?对了,上次给你的紫木簪子还在吗?”
  “在啊,我收包袱里了。怎么?很重要吗?”她小跑几步,赶上陆非然的步伐。
  “也不会,只是觉得好看罢了。”陆非然走得很快,眼睛东瞟西瞄,竟不知为何,此刻说谎倒有了几分局促。
  莫寒又向前赶了几步,实在追不上了,便干脆挂在陆非然弯曲的手肘上,由他拖着自己走,无处不偷懒。“哦,这样啊。说起来,今年我都二十一了,老喽老喽……对了,陆大侠今年贵庚啊?”
  陆非然勾起颈后一撮白发,自嘲地笑了笑说:“大概是二十七八九吧,我也不太清楚。”
  “哦,原来你挺年轻的嘿,看那头发可不像。我都以为你老是个五十六七的老太爷了呢……”
  “怎么不问下去?”陆非然突然转头,紧紧盯着她调笑的脸。
  笑容僵在脸上,她有些窘,“问,问什么?”
  “小心越装越傻,呆呆。”他伸手,屈指轻轻弹在她额头,“你不问,是怕什么?”
  她摇头,转而去看郊野清晨微光中的风景。
  “就当是送你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吧。我送的礼,可要好好收着。”他无奈,早料到会是如此反应,“我没有父母,所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几时生的,只记着从小被扔进澄江阁的生死门,你不知道什么是生死门吧。那是澄江阁训练杀手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死,所以便叫了这么个名字,其实也可以理解成学堂之类的地方。”
  他说得很轻松,她却听得难受。
  “之后就是日日习武,不要命的练武,只有这样,才能活着吃下一顿饭。后来,杀很多人,也被很多人追杀,再后来,杀人天下第一,便做了澄江阁主,接着,继续在杀人和被杀之间徘徊,为了不被别人杀,所以……”
  “杀人很有意思吗?难道你都不会觉得怕,或者不敢下手?”莫寒被绕得晕了,蓦地冒出这么个问题。
  过了许久,他沉默,微微勾起唇角,不知在笑些什么。“你天天吃肉,会觉得难以举箸吗?一个屠户一生要杀多少猪牛羊马,你可曾问过那畜生是否愿意去死?你踩死一只蚂蚁时,可曾有半分不忍,可曾有半分愧疚?佛说众生平等,人与万物皆有其命,说不得孰重孰轻。”
  歪理,谬论,彻头彻尾的强词夺理。
  可是,她竟在不知不觉中点头颔首。
  “况且……杀得多了,便都成了麻木。先前,对自己的命也越发无所谓,但现在……突然很想好好活着,活下去……”
  “哦。”
  知道了,那又能如何呢。她不愿多想,不愿再过多地涉及他的世界,更不愿去探究他的过往,他们,本就应在苏州各自分开的。
  你我应当笑着同行,再笑着离去。
  不爱便无伤。
  糊涂亦是一种福分。
  “你在躲什么?”他无奈。
  “你告诉我,又能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但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如此而已。呆呆,有时候不要想得太多,不然真会的变成傻子。”
  她总是一味地拒绝,拒绝别人的好,也拒绝对别人好。
  她骨子里,藏着巨大的自私。
  冬日里的太阳,暖暖照在身上,平添几许睡意,她便愈发懒了,整个身子都靠在陆非然身上,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你的礼物就是这么个故事啊,好吝啬。”
  “行了行了,回头我给你煮长寿面吃,总行了吧。”
  “哦?那我可得好好尝尝咱们陆大侠的手艺了。我想这世上能吃到你做的面的人,不多吧?”
  “目前来看,只你一人。”
  他也没吃过,只偶然一次见着澄江阁的厨子下面,大概就那个意思,应该不会差的太远,总归不会吃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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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流泻在精致典雅的江南小院里。
  风中带着冰凉的湿气,组构了江南独有的冬天。
  炭火烧得极旺,干裂的木炭爆出“劈啪”声响。
  冷硬的红木桌椅被包上了一层柔软的淡黄色布帛,帘子和里间的床褥皆是一系列的暖色调,鲜亮的颜色相互映衬,很亮眼,但有些乱,如同这房子的主人一般,杂乱无章。
  外厅里回响着咕噜咕噜吃面的声音。
  桌上两碗热腾腾的面条,精致的青花碗,白嫩的面上浮着些许葱花姜末,只是,好像忘记放油了。
  中间一小碗咸菜,已被吃掉了大半。
  没什么特别的味道,面就是面,幸而有咸菜作伴,道也不会难以下咽。
  她的生日,还真是平淡。
  “陆非然。”
  “嗯?”他皱眉,想着要如何继续赖下去。
  “明天,你走吧。不是还有澄江阁的事没处理的吗?办正事要紧。”
  “没事,这里离澄江阁挺近的。”
  她有点挫败,陆非然这样的无赖,可不是几句话就能打法得了的,只能直截了当地赶他走。“可是我总没理由把你留在这里白吃白住吧?”
  “饭是我做的。”他语气平淡地陈述着,没有丝毫尴尬。
  “我可以自己做饭的。”而且比他做得好。
  “衣服是我洗的。”
  好吧,她承认这样的大冬天洗衣服确实很困难。“我可以出钱请巷尾的大嫂洗。”虽然有点舍不得这个免费劳动力。
  “柴是我劈的。”
  “呃……那个……”
  “烧火也是我。”
  她不会烧火,更劈不了柴。
  她好像,被说得没有生活自理能力。
  “况且,我还欠着你,没还清之前,你就不怕我跑了?债主。”
  “那个……说得倒也是哦。那就……”其实,她哪有什么能力看得住他。
  陆非然起身收拾碗筷,眼中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这碗也是我刷。”
  “看吧,我很重要对不对?”
  某人茫然的点头。
  他拍拍她的脑袋,几乎就要笑出声来。
  他终于从路人升级到男配。
  虽然只是男保姆的角色。


重逢

  


  “还是喝茉莉?”对面的男人依旧是一身白色衣袍,唯独领子上绣着暗灰色的流云花纹,精巧别致.他温和的声音飘进耳朵,若春风般和煦温暖,而那熟悉的脸上永远挂着那样似是而非的笑容,周身仍是散发着谦谦君子的优雅气韵,只是比以往更平添了几许成熟男子独有的魅力.
  她点点头,看着沈乔生清亮的眼眸竟有些许的慌乱,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全都是汗.“还要糖.”
  他轻笑,云淡风轻.“还是老样子,喜欢些奇怪的东西.”
  “我本身就很奇怪啊.”她嬉笑一声,想缓解尴尬的气氛.
  “是啊,怪丫头.”现今她已身为人妇,他却依旧带着昨日满满的宠溺唤她丫头,将她的心唤到柔软.“这样也好……这世上如你一般的人,怕是少之又少,走散了,也容易寻着踪迹找到你.”
  “呵呵,是吧.”一时无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呆呆傻笑.都怪陆非然,成天“呆呆”“呆呆”的乱叫,害她好像真的越来越傻了,今遇古人竟不知该如何相处.说起来,今晚答应了那只妖孽回去一起包饺子的,毕竟是快过年了啊.
  “阿九,丫头,又走神了.”望着她微微皱起的鼻头和嘟起的嘴唇,他无奈地笑着,带出一丝苦涩.
  “对不起啊,老毛病了.你刚说什么来着?”莫寒抱歉地看着他说道.
  “只是问你过得如何罢了.唉,阿九,怎么瘦了这么多.”他叹息,有自责,亦有心疼.
  而莫寒是当真被养傻了,竟还真用手掐了掐腰,嘟囔道:“不会啊,陆非然还说我被他养胖了呢……果然,那个妖孽又在糊弄我,一会回去好好收拾他!”
  “呵……你们……如此也好……”他低头,轻啜一口陈茶,饮下满嘴的苦涩,“点菜吧,想吃些什么,表哥请你.”
  “不,不了.我一会还回去,过年了,有些东西要准备,晚上……包饺子.”
  “是吗?也好.”
  “那……我走了.明天去知府衙门找你?”
  曾经以为心心念念的人,当真见了,却只剩相顾无言的尴尬,让人忍不住想逃.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连记忆都在时光中渐渐腐朽,再也寻不出从前的模样.
  “阿九.”
  “嗯?”
  “皇上不会那么容易放过陆非然,你……要小心……”
  她顿住脚步,唇角划出嘲讽的弧度,却并不回头,“皇上不放过他,与我有什么干系?表哥,你究竟想说什么?”
  “完颜煦不日便会抵达苏州,皇上想看两虎相残.”
  她攥紧了拳头甩门而去,心下却是一片冷然.
  袭远要看陆非然和完颜煦斗得两败俱伤,而他呢,他如此明了地告诉她,又是为了什么.
  果然是,一切早已在她发觉之前,彻头彻尾地变了模样.
  白昼渐短,夕阳已然悬于西楼檐椻,若缠绵病榻的老人,辗转反复,却终躲不过香消玉殒的时刻。
  紫色的苍穹愈发阴沉,风冷冷地刮磨着脸庞,走入狭小的巷道,她不自觉地抱起了在晚风中瑟瑟发抖的双肩,低头看着脚尖,沉默着专心致志地行走。
  思绪如蛛网般纠结杂乱,缠绕着纤弱的神经,完全无法理出头绪,前一刻还在想袭远的意图,后一刻便闪出沈乔生算计的眼神,乱了,什么都乱了,她使劲甩头,却不能获得片刻的清明。
  还有完颜煦和陆非然。
  他们二人,要如何去救。
  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她慌乱如此。
  一双温暖粗糙的大手贴上冻得发红的脸颊,她在深冬有些堵塞的鼻子,已经闻出来人是谁。
  带着厚茧的手指象征性地遮住她眼眸,他在身后用近似于喊破喉咙的大嫂似的声音说道:“猜猜我是谁?”
  幼稚,无聊,白痴……
  这个游戏已经玩过无数遍,比如在她认真看书的时候,比如在她以为自己要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比如她在午休小睡的时候,更比如她在浴桶里泡澡的时候,这个流氓,会突然从天而降蒙住她的眼睛,佤声佤气并且不辞劳苦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她,直到她骂得累了、烦了,终于肯说出那一句:“陆非然”才肯罢休。
  愣了许久,她没有言语,而陆非然亦不放弃。
  最后还是她投降,疲倦地靠在陆非然肩上,长叹道:“陆非然,饭做好了没?我肚子好饿。饿得两眼发黑,都走不动了。”
  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话语中竟带着几许久违了的撒娇意味。
  陆非然笑得很贼,在莫寒身前蹲下,朝她招招手说:“上来吧,试试你念叨已久的人力般环保型劳斯莱斯。”
  猛然间振奋,她往后退一步,利落起跳,呼啦一下在眼前宽厚的背上着陆,压得陆非然往下一沉,顾不上他的抱怨,莫寒兴奋地圈住他脖子,欢快地叫道:“目标青衣巷莫宅!陆司机,出发!”
  “遵旨!”陆非然将背上的人往上一推,便迅捷地拔地而起,如风般向前飞驰。
  天很黑,风很冷,星星很少,他的背很温暖,她的心意外地忽然平静。
  “好玩吗?”落地时刻,陆非然整理着她背风吹乱的头发,温柔地问道。
  “一个字,爽!”
  “那是不是觉得很开心很有活力了?”
  “嗯,对啊。”她对于危险,浑然不觉,乖乖掉进陆非然设好的陷阱。
  “那么,一起去包饺子吧,我可是等着你回来一起做饭的!”说完,拉着她就往厨房跑,却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什么嘛!我出门的时候你不是说要好好做饭的吗?”
  “我这可是给你个贤良淑德的机会,再说了,我也有事。”他回头,神神秘秘地说道,“有大事,具体是什么嘛,等你包好饺子再告诉你!”
  她扁扁嘴,任由他拖着自己走,没什么大反应。
  厨房简单干净,残留着淡淡的饭香,还有一盏橘灯和在昏黄灯光下用心和面的英俊男人。
  “那男人长得不错,细皮嫩肉的。”面和得差不多了,陆非然揪下一块搓揉成条,再用刀切成厚薄相同的圆柱形,压瘪了丢给手拿擀面杖的莫寒,动作快速熟练,揉捏恰到好处,把莫寒惊得目瞪口呆。
  全是他顶着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跟巷口卖饺子的大娘学来的,短短一个下午便有如此成果,有时候他真是怀疑,自己这双手,用来做饭比杀人更好。
  其实这些事情,她在家也曾做过,多少会一点,只是有些笨拙罢了。“切,就你皮糙肉厚!还有,你干嘛跟踪我啊!小人!”她接过陆非然切好的面团,低头认认真真地擀成薄薄的饺子皮,严格来说,饺子皮应当是中间厚四周薄,但,算了,反正是自己家的人吃,也无所谓。
  “凡事应该先问清楚再怪罪人。我是受了南下江南巡查的当朝副相沈乔生沈大人的邀请才去了得月楼,你前脚走我后脚到。只是,没想到你竟走得那么慢。”
  “我那不是想事情嘛。”她嘟着嘴,底气不足地反驳道。
  “你就不问问,他跟我说了些什么?”不知不觉,莫寒的饺子皮已经擀了许多,他捻起一个摊在手心上,取了早已准备好的肉馅包在里头。
  不加葱,更没有香菇。
  但掺了新鲜的胡萝卜,红红的,看起来不错。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你不想说的时候,我怎么问你都不会说嘛……”
  “行了行了,少拿这些话来敷衍我。”陆非然摆摆手,不耐烦地说。
  一个不小心用力太大,手里的饺子皮破了个洞,她赌气似的将饺子皮甩在桌上,舞着手臂粗的擀面杖赖皮道:“那你要我怎么样?你最多算是我的房客,你的事情,我怎么好多问?”
  问清楚了,便再不能躲。
  陆非然对于擀面杖的威胁混不在意,取过破了的饺子皮在手心捏了捏,丢进装面团的钵子。“不是。”
  他的饺子包得很厚实,鼓囔囔的肚子里全是肉馅,一看便知是自己家里吃的,与外头做来卖的全然不同。
  “我是这里重要的房客,也是……大人物,更是威胁你丈夫性命的杀手。怎么样?要不要用擀面杖敲死我?”
  莫寒举起擀面杖就要这样对着陆非然的头颅狠狠一棍子下去,却在那半白的头发前顿住,轻轻落下。
  “噗哧”一声,是陆妖孽得意的笑。
  她怒了,为自己残存的仁慈而感到羞耻。满心的怨念转移到眼前白嫩嫩的饺子上,她捏,使劲捏,捏死那小人得志的妖孽。
  “姓沈的开诚布公地跟我说,你弟弟让我用完颜煦的头去换澄江阁和我自己的命,这买卖,听起来挺不错,但完颜煦倒真是个胆大的,竟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到敌国来,还招摇得连皇上都知道了。如果说,皇上找到你是因为一直在派人抓我,那么完颜煦呢?皇上的情报网当真如此之广?况且,完颜煦是如何知道你在苏州的?出逃的时候,你明明就将他的人马引去北方,更造了坠崖的假象,可以说,一般人,很难看出破绽。”
  又完成一个胖嘟嘟的饺子,他拿起弃置一旁的擀面杖,接着莫寒的活儿干了起来。
  “不清楚。”手肘蹭了蹭额角,她想将落到眼睛上的碎发掳到耳后,“那……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个阴谋,分明是皇上有心引完颜煦来,然后,然后再……”
  陆非然笑着帮她将碎发挂到耳后,顺便在象牙色的肌肤上留下雪白的手印,“真是近朱者赤啊,你跟着我久了,显然比以前聪明。”而且,终于懂得怀疑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终于肯去揣度他,反抗他。
  “不过,这也需要完颜煦肯上这个钩。皇上多半是在遇到我们之后才想到这个法子,想看我们两败俱伤,更想将我跟他一同灭了。”
  “为什么?”
  “因为皇上看出来我喜欢你呗!”陆非然凑近了,俊美的脸上画着慑人心魄的笑。
  那么他这样,算是表白了么。
  还是,又在逗她玩。
  不对,一定,一定是有阴谋……
  怎么会……
  莫寒大炯,扔了饺子皮就要往外跑,却被陆非然拖住了手,挣脱不开。
  “哎,哎,你那皇上弟弟看错一次你就这么大反应啊!真是……难道他就真那么好?”
  “你……你是说……”她回头,有些懵了。
  “我是说,皇上看错了。”琥珀色的瞳仁里,有几分无奈,更有几分苦涩,他叹息。她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承认罢了。她想逃,而他,竟狠不下心来逼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回来回来,饺子还没包好呢,就想逃,当真是个懒姑娘。”
  终于躲过一劫,她尴尬地笑着捡起饺子皮埋头苦干,闷不吭声。
  “陆非然。”
  “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意思?”他抬头,好笑地看着她满是面粉的脸。
  “澄江阁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袭远一定要得到你和澄江阁?你……跟个香饽饽似的,人人都想抢。”
  “怎么?吃醋了?不乐意你弟弟那么在乎我?”他挑眉,又回复了地痞流氓的模样,“澄江阁是个杀手组织你是知道的,而真正的澄江阁绝不禁止于此。”
  他搁下手中的活计,转身拾柴生火。
  “澄江阁在大理,大齐,金国,西夏都分布着杀手或是帮众,各自营生,有人出钱时才回复杀手的身份,我的部属层粗略统计过,澄江阁在各地分布的杀手大约有三万,这数字不算少,却也不算多,分散在各国之后便对各个朝廷不具威胁,但同时,这也可以是一个巨大并且严密的情报网……”
  袭远要北伐女真,更要确定西夏、大理的动向,这样一个现成的情报机构,怎有弃之不用的道理。
  “皇上本想招我为朝廷卖命,但他出的价我不敢兴趣,这样便有了后来的追杀,皇上是宁愿我死,也不愿我被任何一方人招抚,所以当我成功逃到燕京,皇上就急了,派遣大批人马来追,但没想到,我又带着你回来了。”
  如此,皇上便有了更诱人的筹码。
  “皇上此举,一要逼我与金国彻底决裂,再无为其做事的可能,二嘛……”他抬头,对她暧昧地眨眼,“他也要逼你,逼你永远留下。”
  “而且,由我动手,女真人很难将罪责推到大齐朝廷,只算江湖暗杀,不能借机发难,更何况,完颜煦是暗访。”
  “很厉害,对不对?有了这样年轻有为的皇帝,大齐恢复中原指日可待啊!”
  她点点头,再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脱口感叹道:“陆非然你不止是香饽饽,还是块人人想要的肥肉啊!”
  “说什么呢你!傻丫头,把饺子递过来,水开了!”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在灶旁忙忙碌碌地煮饺子,仿佛刚才只是在说笑话而已。
  开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她突然,心跳得厉害。
  饺子的味道很好,陆非然和莫寒,都在进步。
  “你……准备怎么办?”莫寒咬着筷子,呐呐地问道。
  终于知道有事不能自己扛着了吗?
  从来都自己扛着,硬撑着,不像个女人。
  陆非然志得意满地捞起一个圆鼓鼓的饺子丢进嘴里,仍旧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我做的饺子很好吃对不对?”他又开始循循善诱。
  “嗯。”她点头,又尝了一口,“确实很好吃。”
  “我唰的碗很干净对不对?”
  “是,挺干净的。”只是端在手里还是油腻腻的,但对于一个习惯拿剑杀人的人来说,不应该要求太高。
  “我做事,你放心,对吧?”
  “还算放心。”
  “那么,这件事交给我好了,你只负责每天吃饱就好。”
  “……”
  “不是才说了我办事你放心吗?”他皱眉,揉了揉她已经是乱糟糟了的头发。
  “好。”
  闻言,陆非然满意地收拾碗筷。
  可是,她从来不是一个轻易相信的人,从来都不是。
  就算她希望,但现实却从不如人意。
  而且,她不能让那个千里迢迢赶来寻她的人受伤。
  如果她不逃,如果她安静地接受完颜煦的安排,如果她顺从地跟随袭远回宫,便不会给陆非然带来那么多麻烦。
  她自己的任性,不能让别人来承担后果。
  傻也好,固执也好。
  每个人,都应当懂得为自己负责。
  所以,陆非然,对不起,不能让你牺牲自己来保护我。
死神

  


  冬雷震震,酱紫色天际上乌云翻滚,像是鳖了许久,却始终不敢轻易放肆,连绵着落下不大不小的雨珠,接连敲打在长满青苔的瓦片上,沉闷的声响不绝于耳,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烦躁劲儿。
  陆非然不在。
  烛火渐渐黯淡,昏黄的光弥散在精致的脸庞上,荡漾出恬静安然的美。
  仿佛一朵柔白细小的茉莉,六瓣花,孤独地开,安静地等待凋谢。
  她蜷缩在躺椅上,将盯了半晌的书页翻过,揉了揉眼睛,忽然失了兴致,合上书,仰头看着灰暗的屋顶兀自发愣。
  一连数日,陆非然都是早出晚归,有时候她都不知道他究竟回来了没有,只能在第二天早晨看到街口卖的肉包子。
  如此,她才确定,他曾回来过。
  也许,真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
  浓浓睡意袭来,捏在手中的《战国策》“啪啦”一声掉落在地。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浸湿了行路人的满是尘埃的衣袍。
  千山万水,栉风沐雨,只为寻你而来。
  而另一个世界里,虽然有灰蒙蒙的烟尘,但华灯初上的时分,霓虹灯下喧嚣吵闹的城市精力正旺,一辆辆四轮怪物从高架桥上呼啸而过,地灯将前路照亮,路线明了,却早已没了方向。
  匆匆交错的瞬间,我们要去哪里。
  前天才擦过的玻璃窗上又蒙上了新的灰尘,闭塞的空调房里,是一片温暖的气息,穿着淡紫色粗线毛衣的年轻女人扯开窗帘,将锁紧的窗户打开一条小缝,目光从窗外的灯火阑珊转到屋内白色碎花床褥上安睡的少女。
  日渐消瘦的身躯陷在松软的棉被里,恬静的面容上浸染着不应属于这个年级的苍白。那些美好的青葱岁月就在这样一天又一天的沉睡中挥手离去。
  每一个人都在为她心疼、惋惜,除了她自己。
  女人缓步移动到床边,曾经尖利的指甲修剪成了圆润的贝壳式样,且再没有那般绚烂的色彩。带着暖意的指尖轻轻滑过少女的额角,将发黄的发丝拂到一旁,她坐在床沿,眼中透出从未有过的怜惜,“莫寒……如果不想爸爸完完全全被我抢走,就快点醒来吧……”
  干燥的空气里,缥缈着女人细微的叹息。
  房门的把手轻微转动,穿着熨贴西装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生怕惊扰了床上沉睡的女儿。
  他松了松领带,过度苍老的脸上写满疲惫,对着坐在床沿的年轻妻子勉强扯动嘴角,目光随即落在床上少女苍白的脸上,带着几许安心,更有几分失望和遗憾。
  多少次了呢,他总希望每天从公司回来能看到坐在沙发上跟自己抢电视的女儿。
  女人起身,迎了上去,轻声问:“吃饭了吗?”
  他点点头,“陪几个客户吃过了,不用管我,你去休息吧。”
  女人欣然微笑,回头看了睡梦中的人一眼,侧身退出了屋子,轻轻带上了门。
  坐在床沿,望着久久不醒的女儿,他蓦地有些烦,掏出衣兜里的烟盒,抽一根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在唇边顿住,复又落下,用烟蒂不住地敲击着烟盒,一下接一下,疏解着愈发烦闷的心情。
  他长吁一口气,撑着膝盖起身,拿起桌上那读了一半的《一日重生》,用浑厚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认真地读,读给床上深睡不醒的女儿听。
  米奇?阿尔博姆的《一日重生》,讲述着母亲重回身边的故事,告诉我们,要珍惜,要珍爱,要懂得如何去爱,爱你身边最亲的人。
  他是不善表达的男人,沉默,偶尔微笑,连斥责都很少。
  他们只在岁末年关相聚,她叫他一声“爸爸”,很少撒娇,最多的是伸手要钱。
  他们仅在周末用无限电波说话,他问她的是否过得好,鲜少玩笑,最多的是责怪她花钱太没有节制,但有哪一次,是真的少给了零花钱?
  她曾以为,他从不爱她。
  她也曾以为,自己对他没有感情。
  但最后,他们都选择了为对方默默付出。
  泪水糊了眼睛,她蜷缩在自己睡房的角落里,身上还穿着繁复的古装,将头深深埋在膝盖上,双手紧紧抱着身子,嘶哑压抑的哭声从怀里传出,却只有,身边披着淡蓝色袍子的男人能听得见。
  “医生说,植物人可以感受到外界的声音和触碰,只是没有办法回应罢了。但只要有适时的契机,有足够的情绪刺激,便会有奇迹出现的一刻,所以他们,一直都没有放弃。你弟弟,总是拿着新买的玩具到你床前,扯着你的手邀你陪他一块儿玩,你继母,每天都亲自盯着护理员帮你翻动身子,按摩四肢,你父亲……你也看到了,不管回来得多晚,多累,他都会坐在床边,为你念书。前几天,他还念你房里那本《悲伤逆流成河》来着,结果把自己恶心得差点仍了书……”
  岑缪崖的声音很淡,透着对世人的怜悯。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将泪水抹去,艰涩地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把我带到这里,说这些话,又要我怎么样呢?”
  她没有办法,无论她如何哭泣,如何呼叫,他们都听不见,她只能颓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从父亲镌刻着岁月痕迹的脸上穿过,像一阵风,更好似完全不存在。
  在他们眼里,她是透明的,即使把嗓子喊破,也没有办法。
  “我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澹台莫寒,死于承乾十三年,享年三十岁,且二十六岁之前,她一直待在燕京,一直都是大金国六王爷完颜煦的正妃。而你现在,你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吗?你在一步步害死你的至亲之人。”
  她猛然抬头,惊异地望着岑缪崖熟悉的面容,怔怔地与他对视,半晌,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擦干眼泪,站起身来,“你是死神?”
  “不错,这世上除了死神,还有谁真能操控人的生死。神医么?那只能救能救的人,注定要死的人,只有我能救。”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岑缪崖淡漠的眼中增添了一丝赞许,伸手怜惜地抹去她眼角的泪痕,“是个坚强懂事的孩子。”
  她点点头,克制着不去看父亲温柔的脸,淡然开口道:“可以问为什么吗?”
  “一个赌局罢了。”岑缪崖伸手做出一个结印,黑色的线条敞开成宽大的门,门外,是她在躺椅上安睡的情景,“我同阎王打赌,即使是在不一样时空的人,也不会对历史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而你,在岁末最后一刻出生,紫薇星陨,带着特殊命格出生,是能够很容易地与特殊存在体交流,而我,是特殊中的特殊,我是神。”
  “所以你放心,我会帮你。”
  “呵————”提裙踏过时空之门,她忍不住嗤笑,对于高高在上的神来说,他们,便如蝼蚁一般,只是寂寞无聊时的消遣而已。
  真是,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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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门边已站了许久,静静看着在躺椅上安然入睡的人,心蓦地沉静。
  便如此,守在她身旁。
  看她眉间微蹙,看她在梦中流出的泪水,听她凌乱的呓语。
  然后在她湿润的眼角落下轻柔的吻。
  只在心中喟叹,好了,你还是我的。
  冬雨隔着窗户连绵,像一层薄雾,温柔地拢着幽深的青衣巷。雨雾倾泻,透过蝉翼般轻妙的掩映里,廊棚水阁,参差错落;白墙黑瓦,爽朗分明;桥衔着河,河挽着桥,岸边的回廊曲折有致,翘角的屋檐毗连相牵,一段又一段,切近又遥远,恍若隔世。
  青砖白瓦的简陋院落,种着他不曾识得的矮小花草,在这般缠绵的冬日里安静地生长。
  门外台阶上爬满青苔,稍不小心便要滑一跤。
  还有幽长小巷中乌亮亮的青石板,还有被踢得掉了油漆的门槛。
  还有躲在房中安然入睡的你。
  这里,是你梦中的江南?
  你梦里的水乡,一副墨迹犹新的水墨画里,画中笔触清淡,深浅疏密,远远近近,浮荡着一片空灵,朦胧里的黑白色块,几乎要和着雨水流淌出来。
  这一年,他才知道,苏州的雨落得如此静谧。
  不若北地的酣畅。爽爽朗朗一夜暴雨,任你如何愁,如何苦,都统统随水入河,奔腾远去。
  远不似这般,缠绵凄切,缱绻流连。
  江南,着实是个滋长愁绪的地方。
  就如此刻,他像痴人一般呆坐在灯下,在心中描摹她苍白睡颜和渐渐消逝的泪水。
  你究竟有什么好?
  许多次,他如此问自己,每一次,都是不了了之。
  一场带着报复性的征服,谁能料到,最后却是他,一败涂地。
  我输了。
  他抬手抚额,却牵扯出手臂上深可见骨的剑伤,痛得咬牙。
  我输了,输在不够你狠心。
  他抖落衣袍,缓缓起身,目光依旧落在曾经熟悉的容颜上。
  半个月,马不停蹄,栉风沐雨。
  俊朗的脸上显现出深深的疲惫,下颚已生出青色的胡渣。
  半跪在躺椅旁,粗糙的指腹刮磨着她的侧脸。
  他轻叹,细不可闻。
  你也是输,输在你无法逃脱的身份。
  你我都逃不开啊,身份,这样的身份,真是让人恨。
  将她微凉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握紧。他突然笑了,静谧无声,却透出丝丝无奈与苦涩。
  我来是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不会放手。
  即使,即使你不愿意,即使你恨我。
  只要,你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让我看见你,这样就好了。
  从我掀开你盖头的那一刻起,你,澹台莫寒,便注定了只能姓完颜。
  死了,墓碑上刻的,也是我的姓氏。
  醒来时看到的,便是他布满血丝的眼眸,乌黑的发丝上坠着微小的雨珠,衣衫已然被雨水濡湿,满身狼狈。
  她侧过头去,躲开他佯装无事的表情。不知要如何开口,更不知要如何面对。
  “好了,以后,都不吵架了。回头我都让着你。”
  莫寒起身,挣开他的手,远远地立在一旁,紧紧攥着裙角,局促而尴尬。
  她咬唇,兀自盯着地板发呆。
  “怎么?这就不记得自己家男人了?”他朝她招招手,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她沉默下意识地往后退,低着头,刘海遮住眼,隐藏了复杂难言的心绪,“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饭。”
  她开门,迫切地想要逃出去,足下方跨过门槛,便被人狠狠拖了回来,背脊撞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凸出的蝴蝶骨上传来尖锐的痛感。
  完颜煦两手抓着她的肩膀,将她禁锢在自己与墙壁之间,无处逃匿,却睹见她依旧淡漠的眼,愤怒着竟控制不住力道,几乎要在此刻将她捏碎。
  她疼得皱眉,终于抬眼,正视眼前发怒的男人。
  “你知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抓不住自己的女人,是多大的耻辱?”猩红的眼将她牢牢锁住,他弓下背,额头触着她的前额,说话间灼热的气息萦绕在她唇边,是暧昧更是难堪。
  “权当我死了,岂不更好?”她看着他,唇角勾起嘲弄的笑。
  背上和两肩巨大的疼痛感让人愈发清醒,她需要一把快刀,干净利落地将一切斩断。
  长痛不如短痛,不是么?
  完颜煦大怒,一拳砸在她耳侧的墙上,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吼声。“有时候我真相把你的心剖开来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没有用的。”她摇头,目光落在他手臂上愈加深沉的布帛上,是渐渐溢出的血,晕开在玄色锦缎上,好似一朵缓缓盛开的蔷薇,荆棘满身,又娇艳无比,但却是她最讨厌的颜色,“完颜煦,我没有心。所以,无论你对我多好,都没有用。”
  “先前的曲意逢迎只是为了让两国歇战,也让自己的处境好一些罢了。我不爱你,甚至……甚至是讨厌你,这场婚姻最初始于你的报复,始于我国的妥协,始于我被遗弃的悲哀,始于韩楚风的离去,更始于祁洗玉的死,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不要在乎我,因为我,终究要走。
  “呵呵……”他送开手,却在下一刻把她拥进怀里,止不住地苦笑道,“原来,你对我连恨都不是……”
  埋首在他胸前,她压抑着泪水,几乎要把下唇咬破,却始终止不住满溢的悲伤。
  只是,他看不见。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再没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昏黄的灯光显得更加孤寂,寒风从门缝窜进屋内,将烛光摇曳。
  “我不会放手。绝不。”
  她点头,复又微笑,了然于胸,“我知道。我会跟你回去。”
  完颜煦讶异,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捧着她的脸,认真地说:“好,我们明天就走。”
  莫寒看了看他手臂上猩红的颜色,终是没有开口,安然从他怀中退出,走到桌边盛一杯半凉的茶给他,垂目应声:“随你。”
  夜很静,风带过垂死的叶,葬入远方泥土。
  她收拾好茶具,将烛火挑亮,平静地看着伏在桌上深睡的男人。
  岑谬崖的迷药,果然厉害。
  “庚深露重,尊驾在外偷听不觉得冷吗?”
  花格窗子被撑开,陆非然轻盈一跃,便跳进屋内。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头?”他在完颜煦对面的圆凳上落座,拿起茶杯闻了闻,好奇道,“这什么?岑老大夫给你的独门秘药?”
  她无奈,夺过陆非然在手中转来转去的杯子,有些不耐。
  她要怎么跟他说,一切只是她的直觉,他在与不在,她都有感觉。
  “你动手了?”她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厚实的披风,本想给完颜煦披上,但却在半空中顿住,挂在自己手臂上。
  “是。”陆非然点头,毫不避讳地承认。“这两天跑去江陵,在那里动的手。”
  “那么……”
  不知何事,那茶杯又回到了陆非然手里,他专心致志地观察着杯身上细致的青釉花纹,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死了,你会难过吗?”
  她微微颔首,肯定道:“会。”
  “所以喽,我最后一剑收住了,只在他手臂上蹭破点皮而已。这样不难过了吧?”
  “就这样?”她拔高了音调,不置信地说,“这个理由太牵强,换一个旁的会更可信。”
  “可事实就是这样。呆呆,你可不可以不要凡事都想得那么复杂?简单点,人也会轻松些。”他起身,将莫寒手中的披风拢在她肩上,系好带子,淡笑道,“外头冷,早去早回啊呆呆。”
  莫寒略微有些吃惊,但随即便沉下脸来,闷声质问道:“你知道我要去哪?你们,好似还有什么约定,是吗?”
  “哎,我说你……算了,我没话说,呆呆,我可真服了你了。”他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拍拍她紧绷的面颊说道,“呆呆,你难道真的连我都要怀疑?这世上,当真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我只是了解你,如此而已,没有算计,从来没有。”
  “帮你做了那么多家务,你好歹也要试着相信一下我,作为回报吧!”
  “对不起。”
  “莫寒。”他声音低沉,轻轻唤她。
  “什么?”
  “你方才说要走,是真的吗?”
  她拢了拢披风,转身往外走去。“你在外面不是听得清清楚楚么?”
  “我以为,苏州很好。”
  “我只是来苏州玩玩而已,兴致一过,自然是要回去的。我还是喜欢荣华富贵,奢侈享乐的生活……”
  陆非然缓步上前,斜靠在门边,沉沉地看着她,淡淡开口道:“不要跟我说这些,你知道,我是不会信的。”
  她垂下眼睑,不去看他琥珀色的澄亮眼眸,“那么,我无话可说。”
  “至少,告诉我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堵在门口,不让分毫。
  她默然。
  “还是无话可说?”一丝伤痛从琥珀色的眸中闪过,他随即又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摆摆手叹道,“我逼你做什么?早去早回,兴许还能赶上王大娘今早的第一笼包子。”
  她提步上前,侧身而过的瞬间,错过他不舍的眼神。
  “陆非然,你还记得自己欠我的债吧?”
  他靠在门上,饶有兴致地挑眉答道:“是又怎样?”
  “那么,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许动他。”
  “这不算还债,我本就是要放过他。”
  “你我……各自珍重吧。”
  月上中天,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望着她匆匆离去的纤细背影,他勾唇,自嘲地笑,你始终还是不肯相信我。
  深夜的苏州是静绝的,宛如一个千年处子,在无垠的苍穹之下,看着过往的时光和人生,看着天末里几片凋落的繁华,倾听着水光天影里吱吱呀呀的棹歌。

原点

  


  一如她所想,沈乔生坐在衙门内堂中,点一盏孤灯,品一杯温热的太平猴魁,雾气模糊了他清朗的面容,朦胧中隐现着沧桑的笑容。
  很多很多年前,曾经云淡风轻的日子,曾经谦和如玉的男子已随时光远去。宦海沉浮中丢失了启明星,没有方向,没有梦想。
  摊开掌心才知道,原来岁月的痕迹不止写在脸上。
  原来一切真如她所说,人没有了梦想,便跟咸鱼一般无二。
  到最后,活着便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他低头,轻抿一口喝了多年的太平猴魁,突然觉得太苦,苦不堪言。
  苦得皱眉,他抬眼便看到她一袭深紫色貂裘推门而入,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礼节性的笑容,朝他略微一点头,轻声唤道:“表哥。”
  沈乔生颔首,伸手招呼她坐在自己对面,放下茶杯,含笑相对。“夜深了,阿九还未歇息?”
  看着他的笑,她心下木然,不愿多做拖延,坦然问道:“皇上应该早到了吧,我要见他,劳烦表哥引路。”
  窗外一声白头翁的啼鸣,沧桑凛冽,带出冬日应有的萧索贫瘠,牵扯得人心一下一下抽痛。
  他笑,依旧一副温温的样子,但心底却不若表面这般云淡风轻,“怎么越发急躁了呢,这些年在燕京,性子竟一点儿没变。”
  “我变了。老了。可今日看来,表哥似乎比我老得更快些。”
  “人老了,便会时常回想过去。”他轻叹,复又沉声道,“皇上,果真是好皇上。阿九,还是你赢,当年你我各自为政,我从来信心满满,料想即使是败,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但如今方知,任你位极人臣,却始终只是奴才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挣扎多年,都是徒然,只能远远待在苏州,眼睁睁看着皇上将沈家近百年根基统统打散,我,沈家长子嫡孙,又能如何?”
  “如此,也好。你有一个好弟弟,百姓亦有一位好皇上。这结局,当真是好。”
  烛火渐渐暗下去,映出他苍白孤寂的侧脸,半明半魅之间,看不清浓郁的无奈与挣扎。
  微凉的指尖轻轻触及放在桌上攥得死紧的拳头,却猛然收手,她怔了怔,半晌无言,不知如何安慰,只有心上隐隐的痛感为他悲泣。
  “带我见他。造就了这么一场好戏,他怎么可能不亲自来观战?”
  沈乔生一窒,是疼痛,也是欣慰。
  她终于可以冷然地看待了么?如此,甚好。
  起码不会再犹豫,不会在为他这样不相关的人而受伤。
  沈家自己的孽障便该由自己来背,他又何苦,用彼此间最后一点情分来逼她,他伤她还不够么?竟要在她最困难的时刻利用她的不忍,利用她对自己曾经有过的爱恋为沈家谋最后一条出路。
  此刻方知,自己如此卑鄙,当年是他先放弃,是他将她遗落在皇家猎场,是他独留她一人面对凶残可怕的女真人,而现在,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求她,甚至是利用她。
  假情假意,虚与委蛇,在官场上运用自如的手法,竟也要用来对付她。
  沈乔生起身,不再多言,只道:“你跟我来。”便在前方引路,步履匆匆。
  我们都变了。
  夜雨沾湿了绣鞋,风中淋漓着江南的哀思。他走得太快,她几乎无法跟上他的步伐。
  他停在后院简陋的厢房门前,侧身让了让,回头道:“就是这里。进去罢。”
  莫寒点头致谢,上前去,顿了顿,深深吸气方才抬手敲门。
  内里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不似常人,却是宫中常有的人。面色清白的男子将门敞开,躬身一拜道:“奴才王顺,恭迎长公主殿下。”
  莫寒摆摆手,提裙而入。“不必了。皇上还没休息吧。”
  王顺手中的沉浮一甩,又是一拜,方说:“皇上已等了殿下多时。殿下请跟奴才来。”
  “嗯,有劳了。”
  挑开串珠而成的帘子,便见一清瘦男子斜坐在暖榻上,手中捧着一本早已翻旧了的《史记》,神情专注,听见人来,也不抬眼,更不起身,只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莫寒坐下,眼睛始终盯着书上枯燥的文字,半点分心也无。
  莫寒扯下披风递给王顺,安静地坐到袭远身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窗外响起悠长的更声,一、二、三,三声,原来已是夜半三更,她伏在暖榻中间的矮几上,满身倦意。
  屋内是淡淡的玫瑰熏香,很熟悉的味道。
  手中的书再翻过一页,他随意扫了两眼便将书放下,瞧着蜷缩在身旁的人,失笑。“猜猜朕方才在看哪一段?”
  “是写汉武帝的吧?”她起身揉了揉面颊,好让自己清醒些,略带困倦地答道。
  “你看,朕的事情,即使不说你也知道。”袭远凑近了,从背后抱着她,头搁在她肩上,亲昵地说。
  莫寒无言,疲倦地抚额,轻轻道:“所以,你都不准备告诉我,对不对?”
  “如果你问,我自然会答,对你,朕何时有过隐瞒?”他回答得很坦然,把莫寒往外躲的身子拉回,全神贯注地玩着她纤细的手指。
  心下一沉,她咬住下唇,犹豫了许久,终是开口:“为什么……引完颜煦来?又为什么令陆非然杀他?还有沈家和废后诏书又是怎么回事?”
  “废后的事,朕不想多说,置于沈家,近些年来失了母后的支持,沈鸿儒便急了,生怕保不住宰相的位置,便找上魏王,相互勾结,互为利益,卖官鬻爵、克扣粮饷、侵占民田、私扣贡赋之事举不胜举,且朝中无人能与之抗衡,本来,若他们两家互争互斗朕还可以留他们一阵,但可惜,沈鸿儒太不知足。”
  他将她的手合在自己手心,捂热。略带责备地说:“怎么在苏州都这么凉?这些年在燕京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莫寒心凉,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显得太做作?说到底,是你将我送去那苦寒之地。
  “而废后,是一个引子。朝廷赋税一年比一年少,但你看这天下,依旧是一片繁华,户部每年报上来的人口都在增长,可赋税一半是进了贪官污吏的口袋,另一半是被那商贾大户逃了,所以,朕必须尽快改革税制,为将来做准备,而他们这些世家贵族便是改革最大的阻碍。朕等不了了,必须尽快将他们一一革除。”
  “如此,朕便将魏王和沈鸿儒逼到墙角,更在紧张万分的时刻,来苏州看你,这般便给了他们一个造反的机会。此刻宫中,还指不定有多热闹。”
  他说得很慢,语气平淡,却将她说得一阵阵发冷。
  谋反,这样的罪名,难道要灭了沈家满门么。
  袭远将她的收摊在自己手心上,微笑,果然,他的手已经大过她许多,可以稳稳牵住她纤瘦的手,不松开。
  “朕叫沈乔生来苏州处理陆非然的事,只是个幌子,而朕废了紫玉,更是让他觉得朕一心都扑在你身上,沈鸿儒自然也不会多做防备。”
  “而在此之前,朕需要一个理由,将陈同翎也就是沈鸿儒的女婿,要将他的兵马调离京城,如此朕便和完颜煦达成协定,他在两国边境驻军,做出入侵的假象,而朕,答应把你交还给他。”
  “是么?如此看来,我还真是值钱。”
  袭远皱眉,却不多做解释,只沉声道:“完颜煦亦不是省油的灯,他遣大军压境,自然不怕朕对付他,便有恃无恐地领着三百余人分成三十组从边境散开,各自由不同的方向进入我大齐境内,想要以此将我方军情彻底摸清楚。哼,他金国的军情,朕又何尝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吗?若真是了解得清清楚楚,又何必要拉拢陆非然呢?
  她苦笑,无法言语。
  她造就知道,完颜煦,又怎会单单为了她而只身涉险。
  可是,她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
  苏州的冬日与燕京相比,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都一样,冷。
  “皇上就不怕陆非然当真杀了完颜煦吗?”
  “若他当真得手,那罪责统统在他,到时两边都容不下澄江阁,他不愿归顺朕,便只有死这么一条路。而你,会让他杀了完颜煦么?”
  这就是机关算尽么。
  “阿九没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朕吗?”
  他问得很轻,更可说是温柔,但于莫寒,却是猛地一窒,全身血液仿佛都集中在心间,紧张地刺痛。
  半晌,她才缓过神来,从袖中抽出一方白色锦帕,摊开在案几上,有些凄然地说:“韩楚风让我交给你的,兵防图。”
  锦帕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金国各地兵防以及将领的详细注解,但袭远只略微瞟过一眼,便将目光牢牢锁在莫寒脸上,带着警告的意味低声说道:“不要再有下一次,阿九,你阻止不了什么,你只要乖乖等着朕,如此便好。”
  “你既已知晓,为何不叫人直接将它取了去,何苦来逼我?要怎么样才够?为了你的江山,要牺牲多少才够?”她苦笑,颤抖着问。
  袭远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原来光是弥月一个人盯着我还不够,还有念七,呵……袭远,你真是厉害,让人不得不佩服。”
  “朕之所以能够那般轻易的就将陈同翎调走,是因为,朕令他儿子陈诠代管东京禁卫营,谁会怀疑自己的亲生儿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吗?”他将她发颤的身子搂紧,皱着眉说道。他不喜欢,不喜欢她现在对他说话的语气。
  她不再只为他一人着想,她的生命里多出了许多人,许多讨厌的身影。
  譬如完颜煦,譬如陆非然。
  但是,都不会长久。
  他有这个自信,江山美人,他都要。
  “原来,陈诠也被你招揽了。”无怪,念七最初是陈诠派在她身边的人,韩楚风制的兵防图,本也是通过念七传到她手中的。
  如此,可算万幸。
  沈乔生,柳锡洀,陈诠,在丰乐楼日日吃喝享乐的少年同伴,还能留得陈诠一人。
  有什么不好呢,她应该笑的。
  他有些心疼,在她耳边柔声说:“累了就睡一觉,明天朕会叫你。”
  “叫醒我,然后把我送上北去的马车么?”她已然没有力气,闭上眼,听着袭远的心跳,疼痛无法言语。
  原来一直以来,都由不得她选择,岑谬崖算是多此一举了,不论她愿不愿意,袭远都是要将她送还给完颜煦的。
  而袭远决心要做的事,又有谁能拦的了?
  “相信朕,这是最后一次了。”袭远在她耳边,低低道,“可以怨朕,但不要恨朕,千万不要,这世上,朕只有你一个了。”
  “我不怨你,更不恨你,因为无论如何怨如何恨,都没有用。你从来,都不会因我而有片刻犹豫。”
  语毕,绕在她身前的手臂陡然一紧,袭远愤然,咬牙道:“是,朕是对你有亏欠,但陆非然就好么?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你知道吗?若不是朕的纵容,你以为你们能在苏州过这样悠闲安逸的日子?朕告诉你,今日他已来向朕妥协,拖了那么久,无非就是想要更高的价码罢了,从此他就是朕的一条狗,不,连狗都不如!”
  “如此,莫寒多谢皇上恩赐。”挣开他的怀抱,她起身,整顿衣裙,“事已至此,明日莫寒自会随六王爷北上燕京,皇上勿需担心。”
  “那么,珍重。七年之内,朕去燕京接你。”
  看着他越发成熟的眉眼,她忽地轻笑,令袭远觉不出所以。“袭远,在燕京我遇到一个人,是流落在外的前太子遗孤,算起来,他也是我大哥呢。”
  袭远皱眉,不悦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皇考曾跟我说过,先祖属意继承皇位的人并不是他,而后来,先祖病逝,太子府大火,皇考即位,却发现找不着传位诏书。而沈落梅,在火中被皇考所救,此后被接进宫,先祖驾崩时,只有她一人守在病榻前。而最终她也是服毒而死,尔后不入皇家陵墓,亦不入沈家坟地,孤零零地葬在猎场后山的小径上,连墓碑都难找到,她只说,那是她与皇考相遇的地方,这般,她才在死前求了一个恩典,她向皇考求了一件东西与之同葬。”
  “我叫人挖过沈落梅的坟,那诏书封存在樟木棺材里,被特殊处理过,保存得很好。”
  她勾起左边唇角,是习惯性的小动作,狡黠而灵慧。
  “皇考对你,倒真是好。但那又如何?人都死了,还能怎样?”
  “皇位继承的法则,你应当比我清楚。朝廷里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人不少,维护宗亲礼法的老顽固更是不在少数,你说,此刻他若回朝,会是如何?”她略微提起裙子,优雅落座,含笑看着眉头越来越紧的袭远,“即使不能抢回皇位,但至少,也会搅得朝廷一团糟吧?更何况,他是个一心复仇的人。”
  朱元璋的太子早逝,他死后,便是将皇位传给了皇长孙朱允文,而朱棣便是因此谋反篡位。
  因为太过了解,所以更能轻易地伤害。
  袭远的目标是踏平女真,在那之前,他怎么能容得朝廷内乱,怎么能让这平白多出的麻烦阻碍他前进的步伐。
  “你这就回去吧,兴许还能赶上和陆非然道个别,先前的话朕就当从未听过。”他摆摆手,转身往屋内走去。
  莫寒也不恼,依旧是笑,信心满满。“皇上,莫寒已不是当年的阿九。当初祁洗玉的事已给我一个莫大的教训,此次,无论拼上什么,莫寒都不会有半分退缩。”
  袭远顿住脚步,负手而立,却依旧没有回头。“你知道与虎谋皮的代价吗?”
  她微笑着点头,了然道:“我明白,但必须一试。”
  一、二、三、四,听着远街打更人的更鼓声,她在心中默数,原来,已是四更,离天亮还有多久?
  长久的沉默,压抑着飘荡着玫瑰淡香的空气。
  袭远终于回头,踱步而来,与她一同在桌边坐下。
  “说吧,你的条件。”
  她在心中叹息,而脸上却始终挂着慧黠的笑容,袭远太厉害,她不能,不能让他看出她有一丝一毫的不忍与疼惜。
  “很简单,陆非然,沈乔生,请皇上保他二人平安。”
  “哼。”袭远冷笑,挑眉不屑道,“只是两个奴才而已,值得你这样?”
  “我只要皇上一句话。”她看着他的眼睛,半分不退。
  袭远曲指敲打桌面,王顺便从帘后躬身而入,恭敬地替他倒上茶,他轻啜一口,方抬头看她:“没有花茶,更没有糖,你喝温水吧。”
  “不必,我还要早些回去准备准备。”
  玩着杯盖的手顿了顿,他怔怔地看着琥珀色的水上漂浮的茶叶,将苦涩难言的心绪掩藏好,他不能,让这样算计着自己的她,看到他的伤痛与软弱。
  “朕答应你就是了,但朕若收到任何有关那人图谋不轨的消息,陆非然便只剩下半条命,而沈乔生更只有一个死字。”
  “我会把事情办好,决不让你失望。”她起身,拿起王顺手中的披风,转身欲离,“皇上珍重。”
  “等等。”袭远突然出声,但不知要做什么,“王顺。”
  “奴才在。”王顺应声上前,将手中的雕花锦盒双手递上。
  莫寒看了看袭远,便身手将锦盒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株镶金翠玉的金步摇,上缀一颗圆润透亮的大东珠,色泽鲜亮,比袭远发冠上的更大些,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她将珠钗捏在手中,透过明晃晃的金色光泽去看袭远木然的脸,心下一片冰冷,却止不住笑道:“这东珠,很漂亮,也……很轻。”
  “不错,确实很轻。”他低下头去细细品茶,不再看那一抹让人揪心的笑容,“中间是空的,塞了一颗药丸,轻轻一敲,东珠便碎,如此便可轻易地取出藏在内里的药。你要小心保存。”
  莫寒不禁失笑,将金步摇放回锦盒,又将锦盒拿在手中,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道:“毒药么?”
  “是,毒药。很快,不会有痛苦。”
  “知道了。”她欠身,像他行了一个标准且优雅的礼,“莫寒告退。”
  看她一步步走远,袭远终究是忍不住分辨:“朕只是怕当真有那一天,两国开战,他们会以你来威胁朕,朕只是,只是怕自己不忍心,只是怕你受苦,如此而已。朕……”
  “莫寒明白的。”她抬头,朝他牵扯出一个安抚的笑,“没事的话,莫寒便告退了。”
  “阿九。”他开口唤她,却想不出要说什么,该说什么,终是摆摆手,木然道,“你走吧。”
  她弓着身子,一步步往后退,恭顺而谦卑,是她这辈子最俱淑女风范的时刻。
  门外天空依旧是一片漆黑,冬天的早晨,似乎是要来得晚一些。
  我们纵身跃入那个时间与空间交错的罅隙里,再也没有走出来过。
  廊桥之外,再无遗梦。冥冥之中所有的遭遇和错失都被预演,侧影的微笑,陌路的眼神。怀拥古风,阅尽红尘烟雨,一汪柔情在指间缠缠绵绵,遂成千古绝艳。伊人绰影,哀婉芬芳,在水一方。依旧纤纤玉质,柔风款步,欲展还羞,道不尽的风情万种。
  隔水相望,无处掩埋不安的悸动,一曲笙箫写意尽诉爱的幻象。年华翩迁出幻化的舞姿,败落比绝望还悲壮的鸣响哭泣。这样一个流行喧嚣的城市里,来回的过往的模糊不堪,我们站在心房坚厚的十字路口,安宁无处藏身,仓惶逃无出路。他们都说光阴无敌,往日碎境花黄零零星星的开放,又被随随便便的摧毁。如此浩荡的时光,依旧不过是幻觉里的天堂。透明的空气依旧静默着,在而如同不在,断裂,沦丧,意义仅仅如此,不过如此。城市里的天空一片壮丽景象,仿佛沉默而汹涌的海,暗藏杀机。一如既往的欢笑,字字珠玑的随着喧嚣冒出碧珠玉盘沧海桑田。笑靥如花目光清澈的你,笑容里掩埋忧伤的你,永恒亘古山无棱天地合听起来有一种茫然的遥远,朝生暮死,希望绝望大喊厮杀,无常在这世间比比皆是。生命在岁月犀利而黯败的光芒里渐渐磨蚀,而日益锋利的,却是许多无法阻止的悲伤与欲望……

不说

  


  风冷却了记忆,黑暗的包裹中,她决意将从前遗忘,那一段相互依偎的日子,那一份青梅竹马的感情。
  我们从起点出发,最终仍旧是回到起点。
  一样的位置,不一样的人。
  就让我们成为两个偶然相遇的陌生人,没有情感,也就没有羁绊,你不必难舍,我亦不必悲伤,你有你的高尚,我有我的卑微,你为江山大义,而我,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兵,我的死亡,只需一颗细小的药丸。
  月亮渐渐淡去,隐匿在层层乌云之后,莫寒仰起脖子,看了看天边黯淡的残月,不由得抓紧了手中的灯笼,还有那雕花繁复的锦盒此刻正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却仍是一片透心的凉。
  许多冬日,她用没有温度的指尖触碰身旁温暖的人或物,却仍旧是冷。
  陆非然说,手冷的女人,心也是冷的。
  突然很想笑,适才回想,从袭远手中接过锦盒时,她居然是在笑,无声的笑,恬静中略带些许讽刺,她是如此平静,去接受他的残忍,只是想笑而已。
  陆非然你知不知道,我也许,是个没有心的女人。
  连痛都没有了。
  推开门,隔着满院萧索,隔着被烛光晕黄的黑暗,望见门榄处半百头发的惫懒男人,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仿佛是在刹那间成了近视眼,隐约着看不清他的脸,却仍旧可以想象出那样若有似无的笑和琥珀色的眼。
  他仿佛总是如此,那样轻勾唇角,勾出那样慑人的笑,魅惑,却仍只是置身事外。
  他无所谓,对一切都只是无所谓而已。
  莫寒灭了灯笼,侧身而入,看了看还趴在桌上酣睡的完颜煦,便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又开始进进出出地收拾衣物,准备天明启程。
  “你当真要走?”
  他依旧斜倚着门框,破旧的长剑抱在手臂,背着身子,并不看她。低沉的声音仿佛从远方创来,有些压抑。
  “嗯。”她随意应了一声,又将锦盒塞进包袱,使劲扎好。见陆非然半晌无话,便又低声道,“大概……天一亮就会启程回燕京了。”
  暧昧的空气一点点冷下去,陆非然依旧没有说话,也许曾有一股想说的冲动,但那些话语卡在喉头,如何都不忍说出。
  他不愿再加重她的负担。
  即使此次一别,再无机会说出,也不要紧。
  他提剑上前,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消逝在这样清冷的夜里。
  忙碌的双手终于停下,她怅然无言,从窗口望去,天边已浮现一片鱼肚白。
  还是,要走了。
  不知在窗台独坐了多久,只记得寒风将脸颊上的皮肤折磨得麻木,太阳终于扭捏着辐照在身上,但却没有一丝暖意。
  蓦然间,她回头,对上完颜煦深沉的眼,往日种种,潮水般袭上心头,有温馨,亦有深深的心痛。
  她逃了很久,却不知到底为什么要逃。
  不去想,是因为害怕答案让她无法再逃避。
  她拂开被晨风吹乱的发丝,清晨微光寥落在面庞,象牙色的肌肤苍白得透明,那般不真实的美感,仿佛触手便碎,永远留不住,抓不牢。
  两人就这样对望许久,晨曦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映成暖暖的橘色,一室明媚,衬出他此刻内心的焦灼。
  她的目光落在完颜煦满是胡渣的下颚上,看着他憔悴的脸,忽然觉得眼前英俊的男人已然成熟,比往日多添几分沧桑,而更多的,是天之骄子的傲气。
  “醒了?”她淡笑着问,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完颜煦“嗯”了一声,揉了揉脸,疲惫地站起来,亦不问昨夜为何趴在桌上深睡,只将肩上的披风扯下,走到窗边,用手中带着他余温的披风将莫寒包了个严严实实。
  他一手按着眉心,一手提着茶壶倒水,倦意浓浓。“江南的冬天,依然是冬天,穿少了,还是会被冻死。”
  人如果一直生活在寒冷里,兴许便不觉得冷,可一旦有了温暖,便会依恋,会离不开,再次回到那样彻骨的寒冷里,必然只有一死。
  她缄默,继续看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墨绿色叶片,阳光疏落在萧索的风景里,不带丝毫暖意,墙角青苔蔓延,黑色砖瓦上镶着青色的边,天际云层淡薄,掩映出淡淡的粉色,娇羞无限。
  江南生长在一幅幅泼墨山水画里,美如梦幻。
  但,只是梦幻而已。
  “行李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埋首在柔软的皮毛里,她闻到麝香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这是完颜煦身上时常弥散的气息。
  完颜煦漱了口,又用冷水抹了一把脸,英挺的鼻子上还挂着冰冷的水珠,他转过头来深深看她,仿佛是在确定什么,良久方才哑声道:“我知道,我又做错了,但我愿一直这样错下去,我不后悔。”说完这一句,他便定定地望住她,黑色的眼如一汪幽深的泉,令人无处抽身。
  “若能重来,明知你是鸩,我仍愿独饮。”
  莫寒痛得想哭,却没有眼泪,只好紧紧抱着膝盖,蜷缩在冷硬的木椅子上,将自己蜷到最小,最紧。
  最后只剩下自己给自己取暖。
  忽然手上一暖,还未抬头便被牵入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他抚顺她蜷曲的双腿,将她打横抱起,向床边走去,沙哑的嗓音因绕在她耳边,“你一晚上没睡,先休息一下吧,一会还要赶路。出发的时候我叫你。”
  “我不睡。”莫寒摇摇头,“睡觉浪费时间,可以挪到马车上再睡。”
  完颜煦皱眉,驳道:“这是什么话?那一天的饭可以挪到一餐吃完?歪道理不少,看你那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还不好好睡觉,真真不让人省心!”
  “我不,我就不睡。我想吃包子,巷口赵大叔的包子肯定出炉了,我得早些去排队,晚了就买不着了。”她从床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就要出门,却又被完颜煦拉了回来。
  “你躺着,我去替你买。”
  “你去?那可是要排长队的,依你的脾气非得把人摊子给砸了。”
  “我怎么就————”即将出口的话语被强行卡住,完颜煦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再出声,面色尴尬。
  等了半晌也不见有回应,莫寒心奇好整以暇地抬头望着他,挑眉说道:“怎么了?不说话?那我走了。”
  完颜煦一把抓住她手臂,呐呐道:“昨晚我们不是说好了,再也不吵架了吗?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失信于人。”
  莫寒一时呆住,不知该如何回答,顿了许久,才退到床边,衣服也不脱就将自己丢进被窝,背对着他,闷声说到:“我睡了,走的时候叫我。”
  听到门响,她才安心地闭上眼睛,折腾了一夜,确实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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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莫寒摇摇晃晃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撞着完颜煦的胸膛,突然马车停了,莫寒被冲力拉得往后一倒,头砸在完颜煦肩膀上,痛得眯起了眼。
  马车外传来兵刃相接的声响,还有胡尔诺不住的叫骂声,莫寒揉了揉额角从完颜煦怀里起身,想撩起帘子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却被完颜煦按住了手,“吃包子。”他将白色的布包丢给她,脸上浮起一抹不自然的颜色。
  莫寒扯开布包,取了一个白嫩嫩的包子叼在嘴上,狐疑道:“你没把人摊子砸了?”
  完颜煦的拳头握紧了又松,顿了顿,才咬牙答道:“没有!”
  “哦。”她继续津津有味地吃着,却听见外头打斗声渐近,杂乱的兵刃声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呆呆。”
  只这一声,她口中的包子边掉在腿上,噌地起身就要冲出去,而完颜煦更是一把将她拉回,固定在他膝上,“外头危险,你乖乖待在这,别乱跑。”
  “别,我就出去看看,他是我朋友。”莫寒挣扎,完颜煦却不放手。
  “我答应要跟你回去了,你还怕什么?我能跑到哪里去!?”控制不住厌烦的情绪,她终于吼了出来,索性也不再藏着,仰脸瞧着他,未有半分惧意。
  完颜煦被她吼得一愣,最后只剩下满眼的苦涩,愣愣地松了手,由她去。
  “行了,都住手,别打了。”莫寒跳下车,对着颤抖中的众人高声喝止。
  胡尔诺不停手,只回头答道:“王妃殿下,那人曾是在江陵行刺王爷的匪贼,切不可过!”
  莫寒不理,便如此提步走进缠斗的中心。
  陆非然见了她,琥珀色的眸子亮了亮,手腕陡然使力,旋出一溜剑花将围堵的人统统震开,持剑往莫寒的方向一指,似笑非笑。
  她没有停顿,顺着他的剑上前,森冷的剑身就在她脖颈一寸远的地方,寒气丝丝沁入肌肤,不止是冷,还有不可察觉的杀气。
  她无言,沉默应对。
  而他,仍旧是笑,带着嘲讽,也带着无奈,似是而非,不可捉摸。
  “我去杀了他,然后我们私奔,好不好?”他看着她没有变化的脸,轻勾唇角,笑容魅惑而深沉。
  这样的笑,对女人是致命的。
  她无言,半分无奈,半分心疼。
  “我杀你,然后自杀,这般可好?”他略微挑眉,上扬的眼角边尽是风情,惑乱人心。
  她往前更近两步,垂下眼睑,不再看他,“我有我必须要走的路,不能逃,绝对不能。”
  “呵……”他嗤笑,转动手腕潇洒收剑,澄亮的琥珀色渐渐黯淡,他伸手揉乱她头发,“跟你开玩笑呢……吓到你了吧,呆呆。”
  “我要走了。”
  他的手只触到她微凉的指尖,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他叫她呆呆,温柔而亲昵,过了许久,却只是嘱咐她珍重。
  没有什么可期盼的,我们羁绊太多,终不是孑然一身的人,能够快意恩仇,笑傲江湖。
  “我们一起转身,然后,我回马车,你回澄江阁。”
  “好。”没有犹豫,他的声音里竟是笑意。
  莫寒点点头,继而转身,却瞥见陆非然先她一步,快速转过身去,朝反方向走着,没有丝毫踟蹰,华丽转身,将她抛在身后。
  她走得很慢,心中有莫名的难受,但却没有停下远离的步伐。
  车轴滚动,一队人马再次启程上路,宽敞的管道上黄土飞扬。
  他回到原地,破旧的长剑抱在胸前,脸上依旧是若有似无的轻浮笑容,依旧是一副惫懒模样。
  他站在那里,看着车队渐行渐远,看着她离这里,离苏州,离他,越来越远。
  她来不及看到春暖花开的江南了,那比萧索的冬日,要美上千万倍。
  他将长剑横在肩上,双手搭着剑身,转身往回走。
  他微微驮着背脊,步履虚浮,像个痞子。
  日光渐渐凌厉起来,照得人越发惫懒。
  她走了,他亦然。
  没有悲伤,平静告别。
  陆非然往苏州城走去,他藏青色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官道上。
  时光仍在静静流淌,官道上往来车马渐渐增多,尘土弥散在阳光中,激起,又散去。
  皇帝圣驾业已离去,仍是往北,去收拾汴梁的残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
  我俐落转身,是不想你带着负疚离去。
  而我,回到原地,是为了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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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走。”手被完颜煦攥得死紧,莫寒无奈,轻声安抚道,“再不走了。”
  “我不怕你走,天涯海角,你终归还是要回本王身边。”他减小了力度,却依旧握着她的手不放,深邃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指尖,沉声说,“别再乱用你的小聪明,本王虽然不介意满世界找你,但皇家的颜面总是要顾的,况且,本王舍不得你这般劳累。”
  莫寒蓦地一怔,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变了许多,又不知是变在何处,半晌,方开口道:“不会了,再走,也是颓然。”
  “呵……不错。出门一趟,容易调教许多。”
  仿佛是霎那间悟透,他对她的好,套不住她,那么,就用别的东西留住她。
  说起来,真是可悲,曾经流连花丛无往不利的六王爷居然要沦落到这个地步。
  “你究竟有什么好的?”他自问,却不小心说出了口。
  “我是没什么好的,只是对你而言,得不到的女人总是最好。”
  “得不到的女人?”完颜煦笑得讽刺,牵起她的手置于唇边,用满是怜惜的口吻说着“这里是我的。”
  “这里也是我的。”他亲吻她的唇,双手环过她的腰。
  “这里还是我的。”他埋首在她颈间,轻轻噬咬着她漂亮的锁骨。
  “让本王看看,这里面有什么。”手指灵活地从襟口滑入,抚摸着柔腻的肌肤,却停在她心口的位置。
  莫寒皱眉,冷冷道:“不用看了,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当真谁都没有?”他抬头,紧紧盯着她薄怒的面容。
  “是,空空如也。”
  “本王不信。”她颤抖的身体,红润的面色还有越发紊乱的呼吸令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没有我,也没有那个姓陆的汉人吗?”
  莫寒咬着下唇,未有答话。
  她的沉默触怒了他,完颜煦的动作越发大了,粗鲁地撕扯着莫寒的衣衫,一路从耳垂吻到胸口,没有丝毫怜惜,除了掠夺,还是掠夺。
  “他碰过你吗?嗯?”
  “你想证明什么?王爷,你已经可悲到这种程度了吗?”
  他倏然抬头,狠狠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该怜悯的是你自己,你应该明白,吃醋的男人有多可怕!”
  “呵……”莫寒嗤笑,竟是一脸的不在意,“王爷也应该明白,心灰意冷的女人就跟死了没区别。”
  “你在威胁本王?”
  “没有。”她摇头,侧过脸远远看着马车不断晃动的车帘,目光如死水一般,“夫妻义务,这点我懂得,你若喜欢在马车里做,我也无所谓,只是别用你自己的标准来考量我。我跟你不一样,不会见了异性就直想扒光了衣服往床上滚。”
  “你是本王的正妃。”
  “这点我谨记在心。”
  “本王可以容忍的的任性,也可以耐着性子陪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绝不容许你的心里有别的男人。我从未对任何女人上心,你是第一个,不要让我失望,不然,本王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你知道的,本王素来脾气不好。”将莫寒拉到膝头,他低头细细为她整理好狼狈的衣衫,随即将她搂紧,好心安慰着,“你不愿意,我就不动你。本王从来不做强人所难之事。”
  莫寒挡开他的手,自己系上最后一个衣结,淡淡道:“王爷只是不想折辱自己罢了,更何况,王爷的选择多得是,不在乎我一个。”
  “本王也是奇怪,单单只在乎你一个,你说该如何是好?”勾起一缕乌发在指尖把玩,他玩味道。
  “得不到的东西,你会一直以为她是美好的,那是因为你对她了解太少,没有时间与她相处在一起。当有一天,你深入了解后,你会发现原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么美好。”
  “那你让本王尝尝得到的滋味,如何?”
  莫寒侧过头,略微吃惊地看着他,笑道:“王爷当莫寒是傻瓜么?”
  马车陡然一震,胡尔诺急忙勒马,欲挑开厚厚的车帘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才露出一只鹿皮靴子就被完颜煦一脚踹了出去,连呼痛都来不及就听车内一声怒喝,便匆忙爬上车,打马启程。
  “滚!停下来作甚!还不快去赶车!”完颜煦吼完了,却止不住腾腾的怒气,又是一拳将前一刻被打得凹陷的车座锤得粉碎。
  莫寒闭眼坐在角落,保持惯有的沉默。
  “你别以为本王不敢教训你!”
  她无奈,扯出帕子为完颜煦带着擦伤的手做简单包扎,垂着眼睑,轻轻叹道:“何必?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要执着于莫寒一个。放手,对你我都是解脱。”
  “我,完颜煦,从来不知放手为何物。”
  “也是。”莫寒失笑,退回角落,“我早知道你会如此回答。”
  “那你还问?”他看着手中锦帕,怅然道。
  问一问,也好让自己死心。她自嘲地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奇道:“孩子出生了吧?男孩女孩?”
  “男孩。”
  “哦,那恭喜恭喜,王爷有后了。”莫寒笑容真诚,但在完颜煦眼中却是异样刺眼。
  他皱眉,面上毫无欣喜之色。“孩子在你屋里养着,回去就能看到,眼睛很漂亮,像你。”
  像她?哪里来的道理孩子会像她。
  见着莫寒怪异的表情,完颜煦又补充道:“阿拉坦那木其回草原了。孩子是你的,名字还没取,有几个准备着,等你回府了才决定。”他言语平淡,竟是一片冷然。
  “你怎么就这样把孩子的母亲赶走了,天,没妈的孩子有多可怜你知道吗?”莫寒抚额,有大喊的冲动。
  “你就是他母亲。”完颜煦定定地望着她,眼中浮现着轻蔑与杀意,“忘记你肩膀上的伤是谁送的了?若不是看在她生养有功,本王决不可能留她。”
  完颜煦凑近了,粗糙的指腹刮摩着她细腻的脸庞,低声在她耳边说:“我自己都舍不得动的东西,她却敢动手,我怎么能忍得?”
  指责的话语就在喉头,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说出。她只能保持默然,看着眼前英武的男子,她发觉,其实一直以来,她都不曾懂过他。
  马车平稳快速地向前赶路,这条路,已走过许多次。
  “去奉州之前,我想先到函沙谷。”
  “为何?”
  “去见故人。”
  “你在那么个鬼地方也有故人?怕是你到之前,那故人就已入土了。”心下烦躁难耐,完颜煦止不住嘲讽。
  莫寒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开口道:“请王爷成全。”
  “不错。”完颜煦满意得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你要去哪里,本王都陪着你,只要你高兴。”
  前路茫茫,不知何时是归期。


剖白

  


  奉州城西十里是赫赫有名的函沙谷。
  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但凡进了函沙谷的人,至今未有能活着走出来的。
  这是一座死谷,亦是一处采石场,大部分囚徒都被发配到此处做工,而后,只见人进,不见人出。
  花重金买通了谷中狱卒,莫寒提着食盒装扮成来为狱卒送饭的妻子,荆钗布裙,身后站着身材魁梧的胡尔诺,在春日柔和的阳光下,望着在不远处衣衫褴褛身形佝偻的男子,久久不能言语。
  不知站了多久,兴许是日光太过刺眼,莫寒将食盒转到另一只手臂上,提裙缓步上前。
  “柳二哥。”轻轻唤他,细微的声音被埋没在嘈杂的采石场里。
  等了许久,柳锡辀才似不经意地回头,瞥见莫寒暖融融的笑,愣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没有扯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柳二哥,吃饭啦。”她晃了晃手中的食盒,仿佛只是在家中招待客人,没有采石场上漫天的哀戚与叫骂,亦没有柳锡辀布满胡渣的脸和凌乱不堪的发丝,岁月不曾溜走,痛苦不曾走过。
  莫寒蹲下身子,从食盒里取出一碟油光发亮的水晶蹄膀,还有色泽鲜亮诱人的红烧肉,布置好碗筷,方仰着头,眨巴这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柳锡辀,笑意满满,“愣着干什么,快来吃嘛,我可都紧着油水多的带来了,嗯,这红烧肉不错,怎么?你不信……”见柳锡辀依然不动,她立马将筷子倒置,夹起一块晶莹透亮的红烧肉扔进嘴里,砸把砸把油腻腻的嘴唇,眯着眼,十分享受地说道,“不骗你哦,真是很美味。尝尝嘛。”
  柳锡辀紧绷的面容略微放松,结果她举高的筷子,蹲下端起碗慢慢地吃了起来。
  “好吃吧?”莫寒抱着膝盖,喜滋滋地看着柳锡辀优雅的吃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快活些,尽量用笑容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很幸福。
  柳锡辀并未把饭菜吃完,留下了一大半,用莫寒的帕子包好,搁在怀里,随即将油腻的嘴角用脏污的袖子随意一擦,正色道:“有事?”
  “想再问你一次。”莫寒低头收拾碗筷,没有勇气去看柳锡辀此刻的神色。
  掠过莫寒低垂的头,柳锡辀看着前方跌跌撞撞跑来的小男孩,温和地招手引他过来。“一个半月前,我亲眼看着七旬老夫死在采石场上,尔后又被拖走,弃于山后乱葬岗。”
  小男孩远远奔来,被激起的沙土迷了她的眼,她用手背在眼角一通乱柔,好不容易止住眼泪。
  柳锡辀掏出包好的饭菜,递了一块红烧肉给小男孩,笑笑说:“叫姐姐,她给咱们送吃的来了。”
  小男孩瘦得出奇,一双清澈的眼睛因太过瘦弱而大得突兀,乐滋滋地接过柳锡辀递上的红烧肉,美美地抿了一口又一口,半晌,方才意犹未尽地睁大了眼,彬彬有礼地对着莫寒鞠了个躬,道:“辰溪见过姐姐。”
  莫寒点了点头,爱怜地抚上他面颊。再看柳锡辀,却是收起了那包吃食,淡漠道:“辰溪乖,剩下的明天再吃,好不好?”
  柳辰溪乖乖点头,懂事地说道:“还要留给娘亲和爹爹吃。咱们好久好久没吃过肉了。爹爹身体又不好,应该多吃点。”好似突然料悟,柳辰溪转头充满希冀地看着莫寒,恳切道:“好姐姐,你能再给我们送点吃的吗?爹爹害了病,要吃东西补补身子……”
  “辰溪!”柳锡辀陡然呵斥道,“不得放肆。”
  “可是……”柳辰溪被吓红了眼,委委屈屈地看看柳锡辀,又看看莫寒,嘟着嘴,呐呐道,“辰溪知错。”
  “姐姐一会就叫人给你送好吃的,辰溪想要什么,都告诉姐姐,我一会准给你弄来,好不好?”
  “那……那我想要糖葫芦,可不可以,要两根,我想留着以后吃,还要,要一床被子,这里晚上太冷,娘亲受不住的……”柳辰溪试探着问,让人无法想象就在半年前,这孩子还过着锦衣玉食富贵无限的生活。
  莫寒红了眼,忙不迭点头,却被柳锡辀打断,“这里一直有皇上的人监视,你此番混入已是不易,再大包小包地带东西进来,除了让这里的人过得更加苦楚,还有什么作用?”
  她咬牙,满口苦涩。“他虽是我弟弟,更是当今圣上。兴许不止你们,连我也一样逃不过。”
  “怎么?他要动你?”柳锡辀淡漠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触动,有些紧张地问道。
  莫寒将头发甩到肩后,勾唇淡淡地笑着:“柳二哥,不必如此与我保持距离,他不因你迁怒我,也终究不会放过我。”
  “你知道吗?这次我回扬州遇见他,他赐我毒药。这件事一直鳖在心里,谁都不敢告诉,今日遇了你,说了也就舒服许多。不用担心,我会熬过去的,你也会。”莫寒拍拍他的手,安抚地笑。
  柳锡辀静默无言,反手握住她,紧了紧又松开,低低道:“我会熬过去的,你也要。”
  “嗯,会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天色不早,你该走了。”
  莫寒起身,顺着柳锡辀的目光看去,呆呆望着在监工的呵斥下努力搬石头的小男孩,心像是被人狠狠揪在手中,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辰溪是个好孩子。”这一刻柳锡辀突然笑了,苦不堪言,“可我却没能力照顾好他。”
  “辰溪会好好的,一辈子平安幸福。”莫寒转开眼,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柳锡辀说。
  被买通的狱卒急急忙忙跑上前来,催促道:“夫人,差不多该走了,晚了被人发现,小的就惨了。”
  “知道了,这就走。”
  “阿九,保重。”
  莫寒回头,笑容灿烂而甜美,“柳二哥,你也要保重。过些日子我在丰乐楼上定大餐,咱们哥几个一起好好聚聚,你,我,韩楚风,表哥,还有黑子哥,到时候咱们不醉不归!”
  “人生难得几回醉,好,就不醉不归!”柳锡辀激动地捏紧了拳头,眼中已有泪光。
  她转身,擦干眼角,将食盒递给胡尔诺,“这一带,可有匪贼出没?”
  胡尔诺疑惑地瞟了她一眼,老实答道:“有是有,但多在官道出没,抢劫往来商队,鲜少来此处。”
  “那就出钱,请他们来,事出之后,不留活口,这事我会同王爷说,你只管去办就是,王爷必会答应。”
  拳头握得死紧,指甲已然陷进肌肤,一阵刺痛感从掌心传来,莫寒抬手遮住和煦的阳光,忽然觉得曾经温暖的阳光此刻却将她照得如此不堪。
  原来我们,谁都不干净。
  “你在此等着,不怕那人起疑心?”橘黄色的烛光照在他英俊的脸庞上,竟多出几许男人的风情,他满身贵气,即便是在这陋室之中依然半分不减,透露出成熟男人才有的霸道与魄力。
  莫寒和衣斜靠在床沿,半眯着眼看向坐在桌前自斟自饮的男人,目光中,竟有自己也无法察觉的眷恋,“无论如何做,他都是要怀疑,但那又如何?”
  “这话怎么说?”完颜煦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烈酒,招手道,“不想睡的话就喝杯酒,暖暖身子。”
  她摇头,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懒懒地说道:“那酒太烈,不适合我。”
  “总之,出了大齐边境他便管不了了,就算他要派人暗中动手,也要问问咱们王爷肯不肯,不是么?”
  完颜煦抬眼看她,忽然觉得兴许她那颗心里,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空空如也,但总比装了别人好。“你在激本王?你以为,我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帮你?”
  紫色床帐遮住她大半个脸庞,让人看不见表情,只听得她软软的声线,几分轻蔑,几分笃信,“王爷可以用他们来牵制我。”
  “你觉得你值这个价?”完颜煦挑起浓密的眉,言语轻佻,“本王虽然喜欢你,但也不至于要为了个女人令两国交恶。”
  “莫寒值不值这个价钱,王爷自己清楚。兴许此刻没多大用处,但若到了两国开战,那便是过河之卒,当有大用。至于两国交恶,呵……既然两国迟早要开战,又何必在乎此刻关系好坏?”她挑高床帐,扬起脸毫不示弱地回视完颜煦,直到他嘴角荡漾开得意的笑容,方才放下手,躲到床帐的阴影之下,却不知这一步棋是好是坏。
  “你为了他们,当真何事都肯做?”
  “我与他自幼相识,少年伙伴,风雨同行,为我手足挚友,何事不能为?”隔着厚重的床帐,她坚定地说着,掷地有声。
  “这该如何是好?”完颜煦放下酒杯,侧身坐在床沿,好整以暇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女子,略带欣喜地说道,“你好像越来越离不了本王了。你若不爱我,岂不痛苦一生?”
  莫寒闭着眼,有些恨恨地说:“我若爱你,才必定是痛苦。再说,我的一生并不长,也没什么好痛苦的。”
  完颜煦气极,猛地大力将她拉起,捏住她消瘦的肩膀,咬牙道:“你就这么不待见本王吗?我将心掏给你,你却弃如屏蔽,本王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无情无义的女人,今日倒是长了见识。澹台莫寒,你的心不是空的,因为你根本没有心!”
  她痛得眯起眼,看着眼前满脸怒容的男人,心中一阵莫名的抽痛,“完颜煦,你大概无法理解,我对婚姻对爱情的看法。我在深宫中长大,见惯了后宫角逐,若我愿意,斗败十个八个阿拉坦那木其也不在话下,但我不喜欢,我素来向往的是一心一意的爱,说来简单,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罢了,但你说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我知你对我好,已然是你能做到的极限。兴许该怪我太执着,什么都可以将就,但唯独爱情,半分不退。看着自己所爱的人与别的女子缠绵床榻,却依旧要扮出一副大度的模样,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
  “况且,我很自私,绝不会让自己可怜到那种地步,所以宁愿不爱。不爱,便无伤。”
  “而你,只是说喜欢我罢了。喜欢和爱是不同的,喜欢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人,但爱,是唯一的。喜欢只是是一时,爱才能长久。我的爱情,不盼惊心动魄,只要细水长流即可。这样的愿望,其实与世间大都女子一般,只是她们不敢开口,而我,终是忍不住想说。”
  (第一次出场的旁白——伦理学老师教育我们说:爱情是具有强烈排他性的。)
  烛光渐渐黯淡,夜深了,函沙谷的腥风血雨即将开始,而简陋的客栈房间却陷入了一片死寂,寒冷彻骨。
  完颜煦看着发线的被角,半晌方才开口道:“你为何,从来不说?”
  “你又何曾问过?”即便她高声宣扬,又能改变什么,他要做的,和她已经做的,都无法改变。
  她避孕,他纳妾生子,究竟是谁的因,谁的果?
  “那————”完颜煦蓦地起身,急忙想辩解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尴尬地立在原地,良久,竟是狼狈地拂袖而去。
  吓到他了么?兴许是吧。但今天总算是有些收获的。
  莫寒拢了拢被子,倒头便睡。
  四更天,就能见到柳二哥了,从此一同去北方定居,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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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更方过,门外便一阵响动,完颜煦取了披风将熟睡中的女子包裹起来,打横抱去外厅,“阿九,该醒醒了,外厅一群人等着你呢!”
  莫寒下意识地往完颜煦的怀里蹭了蹭,呢喃着:“嗯……再睡五分钟……”
  “唉……”他长叹,将她往下沉的身子提了提,“函沙谷的人死了大半,按你的吩咐,一把火烧光,分不清谁是谁,那山贼也都死在那里,充了柳家人的数……半年不见,你的性子竟有大变,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基本上清醒了,莫寒呼啦一下从完颜煦臂弯中跳下,整了整衣衫,低声道:“我若不变,早就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深吸一口气,顿了顿又说:“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
  她转身向前却被完颜煦拉住手臂,圈进怀中。完颜煦低头,细细看她,漆黑眼眸如寒星般灿烂深沉,“你为何不能试着信我?”
  莫寒“噗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见了完颜煦越发难看的脸色,才停了停,娇声道:“也不知是谁答应我以后会从良的?转眼间连孩子都有了,你说我该信他么?”说着屈指在他宽阔的额头上轻弹一下,笑着转身。
  “我做不到。”他在身后沉闷的声音,让莫寒努力扯出的笑容凝滞在嘴角,“母后那时说,若你再没有子嗣,又不愿我纳妾,便要以七出之条休了你。”
  “我三年不纳妾,亦无子嗣,所有的指责都偏向你,你从不参加皇家聚会,自然不晓得。你亦知道,汉人在大金地位卑微,什么不堪入耳的话都有,教我任何忍得?以本王的身份,若由母后、皇兄指婚,对象必定是八大部族中家世显赫的女子,我不愿你受委屈,便自顾自地想了这么个法子。我料你伤心,但也不会到现今的地步。”
  莫寒沉默不语,提步往前。
  “本王从来都知道,你不愿待在我身边。我也知道,若本王休妻你定然高兴。但我只是想日日看见你罢了。二十八年来,我从未觉得如此卑微,只对你,我平生第一期道歉是对你,第一次放下身段赔小心是对你,第一次求人亦是对你。我只想,所有的风雨本王都替你挡在门外,如此你可无忧无虑,却不知步步都是错,你从未领情。”
  “你要我放你,仍旧是不可能。被休后,你该如何自处,汉人死守礼义,即使皇帝护你,你又该如何面对天下人的耻笑,皇家颜面多么重要,那汉人皇帝会为你而弃皇家威严于不顾吗?”
  完颜煦大步上前,为莫寒挑开门帘,在她耳边低声道:“但说到底,是本王不愿。我帮你救人,但绝不作为要挟的筹码。我完颜煦,从不欺负自己的女人,不论这女人有多厉害。”语到最后,他自嘲地笑了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根,熟悉而温暖。
  她略微侧头,望住完颜煦漆黑深邃的眼,轻声道:“多谢。”细若罔闻。
  他牵住她冰凉的手在唇边轻啄,“夫妻自当同心……即使,是我一厢情愿。”
  外厅里大约站了七八人,皆是一身狼狈,破烂的衣衫上还沾染了斑斑血迹,柳锡岩做在椅子上不住地咳嗽,见一清瘦女子挑帘而入,行走无声,步步生莲。身着素色衣袍,用的是苏州所产普通缎子,但在她身上却显现出不凡气质,外罩一件厚重紫貂皮披风,清新中更显几分贵气,却丝毫没有压迫之感,腰系一块勾云玉,玉色通透,一看便知乃皇家御用之物,上雕“承元”二字。再抬眼,只见那女子一头乌发挽成轻巧的芙蓉髻,金钗步摇全无,只余一根玉簪固定发髻,眉目如画,一双杏目若秋水般澄澈,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柳锡岩心中已猜出是谁,不敢再看,连忙起身,拱手一拜道:“草民多谢长公主搭救之恩,必定衔环结草犬马相报!”
  莫寒上前相扶,轻声宽慰:“轻尘栖弱草,世事总难料,莫寒不过略进绵力罢了,只盼柳大哥一家人往后平平安安,我便放心了。”
  “长公主大恩草民没齿难忘,无奈柳家已到陌路,怕今生今世都难报答长公主恩泽!草民惭愧……”语毕,柳锡岩捂胸一阵猛咳,以袖掩面,却见袖口染血,莫寒不由得一惊,料想柳家大哥必定是久咳成痨,在这异世怕难以治愈。
  见此情景,柳锡辀匆忙将大哥扶到椅上休息,对莫寒道:“阿九,你要我如何说你?你可知,此番你闯下多大的祸事?他既已将事情做绝,便不会再有怜惜,你又何必为了我们赔上自己?”
  莫寒走到柳辰溪身旁,将桌上碗碟揭开,递一串冰糖葫芦给他,温和地笑道:“你看,姐姐答应你的,可是办到了哟!”
  柳辰溪双眼通红,竟是要哭,哽咽着一口一口咬着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莫寒摸摸他的头,方直起身子对柳锡辀道:“人说,不能骗小孩子的。你说是不是?”
  见柳锡辀仍是生气,她走到完颜煦身旁,理直气壮地说:“日后我在燕京,求他怜惜作甚?何况,是他要取我性命,今后便休怪我无情。柳二哥你放心,有悖大义之事,莫寒绝不会做,不过为求自保罢了。见袭远那晚我便发誓,从此再不听天由命,我忍他最后一次,从此以后,再无情分可言。”
  这样的绝情的话从她口中说出竟是无比艰难,她声音平稳,身体却如风中枯叶瑟瑟发抖。完颜煦叹息,伸手揽住她肩膀,无奈这女人,总是色厉内荏,说白了,也就是个纸老虎罢了,但也许,是个会咬人的纸老虎。
  莫寒顺势靠着完颜煦臂弯,揉了揉额角,对守在门口的胡尔诺道:“怎么才这七八个人出来?柳家其他人呢?”
  柳锡辀抢在胡尔诺之前答话道:“在采石场半年,柳家的人便只剩这么些了,如此已是万幸。”
  柳家乃全国首富,府中上下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如今却只剩这么几个,莫寒只恨未早些醒悟,害人害己。
  “你们先休息吧,天亮启程,过了奉州便是金国境内,郓城是边境小镇,各族杂居,汉人亦有不少,你们且在郓城住下,王爷会令人在周边保护,随我去燕京,目标太大,更让人生疑。”
  言毕,柳家人出柳锡辀外皆是跪倒在地,一拜再拜,任莫寒如何劝都不起,她无奈,转头看向完颜煦,小声说:“先去郓城,你没意见吧?”
  完颜煦从柳锡辀充满敌意的目光中抽出,扯了扯莫寒肩上的披风,道:“属你主意大。本王倒是念着糖醋排骨了。”
  莫寒失笑,“属你最贪吃。我去睡个回笼觉,你们也抓紧时间休息吧,一会还赶路呢。”
  “你回去吧,我与你柳二哥有话说。”
  什么时候他俩也有共同语言了?她疑惑地看了相互对视的两个大男人,心有不甘地走了。

兵法
  


  明月高悬,月光如水银泻地,绘出满院清辉。
  简陋外院,两名男子相对而立,一者剑眉星目,宽肩窄臀,身如松柏,目光如炬;一者玉质金相,虽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却自有一番风流气韵,若比起前者只在气势上略输几分,但已是非凡之姿。
  此二人在朦胧月色中相互对视,一人怡然自若,一人戟指怒目,空气沉闷,静默无声。
  柳锡辀猛然上前,挥拳往那悠然无惧的男人脸上招呼,柳锡辀本就不曾习武,如今更是体虚无力,此拳一出,下盘不稳,力度欠足,对完颜煦而言自是可以轻松躲过,但他却不偏不倚,硬生生接下那一拳,嘴角顿时溢出血来,也不去理会,直直看着盛怒的柳锡辀,勾唇一笑道:“这一拳是我活该,但绝不会有下次。”
  柳锡辀不言,定在原地,又看眼前男人那不可一世的嘴脸,仍是恨不能食其骨,割其肉。
  完颜煦吐出一口血沫,以手背蹭去嘴角血渍,傲气如常。“你若想她安心,便好好过你的日子。少给她添堵!”
  “哼!你有何脸面说我?若不是你,楚风怎么会死?阿九又岂会受这么多苦?不过是仗势欺人,强取豪夺,如今又要用我来牵制她吗?你他妈算什么男人?”柳锡辀大怒,又是一拳,却被完颜煦轻松挡开,止不住后退数步,撞在门栏上。
  “她是本就是我的女人,堂堂六王府正妃,又何需牵制?我承认,当初是我霸道专横,但本王绝不后悔。姓柳的,你口口声声为她好?又何曾护得了她?我警告你,最好给本王好好活着,否则,你们全家都不会有好下场!”
  “呵……你这算什么?威胁吗?懦夫!你除了要挟辖制还会什么?嗯?”
  完颜煦抓住柳锡辀衣襟,狠狠道:“姓柳的,你想干什么?逼我杀了你么,啊?”
  柳锡辀被掐得几近窒息,却仍旧是笑,嘲讽道:“你杀了我,趁着阿九还未动心,以此绝了她的念头,你们之间再无可能,也免得她以后受苦。”
  “哈哈……”完颜煦松开手,大笑着拍了拍柳锡辀的肩膀,面色却阴沉得骇人,“你还当真是她的好哥哥,真是……处处为她着想,好,真是好……”
  “我不会动你,本王会让你好好活着,你要睁大眼睛看好了,本王与阿九,是否当真没有好结局!”
  语毕,完颜煦一推手,将柳锡辀丢开,转身快步离去。
  “你根本不知道她活得有多苦!”柳锡辀对着完颜煦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大吼。
  跨出的脚步顿了顿,他低声自语,并未回头。
  “我知道她苦,但我陪她一起苦。”
  回到厢房,烛火还未燃尽,他挑开床帐,见莫寒若孩童般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头埋在被褥里,乌黑的发丝铺满了枕头。他侧身坐下,撩开遮在她脸上的被子,手指滑过熟悉清丽的面庞,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忍不住俯身抱她,却见她若猫儿一般在他怀中拱了拱,咕哝一声复又睡去,恬静安详。
  他轻轻叹息,脸贴在她温热的侧脸上,有些无力,又有些满足。
  为什么,这世间竟无一人真心祝福你我。
  阿九,你可知道,我也有累的时候,可你,何曾给过我力量。
  莫寒谁的迷迷糊糊,只感觉颈间温温热热,有些痒,揉了揉眼,忽见一颗硕大的头颅,不由得一惊,身子往后挪了挪,便见完颜煦猩红着眼,毫无焦距地望住她,墨色瞳仁中隐匿着从未流露过的挣扎与迷茫,那般不知所措的模样,如孩童般让人疼惜。
  她心口微酸,轻轻回抱,却听见他在她怀中发出沉闷的声音,语调之中掺杂着难掩的酸涩和苦楚。她不知道,他也有不堪忍受的时刻,他也有承受不住的事情。
  他说:“我知道,你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一直以来,她不愿做攀援的凌霄花,他却执意要用他的高枝托起她。
  她只想与所爱的人分担寒潮风雷霹雳,而他却执意要为他挡住所有风雨。
  她不领情,因为那不是她从小渴望的爱情,也因这是一场注定的悲剧。
  但,是否有人说过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就不肯说那句美丽的誓言,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无论如何,他是不应该去爱的人。
  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是错误,始终错误。
  所以,不可以,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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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柳锡辀一家人在郓城安顿好,道了别,片刻都未耽搁便上路。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北而去,莫寒早已适应这样复古的交通工具,此刻还在做着剥鸡蛋这样的技术活。
  方才在郓城大街上见有老婆婆卖煮鸡蛋,便买了几个,一来带在路上填肚子,二来……
  剥好的鸡蛋滑腻非常,还有些烫手,她险些拿不住,忍者烫握紧了递到完颜煦眼前,努努嘴示意他快接下。
  完颜煦没伸手,理所当然地低头准备直接吞了,哪知莫寒突然收手,令他扑了个空,不由得皱眉瞪她,不满道:“这是做什么?还没长大!”
  “谁说是要给你吃的?”莫寒撇撇嘴,欺近了,把热乎乎的鸡蛋贴在他淤青的嘴角上来回滚动,“我倒要问问你几岁了?奔三的老人了,还跟人打架!”
  完颜煦把手按在莫寒手背上,两人一同施力差点把鸡蛋压烂。
  她抽开手,坐回对面的位置,驾着二郎腿,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望着因心虚而左顾右盼的某人。
  “我说,王爷英明神勇可不是谁都能伤得了的,难不成,这不是打架,而是挨打?”
  “闭嘴。”被揭穿了的某人恼羞成怒,止不住大声吼道,后又觉得不妥,但仍是打死不认错,手中的鸡蛋也被捏成黏呼呼的一团,模样好不狼狈。
  莫寒憋住笑,侧身又取了一个鸡蛋细细剥开,好心递给他,怎奈他小孩子似的赌气不接,莫寒也不恼,奸诈地笑了笑,把鸡蛋往车外一递,招呼道:“胡尔诺,你赶车辛苦了,这鸡蛋你趁热吃了吧,可是我亲手剥的!”
  胡尔诺不由得一惊,瑟缩着回头,被他主子完颜煦吃人般的目光震住,又看那眼露精光举着鸡蛋在他眼前晃悠的王妃,不由得冷汗泠泠。这左一只老虎右一尾狐狸,谁都不是好惹的,胡尔诺囧了。(哇哈哈,第一次用这个词,自爽一下。表理我!)
  “行了,你专心驾车,甭理她。”完颜煦一手拉下车帘,一手把莫寒扯了回去,责备道,“你能不能一天不折腾?”
  “是你自己不要的,那我就给胡尔诺喽!浪费粮食可耻,你知道吗你!”嘴上虽是抱怨,手却已经拿着鸡蛋敷到完颜煦嘴角。
  一时间,二人皆是沉默。
  心里难受,她眉间微蹙,轻声道:“我不好,一点也不好。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除了刁钻任性什么都不懂,长得不好,性格更是糟糕,就是太平公主的身材东施的脸,你为我,不值得,你懂吗?你应该去爱一个比我好千万倍的女人,不必如此窝屈!”
  “行了行了,喜欢就是喜欢了,哪有什么该不该的,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了,这模样可不招人爱。”
  莫寒一时尴尬,狠踹完颜煦一脚远远坐在角落,暗暗生气,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与他说那么一番感性的话。
  狠狠瞟他一眼,暗骂他俗人一个,不识好人心。
  又行几日,便至边境重镇丰州。
  才抵丰州郊外,完颜煦便嘱咐莫寒,此番并未将她南下之事公诸于众,只对外宣称太后病弱,六王妃为表孝心于清水庵吃斋念佛,以求太后凤体安康。
  且她那首诗闹得满城风雨,最后完颜煦与韩楚风达成默契,将罪责一并推到阿拉坦那木其身上,太后是极爱六子的,便劝了皇帝把此事算作家务事给压了下来。
  莫寒惭愧,暗暗发誓再不做此等鲁莽无义之事。
  应袭远与完颜煦之间的交易,金国大军现驻扎丰州附近,入得丰州莫寒便不可再露面。
  她点头,一一应承。
  还未进城,便闻车外马蹄阵阵。莫寒撩起窗帘一角偷眼望去,城门外已聚集千余人马,旌旗弊空,激尘漫天,处处皆闻盔甲磨砺之声,宽背大刀上寒光闪烁,甚是骇人。
  完颜煦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便下了车。
  领头的少年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眼似寒星,眉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气宇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 少年胯下一匹狮子璁,浑身上下漆黑如墨,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有余;从蹄至顶,高八尺;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
  少年见了完颜煦,竟咧嘴一笑,翻身下马,提着马鞭拱手道:“见过六叔。”
  完颜煦略略点头,瞥见合剌马后的青衣男子,面色肃然道:“不是叫你们在城内等着吗?何故出门来迎?阵仗不小!”
  合剌挠挠头,竟有些无错与先前的气势彻底相悖,“言大人突然到访,说是六王爷归来岂有不出门迎接之礼,这才来了……”
  完颜煦看了看仍旧端坐在马上的男子,对着合剌冷冷道:“这些年你倒是越发长进了!”
  合剌也不再装傻,用马鞭挡住往前而去的完颜煦,低声道:“六叔,此人奸诈,小心为上。”
  “怎么?你怕他?”
  “怕,如何不怕,他是父皇最器重的臣子,又暗中做了那么多事,叫人如何不怕?”
  完颜煦斜睨他一眼,笑道:“小子,你要藏好。”
  “那是自然。”
  完颜煦大步上前,对着马上的言崇拱手朗声道:“劳烦言大人出门来迎,本万当真惭愧。”
  言崇这才下马,回礼道:“王爷为我大金劳心劳力,迎接王爷归国,实乃言某之幸,王爷又何来惭愧之说?”
  在车里发呆的莫寒被这声音吓得一惊,挑帘望去,当真是那三番四次要至她于死地的堂哥,完颜煦对他的态度更是令人惊奇。完颜煦是何等高傲之人,竟会和颜悦色地对着仍在马上俯视他的人,还有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完颜合剌……
  草原遇刺,府中投毒,完颜煦自然查处是谁,但却不曾动他。
  五年前派探子查处的资料猛然浮现在眼前,若只是言崇一人,倒也无妨,但如果……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包裹着她,到底该不该选择相信完颜煦。
  车外,完颜煦与言崇二人寒暄许久,言崇又赞完颜煦几句,一眼掠过不远处的马车,眼中寒光闪过,“敢问王爷,齐国军报可准备妥当,皇上催得急,还请王爷交与言某,好让言某回京复命。”
  完颜煦有片刻的不自然,随即笑道:“那是自然,早已备好,只等大人来取了。”又对身后的咄多齐说道:“还不程给言大人!”
  言崇接过那镶着火漆的信封在手上掂了掂,而后转递给身后的随从,“王爷此番立下大功,为我南下灭齐又添助力,皇上必有重赏!”
  “此乃份内之事,不敢多求赏赐。”
  “王爷过谦了,现下言某赶着进京复命,便不多留了,王爷回京之时皇上必设宴待之。”言毕,拱手道别,踩着小厮的背上了马。
  完颜煦亦好脾气地迎上去,朗声道:“那就他日京中再会!”
  言崇再回礼,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直到那一小队人马消失在官道上,合剌才上前,走到完颜煦身侧低声说:“这阴人又不知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不仅在朝中排挤咱们的人,如今还要撺掇着父皇削您的兵权,而父皇竟对着汉人言听计从……”
  “合剌!”完颜煦喝住合剌的牢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往后,你要与我保持距离。特别是当着你父皇的面。”
  合剌立在原地,思索片刻,随即点头了然道:“谨记六叔教诲。”
  马车渐渐动了起来,完颜煦看莫寒望着马车地板发愣,料她多半是听了言崇的话兀自伤心着,不由得烦躁起来,试探着唤她一声,没见反应,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莫寒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他,痴了一般。
  完颜煦心里一急,伸手抓过莫寒的肩膀就是一通猛摇。
  “行了,我醒了,别摇,再摇出人命了。”她揉了揉额角,气若游丝,“完颜煦,你跟言崇到底有什么恩怨?”
  他先是一阵,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开口,又该如何说,但看莫寒玩着手指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便只她其实心里在乎得紧,他若当真避而不谈,后果不堪设想。
  半晌,方下定决心,缓缓说道:“不过是朝中常有的争斗罢了。只是皇兄似乎站在言崇一方,事情比较麻烦。”
  “就这样?”莫寒挑高了音调,眯着言瞧他,仿佛一切早在掌握之中。
  完颜煦面露窘迫之色,躲开对面女人探究的目光,“其实以前本王虽与他政见不和,但一直未有正面冲突……”
  “直到我嫁过来,他才开始处处针对你,是么?”她撇撇嘴,接下完颜煦的话,“你难道没有想过,他这么做完全是因为我?刺杀,下毒,追杀,他做得够绝!这些,你先我一步直到,不是么?”
  “保护你是我的职责,置你于险境是我的错,不能为你报仇是我无能。”他捏紧了拳头,额上青筋凸现,显然是恨到极点,却又无处发泄。
  “傻子!”莫寒轻轻踹他一下,嗔道,“让我知道不好么?什么都自己抗,难怪未老先衰,都成怪叔叔了。”
  握住她的手,他长长叹息,“我总认为你不该去见那风尘肮脏。”
  莫寒屈指狠狠敲他的头,“说你傻你还真傻,我是在哪长大的?后宫难道会比官场干净……”
  见完颜煦看着她的手发愣,莫寒连忙抽开手,坐回原处,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完颜煦,你还记得我在地牢里讽刺你的话吗?”
  他蹙眉,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老老实实回答:“刻骨铭心。”
  莫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当是我收到的情报是你与完颜晟早有心结,你当时不愿娶博日那便是因她父亲势力强大,以免完颜晟生出嫌嫉,你便……”
  “也不全是……”
  “行了,我知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见他急着辩解,莫寒不由得好笑,摆摆手接着说,“问题就出在这里,其实一直以来完颜晟就想除掉你,你别瞪我,事实如此,而言崇只是恰好利用这一点。说起来这一半罪责在我,因为言崇是我惹来的,他想折磨我解恨,你是我丈夫,自然也在他找茬的范围之内,若不解决他,以后还有一连串的危险等着我们。我不想死,也不想你出事。所以,这件事情,我必须负责。”
  她望着他的眼,看见他的挣扎,她知道,在完颜煦心中,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是件多么羞耻的事情,但她必须让他了解,她不是菟丝花,不愿永远生活在别人的庇荫之下。
  “你想如何做?”良久,完颜煦才哑着嗓子问道。
  目的达到,莫寒忍住上前去拍拍完颜煦的头,赞他听话懂事的冲动,异常认真地说道:“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扩弩,节如发机。”
  完颜煦略微有些吃惊,不由问道:“何解?”
  “简单来说就是蓄势、突击、一击毙命。”
  她忽然变脸,从得意到慎重,“任何人都有弱点,言崇更是,但他之所以有恃无恐在于他料定我绝不会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你,那么,完颜煦,我能信你么?”
  他亦不再玩笑,握紧了她的手,反问道:“你不信我,还要去信谁?”
  “若你将此事宣扬出去,我便沦为大齐的千古罪人,而你,却可创下震古烁今之功绩,如此,你可抵得住诱惑?”她牢牢盯住他的眼,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相对于莫寒的紧张,完颜煦却是笑,拍拍她的脸颊,取笑着说:“除非你要逼我造反或出卖大金,不然我都听你的,谁让你是我老婆呢!横竖本王就是个怕老婆的,没那个胆子。”
  “那好,都说人生如赌局。今天我就赌我对你的信任。你若叛我,我便……阉了你!”
  完颜煦被她那股子狠劲下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挪,用全力点头,“绝不将此事告诉第三个人。”
  “错了。”
  “什么?”
  “你当言崇不是人哪!应该是第四个。”
  “好吧。绝不把此事透露给第四个人知道。”他开始不耐烦了。
  “好像也不对……”莫寒撑着头,冥思苦想,“当时在场的除了我,还有陆非然,还有念七,哦,还有言崇身后的一大票人呢……”
  “算了,不说也罢。”他败了。
  她突然一拍手,得意地说:“他们知道也没用,因为证据在我手上。再说,他们也不会妨碍我做事。”
  “什么意思?”
  “这个故事好长哦,要不还是到客栈吃饱喝足了我再细细说予你听?”她好心提议。
  完颜煦已经被折磨得没了脾气,抱着头哀叹自己命苦,被吃得死死的。
  “简单来说,言崇是我堂兄。父皇的大哥的儿子,是称为堂兄吧?”


秋霜
  


  牡丹王。芍药相于阶。罂粟满。木香上升。杜鹃归。荼穈香梦。
  一唱或能一生,一生会记得眼前蓓蕾新苏的四月天,蝶影蹁跹,青鸟殷勤,晚风吹落的花瓣残留着曾经的绚丽芳泽。
  低吟浅唱,恰是人间四月天。
  应是人烟鼎盛之时,燕京北街却无繁杂之声,街尾两座石狮,高七尺有余,仿如活物。兽头红漆正门大敞,六王府内丫鬟仆妇跪了一地,又二三十衣着鲜亮之人立于路旁,岑管家于门口相迎,见主人下车,皆跪行大礼,拜道:“恭迎王爷回府。”
  目光扫过前方众人,完颜煦抬手叫起,转而伸手去扶一纤弱女子下车,动作轻柔,甚是小心。
  秋霜跪在略微靠后的地方,见人人皆是屏气凝神不敢多言,便悄悄抬头看去,只能看见那完颜煦身后女子甚是娇小,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不凡气度,但带着面纱,看不清容貌,单单看那眼眸竟有几分相熟之感。
  见二人只与岑管家简单对答几句,就要进屋,秋霜不禁按耐不住,心中责难岑管家收了好处却不帮忙做事,无法,只好独独一人起身,俯身行礼,仪态万千,怯生生地道了句:“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万福。”
  睹见完颜煦明显的失神,秋霜暗暗一喜,心知成功了一半,再抬眼却见完颜煦早已不再看她,而是神色慌张地看向他身后带着面纱的女子。秋霜虽心中疑惑却不敢多看,只露出一副低眉顺眼楚楚可怜的模样,想是如此即便不能立刻受宠,也不至于定她不敬之罪。
  莫寒亦是惊奇,不由得走近了,饶是女子,也不得不赞叹,面前的女人发如云堆翠髻,眉似弯月,眼若秋水盈盈,唇如樱桃含香,纤腰楚楚,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态天成。美不胜收尚不足以量其容,倾国倾城才恰如其分。
  最令人吃惊的是,她大致轮廓竟与莫寒相差无几,但却比莫寒美上十倍。眼角一滴泪痔,顾盼之间,我见犹怜,风姿绰约,摄人心魄。
  也难怪完颜煦会失神,这般难得一见之美人,世上有几人不动心?
  略过完颜煦奇怪的眼神,莫寒提步上前,却是笑盈盈地说道:“姑娘好样貌,但不知是何时来的府里,我竟未曾见过,岑管家是越发不让人放心了。若不是此番姑娘站出来请安,岂不白白埋没了人才?”
  “奴婢不敢,只是方进府,不懂规矩,还请……请王爷责罚!”秋霜虽不清楚眼前女子究竟是何身份,但听得她简单几句话面上虽平常得体,却在暗中责她冒失,暗叹这女人不好对付,还是小心为妙。
  岑管家硬着头皮赶上来,低头答道:“是前些日子合着几箱绫罗绸缎一并从汴梁送来的,说是齐国皇上给王妃殿下的生辰礼物。”
  “哦?是这样啊。”莫寒有片刻的愣神,少顿又嫣然一笑,让人弄不明白究竟在想些什么,“姑娘芳名?”
  “奴婢贱姓何,闺名秋霜。”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何秋霜,真是好名字。听姑娘的口音像是苏州人士?”
  秋霜又是一福,眼睛却看着站在一旁有点摸不着头脑的完颜煦,声音越发柔媚:“奴婢自小在苏州长大,夫人也曾去过苏州么?”
  莫寒亦顺着秋霜的目光朝完颜煦挑了挑眉——小子艳福不浅。那一眼笑里藏刀,销金断玉,将他吓得连忙往岑管家身后躲,暗自惊心。
  “不曾去过,只是以往在宫中有几位相熟的妃嫔是苏州人罢了。”白色面纱垂到腰间,莫寒拾起一角在指尖把玩,面纱虽薄却将她嘴角坏笑遮掩干净,“方才……秋霜姑娘不是说要请王爷责罚吗?那么……王爷就成全了秋霜姑娘吧,随便责罚责罚……嗯?”
  她将尾音拖地老长,侧过头对完颜煦丢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便耸耸肩,两手一摊,进屋去了。
  留下不知所措的何秋霜与满脸黑线的完颜煦。
  岑管家吩咐众人各自回屋,望着自家主子急急去追的背影,连连摇头,果真是獾子怕山猫——一物降一物!
  那他家主子岂不是獾子了?真是大逆不道。
  但话又说回来,那女主子还真像猫儿似的,平常看起来温温和和的,那爪子一使,可真是骇人。
  夜里,莫寒梳洗完毕,解了发髻,只着一件单衣,端坐在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及腰长发。
  从铜镜中看着在她身后坐立不安的男人,莫寒蓦地心情畅快,细细想来,许多时候她的快乐都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但是……活该。
  坐得够久了,她放下木梳,随意问道:“怎么回来都没见到世子?不是说养在我房里么?”
  “不想让你看了烦心。我知道,那估计是我永远无法挽回的错了。”
  她转过脸,淡笑着看着有些颓丧的完颜煦,无奈叹道:“大人的过错不该推到孩子身上,无论如何,他是无辜的,孩子已经没有母亲,你还要连父爱都不给他吗?但……不放我这里也是好的,免得我哪天不顺心拿孩子出气,我可是个心眼极小的,保不齐哪天就……对了,不是说起名么?想好了没?”
  完颜煦见她仍是笑,更觉得心里发毛,知她心存芥蒂,这事已在她心中打了死结,怕是这一辈子都难以疏解。“你觉得……”
  “名自然要由你来定,但表字……”她托腮想了想,方道,“表字尽欢,人生得意须尽欢,王爷认为如何?”
  “你起的,自然是好。那个……”完颜煦欲言又止,面中竟有惧色,何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便是如此。
  不顾他的窘迫,莫寒依旧满脸笑意,不过是好整以暇,幸灾乐祸的笑,装模作样地好奇道:“王爷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么?古人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王爷有话直说就好,莫寒总是信你。”
  完颜煦拍案而起,“我去将她赶走!”说着便往门外走去。
  “等等!”将他拖住,莫寒扬起下巴,挑衅道,“这么急着把她赶走,难不成是要在外面金屋藏娇,也免得我妨碍你们,对不对?”
  “本王……”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那女人在府里多待几*****会按捺不住心中熊熊燃烧的欲火而半夜跑去饿虎扑食霸王硬上弓奸淫掳掠……嗯,总之你是有这个心,对不对?”
  “我……”何谓有口难言,何谓百口莫辩。
  “好啦好啦,逗你玩呢!”莫寒忍住笑,好心拍了拍完颜煦的肩膀,却被他孩子气地躲开,不由得更是乐不可支,好半天才止住笑,好言相劝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你又何必当真呢,难不成……”
  “你又难不成什么!”若不是他有愧于她,早就……
  “没什么啦!”不再玩笑,她有些担心地说道,“留下她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完颜煦不服,“多半是你那弟弟又想着法子离间我们夫妻俩。留她无益。”
  莫寒摇摇头,将头发甩到肩后,“你且等等,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袭远是想离间你我不错,但那女人,真是有些奇怪……”
  “何处奇怪?”男人看女人与女人看女人自是不同,完颜煦自当好奇。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她处处都很假,事事处处都像是在故意装成……”恍然警醒,莫寒急急拉住完颜煦袖口,仰头看他,“完颜煦,答应我件事好么?”
  对于她突然衍生出的无助,他倒是享受,牵住那只纤细的手放在手心,低声宽慰道:“别急,本王答应你就是。”
  “那好。”她调整心境,顿了顿方说,“这段日子,无论发生什么,你必要信我,无条件地相信,不能有丝毫的怀疑,你能否做到?”她抬手遮住他唇,眉间微蹙,“不要轻易说好,不知为何,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日后会发生什么,我想象不到,你若不答应也可,我自有其他方法应对。”
  他笑,轻吻她指尖,“你方才不是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么?你信我,我自然也信你,但不是这段日子,是以后,是……我知道,你又要不信了,但,我尽我所能。”
  “完颜煦,我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接受那个孩子,也……没有办法接受你。”
  “唉……行了,本王知道了。”揉了揉她冰冷的发丝,他有点挫败。
  从他怀中退出,莫寒笑得狐狸般狡猾,“夜深了,王爷回去休息吧。”
  “回去,回哪去?”完颜煦一时没反应过来,眨眨眼,好奇宝宝似的问,“本王不就是在这儿休息的?”
  莫寒牵着完颜煦往门口走,自顾自地打开门,朝门外指了指,理所当然地说道:“王爷自然是回自个房里睡。”
  “这是做什么?”他皱眉,有些不耐。
  “怎么?又忘记自己的许诺了?马车上说的话都是假的?那我知道了。”说完,转身就要走,完颜煦自然中计,连忙拉住她,赔笑道:“不会是真要本王走吧?”
  莫寒点点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完颜煦认栽,往门外跨出一步,又转身,心有不甘地问道:“那……本王可真走了……”
  “走吧走吧。明儿一早见!”说完,“嘭”一声干干脆脆地关上门,半点缝隙不留。
  莫寒靠着门,捂着嘴偷笑。
  完颜煦在门外兀自生一会儿闷气,一跺脚,走了。
  莫寒拢了拢头发,走回床边,忽然觉得连睡觉的兴致都没有了,明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有那个同她长得相似却美上许多的女人,真是惹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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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月当空。
  晚风吹乱了青丝,纷纷扰扰,如凡尘琐事,纠结缠绕,无人情愿放手。
  四月,每一次呼吸都是轻柔,风中有淡淡花香,清新,恬静。
  她伸出手,仿佛能接下缤纷落英。
  黑色的人影闪过,那人身手极好,落地无声,却是稳稳当当。
  多久未曾见过了,约莫半年光景,而眼前似乎,已是另一个人了。
  她真心相待,敬他如兄长,却得如此回报。
  但,何必计较,人人都有隐秘,谁又能救得了谁。
  她笑,依旧是欣喜,“念七,好久不见。”
  “姑娘。”
  深夜亦有鸟鸣,绵长哀戚,扰了片刻安宁。
  “哈丹巴特尔呢?”
  “皇上遣他回蒙古,用心经营,大战之时,策动蒙古反金,以成两面夹击之势。”
  拾起飘落在窗台的粉色落花在鼻尖轻嗅,以为会使香气四溢,但实际却无半点特别。“我以为,念七是江湖人。”
  月落无声。
  念七的身影越发黯淡,随着走失的月色渐渐消融在夜幕中。
  “江湖人只是表面潇洒罢了。”
  花瓣散落在掌心,似有斑斑血迹,再美丽也是徒然,唯有坚强才能不被人轻而易举地捏碎在手心。
  “念七,说说看,还有什么是你没有告诉皇上的?”
  她唇角轻勾,妖娆若昙花,只在夜里绽放。
  “不该说的,全然不说。”
  “可我不信。”蜷曲的花瓣撒落一地,她笑,如豆蔻年华的少女,无半点心机,“言崇的事,他不可能不问。”
  “皆如实以报。”
  “那么……皇上让你对付他了么?”
  “不曾,圣上说自有姑娘出手。”
  她忽然转身进屋,不多时便捧着一碟点心回到窗台,葱管般的手指捏一块碧色荷香酥递于他眼前,娇笑道:“不尝尝么?特意为你备下的。”
  “不敢劳姑娘动手。”
  她不怒反笑,将荷香酥放到唇边,轻咬一口,品过方说:“清淡,酥软,唇齿留香。你为何不爱?”
  “甜点,自是姑娘最爱。”
  她不说话,一口一口,细细将手中荷香酥吃完,又回屋子将碟子放好。
  念七将长剑转到另一只手中,不知不觉,竟是一手的汗,险些连剑都握不牢。
  “你既不伸手来取,那不要怪我独占,是我的,便是我的,任何人都休想坐收渔翁之利。念七,你明白么?”
  乌云散去,月光流泻在她象牙色的肌肤上,晕出冷冷清辉。这样的女子似水,柔和却坚韧无比。
  “此非念七能够做主。”
  “无妨。”她从案几上抽出一封信,确切的说,只是一张纸而已,递给念七,“尽快交给你主子。”
  “何秋霜的事,你知道多少?”
  念七收好信,想了想方答道:“本是户部左侍郎卢良瑞于皇上春行时献上,乃苏州富户何至幺女,但圣上只言‘甚好’二字便转送燕京。”
  “那卢良瑞是谁?官罢了么?”那么,原先并不是要送来此处的喽?她神色一紧,总算抓住了些许重要的东西。
  “姑娘聪慧。卢良瑞乃魏王女婿,前月因贪污钱粮罢免流放。”
  以袭远的脾气,不杀他已是万幸。
  他果真是容不得自己有任何话柄留人。
  姐弟乱伦,确是震撼。
  “能找到陆非然么?”
  “此人行踪不定,怕是……但澄江阁在各处都有暗探,可从此处着手。”
  “不必了,你寻了澄江阁的人,央他们去查查何秋霜此人,说是陆非然故交,姓莫。”黎明前夕总是最冷,不由得拢了拢衣袍,却仍无丝毫睡意,“念七,你何必拒绝,那荷香酥只是荷香酥而已,没添别的东西,我可不是……”她看向他,目光渐渐犀利,“我可不是那般毒辣的人。”
  “再说,我若要取你性命又何需下毒。千里之外,自有反间计可用。”
  “念七谨守本分。”他飞踏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只余她一人,对着忽明忽灭的烛火,独候天明。
  身后有人将厚实的披风罩在她身上,莫寒未曾回首,只是把手搭在那正在为她系带子的手上,轻拍几下,低声说:“辛苦你了。”
  弥月绕到她身前将最后一根细带扎好,“主子这是怎么了?跟不认识奴婢似的,竟这般客气。”
  “弥月,我抛下你一人出走,你可曾怨过我?”
  “只顾着担心您的安慰,哪还有闲情去怨恨。”弥月蹲在莫寒面前,仰头细细看她,不禁心疼道,“主子可是受了苦?又清减许多,明日奴婢吩咐厨房,得好好补补身子。”
  “弥月。”她抓住弥月的手,真挚而恳切地说,“我发誓,再不会丢下你。”
  “主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奴婢伺候不好您,是奴婢的错……”弥月已然哽咽,抹了抹眼角,还莫寒感激一笑。
  “弥月,多谢你。”
  黑云压城城欲摧……


事发

  


  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浅浅日光穿过大敞的窗户投射在略微泛黄的纸张上,随时光流转渐渐西移,似乎一天天一年年都是如此飘过,水般纯净。
  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拨,再翻过新的一页。
  “孙子曰: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
  外院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她不禁皱眉,再翻过一页,尽量让自己静下心来看书。
  “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故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所措胜,胜已败者也。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
  吵闹声越发大了,夹杂着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和求饶声,莫寒耐不住,“啪“地一声合上书,头也不回地唤道:“弥月,去看看出什么是了?吵吵闹闹的真不让人安生。”
  她等了许久,也没听见身后有任何动静,不由得回头,提高了音量,“弥月——弥月————”
  在房中寻了一圈也未见弥月的身影,她有些担心,方才只叫弥月去厨房取一碗莲子羹,如今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她仍旧未归,莫不是……
  前方一声闷响,门被猛地撞开,西润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跪在莫寒跟前,擦着眼泪说道:“求主子救救弥月姐姐吧!主子若再不去,弥月姐姐就要被王爷给活活打死了!”
  莫寒不禁一怔,随即扶起西润,抬脚便向外走去,边走边问:“出什么事了,说清楚。”
  西润跟在后头,顿时觉得安心许多,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奴婢也不太清楚,今儿弥月姐姐说去取莲子羹,多时未归,奴婢怕主子找,就想去厨房瞧瞧,哪知刚到厨房门口就见弥月姐姐被府里的侍卫驾着往外拖,王爷问到底是谁主使弥月姐姐给主子下毒的,弥月不说,王爷便吩咐侍卫往死里打,主子,弥月姐姐绝不会害您的呀……”
  “下毒?”她停了脚步,蹙眉看着西润,“你说下毒?”
  西润被盯得心悸,呐呐点头。
  前院里,丫鬟仆人依次站着,皆是瑟瑟发抖。
  新来的美人靠在廊柱后头,帕子遮着眼,不忍去看。
  板子一下接一下重重落在娇弱的身躯上,发出一声声闷响。趴在长凳上的女子满头大汗,泪水糊了一脸,下唇已然被咬破,猩红的血恣意在苍白的唇上,越发显得刺目。
  完颜煦铁青着脸负手立于廊下,冷眼瞧着长凳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拳头一点点收拢,渐渐发白的指节隐隐发出“喀喇、喀喇”的声响。
  他抬手,示意行刑之人暂停,缓缓走出檐下阴影,西沉的日光照不亮他眉间阴霾,他微微俯下身子,以前所未有的平和态度问道:“本王再问你一次,是谁主使你下毒的,嗯?”
  凌乱的发丝被汗水黏湿在额头,弥月艰难地睁开眼,几次蠕动嘴唇都未说出完整的字节,“奴……奴婢……”
  “嗯?什么?不急,慢慢说。”他话语轻柔,但眼中透出丝丝寒气,森冷可怖。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终于突出完整的句子,却成了她的催命符,“奴婢不知道。”
  他直起身子,虽面无表情,但言语中却有冷冷笑意,“打,打到她想起来为止。”
  行刑的仆役屈肘擦汗,已打了不下二十板,这娇娇若若的姑娘又怎能受得住,狠下心,提了板子又狠狠下去,竟已听不到呼痛声了。
  “日头偏西了,全不等着开饭,在院里做什么?”
  远远传来一句脆生生的轻呼,轻声细语却将所有人的视线通通收拢了过去,仆役亦是停了动作,痴痴向长廊望去,见那南方来的女主子踏着莲步款款而来,见了院中场景竟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语笑嫣然。
  当真是水一般的女子,漂亮得碰一下就要碎似的。
  完颜煦原地不动,皱眉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见她明明看见最亲近的奴婢被打得半死不活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更甚者,她竟在笑,唇角轻勾,便可让天边晚霞羞愧。
  他额角抽痛,却掩不住心中升腾的怒火。
  莫寒早已摸透他的脾气,这样的人,死要面子,又吃软不吃硬,当众跟他对着干,无异于火上浇油。对他阴沉的脸色视而不见,她仿佛见了什么新奇事务,睁大了眼满心好奇地问道:“这是做什么呢?又来了什么好东西么?让我也见识见识嘛。”
  一片静默,知道她性情的人不敢答,不知道的更是畏缩。
  气氛诡异,她却浑然不觉,又眨眨眼,无辜地看向杀气腾腾的完颜煦,学着何秋霜的模样娇滴滴怯生生地唤了声:“相公。”
  完颜煦被这素未谋面的一声“相公”吓得不轻,摸不准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顿时火气去了一半,再说早已答应要信她,过后单独问她也不迟。于是虚握拳头置于唇边轻咳一声,朝她招招手,“教训不听话的奴才罢了。”
  莫寒倒是异常的乖顺,提着裙子小碎步跑过去,细碎的刘海遮住一垂首间深沉黯淡的目光,她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这一场角逐还未见到主角她又怎能自乱阵脚。
  “不过就是个奴才,随便收拾收拾就好,何必耽误大伙吃饭的时间。”她甩甩帕子,心不在焉地说。
  完颜煦的眉头皱的更深,紧紧盯着莫寒轻蔑的神色,“有人在厨房看见她在你的羹汤中下毒。”他一挥手,岑管家将一白色陶罐递上,打开,里头藏的正是断产药,“就是这个。”
  “谁看见的哇?”状似好奇地取了几粒在手心把玩,她头也不抬地问。
  “回殿下,是在伙房当差的丫头惜福路过小厨房时看见的。”岑管家往角落一指,让出一个瘦瘦小小的丫头。
  莫寒捏起一颗顽皮地在完颜煦面前晃了晃,末了又蹙眉说道:“惜福啊……”
  “奴婢在!”
  “我看这药丸挺好看的啊,跟糖丸没什么区别嘛,你怎么就知道它是毒药呢?”说完嘟着嘴又在完颜煦跟前晃一圈,嘿嘿一笑,突然把药丸往嘴里一扔,竟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完颜煦大惊,伸手欲将她抓住,谁料平日里那般惫懒的人,此时却滑溜得像活鱼一般,一转眼到了惜福身侧,装模作样地说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看,我吃了这药丸也没死啊,证明这……这……”
  “你干嘛抓我!”她崛起嘴,扬起下巴对他,一副娇憨模样。
  “行了,把人放了!”完颜煦一边抓住她,一边对底下的人吩咐,“弥月暂时关在柴房,那个叫惜福的丫头,也一并关起来。置于你……”他转过脸,神色阴郁,“咱们进屋谈。”
  她看着弥月被人拖走,心下一阵抽痛,又见躲在角落里的何秋霜,不禁想到“灾星”二字,但眼下最要紧的,是面前好似随时都会被点着的男人。
  橘黄色的日光渐渐被抽走,花厅里大门紧闭,阳光走远,黑暗像藤蔓般在不知不觉中从墙角爬到足尖,席卷了整个房间。
  还有一点点光亮留在他脸上,让她清楚看到他脸上的阴霾。
  暴风雨前的宁静,她竟想笑,想知道以他的脾气,可以忍到什么时候。
  莫寒抱膝坐在躺椅上,静静看完颜煦在门前来回踱步,饶有兴致地数着他来回走了多少趟。
  默数到二十一,没有发现他再走回来,只听见左边五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闷响,楠木书桌被砸得一震,大小不一的狼嚎纷纷坠落,哗啦啦好大一阵响动。
  杂乱的响声中似乎穿杂着完颜煦磨牙的声音,果然是恨到了极点。
  “该死的,你早知道那罐子里的是什么,你指使弥月做的!我竟还跟傻瓜似的担心你。这下好了,打伤了你最亲近的婢女,又伤你心了?”
  他气极,转身怒视,却迎上她盈满笑意的眼,不禁顿住。
  莫寒点头,下巴磕到膝盖上,“分析得很对。”
  “你!”他又是一拳砸在书桌上,被气得找不到话表达,“所以你方才在外头,是怕跟我硬碰硬反而害了弥月,所以装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你把本王当什么了!”
  “嗯,对了一半。”双手交叠在膝上垫着下巴,她点头如捣蒜。
  “澹台莫寒!”完颜煦一声暴呵!
  她连忙捂住耳朵,可怜巴巴地回他一句:“我在啊!”
  他一时仿佛被噎住,有火发不出,只得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警告说:“本王在跟你说正事。”
  “我有认真听啊!”她一脸无辜。
  “算了,算了。”他摆摆手,再一次觉得对付她是件比上场杀敌更艰难的事情,“我只问你一句,这罐子里的,究竟是什么药?”
  她咬着唇,睨着他紧绷的面部肌肉,终于有了犹豫。
  “哐啷”一声,番莲纹双耳三足盖炉连座应声而碎。
  螭龙芭蕉纹花觚、缠枝莲纹长颈瓶、铜胎画珐琅桃蝠纹瓶、铜胎画珐琅桃蝠纹瓶、青釉莲瓣纹碗、青花海水红龙纹高足杯、葵瓣洗、青花高足烛台……虽说不上样样珍品,但好歹是些精致物件,其中不乏稀罕之物,此刻全然砸碎在完颜煦手中,片片碎,件件毁。
  “你说什么?”他一步冲过来,抓住莫寒双肩,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有胆子再说一遍试试!”
  她不再有笑容,剪水双瞳一片澄静,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被她简简单单几个字激得发狂,看着他砸毁了花厅里所有可以砸的东西,看着他此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她,看着他心中最后的祈愿一点点熄灭。
  苍白的唇上下开阖,她说的,与先前的话,一般无二。
  他随手一推,莫寒竟要连同躺椅一齐滚落,好不容易稳住重心,却听得一旁的男人背靠着门,一阵狂乱的笑。
  粗糙的大手挡住了他此刻的面容,莫寒望着这样的完颜煦,将他的心痛,将他的绝望收入眼底,却不知为何,痛得几乎要窒息。
  他问她:“你没有心么?”
  他沙哑着嗓子问她:“澹台莫寒,你没有心么?”
  他眼圈微红,他从未如此无力,从未如此痛苦。
  他曾以为他可以等,等她看他,等她接受他,等她爱他。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长白上的雪也有融化的一天。
  这样的希望脆弱如新春桃瓣,此刻由她亲手捏碎,零落成泥。
  她还是五年前的那个女孩,冷静,灵慧,很绝。
  在他心上狠狠划上一刀,从此心尖有了缺口,想用你的笑来填补,却选择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方式,错误的情感,还好,结局是对的。
  这样,所有的人都该满意了。
  他们可以得意地笑,你看,早说了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完颜煦……”她紧紧抱着膝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嘴唇不自主地动了动,不知是要叫住他,还是自然而然地就这样说他的名字,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说出来,就有安心的感觉。
  “够了。还想再玩弄我么?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是不是?我真想一下掐死你!”她又露出那样哀婉的笑了,每每伤心,她都要那样无声地笑,眼泪都已坠在手心,她还要挂着那般让人怜惜的笑容。完颜煦攥紧了拳头,克制着心中的痛,他走上前,捏起莫寒的下巴,粗砺的手指将白皙的皮肤磨出一道红痕,睨着她满是泪痕的脸,他挑眉,嘴角噙着嘲讽的笑,冷冷地说道:“还是第一次看见你为我流泪,你的眼泪多么珍贵,可惜……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不错,我的眼泪是为你流。”她沙哑着嗓音,眼睛一瞬不瞬地回望着他,“却不是为了让你珍惜而流。”
  她闭上眼,不再看他。
  漆黑的瞳仁陡然放大,粗糙有力的手指滑落到她颈间,轻轻摩挲着细嫩的皮肤,一遍又一遍。
  她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把她吓得一颤。
  完颜煦一拳打在墙壁上,竟留出一道血痕。“你该高兴,我下不了手。”
  “你觉得……我应该高兴?”她抱紧自己,用以温暖瑟瑟发抖的身体。
  “你问我?你竟然问我?你不该高兴么?嗯?”他一脚踹飞了身旁碎得只剩一半的高脚花瓶,却因力道太大连带着几块碎片一齐飞出。
  莫寒只觉得额角一凉,眼帘里映出完颜煦焦急的脸,继而大片大片的红色窜进视野,染红了完颜煦俊朗的脸,染红了一地碎片,染红了黑暗的房间。
  握住她冰凉的手,他锊开盖在伤口上的碎发,露出大约一寸长的口子,鲜血从眉骨伤处不断涌出,沾湿了她大半张脸,粉色的皮肉向外翻着,仿佛在斥责他的暴行。
  他咬牙,恨不得这碎片划在他自个脸上,对着门外一顿怒吼:“人呢!快给我去找大夫,快!晚一步本王揭了你们的皮!”
  岑管家因不放心,带着几个侍卫等在门外,听得里头一阵翻天覆地的声响,只能干着急,好不容盼着开了门,却是这般血流成河的场景,也不敢多待,抱头蹿去找大夫了。
  完颜煦站在门口,一脸铁青地看着院中欣欣向荣的热闹景象,突然没有胆量回头,看着那一片猩红的血,便觉得心都要停跳。
  身后一片静悄悄的,他心疑,难不成……
  猛然回头,却看见莫寒一手捂住伤口,一手在半空中挥动,竟是笑嘻嘻地朝他招手,一时愣住,完颜煦呆呆走进屋,蹲在她身前,深深皱眉。
  “怎么会流这么多血,眼睛都看不清了。”
  完颜煦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好痛。”
  他低下头,酝酿了许久,方低声说:“如果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们……和离。”
  自始至终,他未有抬头看她。
  如果他抬头,便可察觉她听到这句话时明显的一震;如果他抬头,便可擦去她突然涌出的眼泪;如果他抬头,便可看见唇角她凄凉的笑。
  这不正是你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结果么?还伤心个什么劲啊!
  矫情!做作!神经病!反复无常!
  她甩甩头——所以说,女人就是麻烦。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岑管家又匆匆忙忙跑回来,后头三四个侍卫驾着个精瘦的白胡子老头跑得气喘吁吁。
  完颜煦侧身让到一旁。
  老大夫放了药箱,对莫寒道:“请王妃拿开手,容老夫诊视伤口。”
  半晌不见动静,老大夫又重复一遍:“请王妃拿开手,让老夫看看伤口,再不止血……”
  “不要!”
  老大夫以为自己耳聋,颤颤巍巍地抬头看向六王爷,只见他眉头紧锁,怒目切齿,仿佛要吃人一般。而那往刀尖上闯的女人又不知死活地抛出一句,“我不要!”
  完颜煦勃然大怒,将躺椅一转,莫寒便正对着他凶神恶煞般的脸,他几乎是要将牙齿咬碎了,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想流血流到死么?告诉你,本王再不会怜惜你!”
  “有个条件。”她伸手拨开完颜煦紧锁的眉头,却被他躲开,“你答应听我解释,我才要看大夫。”
  “你以为你是谁?本王为何要答应你!澹台莫寒,你爱治不治!死活都是你自己的事!”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冷冷地笑。
  笑声停了,屋子一时极静,大伙不由得面面相觑,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状况。
  莫寒放开捂着伤口的手,任血一点点流满面庞。头埋得低低的,腿蜷在躺椅上,她本就生得娇小,此刻看来更是纤弱,如风中百合,我见犹怜。
  在场众人不由得摇头,感叹齐国公主命薄如纸,六王爷暴行天地不容。
  她瘪瘪嘴,抬头看了看完颜煦,又瑟缩起来,带着哭腔,可怜兮兮地说道:“对不起……没有接住王爷丢过来的瓷器是我的错……”
  某人额头上的青筋开始抽动。
  她抬头,向众人展示眉骨上鲜血淋淋的伤口,“把头往地上的碎片上撞……是我的错……”
  “够了!”不出所料的,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呵斥,“大夫,你包扎吧,是被碎片割伤的。”声音中已有颓败之感。
  莫寒下意识地摸摸心口。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了。

内侍

  


  “南方的女人都跟你一样,嫩得能掐出水来?”收起最后一份公文,眼睛有些发酸,他揉着眉心,嗓音疲倦。
  “也……也不全是。”娇羞着垂首,却又悄悄地偷眼看他,眼角一粒泪痔闪动着莹莹的光。这般颜色,这般温柔,这般低眉顺眼,让人心都要跟着软化。
  绯色轻纱朦胧了如花笑靥,艳丽的红在她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摇曳生姿,十指丹蔻点闪烁着媚惑的光泽。她小心打开莲花青瓷盅,双手递到完颜煦触手可及的地方,“奴婢见这些日子王爷事忙,特意吩咐厨房做的银耳莲子羹,为王爷去去心火。”
  完颜煦随意瞟了一眼,嘴角浮现高深莫测的笑。“还是那个南方厨子做的?”
  何秋霜一时尴尬,犹豫着答道:“确是方师傅做的,听说是杭州人士。”
  “也是,几人会同她一般喜欢往厨房跑,偏做些从未见过的菜式,不过,却也不失美味。”他捏住汤勺在瓷盅里随意搅动,将沉底的莲子翻出来置于眼前左右看了看,又扔回去,没有胃口,不知什么时候随了她的喜好,莲子从来都只吃去了心的,无糖不欢。
  何秋霜见羹汤被他拂到一旁,心下几分失望,面上却仍保持着娇媚的笑容,将瓷盅收拾好,状似随意地问道:“不知王爷口中说的是哪位夫人,能让王爷这般惦记着,令人好生羡慕,可惜奴婢福薄……”
  “不就是她!”他有些不耐,仰头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唯独眉头依旧是皱得紧紧的,不胜其烦。
  她愣了愣,半晌方有些许料悟,试探着问道:“王爷说的,可是王妃殿下?”
  “嗯——”一双雪白柔荑抚上他额角,滑腻的指腹在两侧太阳穴微微使力,他不禁舒服地叹息。
  “定是奴婢猜错了,像奴婢这样小富人家的女儿都从不务烹煮之事,何况王妃是官家贵人,又怎会做那般粗重活计。往后寻了机会,奴婢可要同那位夫人好好讨教讨教,学得一二,也好……”
  “你当真不会?”完颜煦突然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望她。
  她稍稍侧过脸,眼中已显出粼粼波光,颤抖着答道:“奴婢……奴婢一定学好。”
  他不再言语,从一叠书中随意抽出一本,翻来覆去地看,脑中却来回浮现着黄昏归来时,他倚着门,看她在厨房忙忙碌碌的景象。
  她说她贤良,自然什么都会。
  他便信她,不知她总爱说一半,留一半。
  他应该彻彻底底地将一切问清楚,而不是只要一个简简单单的结论,如此他便可以看到,在那些细枝末节处,她对他的好。
  窗外白光一闪,完颜煦蓦地抬头,见一条蛇形闪电在漆黑夜空蜿蜒盘旋,耳中嗡响,低头却已软玉温香抱满怀。
  何秋霜瑟缩在他怀里,紧紧捂着耳朵,被突如其来的闷雷吓得花容失色,半晌,方小心翼翼地抬起脸,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他,哽咽着说道:“王爷,奴婢好害怕!”
  下雨了。
  孤坐在灯前,她呆呆看着镜中面色苍白的女人,感受着温度一点点从四肢流散而去,心里空落落的,额角伤疤还在火辣辣地疼,冷热焦灼。
  她揭开纱布,手指凌空描绘着那一道丑陋的伤疤,不是委屈,不是怨愤,只有深深的忧虑。
  一声惊雷,雨落倾城。
  取下缠绕在发间的发簪,她拉开象牙雕花梳妆盒的小屉,却不急着收好发簪,手指滑过小屉边沿,果然,她绑在小屉与梳妆盒之间的发丝已经断了。
  要找什么?那封信么?
  事情越来越清晰,她放下簪子,脑中浮现出弥月憔悴不堪的面容,心底冒出前所未有的恨。
  事已至此,只有将计就计。
  柴房阴暗,弥月硬生生受了三十大板,七寸宽的板子打在身上,不必看也知是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她趴在草垛上,气息微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人在捶打着胸腔,疼痛难忍。
  一双绣着莲花的白色绣鞋映入眼帘,她记得,那花儿是她照着莲花图一针一线细细绣成。忍不住想伸手触碰,单单一个抬臂的动作就牵扯出锥心刺骨的痛,但她不顾,颤抖着接近那双熟悉的鞋,却在触手可及的时刻,扑了个空。
  莫寒挪开了脚步,冷冷看着在草垛上艰难挪动的人,沉沉问道:“今天的事情,也是袭远授意你做的?”
  几乎是肯定,不容置喙。
  弥月颤抖着双手,将身体略略撑高,这样,只需将头仰到最大的弧度就可看清来人的模样。
  她缓了许久,方能发出声音,“不是奴婢做的。”
  “不是?”柔和的声线陡然提高,让人不由得一冷,“这件事你做了将近四年,四年之中都未有任何错漏,如今你倒是告诉我,为何让一个伙房丫头瞧见了,嗯?”
  “奴……奴婢也不知道,在厨房前前后后查过才敢拿药,谁知道……”
  “弥月啊。”她蹲下身子,手指描摹着弥月清丽的脸庞,眼中尽是轻蔑与鄙夷,“回去之后,他允诺你什么?美人还是婕妤?说说看,让我这个做主子的也沾点光。”
  弥月瞪大了眼睛,满是惊惶。“主子……奴婢……奴婢没有,您要信奴婢啊……”
  “三番四次的背叛,你还有脸求我信你?”
  “弥月啊,不是我无情,是你们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她拂袖而去,半点情面也无。
  仿佛被抽走了全身气力,弥月瘫软在地,眼泪阴湿了杂乱的枯草。她听见门外那熟悉的声音,对着守门的仆役,冷冷地吩咐。
  她说:“等伤好以后,遣她回汴梁。”
  雨势似乎收不住了,窗外雷电交加,轰然一声雷响,心开始突突地跳,好像,真的缺了什么。
  关上抽屉,她起身往床榻走去,眼前来回闪现着弥月死灰般的眼神,鼻尖发酸。
  再等一等,弥月,忍一忍就好。
  他在做什么呢?应是温柔乡里解闲愁吧。她斜靠在床榻,翻来覆去,无半点睡意。
  鬼使神差般,她下榻走到门口,仿佛可以感受到那份熟悉的气息。
  雨水穿过门缝敲打在面庞,也敲打在她心上,看着咫尺间满身狼狈的男人,她几乎可以听到悸动的心跳,有什么正在融化,点滴成河,暖暖地流过心房,水声潺潺。
  ==========
  雨水顺着乌亮的发丝滴落在英挺的鼻子上,滑过薄良的唇,顺着下颚刚毅的线条消失在已然浸湿的玄色丝帛上。
  与夜色一般深沉的,是他的眼。
  隔着朦朦雨雾,透过黯淡的烛光,穿越九百年的岁月,在缠绵缱绻的四月天静静相望,窗外风雨隐匿成画卷上若有似无的背景,衬出你我缠绕的指尖。
  与你携手走过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即使忘记,即使遇到早已注定的结局;即使被命运颠覆在鼓掌之间;愿受那千年的苦楚,为你回眸时的淡然一笑。
  她上前去,在雨中牵住他冰冷的手,轻轻说:“回房吧,忙完了就早些休息,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这句话,她已说过无数遍。
  在每一个清冷的夜里,在每一个微雨的黄昏,她倚在书房门口看他埋首在繁杂的公务里,带着未名的情愫,时而玩笑,时而温柔地说。
  原来,最不懂珍惜的,是他啊。
  莫寒牵着他宽大的手,转身回走,甫上台阶便被人从背后抱住。滚烫的胸膛紧紧贴着她消瘦的背脊,她站在长廊屋檐下,他立于层层雨幕中。
  他不说话,额头抵着她的肩膀。
  除了嘈杂的雨声,还有他的心跳,近得就像是自己的。
  “再不放手,明天咱们可都得请大夫。”
  完颜煦抱着她,左右晃了晃,有些孩子气地说道:“不放,放了又要被你关在门外。”
  她无奈,拍拍横在她腰上的手臂说:“本来就是要领你回房的,在外头淋雨也不怕病着!”
  “真的?”他抬起头,因站在台阶下,嘴唇恰恰靠在她的耳侧,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假的!”她挣开他的环抱,径自往卧房走去。
  “我来,是要听你的解释。我听你完完整整说完,绝不中途发火。”换了衣裳,完颜煦坐在床沿,任莫寒拿着帕子在他头上忙活,思虑许久,终于稳住情绪开口问她。
  “弥月虽跟在我身边,却是袭远的人,那时宫里斗得厉害,我自然是站在袭远一方,但他素来小心,便放了弥月在身边,也好时时监视着我。”腥风血雨已成昨日,她不咸不淡地说着,仿佛都是些毫不相干的人,演一场无人观赏的戏剧。
  “但也许……是为了保护我。谁知道呢?”她耸耸肩,继续蹂躏完颜煦的头发,“那陶罐里的确实是断产药,想必你也猜到,是袭远授意弥月给我下药。我虽先前不知,但之后发觉了却没有拒绝,这点,我不想多做辩解。你若因此恨我……”
  “如何?”
  她停了动作,突然窝进完颜煦怀里,闷闷地说:“我还没想好。”
  他扶住莫寒双肩,将她从怀中扯开,逼迫她看着自己,恨恨道:“你不要我的孩子,澹台莫寒,本王就这么入不得你的眼吗?”
  她摇摇头,双瞳已朦上一层薄薄的雾气。“我不知道。”
  刚要发作,便被圈住脖子,她跪在床上,轻轻抱他,“完颜煦,我会死。”
  他的身体陡然一震,莫寒没来由的心疼,于是更加贴近,给彼此一个慰藉。“你说我要信我,所以,安安静静听我说。”
  “我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也知道两国必然开战,更知道……”更知道完颜煦这一方必定要失败。
  “孩子,我生他却不能照顾好他,又何必带他来这世上受苦?”
  “阿九,哪一对父母能照顾孩子一辈子?”他揉揉她的头发,像哄着自己疼爱的小女儿,“谁都有那么一天的,或早或晚,但你看可否有人因为大限将至而不吃饭的?傻丫头。”
  “可是……”
  “你在害怕。”他叹息,终究是没有办法狠下心来对她,“也罢,你不想就不要吧,至少还有启儿。”
  “启儿?”
  “尽欢。”他伸手撩开她额前碎发,露出那一道狰狞的伤疤,“名字定好了,单名一个启字,表字尽欢。”
  “很痛吧?”
  她使劲摇头,笑笑说:“是我活该。”
  见她笑完颜煦心中更是悔恨,抬手抓住她手腕,“你也给我一刀,随你往哪捅。”
  “我最讨厌丑八怪。在草原上说过的,你忘了?”她自己抹了抹伤疤,撇撇嘴不在意地说道,“这样更好,以后就没人跟你抢了。”
  抚平他紧锁的眉头,她抬起头,在他眉心落下浅浅的吻。“我知道我任性,我也知道,这件事若是换了别人,早就一纸休书把我打法走了。完颜煦,我不是不想,只是……给我点时间好么?就一点点。让我有个准备,我……”
  “四年都等了,再等等也没什么。最不济,等你一辈子。”
  “对不起。”
  “你说什么?”
  “对不起。”
  “呵……”他笑起来,像个得了糖的孩子,“阿九还是道歉的样子最可爱。”
  “阿九……那我们算是扯平了?”
  莫寒不解地望着他,撇嘴问道:“你什么意思?”
  “尽欢的事。”
  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顿了顿,随即跳下床,顶着一件单衣便往外冲,开门,却跟上来的完颜煦按住,“大晚上的,外头还下着雨,你这是要往哪去?”
  “去找男人啊!”莫寒双手抱胸,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不是说要扯平么?我这就去找个男人,最多我不生孩子,这样咱俩就谁也不欠谁了。”
  “你敢!”他瞪大了眼,怒不可遏。
  莫寒毫不畏惧地瞪回去,“你看我敢不敢!”说着就要开门,孰料刹那间天旋地转,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完颜煦抗在肩上往床榻方向走去。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干什么?让你没力气出去找男人!”他亦答得理直气壮,声如洪钟。
  多少人生风雨后?
  多少慷慨不再有?
  多少壮举一场梦?
  多少盛情一杯酒?
  而今许下千般愿,
  洒向长河万古柳。
  不愿与君长相思,
  但愿与君长相守。
  汴梁,紫宸殿里灯火通明。
  从燕京辗转南下的只言片语被烛火吞噬,火舌舔过娟秀的梅花小篆,橘色的光晕里泛起她灵慧的眼眸,她狡黠地笑,漆黑的眼瞳里没有他的影子。
  她说:“玉石俱焚。”
  四个字,传递出锥心刺骨的痛,酣畅淋漓。
  他松了手,任宣纸在烛台上渐渐烧成灰烬。
  火光将他的脸映得越发苍白,清朗的眉宇间透出与年龄相悖的苍凉感,他握紧拳头,修长的手指被攥得发白。
  紧抿着的唇稍稍动了动,他的隐忍已到极限。
  “女人成了亲果然是不一样,她为了那个女真蛮子,当真敢威胁朕!”
  站在角落里的人依旧低垂着头,接过小太监递上的茶水,双手举着托盘,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暖暖的烛光照在他身上将淡青色的内侍服晕出一片苦痛的影。
  他一步一步接近冰冷的龙座,恭敬地将托盘举过头顶。
  活下来,是耻辱。
  明黄色锦绣龙袍泛出淡淡的橘色,却把偌大的紫宸殿衬得更加苍凉孤寂。
  袭远伸手碰了碰茶盏,皱眉,低声呵道:“太烫。”
  站在一旁的王顺连忙赶过来端走茶盏,“你进宫的日子不短了,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去换杯温的来?”
  “放肆!”袭远怒斥,转而温和地看着新来的内侍,“堂堂大齐第一才子,怎是你一个阉人能责斥的?”
  他重重咬着“阉人”二字,空寂的紫宸殿似乎还有回声,来来回回飘荡着。
  无以计数的声音重重叠叠在耳边,都只说两个字,或快或慢,或紧或徐,他们说——阉人,阉人,阉人……
  他低垂着头,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王顺立马磕头请罪,顺着袭远的话往下说:“奴才该死,奴才怎么忘了乔生乃名门世家之后,不是奴才这样的下贱阉人能说的,奴才这厢给沈大人赔罪了,望沈大人大人有大量,切莫跟奴才计较。”
  青色衣袖的遮掩下,是他狠狠攥紧的手。
  “三天前,你去看行刑了?好看么?有什么精彩的,说来给朕听听!”他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饶有兴致地问道。
  “奴……奴才……刑场太过拥堵,奴才也未看清。”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直直看着光滑的地板,石砖里映出一张憔悴病态的脸,眼睛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想来沈卿是想与他们一同去的吧?”接过王顺重新沏来的茶,他勾起唇角,心情蓦地畅快。
  紫宸殿里回荡着膝盖与地板相接是沉闷的响动,他用劲磕头,仿佛那撞得通红的额头不是自己的。“奴才不敢!”
  “沈卿哪……”袭远轻啜一口新茶,唇齿留香,“不是朕不想成全你,而是有人想方设法地跟着求了个恩典,让朕无论如何,留你性命。”
  他不说话,面如死灰。
  “你要怪就怪她,这世上没人能威胁朕,尤其是她。”袭远起身离座,往殿外走去。
  空荡荡的紫宸殿,他一人跪在殿中,黑暗包裹着惨白的脸,寒气从沁凉的石砖渗入膝盖,他看见曾经衣袂翩翩的沈乔生死在满是鲜血的刑场上。
  茫茫人世独留他一人,痛到麻木,连死都不可以。

星光

  


  柴房比她想象中杂乱,捡了稻草垫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她撩起裙子盘坐在地上,穿过破败腐旧的窗户,静静看着四方框架里无限延展的星空。
  夏夜,繁星点点。
  还有轻柔的晚风,断断续续的虫鸣,以及冷冷清清的破旧柴房。
  斑驳的石墙隐藏着青苔湿润的气息,她靠着脏污的壁角,长长地缓缓地吐气,余光掠过紧锁的木门,突然觉得困倦,闭上眼,只是想休息一会罢了。
  混混沌沌中,居然沉沉入睡。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空湛蓝,云的颜色比雪纯净。
  跨过儿时深恶痛绝的高门槛,她抬头,看春色满园。
  是玉华殿,是车水马龙热闹纷繁的汴梁城。彼时最美好的时光一点点倒回,像那些散发着胶片意味的旧电影。
  她笑,她看见他了。在前院新开的茉莉从中,广袖盈风,一朵墨色大理菊怒放在胸前,点缀着这一片莹白。他亦回头,三月桃瓣仿佛落进他眼底,浮现出一层半透明的红,绽放出不容于世的妖娆。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他仍在唱,以缠绵缱绻的吴侬软语唱半生寥落。
  他浅浅一笑,朝她招手,“阿九。”
  六瓣花,白茉莉,悄悄开在他经过的地方。
  她迎上去,仿佛听到花开的声音。“祁,回家好不好?”拉着他宽大的衣袖,她仰头看他,似是请求。
  盛夏阳光滴落在他白皙的脸上,闪烁出耀眼的光辉。
  他笑着摇头。
  他说,“阿九,你有家了。 ”
  风从背后吹来,拂乱了瀑布一般的长发。他转身,淡青色身影消失无踪。
  她站在原地,熟悉的院子陡然空旷,仿佛有回声反复荡漾。
  远远一袭白衣翩然入目。
  那一年夏天,她没来由地厌恶那嘴角含笑一袭白衣的男子,却在时光的涓涓细流中将他深深镌刻在心中。
  记得当时年纪小。
  他渐渐走近,手中摇晃着那一年她不慎遗落的苏扇,唇角仍是带着谦和的微笑。
  她提着裙子小跑而去,口中不住地唤他:“心荷表哥,心荷表哥……”
  沈乔生扶住她,宠溺地笑着:“当心些,莫急,表哥自然等着你。”
  他伸手将她鬓角碎发拢到而后,又细心地拂去她发间落花。
  她看见他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仿佛看到他弹琴的模样,他临帖的模样,他持剑的模样,他弯弓的模样……
  这样一双手,为她布菜,为她整理衣襟,为她簪花,为她挡去窗外风雨……
  她不是不爱他的笑,只是不喜欢他对任何人都是这般温柔的笑。
  她挽着他的手往宫门方向走去,笑盈盈地说:“心荷表哥,我们回家吧。”
  微风吹过,轻柔如情人的吻。
  他抽出手,有些抱歉地看着她,“表哥走不了了,你自己回去罢。”
  她摇头,不解地问:“你不引我去,我如何能找到?”
  他不语,湿润的雾气弥漫了眼瞳,似乎有泪坠在她手心。
  温暖的气息从背后传来,她挪了挪背脊,为自己寻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怎么哭了?”
  他从背后揽着她,温热的唇落在眼角,他细细吮去她脸上咸涩的泪。
  莫寒微微睁眼,略微吃惊,“你怎么来了?”
  完颜煦不答,继续亲吻眼泪流过的地方,许久,方才说道:“你素来怕黑。”
  这是柴房,漆黑阴冷。
  白日一场捉奸的好戏,她便沦落到此处。
  说来简单,只不过澄江阁查人有了眉目,念七将探查结果转交给她。她接过,却并不急着拆阅,只冷冷地笑,看着一众人鱼贯而入,为首的人更是义正严词地指责,王爷待她如此之好,她却背着王爷在府中私会情郎,当真水性杨花,不守妇道。
  那人是侍卫头领,但莫寒却不理会他,直直看向躲在那人身后默默垂泪的何秋霜。
  完颜煦在半个时辰后出现,念七被人五花大绑押在大厅,莫寒安静地听旁人陈述,不言不语。
  最后是何秋霜上前,胆怯地看了看莫寒,又看了看完颜煦,拿着帕子不停拭泪。“是奴婢不小心撞见的……奴婢也不知该怎么办,恰巧遇到李大人,一着急便说了出来……”
  莫寒讥讽地笑,冷冷看着完颜煦,“你信么?”
  他不说话,等了许久,才对岑管家吩咐。“人先押着,慢慢再查。”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莫寒往后靠了靠,偎紧了他,“你不该来的,万一被人发觉,今日之事岂不白费?”
  “这将计就计,最苦的是本王。”
  她笑,手指缠过完颜煦粗砾的手,轻轻摩挲,“你该在何秋霜房里,如此,戏才算演足了。”
  “你舍得?”他贴着她的侧脸,嘴唇开阖,时不时触碰敏感的耳垂,将空气烧成暧昧。
  “不舍得。”
  “那我就不去,就在这陪着你。给那女的下了药,让胡尔诺去了,黑灯瞎火的,哪里闹得明白。明早本王再过去一趟,此事便成了。”
  莫寒掐他一下,嗔道:“不厚道。等事情完了,她若还在,便指给胡尔诺吧!”
  完颜煦低头玩着她的手指,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做主就好。”
  “我查过了,确是言崇的人。”
  他抬头望着织锦般的夜空,突然觉得此刻安宁弥足珍贵,于是越发将她抱紧,在她耳侧低声问:“方才梦见什么了?哭得那般伤心?”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当真有泪。”
  “也不是什么伤心事,不过是与故人在梦中相遇,又说了些奇怪的话罢了。”
  “哦?什么话?说来听听可好?”他声音低哑,带着旁人不曾见过的温柔。
  “他们说……”她停了片刻,压住胸口酸涩,“他们说阿九已经有家了。”
  晚风习习,夜凉如水。
  她身上弥散着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清新恬淡,如水般滑过心田,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心上种下情蛊,再也解不开。
  “阿九已经有家了,已经有了……”他反反复复低吟,短短几个字却似魔咒般萦绕在她耳边,催生出咸涩的泪水。
  现在才知道,原来真的可以笑着流泪。
  “煦,我害怕。”她靠在他怀里,笑着说。
  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听她唤他,单单一个“煦”字,仿佛山长水远由来已久,此刻胸中前所未有的满足。“不怕,万事有我。”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患得患失,你不知道么?”
  蝉儿睡了,蛐蛐躲进石缝,连风都静下来。
  他的眼,比繁星璀璨。“我以为,一生都等不到这一刻。”
  “我又何曾不是如此?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提起勇气去爱了。”她仰起头,静静守着窗格里凝固的星光,“方才你说我有家的时候,我便觉得,即使在柴房陋室,即使艰难困苦,即使前路茫茫,只要有你就好。你看,女人有时候就是这般傻……”
  他低下头,吻上她的唇,舌尖扫过花瓣般美好的唇瓣,继而轻轻探入,缠绵不休,不愿放开,不愿割舍,这世上,唯有你,与我唇齿相依。
  时光静静流淌,不为他们驻足,却为他们感叹。
  黑暗遮掩了她酡红的双腮,倚在他温暖的怀中,忽而发觉,此刻即是完满。
  “煦,听过我唱歌么?”
  她的长发纠缠在他手臂上,仿佛就是一体,任何一次分离都会带来锥心的痛。“不曾听过。阿九要唱么?”
  “那年在草原,你给我唱的歌,到现在还记得。”纤细的手指停留在他薄薄的唇上,仿佛是抚着珍爱之物,小心翼翼,流连不去,“那是我听过最美的歌儿。”
  她唱《红豆》,唱牵手唱分离,她唱“也许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她唱“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他吻她,绵长而激烈。
  他说:“不是也许,阿九,是一定。”
  她“咯咯”地笑,开心得像个孩子,“想每年的盛夏都如现在一般,靠着你看星星,在哪里无所谓,只要有你就好。”
  “你在,我便在。”
  她说:“煦,阿九有家了,阿九会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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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王爷这么做不怕王妃殿下成为齐国千古罪人?”他端起茶盏,用茶盖拂开翠绿的叶片,低头啜饮,遮掩此刻焦虑的心境。
  窗外喧哗,来往车辆像一条流动的河,水声嘈杂,永不枯竭。
  窗下一座躺椅。
  白色衣角在半空中摇荡,精致的鹿皮短靴踏在躺椅边缘,乌亮的发丝垂落在雪色锦缎上如同空白画卷上最恣意不羁的一笔写意。
  午后阳光越过窗缝坠落在面庞,描绘出刀削斧凿般坚毅的轮廓,蜜色肌肤闪烁着耀眼的光,剑眉高挑,眼若星辰,薄唇时不时画出一道性感讥讽的弧度,这样一个男人,似乎在任何时刻都是如此耀眼,都应如此耀眼。
  他皱眉,眉宇间浮起一层不屑与厌倦,“那般不知好歹的女人提她作甚?”
  言崇坐在阴影中,细细看着日光笼罩着的永远高高在上的男人,嘴角显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尊贵如她又能如何?照样被亲身弟弟当货物一般送来燕京,照样被丈夫厌弃,得到与失去偶尔对等。“若言某身世宣扬出去,要陪葬的可不止言某一人,皇家嫡长孙在近人脚下苟延残喘,岂不丢尽汉人的脸?再而,此事必定牵连出当日太子之死,南边皇帝的位子可要动一动,朝廷必有大乱,到时金军南下,长公主便成众矢之的,王爷可舍得?”
  完颜煦讥讽一笑,抖落衣袍俐落起身,“休书都已写好,只不过她抵死不认罢了。”
  空气中凝滞着莫名的紧张,仿佛绷紧的弦,稍稍使力便要断裂。
  良久,觉出唇齿间茶水冰凉,言崇放下茶盏,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居然为了个男人连家国天下都不顾了。”
  他语速极慢,一字一句逼进完颜煦耳中,又仿佛吟诗般悠然美好,不带半点粗俗。
  完颜煦并无过多反应,只端起酒杯,在唇边晃了晃,略带不悦地说道:“本王的女人还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言大人答应与否还请给个爽快,这几日家中事多,本王还赶着回去处理,恕不奉陪。”
  找不到破绽,何秋霜给的消息断然无错,完颜煦与澹台莫寒已然闹翻,本想借此除去弥月和念七,却不想令完颜煦对那女人死心,不管不顾地拿出他身世威胁,千算万算,高估了澹台莫寒,低估了完颜煦。果然是无毒不丈夫。
  言崇虽心底焦躁不安但面上依旧平静,缓了片刻,才放下茶盏开口道:“不知王爷有何事需言某效劳?”
  见他终于妥协,完颜煦握紧的拳头不禁松了松,嘴角一抹得意的笑,“岂敢岂敢,只是前几天收房的女人家里有个大哥想寻个差事,本王久在军中,那男人又是个文弱书生,便想请大人在户部给随便安插个闲置就行。”
  “既是王爷的人,言某又怎敢怠慢,户部侍郎正好出缺,王爷看这可好?”
  “言大人安排的,自然甚好。本王听说最近朝廷一笔银子下拨到黄河赈灾,你知道这黄河连年泛滥,治水也不是一点银钱就能解决的。”
  “王爷说的是,那银子确实是浪费了。”
  完颜煦将酒杯扔在桌上,发出“嘭”地一声响,起身一甩袍子道:“言大人是聪明人,本王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王爷请。”言崇欠身相送,温和平静,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言崇的死讯传来时,她正端着凉茶劝完颜煦好歹喝一口,干瘪的语句撞翻了手中滚烫的茶盏,她挣开完颜煦宽大的手掌,走到屋外繁盛的草木间。七月的太阳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球在肩上投下炽烈的光。
  仰起头,耀目的光将眼睛刺得生疼,她伸出手挡在眼前,眼光透过指缝流泻而下,柔和许多,却仍旧刺得人心莫名疼痛。
  完颜煦倚门而立,看着她在烈日下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侧过头怔怔地望着他:“不是说只发配而已么?”
  挪用赈灾粮饷,户部侍郎一口咬定是言崇所为,其下每一名受贿官员的证词都一样,皇上都不得不严办,将其发配边关。
  谁料路上被人刺上,干净利落,半点蛛丝马迹没有。
  他走近了,拉下她遮挡在眼前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握紧。
  她无奈地摇头,凄然一笑,“还是被他抢先了,好像无论如何,都斗不过他。”
  本想半路劫了言崇放在身边囚禁,但现在少了言崇,手中便少了要挟的筹码,沈乔生,陆非然,不知又要面对怎样的境遇。
  “他死了今后便无人再要害你。”阳光跳跃在他俊朗的眉宇间,他暖暖地笑,嘴角划出一道迷人的弧度,“你无事就好,以后的日子还长。”
  “如果我说我难受,会不会显得太矫情?”
  他摇头,亲吻她微蹙的眉心,“在我面前不需要掩藏。阿九,没事的,你有我。”
  她颔首,用手背胡乱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已不复先前的郁结,“可是你都不听我的话。”
  “那茶味道太怪,本王……本王喝不惯。”
  “夏枯草清火明目,散结消肿。桑叶疏散风热,清肺润燥,清肝明目。菊花,散风清热,平肝明目。样样都是好东西,三伏天喝最好不过,哪里怪了?”她晃着完颜煦的衣袖,瘪嘴抱怨道。
  “好吧,我喝就是。”
  她笑,牵着他的手一同进屋。


生活

  


  高阔的天空挂满着星斗,于冷干冷的寒气,冻的星星也直僵着眼。
  落落余辉泼洒在肩上,流泻成清冷朦胧的薄纱。
  寂寥的街道,滚滚向前的车轱辘声戛然而止,王府正门就在眼前,小厮将马车停在两座大石狮之间,跳下车,恭恭敬敬地禀告,半晌都未听得马车内有半点响动,于是撞着胆子再请王爷下车,甫一抬头便撞上挑帘子的完颜煦,连忙垂着头唯唯诺诺地等王爷发落。
  谁料他低头只见一排脚印从眼底而过,等了许久,听脚步声渐渐远了才敢抬头纳闷道:“嘿,刚上车的不还有咱王妃吗?怎么一转眼就没了?怪了怪了。”
  旁边赶车的马夫用肘子撞他一下,挤眉弄眼地说道:“没看见呢!是给咱王爷抱下车的,你说王爷这仗一打就是大半年,这可不想着房里的人嘛!小别胜新婚,你小子还没成亲呢,等你有了女人就明白了,这大晚上的,主房可不得消停!”
  从暖暖的貂裘中探出头来,她仰头看着完颜煦绷得紧紧的脸一阵坏笑,心想他当真是经不起撩拨,在马车上趁着黑灯瞎火的当口,她在他身上胡乱揩油,真杠上了,却又已到府门口,她衣衫不整,完颜煦看她收拾得烦了,便用披风将她一裹,打横抱着下了车。
  “回房看本王怎么收拾你!”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眼中却溢出笑意,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往上一提,颠得她不禁惊呼,于是脚步更加快,皮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引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便又不敢走太快,怕雪地打滑,摔伤了怀里兀自得意的丫头。
  莫寒略微垂头,目光恰恰落在完颜煦泛着青涩胡渣的下颚,心中酸涩,伸手抚过较半年前更加消瘦脸颊,来来回回,以敏感的指腹感受被风沙磨砺的肌肤。“都瘦了,前几年在家里可都白养了,辛苦我每天劝你喝汤,现今全然痩回来了。”
  一脚踹开精致的红漆雕花木门,完颜煦埋首同两人身上繁杂的衣物作战。“难不成你希望你男人是个大胖子?”
  “白白胖胖的枕着才舒服……”莫寒嘟囔着帮完颜煦解开她身上无以计数的衣结环扣,“谁让你身上那一根一根的骨头老硌我,抱着多不舒服!”
  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顿时停住,他抬头,恍然大悟,顷刻间便换上一副黄世仁般的丑恶嘴脸,露出八颗白森森的牙,吐着碜人的字句,“以往全当你心疼本王,现如今才明白,你就是个养不亲的白眼狼,闹了半天还是给自己办事呢!”
  莫寒丝毫不惧,仰起头贴近他,龇牙咧嘴地露出不轻易示人的小虎牙,装模作样地说:“瞧瞧咱这大狼牙,王爷要试试么?”
  “试,当然要试!”说话间,已将外裙抛得老远,雍容华贵的宫装在空中转个圈,随后以十分淫荡的姿态落在微敞的门后,“本王肩上现今还留着你的牙印呢!”
  “哪呢?我看看。”说着便要去扒完颜煦的衣服,而那男人亦是摆出一副任君采攫的模样,两手一摊,横倒在床上。
  莫寒坐在完颜煦腰上,贼眉鼠眼地低头一件一件脱美男的衣服,终于轮到薄薄的内衬,为了成就在脑中意淫已久的翻身农奴把歌唱计划,她双手向反方向使力,颇具气魄地“叱啦”一声毁坏身下男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没有预想的场面,他有些不耐地睁开了眼,却被眼前景象震得一愣,他坐直身子,怔忡许久,方开口问道:“怎么哭了?”
  这一问,前刻还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珠便被牵扯得悉数坠下,滴落在蜜色肌肤上,滑过坚实的肌肉与新添的伤痕,带着她的温度。
  抬手圈住他脖颈,莫寒枕在他肩上,抽抽噎噎地哭得愈发厉害,嘴里还琳琳乱乱地说些谁都听不懂的话。
  “是我没用,什么都帮不了你。来之前应该先研究冷兵器战斗的,还要把现代火药制法统统学会,嗯,还有西医什么的,都要学……”
  习惯性略去她呓语般的言辞,他捡了重要的听,轻拍她背脊,不自觉地弯起唇角,挂上暖暖的笑意,“好了好了,打仗哪有不受伤的,以后我小心些就是了。哭什么呢,你已做得够好,宫里宫外无人不赞你贤惠,母后亦不再插手咱家的事情,你已为我受了诸多委屈,我还求什么呢?难道真让你穿着铠甲随我出征?你要有那本事,我可就惨喽!”
  “这是怎么说的?”她用手背胡乱抹去眼角泪水,片刻又好奇道,“我若上阵杀敌,咱家岂不更加风光?”
  “阿九不会武功已将本王整治成这般模样,他日若能披挂上阵,本王还不知要沦落到何等境地。再说上阵打仗是男人的事情,你抢了我的差事,难道要我待在家里织布绣花么?”轻捏她小巧的鼻子,他笑,言语中尽是宠溺。
  莫寒亦不再哭泣,扬了下巴,挑衅道:“怎么,跟了我你很委屈是吧?”
  完颜煦见好便收,忙不迭摇头否认,手指已攀上她襟口,干脆利落地将余下衣物一一除去,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此刻她眼中仍汲着未散的泪水,薄薄一层附在漆黑的眼珠上,泛出盈盈波光,仿佛一泓幽泉,深深将他吸附,逃不开,亦不愿逃开。
  炽热的唇滑过她湿润的眼角,游走在最为敏感的耳廓,“哪里会委屈,得了这么个宝贝,我可天天躲在被窝里偷笑,阿九都不曾听到过?”
  他就凑在她耳边慢慢说,拖长了音调,低沉的嗓音散发着慑人的魅惑。
  她亦是享受,半眯着眼,仿佛一只慵懒的猫儿,全然倚靠着他的动作,他到达何处,她便将注意力倾注在何处,一点点轻微的触碰便可激起从身到心的反应。
  满意地看着她一寸寸沉沦,他低头噬咬着漂亮的锁骨,一路往下,却被一抹血色卡在最险要的当口。
  莫寒对视着他夜一般深沉的眼眸,抱歉地说:“不好意思,癸水来了。”后有觉此话多含幸灾乐祸与设计陷害之意,连忙摆手辩解:“我先前不知道,真的……”
  完颜煦撑着上身,双颊绯红,委屈如得不到糖吃的孩童一般,“真不行?我都半年没碰过你了……”
  “那个……对身体不好……你也知道,我素来体质就弱……”她咬着下唇,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回视他,显然,比他委屈十倍。
  怔怔看了她许久,完颜煦突然起身,抓起一件袍子便风风火火地出去,连门都忘了关。
  莫寒悻悻然穿上衣服,钻进被窝,想着他多半是生气了,府里资源多,这几年招丫鬟奴婢,她并不避着年轻漂亮的丫头,这会子又开始怪自己过分自信,当初就应该弄一屋子丑八怪,完颜煦越看便觉得她越美了。
  这厢正胡思乱想着,完颜煦便又风风火火地进来,落汤鸡似的立在床前,捡了衣服胡乱抹一把脸,忙活着穿衣服,头也不回地说道:“今儿晚上我睡书房。”
  掀开被子下床,才走两步就觉得小腹胀痛不止,她忍受不住,便又回床上躺着,扯了枕头垫在小腹下,缓了许久,方有片刻好转。
  “外头下雨了?你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湿答答的了?这大冬天的,当心着凉。”
  完颜煦已擦干上身,凑到床边,伸手摸了模莫寒额头,“这是怎么了?方才出去时还好好的,这下竟痛得出汗。”
  “可能是这段时间太累,癸水来时腹痛怕冷,不碍事的,明天就好。倒是你,天冷,当心着凉。”
  “兜头一桶凉水浇下去就成这样了。”他转身,又去擦头发,期间含含糊糊地说,“晚上还是我陪你吧,瞧你冷得都缩成一团了。”
  她愈发抱紧自己,身上冷,当心间却是一片暖意融融,他简短的话语,轻描淡写,却填满她心中最后一块空缺。
  在生活的细枝末节,在浩瀚岁月中,处处可寻的是彼此最真挚的付出。
  也许,在付出的时候,亦不觉得是付出,只是觉得理所应当罢了,既然是里所以当,那么便去做,它渗透在烦琐的记忆中,读懂它,才能了解爱。
  听见他上床时被褥窸窸窣窣的响动,莫寒终于闭上眼,无比安心。
  他的手覆在她小腹上,小心翼翼,“这里痛?”
  “嗯。”
  他试探性地轻轻揉了一下,又问道:“有没有好一点。”
  鼻尖酸涩,她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含糊应承。
  于是,他就如此揉着她疼痛的小腹,笨拙且生涩。
  但是,真的不再痛了。
  “煦,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好不好?”
  “废话,不这样还能哪样?不行,我累死了,你别找我说话,我得睡了。”完颜煦调整睡姿,有些不耐地回道。
  而莫寒此刻却出奇地精神,开始絮絮叨叨地找完颜煦搭话。
  “你回来之前我把府里重新装修了一片,大的摆设没换,但位置都改了,整体格局都变了,明天我领你到处看看……”
  “尽欢五岁多了,要开始给他物色师傅,教育是头等大事啊……”
  “然后,我们会有孩子,很多孩子,我要开始想想该启什么名字才好……”
  他已然睡着,只是手仍在无意识地按揉她的小腹。
  这一夜虽腹中绞痛,她睡得甜美,晨光从窗台泄露到室内时,她才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揉眼睛。
  一大清早枕边人已不知去向,招来弥月穿衣梳头,又吩咐厨房早点菜式,继而便向后院练功房走去。
  完颜煦在练功房里耐着性子教导尽欢武术。
  他本就不是有耐性的人,而尽欢正到了贪玩的年纪,起初觉得新鲜便也饶有兴致地学两招,一炷香时间过去,尽欢觉得没意思,瘪着嘴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不肯动一下。
  完颜煦无法,凶,只会让儿子哭得更起劲;哄,他哪里懂得如何哄小孩。于是他一甩开兵器,与五岁的尽欢对座在地上,来来去去干瞪眼。
  莫寒在门口看了半晌,见两父子这般大眼瞪小眼的,终是没忍住笑,倒是尽欢耳朵灵,呼啦一下起身奔到莫寒身边,扯着裙角,可怜巴巴的诉苦,“娘亲救我,爹爹一大早就叫尽欢来学武,爹爹教不好还怪尽欢……”
  她拍拍尽欢胖嘟嘟的脸,笑着说:“好了好了,你爹可是个吃饭都嫌烦的主,能教你这么一会已经算不错的了,明年开春找个师傅专门教你,但现在,咱们要去吃早点。”
  一听吃饭,尽欢立马两眼放光,扯着母亲的衣袖,兴冲冲地问,“娘亲,有奶黄蛋糕么?”
  “没有,那太甜了你要少吃点。”看着小家伙瞬间黯淡的眼睛,她便又补充道,“不过有牛奶炖蛋。”
  “好哎!对了,爹爹你不要跟尽欢抢哦!”小家伙转过头,警惕地望着仍旧坐在地上兀自生闷气的完颜煦。
  “谁稀罕你那破玩意,甜得腻歪!”
  尽欢听了,面色凝重,仰头对着莫寒郑重地说道:“娘亲,爹爹说娘亲做的东西都是破玩意哦!”
  完颜煦这才拔地而起,喝道:“臭小子,看你爹我不好好收拾你!”
  这是时常上演的场面,府里的下人早已习惯,这热闹不瞧也罢,于是个做个的,无人观赏。
  尽欢已乖觉地躲到莫寒身后,却还不知死活地对着完颜煦做鬼脸。
  莫寒失笑,上前勾住完颜煦手臂,“走吧,吃完早饭有了力气再发火嘛,我的王爷。”
  他甩开莫寒,转过身赌气一般回道:“不去!”
  “这样更好,没人跟尽欢抢东西吃了,娘亲我们先走吧,爹爹自然有好吃的,娘亲不用管他。”
  莫寒作势要走,临出门前拉长了音调问:“王爷真不去?”
  “不去!”停了片刻,他又补充道,“都有什么?”
  “嗯……有鱼片粥,牛肉馅儿的饺子,当然,还有咸菜。”
  “看在你盛情邀请的份上,本王就勉为其难地去看看,若能入得了本王的眼,便将就着用早饭。”
  他上前,一把抱起沉甸甸的尽欢,与莫寒并肩走过后院萧索。
  一直欣赏这样一种爱情:
  没有太多的轰轰烈烈惊天动地,
  有的是象流水一样绵延不断的感觉;
  没有太多的海誓山盟花前月下,
  有的是相对无言眼波如流的默契……
  这该是一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觉吧,
  在陌生的人群中,
  在迷失和彷徨间,
  你却始终安详而从容——因为你知道,
  冥冥之中,
  自有一双属于你的双手,
  它们紧紧地握住你,
  陪你走过所有的阴天和所有的艳阳天,
  直到一生一世……
  在我们平凡的生命里,
  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琼瑶式的一见钟情,
  没有那么多甜蜜得催人泪下、痛苦得山崩地裂的爱情故事:
  在百丈红尘中,
  我们扮演的是自己,
  一些平平凡凡的生生死死的普通人,
  于是我们珍惜爱情,
  珍惜迎面而来的、并不惊心动魄的感情。
  在这种爱情故事里,
  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不一定是要一见钟情的,
  最初他们可能会象陌生人一样擦身而过,
  象最平常的朋友一样,
  见面只打一声招呼,
  笑一笑,
  然后远去。
  之后有一天,
  在暮色里,
  你忽然发现她的背影竟是如此的让你心动;
  一种让你心疼的怜惜就这样不经意地撞中了你,
  你这才发现,
  不知不觉地,
  习惯了擦身而过的她已经走入了你的生命,
  于是你们就开始了一段美丽的爱情。
  爱情都是美丽的,
  虽然你们的爱情或者并不动人;
  恋爱中的人们都是美丽的,
  虽然你们或者都很平凡。
  舒婷描绘过这样一道风景:大街上,一个安详的老妇人和一个从容的老人微笑着,从不同的方向面对面地走近,走近;然后是微笑着,鼻间顶着鼻间地站着,双手紧紧地系在一起,身后西下的阳光把他们的头发和笑容染成一片暖暖的黄,身旁的人们被他们的幸福染成一片温暖。
  起初你们还在怀疑这种爱情,
  因为它毕竟不象当初设想的那样完美、那样精致、那样浪漫,
  那只是淡淡的一种感觉,
  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
  没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也没有魂断蓝桥——只是一种手牵着手,
  并肩漫步的感觉。
  他们说婚姻是一座围城,
  进去了的想出来;
  而你们就这样手牵着手,
  坦坦然然地一起走入围城里,
  互相扶持着,
  把许许多多毫不动人的日子走成一串风景。
  这么多年了,
  回忆起来,
  所有平凡的片段,
  所有曾抱怨过、曾怀疑过的时光其实是生命中最温馨的篇章;
  所有淡淡的日子,
  其实都是象“空山灵雨”一样,
  淡得韵味绵长……
  他们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可总有些东西是地久天长海枯石烂的,
  天上比翼,
  地上连理,
  总有一种爱情,
  是象山一样执着,
  象海一样深沉,
  象天空一样广阔的……
  他们说时间可以让一切蒙上灰尘,
  可总有些东西是历久常新的。
  牵在你的手中,
  所有的人生、所有灿烂或不灿烂的日子都变得崭新而明媚。
  时光它总是在不停地走,
  回首之时不觉已是满身尘垢;
  你却仍然愿意蒙上眼睛,
  毫不保留地把双手都交给这生生世世的恋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当你哭泣的时候,
  有人陪你伤心,
  倾听你诉说,
  为你抚平凌乱的发和憔悴的颜容,
  告诉你明天依旧阳光灿烂;
  当你笑容明媚的时候,
  整个世界都和你一起明媚,
  而他静静地站在一旁,
  微笑着看着你和阳光一般地灿烂……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该是一幅两个人同撑起一方天空的风景,
  象两棵独立的大树,
  你们共同撑起一方天空,
  枝叶在蓝天下盛放,
  树根在地底下相互扶持,
  风也罢霜也罢,
  雨也罢雪也罢,
  执子之手,
  每一刻都是如此的美好,
  每一刻都是一首动人的情诗,
  每一刻都值得用所有的时光去回味……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一种并肩站立,
  共同凝望太阳升起、落下的感觉;
  是一种天变地变情不变的感觉,
  只是想紧紧握住你的手,
  什么话也不说,
  慢慢地陪你走过今生今世,
  来生来世……

宣战
  


  这一年草长莺飞的盛夏,小草在炽热的阳光爱抚下,将生命里所有的美丽一起释放,无边无际的绿色原野,把各色怒放的花朵衬托得鲜艳欲滴,蓝天在视野里也变低了,似乎弯了腰屈尊来与小草亲近。
  满眼都是鲜嫩欲滴的颜色,艳丽却从不喧嚣,一切恬静安逸,浸透在无限透明的溪水之中,淙淙滑过纤细的指尖。
  她站在浓密的树荫下,仰头,透过狭小的指缝看被枝叶染绿的日光,星星点点的坠落,悄无声息地布满视野,像是永远也追不回的时光,任谁也抗拒不了,抗拒不了这一天的如期而至。是否应当叹息,等待了许久,无论恐惧还是期待,它终于到来。是否应当哀戚,尔后无论生离死别都成他人粗陋的脚本,似乎可以选择,但实际却无半点缝隙可钻。
  还有多少个日夜,可以这样带着浅笑看着你挺拔的背影静静体味。
  莫寒走进厅中,从身后圈住他,将侧脸紧紧贴在他背上,似乎有炽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出,烧红了脸颊,烧干了将落未落的泪水。
  “要去哪里?”压抑了话语中的哽咽,她小心翼翼地确认,仍止不住双肩的颤抖。
  握住环在他腰上的手,他欲转身,却遇到她前所未见的执拗,“这是怎么了?早前便说过了,就知道你那时走神,全然未听进去。”
  她不言语,酝酿了许久,开口,方知满嘴苦涩。
  “能不能……”
  “不能。”感受到后背一片湿意,他不顾她的挣扎转过身子,将她颤抖的身躯揽入怀中。知道她心中的苦,知道她近乎卑微的祈愿,但却无法真正令她展颜。大战在即,齐国皇帝已然在祭天时颁布讨伐诏书,句句夷狄,字字鄙夷,完颜晟大怒,誓要血洗边境数城。他奉命出征,三日后便要南下参战,带给汉庭的必然是一场又一场的屠戮。
  他是女真男儿,铮铮铁骨,断不能因儿女情长而置家国天下于不顾。
  “这都是男人的事,由着我们解决,你在家里等我就好,放心,很快回来。还有,如果有可能,我会尽量保护无辜百姓。”
  也许至今他仍学不会如何安慰,也许至今他仍未完全了解。
  此刻她何曾未他人担心,她知道,此战女真必败,她是实实在在地在为他担心。
  “那么……韩楚风会否出战?”
  “应当是了。这几年他曾数次出战,皇兄对他颇为欣赏,此番也在出征将领之列。”
  抓着他衣袖的手因用力过度而渐渐发白,时间在这样的静默中渐渐流走,完颜煦转而吩咐丫鬟仆役切勿准备过多物品,三个月内他必然归朝。
  他信心满满,对齐国的宣战不屑一顾。
  长刀闪烁着冷凝的光,偶有夏风飞入,仿佛可以听见刀锋处的“噌噌”空鸣。
  唯独她,低垂眼睑兀自挣扎。
  过往种种一齐涌上心头,冲口而出的话语被少年时的情感压下,还没来得及做出选择,但是,又该如何抉择。
  “煦……你会不会又丢下阿九一个人?”
  “何谓‘又’?从来只有阿九你不声不响的离我而去,我何曾想过要抛下你。难不成……现下你又要赌气出走?”
  完颜煦本是调笑,不料引来莫寒遮遮掩掩的泪水。
  她摇头,狠狠摇头,“不会,阿九哪也不去,就在家里,在家盼着你回来。我明白的,我都明白,我不难受,真的。无论如何,阿九绝不强留你,绝不缚住你手足。不论你做什么,阿九都在心底为你祈祷,唯独一条,煦,你能否许诺他日我在家中你到你平安归来?”
  “完颜煦以性命向天起誓,今生今世绝不弃你。”
  他的眼,寒潭般深邃。她本不信誓言,此刻依旧是不信,但却红了眼圈,无论誓言能否实现,无论结局如何让人心碎,这世间她唯独相信的是他,是坚信,是笃信。
  她惧怕的不是他的抛弃,她深深畏惧的是上天的再一次戏弄。
  拭去她眼角泪水,完颜煦捧着她的脸,忽而异常认真地说道:“阿九,别再吓我。自你知晓两国开战便整日整日地坐在角落发愣,一声不吭,跟你说话也只是恍恍惚惚地应承几句。我看着焦心却不知该如何化解。”
  “嗯。”她乖巧地点头认错,“以后再有什么伤心事,我必然钻到你怀里大哭一场,把鼻涕眼泪糊你一身。”
  世间从来强食弱,纵使有理也枉然。君休问,男儿自有男儿行。
  男儿行,当暴戾。事与仁,两不立。男儿事在杀斗场,胆似熊罴目如狼。
  生若为男即杀人,不教男躯裹女心。男儿从来不恤身,纵死敌手笑相承。
  仇场战场一百处,处处愿与野草青。
  生于斯,长于斯。他是草原上自由翱翔的海东青,注定飞翔,她又怎能令自己成为他的羁绊。他的视野中有温情更有广阔江山,她又怎能蒙住他双眼。
  “不会再有伤心事了,等这一仗打完,我便去同皇上请辞,做个闲人,咱们一家人回会宁去,那是女真人的故乡。”他得意地笑,仿佛邀功一般。
  莫寒看着眼前人一脸怪笑,挑眉不置信地问道:“当真?又耍我来的吧?”
  “骗你可有半点好处?”
  她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又呐呐地问一句“真的?”见完颜煦但笑不语便知是真,兴奋地往上一跳圈住完颜煦脖子,傻傻乐了一炷香时间才消停下来。
  静默时刻,眼中已泛起盈盈泪光。“曾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梦想中的江南小镇。有细细的流水,弯弯的小桥,婀娜的垂柳。能在雨后闻到泥土的味道,旧旧的房屋在冬季的溶雪时刻有长长的冰棱,底下有抢吃冰棱的天真的孩童。有长长的石子小路,挨水的地方能找出海藻似的绿绿的青苔……但现在觉得,只要有你在,到哪里,都无所谓。”
  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不过,煦你才三十几岁,就这样退休了,以后干些什么呢?”
  他摆摆手,神神秘秘地说:“本王自然有大事要做,你这无知妇孺怎能体会?”
  还是那一招,也是完颜煦最为惧怕的一招。
  他揉揉手臂,想着三日后还要带伤出战,委屈万分。“此时关乎我大金国血脉承袭,我劝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别,别再掐了,再掐可拿不动刀了。你且附耳过来,本王冒天下之大不韪告诉你!”
  莫寒狐疑着侧耳去听,却不知遇上个无赖,顿时红了脸,不是害羞,是替眼前这个奔四的成熟男人汗颜。
  “本王自然要忙着与王妃做生孩子前的准备。”
  这一年的美丽盛夏,这一年注定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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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静默,日光掩映在丛丛绿叶之后,一旁竹塌上,六岁的尽欢已然睡熟,胖嘟嘟的脸上偶有梦笑,甜美可爱。
  弥月也没了精神,斜坐在竹塌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尽欢扇着扇子。
  竹塌的另一端,有人蹙眉沉思,不得法门。
  追随着乳白色的毛线一路向前,视线略略抬高便可看到正与盘根错节的线头战斗的女人。
  约摸一炷香时间,昏昏欲睡的弥月听得对面一声细微的叹息,而后便是窸窸窣窣的细木棒与羊毛摩擦的声响。
  终于将纠结缠绕的毛线理顺,莫寒长长地舒气,抬眼看了看仍是酣睡的尽欢,又瞥向撑着头强打精神的弥月,试探着讨好地唤了一声:“弥月……”
  弥月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轻声回道:“您别叫奴婢,奴婢也没办法。前些日子可是你找了一屋子的丫鬟帮忙挫这什么羊毛线,说是要给王爷做衣服,这么个制衣的法子奴婢可是听都没听过,更不用说帮忙了。还有,您给王爷的信上可是亲口提过这事的,到时王爷若知道是奴婢代劳,您是没什么了,可苦了……”
  “好了好了,我也没说什么呀。”莫寒急忙摆手,打断弥月喋喋不休的抱怨,“难怪嫁不出去呢,这么爱唠叨,跟个老婆子似的,活该没人要!”
  弥月侧过头去,不理会那人的幼稚行为。
  莫寒无奈叹气,稍稍臆想完颜煦穿上她亲手织的毛衣后英明神武的模样,顿时有了动力,埋头苦干起来。
  从盛夏开始劳作,那么到了冬天,会有一件完整的毛衣出现吧。
  烈日如火,当空灼烧。
  阳光成了白色炎阳向贫瘠大地溢出的炽热岩浆,洪水般疯狂流泻。玄色铠甲仿佛要被烧熔,映着日光泛出滚滚热浪,如同炮烙极刑,不必刀枪,不必剑戟,便要连同铠甲内一击即碎的血肉之躯一同熔化在这片载满杀戮的土地上。
  战马嘶鸣,旌旗蔽日。
  光秃秃的岩石已被染成深入骨髓的猩红,鲜血沁入荒芜的土地,滋润干涸的土壤,深处的深处,潺潺流动的已不是透明溪水,路遇坎坷,激起一朵血色水花,妖冶魅惑。
  铁蹄踏过早已被乱码踩成泥浆的身躯,敌方己方已无区别,再不敢垂目,再不敢害怕,唯有奋力冲杀才能得唯一生路。
  怒马如龙好似一道闪电滑过杀伐漫天的战场,来人手持长刀,刀式凌厉如白蛟腾空,刀影若雪,所到之处却起血光喷涌,哀声遍野。
  圆润血滴沿黑发滑落,于玄色铁甲上绽放一簇冶艳腊梅,进而蔓延入他漆黑深沉的眼眸,如同枯枝怒放,满眼猩红。
  一路无阻,他拍马上前,迎战齐军主帅陈诠。
  唯有风声呼啸,烈日流火。
  白马如蛟,黑马如龙,白刃过处,刀戟相击,火花迸溅。
  陈诠手持银枪,气势如虹,胯下青璁嘶鸣胜虎,战平完颜煦,又以银枪绞上身侧敌人弯刀,势如白虹,贯胸而过,血溅三尺。
  完颜煦双眼猩红,调马再战,白马飞驰,迎风而去。却见陈诠抬手示意,顷刻号角声起,齐军骑兵向后退去,不远处山丘后冲出数千步兵,皆持三尺麻札刀,矮身涌入阵中斩斫马足。一时间只听得战马悲鸣,血满沙场。待金军仓惶回逃,方觉已无退路,齐军万余弓步兵已杀入中央,各副将领精锐骑兵位于两侧,陈诠自于中心之处,沙尘迷漫之中已成包围之势,此乃围而奸之之鹤阵。
  双方本是旗鼓相当,但此刻强弱以分。完颜煦勒马向后,令部众后撤,又对身旁胡尔诺道:“已中埋伏,现不可久战,齐军两翼皆是精锐,唯有向尾部冲杀方能冲出重围。”
  胡尔诺领命打马上前,领部众向尾部杀去。
  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败马号天,苍莽之间,残尸掩映。
  尽欢小小咕哝一声,复又睡去。
  午后的闲散时光中,弥月已然撑着头小寐,蒲扇掉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声响,尔后便又是一片安逸。湿热的空气中飘散着睡时平稳的呼吸声,还有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蝉鸣。
  风穿过绿的发亮的树叶窜进屋里,逡巡一番又飘飘然归去,留下淡淡清凉,让人沉醉。
  莫寒伸手拢了拢尽欢身上被踢掉一半的薄被,又小心拂去被汗水黏在脸颊的发丝,就这样看着小小完颜煦沉睡的模样,轻轻弯起唇角。
  对尽欢,她有从心底生出的抵触,亦有亏欠,可说五味杂陈,难以分辨。
  但此刻,她看着这样小小的人儿入睡,时而梦呓,时而微笑,忽然觉得一切早已远去,心中满溢着一股清甜,好想,好像永远这样,当然,还要有那个傻人陪在身边。
  然后满足尽欢的生日愿望。
  那年尽欢五岁生日,她拉了完颜煦与尽欢一同庆生,饭桌上完颜煦同尽欢神神秘秘地商量事情,她只当两父子胡闹,浑不在意。
  做了简易的蛋糕,尽欢在烛光中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她,久久不肯许愿,而后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愿望只有娘亲能实现哦!”
  莫寒挑眉不解,“又向要什么好东西了?说来听听,娘亲一定允你。”
  “真的?”尽欢顿时兴奋起来,看了看完颜煦,才认真地说道,“尽欢想要个小弟弟,不是,还要个小妹妹陪尽欢玩。”
  莫寒一时无言,望向一旁满脸贼笑的完颜煦,心知是他捣鬼,伸手在桌下狠狠掐他一把,才微笑着点头说:“好。一定。”
  什么时候开始停药的呢。
  她下意识地看向小腹。大约是一年多前便不再吃药,她终于定下心来要与他白首偕老,不离不弃,此生此世,再不相离。
  窗外树影婆娑,绿意盎然。
  两万人,只余三千撤回郓城。
  城内死寂,哀声遍野。
  完颜煦任军医粗略包扎臂上刀伤,低头皱眉看着地图。
  城郊平沙关一战,齐军已不似以往,此战装备精良,战马雄壮,部众勇猛,战法奇特且务实,再不用那些文臣想出的华而不实的阵法。且对金军战法了如指掌,战时如同扼住咽喉打,势如破竹。
  片刻前战报,齐军老将魏成已取京鑫,截断郓城与大金联系,此刻郓城已成一座孤城,且城内皆是残兵败将与老弱妇孺,粮草补给只供七天,陈全部已于郓城外围守,只等他们弹尽粮绝出城投降。
  齐军仿佛已知大金兵防,京鑫在郓城之后,守备最弱,齐军先以大批精锐攻打郓城,拖住驻守郓城的三万大军,又出奇兵攻取京鑫,截断郓城粮路,又使郓城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尔后死守围堵,郓城便如囊中物一般轻易可得。
  “派出去求援的人可有消息?”臂上刀伤深可见骨,万幸只是伤在左手,若右手得此伤,便是拿不起刀了。
  胡尔诺拱手抱拳道:“皇上已从井州调派三万大军前来支援,最快四日内可到。”
  “何人领军?”
  “是温敦郡马。”
  窗外一声闷雷,哗啦啦倾盆大雨随声而至。
  他皱眉看着这一场狂躁的雨,忧心增援兵众又要因大雨拖延行程。
  一时风雨大作,莫寒连忙起身关窗,看窗外酣畅淋漓的一场大雨,顿觉夏日燥热已疏解许多。转身却见尽欢躺在床上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嘟嘴奶声奶气地说道:“爹爹又欺负尽欢!”
  她笑,扯开尽欢身上的薄被,“又怎么了?娘亲帮你教训他!”
  尽欢瘪瘪嘴,委屈得仿佛就要落下泪来,“尽欢要跟娘亲睡一起,可是爹爹不许,又把尽欢丢给嬷嬷!”
  “这么坏呀,那等他回来,娘亲一定帮你好好教训教训他!”
  尽欢顿时眉开眼笑,扯着莫寒衣袖撒娇讨好,“还是娘亲最好,不像爹爹总爱跟尽欢抢东西。不过,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还是跟爹爹抢着吃的饭菜比较香!”
  莫寒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颊,带着笃信的力量说道:“快了,爹爹很快就要平安回来了。”
  很快,很快就要回来。


男儿
  


  去年战,桑干原. 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凶奴以戮为耕作,古来为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备胡处,汗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熄征战无以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鸟鸠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谇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器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多少人死了,多少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人丢了手臂,多少人杀红了眼。
  天际秃鹫盘旋,落日沉沉。
  苍茫大地还剩下什么,除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
  猎猎旌旗迎风而舞,平沙关浸染在战后死寂之中。
  喜悦,是死里逃生的喜悦。
  哀痛,是痛失战友的哀痛。
  还有陡然溢满胸腔的壮志豪情,是大破金军的壮志,是首获大捷的豪情。
  他习惯沉默,习惯将心绪埋到最深。冷峻且威严,有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气魄。但此刻他却站在高地,任晚风将被敌人鲜血浸染的黑发拂乱,风中似有神鬼哭号,悲泣长鸣。
  手中是出征当日承乾帝钦赐汴梁好酒,嘱咐只待将军得胜之时兵将共庆。
  他举起酒坛向休憩的部众示意,仰首豪饮。
  晚风怒号,将雄浑声线带向更远处。
  “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昔有豪男儿,义气重然诺。 睚眦即杀人,身比鸿毛轻。又有雄与霸,杀人乱如麻,驰骋走天下,只将刀枪夸。”
  青山埋骨,雪掩英魂。但何曾有男儿畏惧,何曾有男儿退却。真男儿,铮铮铁骨,宁折不弯。
  副将刘宇昱举杯,向如松柏般迎风而立的主将敬畏仰视。他是世家大族之子,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也谨言慎行,不曾敢有丝毫怠慢,但三年前宫中飨宴,承乾帝召宴京中风流才俊,酒桌之上却只见一碟,且以银盘盖遮,不知其中是何物。
  方及弱冠的承乾帝含笑上前亲手揭开银盘,刘宇昱这才看清,碗碟之中竟盛着鹿血,但又不单只有鹿血,其中更飘浮着几块生肉,大约是鹿肉罢。
  承乾帝看向众人,负手问道:“众卿可知此为何物?”
  一时静默,许久,刘宇昱才恭谨道:“恭听圣上教诲。”
  承乾帝并不急着道出个中究竟,眼光在场内各青年才俊身上逡巡,温和之中隐隐透出一股锐利。他转身,缓步走上殿中高座。“承乾六年冬,北方连降大雪,牛羊马匹多冻死,承乾七年三月,女真各部集结兵力一夜之间洗劫我西北十余镇,杀我百姓,夺我财物,辱我妇孺,韩老将军自请戍守蓟州,保得西北边境数月安宁,年五月,蓟州城破,韩老将军于城破之时自刎殉国,女真人竟将其尸首剁碎,和鹿血饮食。”
  他声线平稳,可说寻不出任何波澜,但唯独攥得发白的指尖泄露此刻心中激愤。
  如此平静的诉说,但殿中已有人以袖掩面,怅然而泣。
  刘宇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碗血肉,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此刻从人群中走出一位挺拔男子,英武不凡,刘宇昱认得他,那是御营使陈同翎之子陈诠,只见他立于殿中,拱手道:“臣愿赴边关对战蛮夷。”
  承乾帝不语,沉默紧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少年英豪,血气方刚,帝王沉默时众人已纷纷上前明智,不破鞑虏枉为男儿,其中自然有从未拿过刀枪的风流才子刘宇昱。
  承乾帝走下台阶,将众人一一扶起,过后又一人接一人点出名字,一句接一句问道:“傅象生,朕只你武艺超群,无人可比,但你可知行军布阵,可知金军擅长如何作战,何为其弱势之处?”
  “萧文煜,朕知你上晓天文,下通地理,但你可知边境地形气候,何时河川结冰,何时暴雨不休?”
  “司马晋,朕知你精通算学,但你可知行军打仗耗资,可知如何经营国库,可知如何改革赋税?”
  他再跨一步,走到刘宇昱身前,伸手将他扶起,沉声道:“刘宇昱,朕知你满腹经纶,博学多才,但你可曾碰过刀枪剑戟,可曾随军夜行千里不眠不休?”
  众人一时无言,承乾帝令内侍将那一碟血肉撤走,又陆陆续续呈上美食佳肴,丰盛无比。
  承乾帝招呼众人入席开宴,却无人举箸。
  刘宇昱放下竹筷快步走到殿中,“扑嗵”一声重重跪下,但膝盖已无任何痛感,此刻他脑中,满是血色梦幻,汹涌澎湃,杀伐不止。“臣愿从军,从普通兵士做起,终有一天能上阵杀敌,不负男儿铁骨。”
  承乾帝起身相扶,平和道:“卿乃承乾五年举子,前途无量,不可如此。”
  刘宇昱又是一跪,朗声激昂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众人皆跪,金碧辉煌的宫殿终于可见赤子之心。
  承乾帝举杯,深沉的眼中迸发出前所未见的光辉,似朗朗星辰,又似燎原大伙,不可向迩。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此时此刻,刘宇昱平生第一次,敢如此直视帝王双目,因为他已看到,他毕生的信仰。
  自宋朝以来,朝廷未免藩镇割据之祸再现,重文轻武,内重外轻,但凡有才学的青年之士大多不愿参军,而参军者多为不得以,难有真心报国之人。那日宫中飨宴之后,稍有抱负的青年皆报名参军,投笔从戎。
  一时间,参军再不是让人讥笑之事。
  他们怀抱梦想,他们怀揣拳拳赤子之心,杀敌报国。
  夕照烧红了他仍旧白皙的脸庞,举杯痛饮,朗声大笑,现下他才知,男儿应是如何。
  “烽火照西京, 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 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 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 胜作一书生。”
  茫茫征途,任谁敢挡,我便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陈诠再饮,望向低矮处无数寒光闪闪的铁甲,高声唱到:“今欲觅此类,徒然捞月影。君不见,竖儒蜂起壮士死,神州从此夸仁义。 一朝虏夷乱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我欲学古风,重振雄豪气。 名声同粪土,不屑仁者讥。身佩削铁剑,一怒即杀人。割股相下酒,谈笑鬼神惊。”
  他向远处眺望,将余下烈酒倾倒在泥土之上。
  父亲,您被官场腐朽蚕食的志愿就让孩儿为您实现,来日沙场殉国,再去地府向您叩头认错。
  “嘭——”的一声脆响,酒坛被摔碎在光秃秃的岩石上,仍有些许酒水顺着岩石的轮廓流向这片深沉厚重的大地,渗入泥土,浇灌森森白骨。
  青山之间,忠魂不灭。
  “千里杀仇人,愿费十周星。专诸田光俦,与结冥冥情。朝出西门去,暮提人头回。 神倦唯思睡,战号蓦然吹。西门别母去,母悲儿不悲。身许汗青事,男儿长不归。 杀斗天地间,惨烈惊阴庭。三步杀一人,心停手不停。血流万里浪,尸枕千寻山。”
  他笑,看江山如画,看厮杀蔽日。
  苍穹之下,残阳如血。
  轰隆一声闷雷惊诧了死寂中的平沙关,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将掺杂着浓浓血腥的大地打落得面目全非。
  “这一两天里,雨势是收不住了。”完颜煦立于窗下,些许雨点飘落在身上,带着泥土的腥甜。他深深皱眉,面对这般前所未有的困境,他已不能像在人前一般故作镇定,眼看着雨越下越大,道路泥泞,城中粮草只能再供给一日,若援军被困途中,那么,城破便在旦夕之间。
  “王爷。”胡尔诺急匆匆地推门而入,单膝跪地,垂首艰难道,“王爷,援军到不了了。”
  银色闪电割裂了灰暗的天幕,继而一声惊雷平地炸响,余下久久不散的轰鸣。
  完颜煦转身,隐忍着心中不断上扬的慌乱,沉声问:“出了什么事,说清楚。”
  胡尔诺叩头一拜,眼圈已然泛红,是悲痛,更闪烁着嗜血的光。“温敦反了!”
  “那小人将军队领入平沙关外三十里天险山涧之中,而在那里早已埋伏好魏成的部众,只等大军经过之时前后围堵,从山巅落石,我军三万余人,全部战死。”
  手臂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沉默地走向刀架,白刃之上全然是冷凝的光,对应他此刻沸腾的心绪。起刀,压抑的空气中白蛟飞腾,刀落,伴随着案几碎裂的哭喊。
  他紧抿着双唇,寒星般的眼中侵染着杀伐屠戮的颜色,“尔等可愿投降汉贼?”
  众将皆跪,异口同声:“属下宁死不降!”
  “尔等可愿在此等死?”
  “属下誓死追随王爷!”
  他将长刀往前一带,刀尖直指厅中众人,“好!尔等随本王一同杀出郓城!”
  “胡尔诺!”
  “属下在。”胡尔诺前跨一步,恭敬听命。
  “一个时辰之后打开城门,众将随城内饥民一同杀出城去!”
  “领命!”
  他走近厅中悬挂的地图,看着中心处小小的郓城,嘴角浮现冰冷的笑意。
  郓城之内有七成以上的汉民,就让他看看,那满口仁义道德的汉人,会否顾及无辜灾民。
  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
  “你们要记着,冲出去的,都是汉民!”
  乌云蔽日,大雨滂沱。
  军帐内,微弱的烛火散发着昏黄的光,静默的空气中只有雨滴坠落的声音,绵绵不断。
  他低头,一杯接一杯,仿佛要用浓烈的酒将心中的焦灼与苦闷冲刷。
  陈诠背对着他,看着地图皱眉沉思。
  “皇上命你为副将,随我共同攻打郓城。”
  无人响应,他依旧沉默饮酒,俊逸的面庞满是阴郁。
  陈诠皱眉,踱步于案几边,夺下他送到唇边的酒杯,“军中不需要毫无志气之人,你若不想参战,我可想圣上禀明,令你回汴梁。”
  一声闷响,青釉瓷杯被狠狠捏碎在掌心,尖利的碎片将手掌割裂,血如泉涌。
  陈诠叹息,话语中已有悲凉之意,“你这又是何苦呢,楚风。”
  鲜血蜿蜒在发白的指节上,红得刺目。“我要随军出征!”
  “那些死了的,不过是敌军罢了,是杀我老父的仇敌,是欺我乡亲的畜生,不是他死便是我亡!父仇不共戴天,再上战场,我韩楚风亦不会有半点犹豫。”
  陈诠重重地拍了韩楚风的肩膀,有几分释然。“那便好。”
  雨虽未停,但已有收小之势。
  “禀将军,城门大开,完颜煦带着饥民冲出郓城。”
  陈诠韩楚风相视一眼,便又转开对兵卒吩咐道:“集结平沙关处所有兵众于郓城外阻截金军!”
  兵卒不动,迟疑地看着主将问道:“将军,随同金军一同冲出的还有郓城百姓,您看……”
  “谁告诉你那是无辜百姓的?”陈诠冷笑,目中阴霾,“那不过是金军假扮,想趁乱脱逃的障眼法罢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准备?”
  “是!”
  撩起的帐帘还在来回飘荡,韩楚风定定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陈诠,将被碎片割破的手握得死紧。陈诠却只是平静地回身取过银枪,大踏步向外走去。
  “你若感不耻,便留在帐中罢。”
  雨还在下,夜依旧漆黑无尽。
  他低头,凝视着完颜晟钦赐的长剑,怔忡无言。
  父亲,父亲……
  缓缓抽出长剑,通亮的剑身映出他此刻写满仇恨的面庞。
  只是一瞬,宝剑碎裂,片片坠落。
  他转身而出,眼中蒙上一层猩红的血雾。
  这不是战争,是屠戮。
  寻常布衣哪里经得起铁蹄践踏,泥泞的大地早已尸横遍野。
  雨已成血雨,风已成腥风。
  “将军,完颜煦带残部向北面逃窜。”
  陈诠正欲点将去追,却见韩楚风一人一马持刀奔来。
  “将军,末将熟悉此处地形,请将军令末将去追!”
  “也好,楚风你了解女真人习性,由你去追再好不过。”他抬手对一旁联络士兵说道,“点齐三千骑兵随韩将军向北追击。”
  韩楚风领命欲行,又听陈诠嘱咐道:“圣上有令,无论如何决不可放过完颜煦。”
  他颔首,领军向北而去。
  雨停了。
  清晨的阳光都是湿漉漉的,随处是鲜亮的绿色,让人心情蓦地畅快。
  梳洗过后,她坐在花园小亭内看尽欢有模有样地跟着师傅练习长拳,嘴角噙着愉悦温柔的笑。
  手中的毛衣已具雏形,虽然针法有些乱,虽然大得有些离谱,但总算可以叫做一件毛衣吧。
  以后再慢慢努力,一定叫完颜煦刮目相看。
  她笑,看尽欢趁机躲懒,低头品茗,鼻尖萦绕着浓郁芳香,是上好的茉莉香片。
  一切平静而安逸,这是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却因前几日郓城的不平静而破碎。
  莫寒抬头,见岑管家急匆匆地跑进园子,扑嗵一声跪在阶梯之下,半晌无言,除了低哑的悲泣。
  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仿佛是箜篌低吟,婉转美妙。
  她垂下眼睑,看着茶盏中无限透明的淡绿色液体发愣,许久,才招呼嬷嬷将窜过来看热闹的尽欢带走,转而又对岑管家一字一顿地说道:“慢慢说,说清楚些,一个字也不许瞒我。”
  岑管家深深一拜,用衣袖蹭了蹭眼角,少顿,开口艰涩道:“前线来的消息,温敦郡马叛变,郓城一役我军全军覆没,王爷他……王爷生死未卜……”
  瘦削的双肩陡然一震,她紧紧抓着圆桌边沿,似乎要将心中所有疼痛全数转移到冰凉的指尖。风由轻柔的抚慰转变为狂乱的怒号,一如她此刻心绪,但目光掠过远处玩玩闹闹天真无忧的尽欢和府里悠闲的仆役,她痛苦地闭上眼,把欲夺眶而出的泪生生逼回。
  “你告诉我,什么叫生死未卜?”
  “是……是寻不到王爷的尸首,不知如今究竟是生是死。”
  她端起浓香四溢的茶盏,低头轻啜一口,抿唇,半眯着眼,细细体味。
  “皇上可曾派军去前方营救?”
  岑管家擦了一把额上冷汗,声音依旧颤抖不止,“京鑫以南……已经全部陷落,无法派军到郓城附近营救王爷。”
  沉默,死寂,绵延不断的悲痛。
  岑管家仍跪在地上低泣,弥月在一旁担忧地望着桌前兀自平静的女人,尽欢在远处嬉戏,孩童清脆的欢笑声不时传来,银铃般美好。
  莫寒起身,拒绝急忙上前来扶的弥月,一步一步,颤抖着走出夏末美丽繁盛的花园。
  “弥月,你去将念七叫来。”
  “多咄奇,你上后山去把姓岑的大夫寻来,他若不肯,你便叫他在日暮之时来王府替阿九收尸!”
  “岑管家,你跟我来。”
  尽欢胖嘟嘟的小手扯着她海蓝色衣裙,莫寒垂首微笑,目光温柔似水。
  “娘亲,你怎么哭了?娘亲哪里痛痛?尽欢给你摸摸就好了。”
  她蹲下身子,轻轻抚着尽欢结满小辫的头,柔声说:“尽欢,好孩子,娘亲不痛,一点也不痛,你爹爹好好的,娘亲为什么要痛?”
  尽欢迷茫地看着莫寒,摇头晃脑,最后点头,煞有介事地说:“那娘亲哪里痛还是要告诉尽欢,尽欢答应过爹爹,他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娘亲,这可是男人之间的约定,尽欢如果不遵守就成不了男子汉了!”
  “谢谢尽欢,谢谢我的小男子汉。”将尽欢小小的身子圈入怀中,她哽咽,却坚定地说道,“娘亲也要勇敢,像尽欢一样,勇敢地保护我的家人。”
  “娘亲,我想吃糖。”
  “不行,你都胖成这样了,再吃糖将来会找不着媳妇的!”
  “尽欢才不要找媳妇,尽欢就要永远跟在娘亲身边,娘亲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了,嗯,顺便把爹爹也算上吧,虽然他老欺负尽欢。”
  “好,把爹爹也算上。”
  花厅内,莫寒吩咐下人沏上信阳毛尖,待厅中一片寂静,方注视着岑管家,嘴角噙着一抹不可察觉的冷然笑意。
  她问:“岑管家,府中可有毒药,无色无味,半个时辰内可取人性命?”
  你说过,今生今世绝不弃我。即使上天给你食言的机会,我也绝不放过你。


生死

  


  与岑管家的谈话才进行了一半,弥月便敲门引念七进屋,莫寒换上沉郁的神色,吩咐弥月随岑管家去后院取物,待花厅内只剩她与念七二人,便招呼念七坐下饮茶,再无多言。
  念七有些焦急,不待莫寒开口便放下茶盏,满是忧虑的说道:“姑娘,韩将军重回军中,完颜晟大怒,你若再滞留此处,恐受牵连,圣上命我等护送姑娘回汴梁,请姑娘即刻启程。”
  她呵一口气,将浮茶吹散,“念七,我要去平沙关。”
  “姑娘!”念七一惊,斩钉截铁地说,“姑娘,万不可如此!”
  “为什么?我不过是要去寻自己的丈夫。”她放下茶盏,笑意冷然,“念七,我想皇上大概也嘱咐过你,万不可放我去寻完颜煦吧。”
  念七似是无奈,却不敢看对面女子此刻凌厉的眼神,目光聚焦在精致的桌脚,怔怔出神,“姑娘,圣上也是为姑娘着想,战场绝非姑娘想象中一般,从燕京到平沙关,危险重重,何况完颜煦多半已死,姑娘此去又是何苦呢?”
  “生生死死,他都要给我一个交代。”莫寒顿了顿,将藏在袖中的毒药取出,一层层打开,当着念七的面将白色粉末倒入她自己的茶盏之中,晃了晃茶盏,又取茶壶加水,待粉末完全溶进淡绿色的茶水才抬头,似笑非笑地望住念七,“上好的信阳毛尖,还有……念大侠行走江湖多年,可曾识得此为何毒?”
  “燕子尾,无色无味,一星半点便可致人于死地。”
  她满意的笑,将念七的惊惶收入眼底。“放心,这茶不是准备给你的。”她作势将茶杯带入唇边,又在离双唇半寸处放下,挑眉,细细观察念七陡然放大的瞳孔和瞬间凝滞的表情,“念七,你是我的影守,若我饮鸩而死,你说你还能活着回汴梁么?”
  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他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只是呐呐道:“若我放姑娘去平沙关,圣上亦不会放过念七。”
  她起身,提裙踱于念七身前,温和地笑着,眼中却是得胜者的骄傲,“念七,你我相识多年,我怎么忍心如此逼迫于你!”三声击掌,厅中涌入十余护卫,手持宽刀,怒目相对。莫寒指着门外,对念七道:“念大侠是要逼我喝了这杯茶呢,还是乖乖束手就缚,如此,皇上仁慈也不会降大罪于你。”
  念七默然,紧抿双唇,但却已松开紧握的剑柄。
  莫寒向护卫招手示意,念七象征性的反抗,待到手臂和侧脸都挂了彩,才老老实实任护卫将其绑缚,压进后院地牢。
  “岑管家,弥月如何了?”
  “与方才贼人一同囚于地牢。”
  此时多咄奇已从门外风风火火地赶来,身后还跟着仙风道骨的岑缪涯。
  莫寒对挎着医箱的岑缪涯点头微笑,又向岑管家吩咐道:“马匹可曾准备妥当?”
  “已在门口备马,随时可以出发。”
  “嗯。”她将桌面上盛满毒液的茶盏倾覆,任茶水在桌布上恣意蜿蜒,“点齐十二名精锐护卫随我一同奔赴平沙关。”
  她提步向前,与微微有些吃惊的岑缪涯擦肩而过。“劳烦岑先生随莫寒同去。”
  “无妨,只是眼见着一尾灵狐蜕变成愤怒的母狮,有些不适应罢了。”
  带着完颜煦留下的通关腰牌,莫寒一路南下,风雨兼程,日夜不休。
  大风挽起宽大的衣袍,露水打湿润泽的乌发,繁星在天际织出细密的网,烈日在头顶将翻飞的心绪炙烤得焦灼不安。
  皮鞭再不能将疲乏的骏马驱动,马匹换了,人却依旧奔忙,原来人的潜力真是无穷,以往勉强能驾马小跑的人,如今一连奔驰四天,竟无半分疲累。
  兴许,满脑子都是他在沙场以寡敌众的场景,来不及感受劳累。
  平沙关内满目疮痍,战场已被清理干净,但风从远方呼啸而来,仿佛还可听到连天的号角和悲怆的死亡。
  厮杀之声响彻耳际,抬眼望去,平坦的地域茫茫不见边际,千里寻来,她始终坚定地相信完颜煦绝不会扔下她一人独去,但此刻,这般旷野之中,巨大的恐惧与无力感涌上心头,她要如何,才能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寻到他的身影。
  岑缪涯上前去,轻拍她削薄如纸的肩膀,似是安慰,“休息一会吧,你都一连赶了四五天的路,当心累垮自己。”
  她呆呆伫立,望着原野上一轮初生的红日,长久地静默。
  “附近可有易于藏身之处?”
  围守的侍卫拱手上前,答道:“唯北面有一处山涧。”
  莫寒点头,回身上马。“去北边找,一处都不许漏过!”
  不能停,不能有片刻的迷茫与懈怠,多一分耽搁他便多一分危险。
  她在狭窄的山涧中寻找完颜煦的踪迹,遍寻不着的焦躁时刻,侍卫已然警醒地聚拢,将莫寒置于中心位置。
  远处小径上一道黑色身影闪过,玄色铁甲泛着凛冽寒光,马蹄缓缓踏过坎坷的山路,日光渐渐明朗,他从影音中走出,丰神俊逸,若天神下凡一般。
  此时此刻,瞧见这样熟悉的面孔,睹见战旗上巨大的“齐”字,她已不能言语,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没有立场去责怪他,即使他长长的刀刃上,染着完颜煦的血。
  侍卫手中的宽刀已有出击之势,但韩楚风只是慢悠悠地带着一列部众与他们擦身而过,对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若无睹。
  “只剩西北山崖未曾查过,不过那是悬崖峭壁躲不得半个人。想必完颜煦是死了,你们随本将回军领赏去吧。”
  莫寒只是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蹄,独自低语,“多谢。”
  三千骑兵就此走远,做好拼杀准备的侍卫面面相觑,却听得莫寒一打马鞭,向前冲去。
  “走,西北断崖!”
  血迹。
  低矮的草叶捧着露珠一般晶莹的血滴,离山崖愈近,心中便愈是焦灼。
  杂草掩映之下,山崖的另一端,她听到细微的呻吟,便不管不顾地冲进洞穴,却险些送了性命。
  胡尔诺的刀离她纤细的脖颈不到半寸,两人皆是一愣。胡尔诺收起刀,突然往坑洼不平的地上重重一跪,嘶哑着声音说道:“属下死罪!”
  莫寒唤他起来,目光却未曾从洞穴深处的人身上移开。她提起裙角,一步步缓缓走近。她一直觉得,自己足够坚强,能够勇敢地面对以后的每一次伤痛。但此刻,仅仅只是看见他染血的衣袂便再也忍不住积蓄已久的泪水。
  侧坐在他身旁,视线从他身上触目惊醒的伤口一一掠过,最后停留在那张看过无数遍,想过无数遍的脸上,她伸手,颤抖的指尖描摹着坚毅的轮廓。他全身发热,脸已烧得通红,昏迷之中不断吟着破碎的字句,听不真切。
  一滴泪,坠在干涸的唇瓣上,为翻起的白色皮屑带来一泉苦涩的甘霖。他低语,不住地唤,阿九。
  松开紧握的手,莫寒胡乱地擦一把眼泪,唤岑缪涯进来为完颜煦治疗伤势,却独自一人走到洞外。
  日已偏西,为暗紫的苍穹镶出一道金色的边。
  凉风习习,吹乱了早已松散的发髻。岑缪涯从洞中走出,抖落衣袍,站在洞口看着山崖上迎风而立的纤细身影,略有感慨。
  “没事了,但需要休养。”
  莫寒回首,拂开粘在唇边的发丝,如释重负,“是么?没事就好。此番有劳先生了。”
  岑缪涯见她不动,没有丝毫进去探视的意思,忍不住开口问道:“不进去看看?”
  远眺斜阳,绚烂光辉只剩片刻美丽,她摇头,眼角早已干透,只剩些许泪痕心酸着她难言的苦楚。“此时此刻,他必是不想见到我的。”
  他大概已经猜到,自始至终,她便知晓韩楚风必然叛变,却只字不提,如今,她着实是让他恨入骨髓了。
  “还要劳烦岑先生在此处照顾王爷,十二名护卫我会留下十个,其余的随我回燕京,即刻启程。”
  岑缪涯上前去,想替她挽起凌乱的发丝,不料,却被她翩然躲开,只好苦笑道:“阿九,何必这样逼自己?”
  “没有,都是我活该罢了。如果我早告诉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如果我真的做了,便要背负一生的愧疚,我宁愿欠他的,不愿欠韩楚风。”
  “唉……”他叹息,却让人觉得是在惺惺作态,“走之前,去看看他吧。”
  “他醒了吗?”
  “没有,仍是昏迷。”
  莫寒微微颔首,向洞穴走去。
  落日沉沉,转眼已无踪影。
  淡红色丝缎随着她轻缓的脚步在尘埃之上荡漾出一朵朵清莲,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小心,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以免惊扰了他难得的睡眠。
  她提起裙角,安静地坐在他身旁,仿佛很多个日夜,都是如此静静向往。
  如此陋室,她依然觉得幸福, 只因仍可听到他平稳的呼吸,还有,只需将垂落在一旁的手指伸直,指尖便可触到他有些粗糙的手背。
  还未察觉,笑容已然溢满唇角。
  暮色沉沉,借用最后一丝霞光,她俯下身子,将吻轻轻落在他微簇的眉心,羽毛般轻柔,带着她的温度,然而,更像是作别。
  耳边又回想起那一句,来是偶然,走是必然。而她最终亦要迎接那一场必然的分离。但能否如徐志摩一般,挥一挥衣袖,什么都不留。
  “你睡着的时候与尽欢真是像。”
  “我走了。”
  袭远必然要有更大的动作,大约有两条路留给她,一生一死。
  生,便随念七南下汴梁。
  死,就要在完颜晟拿她泄愤之前,自我了断。
  如此,一别再难相见。
  她整顿起身,手腕与他相亲,尔后迅速离开,却被牢牢锁住。
  她不敢回头,垂目看着地面,固执地要将手抽出。
  “你去哪?”
  “我……回家而已。”他那般嘶哑的声音将她逼得集雨落泪,好不容易,她才压制住哽咽的语调,再使力挣脱,手腕却仍是被他紧紧扣住,“家里还有好多事情没处理好,就这么急急忙忙跑出来,什么都没安排好,我怕……”
  “我没死。”
  “我没死,我答应过你,今生今世绝不弃你,所以就算是爬,我也会爬回燕京见你。”
  “那么你呢?阿九,你可曾在乎过我?事到如今,是否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她倒退着坐回原处,却仍是背对他。
  “对不起。”
  “你预先便知晓韩楚风并非真心归降大金,是不是?”
  他紧紧盯着莫寒,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动作。他在害怕,又在期待,那个已然清晰明了的答案,若长在体内的毒刺,连着骨肉,但又不可不拔。
  “是。”
  “我问你最后一句。”握住她冰冷的手,他以持刀相博的力度,“若能重来,你是否仍是这样的选择?”
  漆黑天幕渐渐合拢,遮盖最后一丝光亮。她在黑暗中回过身子,狠狠擦去眼角泪痕。
  “若能重来,我必然不顾礼法军纪与你一同出征,我陪着你,到哪里都陪着你。”
  “呵……”他笑,似是讥讽,似是悲凉,“换句话说,你无论如何都不愿出卖韩楚风。原来,自始至终像傻瓜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的那个人……是我。”
  “不然,我该如何?”
  “叛国,出卖韩楚风,然后一辈子受良心的谴责夜夜不能安睡?”
  “我从不曾想过要愚弄你,我爱你,一如你一般,我不能忘记自己的民族,也如你一般。我并非要为自己辩驳开脱,只是……只是想你信我而已。但兴许,如今已成奢望……”
  长久的沉默,压抑的空气,还有他渐渐急促的呼吸。
  心脏仿佛被人握在手中,一收一放,一伸一缩,将她最后一点坚强消磨殆尽。她已支撑不起这样宿敌般的对峙,余下的唯有逃脱,她是如此胆小畏缩的女人,除了逃避,什么都不会。
  “那么……我回燕京了。”
  “今后你准备如何?皇兄大怒,必然不会放过你。”
  “你放心,袭远早已为我指路。来不急的时候,可饮鸩自裁,干净利落。”
  他微微一颤,被她平静的话语惊住,“你呢?又要听从他的安排?”
  “还有更好的路可走么?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孽,活该要承受这样的结局,即使是你,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又能如何?他又能做什么?违抗皇命?背弃大金国,背弃女真,背弃宏远的报复,背弃为人臣为人将的职责,背弃长久以来的信念?
  许久,他才察觉到身旁早已空无一物。

相忘

  


  “走吧……”
  秋初,凉风习习。
  树叶染上枯槁的颜色,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已结出一层厚厚的霜。
  “求您了,走吧,回宫吧……”
  飞散在空中的细小尘埃因下落的液体而聚拢在一起,共同坠毁在粗糙的地板上。
  弥月机械地重复磕头的动作,一遍又一遍。
  念七站在角落里,看着弥月身前湿润的地板,沉默无言。
  晚风拂开松散的发丝,展现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她将一叠银票塞进整理好的包袱,抬眼漠然地看着弥月。“你随念七去吧,今后回宫也好,在民间生活也好,都与我,再无瓜葛,这些钱是我唯一能帮你的。快些动身才好,切莫让我拖累了。”
  弥月哭得更加厉害,又是一拜,将额角磕出殷红血痕。
  “求您,公主,您就听皇上的话吧,金国皇帝已经下令抓人了,公主千金之躯怎受得那般折磨,求您,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走了,他要如何应对朝臣一轮又一轮的攻击,要如何应对完颜晟的滔天怒火。战败,属下叛变,妻子潜逃……
  加之完颜煦对她的宠爱,朝臣怎不会借此责他通敌叛国。
  似乎有两条路可选,但事实上,别无选择。
  莫寒起身,推开窗门,让风更加放肆地涌入。
  窗外,是她细心经营的庭院。
  三月,桃花与春色同至。
  四月,杜鹃绚烂,捧住飘然而落的桃瓣。
  七月,荷塘碧色中晕开一滴又一滴红。
  九月,仍有菊花苦艾……
  现下,丹桂已然落尽,而秋菊仍不见踪影。
  她开始想念,并且相思成疾。
  她被这样的想念冲击,阵阵眩晕,几乎将一切忘记,就连姓名也被遗弃。莫寒从未想过,她会如此疯狂,迫切地想要陪伴他,只想一闭眼,便是天长地久,白首不离。
  好冷,她抬手圈住自己瘦削的肩膀,一阵瑟缩。
  初秋,暮色沉沉。
  “回去了,又能怎样呢?”
  回去了,又能怎样。
  不过是日升日落,不过是锦衣玉食。汴梁繁华,车如流水马如龙,但独缺一样,无论如何,留不住她,挽不回她。
  她一垂首的温柔,为这般苍白的画卷描上斑斓的轮廓。
  仿佛能够听到侍卫沉重的脚步声,明晃晃的刀,肃杀的面孔。
  一代繁华如昨日。
  念七终于从阴影终走出,挽起跪在地上哭噎不止的弥月,此刻再看那一抹纤瘦的背影,突然明了,这般脆弱表象之下,柔韧的力量。
  于是不再多言,低头抱拳,各自珍重。
  “姑娘,圣上问姑娘,可还记得苏州一叙?”
  她仍旧对着窗外几近败落的景象,不曾回头,不曾有丝毫触动。所谓麻木,便是痛着痛着便习惯了,看淡了,无所谓了。
  她点头,大拇指摩挲着袖中光滑圆润的东珠,出奇的平静。
  她只是说,“知道了。”
  如此而已。
  念七带着弥月离开了。
  斜阳被重重黑幕死死压住,再寻不到半点光辉。
  她捧起腰后青丝,痴痴地笑,不知不觉,已经这样长,只是当年被完颜煦剪去的那一簇不知去向。
  你还在等什么呢?
  不点灯,不开窗,花厅如囚牢一般。
  等到了,又怎样呢?又能怎样呢?
  她将东珠就着桌脚敲碎,露出内里的驼色药丸。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终结。完满。
  假的,是假的,对不对?
  她独自呢喃,手指陡然收拢,紧紧攥住药丸。
  晚风猛地灌入,这样近,近得可以在风中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与青草香。
  她将毒药藏好,淡笑着起身,若往昔一般。
  “回来了?等等就可以开饭了。”
  暗暗擦一把眼角,还好,没有眼泪。
  完颜煦靠在门口,不断地喘着粗气。
  青色胡渣在下颚疯长,凌乱的发丝遮掩通红的双目,尘霜模糊了俊朗的容颜,还有一截干枯的草茎参杂在乌黑的发间,显得如此……滑稽可笑。
  他牢牢盯住莫寒,看着她从身边绕过,看见她微笑背后掩藏的痛楚,看见她闪躲的眼神,蓦地一阵阵抽动。
  “你手里的是什么?”他突然伸手,狠狠抓住她的手腕,布满血丝的双瞳顶顶地望住她。
  莫寒不语,亦不挣扎,安静地看着他掰开她的手指,掌心毒药展露无遗。
  完颜煦的手一点点收拢,在她腕间留下一道道红痕。怒火在眼底烧灼,他的眼,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
  “你要干什么?我问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一声咆哮把前来探看的管家吓得缩了回去。
  她捡起他发间枯草,“这是怎么了?还带纪念品回来?恩,那我得收好了……”
  “你走后,第三天,我抢了马往燕京赶,不分昼夜,受伤太重,几乎驾不住马,摔下来就起来,上马继续往回赶,再摔再爬起来。阿九,我胸上有一个血窟窿,不是汉军捅的,是你,是你给我的!你竟仍要去死,死,你怎么能想到死……”
  “没有,我没有。”她轻轻抱住他,抚着他的背,安抚他狂躁的情绪,“我只是以性命与上天下注,我赌,你定会回来救我,你不会丢下我,所以,我不走,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他将她紧紧按在怀里,久久无言。
  “我知道的,你一定会来。”
  “因为……你知道我爱你。”
  就这样,让我抱抱你,看你最后一眼,然后,在记忆中深深刻下。
  放手后,再无遗憾。
  他说,“你要走。”
  她点头。
  他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点头。
  他说,“你要忘了我。”
  她依然点头,只是忍不住笑出声,“要不要再嘱咐我以后找个好男人嫁了?”
  “你敢!”他掰正她笑得颤抖的身子,喝道,“严肃点!”
  “好!你继续。”
  完颜煦无语,终于松弛下来,手臂搭在莫寒肩上,由她扶着缓缓走进内室,躺倒在暖榻上。
  莫寒亦顺势蜷缩在他身边,安静得看着他入睡。
  尔后,欣然微笑。
  “煦,我知道,你怨我,甚至是……恨我。即使这一刻,你我佯装无事,却也只是因为你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如果不是很难的话,就请你把这样的怨恨保留到最后,直到,你彻彻底底忘记,直到,阿九对你而言,只是陌生人而已。”
  “皇上盛怒之下,除了自我了结,我已无其他选择。皇上已对你多有不满,若你此刻强行送我出关,必会惹怒天颜。自承乾二年入燕京,我已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绝不能再拖累你。”
  “煦……对不起……”她轻轻,亲吻他干涩的唇,低声呢喃,“还有……我爱你……”
  宿命的归期即将到来,排山倒海。
  窗外落落星光,让她想起多年前的夏夜,在他怀里,安静地看星星。
  花厅里,茶具在静默等待,还有,那一杯凉透了的信阳毛尖。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借问行人归不归?
  归不归?
  =============
  “多谢。”
  “不必。”
  完颜煦俯下身,将昏迷的莫寒打横抱起。他的动作很轻,很轻,仿佛不忍心打搅她的好睡眠。
  她又轻了,软软的身子,弥散着熟悉的香氛。
  以后,以后的以后,你要好好生活。
  完颜煦将莫寒安顿好,才从卧房走出,就着昏黄的烛光打量面前半百头发的男子。
  他的剑很旧,他的衣饰简单,他的样貌极俊,昏黄光晕下更显出几分阴柔,特别不过他的眼瞳,琥珀色双瞳,目光游移,神色懒散。
  但完颜煦已然感受到他身上渐渐浓重的杀气,凌厉,锐不可挡。
  “我们见过面。”陆非然把长剑竖放在地板上,以此支撑惫懒无力的上身。
  “不错,五年前,苏州官道。”
  “呵……”他笑,唇角轻扬,小小的动作将晚风蛊惑,它脚步踏错,将烛火吹得几近灭亡。一明一暗的是他的脸,烛光将轮廓描摹得华丽却柔和,最后一笔轻勾,魅惑众生。“六王爷好记性。大约仍未忘当时陆某的目的吧?”
  完颜煦低头看着手中茶盏,目光中多了几分轻蔑,还有轻蔑背后的戒备。
  “那又如何?你……当真以为要取本王性命是那般容易?”
  “不敢。陆某此来不过是想将人带走。”
  “啪——”一声闷响,茶盏生生碎裂在掌中。血从缝隙中流出,温热腥甜,沾湿了枯槁的心。似有潺潺水声,细听,不过是心底撕扯开的旧伤口,顷刻,血流如注。
  他曾说过,要照顾她一辈子。
  他曾说过,要陪她看每一年最美的星光。
  他曾说过,今生绝不弃她。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却已无力承担。
  终是要向现实低头,不论如何挣扎,不论有多爱。
  “你把毒药换成什么了?”
  “不过是迷药而已,怕她喝不惯,还加了些糖,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他守了她多久?
  从她一人奔赴战场开始,还是从她在窗前独自忧心开始?
  他已记不清了,这样的事情,他从不去计较。
  计较,不过是令自己更加卑微罢了。
  完颜煦无话,紧抿双唇。
  无限延展的沉默。
  他拾起桌布一角,胡乱将手中鲜血擦去。掌心的疼痛,如此微不足道。
  “将她带回汴梁,即可启程,本王会为你们打点一切。”
  语毕,他闭上眼,多日奔劳的疲累铺天盖地,这样的时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意,巨大的无力感充斥着伤痕累累的身躯。
  再多一一刻的等待,便到极限。
  良久,仍未察觉身侧有半分动静。
  他睁眼看去,陆非然仍旧倚着梁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湖水般澄澈。
  陆非然垂目望向桌脚血滴,清亮的琥珀色渐渐黯淡。
  “算了,她醒来若发现是我糊弄她,非折磨死我。”
  “我走了,你自己看着办,说起来,还真有件大事没做。”
  “告辞。”
  他走得很快,一踏足,一翻身,已然不见踪影。
  但其实,他何曾走远。
  说过要忘记,说过要放下。
  但,说说而已,他陆非然几时是守信之人。
  他从来只是随心随性,无拘无束。但寒夜中那些莫名的失落,又是从何处而来。
  他不知道,不知道。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但他不能说,因为她不想知道。就让她以为,他过得很好吧;就让她以为,他早已放下吧;就让她以为,他是可以潇洒来去的吧。
  只要,只要她过得好。
  他是一只无足的荆棘鸟。
  起风了,不再温柔轻抚,即将到来的是狂风怒号,是大雨瓢泼。
  不害怕,因为早已没有退路。
  宽大的披风包裹着纤瘦的身躯,完颜煦在马车里,将她紧紧揽住。车外大雨淋漓,彻夜不休,但愿,无人惊扰她此刻的恬静安详。
  他用额头抵着她冰凉的额角,轻轻叹息。“你怎能为我舍去生命。”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奉旨抓人的士兵在王府外集结,雨水顺着铠甲流入衣内,浸湿了带着些许汗味的衣料。
  为首的兵将在雨中奋力敲打王府大门,岑管家开门将他们引入府内,小心伺候,尽力拖延。
  他只愿王府再大些,士兵搜得再慢些,如此,他眼中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能快快离开。
  走吧,即使前路茫茫,不见归期,但只要活着,活着就好。
  夜长而无尽,豆大的雨滴将燕京城的静谧捶打成焦灼。
  马儿向前奔驰,不知疲倦。城门越发近了,穿过细密的雨帘,城门灯光依稀可见。怀中蜷缩的人已有动静,她不安分地往他怀里钻。这样的冷,不似初秋微凉天气。
  完颜晟显然是料到她的逃亡,现下守城的兵力为平日两倍以上。
  完颜煦听着雨声,目光落于一旁长刀。
  守城兵士将马车拦下,细细盘查。
  胡尔诺把通关令牌递过,却仍不得放行,士兵依旧坚持检查马车。二人争执不下,眼看便要动手,完颜煦也已将长刀紧紧握在手中。
  蓦地一声鞭响,呼啸着划破倾盆夜雨。“瞎了你的狗眼了,本郡主的车你也敢查!仔细你的脑袋!”
  蓝黑夜幕中走出一道嫣红的伤,好似怒放中的牡丹,浓艳迷人。
  这是博日娜,依旧美丽的博日娜,依旧骄傲的博日娜,却不是曾经神采飞扬的博日娜。
  她所失去的,不是三言两语便能道出。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对人言之二三。谁又能安慰得了谁,况且博日娜这样的女人,是绝不接受怜悯的。
  士兵硬生生挨了一鞭,顿时皮开肉绽,不得不退到一旁。博日娜抽出令牌扔给首领,喝道:“太后命我出城办事,这马车正好在这等我,你不认本郡主,总该认太后。违抗太后懿旨,你有几个脑袋让砍的!”
  “是是,卑职这就给郡主让道。”
  博日娜挑起车帘,也不看完颜煦,只是伸手把身后男童拉上车,又将被雨淋湿的头发整理好,便兀自沉默。
  男孩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黝黑乌亮,微笑时面颊浮起浅浅的酒窝,像极他的父亲。
  马鞭在空中甩出一道弧,把雨滴打散。马儿嘶鸣,奔腾而出。
  古朴大气的燕京城在身后,被一点点拉远,直至,成为视野里的墨色原点。
  “醒了?”
  一睁眼,她便看到完颜煦放大的俊颜,他微笑,像个顽皮的大男孩,将满是胡渣的下巴在她脸颊蹭来蹭去。“你没死,药早就被换了。”
  莫寒还未缓过神来,呆呆看着他,任他胡闹。
  他将裹着她的披风扯紧,目光柔和,“再睡一会吧,多休息,虽说汉军已经打过京鑫,但咱们还是要赶几天的路才能到的,也让我多抱抱你。”
  她不说话,只是将头越埋越深,直至再也看不见脸。
  抽泣声渐渐加大,她在他臂弯中放肆安心地哭。
  博日娜转过头去,静静看着窗外一闪即过的风景,红了眼圈。
  第三天清晨,迎接他们的不再是繁华城池,而是一片断壁残垣。
  正应了秋日萧索,再过些日子,便可拣一卷纸,一副笔墨,坐在干枯树干下,远眺萧索的京鑫城,吟诗作画,附庸风雅。
  这里留下千古诗篇,这里传扬不休功绩,但这里,不会再有那些淳朴善良的人。他们,消失在万古流芳的事迹之中,掩盖在一场又一场精采绝伦的对战中。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史书上留下来的,是那些满手鲜血的人。
  马车在城外停下,因为已有大队人马集结在旷野之中,为首的是韩楚风。
  不再是彼时青涩少年,他眼中,有宏图,有伟业,有天下,有苍生。
  “走吧。”
  “嗯。”她点头,却紧紧攥着完颜煦袖口,未有丝毫放松。
  “放手,阿九。”完颜煦无奈,只好将她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食指,中指,无名指,尔后,终于分离。
  “你要……好好的。”
  “我会的,阿九,但我不会等你。”
  他扯起嘴角,给她一个真诚的笑,阳光跳跃在他脸上,暖暖照进她心中。
  她亦莞尔,她说,“我也不会,不会等你。”
  “这样……很好。”他捧起她的脸,落下最后一个吻,轻触她双唇,随即离开,只有片刻停留。
  “你们说完了?”博日娜突然出声,打断了最后一丝缠绵。
  莫寒了然地看着博日娜,又转向角落里安静的男孩,“多莫,好久不见。”
  博日娜将男孩拉到莫寒身前,恨恨道:“他还有一个汉名,宥麒,呵……宥麒,佑齐,他当初只道宥为宽恕,麒为上古神兽……如今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从今往后,他只是宥麒,韩宥麒。”
  莫寒颔首,牵着小小的韩宥麒下车。
  “你……不去见见他么?”
  “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博日娜狠狠撂下帘子,但莫寒分明看到她眼中充盈的泪水。
  她低头,朝韩宥麒笑笑,对他,也是对自己说,“走吧。”
  她没有回头,径直朝汉军大营走去。
  而韩楚风翻身下马,朝她行大礼,拜道:“末将恭迎承元长公主殿下!”
  她有些吃惊,瞥见韩宥麒苍白的脸色和韩楚风视若无睹的冷漠表情,心中一沉,上前虚扶韩楚风,道:“将军言重了。”
  她牵着一身女真装束的韩宥麒走过满是寒光的阵营,手心沁出丝丝冷汗,却仍旧挺直身子向前而去。
  求死,一次足矣。
  但是,她忘了告诉他,阿九永远都会记得回家的路。
  两条路,不同方向,不同境遇,不同结果。
  博日娜擦干眼泪,瞟一眼看着香囊出神的完颜煦,挖苦道:“怎么样?把自己女人送走的滋味如何?”
  完颜煦未有答话,只是捏紧了指间殷红香囊。好像还有属于她的气息,从那一髻乌发中散出,浸染了愈发浓重的离情。
  那一夜,凤冠霞帔,红烛垂泪,他剪下她发丝,细细收好,从此不再惧怕孤独。


曲终

  


  斜阳将血色光晕滴落在他刚毅的面容上,继而一圈圈涟漪般散开,剥落出难得一见的柔和。
  思量许久,他转过身来注视着垂首啜饮的女子,欲言又止。终余一声哀叹,种种苦涩尽藏其中,余韵了了。
  “阿九……”
  手中动作突然停顿,莫寒缓缓抬头,目光落在韩楚风郁结的眉间,了然道:“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的。若你还是楚风大哥,我便还是阿九。楚风大哥的好,阿九一点一点都记在心上,又怎会怨恨你。”
  浮茶被吹散,升腾的热气氤氲了熟悉的面庞,朦胧虚幻,仿佛透过这一小片白雾窥视藏匿在深处的琐碎记忆。放浪不羁,年少风华,却韶华不再。
  终究是雾里看花,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往昔种种,似水无痕。
  一回首,许多年。
  “你应当怨我。若不是我,你与完颜煦也不会……”
  “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天色渐渐转暗,密云压城,想来又有大雨,酣畅淋漓,若能如此哭上一场,亦可谓美哉,“但……幸好是你,这样,阿九受的苦更少些,至少还有楚风大哥照顾着,不至于孑然一身无所倚靠。”
  “阿九,圣上英明仁德,定会好好安置你。”
  深呼吸,将鼻尖酸涩压下,她笑,没心没肺,“是啊,承元长公主,自诞生之日起,便荣宠无限,皇考亲赐封号,指婚镇远将军韩楚风。”她侧过头,朝韩楚风挤眉弄眼道,“那时候你可是京中女子的梦中情人,可惜一道圣旨打碎千万芳心。尔后,新皇登基,承乾二年九月,十里红妆,风光远嫁。燕京十年,五味杂陈,幸得良人,虽无奈离别,但比起夫妻反目,这结局,已算得上完满。”
  “老天……实则待我极好,他把世上最好的都给了阿九。九五至尊的父亲,高贵贤淑的母亲,聪颖睿智的弟弟,文采风流的表哥,武艺超群的黑子哥,富甲天下的柳二哥,还有……忍辱负重堪当大任的楚风大哥。”
  还有,独一无二的完颜煦。
  “若你是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看着怔忡不语的韩楚风,笑意盈盈,仿佛从不曾受过伤,从不曾流过泪。
  她缓缓走近,执起韩楚风布满老茧的手,直视他溢出彷徨与挣扎的眼,“若你觉得是对,那便去做,阿九这辈子,只记得楚风大哥的好。”
  十年前,他叛国投敌,十年后,他抛弃妻子。
  他恨自己,禽兽不如。
  他如此自私,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心中浇不灭的仇恨。抛下至爱他的妻子,遗弃敬他如神的稚儿,屠杀与他同甘共苦的女真部下。
  他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是这世上最卑劣的男人。但却不能忘记,被金军践踏的普通汉民,被弯刀夺取性命的无数汉军将士,被金军残忍分尸的老父……
  反与不反,都是错。
  忘不了,胸中抱负,忘不了,韩氏家训,忘不了,男儿血性。
  他抿唇不语,把掌中纤细的手越握越紧。
  语言如此苍白贫乏,此刻静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好好照顾自己。”
  莫寒乖顺的点头,低头揉着发红的手背。“好。”
  “还有……宥麒要托你照顾,母亲她,恨透了女真人。但让他随你会宫也是不妥。大战之时,往日旧识大都不敢接受他。你可有法子?”
  远远看着呆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莫寒蹙眉,不忍道:“他是无辜的。博日娜不要他,你若再将他遗弃,宥麒便是孤儿了。”
  韩楚风亦向外看去,眼中似有莹润光泽,闪烁着无法言语的疼惜,“等等吧,等战事结束,我再想办法,一定把他接回来,一定。”
  “好吧,我给苏州行宫去封信。”
  “大恩不言谢。”
  “举手之劳而已。只是你,刀剑无眼,战场之上还需多加小心,你是宥麒唯一的依靠了。”
  京鑫似一朵颓败的花,死在最绚烂的时刻,战火纷飞,寒光凛冽,满眼皆是触目惊心的红,一碰,仿佛就要流出血来。
  幸然,脚下土壤依旧,来年春晓,仍有盎然生机。
  莫寒步出门厅,牵起韩宥麒冰冷的小手,“进屋去吧,夜里冷,当心着凉。”
  他依旧保持着连日来的沉默,安静地随莫寒进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曾从韩楚风离开的方向移开。
  “明天去给你裁几件衣服。”
  “……”
  “宥麒,叫我姑姑就好。”
  “……”
  “下雨了,宥麒,你怕打雷么?”
  “……”
  “我怕打雷,从小就怕,呵……很丢脸对不对?”
  “……”
  “以前每逢雷雨,他都会……小男子汉韩宥麒,肩膀借姑姑一下……”
  在这样雷声轰隆的夜里,我只是,胆小地被吓出了眼泪而已。
  浓黑的影音遮盖他无奈的笑容,她似乎总是如此,色厉内荏。明明难过至极却仍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去安慰别人。
  要怎么样你才能变得稍微聪明一点呢?呆呆。
  他从房梁上跳下,落地无声。
  挑开床帘,他看着床榻上满脸泪痕的女人微微勾唇,琥珀色的眼中竟是怜惜。
  “呆呆……”
  “我要走了。去大漠,与狂沙作伴,日后再不踏足中原。”
  “幸而在苏州学了门手艺,此番可去关外开店卖饺子。你曾赞过我厨艺非同一般,我想,生意应该会很好吧……再不济,便继续做杀人的买卖。”
  “我是杀手,生来便是,再难改变。你不同我一起是对的,我……终究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总不能叫你陪我去怪外吃沙子吧,你这身子骨,三两下就能叫黄沙给埋了。难得,你聪明一次……”
  他伸手,轻轻拂开粘在她嘴边的发丝。
  “还是第一次,想要停下来……可是你……可是你却不要,天下第一美男子陆非然你都不要,真不愧是呆呆,我的……呆呆。”
  他将藏在袖中的紫木簪取出,放在莫寒枕边,弥散着他的体温,他的气息。
  “下辈子……做我女儿吧。”
  幔帐缓缓落下,他静静凝视,直到已无缝隙可窥。
  窗外更深露重,他踏月而去,仿佛从不曾来过,无丝毫踪迹可寻。
  今夜只余习习晚风,轻拂床幔。
  一曲终,人散去。
  繁星下的萧索,灯火阑珊处,尽欢小小的身子被晚风吹得瑟瑟发抖,他死死盯住那一扇古朴厚重的红漆大门,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世子,进屋吧。老身求你了,若害了风寒可怎么得了。”岑管家又止不住劝道,但尽欢固执得像一头小牛犊,目光不曾从府门挪开分毫。
  寒风呼啸而过,将腐朽大门嘶哑的呻吟带入耳畔。尽欢突然起身,圆滚滚的身子不顾一切地往府门口奔去。
  仰头看着满脸风尘,面无表情的父亲,尽欢愣了愣神,随即蹿到父亲身后,急切地寻找,却终是颓然。
  “爹爹……”尽欢还有些喘不过气来,扯着完颜煦的衣角,略带哭腔地问道,“娘亲呢?”
  完颜煦躲开尽欢闪烁着泪光的眼睛,将他一把抱起,向正厅走去。“我不在这几日,功课如何?可有偷懒?”
  尽欢仍在努力地往门外看,直到府门紧紧合上,再不留一丝缝隙。“娘亲呢……爹爹,娘亲呢?”
  “哦,明日就去给你找一个,你尽欢想要什么样的?”他心不在焉地答道,满身疲倦地坐在躺椅上。
  “爹爹……”尽欢不置信地看着完颜煦,死死咬住下唇,半晌,突然爆发似的喊道,“爹爹把尽欢的娘亲弄丢了!”
  “尽欢讨厌你!”
  他从完颜煦身上跳下,忍着眼泪跑回卧房。
  “她有什麽好的?过几天给你找个比她温柔美貌一百倍的……”他半眯着眼,身体随着躺椅的弧度摇晃,倦意沉沉。
  岑管家默默抹一把眼泪,不忍地说道:“世子他,在门口守了一夜,王妃……”
  完颜煦忽的睁眼,打断岑管家的话语,吩咐道:“你准备准备,明日本王要去宫中负荆请罪。至于尽欢,过些日子把他送回会宁,你也一同去,待在燕京,恐难周全。”
  岑管家虚应一声退出门去,却瞥见躲在门外长廊处的尽欢。他缓缓上前来,扯住岑管家的衣袖,肩膀仍在一下一下地抽动,“娘亲走了,爹爹也不要尽欢,尽欢是没人要的孩子。”
  “他们……都不要尽欢了。”
  清晨微光中,她一睁眼,便看见被遗落在燕京王府中的紫木发簪,急忙起身去寻昨日踪影,却只见残灯烛泪,似一场繁华落尽,了无痕迹
  韩楚风寻来的圆脸小丫头燕子敲门而入,问莫寒今日想梳何种发髻,她却直直望着铜镜发愣,许久,方才将攥在手中的发簪递给燕子,紫木簪上已蒙上手心薄汗,湿润滑腻。
  “简单些就好,用这个吧。”
  不多时,丛丛乌丝便将发簪包裹,素雅的发髻,除斜插入发的紫木簪外再无装饰。燕子左右看了看,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太素了些?”
  莫寒对着镜子,尝试着将唇角上扬,留给燕子一朵淡雅怡人的微笑。“这样便好,多谢你。”
  燕子脸一红,连忙致谢,却见屋外一阵嘈杂,莫寒已然起身往外走去,不留神撞上匆忙赶来的韩楚风,险些倒地。
  韩楚风急忙将她扶住,也不多话,径直说道:“完颜晟前来督战,于前夜在途中被刺杀,现下陈全命我趁乱乱突袭金军,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语毕,转身疾走,莫寒连忙拉住他,急急问道:“那刺客呢?”
  “乱箭射死。”
  望着韩楚风渐渐远去的背影,她下意识地抬手触碰头上发簪,粗糙简陋却无比熨帖。
  只愿天大地大,无所羁绊,只愿仍有清风明月时时与尔相伴相依。


腐朽[VIP]

  


  雪落无声,夜幕下的汴梁皇宫灯火辉煌。
  昭华殿内,君臣同乐,美酒佳肴,歌舞升平。即使在偏殿角落,仍可听得靡靡弦乐,不远不近地纠缠在耳边,挥散不去,更似众人脸上虚假笑容,遮掩幕布后的丑陋狰狞。
  “说话呀!以前不是挺横的吗?怎么?哑巴了,不说话了?”穿着艳红色喜庆袍子的孩子又一次将对面瘦弱的男孩打倒,插腰,挑衅地问道。
  趴在雪地里的小孩闷不吭声,只是倔强地回头瞪着比他高大的男孩,咬紧下唇,仿佛下刻就要愤怒地冲上前去将其按倒撕碎。
  “怎么?还不服气?没娘养的!”红色衣裳的男孩做势要打,旁边略小些的男孩却突然出声劝道:“大哥,若打得厉害,怕是要告道父皇那里去,到那时……”
  大皇子遥显甩开二皇子遥沣的手,不耐道:“二弟担心什么!小东西敢告到父皇那去,就不怕下回打死他!再说,父皇厌恶死他们两母子,怎会理会他!”语毕又是拳挥过去,打在遥勉侧脸,磕破嘴角,血渐渐渗出,在漫银装中落下零星血色。
  “别总装得比谁都高贵,告诉你,你已经不是父皇嫡子,没人再会让着你!还有,下回再敢跟我动手,有你的好果子吃!”
  遥勉咬紧的唇颤抖着开阖,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喊道:“母后乃名门望族之后,岂是尔等粗浅之人能……”
  遥显的拳头与遥勉涨得通红的小脸只有毫厘之隔,却听身后声轻唤,不得不停住动作,连忙站起身,恭敬行礼。
  遥勉勉强抬头,眯起被打肿的左眼,努力向长廊转角看去,却见一华服女子缓缓从暗影中走出,身后跟着手提宫灯的侍女。缎面绣鞋踩在薄薄的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绛紫色裙角擦过有些脏污的积雪,他就着昏黄的宫灯,顺着厚重的白色狐裘向上看去,便见一张含笑的脸,精致的面容,淡雅的妆容,波光粼粼的眼瞳。
  遥显遥沣皆是恭敬,同行礼道:“侄儿遥显/遥沣见过姑母。”
  “同是自家人,无需多理。”目光扫过趴在雪地里的遥勉,并不多做停留,仍旧是温和地对站着的二人道,“在殿上看不见你们几个小淘气,原是跑着雪地里寻新鲜把戏,大冷天的,也不怕冻冰了。皇上正寻你们呢,大过年的,可记得多说几句喜庆话。”
  遥沣闻言又是一拜,“多谢姑母,侄儿就回去。”又扯了心有不甘的遥显匆匆往昭华殿赶去。
  从两个半大的孩子身上挪回视线,恰巧对上遥勉满是傲气的眼,于是微微一笑,也不伸手去拉他,只是蹲下身子,拂开他发上的雪片,仔细地看着这个八岁大的孩子。
  “你的眼睛很漂亮,和你的母亲很像。”
  遥勉有些吃惊,随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拍去衣裳上的残雪,整顿衣襟,俯身,恭敬一拜,道:“侄儿遥勉见过姑母,姑母万安。”
  解开肩上狐裘披风拢在遥勉身上,莫寒伸手将他略微有些凌乱的发丝整理好,指尖触及之处皆是片冰冷。
  “你该饿了吧?随姑母去殿里吃东西吧。”
  莫寒拉住他雪般温度的手,便要往昭华殿去,孰料,遥勉却站在原地,不愿往前半步。
  “怎么?不愿同我一起?”
  旁提灯的侍女纤巧见莫寒扯下披风已是着急,此刻又见她与遥勉在雪地里僵持着,连忙劝道:“公主身子弱,当心风寒,三皇子自有睿思殿的人照应着,公主不必如此。”
  但莫寒不理会,仍旧牵着遥勉的手,见他半晌没有回应,又试探着问道:“去玉华殿,如何?你的伤也应仔细照料。”
  “姑母,您是见过母后的,侄儿斗胆问您句,母后……母后出身高贵,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乃天下女子之典范,绝不是绝不是那般飞扬跋扈,气小善妒之人,是不是?”
  她默然,只是摸摸遥勉的头,沉声道:“即使回答是,废后诏书上的字句也不有会丝毫改变,即使打赢侮辱母亲的遥显,史官们亦不会对既定的事实有任何更改。遥勉,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你的父皇不会容忍任何人对他的质疑,尤其是他的儿子。”
  不知何时,空中又飘起轻薄易碎的雪,却比燕京的雪吝啬许多。
  “走吧,去玉华殿,我藏了许多好吃的,今日统统给你。”
  遥勉跟在她身后垂首死死盯着脚尖,安静地走向前走。披风下摆滑过酥软雪地,将浅浅的脚印抚平。
  遥勉似乎对玉华殿很感兴趣,仰头四下打量着殿内格局与装饰,险些被矮凳绊倒。莫寒将他领到内厅,内侍已将炭盆燃起,屋内渐渐暖和起来。
  将伤药在他眼角淤血处轻轻揉散,莫寒笑笑,逗弄道:“可是看中什么?尽管说就是,一会就叫人给你宫里送去。”
  “姑母……”
  “嗯?”接过纤巧递上的点心,莫寒推到遥勉跟前。
  “侄儿只是从未来过玉华殿,有些好奇罢。父皇倒是常来,只是禁止妃嫔皇子进来。想来姑母与父皇定是自小亲厚,非一般人可比。”
  昏黄的光晕在羽翼般纤长她的睫毛下投出落寞的影,他仍旧是个孩子,纯真美好,却已学会偷过老旧的记忆,搜寻今日的点点滴滴,一场角逐,初生的牛犊,带一片痴妄,一路荆棘,遍体鳞伤。
  这是早慧的痛苦,过早的触碰腐朽与残酷,目睹粼粼鲜血,听闻残破嘶吼,直至麻木,继而残酷地展露死亡前最后一丝悲悯。
  风筝在高飞,暖风和煦,线轴在欢笑的孩童手中。那尽情欢乐的孩子永远存在于不可触及的远方,梦之彼岸,含泪遥望。尔后,在时光流逝中笑看他无望挣扎,寸寸消弭,灰烬般落于尘埃之上,随暖风逃亡。
  仿佛一场又一场轮回,不可避免,她看他,仿佛看到彼时过于早熟的袭远,早凋的纯真,连微笑都带着阴暗的色调。
  她曾努力将色泽调成温暖,却只是颓然。在黑暗中向他伸出手,温暖他僵直的身体,唱着不着调的歌儿哄他入睡,在那些暗无日的日子里,成为他的光源,却在不知不觉中种下禁忌的果,营造出今日混乱不堪的局面。
  这是禁忌,但当黑夜降临,禁忌在他面前脆弱得不堪击。
  即将到来的一幕,她早已猜到,却不知,旁人已算计至此,仿佛是一个人人皆知的秘密,在某个静谧的夜里痛苦上演。
  永不会有落幕的一日,苦难来临,冥思历劫归来那一日。
  心蓦地柔软,揉揉遥勉的头顶,几乎可以想象,袭远身后,前赴后继的人,用血肉之躯铺成权利的坦途,鲜血淋淋的道路上,唯见人,睥睨下。
  前路茫茫,生死不知。
  “我同圣上同长大,自然亲厚些。与三皇叔也是一样的。”
  “侄儿明白。”遥勉略略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拣起块点心随意咬几口,谨慎小心,无处不忘保持皇子风度。
  屋外传来声闷响,华光漫天。
  绚烂的光辉熏红脸,窗外烟花盛放,万紫千红,妖娆如春。
  “姑母,侄儿该回去了。”遥勉跳下暖榻,朝莫寒做缉。
  新年,钟响,挥手道别。
  额头抽痛,以为可以平静地忘记,却在不经意间触痛思念的神经。
  要继续等待,逆来顺受,还是在既定的死亡来临之前,抹去双手浓重的血腥。
  她回头看着遥勉,目光沉沉。
  片刻之后,双瞳回溯温柔颜色,拉起他的手,往屋内走去。“夜深了,今晚就在姑母这儿休息吧,一会叫人知会睿思殿的宫娥声就好。”
  “这玉华殿有时太过冷清。”
  “各宫娘娘不是都来玉华殿走动吗?”遥勉仰头不解地望着,勉强跨过门槛。
  “那不一样。”莫寒突然停步,蹲下身来,盯住遥勉,道,“遥勉,……其实你与父皇很相像,许多时候,让人忍不住心疼……好了,休息吧,以后的事情,姑母帮你想办法好么?明天一大早,就去教训那两个臭小子,帮你出出气,好么?”
  遥勉忍不住笑起来,露出甜甜的酒窝,不多时又换作小大人的模样,但已不若先前那般生疏试探,“姑母好像个不懂事的小娃娃!”
  “是啊是啊,你就是个小老头!”莫寒翻个白眼,伸手去捏他的鼻梁,相视而笑。
  埋首在光滑的丝帛间,许久不曾触碰的画面展现在眼前,犹如昨日。
  黄昏时分,烈焰般的霞光将双眼灼痛。那般潇洒地离开,是否因为早已笃定他日的相逢。
  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在心中,默默重复,恍如梦呓。
  喜庆的色泽还未褪去,就已见满目苏白,飘荡在遥远的战场,马革裹尸,河流如血。
  掊土,葬不遍野残尸,埋不尽狰狞白骨。
  夜,汴梁灯火辉煌,举国欢腾,夜,边城烽火连,尸横遍野。
  紫杉木案几承受着袭远的怒火,又是声闷响,莫寒无奈地看着摇摇欲倒的案几,等着袭远再次拍击。
  “不就是输来了一场么?那些个趋炎附势的朝臣就叫嚣着要停战议和!一群废物!朝廷白养着他们!”
  袭远气极了,抬脚把圆凳踹到门边,撞上门槛打个滚又落在莫寒身边。
  莫寒弯下身将圆凳扶正,环视着满屋狼藉,无奈道:“敢问圣上,砸得可还尽兴?要不再给您搬几箱瓷器来?可先得说好,你砸坏的东西可要赔新的给我!”
  袭远被堵得无话可说,狠狠地瞪眼,默不作声。
  “休息一会吧,生气也挺累人的。”
  “是啊,完颜煦胜了,你自然是要高兴的!”袭远冷冷地嘲讽,却只见到依然含笑的眼,除却听见完颜煦三个字时明显的惊诧和刻意的掩藏。
  完颜晟遇刺身亡,完颜合剌登基即位。
  没有完颜晟的猜度与掣肘,他应似雄鹰振翅,无人可挡。
  晨光依稀,从时光的缝隙中寻出他朦胧的影,只见百马如龙,战袍迎风。
  他胜了,于烽火狼烟之中显露王者之尊,足下为头颅垒砌的小丘。
  很多人死了,很多很多,有的连姓名都不曾留下。
  他们素未谋面,他们拼死一战。
  汉时陈汤言:“犯中华威者,虽远必诛。”
  袭远,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十年强兵,今朝必血前耻。
  完颜晟告诉身后挥刀霍霍的并将,杀过长江,汴梁是大金的州郡,江南是真的牧场!
  完颜煦总是低语,更多的丝绸,更多的粮食,更多的财富,更多的人……一柄刀,一匹马,女真人已经习惯用杀戮满足欲望。
  丈夫,亲人……
  每一步,都是错。
  出乎意料的,莫寒只是平静地坐在袭远身旁,随手为自己倒上杯温茶。
  她笑,想象他日相逢,是否尘满面鬓如霜,是否相识而笑擦身而过,是否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天南地北,时光苍凉,只道相见不如怀念。
  十年呵……
  你成就我的信仰,今后不论生离不论死别,信仰不灭。
  “阿九。”下巴被捏起来,她被迫抬起头迎上袭远寒气逼人的眼,看到愤怒,杀意,胁迫,还有欲望,她还可以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
  夜夜夜,开始惧怕黑夜。
  “阿九,朕劝最好忘他,朕不想看到你为他的死伤心难过。”
  袭远的手指流连在苍白的脸颊,轻柔的动作,缓慢的语速,嗜血的眼神,“朕要夺下燕京,他必死!”
  她握他的手,冰凉如水,如同她一般,太冷,太冷。
  “如果我说,对完颜煦已无丝毫眷恋,你信么?”
  他怔了怔,反握住她纤细的手指,捏痛指尖,“朕更希望他从来不曾出现。朕已苦等十年,不,比十年更长,你要明白,朕的耐心有限。”
  看那广阔疆域,看那壮阔山河,看那万千臣民,看那千军万马,看那哀嚎着的女真兵士,看那求饶的女真贵族……
  他在顶端,俯视着那些卑贱如蝼蚁般的人,乱世求生,战场屠戮。鲜血染红他脚下的地毯,装饰额前硕大的珊瑚珠。
  他要更多,更多……
  曾经想爱而不敢爱的人……而今再无需矛盾,无需挣扎,他已成强者,他不畏惧任何阻拦,他便是世间的法则。
  他给她时间,不是任她逃避,只是让她调整好心态,等待他,接受他。
  你看,他多么仁慈。
  “袭远,仇恨令人迷失。”悲悯,她的眼中流泻着悲悯与宽容,“取完颜晟性命并不是步好棋。而完颜煦……应当比你更清楚他的能力,涠洲丢了,金鑫也不再是固若金汤,鲜少有人能挡得住除却绑缚的他,至少……那个人并未重用。”
  “你在逃避。”他重复着,强迫她看他,“阿九,你在逃避,你在掩藏。你变了,十年前,你聪慧却坦然,不像现在,表面为朕着想,其实只是想要利用朕,什么时候也学会虚与委蛇笑里藏刀?”
  她轻轻勾起唇角,还给他个讥讽冷凝的笑,“十年,御花园的花草换几轮?十年……你知道十年意味着什么吗?对我而言,十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由聪颖早慧变为冷血残酷,柳家败亡,沈氏灭族,魏王流放,皇后废黜,还有袭深,韩楚风,祁洗玉……试过眼睁睁看着珍惜的人慢慢死去却无能无力么?袭远,你带给我的伤口太多,多得无以计数,也许我该吞下一个的毒,这样也就安心,再无人与你争,亦不必担心的背叛……”
  “不是!”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用尽力气死死按住瘦削的背脊,“朕经历过,朕比你痛千万倍!朕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他们在朝堂上大义凌然忧愤难当,其实不过是群懦夫,要用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换边疆片刻的安宁,可是朕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那年在苏州,朕给你毒药……朕只是怕,害怕你心里有别的人,害怕你忘了朕,所以,朕宁愿你死在燕京,永远不要回来……”
  冷,彻骨的寒意。
  明明被紧紧搂在怀中,却仍止不住瑟瑟发抖,也许如同他们同样冰冷的指尖般,他们都是没有温度的人,给不了彼此一个靠近温暖的机会,却仍是苦苦挣扎,行走在毁灭的边沿,并且不以为意。
  “然后呢……”她双唇开阖,止不住颤抖。
  “朕舍不得。朕令念七无论如何带你回来,可是他却放任你留在燕京,之后朕整夜整夜地失眠,因为闭眼就是你服毒自尽的样子,朕看见你痛苦的脸,怨愤的眼神,嘴角溢出的血滴在朕的手上……朕怕,这次又要失去你。还好,完颜煦把你送回来,送回朕身边。以后,朕会好好补偿你,一辈子对你好,只要你乖乖待在朕身边,让朕每天看看,跟我说话……朕只有你,阿九,世上只有你是真心对朕好,只有你明白朕,不要走,不要背叛朕,不要算计朕,千万不要,千万……”
  已然连痛感都失去,袭远的力道让她几近窒息,如他压抑多年的爱,不,也许应该称作占有和依赖。
  无论是多么残忍无情十恶不赦的人,心中都有块净地,也许是美好的幼年时光,也许是某个深爱过的人,也许是带着温暖笑意的陌生人,也许是顿美妙的晚餐,也许是朵初开的花,也许是清晨偶遇的迷人朝霞……让我们在暗无日的时光中默默回想,如此,生命仍有丝缝隙,透露出丝丝光亮,不至于将人活生生逼死。
  我是你的阳光么?她笑了,他却看不见。
  这么多年走过,她才明白,这世界浑浊不堪,不留一丝纯净。所以,对不起,要你让失望了,袭远。
  伸出手,轻抚他僵直的背,在他耳边低声宽慰,“我知道,我明白的,一直都明白……你的苦衷,你的难处,你的孤独……别这样,我已经回来了,不是么?”
  袭远的手臂松了松,几乎是欣喜说,“是啊,是啊,你回来了,你已经在这里。而那些伤过你的人,朕也会将他们从世间抹去。朕不会再让你难过,朕会对你加倍地好,朕会让你幸福。”
  “包括完颜煦?”其实她想问,那些人里包括他自己么。
  他搬正她双肩,目光锁在她没有焦距的眼瞳中,寻觅着脸上的细微变化,“你舍不得?”
  莫寒有些无力,垂下眼睑,“我会难过。”
  世界真是可笑,他活生生剥离她的幸福却在此刻信誓旦旦地要给她幸福,那么,面对他的恩赐,她是否应该感激地顶礼膜拜?
  太多的伤痛,让她学会冷漠,太多的磨难,让她学会生存。
  让我们好好把这场戏演下去,观众是冷漠的上帝,只不过,他不会鼓掌致谢。
  “不会太久。你会忘了他,忘记他的一切,他的生死与你无关。”不是劝慰,仅仅宣告,仿佛宣读道圣旨,带着威严与权力。
  你不得不从,卑躬屈膝,奴颜媚骨。只因,世界,权力代表一切。弱者的反抗就像个荒诞的笑话。
  穿过耳膜,还你一个讥诮的笑容,如此而已。
  “袭远,不要再提他,不要再提燕京,求你了。”婉转哀求,已然放下尖锐的恨意。
  他说好,闻她发间熟悉的馨香,仿佛找到一种纯净,久违的纯净。
  世上还有一丝美好,而唯一的光束在他手心。
  多么美好,个弥散着薄雾的早晨,他握住梦寐以求的快乐。
  “你说的那个人,是指韩楚风?”他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莫寒用早饭,满桌甜食,仿佛将空气染出甜腻。
  抿口莲子羹,她舔舔嘴唇,一丝甜味都不愿放过,“对于金军,对于完颜煦,军中无人比他更熟悉。知不信他,恐他反再反,但信,因为不曾见过他在燕京经历的置身烈狱般的生活。千军易得将难求,况且,他已无退路,不是么?”
  袭远淡笑着刮她的鼻梁,若儿时嬉戏般,“这么多年过去,口味倒是都没变,还是嗜甜如命。”
  莫寒放下手中釉瓷调羹,眼神淡漠,“因为生活太苦……”
  心上一痛,他握住她的手,带着疼惜说道:“以后不会,以后不会了。”
  你不知道么?痛苦永远延续,它长在心头,不死不灭。
  有什麽已然毁灭,壮烈而绚烂,烧干所有眼泪。

VIP迷局

  嘱咐莫寒几句,袭远便匆匆赶回回紫宸殿,他是帝王,是这广袤领土的统治者,还有许多事情等待他处理,比如边疆战事,比如赋税征订,比如收拾主和的朝臣…………

  莫寒亦不留他,他说要走,她只是含糊应声,道一句恭送圣上,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朝廷那些个老头子可是走运了,气都撒在我这,明日上朝可都没他们什么麻烦 !”
  
  他转身,她低声抱怨。

  他笑,提步走入暖阳之下,吩咐王顺在紫宸殿挑几件顶好的瓷器送来。

  走了几步又停住,转过身来看着背后躬身听命的王顺,清朗的眉目间隐隐显露出飞扬神采,“从今往后,但凡新晋贡品都先捡着几样最好的往玉华殿送,而且,由我亲自挑。”

  王顺略微愣了愣,片刻便应承下来,抬头望着帝王大步远去的背影,暗自惊心。

  这般恩典,却不知是福是祸。
  
  “醒了?”

  遥勉盘腿坐在床榻上,安静地看着她,忽然觉得窘迫,下意识地往内里躲,嗫嚅道:“姑母…………父皇…………”
  
  莫寒招呼宫女服侍遥勉穿戴,伸手理了理遥勉襟口,“边疆战况又有变化,皇上要同大臣们商议国事,大过年也不得闲。怎么?吓住你了?”
  
  遥勉谨慎地打量过莫寒的表情,又低头看着腰间挂坠,摇头答道:“遥勉无用,不能为父皇分忧。”

  话未完,便听见头顶传来“噗嗤” 声轻笑,他好奇地抬头却突然感到脸颊一痛。应是端庄贤淑的女子此刻竟捏着他的侧脸,笑意盈盈,“小东西才多大呢,就跟个老头似的,小心年未弱冠便长出一脸褶子,到时可没有姑娘喜欢!”

  遥勉有些恼了,气鼓鼓地揉着略微发红的脸颊,再抬眼看去,那人仍是丝毫悔意也无,那弯月似的眉眼却让人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任由纤巧在肩上罩上一层厚重的披风,她侧过头向躲
在角落里嘟着嘴巴,满脸委屈的遥勉伸出手,“年初一,按理说是要去延福宫给皇后问安的,今日我陪你一同去,愿意么,三殿下?”
  
  遥勉愣了愣,静静看着眼前苍白得有些病态的手,眼角略微有了湿意。他最不情愿的便是去延福宫,去向那从五品太府寺少卿之女请安问好,而四周那一双双幸灾乐祸的眼睛更令他恐惧,唯恐不能再失态,唯恐让母后失望。

  而今,终于有人可以让他暂时倚靠。
  
  “遥勉,再不走可真要晚了。”语毕,她便去牵遥勉的手,微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进延福宫时遥勉并未依礼跟在莫寒身后,而是照着她的吩咐紧紧挨在她身侧一同入殿。
  
  是否听闻内侍通报是她与遥勉一同来时便已觉惊异,才会如此急切地想要一探究竟,从而莫寒踏入正殿时所见的便是众人翘首以待的情景,不由得在心底暗笑,这样的心情她许久未曾体味过。

  每一个人都在猜测她要做什么,答案五花八门,而谜底永远不会是他们所想的那一个。

  因为目标不是此刻元庆殿内任何一人能猜到的。

  与人斗,其乐无穷。
  
  由近及远,延福宫众人一一行礼,状似恭顺。
  
  “是我惫懒,连累着三殿下也来晚了,是我的过失,还望皇后娘娘恕罪。”莫寒作势行礼,皇后早她一步起身,恰恰将她扶住,忙宽慰道:“长公主言中了,应当本宫亲自去玉华殿给长公主问安的。”回头又对两侧侍女吩咐道:“愣着做什么,快请公主上座。”
  
  莫寒笑,“皇后温良贤淑,乃我大齐之福,圣上之幸。”
  
  “公主过誉了。”
  
  莫寒顺着宫人指引坐于皇后右侧,满意地看着遥勉在殿中向皇后行礼问安,目光扫过众人头顶,料想今日定然不会有人再敢出言刁难,不经意间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一顿,片刻之后又自嘲地笑一笑,当是如此,各自归宿,皆大欢喜,不是么?
  
  皇后心细,低声问道:“公主可是看见相识之人?”
  
  莫寒将遥勉招呼到自己身边坐下,指向西南角着朱色夹袄同紫色襦裙的女子,“娘娘可知那位姑娘是什么身份?”
  
  皇后招呼内侍将那女子带到跟前,细细看一几眼,转头对莫寒道:“若本宫未记错,这应是去年进宫的,年底封了红霞帔。张姓,江南小户。她可是公主旧识?”
  
  “远远看去倒与先前服侍我的婢女有几分相似…………”莫寒将目光从女子身上移开,少顿,方才说道,“现下看来,红霞帔更灵秀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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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园小径上积雪只剩薄薄的一层,枯槁的枝干与嶙峋怪石点缀在雪白画卷之上,有风盈睫,吹动卷轴徐徐展开,将角落里的娟秀女子映入来者眼帘。

  莫寒示意随行宫人不必跟来,却独独留下遥勉,随她一同走向花园一隅。

  原是曾在延福宫问过话的张氏红霞帔,听了脚步声,连忙行跪拜大礼,却不敢抬眼相对。

  有些淡漠地看着在寒风中等候多时的女子,莫寒拾起一片枯叶在指尖把玩,“红霞帔好兴致,这满园萧索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不答话,只是直挺挺地跪着,又是重重地一磕头,道:“妾身位卑,但望公主殿下福寿康宁富贵永享。”

  “弥…………”月字还未出口,便只余一声叹息, 缓了缓,才开口唤道,“红霞帔,你可知念七现下如何?”
  
  弥月亦是哽咽,“念大侠仍留在边境一带为朝廷办事。”

  “哦?仍活着,便是好了。”莫寒伸手隔着冰冷的空气虚扶弥月,“红霞帔起来吧,这么冷的天要当心身子。”

   转身,对一旁面容沉静的遥勉略微扬起唇角,“进了宫,便好好服侍皇上,做好份内的事情即可,也算是对故人的交代。”

  遥勉瞄一眼仍旧跪在雪地上的女 子,安静地随同莫寒离开。
  
  身后是弥月颤抖的声音,“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却已来不及体会人世无常的的悲凉, 将目光投向一旁垂首而立的纤巧及之后五六个宫女内侍,越发深沉。

  袭远仿佛已对她放下戒心,弥月不在她身边监视,而他亦不会再轻信任何人,没错,是任何人,这便是宫廷生活的法则。

   低头,望向兀自沉思的遥勉,恶作剧似的捏他粉嫩的脸颊,乐不可支。

  “玩个游戏吧!”
  
  “姑母……”遥勉有些跟不上节奏,皱眉不赞同地望着被他称作姑母的女人。
  
  “游戏的内容就是看谁先跑到冷宫!”
  
  “什么?”
  
  “一二三,开始!”
  
   辉煌殿阁,繁华楼宇,每一步都是虚浮,点滴欢乐都是从时间缝隙中偷藏,隐匿于重重帐幕之后,须臾成风。

  时光化雾,刹那成空。
  
  走出那片静谧之地,墙外已是夕阳晚照,血色光辉将苍穹引燃,烈焰席卷单薄的雪地,莫寒无奈地望着满满站了一庭院的侍卫宫人,回头对红着眼睛的遥勉耸耸肩,做个鬼脸,“你跟嬷嬷回自个宫里,我还得去跟圣上认错,谁让咱们今天闹这么一出呢!”
  
  遥勉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仿若未闻,却在下一刻乖顺地随走上前来的嬷嬷离开,略向前几步,又用那兔儿般盈满血丝的眼瞧着莫寒,欲言又止。
  
  莫名心酸,莫寒揉一揉他的发,笑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多想,回去好好念书,过了年节太傅可是要查功课的!”

  遥勉擦一把眼角,点点头。
  
  回望清冷静谧的寂寞宫墙,一提步走过严阵以待的侍卫,在夕阳暗影中无声微笑。
  
  在宫女侍候下净了手,莫寒却只安静地站在离圆桌一尺有余的地方,迟疑着不肯入座。

  袭远绷着脸,以筷子轻敲瓷碗,发出清脆声响,斜睨了眼一旁乖觉异常的人,清了清嗓子,道:“阿九今日在冷宫可还玩的尽兴?”
  
  莫寒不答,垂目看着脚尖,怯怯地伸手拉 拉袭远描着金线的袖口,讨好地扬起嘴角,“ 不过是跟宫女太监们开个玩笑而已…………”

  “哼……”袭远扬手将甩脱,面色却已然缓和许多,只是仍扳着面孔喝问,“这玩笑倒是有意思,朕正批奏折呢,就听见外头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王顺也是个经不起事的,匆匆忙忙跟朕说长公主带着三皇子失踪了。这下可更有趣了,朕令禁宫侍卫封堵城门,又遣一大批宫人去寻,内侍卫统领跟朕说长公主和三皇子进了冷宫便再未出来。朕就是纳闷,这冷宫到底有什麽让你感兴趣的?”
  
   退后一步,躬身行礼,“圣上恕罪。”
  
  “行了,别跟朕装可怜。”用筷子虚指身侧空位,示意莫寒坐下,“说你去做了什么吧。”
  
  将拿起的筷子复又放下,莫寒迟疑片刻,观察着袭远的脸色缓缓开口:“去见了紫玉。”
  
  “哦?原来你与废后竟是如此亲厚,朕倒是疏漏了。”他薄凉的唇轻触被沿,嘴角挂着讥讽的笑,言语中夹杂着明显的不信任。
  
  莫寒叹息,“年节里带着孩子见见亲身母亲而已,大人的错何必怪罪到小孩子身上,何况他是你的亲骨肉。”
  
  眼底眉梢,清冷面庞终有细微触动,但仍是不信,冷冷道:“这些时*****对遥勉颇为照顾。”
  “如何?”她笑,抖落下先前负荆请罪时的乖顺,“圣上可是不许姑母与侄儿亲近?”
  
  袭远无言以对,低头吃饭。
  
  “其实我这次也是存了私心的。”瞥见袭远明显停滞的动作,莫寒心下一沉,想来世上最高明的骗术便是说真话,只不过说一半藏一半而已,但愿能如此逃过严密的监视,“我去同紫玉要了样好东西。”
  
  袭远并未有过多反应,显然是事先知晓,只随意附和道:“哦?是何物?”
  
  “白狐领子,十年前猎场里你答应送我的,却不想转给了紫玉,这回正好讨来。不过也难得紫玉惜旧情,收得极好,现下寻出来也没有丝毫破损。”
  
  他从桌下握了她的手,滑腻且温良,心绪不由得一松。

  “世人都赞长公主贤德,却不知其实也是个小肚鸡肠的。”

  莫寒亦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仍是没心没肺地笑,“我可没闲情去在乎旁人如何如何说,只管自个过得舒坦就行。再说,天大的事不还有你们这样贤德宽厚的人顶着么?圣人太难, 做小人就挺好。”

  “哼,你倒是本分得很!”他轻哼一声,但已不复先前质疑,“那也用得着一路跑着去?”
  
  “若是跟宫女们说,他们定是要拦的,再呈报给你,大半当即就给驳了,弄不好害得挨顿教训。倒不如就这样去了,横竖也只骂一次。”
  
  袭远失笑,轻捏她鼻尖,“你总是有理。”

  顿了顿又正色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不然那玉华殿的宫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莫寒忙不迭保证:“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皇上可别凡事拿宫人们开刀,不然过不了几天我那玉华殿可就人迹罕至 。”
  
  “不罚他们,难道罚你?

  指示宫女将碗碟撤走,回头却见莫寒坚定地摇头,不由得大笑,揽了她纤细的腰身,取笑道:“胆小怕事,谁跟了你,怕是要暗地里后悔死。”

   下意识地往外挣,对于袭远的触碰,她有莫名的抵触,但须臾之间,脑中已回复清明。

  忍,是悬在心头的一把钝刀。
  
   不再往外挣脱,垂下眼睑,静默无言。于袭远, 又做另一番体味,他只当她渐渐尝试着接受,心中一喜,手臂不自主地收紧。

   尽力压制,仍是亲昵的口气,“奈何我倾心相待却总换不到他人半分真意,这便好似那吃人的夜叉,面目可憎。”
  
  “还记恨着先前的事?朕不过是想多放些人在你身边保护你 而已,朕也能放心些。”
  
  她仍是垂着头,摆弄腰间挂坠。“圣上自然是为大局着想。”
  
  触到袭远痛处,联想她曾受过的委屈,无外乎为“大局”二字,他便心生怜惜,安抚道:“罢了,都是朕的过错。今后绝不再如此。”
  
  “琐碎事情而已,圣上无需挂心。”
  
  “朕琢磨着这当是说反话,阿九心里指不定多怨恨朕!”他笑,眉目舒朗,此刻才显出几分少年稚气。

  仿佛现下才是人间,识得凡尘俗世,普通情感。
  
  “后宫经验总结?”
  
  “可不是。虽说后宫美人无数,但归结起来不过几类,只是面孔不同罢 。”袭远牵着它往案几走去,懒懒地说,“但阿九是不同的。”
  
  “可别太抬举我,再夸几句就得找不着北了。” 将侧脸埋进斜照的阴影之中,笑得极不自然。

  而袭远却在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不错过任何细微变化。“阿九,今日又起战事。”
  
  莫寒身子一颤,迟疑着开口道:“是么?想来黄天庇佑,大齐必是胜 。”
  
  袭远从桌脚堆得老高的一叠奏折中抽出一份,置于莫寒眼前,那耀眼的明黄,几乎要将瞳孔灼伤。

  “看看吧,里头提了完颜煦。阿九不想知道么?”
  
  她在心底冷笑,他处处试探,她步步为营。

  目光落在奏折边沿灰白的指尖,她忽略袭远几近炽烈的眼神,犹豫许久,终是将奏折从袭远手中接过。

  如她所料,完颜煦再胜汉军,窦县失手。

  缓缓合起奏折,脑中飞快旋转,该以何种表情面对袭远。
  
  她只能保持默然,将折子递回,不料袭远却扣住她手腕,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好似等待,好似怜悯,更有一股胜券在握的自信。

  他嗓音低沉,引导似的说:“再看看,下面还有。”
  
  她本满腹狐疑,现下却成恐惧。仿佛那几句干瘪的文字会将 拽入无底深渊,更似利刃,划开永不弥合的伤口。

  她的世界,陡然化作一片废墟,只留她,独守空城。

  许多画面,凌乱不堪,来回闪烁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却似青烟弥散。
  
  她想,她此刻定时极丑的,落寞不堪,暗自神伤,不知该感叹命运多舛,还是应嘲笑自作自受。

  而他此刻应是极美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又有娇妻在侧,众人恭贺,皇帝亲临。青云壮志,何人能敌。

  她离开,他亦丢开枷锁,失去羁绊。

  为何不能为她留下些许欲念,醉生梦死,了此残生。

  此刻打破她梦境的人,才是真的残忍。
  
  “八大部族之首,蒲察部首领的掌上明珠,乃完颜合剌亲自下旨赐婚,婚礼定在他凯旋之日,且帝后亲临…………”
  
  很静,四周空旷。

  仿佛有温和的风,携着淡淡的青草香,追逐纷乱的发尾。

  抬起头,闭上眼,就可以寻到那些恒河沙数版闪耀的星。

  还有那随风而来的辽远歌声缠绕在耳际,仿佛在何时听过,那般深沉低哑的嗓音,流溢着默默温情。

  “章古图海子里的芦苇,不是种的是自己长的;娇小柔嫩的蔚琳花儿,不是画的是天生的。后襟绣着库锦花儿,袖口绣着旱獭花儿。二十三岁的蔚琳花儿,两只眼睛象龙腾花儿。烘托月亮的群星,是碧空的装饰;生来美丽的蔚琳花儿,是理想的情侣。锋利的针尖,扎透 厚厚的鞋底;美貌的蔚琳花儿,扎透 小伙子们的心底。莎草的颜色,摸来摸去摸不了;蔚琳花儿的心意,老来老去老不 。”

  今夜凯旋,红烛帐影,他会同她唱一样的情歌么?
  
  碧波清池,嶙峋怪石,水榭长廊,尽态极妍。

  穿过这般美到极致的殿宇,她只寻一处阴暗角落,静待黑暗。
  
  苍穹转了夜色,低声哀泣,早就冬雨绵绵,寒气侵染入体。

  宫人提着灯匆匆忙忙向前,大太监王顺跟在皇帝身边,亦步亦趋。

  袭远抱着不断发抖的人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叫太医全去玉华殿侯着。”

  陷入柔软丝帛中,莫寒半眯着眼漠然地看着太医与宫人穿梭在眼前,还有床边袭远焦虑的模样,但心如死水,再无涟漪。

  他该满意,她这般反应与他事前设想相去无几。

  在他的算计中,她对完颜煦仍存眷恋,但自此后,伤心欲绝,心若死灰,斩断旧
情,如此他方可进驻她心底,收拢多年来他对她所谓的付出。

  却不知是真真切切的剜心之痛,痛贯心膂。
  
  她冷冷的笑,泪眼朦胧。
  
  众人撤去,只余一灯如豆,闪烁不定。

  袭远低头,吻她眼角残泪,得舌尖苦涩。心中不忍,却仍是不给她半分仁慈。

  “阿九,从今往后你便只有朕。这世间,唯独朕对你好,唯独朕会永远照顾你,唯独会给你天下女子所梦寐以求的荣耀,唯独朕不会抛下你。阿九,你要在朕身边,离开朕你便一无所有,阿九,你只有朕 …………”他紧贴她仍带着湿意的侧脸,在她耳边低语,劝导般一句句重复。
  
  莫寒闭上眼,一阵阵反胃。

  千古艰难唯一死。

  但她还有希望,不是么?斜睨着樟木箱子,内里的白狐领子便是密云盖日时一道破云而出的日光。

  不能,不能绝望。

  在这处阿鼻地狱,绝望便是死亡。
  
  寂寞宫墙,随处都是腐朽,无论喧哗殿阁或是寂静冷宫。

  镜中女子有着精致的妆容和油光可鉴的发髻,鬓角眉梢修饰得一丝不苟,除开过于苍白的唇色,在这脸上根本寻不出憔悴的痕迹。

  她拆下凌云髻的镶金翡翠簪子置于妆台之上,指尖过处,一尘不染。

  身后的简嬷嬷取了开花的桃木梳仔仔细细地梳理着她一头乌亮发丝,仿若手心珍宝,小心谨慎。
  
  “娘娘当真要帮她?”简嬷嬷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简陋的卧室里,竟听得有些凄厉。

  指尖划过娟秀的眉眼,却闪着凌厉的光,她蓦地一笑,抚过仍是姣好的面容。镜中倒影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诡异。

  “你说的不错,这是本宫唯一的机会,错过了,便是一生。”
  
  “那人…………那人言行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莫说你,即便是本宫,这么多年宫中历练,自信能猜皇上的心思,却唯独看不透她。”紫玉站起身,悠然向床榻走去,“兴许她当真不似你我,所以她的心思,不必猜,也无需猜,因为本宫只需看透一项,她想要的,绝对与本宫所求没有冲突。”

  冷宫于她,已成一片净地,让她安静地思考,回想往日种种,耻笑昨日愚蠢。

  此刻练就的沉静坦然,亦是对往日辛苦追逐的嘲讽。

  换个目标,爱情于女人并不是全部,于宫中女子,更是可有可无,似曾来过便是完满。

  她仍有漫长岁月,却不想在此处终了余生。

  唯有一搏,须臾争欢好过苟且度日。
  
  莫寒侧过身,听着身旁袭远平稳的呼吸声,辗转难眠。

  也许明日,也许下一刻,她惧怕的境遇便会降临,到时,是否还能忍下去。

  她睁眼,看着顶端幔帐,细数时光。
  
  一路逃亡似的赶到冷宫,却见一处静谧宫殿,安逸祥和,丝毫没有凄厉之色。

  而紫玉见到遥勉时也没有他预想中的激动,只是淡笑着颔首,连拥抱都不曾给。但遥勉却是满足,也不多话,紫玉问一句他答一句,恭顺谦和,只是站在一旁一个劲地傻乐,嘴角都要被笑开花。
  
  紫玉未的相貌未有大变,但气度风范已非当年娇柔少女,举手投足之间自由气韵,比之当今皇后婉容更胜几分。

  而这样的女子,仿佛仍生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悠然平和,令人叹服。
  
  老嬷嬷递上的茶具虽然简陋,却甚是干净,茶虽是粗茶,却经人挑选筛漏,清香宜人。

  母子二人简略寒暄过后,紫玉便单刀直入地问莫寒来意,无惊诧更无半点忌讳。

  莫寒放下茶盏,“你我旧识,客套话我便省了罢。遥勉生活得并不好,你可知道?”

  紫玉点头,望向仍是傻笑着的遥勉,眼中波澜荡漾。

  “过几日我会去同皇后说,将遥勉带到玉华殿养。今后有我照拂着,遥勉可说前途无忧。”

  “说条件吧。”紫玉说得很平静,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交易,兴许更是厌恶。
  
  莫寒环视一圈,屋内简陋,屋外地势开阔,且此刻应是无人知晓,正欲开口,却听紫玉淡漠道:“说吧,没人会在这费心思的。”
  
  莫寒勾唇轻笑,大约是对这样的伙伴十分满意,“紫玉在宫里宫外大约还有许多人脉,可否借我一用?”
  
  紫玉抬眼看她,眸如秋水生波,却暗藏刀刃,仿佛要将她看透。

  半晌,却只是淡淡道:“公主说笑 。”
  
  “执掌后宫五年,皇后贤德,宽厚待人,后宫感念娘娘恩惠的人不在少数。且后宫如战场,皇后虽贵为一国之母不屑与小人争斗,但后宫制衡仍需眼线,不是么?再说到国丈,魏王乃大齐三大异姓王之一,先祖又是开国功臣,累世功勋,贵不可言。皇上虽想将其连根拔起,实际却只砍断主干,还剩枝蔓散落各处,而皇上忙着边疆战事,自是无暇过问。我不过借用片刻,紫玉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有些紧张,藏在桌下的手不断擦着袖子,却仍是湿淋淋的一片。
  
  紫玉抬头看一看天色,并无过多触动。“日已偏西,来寻公主的人怕是要到了。”
  
  但凡到最后一击时,都不若先前紧张。莫寒已然平和许多,笑道:“紫玉难道真甘心再次终了一生?”
  
  “不无不可。” 仔细整理遥勉衣冠,面容温和。
  
  “皇后,你一生荣耀,当是皇后,或者……皇太后。” 声音极小,却字字敲在紫玉心上,如雷声轰鸣,引来瓢泼大雨。

  而紫玉仍是压抑着,冷笑道:“不过是冷宫中被废弃的皇后,紫玉不敢一般痴心妄想”

  莫寒不语,挑眉看着遥勉。

  紫玉不屑,回道:“废太子,亦不敢心存妄念。”
  
  莫寒笑,深不可测,“紫玉你忘了,皇考是如何登上宝座的?还有袭远,他难道是等着兄弟们将玉玺双手奉上么?”

  紫玉一惊,险些站不住脚,呆愣许久才正视眼前仿若无事的女人,压低了声音,恨恨道:“原是我忘了,你们澹台家的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仿佛是得了夸奖,莫寒嘴角弯起愉悦的弧度。“我可助你。但愿你敢倾力一搏。”
  
  停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室内一声绵长叹息。

  “名单要如何给你?那人定然在你身边设了眼线,这般出去必定被发现。”
  
  “十年前袭远送你的白狐可还在?”
  
  “制成了狐皮领子。他送的东西,全然当作宝贝似的藏着。”紫玉起身去取,折回时略带疲惫地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回头,看窗外金色苍穹,仿佛从未失去。

  “ 要布一个局,一个死局。”

VIP异地

  马蹄踏着人的身体往前冲刺着,就像是在充满泥土腥味的沼泽中行军,死人的铠甲破碎 ,黑色的血沾满了马蹄和它胸前淡棕色的皮毛。

  衣角仍残留着腐肉与白刃的气息,他勒马暂停,望着门前烈焰般灼热的红绸和众人脸上各自不同的笑容,脑中却不断闪回刀锋划过脖颈的画面,血肉模糊。

  一样的红,一样的诡异面容。

  一袭明黄立于阶下,繁华仪仗排满长街,锣鼓喧嚣,红鸾天禧,浩大声势空前绝后。

  他下马行礼,却见天子和善容颜,急急扶起,宽言慰藉,“皇叔辛苦,当是朕向皇叔行礼。”

  完颜煦自是称惶恐难受,而当今圣主完颜合剌亦不肯有丝毫敷衍,来来往往尽是溢美之词。

  “陛下圣明,功均天地,明同日月。”

  他垂首躬身,目光触及地上埃尘,眼角干涩,倦意席身,仿佛要叹一句红尘客梦,浮生若寄。

  完颜合剌抚掌大笑,拍着完颜煦肩膀朗声道:“皇叔战功彪著,乃当世英雄,今日皇叔大婚,朕自当亲临,敬祝皇叔与郡主百年修好,永结同心。

  他拱手道谢,忆及当日廷议,指点江山慷慨激昂,帝指蒲查部首领笑曰:“若此番六皇叔得胜归朝,便与蒲查部一结姻亲可好?”

  二人惶恐谢恩,三呼万岁。

  他低头,看着地板上的模糊倒影,仿佛在遥望每种不可触及的情感,本因埋葬的往日,此刻却依然鲜活如初。

  浮生若寄,年少几何,黄叶又继,人间之恨,何啻千端。

  “漫脱春衣浣酒红,江南二月最多风。梨花雪后酴醿雪,人在重帘浅梦中。”

  晨雾弥漫,清冷花园逐渐显露出沉寂空落。远处隐没于天光之中的红色屋顶更为肃穆。

  秋千在微凉的空气轻轻摆荡,裙角飞扬,她轻盈越过他的视线,像单薄纸片,只有秋千绳索发出细微呻吟,仿佛某些静谧夜晚,咬着下唇猫儿般羞涩呻吟的女子。  
  “姑母身子刚好,应当在屋子里多休息。早晨霜露重,当心受寒。”

  掀开薄雾,得见小小少年白袍短袄,眼中全然是担忧,伸手拉住秋千一侧绳索,蹙眉与秋千上单薄如纸的女人对视。

  “跟我说说话吧。”指尖描摹这男孩稚气未脱的轮廓,她望着他的眼,仿佛看见另一股幽深寒泉,似曾相识,镌刻在记忆深处。“ 家遥勉长大一定个俊俏男子,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凌波。”

  “姑母,您喜欢这么?汴梁,您的故乡。”

  “喜欢啊。当然喜欢。”她捏了捏遥勉的鼻子,用玩笑的口吻说道,“但我更喜欢燕京,春天也喜欢,夏天也喜欢,秋天也喜欢,冬天也喜欢。下雨天,大晴天……统统都喜欢……” 她侧过头,笑得让人心酸,“因为我爱的人在那里啊。”

  “您在难过么?”

  莫寒一愣,刻意的笑容被打破,随之而来的是轻扬嘴角的云淡风轻,忍不住伸手去触碰眼前的干净少年。

  此刻突然冒出奇怪念头,祈望青梅竹马,祈望两小无猜,祈望自牙牙学语时便牵完颜煦的手,伴他童年无忧,看他少年意气,望他男儿风华。结儿时情谊,伴来日坎坷。如此便不会在苍茫岁月中彼此错过,眼见年华似水,眼见生离死别。

  祈愿一个难忘的相遇,一段美丽的邂逅。

  尔后珍惜时光,每分每秒,十指相扣,缠绵不休。
  
  只是现下,一切已成惘然。

  她仰起脸,瞥见宫墙外,一轮红日跃跃欲试,仿佛宫墙内灼热升腾的欲望,吞噬寄居体内的灵魂。

  许多人,不过是一块块会行走的没有知觉的肉而已。
  
  “姑母,您在哭吗?”遥勉小心翼翼地问,即使在这样空寂的庭院中,细微声响都来回飘荡,被石墙反复哼唱。

  她望向远处开阔地界,仿佛倒映在细流中的水仙,纯净平和。“我快死了。遥勉,我所能支配的时间已经不多。”

  遥勉定住,却没来由地相信,亦是无故地后怕,恐惧来日无法弥补的失去。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出去呢?在这里享受不是更好?”她继续说,继续问,仿佛天地只余她已人,自问自答,纤弱的双肩承受压得人崩溃的伤痛,“是自由么?对的,我想要自由,即使一天也好,你明白么?自由不是选择今天代什么首饰,穿什么衣服,自由是…………自由是决定自己的生活,自由是一种氛围,是与这里完全不同的空气,然后,自由之后我要去见他…………”

  她在遥勉眼中急切的寻找,寻找某种带有肯定和理解的眼神,但她看到震惊,兴许还有过后的宽容体谅,但她已然明 ,必须独自承受,独自面对。

  于是絮叨,自言自语。“只是想去看他一眼,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看看他的脸,兴许还可趁着四下无人去偷一个拥抱,想要效仿某些感人画面,在他怀里死去,但这样,太痛苦,我怎么舍得。不过也许会是另一个场景,他已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但无论是何种结局,我都要走上前去,告诉他…………”
  
  红霞满天,远方残阳如一滴凝固的血,悬挂在燕京凛冽的暗紫色苍穹之中。

  他卸下沉甸甸的铠甲,由侍从换上殷红喜服,房间里塞满了匆匆忙忙的人,从一角到另 角,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喜跃抃舞。

  镜中红衣男子,束发金冠,轩然霞举,却不见欣然笑意,只余漠然眼神,看这一桩利益掩盖下的完美姻缘。

  走过喧嚣人群,他杯举杯畅饮,仿佛乐不可言,但凡敬酒者,来之不拒,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他本是千杯不醉,一轮喝下来,却起了踉跄,脚步虚浮。

  宾客指他急着入洞房。

  完颜合剌在首座同太后,皇后笑道:“这可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也罢,今日暂且放过六叔,来日定要讨回。”

  众人哄笑,完颜煦由家仆搀着往新房去。

  首座上,完颜合剌脸色忽地一沉,向一旁随侍使个眼色,复又转过脸来同众人玩笑。

  当年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桥红袖招。

  然而帝王生涯,青春孟浪是往昔旧梦,一文不值。
  
  新房定在她走后扩建的院落,夜幕层层叠叠将灯火渲染得如烟花般魅惑。他足下不稳,斜靠在门栏,看着红烛魅影与血色霓衫。

  略过喜娘们的繁复程式,他径直挑开盖头,俯视着新娘年轻姣好的面容,静默不语,嘴角挂着诡谲的笑。

  喜娘们识趣地鱼贯而出,木门合上时发出绵长叫嚷,令红帐下的气氛愈发暧昧。

  他不说话,摩挲着新娘细腻的肌肤,目光从新月般的眉眼到洌滟饱满的唇,他擒住新娘脖颈,突然重重地吻下去,带着某种沉寂已久的念想和幼稚可笑的报复。

  新娘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完颜煦一把捞起,迎上他近乎吞噬的亲吻。

  她喘息呻吟,像飘来荡去的秋千,绵长而细微,欲语还羞,欲语还羞。

  片刻停歇,他依旧紧绷着脸,像押赴刑场的犯人,或是被迫行刑的刽子手,却展现出郑重相对的气势。

  新娘喘息着,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看他,她的丈夫,战无不胜的男人,在女真人心中,他已成一尊神,崇敬瞻仰,此刻却活生生在眼前,喜怒哀乐全然展现。

  她挺起胸脯,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的名字是宝音。以后就是你的王妃。”

  他不说话,低头扯开她的大红色罩袍。

  她在凌乱的衣衫中朝他喊:“宝音代表福泽,父亲说我会给你带来好运。”

  冰冷的空气让她瑟缩,但随即遇上他滚烫的身躯。她有些害羞,面对赤裸的身躯,她想躲,却被吻住,几近窒息。

  唇瓣被磕出了血, 尝到铁锈的味道,酸涩怪异,但却火一般炽热。

  她仰头看着低垂的幔帐,层层眩晕。

  宝音想,我会做一个好女人,做一个好王妃,如同母亲一样。然后我会爱这个男人,这个始终沉默的男人,这个在我身上宣泄的男。

  宝音承受着破茧而出的疼痛,她睁着眼,幻想着未来的美好。

  完颜煦离开的时候她瑟缩进床脚,继续她迷蒙的梦境。这样年轻的生命,未经风霜的纯净,总让人不忍伤害。
  
  有人在夜幕中赏景,只听得潺潺溪水,自西向东,将王府割裂成破碎的两半。

  月上中 ,完颜煦自房中走出,束发已散落两肩,夜风狂躁,将乌发拂乱,眼角唇边皆有乱发,在清冷月色下透出几分狂狼几分不羁。

  他走上廊桥,看着桥上负手而立的男子,沉声道:“陛下。”

  男子回身,目光沉沉。“六叔何苦如此?”

  他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六叔,她是齐国公主,而你是我大金战将,你二人之间再无可能,又何必对她念念不忘?”

  长久的沉默,他将思念酿成苦酒,畅饮下肚,从此无人知晓,无人感怀。

  “臣为陛下,百死不悔。”

  完颜合剌凝视他许久,重重地拍他肩膀,嘱咐道:“此乃内忧外患之际,切不可失了蒲查部的支持。”

  他躬身叩拜,“臣请陛下放心。”

  完颜合剌满意地颔首而去,忽的转头道:“六叔,莫寒若回燕京,你当如何?”

  这样熟悉的姓名仿佛让时光停顿,他依稀看见她提着裙子蹑足走过一片繁华花海,笑靥如花。

  “臣会处理好。”

  他会告诉她,他爱她,一如相逢初日。即使她不再接受。
  
  朝日破云而出,霎时霞光万丈,仿佛那一刻吞吐了整个白昼与夜晚。

  她足下轻点,秋千便又摇荡起来,与晨光一道,显现在冬末春初的清晨。

  在离遥勉最远的距离,他仿佛听见她说:“我会告诉他,我爱他,一如相逢初
日。”
VIP真相

  时光奔腾不息,日月轮转,须臾即逝。

  春晓,鸟鸣,初蕊,淫雨霏霏。

  秀雅的汴梁城如同深闺中的女子,袅娜娉婷,摇曳多姿。

  袭远常常在清晨或黄昏于玉华殿后空寂的庭院中睹见一单薄身影,仿佛隔着重重迷雾,只能依稀看见轮廓线条,这让他感到恐惧,好似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稍不留神便会随风远走,遍寻无果。

  他紧了紧拳头,眉心处凝结着郁结的神色,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一直以来,他习惯了将世间万物掌控于掌中,翻云覆雨,俯瞰天下。但此刻,竟然有一丝不确定的因素缠绕周围,他不允许。

  此时莫寒正随着荡漾的秋千探寻宫墙外忽高忽低的景致,藕荷色裙摆摇曳如花,葱起到落,如同一朵花的盛开与凋谢,虽然短促却华光异彩,于某个平凡瞬间,诠释了生命的昂然与无奈。

  她与一旁的遥勉谈天,似乎很高兴,浅浅笑容在晨光照耀中显得愈发明媚。

  秋千降到最低,她足尖一点,便又将自己推高,更顺势捏遥勉带着婴儿肥的脸颊
和肉嘟嘟的下巴。若见遥勉因此皱眉赌气,她便更是愉悦,清脆笑容能让站在长廊转角处的袭远不由莞尔。

  王顺已经依吩咐取了披风来,双手捧高递予袭远。
他扬手示意王顺不必跟来,径自提着披风往庭中去。

  她笑间,忽见遥勉脸色转为肃然,刚要回头,便被人从背后揽住,莫寒亦不躲,但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不似从前,总爱往那人身上靠,浑身没骨头似的。

  兴许,此生再也无法爱的那般纯粹。

  袭远抖开披风,从背后将她裹住,亦不顾遥勉正在一旁,亲昵地将下巴搁在她肩窝上,“春寒料峭,你也穿得厚实些,还想像前线日子似的大病一场,好折腾朕?”

  瞥过遥勉漠然的面容,莫寒侧过脸,“难得高兴,也就没计较许多。”

  “哦?看来是朕扰了你们姑侄的兴致。”袭远站直身子,但仍将莫寒的手攥在掌心,转而又向遥勉问道,“都说了什么,惹得你们这般高兴,也让朕听听。”

  他虽是玩笑着询问,但莫寒亦知他一句话中几分真,几分假。而遥勉显然是紧张,思量许久仍未吭声。

  莫寒将袭远的手往身前拉一拉,笑道:“与遥勉一起说学堂上的事,苏先生仍旧严得骇人,一笔一划都不容出错。我便想起了你小时候的事情,同遥勉一并说了,都是些陈年旧事,现下回忆起来,倒真是有意思。”

  闻言袭远的神色果然缓和许多,只是仍旧严肃地对遥勉 :“苏先生乃当世名师,不可不敬。”

  遥勉施礼,“儿子知道 。”

  “时候还早,切不可虚耗光阴,贪玩怠学。”

  遥勉再一拜,“儿子告退。”

  “去吧。”

  袭远伸手将莫寒扶下秋千,“阿九与朕的三皇子甚是投缘?”

  “早年间熟识的人都不在了,有那孩子陪我说说话,也不会太过孤单。”往花厅走了一段,她又对袭远笑道,“况且你不觉得,他那副小老头的模样很像某人小时候?”

  “是么?朕觉着不像阿九小时候啊。”

  “行了,你就装吧。你我心知肚明即可。”停了停又说,“不然便让他住在我这吧,也好有个人照顾他。”

  她伸手去推门,却被突然被袭远握住,在手心反复揉捏,“是朕疏忽你了。”

  她想将手抽回,却抵不过他的力道,无奈只好用笑掩藏恐惧,“圣上日理万机…………”

  “下月初朕会将韩楚风召回。”未等莫寒将客套话说完,袭远便推开门,进了花厅又转身扶她跨过门槛,时刻叮嘱她小心些,别又被绊倒 。

  “授予镇远大将军印。今后大齐边关就要托付给他 。”

  莫寒一顿,半晌才呐呐道,“楚风乃当世帅才,堪担大任,定然不会令圣上失望。”

  袭远回头,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但愿如此,朕不会容忍背叛朕的人。”

  莫寒被他看得心里一阵阵发憷,忆起往昔,心下平添几分凄然,“宽和些吧,袭远,不要赶尽杀绝。”

  大约是被这句话触到了逆鳞,他猛然揽过她的腰,脸上尽是恼怒的颜色,却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要看进她心里去。

  时间变得异常漫长,心跳为指针打着节拍,一下两下。

  袭远放开她,嘴角挂着和煦的笑,仿佛先前的阴郁根本不曾存在过。

  “你若闲得慌便去迩英阁寻些书来看吧,里头藏书多得很,正好给你解闷。”他一甩袖子,往门外走去,“遥勉的事情你去支会皇后一声就好,我会安排人办的。总之,随你高兴。”

  平静永远只是一种虚妄的假象,伤人的真相就在身后,如鬼魅般随行。

  一转身,便撕心裂肺的痛。

   她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去指定的地 ,看预演好的戏码,袭远的安排,她除了沉默点头,别无他法。

  迩英阁外的小太监已等候多时,见莫寒来了,连忙作揖,“公主殿下要什么书,奴才帮您寻来就是。”

  莫寒吩咐纤巧在殿外等候,又对小太监 :“也不知道要看些什么,待我进去随便看看,还要劳烦公公引路。”

  “殿下严重了。 都是奴才分内的事。”语毕,扬手请莫寒先行,随即紧跟上,二人一同进了迩英阁。

  漫无目的地在层层书架中穿梭,迩英阁格局已与十年前大不一样,大约是翻修过的原因,显得更宽敞,所藏书籍也更加丰富。除却扰人的经史子集,犄角旮旯里倒是有些偏门野史志怪小 ,随意抽出一本,阅得神鬼漫谈中暗含的辛辣讽刺,便手不释卷,令随侍的小太监暂且离开,兀自回到书痴的模样。

  正读到精妙处,忽闻不远处有人轻声说话,那声音是极好听的,温润平和,波澜不惊,更觉似曾相识,让人不由得想会一会声音的主人。

  莫寒提裙,蹑足一步步靠近。只听另一人说:“这书目做得真是好,你在迩英阁这么多年,可是头一次见了这么好的笔墨,你在这还真是可惜了。”

  而那声音的主人仍旧是淡淡的,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意味,“公公查一查,看看可有疏漏。”

  “哪里用得着查,小沈你从来是最仔细的!”

  走得近了,莫寒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放在一旁,穿过书籍间的缝隙向那人看去,却在下一刻恨不得剜了自己的眼睛。






axiouslw 2008-05-16 20:39


VIP禁忌

  走得近了,莫寒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放在一旁,穿过书籍间的缝隙向那人看去,却在下一刻恨不得剜了自己的眼睛。

  午后闲散日光,好似被打得粉碎的玻璃渣,洒落在窗格,宁静温暖。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窗下,埋首于繁杂书目间,偶尔蹙眉,偶尔舒朗眉目,终无过起伏。

  好似在十年沉浮中修的了佛祖的不动念,但掀开表层的隐忍与克制,看到的不过是一潭死水,再无涟漪。

  莫寒在自己的嘴里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苍白唇瓣被咬出的血染红,丝丝缕缕,犹如蔓延的红色藤蔓,妖娆妩媚。却只是为了抑制盘桓在喉头的哽咽,为了盖过心中剥皮剜肉般的痛。

  活着有时比死更痛苦,痛苦到可以死去无数次。

  指尖还在不住地颤抖,她小心翼翼地将书本放回原处,生怕发出一丁点响动。

  不敢逃,不敢出声,不敢让自己与他碰面。

  她蜷缩在没有光的角落里,咬着袖口柔韧的丝绸,将抽泣压抑到近乎无声。

  她尽力将身体蜷缩到最小,祈望就此消失,再也不要有人寻到她。

  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人,任何人。

  绵延无期的痛苦和钝刀割肉般的折磨,太阳一点点西沉,犹如短促的人生,从起到落,兴许只是上帝眼中的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朝升暮落。

  荒诞的,可笑的,痛苦的,肮脏的,众人仰望的,都不过是死。

  最后一缕余晖殆尽时,莫寒与沈乔生隔着大约五步的距离。

  然后黑暗总是如期而至,好比既定的结局与命运。

  她在充满尘埃与木材腐朽气息的肮脏角落里,绷紧了神经听他的脚步声。默数到一百一的时候周围已成一片死寂。

  同样的姿势保持太久,她已然全身僵直,稍有动作便是剧烈地痛。小歇片刻,她便以双手撑地,尝试着起身,方能站直身子,勉强向前一步,孰料脚步虚浮,一个踉跄便要向地板倒去。

  眼见着就要落地,却恰恰被来时迎她的小太监扶住,“殿下可都看好了,要写什么书?奴才给您送去。”

  她眼神凄厉,苍白容颜划满泪痕,而小太监脸上丝毫不见惊惧之色

  莫寒突然觉得恶心,恶心这宫里的一切,从袭远到眼前的小太监,从玉华殿精致的装潢到冷宫腐烂的墙角,没有一处不在散发着尸腐般的味道。

  她甩开小太监的手,冷冷道:“看够了,你呢?”

  小太监哈着腰,看不见脸,“奴才天天在这,自然看得够了。”

  走出迩英阁时,天已全黑,她与等候在院中的纤巧擦身而过,红肿的双眼中尽是茫然与空洞。

  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与死人相去不远。

  纤巧在身后一声声唤 ,那遥远的称谓,离她越来越远。

  鲜艳霓裳,尊贵身份,都不过是浮华尘世的一块遮羞布。

  是谁说,不如归去。

  初春夜晚,暗紫色苍穹喑哑地哭泣。

  袭远已在雨中跟随 在皇宫漫无目的地走,细雨在他们之间织出了层薄雾,远远看去,仿佛名家的水墨丹青,待人去猜想,去品茗。

  拒绝了内侍的跟随,此刻他们更像两尊隔岸向往的石像,各自固执的坚守。他不愿退后一步,她不愿上前一步。

  她在东华门紧闭的大门前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她的城池轰然倒塌,天昏地暗。

  他上前去,接住她下坠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

  她一声嘤咛,双目迷蒙,“带我回家吧……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他说,“好,我们这就回去。”

  她在梦中微笑,带着令人不忍卒读的幻境中的幸福。

  半夜高烧,浑身若炭火般灼热,而她却睡得酣恬,只是在追寻往事的梦中反复嘤喃着那人的名字。

  重复再重复,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轻快时而悲鸣,仿佛一首简单平凡却深入骨髓的五言绝句,镌刻下她的信仰。

  她每唤一声,袭远握着她的手便更紧一分,好似要将她硬生生捏碎。

  “水………………”

  袭远见她醒了,连忙将她扶起,又接过纤巧递上的水杯,亲自喂 。

  她连喝下两杯水,喉咙才能勉强发声。莫寒一睁眼便看见袭远清冷的轮廓,心下一点点收紧,停下对水的渴望,死死盯住他,夹杂着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仇恨与憎恶。

  “怎么了?”他亦察觉,却只是淡笑着拂开她被汗水黏在嘴角的发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他,始终一无所知。

  莫寒张了张嘴,却发现早已无言以对。

  于是沉默在沉默,连眼神都不愿给他。

  瓷杯成为这场静默的牺牲者,与花纹繁复的地毯相击,发出沉闷低吟。

  “朕对你还不够好么?到底要怎样你才肯看朕一眼?”

  他一脚踹开被吓得跪下的纤巧,低吼一声,“滚!不识好歹的东西。”

  她冷笑,最后一句当是在说我吧。

  “把人当猴儿耍,你可还玩的尽兴?”

  他的表情,突然由愤怒转为阴狠,“不是你叫朕饶他性命么?朕照你的要求办了,怎么?不满意?”

  闻言,她仿佛被刺伤,攥着床单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渐渐发白,她猩红着眼,牢牢锁住他的脸,仇恨像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波一波涌上心头,她忍着眼泪,忍着恨意,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你真是让人恶心透 。”

  一句话,剜去他心中对她最后一丝疼惜。他像受了伤的虎,要将伤痛加倍奉还。

   说话时满是不屑的语气,充满憎恶的眼瞳和已然绝望的深情无一不在刺激着他。他已然暴怒,将她此刻的羸弱忘得一干二净。

  他听不见它的哭喊,看不见她的挣扎。他只是被自己压抑多年的渴望驱使着,如同穿越茫茫沙漠的孤独旅人,终于看到一片绿洲,即使明知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却依旧要拼力一试。

  他看不到结局,她寻不到开始。

  一切茫茫无期,如宿命,更如浩瀚烟波,他沉沦,她挣扎。

  他在她身上寻找某种温暖,丝缎般的肌肤和让人沉迷的体香。他仿佛在追寻儿时遗落的幸福和欢乐,此刻用她的身体弥补以往的缺失。

  他反复低吟,“爱我吧,阿九。爱我吧,求你了…………”

  “阿九,忘了他们。你只要有我一个就好…………”

  “阿九,爱我吧…………”

  她看着晃动的幔帐,仿佛看到那一年仲夏的星光,承载着他们在离乱中卑微如尘的爱。

  告诉我你要去多久,

  用一生等你够不够。

  苍白唇瓣无声开阖,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想要诉说的人早已不在身边。

  也许,再也无力等下去。

  当我再次看到你在古老的梦里,

  落满山黄花朝露映彩衣。

  三尺长发铺成在一床狼藉锦绣之上,显出妖娆与迷乱。他自上而下得吻着她光裸的背脊,手指滑过她肩胛处的伤痕,他低声诅咒,却没有丝毫停顿,他咬她的肩膀,那印记,红的骇人。

  她已然烧得糊里糊涂,全身无力,只能依着袭远的动作,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

  而她细碎无力的呻吟与仿若无骨的身体却让她身上的男人愈发沉沦。

  他的眼神愈加温柔,他的吻愈加怜惜,他的呢喃愈加深情,他的动作却加倍粗暴,仿佛在血腥战场,让对方臣服的唯一方式便是暴力征伐。

  他爱她那么久,他忍她那么久,他寂寞了那么久,等来的却只是她的冷漠和蔑视。

  他不要再等下去,他要拿到他应得的回报。

  仿佛到三月末的落英缤纷,粉嫩桃瓣悄悄坠落在象牙色的肌肤上,浮出一片片深浅不一的红。

  他的唇流连在她柔软丰盈的胸上,烙下专属于他的痕迹。

  他说阿九,你是专为我设的蛊。

  她隔着重重迷雾看他满是欲望的眼,连恨都觉得无力,只是在等待下一刻,死亡的到来。

  他握住她的腰,小心翼翼,生怕稍有不慎便将这般纤细的腰肢折断。

  他爱她,在淋漓的汗水中唤她的乳名,在交缠的发丝中啃食她的锁骨。

  他在她身体里徘徊,流连忘返。企图通过温暖狭窄的甬道抵达她的心,成为她的归属。

  他像与她贴近一些,更近一些,于是愈发猛烈的冲击。她破碎的嘤咛成了他前进的凯歌。

  猫头鹰的凄厉哀鸣,将沉寂夜空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

  她断断续续地呻吟,他听得愈加享受。

  最后一声,仿佛是死亡前的呼救,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得满手虚空。

  “煦,救救我…………”

  他被触怒,报复性地折磨她,他咬在她圆润的肩头,却在无意识间咬出满口血腥。纤细的红色在她的身体上蜿蜒作画,犹如远古图腾,古老神秘且充满诱惑。

  这样的景象更勾起他的欲望,他更加兴奋,折磨她已成某种快乐。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她如此渴望死亡的降临,仿佛唯有一死,才能得到灵魂的救赎与安歇。

  黑暗像升腾的烟雾,一点点遮盖双眼。

  痛苦是一层层上涌的液体,把胸口压得窒息。

  “哗啦——”

  她扒着床沿,将夜里服下的中药全数呕了出来。顷刻,酸腐的气味与淫靡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几欲作呕。

  他被吓住,抚摸她的背脊,而她却止不住干呕,直至将胆水呕出。

  他急忙抓一把外袍披在身上,对着外头大吼,宣太医进宫。

  他回头,看见莫寒擦干净嘴角,伏在床榻上仰头看他,肩上仍有藤蔓一般的血迹。她笑,没有任何声响,诡异得让人害怕。

  冰冷空气停滞在此刻,唯有屋内一盏孤灯,眼见这场黑夜笼罩下男人对女人肉体与灵魂的血腥屠戮。


不行了,实在是太虐了,兜大咋把咱袭远小朋友写的这么坏呢?话说他小时候挺正常一小孩儿啊!难不成兜大最近心情不好,别啊!我原本是挺喜欢我们这位帝王滴!虽然他自私了点、小心眼了点、冷酷了点、残忍了点,可本质也没这么差吧!




紫之狐 2008-05-16 20:42
没有了吗?好看的说啊!那位表哥同志又出现了?!


看朱成碧 2008-05-16 20:51
感谢axiouslw大人贴文~~~。辛苦了


axiouslw 2008-05-16 21:11


VIP面对

  燕京。

  他在半夜被噩梦惊醒,赤裸精壮的上身爬满黏腻的汗水。他坐直身子,古铜色胸膛喘息不定。

  良久,梦中的恐惧才一点点散开,呼吸终于顺畅起来。他望着茫茫无际的黑暗,轻声喟叹,“阿九…………”

  她的名字已跟随十年相濡以沫的岁月融进血液,深入骨髓。仿佛在这样冰冷孤寂的夜里反复低吟便可取得她仍在左右的默默温情。

  说好不再等她,却止不住心中不断四溢的想念。

  府邸中每一个细微角落都有她的气息,挥散不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亲手将自己女人送走的懦弱与耻辱。

  模糊梦靥,她在淋淋鲜血里向他求救,却似水中倒影,一触即碎。

  而他仍是无能为力,一如一年前一般,眼睁睁看她远走。

  她绵长无力的呼喊,她绝望充盈着泪水与绝望的双眼,它苍白病态的唇瓣,无一不在烧灼着他的心。

  驰骋千里战场,斩杀数万敌军,战功赫赫,圣眷荣宠。仿佛已得世间完满,仿佛再不有任何缺失。

  人世沧桑,好似皎皎明月,世人抬头仰望,能见到的不过是光亮轮廓。

  但总有暗面,从不为人所知。

  当然,世人大都没有兴趣了解他人苦楚。

  月光如雾,将黑夜包裹成朦胧的梦幻,仿佛赤足走来的妩媚女子,欲拒还迎。

  无心睡眠,完颜煦下床取 偃月宽刀推门往外院去。

  刀锋如月钩,寒光灼灼。

  夜风被刀刃割裂成纤薄绸缎,滑过左肩的狰狞疤痕,拭干起伏胸膛上滑落的汗珠。

  只听见长刀破空而去的铮铮呼啸,若蛟龙长吟,风生水起,覆雨翻云。

  力道还未全然使出,便见收势。他旋动手腕,长刀于半空划出一道冷凝光环,随即收在臂侧,转身朝廊下阴暗处蹙眉道:“你来做什么?”

  阴影下的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大约是害怕与畏惧,迟疑许久,方才嗫嚅道:“王爷明天一早又要出征,我想来找你说说话而已。”

  完颜煦无话,收了刀,提步往屋内走去,“好生养胎。”

  宝音见他即可便要转身关门,急忙从廊下走出,赶上前去拦住他,急急道:“王爷,你已经很久没跟宝音说话 。”

  “本王明日要出征。”蹙起的眉头更紧几分,他仍旧一脸冷漠,连一个关怀的眼神都不给 。

  宝音忍着眼泪,垂目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宝音会给王爷带来福泽,王爷必然大胜归来。”

  “此番要多谢蒲查大人鼎力相助,待来日归朝本王比要登门致谢。”生疏的语气,客套的对话,仿佛眼前的不是同床共枕的妻子而是同朝为官的劲敌。

  宝音紧紧攥着拳头,却不敢抬头看他,“爹爹说,今后都是自家人,王爷要率军出征,蒲查部支持也是应该的,不必计较许多。”

  完颜煦颔首,“若非王妃一家相助,军饷钱粮必不能如此顺利筹得,宝音你确实是本王福泽所在。”

  少女姣好面容若初生桃瓣,晕开淡淡绯色,娇羞无限。“姐姐们都羡慕宝音嫁的是王爷呢。”

  多久了,自她怀孕之后他便不再睡在她身旁,以往即使是沉默,却未及如今的残忍漠视, 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焦躁不安,不知所措,却茫然地不知该如何。

  今夜漫无目的地走到他房前,无非是想同他说说话,如果可能的话,她更想求一个缘由。

  她会改的,改掉所有他不喜欢的东西,为了她心中神一般的男人。

  “回去休息吧。”完颜煦合上门,将宝音孤零零地留在门外。

  他靠着门,突然莫名地笑,想来许多年前,他也曾如此狼狈地被人关在门外。

  我们都曾守望一段感情,有人幸福,有人失落,有人经过,有人回望,一切稀松平常,并无过多谈资。

  没有人无辜,因为上帝不曾指派任何人对你不离不弃。

  而那些真心等待的情感,一生一次。

  之后再也没有力量,那般纯粹地爱。


  汴梁

  怀里的人像一尊石像,痴痴地望着地毯细密的花纹,眼神都不曾变一下。他几乎要怀疑, 已在他怀里死去,余下一具冰冷尸体。

  他忍不住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在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后才稍稍放心,扶起她的肩膀让她在自己怀里坐正,“阿九,喝药 。”

  她没有反应,眼神空洞,犹如一潭死水,无一丝涟漪。

  袭远接过纤巧递上的药碗,舀一小勺汤药送到莫寒唇边,诱哄似的说道:“来,阿九,乖乖把药喝 就不发热了。

  她抿着唇,未有丝毫触动。

  僵持半晌,袭远扔了小勺,转而对一旁的遥勉喝道:“劝你姑母喝药。”

  遥勉低着头,眼睛已然红的通透,他不接药碗,只是哑着嗓子对莫寒 :“姑母,身子要紧。无论何事,万不能自己糟践自己。”

  闻言,袭远忽地转身,目光锁在遥勉低垂的面容上,两眼如炬。

  而遥勉仍旧是沉静,只默默看着躺在袭远怀里毫无生气的女人,带着旁人无法明晰的复杂心绪。

  袭远见莫寒仍是不为所动, 扬手招了王顺来,低声吩咐几句,待王顺领命退开,又附在莫寒耳边 :“总能找到人劝你喝药。”

  莫寒微微勾唇,冷冷嘲讽。

  “若她还劝不了你,朕便唤迩英阁里的故人来劝你喝药,如何?”

  被刺中旧伤,她蓦地侧过脸,双目猩红,“一死万事休。”

  袭远用力将她拉近,贴着她的脸,将呼吸全然流转在她肌肤之上,“朕就让完颜煦,完颜尽欢,沈乔生,韩楚风,韩宥麒,陈诠,弥月,被你救走的柳家人,还有那个逃到大漠的陆非然统统给你陪葬好不好?嗯?”

  莫寒望着他仍旧带着温和笑容的脸,恨得几乎全身颤抖,却只能生生忍下来,让痛苦无限延续。

  “传她进来。”他放开她,恩赐似的 ,“见见故人叙叙旧也好,毕竟 是伺候惯你的。”

  只听得殿外一阵细微脚步声,一鹅黄色宫装女子敛身进了卧室,朝袭远、莫寒行礼后方抬起头,又向半躺在重重纱帐后的莫寒深深一拜,“公主殿下…………”仅道出四个字,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莫寒亦是恍惚,在纱帐后红了眼,低声啜泣。

  袭远心软,叹息道,“红霞帔且服侍长公主用药,朕还有国事,便不再留了。”语毕,回头深深望那躲在纱帐后的人一眼,甩袖出了玉华殿。

  遥勉亦是拱手告辞,一时间,众人皆退,房中只剩下莫寒与弥月,各自饮泣。

  遥勉随其父一同出了玉华殿,于殿外赶上袭远,道:“父皇,儿子有话要 。”

  袭远停下,耐心看他,“你且说就是。”

  遥勉一拜,道:“儿子见姑母体虚,玉华殿又都是新入的宫人,难免有怠慢的地方,不如寻些资历深的嬷嬷,更周全些。”

  “难得你一片孝心。”袭远转身往紫宸殿走,“你去办吧。挑中了什么人,同皇后说一声便是。”

  “谢父皇。”

  他望着父亲的背影,目光谦和。

  好一个父慈子孝。

  她挑开扰人的幔帐,对着跪在床边手托药碗的弥月叱喝道:“够了,别再假惺惺的。”

  弥月一愣,眼泪又一次聚拢,“身子要紧,殿下还是听圣上的话把药喝了吧。”

  莫寒挥手打掉弥月悬在手中的小勺,几近恶毒地挖苦道:“他又许诺你什么了?从红霞帔升做贵人么?”

  弥月惊得扑通 声重重跪在地上,磕头道:“公主喝药吧,求您 ,保重身子啊!”

  “保重身子,保重身子做什么,好让他继续折磨 ?” 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内里触目惊心的淤痕和尚未愈合的伤口,“看看你的好主子都做了些什么。弥月,这就是你对我的好么?你们把我逼会汴梁就是让我过这样的日子么?”

  弥月已然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哭求,却拼不出完整的字句。

  “我恨你们…………我恨不得你们所有人都去死,都去死…………”

  遥勉已经折回,悄悄在一旁看了许久,现下走上前来对弥月吩咐道:“还不走,处在这故意让姑母难过么?”

  弥月仿佛受了惊吓,站起身连礼都不行便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去。

  莫寒仍旧趴在床上抽泣,无力地问,“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遥勉轻声唤她,“姑母。”

  她猛地抬头,含泪相忘,仿佛溺水的人寻到救命的浮木,“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想的…………我不想那样同她说话,可是…………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地恨…………恨所有人………………”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你明白么?”

  遥勉沉默,在午后落寞的时光中,看着她满脸泪痕,听着她痛彻心扉的哭泣,轻轻问:“姑母,你喜欢的人呢?那个让 爱上燕京的男人,他现在在哪呢?”

屈从

  新来的嬷嬷姓阮,从撑着乌篷船走街蹿巷的江南旖旎中走出,口中嚼着轻柔的吴侬软语,足下踏着三寸金莲,将脚步声踩进冰冷地板。

  明媚阳光已将窗外庭院描绘出一片盎然,那般鲜艳欲滴的颜色却被重重幔帐隔绝在玉华殿之外,仿佛天涯海角的距离,让人绝望。

  室内四处弥散着淡淡的中药味,氤氲暧昧的熏香令处在房中的人愈发惫懒。

  帐帘发出细微响动,莫寒才发觉有人正缓缓靠近,抬眼看去,原是阮嬷嬷拖着药碗缓步徐行,在床边搁下托盘,将莫寒扶起,轻声道:“殿下,该用药了。”

  莫寒浑身无力,全然靠在阮嬷嬷身上,勉强笑一笑,说:“嬷嬷身子好香。”

  阮嬷嬷小心喂了莫寒一勺汤药,保持着一贯有的沉默。

  她俯下身子捂着嘴咳嗽,将汤药全然咳了出来,喘息着狼狈地倒在软软的被褥间。“嬷嬷,我是不是快死 ?”

  阮嬷嬷将弄脏的床褥收拾妥当,重新端了药碗侧身坐在床边,也不急着央莫寒用药,只是略有些悲悯地望着她,“公主缺的是心药,但更要爱惜身体。”

  顿了顿,又伸手抚着她的额头,叹息道:“忍忍就过去 。”

  嗤笑声从齿缝中溢出,莫寒曲起手肘勉强撑起上身,自己接过阮嬷嬷手中的药碗,一口气仰头喝下,末了还舔一舔嘴角,“大约是吃得苦太多,现下连药都不觉得苦 。”

  自苦自嘲,她俯卧在床上,浑身酥软无力。风寒,体虚,心疾复发,当然,还有精神上的崩溃。此后仿佛失了心智,卧床不起,药石无灵。御医换了一个又一个,玉华殿的宫人也换了好几波。而今天终于可以在此放心说话。

  懒懒地舒展四肢,她转过身子,侧躺着看阮嬷嬷在屋里来回忙碌,却悄无声息,如同一幕古老的哑剧,神秘而暗藏玄机。“嬷嬷,圣上今日何时走的?”

  这禁忌的颜色淌在阮嬷嬷眼中,全然如一汪死水,平津得不似常人,只略略点头,答道:“圣上今早去的晚些,临走时吩咐说晚上要来玉华殿用膳。”

  “嗯。”莫寒将滑下肩膀的衣襟拉好,遮住肩胛处骇人的伤疤。这般孱弱的身子,如何守得住他几近残忍的折磨,他爱她圆润柔滑的肩头,于是每每咬在同一处,那喷薄而出的艳丽色泽让他痴迷,于是他便继续在她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他所渴求的温暖巢穴,反反复复,不眠不休。

  他给她用最好的伤药,尔后在伤口即将愈合的时刻,咬出更深更难弥合的伤疤。

  她的梦里,总有鲜血淋漓。

  他抱着她温暖的身体安然入睡。

  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仿佛深陷囹圄,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夜夜睁眼到天明。

  阮嬷嬷走来将被角细细掖好,拂开莫寒有些凌乱的发丝,“公主安心,您要找的人已经安顿在城南韩将军府。”

  莫寒紧紧抱着新做的抱枕入睡,稍稍有了些安全感。

  日暮时分,她正靠在暖塌上,只穿着薄薄单衣,安静地看着窗外血色残阳,神游太虚。

  袭远从背后抱她,吻她柔软的唇瓣,“身子可好些 ?”

  她不言语,对袭远保持着长久以来的沉默。但袭远脸上依旧挂着满足的笑容,越发靠近 ,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贴在她耳边 :“韩楚风挂帅,首战大捷,下月初朕要将他召回,阿九可想见见他?”

  余晖燃尽,天幕只余下一片暗紫色。她没了兴致,懒懒闭上眼,任由自己的身体全然倚在袭远身上。

  袭远得了鼓励,愈发将她抱紧,原是拦在她腰间的手已然穿过薄衫游走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继而爬上他已亲吻过无数次的柔软酥胸,身体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袭远的呼吸也愈发急促。

  灼热的气息呼唤出颈间涟漪,她看见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一点点,失去白昼的光辉。直至那一刻天昏地暗,袭远充满情欲的双瞳展现在她眼前,广阔苍穹化作肮脏漆黑的裹尸布,包裹得人几欲窒息。

  她只着单薄意料,于袭远来这更是顺手。莫寒看着开满白莲的肚兜徐徐落下,如深秋枯叶,展示着一段生命的枯竭。

  只可惜,她已没有下 个春 。

  她死死攥紧了身下锦缎,却依旧止不住那般细小卑微的呻吟,犹如箜篌上最末那一根弦,缠绵凄切,纠缠着他,牵引着他。

  他低头吻她,趁着她的酥软无力缓缓侵入她的身体,他在她身上发出满足的喟叹。

  莫寒闭上眼,梦见被屠戮的庄园和垮塌的城池。

  天空有秃鹫盘旋,它们扑腾双翅在腐朽的尸体胖欢呼雀跃。

  她弓起身子,伸手环住他脖颈,吐气如兰,“我去拜会韩老太君,好不好?”

  再次醒来已然是夜色沉沉,莫寒揉一揉眼睛,发觉袭远早已不在身边,而眼前的神色凝重的阮嬷嬷,她正拿着白帕将莫寒肩胛处的血迹擦去,又取了御用伤药敷在再 次裂开的伤口上。

  莫寒将早已散乱的长发拨到一旁,轻蔑而又讥讽的瞟了一眼仍在流血的伤口,“上药做什么?反正也不会有长好的一天,何必浪费这上等良药?”

  阮嬷嬷将伤口打理好后侧身让到一旁,莫寒 才发觉站在房间一隅的遥勉,连忙拉高衣襟,却不想牵动了伤口,疼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遥勉仍是沉静,俯身将莫寒衣襟小心整理好,“很痛?”

  似乎对着这般纯净少年,她故作的坚强被轻而易举地化解,眼泪总在还未察觉的时候便落满衣襟。

  她摇头,眼泪坠在遥勉手心。

  “痛啊痛啊的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痛。”

  “姑母,外头已经准备好 。”

  她将眼泪擦干,捏了捏遥勉的脸,“知道了,下个月你同我一起出宫吧。”

  遥勉点头,转而又担忧道:“皇后怕是不会应允。”

  “皇上答应 。”看着遥勉惊讶的神色,莫寒心中陡然一酸,狠狠咬住下唇,仿佛身体上的疼痛可以稍微缓解心中沸腾的羞辱感。

  她侧过脸去,不再看他。

  遥勉恭谨行礼,缓步退出。

  殿外,遥勉望着卧室橘色的光晕,对身后人吩咐道:“嬷嬷,红霞帔张氏自缢之事暂且不要让姑母知道。”

  夜如深海,混沌诡谲。

  “言尽于此,但望王爷斟酌。”

  念七一身黑衣,消逝在边关凄苦月色中。

  风过耳际,他回想起弥月临死前决绝的眼神,比生死搏杀的斗士更让人敬畏。她不能背叛她爱了十多年的男人,亦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置身烈狱,于是以一死了解此生的痛苦挣扎。

  她在死前央求他将那人的境况告之完颜煦,连他也惊住,怎是今天这般局面。

  那个在山中与他谈笑的灵慧女子,怕是永远都寻不回 。

  他不敢看完颜煦的脸色,此生第一次如此狼狈逃开。

  究竟是谁造就了他们的痛苦。

  金军营寨,元帅大帐。

  胡尔诺挑开帘子,欲进帐呈报军情,却见一道寒光闪过,杀气腾腾。

  长刀空鸣。

  完颜煦凝视着 染血无数的战刀,沉声低吟,“杀过长江,杀入汴梁!”

终了


  浮光掠影,天堂幻境,人世沧桑,苦不可言。

  昨日倾国倾城绝色姿容,今日已成一朵干涸的水仙花,一丝光泽也无。

  韩府精致的厢房内,莫寒望着对面憔悴不堪的女子,心中多了几分挣扎与犹豫。

  “胡尔诺之妻容不下她,趁着战乱将她赶出家门,我们的人找到时,她在奉州城内最大的妓院里。”遥勉见她疑惑,便在旁解释。

  莫寒心中一紧,狠下心肠,“你可有未尽的心愿?”

  何秋霜从恍惚中猛然惊醒,拉住莫寒的手,急急道:“救救我的孩子,他留在燕京定然要受苦,只要你救他,我什麽都答应你,求求你们,救救他……”

  莫寒的手被她攥得发红,沉默许久,才回头对遥勉:“拿纸笔来,容我写信向完颜煦要人。”

  遥勉有些迟疑,“无需如此,平添事端。”

  莫寒看着何秋霜充满希冀的双眼,剪水双瞳倒映着她的残忍与肮脏,“你要知道,你若不履行承诺,你的孩子也不会有好下场。”

  混沌迷蒙的双眼陡然清明,何秋霜霎时换了神色,坚定异常。“只要孩子平安,于我,死又何惧?”

  莫寒点头,携遥勉离去。

  回程的马车上,莫寒闭眼琢磨方才信中所用措辞,几乎可以想象完颜煦收到信时急躁却又无奈的模样,便如此不自觉地弯了嘴角,露出早已消失在燕京的恬淡笑容。

  遥勉便如此安静地看着她笑,仿佛是在尘埃中开出的洁白花束,一抹淡雅幽香,总让人流连忘返。

  “姑母,遥勉有事不明。”

  仍旧闭着眼,唇角轻勾,“你是指何秋霜的孩子?”

  遥勉颔首,“不错。我们要得不过是一具烧焦的尸体,何须得何秋霜甘愿?”

  莫寒笑,伸出手指恶作剧似的戳了戳遥勉软乎乎的脸蛋,“你不解你的父亲,若得不到他想要的结局,他是绝不会有罢手的一天。”她双手合十,好似虔诚的礼佛者,“我佛慈悲,他求什么,我便留给他什么。”

  “他要我爱他,我便全身心地奉上,爱他,直至死亡。”

  闻言,遥勉笑了笑,带着无言的悲哀。

  一时沉默,她挑开帘子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怀想梦中江南,宁静村庄,细雨织就缠绵天幕,流淌着落花的潺潺溪水,弥散着清甜茉莉香的小巧庭院,还有牵着她走过朦胧深巷的白衣男子。

  恍然间忆起彼时约定,梦想携手走过北地辽阔苍穹,如今却已如隔世。

  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 总好于那日没有遇见过某某。

  而她梦中的江南,却是用他人的鲜血描绘。

  “终有一天,我将走入地狱深渊,万劫不复。”她阖动双唇,仿佛呓语。

  遥勉一怔,拳头捏紧又松开,“姑母不是说无间地狱亦是片乐土么?”

  “是啊,要不那些和尚怎么总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分明就是抢着往好地方去嘛。”

  人世茫然,命运多舛。只好羡慕,年少轻狂。

  遥勉握住她没有温度的手,心中渐渐升腾起离别在即的酸楚,“姑母,还能再见到您么?”

  “今日我已交待韩将军,今后你若有所求,他与陈诠必然尽全力相助。”瞥见遥勉眼中明显的失落,她亦无力欺哄,只是拍了拍他僵直的手背,宽言抚慰道,“总之,相见不如怀念。”

  遥勉垂下头,静静望着她如葱管般的指尖,心中有莫名的失落。

  莫寒反握住他的手,微微上扬的唇角上荡漾起往日的灵动与狡黠,“昔日有唐玄宗为杨贵妃修华清池,眼见着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不如叫你父皇为我修个亭台水榭,亦不失为一段佳话。”

  此时此刻,卑微如斯,离回忆很近,离自由很远。

  承乾十四年秋末,燕京城被最后一片枯叶压垮。

  火光将古朴大气的燕京皇宫灼烧成耀目的殷红,在烈烈光焰中摇曳着婀娜的腰肢。

  完颜煦在火中呼唤帝王的名讳,杀过重重包围,一人一马,冲入皇宫。

  他眼中只剩下猩红血液与熊熊火光。

  芙蓉帐暖,一室旖旎春光。

  莫寒在袭远身下辗转低吟,流散的长发纠缠出最勾魂的图腾。

  她看见幻灭的色彩,一片混沌天地。除却袭远浑浊的呼吸声,她还可以清晰地听见窗外廊桥下轻灵的水流声,仿佛可以将她带到宫外宁静广阔的天地。

  碧蓝天空,茵茵绿草,亭亭如盖的大树与繁星般璀璨的细小花朵。

  仿佛可以听见清脆鸟鸣,唤她早起。

  她轻勾唇角,在幻梦中描绘出一抹魅惑的笑,颠倒众生。

  立政殿在妖娆火舌中轰然倒塌,完颜合剌乘着千里驹在完颜煦的保护下冲出皇宫,在城外山头回望京师,只看见熊熊火光和被大火烧得泛红的天空。

  他勒马回转,看向身后护他突围而出的众兵将,“朕向苍起誓,终有日再回燕京。”

  他一扬马鞭,带着余下女真将士,向会宁而去。

  袭远贴着她光裸的背脊,享受着唯独只有在她身旁在能拥有的舒适睡眠。

  她转过身子,脸颊贴着他的胸膛,猫儿般乖顺。

  她扬起头,轻轻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字,“袭远……”

  “睡着了?”她甜腻的嗓音中滑出几分失落,让浅眠的人不忍拒绝。

  袭远止不住一声闷笑,收拢臂弯,让她愈加靠近,低头舔了舔肩上仍在流血的伤口,满心疼惜地问道:“还疼吗?”

  她在心底冷笑,脸上却依旧挂着羞赧的笑容,倚在袭远胸膛,犹豫许久,方开口道:“过几日就是遥勉十岁生辰,你这个做父亲的总该有所表示才好。”

  “朕没料到,阿九对朕的儿子竟如此关照。”

  她叹息,久久不语。

  他没来由的恼怒,低头去寻她仿佛带着玫瑰香的唇瓣,直至舌尖尝到苦艾的红色汁液。

  莫寒嘤嘤地哭泣,泪水打湿了他的胸膛。

  她只是带着委屈却仍旧不舍的情愫,低声说:“你不明白么?在你眼中,遥勉就是小时候的你啊。”

  袭远抱紧她,用尽全身力气揽着她颤抖的身体。

  “朕知道的,朕明白,朕会好好待他,你尽管放心……”

  燕京城破,女真人被赶回会宁老家。

  大齐举国欢腾,袭远亦沉浸于江山美人尽在手中的快乐。

  那夜宫中燃放起绚烂烟火,靛蓝色苍穹中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瞬间颓败的花,死亡在此凝结成世人脸上如出一辙的笑容,烟花的寂寞无人知晓。

  只看见觥筹交错,只看见阿谀谄媚,只看见妖娆面具下张张没有表情的脸。

  中途退席是她的一贯做法,她还袭远一个无奈的笑,得到应允后转身离场。

  他们将目睹一场绝妙烟火,毕生难忘。

  烟花与烈焰相互辉映,将皇宫中隆重的庆典装饰得更加美艳。

  侍卫在浓烟中寻到已被烧坏了半张脸的长公主殿下。

  袭远看着怀中奄奄息的女子,不敢相信一个时辰以前,她还在远处对着他盈盈地笑,而此刻,已容貌尽毁。

  他唤太医,太医亦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失去光泽,一步一步,走出他的生命。

  莫寒突然睁开眼,漆黑眼瞳汲满泪水,嘶哑着嗓音唤他的姓名,一遍又一遍,每句都是锥心的痛。

  袭远贴近她,听她细小呻吟,不愿放过任何字句。

  她伸手,颤抖着擦去他眼角湿润,“遥勉……韩楚风……陈……”

  “朕明白,朕都明白。”他不住地点头,只想再挽留她,哪怕是短短一瞬。

  然则,莫寒已无气力做多言语,看着他,给他最后一个温暖的笑。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贴在他耳边说:“你从来不知道……我爱你……”

  恍然惊梦,袭远紧紧抱住她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好似回到彼时朗朗少年,哭泣只是寻常事,欢乐与悲苦都可以尽情发泄。

  空寂无人的玉华殿中飘荡着他压抑的哭声,仿佛要将人的心撕碎。

  依旧有皓月当空,繁华烟花落于尘土,唯有皎皎明月,如期而至。

  还有水榭旁丝带般蜿蜒西去的的涓涓细流,不眠不休。

  顺流而下,可以看见山岭青葱,树木繁茂,天堂是自由。

  汴梁,前所未有的风光厚葬。没有人明白,繁华背后的落寞。

  千寻碧湖千寻酒,丝竹慢,唱不休,红颜总是归尘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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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使皇陵更加寂寞。

  初一,无月。

  星光撒在比夜色更深的黑色丝绸上,勾勒出他坚毅的轮廓。

  鹰隼般锐利的眼神霎那间变得温柔如水,“你就睡在?这太冷了,会把你冻坏。”他抚摸着大理石上的名字,将目光放得很远很远,仿佛呓语。

  “他不能困住你你。”

  “那又如何?难不成你准备扒开我的的坟?”

  完颜煦回头,看着她淡雅容颜,仿佛置身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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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顶! -laoloulou- 给 laoloulou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11/2009 postreply 15:4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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