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劫 作者:休相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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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叶先生,叶太太。”她的声音温和有礼,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与我初识。
  我胸口如遭重击,脸上也必然变色,层层面具于霎间碎裂,滚落一地。而她,一轩眉,一顾盼,依旧风清云淡的样子,当真是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了么?
  犹记当初,柳丝初长,桃花微绽,迎着芬芳和风,我问她:“云秀,清秀的秀?”
  “不,是山旁加个由字。”两个瞳仁黑水晶般清莹剔透。
  那一刻,我记住了这个步飘轻云,目澄秋水的少女。
  三年前,我刚回到上海,修桓为我接风洗尘,晚饭后自少不得过足戏瘾,那时正是水月仙当红的时候,兰心戏院门口的花牌赫赫地写着“越剧皇后”,与玉照交相辉映。戏散后,一同去后台望水月仙。
  我随修桓走进去时,水月仙已卸了妆,换上一件蜜合色的衬绒旗袍,襟摆上绣着粉白相间的牡丹花,金丝滚边,华美中透着轻艳。她正坐在椅上喃喃数落着什么,弯弯的秀眉上微微上挑,一对宝石耳坠子随着她戟指的手指有韵律地颤动。
  她面前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默默低头垂泪,并无一言分辩。
  情状稍觉尴尬,修桓呵呵笑说:“月仙,戏散场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唱拷红。”水月仙看到我们,绽开笑颜,哎呀一声,“是林先生呀,今儿怎么有空大驾光临,这位先生是——”她打量我两眼,口角含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微笑晗首,“可惜在下没有眼福早一点认识水老板。”
  “你不认得他吗?”修桓神情夸张,“这位可是鼎鼎大名洋场才子,隆盛钱庄的二少东。”
  水月仙连说失敬,“阿岫,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客人倒茶。”那挨骂少女如获大赦,飞快地去倒了两杯茶来,送到我和修桓面前。
  当她端茶走近时,我才看清楚,这少女如此瘦弱,手腕细得像芦柴棒,虽然她极力忍耐着,眼角泪珠仍缓缓滚落,我不由得测然生悯,递过一条手绢,低声劝她:“擦擦眼泪,别哭了。”
  她猛地抬头,一双清亮眸子电般瞥过,带着惊悸与羞涩,又慌忙垂下眼帘,水月仙笑斥道:“还不快说谢谢。”她应声说了句谢谢。我故意问:“谢我什么?”她脸上又是一红。这样喜欢脸红的女孩子,我忍不住好笑,“手绢还没拿呢!”说着塞进她的手里。
  这一塞,误了两人,而我与她皆在懵懂中。
  离开的时候,修桓打趣我,“这般怜香惜玉,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不怕我告诉思瑶。”
  我笑,“就怕你不告诉她。”
  “少臭美了!你离开这一年多,追她的人可以从这里排到外滩。”他拍拍我肩头,“你小子加把劲儿吧,别让人家捷足先登了。”
  “求之不得!还不是因为她爸爸生意越做越大,只有想做驸马爸的人才受得了她那个公主脾气。”
  “好好,叶萍舟!”修桓冲我直咬牙,“我记住你今天的话了,将来可别打自己的嘴巴。”
  我哈哈大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又有谁值得我为她放弃逍遥快活的日子呢?他们都把我和思瑶看成一对儿,这点倒不必担心,因为思瑶太耀眼了,既是纺织大王的独生女儿,又生就一副颠倒众生的容貌,她大小姐目下无尘,又哪里会将我这个浪荡子瞧在眼里。
  老同学重聚,一阵寒喧,一阵调侃,忽然刹车声响,大家都静了下来,忙有人奔出去代开车门,其实哪里用到他呢?思瑶缓缓走了进来,她还是喜欢最后一个到,喜欢所有人都等着她,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只因为她姓陈,她是陈思瑶。
  我默默地望着她,不过一年没见,这小妮子出落得更加光彩照人,鹅黄色洋装,微蜷着头发,束着同色的丝带,娇嫩仿佛要滴出水来,说不动心是骗人的。
  她斜眼睨着我笑说:“你还肯回来呀,我还当你被洋鬼子女人缠住了呢?”
  我信口胡说,“你不知道么,我临走的时候,特地上终南山求了一道驱鬼符,这才全身而退。”
  她嘻嘻一笑,随即又瞪起着眼睛,“你在那边,怎么也不给我们写信。”
  我笑容满面,“饶天边买不倒天样纸,怎么写呀?”
  她啐了一口,“尽捡好听的说,你有五分钟想起我们,就算有良心了,早把老朋友丢到爪洼国去了吧。”
  我不回答,数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她好奇问:“你干什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长吁短叹,“咱们一共是一年零三个月又六天没见,你算算那该是多少个秋呀?我的指头不够用。”
  她笑骂:“你这个人鬼话连篇,没半句正经。”?????????????
  她这样撒娇的样子甚是迷人,可惜过不了多少好日子,天使就变成魔鬼。
  我和她又大吵了一架,原因已经记不清了。平素我是肯让女孩子的,但思瑶被宠坏了,向来得寸进尺,歇斯底里起来不给人留半分余地,其实她吵架并不高明,全靠气势压人,论强辞夺理如何是我的对手。气极了,只知一味乱骂砸东西,我站在一旁冷冷地望着她,“砸吧,砸吧,反正便是你们陈家有的是钱,可以全部再换新的。”刷地一声,一只茶杯就向我飞了过来,我虽然手脚麻利避过了,倒底被茶水溅了一身。
  我扭头便走,径直到来到露华那儿。
  我和露华认识很久了,久得我几乎忽略了她的美丽,她的美与思瑶完全不同,如月光般温温柔柔地包裹着你,却使你不自禁地沉溺在她那妩媚的风情中,她不是个多话的女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或是我一个人滔滔不绝,或是两个人默然相对,任凭琥珀色的酒液中晃动着彼此的思绪。
  她是属于夜的,百乐门舞厅当然是属于夜的。
  大理石旋转楼梯通向舞厅,舞池的地板全由玻璃制成,缀着脚灯。美国爵士乐,印度手鼓,还有歌唱着欲望与欢乐的金发女子,演尽大都会的繁华,交织成上海又一个不眠的夜。
  修桓找到这里时,天已经很晚了,我喝得大醉,修桓用力拉我,“一见面就吵,你就不会让着她点儿吗?真是一对活宝贝。快去,说句好话就没事了。”
  我大笑,“她又闹你了是不是?那么多裙下不贰之臣,等着哄她大小姐回嗔作喜,偏偏找我干什么么?本少爷没空。”
  “嘿,你小子吃醋了?”修桓大乐。
  “是啊,千年沉醋,酸死我了。”我紧揽着露华的柔软的腰肢,露华微笑着给我倒酒。
  “看你醉成这样子,今晚上的戏肯定也看不成了。”修桓皱眉,“快把票拿出来,我好送人,人家央了我好几回呢。”
  “票是水月仙亲手送的,你猜我舍不舍得给?”我摇摇晃晃站起,吻了吻露华的面颊,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明晚再来。”
  “我等你。”软软的声音比酒醉人。
  修桓扶着我向外走,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数落我荒唐,我忍不住,大声喊:“我家里有一个大哥还不够,什么时候多了你这个二哥,快滚一边去。”修桓铁青着脸,差点儿把我扔下楼梯。
  结果这晚的戏我还是没看成,修桓看我随时有倒下去的可能,就和徐班主两个把我扶到后面的休息室,我浑浑噩噩地任他们摆布,那张票也不知便宜了他哪一个表妹。
  朦胧中,被一阵吵杂声惊醒,这间休息室挨着化妆间,这时我酒已醒了大半,知道是她们演完戏回来卸妆,正要出去招呼,忽听有人问道:“仙姐,今晚怎么没见叶先生来?”
  “人家贵人事忙呗!”水月仙不在意的说:“阿岫,发什么呆,快把烟袋给我拿来。”我听到她们谈起我,一时倒不好出去了。
  “是贵人事忙。”一人笑着插口,“我前天在百乐门看见叶萍舟和一个女人忙着跳舞。”听声音好像是那个叫梅琴琴的二肩花旦。“嘿嘿,抱得那个紧啊!”
  “是不是水蛇腰,眼晴长得有几分像电影明星胡蝶。”水烟吞吐声中,水月仙笑说:“我早知道了,那些公子哥儿哪个不是这样的。”
  “也是。只要张局长天天来报到,管他姓叶的怎样呢?”梅琴琴笑着说:“仙姐,好像他今天约了你,你怎么还不走呀?”
  “我可不希罕他来。” 水月仙冷笑:“抽完烟再去,让他多等一会儿。“
  “不过这个叶萍舟文质彬彬,倒不讨厌。不像那个什么胡经理,肥精精的一身肉,猪八戒似的,恶心死人了,还请人家吃饭,一看到他我都要吐出来了。”
  这话我爱听,细辨声音,是那个扮小生的翎风。众人大笑声中,水月仙低声取笑:“你看上姓叶的,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翎凤啐了她一口,笑道:“这话不该你说,这不成了崔莺莺给红娘做媒。”
  “叶萍舟可真是个风流张生。他的花花事儿我可听说不少。有个女的为他呀——卡”我心吊在嗓眼,这又是哪位大姐,我也没得罪你呀!
  “自杀了?”其余几位异口同声问。
  “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了。”
  冤枉,冤枉!何曾有这种事,我立时就要冲出去分辩,又怕臊了她们。
  梅琴琴哼了一声,“你可真会吊人胃口。不过这女人也太傻了些。”
  那人嘻嘻地笑,“我吊你的胃口,可不如仙姐吊张局长的胃口。”
  水月仙笑着骂了几句,叹了口气道:“咱们唱的戏文不都是这么讲么,痴心女子负心汉。戏如人生,就像翎凤演的李甲,王魁,都是喜新厌旧的主儿。”
  忽然听到一个静静的声音:“叶先生不是这种人。”我心中一跳,这是谁?
  她们似乎也怔了,翎凤问:“阿岫,刚才是你说话么,你说什么?”
  水月仙冷哼道:“你跟他说过几句话,就知道他是哪种人?难道送你一块手绢,给你擦擦眼泪就是好人了。你当是定情信物啊!”震天价的高跟鞋声响过,想是赴约去了。
  “好妹子,别理她!”翎凤冷哼了一声:“就看不上她那个假惺惺的样子,还说给我做媒呢,阿岫不过替姓叶的说句话,瞧她那个醋坛子都洒到黄浦江了。”
  梅琴琴低声笑着说:“我看那个叶萍舟对她也是淡淡的,不如你把他抢过来,看水月仙以后还能不能那么张狂”
  翎凤打了她一个爆栗,“你呀,就是一肚子子坏水,唯恐天下不乱!”
  没过多久,修桓来找我,我一推门出来,顿时惊倒四方。她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仿佛见了鬼的样子。翎凤结结巴巴地问:“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我打个呵欠,装傻道:“我刚睡醒,漏听了什么?。”梅琴琴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肚里暗笑,蓦地碰上了一对清亮的眸子,略带羞恼,嗔怨地望着我。没来由有些惭愧,脸竟然红了。
  锣鼓声中,一年转瞬而过,戏里戏外又别是一番光景了。
  不知从何时起,云岫脱颖而出,甚至有报纸说她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水月仙已经是开到荼蘼春事休了,我是顶见异思迁的一个人,那时去看戏,已经是专为云岫去的了。她的戏确实出众,唱功扮相的好处倒在其次,犹其那一双眼睛,顾盼之间流光溢彩,台上直能摄人魂魄。这一刻,哪里是云岫,那分明就是痴情化蝶的祝英台,就是舍生盗草的白素贞。
  捧角的渐渐多起来,她与水月仙不同,不大喜欢应酬,只是倒肯敷衍我。
  她第一次上大戏,说起来是因为我的一句话,当时我对徐可夫说,阿岫绝对是一块璞玉,只待良工而琢而为器,只是她红得这么快,却是我始料未及的。老徐乐得嘴都合不拢,直夸我有慧眼。
  慧眼么?我望着眼前的云岫,她并没有刻意的妆饰,穿了一件白缎碎花旗袍,乌黑的长发随意编成两条辫子。夕阳淡淡的光辉照在她的半边脸上,黑密的睫毛忽闪着,偶而露出几许迷茫落寞,已早非当初青衣奉茶,垂首试泪的少女了。她的手平放在那儿,纤细,修长,指甲也没有染时下女孩那种鲜红的豆蔻,白得几乎透明,我只要向前一探,便可轻易的握住它。
  我向来知道什么时候适合做什么事,为什么这一霎间,竟然有些踌蹰?
  上海的上流社会中,捧角是寻常事,大多是富商巨贾,达官显贵闲极无聊的消遣,穷学生拍红了手掌也毫无益处。当然其中也不乏真正爱戏的,可你若爱她的戏,又怎能对她的人无动于衷?
  我和女孩子一起,从不吝惜花钱,而云岫却意无意地避免似的,吃饭时,她决不去高档餐厅,逛街时,珠宝手饰柜前,也不留连把玩。我曾执意要送她一件狐裘,她竟急得连说十几遍不用。
  就算不爱虚荣,又何至于这般的胶柱鼓瑟,不近人情。就连思瑶,我送她一些小玩意,她也是欢喜的。通常来说,女人不收你的东西,便是对你无心,可她又常常推了其他人的约会,一次次地和我从霞飞路走到善钟路,再从善钟路走到吕班路。
  不是不困惑的,但也没想刻意去改变什么,一直就这样若即若离的的交往。只是风言风语,不胫而走。那会儿思瑶一见我,就冷嘲热讽个没完,我索性给她来个默认。谁知晚上去给阿岫捧场,迎面遇见思瑶和大嫂,大嫂心无城府,笑说:“都说这出《碧玉簪》好看,思瑶还教我准备手绢揩眼泪呢。”
  我故作诧异状,“思瑶,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听戏么”
  “我是不喜欢听戏,不过我喜欢看美人。”思瑶使劲摇着大嫂手臂,“纹姐,你说那个扮花旦的生得标致不标致?”我生怕她下一句是,做你弟妇好不好?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大嫂仔细打量台上的云岫两眼,“是不错,不过上着妆,又离得远,瞧不大清楚。”
  “那一会儿咱们到后台去瞧。”说着得意朝我笑笑,示威的那一种。
  看到‘归宁’那一场,大嫂哭得比李秀英母女还厉害,一边哭一边为李秀英叫屈。思瑶则是一边嗑瓜子,一边笑:“我说这王玉林糊涂,成亲之前不查清楚,成亲后又怕戴绿帽子,亏得这小姐是大家闺秀,持身清白,若真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后做出丑事,一家都跟着丢人。”
  我捺不住低喝:“陈思瑶,你倒底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事无不可对人言。”她啧啧两声,“你这样畏首畏尾,岂不辜负了人家姑娘对你的情意。”
  “听这话,你是要帮忙了。”我皮笑肉不笑。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她鼻音一哼,“倾国红伶,惊才绝艳,上海滩多的是达官显要,哪一颗捧角的心不是火辣辣的,往日见你叶公子风流倜傥,今日一比,也只落得‘平常’二字罢了。”
  “是啊,哪里比得上你陈大小姐魅力无远弗界。”我挑挑眉,不无讥讽,“看在一场相识,传授两招如何?”
  她脸色骤变,跺脚大骂:“叶萍舟,你混账。”瓜子皮向我脸上扬了过来。
  大嫂正看得入戏,冷不妨吓一跳,“好好的,又怎么了?”周围被打扰的观众,也都向这边怒目而视。她则愤愤地瞪着我,看得出她心里在犹豫,不知是该立刻奔出去呢,还是继续留下对付我。我望定她,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打定主意,如果她跑出去,自然谢天谢地,如果她留下,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捅到我大哥那里去,反正这事也瞒不了多久。
  可恨的是,我和云岫的关系比趵突泉的泉水还清,真真枉担了虚名!
  我不甘心,有一次借酒装疯,揽住她的肩头往怀里带,她惊慌地望着我,眼里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低声说:“你一定要这样么?”我猛然呆住,一时心下茫然。我明知她对我的情愫,于是借着这份情来撕破她的矜持,我所图的不过软玉温香,又一回逢场作戏的猎艳追逐而已。
  真正动心,是元宵节的那个晚上。
  元宵节最热闹的就是花灯,上海从十三日上灯,到十八日才肯歇灯的。小东门内四牌楼的灯市里五彩缤纷,有元宝灯、荷花灯、金蟾灯,还有用绢绫或纸制成的有人物故事的走马灯,各色各样争奇斗艳。连黄浦江边的船桅上都点起了灯,江水被照得通红透亮。
  我和她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随兴逛着,偶而也猜一猜灯謎。绚丽的灯光下,她凝神思索的样子另是一种好看,想起欧阳永叔的那句话,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动人心处。
  我顺着她的目光却瞧那条灯謎,写的是“兔中藏山”打一字。兔是卯,山为艮,兔中藏山是个卿字,不过告诉她就没意思了,我笑说:“别猜这个了,给你出一个謎。从前有个媳妇受了婆婆虐待,含泪写了首诗,‘打奴奴知晓,背后有人挑,心中明如镜,为的路一条。’你猜是什么?”
  她想了一下,把手里玻璃灯塞给我,笑道:“我不挑了,换你。”
  我将灯晃了晃,笑道:“这厢是狮子滚球遍地锦,那厢是二龙戏珠满天星。”我念的是《追鱼》里的戏词。
  她扬眸远望,“可不是?这份繁华,连鲤鱼也爱。”
  “总是因为有张珍在她身边的原故,如果只有一个人,愈繁华处,心里越荒凉。”
  她转头望着我,欲言又止。恍惚之间,周围似乎静下来,只有嗡嗡声在耳边。半晌,她低声问:“几点了?”我爽然若失,无意识看看表,是该送她回去的时候了。
  路极短,又仿佛极长,我说,“今天的灯很好看。”
  她抚弄着衣角,“是啊。”
  我暗恨自己嘴笨,灯市年年如此,这不是明摆着没话找话嘛。我在她面前一向潇洒自如,此刻竟莫名拘谨起来。明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借着一缕清辉,我看见她唇边微有笑意。
  “明晚更热闹,我去戏院接你。”
  她没有回答,但我明白其实这就等于已经回答了。羞涩也好,矫情也罢,在我眼中都是好的,喜欢一个人毕竟是容易的,尤其是我。情到多时情转薄,想想生命里流云而过的女子,聚散随缘,又有谁像戏中人那般痴心。
  只是云岫,魂入戏中,总以为世人也是如此。
  第二天是十五正日,我穿了大衣要走,被大哥叫住,他皱眉道:“过节还要出去?”
  “约了思瑶看灯。”我顺口扯谎,知道他对思瑶印像不错。
  大哥脸现霁色,笑道:“我打电话给陈家,请他们一家都过来,吃完饭一起去。”
  我暗叫不好,大嫂看了看我脸色,笑说,“人家小俩口单独约会,你搅什么乱呀。”
  大哥一边拨电话,一边说,“到时各看各的,也不影响他们,过节人多才热闹嘛,萍舟,你说是不是?”
  我还能说什么,唯有苦笑。自那次和思瑶翻脸,已经很久没见了。果然她进门来,把我视作透明,只跟大哥大嫂说话,我想那天固然是她起衅,说起来自己也实在有些过份,饭间跟她低声道歉,思瑶瞪了我一眼,努着腮,忽然扑哧一笑,“算了,谁像你那么小气。”
  大家说说笑笑,推杯换盏,时间过得飞快。我一抬眼,心下一惊,原来已经十一点多钟了,想来云岫也早走了,可不知为什么,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逛灯的时候,想起昨天说的话,心里当真空落落的。红色的焰光映着思瑶娇艳脸庞,溢满快乐的光彩,而另一张脸孔呢,眉间常拢轻愁,只有展颜一笑时,云破月出,清光照眼。
  天晚欲雪,云层越压越低,我刚把思瑶送回家,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坐在黄包车里,听着雪花打着车顶的沙沙声,车轮压着雪地的辘辘声,声声地敲进虚无。陡然喊道:“去兰心大戏院。”一句话冲口而出,自己也怔住了,她应该早就走了,她应该……
  谁知远远地就望见一个人影蹲在檐下,满身满脸的雪,双手捂着头,单薄的双肩微微耸动。我走到她跟前,颤声低唤:“阿岫!”她猛地抬起脸,泪痕狼藉,泪水浸润的眸光霎时照入我的心底。我的胸口像被什么塞满了,酸酸的,热热的,说不出的滋味。
  “为什么不走?”我问,声音喑哑。
  “为什么要来?”她站起身,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我站在雪里,告诉自已,该醒了,这是老天给你的机会,可你……又为什么要来?”
  我踏上一步,紧紧地拥住她,她的泪流在我的脸边,满天风雪中,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自那天后,我有一周没去兰心戏院,向来收放自如的感情头一次变成脱缰的野马,不免惶惑。这是怎么了?患得患失,被另一人牵动喜怒,或者不过是又一次冲动,到那时不免害她心碎。多少次在门外徘徊,却强令自己收回脚步。
  灯红酒绿的繁嚣中,忍不住对露华说起。
  露华诧异地望着我,然后轻笑,“这样瞻前顾后,哪里还似叶萍舟?”
  我觉得这一笑多少有嘲弄的意味,冷哼一声:“叶萍舟又如何?铁石心肠。”
  “又怎奈水滴石穿!”露华静静地接口。
  “露华!”我望着那永远的妩媚温柔一张脸孔,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不会爱上人?”
  她环顾,幽幽地,“因为来这的人只寻欢乐,不寻爱。”
  “说的好!”我拊掌大笑,“百年身世浮沤里,大地山河旷劫中,何必自讨苦吃。”事大如天醉亦休,人有时候是不能太清醒的,如果终日昏昏,不知省却多少烦恼,我为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这时酒保走过来,说门外有一位小姐找我。我一阵心神恍惚,兴奋中夹着忐忑,想着阿岫的一番情意,又添愧疚。走到门口却怔住了,原来不是她。
  一个女郎站在夜色中,二十岁出头,个子比阿岫要略高,穿一件淡青的旗袍,围着一条纯白的羊毛围巾,倒像个高小女生的打扮。脸色很白,冷冷地打量着我,应该是见过的,可是脑子昏昏的想不起来。
  “是叶先生么?”声音清冷,一如其人。
  我点头,“请问小姐你是?”
  “莫盈,跟阿岫和租房子的。”
  我想起来,莫盈是她们班里新来的小生,和阿岫同住。我送阿岫只到巷子口,奇怪的是在后台也很少碰见她,除了名字,几乎没有印象。
  她来找我,必为云岫。我忙问,“阿岫她怎么了?”
  “现在关心,你不嫌晚了点儿么?”莫盈面若凝霜,“她整病了一个礼拜。”
  我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又痛又悔,那天她在雪中站了那么久,身子又素来单弱。我大声叫车,恨不得立刻去看她。
  莫盈一旁冷声道:“你会陪她多久?”
  “什么意思?”我不禁挑眉。
  “如果你只能安慰她一时,就没必要去,反正也差不多好了。”她毫不留情,“叶先生,我知道你很有些手段,忽冷忽热,若即若离,把小女孩玩于股掌之间,可是做人有时总要心存宽厚,才不伤阴骘!”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就那么混帐,那你何必来找我?”
  她轻蔑地扫了我一眼,“我也不想找你,可看到阿岫的样子,又不忍心。”
  我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挤住,无力再说任何反驳的话。
  两人各坐了一辆黄包车,向她们的住处急赶。我不停地催:“师傅,快一点儿。”
  她皱着眉头,不胜厌烦,“阿岫没等你救命。”
  我胡乱爬着头发,忽然想起:“是她让你来找我的吗?”
  “你觉得她会么?”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的碰回来。
  我不再开口。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空气里飘浮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非兰非麝,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支青瓷花瓶,瓶中的梅花已渐零落。青布幔帐半垂半勾,露着一截高丽棉的被面,也是半旧。阿岫听到脚步声,撑起身子,低声问,“盈姐,你上哪去了?”
  我听见她沙哑的声音,鼻子不由得一酸。她没听到回答,坐起来一挑帘,就看见了我,忽然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我叫声阿岫,趋上前抱住她。
  她哽咽道,“你——,你——”
  我柔声道:“阿岫,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流泪。我拿衣袖给她擦眼泪,她推开我,自己取手绢背身拭泪。
  我故意逗她,“这不是咱们那条定情信物吧?”
  她破渧为笑,“就猜到你那天就偷听我们说话。”忽然想起曾替我分辩,涨红了脸,偏过头去。
  我心头柔情陡生,轻轻地抚着她憔悴的面颊,俯下身去吻她。她待要挣扎,我双臂一紧,她便不动了。正在云雾身轻,神摇意荡时,猛地被人扯着背心衣衫拉了起来。不是莫盈这女人还有谁?
  莫盈愤愤地瞪着我,“她还病着呢?”
  在她眼中,我自是个色狼,趁人之危。可无论她怎么讨厌我,我还是感激她的,涎脸道:“没事,我不怕传染。”
  阿岫羞得伏着身子,又忍不住笑。
  她白了我们俩个一眼,“可我怕伤风化!”说完一刻不留,转身出去。
  我拉起云岫,笑道:“来,咱们继续伤风化。”
  云岫身子急缩,拿枕头挡着我的禄山爪,喘息道,“怪不得都说你坏。”
  “那你肯定替我解释说,叶先生不是这种人。”我学着她的腔调说。
  “现在知道了,你就是这种人。”
  “哪种人?哪种人呀?”
  嘻嘻哈哈闹做一团,枕头乱飞。
  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大底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她常会怔怔地望着我说:“这是真的吗?这么幸福,像做梦的似的。”幸福的时候,总是觉得无常。她不能抛别舞台,我不能放弃家业,那是溶进血液里的东西,抽换不掉。只是那时的我还是相信,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终会生活在一起。
  现在想来,未免天真。
  那天也不过是平常一样,照例上钱庄点一次卯,在门外就听见大哥急躁的说话声,一反往日的从容镇定,大嫂低声劝:“一会儿再说罢,萍舟来了。”
  大哥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你最近怎么老往外跑,也不见思瑶来咱们家?”
  “我和思瑶根本不是那回事。”我趁机解释,“大哥,你好好休息,就别替我操心了。”
  “为了那个小戏子是不是?传得沸沸扬扬,当我不知道。”大哥拧着眉头,“家里的生意一点也不管,整天混在戏园子舞厅那些地方,萍舟,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天生是游手好闲、没担当的人,大哥,你就别拿顽石当宝玉了。”
  “胡说!”大哥被我气着差点噎着,咳了两声,“非得好好打磨打磨你这块顽石不可。我已经和陈家提亲了,思瑶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配你绰绰有余,你也给我好好收一收心,准备结婚。”
  “大哥!”我跳起来,“你竟然问都不问我一声?”
  “问你你会答应?”大哥微微苦笑,“我本想等你自己淡下来,现在看来,如果再等下去,你就会把她领进门了。当初你跟着那些人胡闹,我生怕你年少气盛,卷进是非,匆匆送你出国,谁知你——”
  我打断他,“大哥,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婚姻大事——”
  “正为婚姻是大事,才要慎重。”大哥愁容满面,“我这把老骨头一天不如一天,这副担子迟早要交到你身上,商场上如果有陈家提携帮衬,事事都容易得许多。最近钱庄又出了纰漏,极需资金周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萍舟呀,‘隆盛’的存亡,尽在你一念之间。”
  我冷笑,“大哥,我知道‘隆盛’是你的心血,不过以这种法子保全,也不见得光彩。”
  “对,你不希罕这些。”大哥颤声道:“你有你的傲骨,还有你的爱情,可是当你连戏票买不起的时候,这些只会让你更加可悲,到那会儿是不是让她养着你?”
  “如果她肯,那也未尝不可。”我怒到极点,反而扬声笑了起来,“反正我这种人是注定是吃软饭的,难道他陈家的饭就分外香些?”
  “你——”大哥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猛然急咳起来,又连忙掩住沾痰的手绢。
  我大惊:“大哥,你怎么啦?”
  大哥摇摇头,大嫂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抢过手绢,只见殷红的一片血迹,霎时间头晕目旋,听畔听到大嫂哭道:“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依了你二十几年,你就不能依他一次吗?”
  我茫然地望着我至亲的人,他刚过四十,可两鬓早已斑白。是的,他最近身体不好,医生说不能操劳动肝火,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严重?
  长兄如父,他依了我二十几年,我便依他一次吧!可是,可是,这一次便是一生。阿岫,阿岫,我该怎么办?
  我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也无法面对阿岫,亲口背弃自己许下的诺言。当思瑶告诉我她把喜贴送到兰心戏院里,我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霎时手脚冰凉。
  “你猪油蒙了心,想左右逢源,瞒一辈子么?”思瑶跺脚骂,“我陈思瑶可没那么好欺负。”
  我重重摔上门,将她的哭叫摔骂都关在里面。
  赶到兰心,今晚新剧竟是《情探》,看来一戏成谶,劫数早定。硬着头皮往里走,进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霎时寒芒在背,骨鲠在喉。云岫侧坐着,脸色白得透明,身子一动不动如大理石雕像,那红色的喜贴放在桌上,触目惊心,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艰涩地说,“阿岫,你听我解释——”
  “她真美,又高贵,你们真的很相配。”她一双眼空洞茫然,仿佛没有焦距,喃喃吟唱:“比翼连枝愿已乖,休将薄倖怨王魁,只因憔悴章台柳,怎向琼楼玉宇栽。”念着念着,竟然低低笑了起来。
  我哭叫:“阿岫!”
  “该我上场了。”她语气很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开始上妆,缓缓拿起一枚珠花往发间戴。我望见她的手却不停地颤抖,颤抖。
  翎凤向外推我道:“你快走,这里不欢迎你。”
  梅琴琴叹道:“我还以为有个例外,却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
  莫盈则微微冷笑:“叶先生,想不到你的戏比我们做的还好。”
  我无意分辩,也无从分辩。
  阿岫上场了,我站在台下,敫桂英在阳告中的一声声泣诉像鞭子一样抽着我的心,斑斑血痕,只有勉强扶着墙壁,才能撑住瘫软的身子。当她唱到“我只道,生死祸福与他同命。”那一句,霎时间心痛如绞,再也忍不住,一路狂奔出来。
  一切按轨道进行,三个多月后,大哥含笑而逝。我接管了钱庄的生意,兢兢业业。婚后,绝迹于一切风月场所,更遑论兰心戏院。思瑶满意极了,可以放心地打她的麻将,脾气也收敛了许多,我们成了最合睦的一对夫妻,举案齐眉的楷范。
  世事变幻,几经辗转。纵然再见,咫尺间的那人儿也心隔天涯。只是每逢夜阑,听到那低回缠绵的曲调,仍是不自禁地黯然神伤。
  事如春梦了无痕,然而终我一生,永远忘不了那长长的水袖,在天地间流动回旋

第2章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园里五六小孩正在踢键子,喧闹声一阵阵传来。我想起上午刚洗的衣服,如果给他们碰到地上,可就糟糕了。忙出去收拾,却见房东王太太夫妻俩送三个人出来,笑容满面,不住哈腰点头。心里好奇,不免多瞅了两眼。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材极高,脸部的线条似刀斧削成,穿一件浅灰色风衣,款式颇新。虽时近中午,日光当头,他身上却隐隐散发出几许冷洌寒意。小孩子前后追逐,不小心撞到他身上,王先生脸色微变,连声说对不起,又用力拍打孩子。那人淡淡道:“没事。”眼光转处瞧见我,怔了一下。
  鹰一样犀利的目光,我微微吃惊,收了衣服,径自回屋,不一会儿,房东王太太便来敲门。
  她随便闲扯了几句,然后问:“云小姐还没回来呀?”
  我给她倒了杯茶,问“有什么事么?”
  “说实话,你们两位小姐这样能干,真不用挤在这种又脏又乱的地方。”她呷了口茶,大声赞好,又道:“像这种茶叶,我们小门小户就喝不起。”
  “王太太说笑了。”我淡淡的,“也不过江湖上混口饭吃,没什么好讲究。”
  “不,不,实在是委屈了二位。”
  “王太太有什么话,尽管直言。”心想她八成要淡加房租的事,现在珠薪米桂,物价飞涨,如果要求不太过份的话,应该可以接受。
  “莫小姐真是爽快人。”她咂咂嘴,似在思索如何措辞,“其实我们也不想的,不知哪里来的一群人,说要收购这块地,建什么娱乐城,这回连我们也得搬,唉,婆家娘家都是一大家子,亲戚远了香,谁能容你长住,这几天急得我……”
  “给我一个月时间。”我打断她。
  王太太眉头一皱,“哎哟,这可不是我们说了算,那个人说……”她声音渐低,“只给三天。”
  “什么?”我吃惊,“三天连收拾都不够,何况我们还得找房子呢!”
  “我也这么说来着,不过看他们凶神恶煞似的,不是好相与的。”她陪笑,“两位小姐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想来一定有办法。要不这个月的房租就算了。”
  我无心与她罗嗦,她也知趣告辞。他们再怎么为难,也总有娘家婆家可去,我和云岫举目无亲,短短三天,难道要露宿街头不成? 王氏夫妇都是门槛精到九十六的人,必然是有所补偿,才肯这般尽心尽力,我们住人家的房子,一味硬赖着不走也不是办法。
  老陶送阿岫回来,我已经吃完饭了,最近,她回家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也索性不等她。她进门就喊:“盈姐,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藕还有蟹壳黄。”
  我告诉她房东让我们搬家的事。她倒没有一丝诧异神色,笑说:“就算没有这件事儿,也早该搬了。听说华山路的枕流公寓不错,咱们明天去看看。”
  这一惊比刚才犹甚,“那地方很贵的,咱们怎么住得起?”
  “贵点儿怕什么,只要环境够好。”她扶住我肩头,“钱赚来总是要花的。”
  我冷冷地,“我告诉你,要是什么老陶,老瓷的出钱,我可不去。”
  “是,是。认认真真演戏,清清白白做人。”她在我耳边娇声说,“好姐姐,你的金玉良言,我永铭肺腑,还不成么?”
  我回头望着她,在心底叹口气。自那件事后,她似变了个人,难说好坏,人总是要长大的。
  半夜起身如厕,却见露台上隐约有人影,轻轻走过去,果然是阿岫,她只穿薄薄的一件睡衣,一动不动地坐在月光下,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静静地说:“我今天看见他了。”
  “谁?”我问,心中已隐隐猜到。
  “叶萍舟!”
  三个字甫出口,我不由心中一震,涩然问:“你还忘不了他?”
  她转过身子,月光照着她清亮明洁的一张面孔,眼眶中深深地汪着水,“我也以为忘了,谁知一见他,过去的桩桩件件都想起来。”
  “也不过是想起而已。”我宽慰她,“明天一早就忘了。”
  “当然。”她甩甩头,仿佛一切都能甩开似的,“戏还是要照唱,饭还是要照吃,没了谁,日子都一样过下去。其实我现在过得比以前好,何况有你陪着我。”
  “我?”我失笑,“我总不成陪你一辈子,还是把眼光放亮找个老实人。”
  “难不成姐姐有了人,嫌弃小妹不成?”她一脸委屈,见我一掌拍到,连忙告饶。
  我瞪她一眼,“我劝你好话,你倒消遣我。”
  她粲然一笑,“是好话,可惜不好找啊。老实人大多是没钱的,没钱的老实也未见得是真的老实。”
  我也忍不住好笑,“这可难了。”只觉夜风袭人,对她说:“冷了,回屋睡吧。”
  她拉住我,“睡不着,你陪我再说一会儿话。”
  我回屋抱来被子,她笑,“真应该买一个大床。”
  “算了吧。”我笑,“你踢起人来可不是好受的,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我保证今天晚上一定老老实实的。”
  躺下是局促了些,不过秋凉时分,手足相抵,倒凭添了几分暖意。
  我没想过一生中还会跟一个人这般亲近,记忆里还是六七岁的光景,偎在祖母的怀里,听她讲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此际想来却似蒙昧前生,只有孤独、饥饿、屈辱永远是身体的影子,片刻也甩不开,就像阿岫说的,每每以为忘记了 ,赫然间又桩桩件件蹦到你的眼前来。
  我翻了一个身,侧望着阿岫清月般皎洁的面庞,长长的睫毛上缀着两颗晶莹的珠泪,静谧的空气中只有彼此的呼息声,不自禁地想,如果那天我不大半夜的去百乐门把叶萍舟找过来,事情又会怎样?也许那时就完全结束了,也许叶萍舟哪天心血来潮,又跑来纠缠,这种公子哥那里说得准呢?
  而阿岫是全然无力抗拒的,至今我也无法理解她这份浑忘一切的痴迷,纵然这个人多几分斯文,多几份温柔,终免不去他的纨绔本性,哪里值得她芳心相许,为他狂喜如疯,哀痛欲死。
  还记得那天小聚,翎凤她们扯住叶萍舟,不放他走。酒酣耳热之际,便任情高唱。接着,不知哪一位嚷起来:“让叶公子反串唱《梁祝》,我家有个小九妹!”
  叶萍舟连连拱手,“众位好姐姐,行行好吧。反串一段碧玉簪的婆婆‘叫声媳妇我格肉’,还差不多。”,她们都哄笑起来。
  张屏花道:“悲悲切切的当然不行,而且最好是两人对唱,有了,就唱《春香传》里的‘爱歌’。”众人都齐声叫好。叶萍舟和云岫不管多不好意思,也得听吩咐,于是一替一句的开始唱:“我变那长安钟楼万寿钟,你变槌儿来打钟。”
  阿岫的脸比石榴还红,声如蚊呐,叶萍倒放得开,笑嘻嘻地唱:“我变天上银河水,你变地上江和海,就算那千年大旱也晒不干,海水源源天上来。”
  “变水哪有鸟儿好,我要变,双宿双飞鸳鸯鸟,飞跃青山绿水间,飞上高空上九云宵。”
  当唱到“但原天下有情人,都变同命鸳鸯鸟,其中一对你与我,自由自在乐逍遥。”我看见他们对望的眼中满是柔情,这一刻,连我也相信叶萍舟是有些许真心的。
  但愿百年如今宵,但愿百年人不老,我们多么贪心,其实连眼底的温馨都留不住,还奢谈什么百年?
  戏里的敫氏女咽不下一口怨气,舍了性命,去寻负心人质问,演戏的人也险些效仿,那几天,我时刻紧盯着她,所以能及时夺下她手中的金坠。
  我硬逼她吃饭,上戏。她望着我苦笑:“你不怕砸了天喜班的招牌么?”
  我冷冷地,“你砸了牌子,自有新人顶上,别半死不活地占着位子。”
  “嫌我半死不活,为什么不让我死了干净?”她瞪着我,眼中充血。
  “死在这里,你倒是干净了,我岂不是惹一身麻烦?”
  她嘿嘿笑起来,摇摇晃晃向外走,我用力拽回她,一耳光扇过去,“连你自己都作践自己,还有谁怜惜你。”她怔怔地望着我,忽然放声大哭,我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她。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小了,半晌,她柔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得很重哎,你知不知道?”我忍不住笑了。
  关系就这样亲密起来,唱戏的人都是很信缘份的,我和阿岫该是有缘人吧。我素来孤僻,懒于人共,在班子里有“冷二郎”之称,她们见我与阿岫这般要好,都说我们前世可能是亲姐妹。翎凤变本加利,笑着打趣,“好到这份上,前世是夫妻也说不定。”
  “你笑什么?”阿岫问。
  “我笑了么?”说完才发现自己嘴角不自觉弯了弧度。“这两天得抓紧时间搬家呢,你别再往外跑了。”
  “你放心吧!”她摇着我的手臂,“对了,老徐要请的新编剧,选定人了么?”
  “他那种人一毛不拨,好的请不来,二三流他又瞧不上,只怕难了。”
  “要和芳蕙班别苗头,也许肯下血本呢?”
  “听说芳蕙班的蓝如玉唱得不错,找一天咱俩去听听。”
  “盈姐!”她忽然抓紧被子,“我最近常常想起水月仙,她就是我的影子。所以我现在很怕那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朵朵水灵灵的鲜花,我呢,真已经‘开到荼蘼’了。”
  “荼蘼个头,你才几岁?好时光最少也有五年,戏饭当然不能吃一辈子,可也没必要这么杞人忧天。”我拍拍她,“别胡思乱想,早点儿睡吧。”
  几天后,和阿岫搬到枕梳公寓,这里的环境确实不错,只是阿岫不在的时候,更觉得空旷。好在我是一个人孤独惯了的,闷的时候看看通俗小说也就打发了。
  烟瘾似乎越发大起来,我比不得水月仙抽水烟那份纸捻浸香,齿颊流芳的优美,只抽平常的烟卷,而且不论牌子。半倚着沙发,于一圈一圈的氤氲中,细品《紫罗兰》里痴男怨女的恩爱缠绵,荡气回肠。为吸烟的事没少跟阿岫吵架,我也曾经几次发狠想戒,常常的,不到半个月一盒新的又捏在手里了,最终两人都放弃,不过每当阿岫用那种眼光瞅着我时,心里便潮漉漉的,云雾吞吐着也不畅快。
  一次大吵后,她凄凉地笑:“盈姐,如果我们上辈子是夫妻,一定是对怨偶。”
  想起《醒世姻缘》那句话,夫妻是缘,善缘恶缘,无缘不聚。那么我和阿岫今生,是善缘还是恶缘呢,只付与冥冥苍天吧!
  编剧虽然一时没请到,但最近上了不少新戏。其中一部《瑶瑟引》很是叫座,场场爆满。
  我刚下场,就见阿岫脸色不大对。梅琴琴对我一努嘴,顺着她的眼光瞧去,桌上放了张报纸。我拿起来扫了两眼,见上面赫然写“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心头一凛,忙细读下文,通篇文章骂《瑶瑟引》这出戏不脱才子佳人的窠臼,重复鸯鸳蝴蝶派肉麻小说,正值国家内忧外患,此剧低俗委靡,全无可取。字里行间笔挟风雷,措辞犀利,连戏带人写得十分不堪,作者名叫张一鹤。
  张屏花劝道:“阿岫别气了,想想赞好的那么多,这个人你就当他放屁。”大家都笑起来。
  “就为这个也值得?”我不以为然。
  “被人骂几句算什么。”阿岫愁眉苦脸,“糟糕的是,我觉得他说的有理。”
  “你还真受教。”翎凤啧啧连声:“不骂达官,只骂商女,这不是挑柿子捡软的捏嘛。”
  “你可说错了。”梅琴琴插口道:“这个记者我听说过,是个有名的愣头青,什么人都敢写,没少让人家堵着打,奇怪的是到今天也没打死他。”
  “哪个在上海滩混的没两招闪展腾挪。”张屏花笑,“你呀,有时间多背背台词,少操那份闲心了。”
  “喂喂,谁起的话头儿,就像你台词比我背的熟似的。”
  两人一拌起嘴来就没完没了,大家笑闹一番,也就散了。我未曾想过张一鹤这个名字会走进我们的生活,一如他的文章,闪电惊雷,全无预兆。
  那天和阿岫逛完商店,踱进老正兴,这家菜馆最拿手的名菜是蛤蜊汆鲫鱼,门口设有活鱼池,由客人自选,现杀现烧。清水饲养的乌背白肚鲫鱼是上选之材,油脂滑腻,与蛤蜊同煮,汤汁清晰鲜香,没有一点儿腥味,端上桌来,闻香先酥倒半边。另有油爆虾也极好,只只鲜活河虾,壳脆肉嫩,晶莹如琉璃,红艳似玛瑙,色香俱佳。佐以清淡爽口的香梗米粥,便是人间至味。
  我俩致力于美食,听到旁边有争执声,初时也没留意,忽见一人拍案而起,大声喊道:“张一鹤,你也太狂了吧,连他老人家的面子也不给!”不由得对望一眼,侧头倾听。
  那人话甫出口,立遭同伴沉声喝止:“老胡!”。想来这种场合提及某人的姓名,很是不妥。他对面的那个年轻人好整以暇望着这一幕,但笑不语。那老胡涨红了脸,缓缓坐下,闷声道:“你要多少,才肯罢手。”
  “稿子已经送去报馆了。”年轻人耸了耸肩,“老兄,下次请早。”伸伸懒腰,好似酒足饭饱的样子,起身便要离开,老胡急了,一把扯住他,“姓张的,你别敬酒不吃罚酒。”
  张一鹤仰头斜睨,微微冷笑:“莫非你们还想要绑我的票?我这副臭骨头值几个钱,竟劳动得起浦东帮和警卫队长的大驾?”
  那两人脸色齐变,环视周围一遭,众人见他们横眉立目的样子,一个个都低着头假作不闻,虽说如此,倒底是大庭广众,不便揎袖挥老拳。老胡狠狠道:“小子,算你有种!”一口怒气难忍,抬手把桌子掀了个底朝上,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愤愤而去。张一鹤也待走时,却被伙计拦住索赔。
  张一鹤啼笑皆非,“这倒奇了,又不是我砸的。你怎么不去追他们要?”那伙计一来追不上,二来也不敢追,只一个劲儿跟他缠杂不清。他被磨得没办法,拧着眉头开始前后左右翻口袋,掏出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票子,还有铜板,叮铛作响,那伙计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该上前一张张去数清楚。
  张一鹤也瞪眼,“发什么愣,难道要我数给你不成?”
  阿岫走过去,将钱塞给伙计,低声笑:“不用数,也不用找。”那伙计瞅了一眼面值,欣欣然招呼客人去了。张一鹤诧异地望着我们,应该说彼比打量吧,这位赫赫有名的记者不过二十出头,浅米色西装,裤角裹泥。头发凌乱,眼眶微凹,像是数夜未眠的光景,只是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熠熠有神。
  我以为阿岫会说什么,她却什么也没说,拉着我离开,未走出门口,便听到身后的张一鹤喊道:“小姐,小姐,我怎么还你钱!”
  阿岫笑着撇下一句:“到兰心戏院来还吧。”
  这天晚上,《瑶瑟引》已经连演到第九场,这样一来,他自然知道了我们的身份,见到阿岫,颇有几分尴尬,刚招呼了一声,便有人挤凑过来,满面春风,“云老板,这几天可够辛苦的了。”依稀记得是某洋行的董事,瞥见张一鹤,竟是认识的,讶然道:“张大记者,原来你也是云老板的戏迷啊,这出戏可真不错,我已经陪太太看了三场了,她可是云、莫二位的忠实崇拜者。”
  张一鹤淡淡接口,“是啊,灯光和舞台布景都挺不错的。”
  我又好气又好笑,待那人走开,便冷冷道:“张先生言外之意是,戏不怎么样了?”
  他不卑不亢,“文章措词过激,我可以道歉。但是这种戏,叫我说好,只怕有点困难。”
  云岫小声嘀咕,“越剧本来就适合演这类情节,难道不在戏里加上抗战意识,就算低俗委靡?”
  张一鹤微微一笑:“那是你把越剧的戏路界限得太窄了,如韩世忠,梁红玉夫妻携手抗金,不也是一段佳话?无情未必真豪杰,怕就怕儿女之情,堕尽青云之志。”
  我冷哼,“那我们不成罪魁祸首了。”
  张一鹤不答,还了钱,跟我们告辞。回来的路上,阿岫对我说,“我想把韩世忠的故事演出来,既切时事,也不算太出格,你说怎么样?”
  我笑,“你中了那家伙的毒了。”
  其实我岂不知他的话有理,街上不止一次抗日游行,我们虽不能跟着摇旗呐喊,排这样一出戏也是好的,阿岫对这件事很上心,剧本出来后,特意去找张一鹤润色,不到两个月,《双烈记》就搬上舞台了。
  老徐也觉得这类“小姐赠金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戏码演到尽头了,不肯放过一切赚钱的机会,央阿岫去请张一鹤做编剧,阿岫说:“我才不去碰钉子呢?”可倒底还是去了,他态度算不错,答应闲暇时帮忙改剧本,只是平时要跑新闻,自己是没时间动笔写的。
  和张一鹤渐渐熟捻,才知道过去听到的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老正兴遇到他那次,就是因为他在报上揭露一起绑架案惹的事。阿岫好奇,他便告诉我们,原来上海的绑架案不仅只是“匪绑”那么简单,还有“军匪绑”、“警匪绑”,情节更加恶劣,匪绑直来直去,无非是给钱赎票,不给撕票,而“军匪绑”与“警匪绑” 有的装红脸,有的装白脸,倒像是戏台演戏一样,因为当事人位在权要,更怕泄露身份,往往收钱后,便即撕票。
  我们接触的人三教九流,却很少遇见张一鹤这一类的,不知累,也不知怕,热情地持着冷笔,笑骂世间。阿岫默默倾听的样子,常使我想起叶萍舟,两人都是读过洋书的青年,但气质迥异,叶萍舟清贵儒雅,张一鹤豪迈不羁,如果叶是一只玉玦,张就是一块顽石,虽然粗糙,却很坚硬。
  《双烈记》首演那天,张一鹤也来了,正和阿岫说话,老徐把她叫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阿岫使劲儿摇头,“不去,告诉他我有事。”
  老徐脸沉下来,“你别犯糊涂,这个人今非昔比,位高权重,咱们得罪不起。”
  阿岫不理他,低声哼唱:“位高何如才高好,权重怎比德望重。”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分明瞧见张一鹤动容的神情,事后问起阿岫,她一脸茫然,“怎么可能?”
  “无情未必真豪杰,有什么不可能?”
  阿岫嘻嘻一笑,“就怕儿女之情,堕尽青云之志。你说他会明知故犯么?”
  阿岫对演戏以外的事,素来有些糊涂,但我旁观者清,多少看出些端倪。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即使嘴上不说,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张一鹤人品才学,都是上上之选,如果在太平盛世,应该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对象,可换做风云变幻的上海滩,跟着他,只怕要有做寡妇的打算。
  或许,潜意识里我根本无法接受阿岫离我而去,然而天下哪有无不散之筵席?
  我出去买了点儿东西,回来不见阿岫的影子,张屏花她们小声说着什么,见了我便噤声垂首。我问阿岫去哪儿了,一个个面面相觑,梅琴琴犹疑道:“你别冲动,她被唐三爷请去吃饭了。”
  “唐三爷,哪个唐三爷?”
  “上海还有几个唐三爷?”张屏花皱眉叹气,“唐元龙,青帮里赫赫有名的一号,听说和杜月笙、张啸林都称兄道弟呢!”
  她还忘说一句,这人好色也是赫赫有名的,我眼前一黑,急问:“他们去了哪家饭店?”
  “你放心吧,有人比你紧张,张一鹤已经赶去了。”翎凤拉住我。
  他赶去有什么用,真能笔尖儿横扫五千贼兵不成?我问清地址,急往外冲,迎面结结实实地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扶住我,我用力甩开,如避蛇蝎,讨厌男人的碰触,因为过去的经验太坏。
  老徐挤进来,笑咪咪地介绍:“莫盈,这位是梁樵梁先生,辉煌娱乐城的总经理,可是上海滩的头面人物。”
  他向我晗首:“莫老板,幸会。”略怔一怔,“我们以前见过么?”
  辉煌娱乐城正是唐元龙的产业,这梁樵的身份不是昭然若揭么?我轻哼,“第一次见面,就丢了房子,第二见面,连人都丢了,可当真是幸会啊!”
  老徐气得脸色铁青,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谄笑道:“莫盈就喜欢开玩笑。”
  “房子么,我可以马上赔给莫老板一处,至于人——”他掏出一根烟,两根手指夹住,望着我说,“能借个火么?”
  梅琴琴忍不住噫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她抽烟?”
  梁樵高深莫测地笑笑,又重复一遍,“能借个火么?”
  我帮他点燃,烟氛缓缓升腾,朦朦胧胧浮现他不现喜怒的一张脸,此人绝对是厉害角色, 但眼前不是斗智的时候,我心里惦记着阿岫,哪有时间跟他周旋。
  这时阿岫回来了,张一鹤陪着她,一个低着头,一个白着脸,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说,我也不问,晚上,她到我房里,默然良久,咬唇道:“他想带我离开这儿。”
  “你答应了?”
  阿岫摇头,蹙眉道:“可是,如果今天他没赶去,我真不知道——”
  “阿岫,你是感激他还是喜欢他?如果喜欢——”我涩然地,“就跟他走吧,这里不太平。”
  她微微苦笑,“现在还有太平的地方么?何况我的心早就死了!”
  我握住她的手,喃喃自语,“张一鹤也好,唐元龙也罢,都是和跟咱们不相干的人。”我口中安慰阿岫,心里却隐隐地恐惧,这些青洪帮头目中有不少是专喜欢讨名伶做小老婆的,一旦被看上,跑固然跑不了,想死只怕也不大容易。
  我开始收集唐元龙的一切资料,得知他所辖的赌场舞厅大多由手下刘庆东和梁樵分别管理,这两人是他左膀右臂,但素来不合。刘庆东跟随唐元龙十余年,深得信任,梁樵年纪虽轻,但精明干练,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两人旗鼓相当,明争暗斗非只一次,唐元龙外表粗莽,其实在江湖上打滚这么多年,深谙御下擒纵之道,只要他们闹得不太出格,便不深究。
  为了防患于未然,我和阿岫下场便走,但还是在后门口被他们截住一次,我寸步不离地跟着阿岫,好在对方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总要三两回合后才能露出虎狼面目。
  这几天焦燥失眠,上场前忽然失声,我过去从未有过这种情形,一时间心头惘然,竟似大祸临头的感觉,虽然第二天便好了,不过心里知道不妥,背着阿岫,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嗓子被烟熏坏了,治疗的同时,必须保证两件事,一是不能再吸烟,二是不能再唱戏,我惨笑,这两年事我竟一件也做不到。如果不能唱戏,不能和阿岫同台,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漫无目地地在街上逛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以前的住处,富丽堂皇的建筑物矗立在眼前,夜色里霓红闪烁,我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向里走,台上的歌女正在柔媚地唱着:“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脸上,留个爱标记——”
  我有些失笑,跑到这儿做什么?来祈求他们不成,这些人又怎么会有恻隐之心?
  拖着身子向回走,却听到唐元龙哈哈大笑声,我侧眼瞥去,果然是他,眯眼咧嘴龇牙,昏暗灯光下晦暗扭曲的面孔。
  “老子眼光不会错的,绝对是个清水货。”笑声愈响,“他奶奶的,你们别忘了我有一桩本事,但凡瞧了一个女人脸蛋儿,就知道她全身上下长什么样,啊?。”身边几人齐声大笑,下流的话一句接一句往外冒。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世上有这样无耻的人!
  梁樵忽然望见我,起身向我这边走来,我恍若不见,径直奔向门口,他追上问:“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吗?”
  我强忍着愤恨,闷声道:“我没兴趣知道。”
  “你该猜到,是云岫。”
  “什么?”不由得惊怒交迸。
  他面无表情,“唐三爷要的女人是绝对跑不掉的,我劝你们不要做些无畏且无聊的事,只会吃更多苦头,我们兄弟也麻烦。
  “你的意思是——”我咬牙,“我们只能像砧板上的肉一样任人宰割?”
  他睨了我一眼,“女人,一定要把那点事儿看得那么重么?就算唐三爷是个难侍候的主儿,也不过个把月光景,最多不过三个月,他很容易腻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热血冲上脑,再也控制不住,“忍,为什么要忍?就因为你们权钱在手,就可以恣意糟踏女孩子,难道你没有姐妹,难道你会对她若无其事的说——”
  “住口!”他厉声打断我,我望着他狰狞的脸色,一时间以为他会冲上来捏碎我的骨头,或者立时喊来手下,把我扔到黄浦江里去。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我也狠命地瞪视着他,任何一丝的畏怯都是对我自己的羞辱。
  他的脸色慢慢平和,竟然咧嘴笑了起来,“有趣,有趣。”他嘟喃了两声继续说,“你该庆幸这番话是对我说的,而且我今天心情不错,否则,你的头恐怕就不能那么稳当地呆在脖子上了。”
  “对,说不定会在唐三爷的餐桌上。”
  “你还真不怕死?”他嘿了一声,“你以为这是戏台,容你慷慨陈辞,做大英雄。”
  我像游魂一样飘离,心底一个声音不停地逼问,你该怎么办?你该怎样做才能保护阿岫?
  事情正如他说的一样,唐元龙终于不耐烦了,那天他们的大闹剧场,凡是能砸的都砸得稀巴烂,张一鹤是个比我更不怕死的,一见他们要强拉阿岫上车,立时冲上去拼命,被揍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起不了身,倚在门边的梁樵淡淡扫了我一眼,“莫老板,看来我的话你是没带到啊。”
  阿岫嘴唇几乎咬破,“我跟你们走便是。”
  “时间晚了,三爷肯定已经别寻节目了。”转向噤若寒蝉的老徐,举重若轻,“希望明天不至于这样败人兴致,徐班主你说是不是?”
  老徐不迭地点头,除了是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恶煞星走后,我们陪着张一鹤去了医院,虽未伤到筋骨,被打得也着实不轻,他却咬着牙跟大家说笑,坚持要回家,说闻不惯医院的味道。阿岫一言不发,直到临走时再对我说,“盈姐,你先回家吧,我留下来照顾他。”
  张一鹤忙道:“不成不成,你们帮我打电话给报馆的同事。”
  翎凤笑道,“这人真奇怪,现钟不打,倒去炼铜。”
  张一鹤也急了,涨红了脸,“夜里要换药,是她女孩子做的事么?”
  屋里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阿岫身上,阿岫淡淡一笑,“你把我当护士不就成了?”张一鹤还想说什么,可望着阿岫温柔的神情,竟痴痴怔住了。
  他是为了阿岫受得伤,阿岫的态度又如此坚决,我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阿岫到第三天晚上才回来,这中间我不是没想过去找她,但一转念,觉得张一鹤那里不失为一个避难的好地方,唐元龙手下未必能很快找到,且躲一天算一天吧!
  阿岫回来后神情颇为异样,迷离的双眼,魂不守舍,我是过来人,心里隐隐猜到什么,竟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怎么也不敢相信是真的,抓住她的肩头不住摇撼,“阿岫,告诉我怎么了?阿岫你说话!”
  她有些躲闪地推开我,我猛然瞧见她颈边的淤痕,脑子里轰地一声,禁不住发抖,“被他们找到了是不是?老徐漏的风是不是?这些混帐王八蛋!”
  她睁大惶惑的眼睛,“没有,没人找到那里。”
  “难道——难道是张一鹤这个衣冠禽兽用苦肉计?”我大悔,用力捶打自己,“我怎么就没防他呢?”
  “盈姐!”她抱住我,泪如泉涌,“你别这样,不干他的事,是我愿意的。”
  我心里一阵迷茫,喃喃道:“你愿意的,你愿意的!”
  她清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觉得我逃得掉吗,我为什么要把清清白白的身子给那个老畜牲糟踏,张一鹤——”她低声,近乎自语,“他至少是真心对我好的人。”
  我们对望着,刹那间我明白了她的心思,只恨我没有早一点儿想到,张一鹤不过是适逢其会,不过是云岫不甘心的最后一点挣扎。
  张一鹤寻来,阿岫不肯见他,门外人不停砸着喊着,我开门,冷着一张脸,“你想怎么样?”他灼灼地望着我,语气坚定,“我要娶阿岫。”我心肠一软,阿岫阿岫,既不爱他,又何苦招惹他!
  阿岫冲出来,冷笑道:“要负责么,不必了,张先生,你到今天还不明白吗?”
  张一鹤惨白着一张脸,哑声问:“明白什么?”
  “好一个正人君子,好一个热血青年,昨晚我可见识到了。”云岫妩媚地一笑,笑得不像我所认识的她,“我演不演风月戏文,肉麻不肉麻与你什么相干? 云无出岫心,鹤有还巢梦,还嵌着两个人名字,你不肉麻,写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张大记者,我现在告诉你,从头到尾,我都是在耍着你玩呢,不过你也占了便宜,就不要再跑到我这儿来卖乖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喝道:“阿岫!”
  她朝我笑笑,“盈姐,这种人,你不跟他彻底说清楚,他还真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呢!”
  再没骨气的男人受不了这样的羞辱,何况张一鹤,我眼见他额上青筋迸现,肩膀不停地发抖,咬牙道:“你为了报复,就可以,就可以——”喉头干涩,竟不能毕其词,然后仰天长笑,转身大步而去,脸上却早已泪痕狼藉。
  他一走出门,阿岫便如断了线的风筝的似的,颓然坐在地上,我叹了口气,上前抱住阿岫,低声问:“你是怕连累他么?”阿岫缓缓摇头,声声呢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大概在帮会里出了什么事,这一个月来唐元龙没来找麻烦。我却常在附近看见另一个徘徊的身影,相信阿岫也看到了,只是狠着心肠,打碎牙齿往肚里咽。我下楼,张一鹤告诉我他要离开这里,延安或重庆,总之是抗日的地方,昂扬斗志掩不住落拓颓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怨恨着阿岫,但我知道他忘不了她,来这里,不过是想见她最后一面。
  阿岫站在窗帘后默默望着他离开,茫茫然问我,“他会死吗?我要害死他了?我怎么会那么任性?”
  “阿岫,清醒一下。”我大声喊,“既使他不认识你,也会走的,他本来就是这种人。”
  张一鹤走了,事情却没有结束。不久我就发现阿岫经常的恶心呕吐,颤声问:“阿岫,是真的么?“
  她脸色白得透明,声如薄磬,“可能是真的。”
  事情已经不能再糟了,我反了没有初时那么慌乱无措,唐元龙闲下来,又开始纠缠阿岫,我们逃得了么?八一三之后,上海已成了一座孤岛,我们两个女人,又无谋生之技,能逃到什么地方去?这个孩子,虽然我不曾盼望他来,但是他真的来了,我就要爱阿岫一样爱着他。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愈来愈清晰,我的胸腔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着。
  我深夜去辉煌找梁樵,为怕旁人发觉,特意改扮了男装,礼帽压低,只露出半边脸,他审视我,大概是觉得我很面熟,却又一时叫不出名字,我见房里再无旁人,就摘下帽子,露出一头长发。
  “真是稀客,请坐吧。”他微微诧异,伸手肃客。
  “不必。”我开门见山,“不知道梁先生有没兴趣谈一笔买卖。”
  “哦,什么买卖?”
  我一字一句,“唐元龙的命。”
  他巨震,望向我,目如冷电,“你知不知道,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立即毙了你。”
  “我只知道,梁先生不会轻易杀一个对你有用的人。”我微笑,将身俯向他,缓缓道:“所谓权高震主,就算你不动手,到时他也未必会放过你。”我敢这么说,一半是因为做了周密调查,知道唐元龙对他已有猜忌之心,一半是孤注一掷,赌他的野心和我的运气。
  他眼中精光四射,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嘴角微撇,“女人的义气,我怎么能相信?”
  “事实会让你相信。”
  “你想过没有,事败你固然没命,就算事成你也活不了。”
  “今晚我敢来这里,就已经决定一命换一命。”
  他默然不语。我冷笑,“优柔寡断,如何能成大事?算我瞎了眼睛!”
  他笑了,“冲动莽撞,一样成不了大事!”
  这一笑便是默契,做了详细计划后,梁樵唯恐夜长梦多,时间地点很快敲定,为唐元龙约了阿岫,姓唐的做梦也猜不到我要取他的性命。晚上出来时,特意在阿岫的牛奶中放了片安眠药,等她睡下,我换上一件浅绿色丝绒旗袍,淡淡化了妆,把头发从新整理了一下,换成阿岫平素常梳的发式,早半个时辰来到那间屋子等候,这酒店也是他们的地盘,我须得加十二分小心才行,说不紧张是假的,一张手,满满的尽是冷汗。
  门声响处,我身子一僵,便要抽枪,却原来是侍者送酒,长吁一口气,上前喝了两杯,果然心头宁定了几分,终于听见唐元龙的说话声,他笑吟吟道:“宝贝儿,可等急了吧!”
  我倏地站起,正面瞄准,还没来得及扣动板机,他已将我踢翻在地,他的反映和手脚都极快,夹手夺过手枪,抵住了我的太阳穴,嘿嘿冷笑,“小姑娘,这不是你玩得起的游戏!”
  砰地一声,心胆俱裂。不,我将手放在胸口,它还在怦怦地跳动,我还活着。唐元龙的一双眼凸出来,至死不暝,他怎么也想不到我是准备了两把枪的,被夺过去的那一把没有装子弹,在他扣而不响愣神的一霎那,我开枪,紧贴着他的小腑,连开三枪。无所谓枪法准头,枪当刀使,这一招当然是梁樵教的。
  鲜血从他身上汩汩流出,艳艳的,像我今晚刚抹的胭脂。
  人们已经闻声冲进来,刘庆东与梁樵几乎是同时,身后跟着他们一大帮手下。我坐在地上,眼光漠然的扫过他们。刘庆东嘶声唤:“三爷,三爷!”然后向我冲过来,骂道:“我宰了你个臭*****!”
  梁樵一旁不冷不热地说:“就是要杀人灭口么,也不必这么性急吧!”
  “姓梁的,你他妈的放什么。”
  “我只是纳闷,什么大事也顾不上,只巴巴窜掇三爷找女人,原来用心在此。”梁樵长叹口气,“其实你又何必这么着急,这位子早晚是你的。”
  “你他妈的够狠!”刘庆东跳起来,眼中凶光毕露,揪住我一劲摇晃:“是不是他找你陷害我,你快说,是不是?”我的臂骨格格作响,一阵急痛,便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巡捕房里。想来是梁樵已经打点好了,那个探长尽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至于梁樵和刘庆东什么结果,那跟我全不相干,反正我要做的差不多做完了,他们忙着窝里反,也没必要去找戏班和阿岫的麻烦。
  晚饭糙得实在难得下咽,我没吃,看牢的婆子走过来,絮絮叨叨骂了几句。我躺在那儿,一闭眼,就想起唐元龙的浑身是血的样子,没有恐惧,只是恶心。第一次杀人,我觉得自己冷静的可怕,或许是因为那个人太该死了吧!
  大半个月,梁樵才露面,外面该已经尘埃落定,交椅稳坐了。他打量我,“好像瘦了。”
  “你还来干什么,不放心我的嘴巴?”
  “如果我说,是不放心你的人呢?”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慨然道:“莫盈,我们认识的时间不对。”
  这或许是个迅息,他们都有通天的手段,拿个女死囚替换,那么我不无生机。可是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我要隐姓瞒名,再也不能回到舞台(当然没有这件事,我的嗓子也已经完了),不能见阿岫,要依附着梁樵活着,每天担心他什么时候反面无情杀我灭口。除了苟且偷生,我想不出更适当的词来形容。
  我淡淡地,“你会后悔的。”
  “也许!”他长长叹了口气,“可你竟不肯试一试!”我默然。
  他问我最后还什么要求?我告诉她我想见阿岫,这件事肯定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阿岫不知急成什么样子。梁樵答应了,第二天的下午就见到了阿岫,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阿岫,才能使她不至于更伤心,可是当见了面,四目胶在一起,心里立时乱成麻团,
  她的肚子已经隐隐凸现出来,眼睛有些肿,样子竟比狱中的我还憔悴邋遢,用手捂着嘴,极力想抑住哭声,偏又仰不住,哭得气咽喉堵。
  我硬着心肠装没看见,问,“取了名字吗?”
  “还没。”
  我想了想说:“如果男孩,就叫云斌,文武双全;如果是女孩,就叫云慧,聪明伶俐,好不好?”
  “好!”她使劲儿地点头,泪光盈盈,“不如让他姓莫吧。”
  “姓莫?”我笑,“莫斌,不要文武双全,莫慧,不要聪明伶俐,这怎么成?
  她也笑,然后嘴角慢慢咧歪,哇地一声哭出来,我缓缓上前,揽住她的肩头,她抱着我不停地哭喊,“为什么不让我去?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一个个都说爱我,为什么一个个最后都撇下我?”
  我捧着她的脸,望尽她的双眸,“别忘了你发过誓的,决对不会再寻短见,你还有云斌,或是云慧,阿岫,答应我,好好扶养他长大。”
  终于开庭,我被处以绞刑,阿岫当场便晕了过去。
  他们领我进那间小屋,一个绑好的套子垂在半空中,那端通向另一个世界,或许刀山火海,层层炼狱,或许鸟语花香,落英缤纷。生与死的瞬间,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温馨的,琐碎的,孤寂的,愤恨的,种种皆化尘埃,我踏上一步,今朝该是大解脱了。
  颊边有一滴泪滚落,不知是阿岫的还是我的?
第 3 章
莫斌

我常想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的每个人,本身都可能成为一部微缩的编年史。而当时的我,一个七岁的孩子,尽管许多永载史册的大事在身边发生,我都不会去注意它。我的快乐只是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掀着帘子看热热闹闹的戏。
我顶喜欢看武戏,比如《穆桂英挂帅》、《樊江关》,台上的母亲那一双眼总像泉水般清亮,头上两管野鸡毛轻轻颤着,一杆枪舞在手中,轻得不见分量似的,好神气,好漂亮。可是身旁的凤姨却小声跟赵妈说:“以前她怎么会演这种戏,蓝如玉来了以后,阿岫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回头撇嘴:“那些哭哭啼啼的戏有什么好看。”
凤姨在我腮上捏了一把,笑说:“你这孩子,就知道向着你妈。”
赵妈哎哟一声,“我的小祖宗,又弄成了花猫脸,快擦擦。”她给我擦脸,我就扭股糖似地在她身上粘蹭着,凤姨一旁笑着羞我,“这么大了,也不害臊。”
我朝她扮个鬼脸。
赵妈是我的奶妈,对于我来说,她是比母亲还亲的人,过年放鞭炮的时候,我害怕,双手捂着耳朵往她怀里钻,她搂着我的身子轻摇,笑呵呵地说:“男孩子怎么能这么胆小?”她不曾想到,几年后的我可以大胆到把燃着的鞭炮往别人身上扔。
母亲不喜欢抱我,她的眉头常常纠结在一起,我几次想伸手把它抚平,可仿佛永远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她脸上的神情总是冷冷淡淡什么事也不关心的样子,以至于她的包银一降再降,无论身边的人怎么劝,她也不去争,不去吵,总说是够用。
她很少笑,也很少发怒,不是绝对,记得有那么一次——
一年中总有两次,母亲会领我去上一个人的坟,她告诉我埋在地下那个女子也是我的妈妈,让我给她磕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两个妈妈,却没有一个爸爸,但因为问过太多次得不到答案,后来也就不再问了。
母亲跪在那儿喃喃道:“你看见了吗?小斌已经长这么高了,我会请先生教他读书,你放心吧,我过得很好,你在那边寂寞么?”她轻轻地诉说,轻轻地啜泣,反复的自言自语,声音微带忧伤,泪水在眼眶里晃啊晃的,似乎也不比唱苦戏的时流得更多,可那种感觉却像细针刺指似的一点一点的痛。
有人走过来,他个子很高,我要费力仰着头颈,才能看清他的相貌,他捧着一束白菊花,身后有人提着盛供品的篮子。他拿起一只苹果塞在我手里,对上他的目光,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莫名的生出几分惧意,我拉了拉母亲的袖子,叫一声:“妈!”
母亲挥手将苹果打在地上,那人不动声色,径自将菊花放好。母亲冷冷道:“又做噩梦了么?像你这种人也会良心不安?”
他缓缓道:“我喜欢她!”
母亲一震,片刻,嘿然笑道:“你喜欢她就送她上绞刑,你要是爱她还不把她凌迟了?如果不是我知道了事情原委,只怕还真被你骗过了。”
“你知道些什么?”
母亲冷冷道:“莫盈虽然死了,事情并不会随着她一起长埋地下。这几年,我已经查得很清楚,一石二鸟,梁先生,你这招够狠够毒,是我们命不好,恰巧做了你杀人的工具。”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你以为还是七年前,你以为我怕你事情抖出去,你以为还有人替唐元龙这个死人报仇?云小姐,不,陶太太,你太天真了。其实你恨我,不过是想减轻你自己的愧疚,她为谁心甘情愿地去送死,咱们心里再清楚不过。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当时可以把她救出来,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与其把一个行尸走肉留在身边,倒不如成全了她舍生取义的心愿。”
母亲的身子开始剧烈的颤抖,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捡起菊花和供果疯子一般地向那人身上砸去,嘶声喊:“滚,你给我滚。” 那人手下要过来拦阻打骂,却被那人挥手拦住。
那人走到我跟前,弯下身子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告诉他:“我叫莫斌。”
“姓莫?”他声音微带诧异,然后大声笑道:“姓得好,姓得好!”站起身大步扬长而去,人已行远,笑声却留在风中鼓荡着。母亲忽然抱住我,在这旷野的风中放声大哭起来。
也许是因为我从未见过母亲这般失态,所以将那个人的相貌记得很清楚,甚至曾一度猜想,他会不会就是我的父亲,还有他叫母亲做陶太太,那是什么意思?我小小的脑子装不了这么多的问题,问凤姨,赵妈,她们的脸色就立即黯下来,同样的口气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赵妈贴着我的脸说,你妈妈的命很苦,你长大以后要孝顺她,知道吗?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母亲的命为什么很苦,她也没有爸爸吗?从那天开始,我一心一意地等待着长大。
我不知道长大就意味着失去,三年后,赵妈回乡下去了,无论我怎么哭闹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戏班里也反常地慌乱,人人都惶惶然不知明日的样子,有一天凤姨对母亲说,“老徐跑了,早就料到,他自己做的那些事自己还不清楚,共产党来了,能放过他?”
母亲只轻轻“嗯”了一声,其实徐可夫在前一天晚上来过我们家。天已经大黑了,母亲本来不打算给他开门,他死劲敲门说有急事。我顶讨厌他,他对每个人都笑嘻嘻的,唯独对我不好,还克扣大伙的包银,开门后我狠狠瞪他一眼,自顾自跑回里屋睡觉。
还未能母亲开口问,他就掏出一张火车票来,“这是给你的,你也知道现在的票有多难弄,阿岫,你的运气真是不错。”
母亲哼了一声,“是老陶吧,他还是容不下小斌。”
徐可夫连连叹气,“老陶他还有心思管你。阿岫,你以前瞧人的眼光倒硬是要得,叶少爷竟然还想着你,不过人家不知道你有个小油瓶,我看先送到赵妈那儿呆一阵子,等到了台湾,再缓缓图之,那会儿就看你自己的手段了。”
母亲淡淡扫了他一眼,“你替我想的还挺周全。”
徐可夫笑说:“那是那是,一场宾主,我也希望你好,等一切都稳定下来,说不定还有合作的机会,不是我说你,你当初如果不要这个孩子,谁能夺了你的头牌去。”
他说这话真能气死人,我再也忍不住了,跑出来抢过车票,撕个粉碎,母亲哈哈大笑起来。
徐可夫脸色铁青,指着母亲,“这是自己选的路,将来可别后悔,他妈的,关我什么屁事,人家叶少爷看得起你,你倒拿起乔来了,也不看看现在——”我操起门杠,他没骂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
我望着母亲,我知道她一定不会丢下我,我是她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们拥有的,不过是彼此罢了。那时的我,该是确切地明白这一点,才敢毫无顾忌地撕碎一张可以扭转命运的车票。
于是我们继续留在上海,迎接解放。刚开始的两年时间过的还算平静,生活上没有太大的变化,明显的只是称呼改了,什么先生小姐大叔大姨一律变成了同志。
渐渐的,母亲那些鲜亮颜色的衣衫都不再穿了,身上永远是或灰或蓝的袄裙,对襟窄袖,半旧的,我还是觉得她以前那样打扮好看,不过街上的人都这么穿,时间一长,也就不觉得了。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母亲越来越晚回家,也不许我再去剧团,她常常望着天际发怔,带着一种种迷迷惘惘的悲伤——我不确认那是悲伤,只觉那种表情会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发现她在灶边偷偷地抹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是让烟火熏的。
这种事情能瞒得了多久呢,他们把鞋子挂在她的脖子上,叫她资本家的小老婆,而我呢,自然是资本家的狗崽子,那时我才从他们污秽的漫骂中听明白,原来母亲曾一度做过一个陶姓商人姨太太。
我不懂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忍受这种羞辱歧视,那个人如今在哪里,他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一家人在海那头带融融泄泄,多么滑稽!我问母亲,她说她也不懂,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原本就是没有道理的,她告诉我该怎样保护自己的身体,而她的反应却很麻木,就像那些人吐她口水,她只是轻轻擦去了了事,好像擦去了跟没吐过是一样的。
抗美援朝之后,是镇反运动,那阵子天天开公判会枪毙反革命,我们经常会被集中在广场上观看行刑。主席台旁边押着两排反革命罪犯,都是国民党特务,三青团袍哥,青洪帮之流的人物。我站在人丛中,听着大喇叭里宣判他们的万恶罪行。
五花大绑结结实地捆着,押解的人踢得他们跪了下来,其中一人,偏着脸,眼睛布满血丝,任凭你怎样踢打,只是倔犟着不肯跪,又添了两个人,一起动手才将他按下。是他,我记得他凌厉坚忍的目光,是他在坟前激得母亲泣不成声,大失常态。方方正正的碑子上,红墨水在两个字上勾了一道长长的杠子,他叫梁樵,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不断的口号声中,枪声鸣响。空气一下子凝结住,光天化日下更觉得毛骨悚然,我不是第一次看杀人,却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恐怖,这是我认识的人啊,几前年还睥睨群伦、无比威赫的那个人,他扭曲地倒在地上,白的脑浆红的血,也许还有别人的,混在一处缓缓流动,脸是肮脏的,那眼睛,我已经不敢看了,我突然间觉得一阵恶心,跑到路旁大吐了起来。
吐完了茫茫然往回走,眼前还晃动着梁樵脸上那狞狠不甘的神情,王红军他们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伸腿绊了我一个筋头,然后几个人拊掌大笑,上来撕打我。母亲告诉过我挨打时要护住头脸要害,我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可今天却仿佛鬼使神差,我还手了。他们大吃一惊,两个人扳倒我,王红军跳起来要往我身上骑,挣扎中脸上已挨了一拳,血滴滴嗒嗒地往下流,眼前鲜红一片,我开始发疯一样反击,具体的细节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
我体内的暴戾因子该是在那一刻被激活了,以后的日子里,我凭借拳头保护着自己和母亲。最初只是一味地蛮打,渐渐练出技巧来,我的命贱,他们却犯不着拿命去换一点点欺侮人的快感。我每每背着母亲检视伤口,可还是被发现了几次,她什么也不说,片刻后会拿来伤药替我敷好。

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也上了中学,学校历来是搞运动最厉害的地方之一,整天不是揭发这个,就是批判那个,大会小会不断,老师也没心思讲课,战战兢兢,唯恐说错什么话。后来听他说,中国的知识分子,常处于两个极端,不是极正直,就是极虚伪。
遇见张一鹤那天是周末,我正在院子里劈柴,有人走过来问:“请问李百钢老师是住在这里吗?”
那是个中年男人,穿了褪色蓝布中山服,相貌清癯,戴了一副眼镜,显得很有学问的样子,我对这种人素无好感,当然也谈不上恶感,只淡淡说,“不大清楚,你往里走,再问问别人吧。”这附近是住了位大学老师,不过我不敢肯定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屋子里母亲喊:“小斌,你来看看这火怎么点不着。”
那人本来转身要走,听到这一声,一双脚竟似被钉子牢牢钉在地上,迅速转身,神情颇有些异样,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思念,才会将一个人的声音笑貌镂刻心底,相隔漫漫十五年,只凭短短的一句话,便唤醒早已散入烟云的缱绻流年前世今生。
当时的我只当自己看错了,大声问:“妈,你认识李百钢吗?”
母亲掸掸衣服走出来,两人目光一触,便都呆住了,我刚学了一句成语,呆若木雕,便是这种样子吧。张一鹤脸上的神色难辨悲喜,大步走到母亲面前,颤声道:“阿岫!”只吐出这两个字,喉头便即哽住。
我心中生疑,他是什么人?看起来像是和母亲认识很久了。我以眼神相询。母亲与回望我,仿佛有几分紧张的样子,吃力地说:“小斌,这是张叔叔。”
  那人吃了一惊,怔怔望着我,“他,他是你儿子?”
母亲点头,我想他们这样一直站在门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被人瞧见算什么意思,便说:“张叔叔,有什么话进屋说吧。”
母亲仿佛如梦初醒的样子,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我给客人倒了水,两人良久不语,半晌,母亲才问:“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今天初。”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们原来的班子都打散了,我听人说,你跟团去了南京。”
“去南京的是梅琴琴。”
“哦,是么?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还好,你呢?”
“我也很好。”
说完这两句,又冷场了,偶尔提到过去的事情,又似在若有若无地避忌着什么,我猜这中间可能是因为碍着我,有些话不便讲,但我总不能放着一个陌生男人和母亲独处一室吧。
“对了,你,你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乐器厂工人。”母亲在说谎,隔壁三胖他爸爸才在乐器厂上班。她掩饰似地问:“你呢?”
“什么?”
“你妻子做什么的,有几个孩子了?”
“我?”顿了一顿,迟疑地说:“我还没结婚。”
母亲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么久你还是一个人?”
他微微有些脸红,“这些年东奔西走的,也没时间想这些。”
我原以为,他只是母亲的一段过去,万万料不到他竟是母亲的将来,这个某日傍晚的不速之客,给我们平静的生活带来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
我第二次见他,是在一周后,那天放学很早,走在门外就听就听见母亲大声喊:“不是,我再说一遍,不是。”
张一鹤声音压低,带着隐忍的痛楚,“我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了,非要我把人证物证都找齐,你才肯承认么?”
我下意识地止住步子,向内一张,母亲双目失神,耸动着肩头轻声啜泣。我隐身在门板后,暗自倾听,他在逼母亲承认什么?
他轻轻叹一口气,“阿岫,你瞒得我好苦。”
母亲试了试眼泪,抬起头来,冷冷地开口,“现在你知道了又怎么样?”
“当然是咱们结婚,给小斌一个完整的家。”
我心中一凛,他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和母亲的家已经很完整了,并不需要外人介入。
母亲盯着他说“你别犯傻,把事情揭开来,对咱们三个人都没有好处。”声音软下来,“以前是我对不起,你就饶了我吧。”
“阿岫。”他紧紧咬牙,“你知道当时我多恨你吗?我——,算了,不说了。至于其他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光明正大。”
母亲微微冷笑,带了点讥讽的意味,喃喃地重复,“光明正大,好一个光明正大。”
他皱着眉头,分明受伤的神情。
母亲脸上掠过一丝悯然,轻轻叹了口气,“就算你的结婚报告能批准,你叫我怎么跟小斌启齿,让他跟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叫爸爸。”
我脑子轰地一声炸开,耳边嗡嗡地鸣响,嘴里直泛苦水,隐隐的恐惧被证实了,原来,原来他才是我的生父。不是梁樵那个青帮头目,不是姓陶的那个资本家,而是我眼前的这位斯文儒雅的文教部干部,我做了十二年没有父亲的野孩子,做了三年被人耻笑的狗崽子,原来都是拜他所赐。
他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这些年他都跑到哪里去了?我想冲进去大声质问,可是一时间双腿麻木,竟然迈不动步子。
“你说不出口,我来说。”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迈进门槛,“谁都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无视他们两人的错愕,指着张一鹤说,“你们可以结婚,但是我不会叫这个人爸爸。”
我最需要父亲的那段时光过去了,现在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张一鹤像脸色惨白,母亲的脸色也好不了多少,她咬得嘴唇出血,踏上一步,迫切地望着我,鼓起剖白一切的勇气,“小斌,他是你亲生爸爸,一直以来,他不在你身边,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由始至终,这件事全怪我,今天,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我笑了,也许看上去比较像惨笑,“妈,我等了十五年,问了你几百次,但是今天,我——没兴趣了。”
我转身便跑,身后是母亲啜泣声,我不敢回头,我怕自己会心软,我是怎样来到这个世间的?是谁毫不负责任恣性选择了我的生命?或许他们都有自己的苦衷,可是这一刻我真的不能够原谅。
报告一共递了好几次才批准,主要还是因为老陶的那段历史,张一鹤抗日时期上过前线,此后一直在解放区工作,现在是文教部干部,前途一片大好,论成份简直是云泥之别,母亲大概也知道其中的难处,所以一直淡淡的,张一鹤却似铁了心,他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对上面说同母亲原有婚约,只因为抗战爆发,这才两下失散,应该笃情守义,抛弃糟糠,那还算是什么人了?
组织上几番研究调查,念在母亲也是贫农出身,总算同意了。婚事低调,只来了几个相熟的同事朋友,不是报社编辑,就是大学教授,总之是和我们不同的人。母亲笑得很僵,多少有些倨促的样子。我躲在屋子里,凤姨几次拉了我几次没拉动,也泄了气,愤愤地骂:“跟你爹妈一样,真是个犟种。”
我从窗子往外看,看周旋于宾客间的半老新郎,看脸色酡红的半老新娘,这世上能看到自己亲生父母结婚的人又有多少,唇边禁不住挂了个冷笑,我很幸运是不是?
从那天开始,这个家的户口薄上添了一个名字,而且还是户主。
该怎么说呢,他是尽力想对我好的,想教我功课、为人处事,乃至人生的理想目标,可惜,他并不习惯做父亲,我更不习惯做父亲的儿子,对于我来说,亲父子和继父子的区别并不大,血缘是看不见的,他始终是个中途介入的陌生人,又怎能怨我冷漠疏离?
但是,我发现母亲好像在慢慢接受他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势利,标准不同而已。剧团新年大戏,又让母亲担主角了。我很久没见她这样高兴过,就像是枯萎的花朵,重又枝舒叶卷,眉间眼底,露出早已久违的温存笑意。
偌大的剧场,再次看见台上的母亲英姿飒爽,顾盼神飞,《双烈记》是一出老戏,我听过很多次,可从未有这一次感觉到如此强烈的震撼,母亲的举手投足都勾起我童年的回忆,呵,那些拿着糖葫芦傻傻看戏的日子,那些偎在赵妈怀里痴痴撒娇的日子,我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为什么这一刻,竟有了苍桑的感觉,禁不住眼眶酸涩。
热烈的掌声中,我侧头一望,身边那人竟也是一般泪光隐隐,此时此刻,他又想到了什么?
母亲嫁给张一鹤后,我也零碎地听人谈过他们的过往,好笑吧,他们要讲给我听我不屑,听旁人说,我又好奇,无意间翻看了他的日记,字里行间激情荡然,从相遇到恋慕,从欢情到别离,带着一腔怨愤奔赴缰场,劫后余生却蓦然发现,那恨意已不知何时衍成了长长的思念。
相遇是缘是孽,原也难说的紧。
我知道这件事须怪不得他,只是我找不到那种亲昵的感觉,这声爸爸又如何唤得出口?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中的渴望,可那两字偏偏似哽在喉间的刺,刺伤我也刺伤他,于是背转身,那双眼便只剩下浓浓的失望了。

人人都说,1956年是知识份子的春天,党中央在思想文化领域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各级党政领导人纷纷响应号召,落实政策,安排工作,对知识分子各方面都有优待,比如粮食公司月增供植物油一斤,比如卫生局门诊不用排队挂号,左右邻居瞧我们母子的眼光多是羡慕。
谁能想到,只短短一年光景,我们又从九重天上跌进了九重深渊。
五月间开始整风,要大家抛开顾虑向党提意见,后来有人说,是他们太天真,没有政治警觉性,其实读书人谁不明白多言贾祸的道理,只是形势逼人的那一刻,并不容你闪避,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那样的氛围下更激起满腔的热忱,若能逃过这场劫数反到奇怪了。
这几天,常有客人到我们家来,有时声音很小,生怕别人听见似的,有时却控制不住争吵起来,我在廊下,听见他激动地质问:“什么?不是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么?”
来人叹口气,“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老张,我也是自身难保。”
我中午上学时就已经看到大字报了,“撕下张一鹤的画皮!”,“张一鹤是个反党、反人民的大右派。”一行行的大字,争先恐后地蹦到眼前来,我站在铁灰色的天空下,知道母亲的梦该醒了。
那天他回来的很晚,吃饭的时候一直不说话,我半夜起来喝水,发现他和母亲都没睡,两人坐在院子里说话,母亲低声问:“事情真的至于这么严重吗?”那语气更像自问,带着祸到临头犹自不肯相信的凄然。
“你知道他说什么。”他微微苦笑,“他说,右派是有指标的,你不当难道我当?”
那晚他们说了很久,仿佛有一种来日无多的预感,我们曾经这样安慰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所以人在年轻的时候,遭遇些许磨难,全当是历练,可是,这辈子的历练竟像是没头了,他轻声自嘲,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意,眼中却泪光莹然。
月下,流泪眼观流泪眼,他低声说:阿岫,原来我们是这样的缘浅。
我立在门前,夜风吹打着衣衫,阵阵寒意直袭心底,这一刻我很想冲上去拥住他们——我的父母,我想用我们的体温温暖彼此,我想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家人总是在一起的,只要我们坚持住,灾难总有过去的一天。可是我只能木然地站在原地,任凭泪水一串串地往下流。
以后的日子也可想见,打倒地富反坏右,我和母亲重又沦为社会的最低层。他则是大会小会地受批判,一同我过去在学校中看到的那样,我无法想像他那样高傲的性情如何承受种种不堪的折辱,人还是那个人,可是他的魂在哪里?一双眼空空荡荡,生命的热情是竹篮里的水,一点一滴流向虚无。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那天我赶回家的时侯,母亲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他戴着手铐站在卡车上,迅速地驶离我们的视线,滚滚烟尘中,我一路狂奔,那两字嘶心裂肺地喊出喉咙,爸爸,爸爸!生命的亮光似在他的眼里一闪而过,我还没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双眼已被泪雾模糊了。
人总是在失去才知道珍惜,这一声爸爸唤得何其太迟,我的执着竟是这样的毫无意义,徒然地悔恨终生而已。
萧瑟的长街上,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仰面痛哭,发疯似地向前奔跑着,脚下泥泞飞,身边柳絮舞,这个暮春的晌午成为多年后我记忆中的定格。
他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下放到黑龙江的一个劳改农场,临走时第一件大事是和母亲办离婚手续,母亲只是摇头,拼命地摇头,他把她拖了去,坚决更胜于当初的结婚,笔尖随着她的心一同颤抖,时光在刹那间流转,此刻拿着钢笔签字的手,是她唱《情探》时戴珠花的手,烟云旧梦一幕幕在眼前交错往复,人负她,她负人,人生便是这样的轮回吗?
钢笔失手而落,她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离婚,我等你。”
母亲是外柔内刚的女子,打定的主意决不肯更改,一年后,我们搬到农场附近的一个小村里。
那年的冬天好像比哪一年都冷,我到农场去看他,到了才知道,所有的犯人都去了大森林伐木,天啊,零下二十多度的雪地,他那受过枪伤的身体,如何禁得住?我从农场赶到大森林,足足走了一小时,将母亲备好的棉衣与干粮交给他,干粮早冻成冰块,他把它塞进怀里化开,递给我,“你也饿了吧。”
我摇头,说自己吃过饭才出来的,其实当时的粮食那么紧张,我离家前只喝了一碗高梁米粥,走到这里,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回家的路上,再也撑不住了,一跤跌在雪地上,昏了过去。
我睁开双眼,一时有些怔忡,大半的意识还陷在梦魇中,破碎支离,忽然眼前一花,一个小小的身影跳了起来,清清脆脆喊道:“姐,他醒了。”
闻声走进来一个十八九的少女,穿一件蓝布碎花短袄,素净秀美脸庞上,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手里还拿着针线和一件绽了线的旧棉袄,我脸上不禁一红,那棉袄正是我的。
那是我第一见玉洁,吃了她留给她爹的两个苞米面饼子,然后开始接受她弟弟——一个十岁小毛头喋喋不休的盘问,没有丝毫的隐瞒,我坦白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劳改犯的儿子,我的爸爸是右派,这并不可耻。
那天我说了很多,压抑太久的委屈、苦闷、愤怒、彷惶潮水般倾闸而出。我并不需要同情,但我需要倾听,她静静地坐在一旁,目光温柔如水,我望着这个陌生的少女,一时间心中充满感激。
父亲终于病倒了,农场的负责人同意他回到家里养病,母亲把坑头烧得火热,我们一家三口团坐一处,喝着稀薄的粥水,幸福如在天堂。
村里小学缺老师,我虽然读书也不多,勉强还能胜任,借此维持一家的生活。玉洁的弟弟丁小川也是那间学校的学生,我偶尔会在村口碰见湖边洗衣归来的玉洁,彼此相视,只是淡淡一笑而已,接连的几天都会变得说不出的兴奋轻快。仿若端坐春风之中,心也无窗无墙,什么都不曾发生,可又有一些什么,分明发生了。
下课时,小川把我拉到一旁,“你五点钟到湖边去,有人找你。”
“什么?”我没听清楚。
小川又加一句,“我姐说,你不想去就算了。”
我这才明白了,一颗心怦怦地乱跳,她找我,是她找我!这几节课过得分外漫长,好容易下了课,飞快地奔到湖边,阳光洒落在湖面上,粼粼地泛着金色的光彩,远处一只小船,长篙撑起,荡开层层水波,山光水色,人行画中。玉洁站在岸边的老柳树下,垂着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听见我的脚步声,只转头看了一眼,重又低下头。
我搭讪着说话,她只是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昨天前村李二胜家来提亲了。”
我脑子轰地一声,急忙问,“那,那怎么样?”
她幽怨地抬眼一盼,“我爹可能会答应。”
是这样吗?我的世界将再一次塌陷,我心爱的姑娘终究要作别人的妻!是上天习惯残忍,还是命运乐于捉弄?我不能像我的父母一样,将生命耗费在无穷无尽的等待上。我要去争,但凡有一线希望,不,即使没有希望,我也要从死路里冲杀出来。她只能是我的妻,玉洁,你听到了吗,今生,你只能是我的妻。
她泪眼盈盈地望着我,重重地点头。湖边的金柳是我们的证人。
刻不容缓,我马上回家告知父母,然后登门求亲,其中的艰辛难以备述,经过一年多的考验,她父亲终于认可了我。在我们家搬到这里的第三个年头上,我和玉洁结了婚。母亲也喜欢她的善良质朴,她们相处得很好,并没有一般家庭的婆媳矛盾,我常笑说自己眼光好,玉洁轻声斥责,不害臊,嘴角却掩不住浅浅的笑意。
很多人都说母亲命苦,可她自己并不觉得,她说她遇到一个待她好的丈夫,孝顺的儿子媳妇,一个女人拥有这两样,这辈子该知足了。
母亲和我们一同生活了六年,临走的时候,我听见她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唱着什么,我从小听惯了母亲的戏,照理说,应该分辨得出的,可是那声音太轻太模糊了,我始终无法捕捉住那音韵字句,窗外风动树枝,沙沙作响,恍似她的魂灵儿驻足回首,恋恋难行,父亲没有哭,只是一径地紧握着母亲的手不肯放。
前半生他等她,后半生她等他,他们的一生几乎都用在等待里,真正相聚的时光又有多少?父亲在七五年去世,其时至平反只剩三年时间,然而他终究没等到那一天。
七八年落实政策,我和妻子重回上海,若干年后,我的女儿也踏上那方寸舞台,我坐在台下,听着她凄恻哀婉地唱着:“想那时,三月西湖春如绣,与许郎花前月下结鸾俦,实指望夫妻合美同偕老,又谁知,风雨折花春难留。”
我猛然省起,母亲临终时唱的,难道不是这一段吗?一段旧曲,一段人生,岁月的尘埃里曾掩埋了几许繁华惆怅。断桥未断寸肠断,白素贞如是说,长长的水袖舞起,依稀想见母亲当年的风情,英雄事业,儿女情怀,百岁风流只在转眼间。离合悲欢,明知不过是一场幻梦,偏要磊磊落落,留与看戏人。
我随着众人一同鼓掌,演员走到台前谢幕,这一场戏——散了。

尾声
尾声
上海某越剧园赴台演出,盛况空前。
后台,如青正拉着晓颜兴奋地说:“难怪人家都说,莫好的演员在大陆,最好的观众在台湾,看看人家,才知道什么叫铁杆戏迷。”
“瞧瞧说的这是什么话。夸你几句,就找不着北了,别给咱们丢人好不好?”演老生的大姐低声斥责。
这时团长领着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莫晓颜,有人找你。”晓颜抬眼一瞅,年轻人相貌英俊,气质儒雅,平常的衣履,穿在他身上却分外烫贴悦目,微笑似阳光煦然。
晓颜初时只道是要签名的观众,此刻又不敢肯定。那年轻人自报姓名,递给她一张名片,颇为腼腆地说明来意,祖父是一位老上海,看了晓颜的演出十分激动,近四十年没听到乡音,想和她聊一聊,老人家身体不便,只好麻烦晓颜云云。
“对不起!”晓颜正想措词推辞,年轻人又急切地说,“莫小姐长得很像祖父的一位故人,请您千万赏光。”
晓颜心中一动,再细看那张名片,上面隶书的三个字:叶承文。
路上闲谈,发现叶承文温文中不乏幽默,晓颜却在想,他祖父会不会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呢?当年可也是这般潇洒不群?在那纸醉金迷,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又曾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站在门外便听到古老的留声机里放着那段‘爱歌’,唱片已经破旧不堪,不时地发出嘶嘶的声音,老人躺在滕椅中,鬓发斑白,泪眼婆娑,看见晓颜,却蓦地睁大眼睛,叶承文抢上一步,扶着老人颤颤微微地站起,一步一步走过来。
晓颜听到那哆嗦的嘴唇迭声唤:“阿岫!阿岫!”,四十年的红尘相隔,天涯辗转,只是那一声唤仍如昨日,晓颜眼眶也不禁濡湿了,心头反复流动着几句词:
为什么,红楼一别逢山远?
为什么,重托锦书信不回?
为什么,情天难补鸾镜碎?
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
抬头见叶承文眼中分明求祈的神色,心中更是酸痛,勉强一笑,柔声道:“萍舟,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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