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女子 by 休相问 21-30

第 21 章


  蕴蔷的婚事终于放定,在何家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头一个思澜心下郁郁,自觉愧对明伦,不好意思见他,正巧钱庄在上海有几笔款子待收,便主动揽了这个差事,打算趁机躲出去。

  临走前去了一趟蕴蘅那里,隔着玻璃窗子,就见迎春在低头做针线,白底墨竹褂子,永远清清爽爽的,阳光晕着脸颊,那一点认真劲儿全在眉梢,思澜站在那里,不知怎么竟有几分恍惚,杜鹃这时已看见他,一边开门一边笑,“怎么不进来,发什么愣?”

  思澜笑问:“三姐呢?”杜鹃向里屋一指,思澜也不忙着进去,踱到迎春身边,往她手中一看,不正是上次自己嘱她绣的帐檐,奇道:“我明明记得还差几笔没画好啊。”迎春还未搭话,杜鹃便笑道:“要是尽等着你,灰也要落一尺了呢。”思澜笑道:“你懂什么,这叫慢工出细活。这是蕴蘅描的吧,她几次变得这么勤快了?”迎春道:“是那天二少爷来了,我央他描的。”

  思澜一怔,道:“我不说了要自己画么,又没催你要,你那么着急干什么?”迎春看他一眼道:“那等你什么时候画好了样子,我再给你重绣一个。”思澜咂咂嘴道:“算了算了,就这个吧。”蕴蘅听到思澜说话,便走出来道:“早些给你还不是了,你这人可真难侍候。”思澜笑道:“哟,对不住,吵醒你了。”蕴蘅啐一口,“你才太阳底下睡觉呢。”

  思澜笑道:“我可有闲功夫跟你拌嘴,明天去上海,来问问你们捎什么东西不捎?”蕴蘅道:“你去上海,哦,我明白了。”思澜笑道:“你又明白什么?”蕴蘅笑道:“如今闹学潮,教育总长要引咎辞职,这婚事不成,当媒人的也要自我发配,所谓责有攸归,便是这个道理了。”迎春和杜鹃都笑起来,思澜又是咬牙又是笑,“口才这么好,不去讲演还真埋没了。”

  杜鹃倒了杯茶,递在思澜手中,笑道:“别气了,喝口茶吧。”思澜喝了口茶,笑道:“还是我们杜鹃有良心,等四少爷回来给你带好玩的。”杜鹃笑道:“那我要两个珐琅粉镜,是那种带细链子的。你可千万别忘了。”蕴蘅道:“这边也有,何必去别处买。”杜鹃道:“就那几种样子,不好看,上海的式样一定多,四少爷,你看有什么时髦玩意儿,多给我带几样。”蕴蘅笑道:“你这丫头,倒不贪心。”

  思澜在这里混了半日,跟蕴蘅一道去何太太那里吃过了午饭,睡了一觉,下午到钱庄去找方掌柜,方掌柜跟他交代几句,又招手叫了个伙计来,“志谦,你陪四少爷一起去。”思澜知道这个王志谦,学徒三年,现在已经是跑街了,手脚勤快,脑子活络,很得方经甫的看重。

  思澜笑道:“其他志谦一个人去尽够了,我不过是跟着去玩玩。”方经甫笑道:“四少爷,您这话可千万别让东家听到。”思澜笑道:“只要你这老头子不告我的状,他也没有顺风耳。”方经甫道:“不是我说你,你也是太不上心了。知不知道东家新近看了一块地皮,打算建鸿兴三厂了。”思澜挑挑眉道:“又要开分厂,怪不得催着收帐。”

  方经甫笑着摇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思澜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么,其实内有刘叔叔,外有寒亭,哪里用得着我操心。”方经甫摇头,“那不一样。”思澜道:“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天底下多少事都坏在‘子承父业’这四个字上,谁知道儿子是不是那块材料,当年阜康的老板把钱庄交给胡雪岩,那才是聪明人呢。”方经甫道:“那是他没儿子,有儿子他再不会那么做。”思澜笑道:“这就是了,我们家儿子却多,叫一个都比我强,我可落得清闲了。”方经甫笑道:“你快走吧,再说几句,我也要被你气死了。”

  志谦这边已经收拾妥当,跟思澜回家提了行李,再雇车去下关车站。到了上海先找了家旅馆住下,次日便开始到各家收帐,思澜一切都交给志谦,自己只管在上海滩的游戏场跑马厅闲逛。那些南腔北曲、杂耍魔术直看得人眼花撩乱,思澜两年没来,自觉已有好多是没见识过的。这日下午正在大世界看美国进口的惊险格斗片,忽听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从前认识的一个朋友黄显光。

  黄显光笑道:“果真是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去找我?”思澜笑道:“呆不了几天就要走了,便没敢麻烦。”黄显光笑道:“你说这话就该打,大家都这么熟了,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两人边走边聊,来到一个大厅堂,台上有艳妆女子在唱《钟子期听琴》,一句甫落,好声叠起。思澜笑道:“这便是什么群芳会唱了,真有这么好么,我怎么听不出来。”

  黄显光笑道:“这也罢了,上次请小黑姑娘来,袁观察的那位六公子,每天独买三百张票,一群人分坐两旁,那好声几乎没把房梁震下来,人家不说是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只说是两岸猿声啼不住。”思澜哈哈大笑:“好一个两岸猿声啼不住,亏他怎么想出来的。”黄显光又道:“对了,你知不知道老魏也来了?”思澜道:“他也来了吗,我想起来了,他跟我提过有个广东朋友在这里开了个粤点店铺,他也入了股,是少不了往这边跑的。”

  黄显光笑道:“我前两天跟他一起吃饭,还说起你,走,咱们看看他去。”说着便拉着思澜到恒昌园来找魏占峰,小伙计迎出来,说是魏先生不在,又问用不用帮着各处找找。黄显光笑道:“不用,我知道他在哪里。”到街上叫了两辆洋车,便奔着汕头路来了。

  思澜初时也不识得这是什么所在,抬头只见两盏八角琉璃灯高悬,匾上书着月仙阁三个朱字,这才隐隐约约猜到几分。门口相帮认得黄显光,忙道:“黄先生里面请。”黄显光引着思澜上楼,早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大姐打着帘子,糯声糯气地喊:“魏大少朋友来仔哉。”随着脚步登登声,一个二十余岁的女郎迎了出来,穿着浅绿色杭绸旗袍,腰身细细,寸把长的翡翠坠子直吊到发脚外,一双黑漆漆的妙目含情蕴笑地望着二人,一边向显光招呼,一边笑问思澜贵姓。

  黄显光道:“这位是何四少爷。”又指着那女郎对思澜道,“她叫月初,就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那个月初。”月初笑道:“黄少爷见仔倪末,定规要笑仔两句,总呒好闲话格。”黄显光笑道:“我这是夸你年轻啊,怎么又不对了。”月初笑道:“阿要热昏,倪格老面孔陆里比得上小囡们。”黄显光笑道:“你是老面孔,我这不成了树皮了。”思澜忍不住噗哧一笑,月初娇嗔着打了显光一下。

  黄显光拉着她着手问道:“老魏在水仙屋里吧。”月初点头道:“蛮正!”,将二人引至另一间屋里,门帘掀处,只见魏占峰侧身躺在一张铜床上,跟前摆着亮汪汪的烟盘,正凑着烟灯吸得烟腾腾的。对面躺着一个女郎,在替他搓烟泡。黄显光在门口就喊:“老魏,你看谁来了。”魏占峰抬头一见是思澜,忙跳起来笑道:“哟,你怎么来了?”那女郎也站起身,笑着让客,她烫着头发,身姿虽不及月初那般婷婷有韵,却比她生得白,相貌也觉得标致几分,想必就是什么水仙了。

  这时有娘姨另端了几张椅子过来,思澜坐下笑道:“来看你,顺便来收帐。”水仙上前来敬茶和瓜子,一伸手,腕上八只扭花金丝镯烂烂射人。黄显光笑着捻了一把,“老魏给你置得新头面么?”水仙跺脚叫道:“阿姐,耐看看俚。”月初笑道:“俚勿入调末,耐打俚一顿好哉,喊倪作啥?”水仙一扭腰,坐回床上去,黄显光只是看着她嘻嘻地笑。

  大姐绞了手巾,又拿烟筒来装水烟,月初从大姐手中接过水烟,笑问思澜:“四少爷,阿要香一筒?” 思澜摇头说不用,打量这间屋子,铜床上挂着秋香色湖绉帐子,安了一盏垂缨络的电灯。桌几上摆了几样古玩屏风,还有些报纸杂志乱堆在旁边,另一角放着穿衣镜玻璃橱,壁上挂了一幅仕女画,旁边一副集句联,写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只羡鸳鸯不羡仙。”上款写着“水仙校书清玩”,下款是“江湖浪子戏书”。思澜心里寻思,写这种东西的,不要说不肯留名,只怕连号也是胡乱起的。

  这时领家也出来应酬,向黄显光笑道:“阿呀,倪搭长远勿来哉啘,阿囡牵记得来!今朝呒来寻魏大少,还勿知啥辰光踏仔倪门槛来哉。”黄显光拉着月初的手笑,“你真的想我吗?”那领家笑道:“想仔生相思病哉,倪阿肯骗耐嗄!”水仙拉长了声音叫一声,“阿姆,耐歇歇吧。”那领家也怕呆长了惹客人生厌,跟思澜简单敷衍两句后,便转身出去了。

  黄显光对占峰道:“你瘾还没有过够,还是快躺下吧。”魏占峰因两人都是极熟的朋友,也就依言躺下,半晌方放下烟枪,坐着跟两人说话。思澜问:“刚才我们两个还去了趟恒昌园,你生意做得怎么样?”魏占峰道:“不算太好,我那朋友手艺是没说的,不知为什么,销路一直没能打开。”思澜道:“是不是地点的问题,我看好像有点偏。”魏占峰道:“一开始的时候是定在四马路的,不过本钱差得太多,也就算了。”黄显光道:“我看还是不大合上海人的口味吧,我就不怎么爱吃。”

  月初扯着黄显光道:“俚哚点心好吃啘,耐为啥勿欢喜吃。””黄显光笑道:“我不爱吃点心,我爱吃馒头。”一边说一边向月初胸前瞄去。月初红了脸,用力扭了他两把,嗔道:“耐坏死格。”思澜暗想,她这样也算是害羞,却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一瞥间,却见她一双眼水汪汪瞟过来,四目相对,倒有些不好意思。月初吃吃笑道:“何四少爷忒老实哉。”魏占峰呵呵一笑,“他老实?你说这话,可别让老实人笑掉了牙齿。”

  月初扭头白了魏占峰一眼,道:“阿要瞎三话四。”然后拉着椅子凑近思澜,瞅着他笑:“四少爷第一转来勒,阿是?”思澜毕竟年轻面薄,脸上禁不住发起烧来,起身道:“你们二位慢慢坐吧,我还有事要先走了。”黄显光一把扯住他,笑道:“你少在我们面前调谎,你在大世界白相的时候,怎么不说有事。”

  这时门帘一掀,一张小脸探进来,才叫了一声“水仙阿姐”,见有客人马上又缩回去了。黄显光叫道:“小银子,快回来。”思澜心道:“这个名字倒也有趣。 ”正想着,水仙已拉了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进来,笑斥道:“故歇跑得快哉,阿是屋里厢有老虎吃耐。”黄显光笑道:“她可不是把我们这群人当老虎么 。”

  思澜见她穿一身湖色华丝葛夹袄夹裤,梳一条长辫子,微侧着头,满面稚气,也猜到大概是个清倌人,却听她问道:“黄少爷耐有啥事?”黄显光指着思澜笑道:“搭耐做一个媒,阿好?”小银子看了一眼思澜,涨红了脸,低声道:“啥人来理耐嗄!”众人都笑起来,魏占峰笑道:“他也脸红,你也脸红,都臊到一块去了。”黄显光笑道:“这样的翩翩少年,可难找第二个,她竟然还不肯,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月初也笑,“四少爷肯照应俚,是再好勿有格事体,俚阿有啥倒勿肯格?”

  思澜还没什么,那小银子却低着头一溜烟跑了出去。水仙恨恨道:“象实概样式,搭阿姆看仔,定归一记拗杀哉。”又说笑一阵,思澜拉出怀表看了看,讶道:“哟,都这个时候了,我那伙计看不见人,只怕正满世界找我呢。”魏占峰起身道:“那咱们一起走吧。”月初看看黄显光,又看看思澜,笑吟吟道:“晏歇一淘请过来。”水仙拉着魏占峰低低地说话,黄显光笑道:“老夫老妻了,哪有那么多话说,还压着声音怕人听。”魏占峰笑道:“你瞅着眼热,你也说啊。”黄显光笑道:“我可没你们那么肉麻。”

  大姐拿着帽子站在一旁嘻嘻地笑,水仙拉着魏占峰道:“耐坐好,倪搭耐戴。”魏占峰便又坐下了,水仙拿了一把牙梳把占峰的头发梳得妥贴了,才接过帽子慢慢戴在他头了。思澜见他头靠在水仙身上,半眯着眼,似乎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暗想怪不得这么多人陷在温柔乡里拔不出来,果然有几分意思。

  离开月仙楼,三人便去了思澜的住处,茶房沏了茶来,黄显光四下看了看,笑问:“你那伙计呢。”思澜笑道:“大概是收帐还没回来呢。”魏占峰向黄显光笑道:“你听听,咱们两个倒底被这小子给诳了。”思澜笑道:“还说呢,我当你真是来做生意,原来没日没夜地在堂子里混。”

  魏占峰笑道:“你先别笑话我,等你有了相好咱们再说。”思澜笑道:“算了吧,我可不当寿头码子。”黄显光笑道:“有我和老魏个照应着,你想当也当不成啊。”魏占峰笑道:“话又说回来,你不现在得乐且乐,等将来娶了亲,只怕就没那么便当了。远的不必寻,只看你三哥就是了。”思澜笑道:“我三哥怎么了,我看你们家嫂子也是阃令森严,你不照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思澜喝了口茶,问黄显光道:“那个月初,是你的相好吗?”黄显光笑道:“怎么,你看上她了?”思澜笑道:“那不成割你靴边了?我是觉得她很会应酬,那口苏白也够糯。”黄显光笑道:“在这上海做倌人,不管是哪里人,总要一口苏白,要不怎么有人打趣说什么阿侬惯在阊门住,不是苏州,也是苏州呢。”

  思澜道:“这我就不懂了,只要身段好长得标致就是了,哪里人有什么要紧,何必一定非要苏州不可。”魏占峰笑道:“可见你是个外行,这北班的姑娘,再清秀的,总有几分粗气,扬州姑娘,再娇俏的,也缺几分柔媚,第一等的人才,还得上苏州班子里找。至于那种滥竽充数的,你若有功架,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黄显光拍手笑道:“老魏这可真是经验之谈。上海夷场虽是个白相相的好地方,你若不懂门径,少不得要多花冤枉钱的。”

  也不知说了多久,天色渐黑,晚饭便在附近一家西餐馆吃了。思澜闹了一天,也觉得有些乏,黄魏二人走后,便自回旅店休息。就着茶房打来的热水,刚刚洗了把脸,就见志谦推门进来,思澜随口问了句怎么样,志谦便告诉他共收回来几笔,本金多少利钱多少,解释得极详尽,说着便要将收回来的款子交给他保管。思澜笑道:“还是你收着吧,放我这儿,弄不好再丢了。”志谦又把帐薄给他看,说余下的两笔款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有一家茶铺的老板,这几天都没有找到人,问他家里只说不知道,许是躲起来了也说不准,思澜也不过一听就罢了。


第 22 章


  第二天下午,思澜才从外面回来不久,就有人送了张请客条子来,思澜一看,原来是魏占峰请他晚上去月仙阁吃酒。那人见思澜犹豫,忙道:“魏先生说,请您务必赏光。”思澜笑了笑道:“你先去吧,说我准到就是了。”

  思澜一到月仙楼,相帮抢着通报,大姐打帘子请他上楼,魏占峰笑着迎出来,思澜见座上除了黄显光外另有三人,魏占峰给他一一介绍,那面黑有须的是与他合开恒昌园的朋友万海川,那高瘦清奇的是某报馆的主笔尹秋虫,最后一人是个西装少年,笑吟吟地望着思澜,魏占峰也笑,“这位是尊亲,难道还要我这外人来介绍么?”思澜这才想起这人原来是玉茜的堂兄金玉成,曾在思源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

  说话间月初也出局回来了,于是摆台面起手巾,开始写局票,黄显光拿着笔,依次问下去,待问到思澜时,思澜道:“我也不认识什么人,还是不叫了吧。黄显光道:“那怎么行,这样吧,我替你多叫几个,说不定哪个就对你心思呢。”魏占峰一看主客只有六人,实在不够热闹,于是又替尹金二人也多叫了两个局。

  尹秋虫拿过局票看了看,道:“你叫了阮秀儿。”魏占峰问道:“怎么了?”尹秋虫笑道:“没什么。”金玉成笑道:“是没什么,只是最近有点怕见她。”魏占峰奇道:“这是什么缘故?”金玉成笑道:“我怎么好替人家讲,你趁早抽出来这张是正经。”尹秋虫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比我这摇笔杆子的废话还多。”说着将局票交给娘姨带下去了。

  魏占峰笑道:“最近有什么新鲜时闻,讲来听听。”尹秋虫笑道:“要知道时闻,不会自己买报看去。”黄显光笑道:“我们就是懒得翻报纸,才来问你啊。” 金玉成笑道:“你这话要气死他了,都像你们这样,他报纸买给谁去。”魏占峰指着思澜笑道:“他啊,他是每期必看的。”思澜笑道:“尹先生的文章爽辣风趣,我是很喜欢看的。”尹秋虫笑着拱手,“多谢多谢。”

  魏占峰笑道:“他最喜欢看你和人笔战,什么好心思了,你还谢他?”尹秋虫笑道:“小型报买的,也不过一个花字,一个骂字,本作无聊消遣之用,这也不算什么?”思澜笑道:“我倒不这么看,读史不得其门者,谈聊斋乃足启其聪明,读毛诗不知其义者,诵元人本适以开其智窍,正是庄重难收,诙谐易入,我自己便是这么过来的,尹先生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尹秋虫觉得这话甚是动听,笑道:“我这点意思,总算还有人明白。看来我一定要好好敬何先生几杯。”魏占峰笑道:“ 想不到你们两个倒是一见如故。”

  金玉成笑道:“这会儿有个一见如故的,过会儿还许有个一见钟情的呢。”却听门口有人糯声道:“搭谁一见钟情?”众人望过去,却是黄显光替思澜叫的曲百灵,黄晃光起身笑道:“搭耐呀。”说着扯她到思澜身旁,笑道:“耐两家头见见面。”金玉成笑道:“也真是,老相好都不来,倒是百灵第一个到。”曲百灵坐在思澜身边,吃吃笑道:“倪巴结末。”思澜见她俏而不媚,憨态可掬,倒有几分喜欢。

  这时叫的局陆续到了,连带大姐娘姨,莺莺燕燕满满挤了一屋子。尹秋虫这边举杯敬思澜,思澜喝了两杯,不想再喝,眼睛向旁一瞅,百灵伸手过来接了杯,替他代了。思澜这时已经比昨天大方多了,若是百灵一个,料也可说笑几句,但是身旁还有湘玉绯云二人,一时倒还学不来人家的左右逢源。本觉得那刚才一言未发的万海川,总要比自己要木讷,谁知这时见他跟身旁人低声细语,那人剥了胡桃给他吃,那情形竟是比魏占峰与水仙还要亲热。

  忽然间思澜觉得有人拉扯他衣袖,回头看时,只见一只雪白的手掌托了几颗榛子仁儿,曲百灵掩口笑道:“剥好仔耐勿吃,倒去看仔旁人。”思澜一笑,捡起两颗放在口中,手指碰到百灵掌心时,她一缩,又是吃吃地笑。

  一旁魏占峰正金玉成说着什么,原来因恒昌园生意不佳,魏万二人打算将地址搬到热闹地段,但手头经费不足,便跟金玉成商量,拉他入股,金玉成无可无不可的,也没给个准确答复,魏占峰不便逼他太紧,便转了话题,提到最近有人申请交易所的事,金玉成似乎很感兴趣,说这是国内新兴的事,应该有利可图,魏占峰道:“不是说农商部不肯批吗?”金玉成笑道:“三马路取引所已经办起来了,我看不为别的,只为抵制日本人,这批文也早晚得下。秋翁,你说呢?”

  尹秋虫摇头晃脑道:“不错不错,商利之前国为先,商之道亦国之道也。”他几杯落肚,谈兴大发,开始品评菜肴,一边大嚼一边道:“最早是徽菜,接着就要属淮扬菜,海禁开后,广东人来上海也多了,馆子跟着起来。粤菜清淡,不像沪扬帮那么油腻,我最爱大三元的瓦钵蜡味饭,咸中微甜,甜里带鲜,鸭掌中嵌一片肥腊味,用鸡鸭肠捆扎好,拿来下酒,真是绝了。”金玉成笑道:“其实红棉的蟹黄翅羹和卷筒鳜鱼也都好,就是太能敲人竹杠了。”尹秋虫笑道:“敲也敲那种假吃客,真正会吃的,他不肯敲也不敢敲。”万海川笑道:“说起广东菜来,你们二位倒是比我还要行家。”尹秋虫笑道:“别的我不敢自夸,老饕之名倒是不负。”金玉成笑道:“你们不知道,他还有一桩本事,什么馆子什么名菜,怎么做的,记得清清爽爽,难为他这么好的记性。”

  阮秀儿哼一声笑道:“价末好记性,吃过仔菜记得住,说过仔话记勿住。”尹秋虫心道来了来了,也不去理她,阮秀儿又道:“应勿应末算啥仔,勿该拨倪空心汤圆吃。”尹秋虫知道是为自己不肯在报上捧她的事,倒要看她肯不肯明说了,故意问道:“什么事啊,我给你空心汤圆吃了?”阮秀儿斜眼一盼,笑道,“左请勿来,右请勿来,半个月末看勿到人影,教倪等煞。”尹秋虫见她收回话头,也笑道:“报馆事忙,我也没办法啊。”阮秀儿笑道:“说的勿差,又有老相好,又有新相好,倪搭是垫空个,阿要争啥?”

  尹秋虫也有几分酒意,忍不住驳道:“也不知道是谁拿谁垫空。”阮秀儿眼帘一垂,拉着尹秋虫袖子道:“哟,阿是动气哉。”尹秋虫打个哈哈,“动啥气嗄?”阮秀儿待要再说,这边尹秋虫已和金玉成豁起拳来,一时相帮拿着局票,来催阮秀儿转局,阮秀儿先是不动,那相帮又说几句,阮秀儿霍地站起,眼望着尹秋虫,尹秋虫只作不知,但心中不能无感,却又输了,阮秀儿从他手上一把抢过杯来,一口倒在嘴里,扬着头径自去了,尹秋虫只是嘿然不语。

  众人都道:“看不出秋翁倒是薄情人。”尹秋虫冷笑道:“我薄情?我自问对她也算情至意尽了,不过就为最近少捧了她几句,就做出这番样子来,这世上再没个花钱买气生的,从这往后撂开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曲百灵道:“倪私下讲闲话,都说尹老爷搭秀儿好得非凡,让人羡慕得来。故歇耐两句话,倒寒仔人心哉。”金玉成笑道:“你不知道,他们吵一回好一回,越吵越要好么?倒要你跟着操心,操心还不够,还要跟着寒心。”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曲百灵红了脸,伏着身子笑,半边已偎在思澜怀里,思澜不自觉地竟坐直了身子,曲百灵睨他一眼,也坐正了,思澜暗自纳罕,我这么做岂不是十分不解风情么,可刚才那一阵浓香袭来,却是本能地躲闪,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再看曲百灵,却见她也瞧过来,眉目间略有嗔意,思澜有些不好意思,便从桌底拿着她的手一捻,曲百灵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话题已转到古董收藏上,尹秋虫是个中行家,正醉心古钱币,什么郭记面牌、宣和元宝,思澜也不大懂得,只闲闲听着,间或也跟人聊几句,忽听得孙守业三个字,心中一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呢,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这时金玉成转过头来问思澜:“三马路大新街西边那块地是你们家的吧。”思澜道:“是啊,怎么了?”金玉成道:“我一个朋友想租那块地开个茶园。”思澜道:“这种事一般都是周寒亭管的。”金玉成道:“我知道,我那个朋友已经找过他了,不过有些细节没谈妥,想你帮忙说几句话。”思澜心道周寒亭可未必买我的帐,但情面上不便推却,只得笑着说好。魏占峰笑道:“不行叫你三哥说去,我就不信他这么不给面子。”思澜心道:“金玉成要找思源自己找不好,何必通过我呢。”

  黄显光笑着:“我怎么听不明白了,你家的产业,你倒做不了主。”思澜笑道:“不管事,还想做主,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黄显光道:“怎么说你也是东家啊。”思澜笑道:“人家只认我老爹是东家。”黄显光笑道:“那你也是少东家。思澜,你别傻,你看看当初经润三,也不用花什么心思做什么事业,黄楚九开新世界,他只在家坐着,就有大把钞票赚进来。你家的房地那么多,说哪几块是你的也不为过。”思澜笑道:“说这些还早,反正我现在手里也不缺钱花。”黄显光笑道:“这才是真的,主要是你不缺钱。像我们酒帐局帐一大摊,一时周转不过来,就要闹亏空。”

  思澜听他说酒帐局帐,忽然想起孙守业,原来是志谦跟他提过的那欠帐的茶铺老板的名字,便问道:“那个孙老板怎么了?”魏占峰一怔:“没头没尾的,哪个孙老板?”尹秋虫道:“是不是问孙守业?”思澜道:“就是他,我找他有些事,可是这些日子家里店里都不见人影。”尹秋虫笑道:“这件事你问旁人再不知道,可巧遇见我了。你道他躲在哪儿,他这半个月一直住在四马路一个野鸡家里。”

  魏占峰道:“可真是此间乐,不思蜀了。”尹秋虫笑道:“这倒也不尽然,他是玩古董上了恶当,没办法只好跑到那里去躲债。那人收了他的钱,也就不做旁的生意了。”魏占峰笑道:“他这也算是大隐于市,想不到还是让你给道破了,把债主引上门,岂不是倒霉透了。”尹秋虫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躲在那里,手里有钱也是塞狗洞,还不如还了帐的好。”

  喝完酒又玩了几圈牌,思澜回到旅馆时,已微有醉意,迷迷糊糊中有人服侍自己喝了茶,擦了脸,他心里明白是志谦,便想告诉他孙守业的事,不过后来混沌沌就不知人事了,也不记得说过没说过了。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拿起怀表一看,竟是十点多了,一时没放好翻在地下,阳光漂着“一日思君十二时”七字,粼粼的不甚清楚,思澜微怔了一下,心中忽想,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志谦听到声响,便轻轻推门进来,替他拾起了表,问道:“四少爷,想吃点什么?”思澜嗯了声道:“随便叫两个菜就是了,你今天怎么没出去?”志谦笑道:“我上午把姓孙的欠帐要回来了,还出去什么。多亏四少爷提点,否则我怎么找得到他。”思澜奇道:“这么痛快就要回来了。”志谦笑道:“只要找到人,办法总是有的。”喊茶房叫了饭菜来,跟思澜一起吃了,又道:“既然没什么事了,四少爷,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思澜随口应了。

  下午思澜又出去,到晚上才回来,一连几天,却似没有要走的意思。这天跟金玉成见面,又提起租地之事,思澜不肯找周寒亭,便挂了个电话给方掌柜,方掌柜笑道:“你要是肯帮你父亲,这么点小事何必找我呢。”思澜笑道:“行了行了,你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思澜只是尽心意,事成不成倒不在他考虑之列,谁知没过几天,金玉成给他送了五百块来,说是他那朋友谢他的。思澜本不肯要,金玉成却执意要给,思澜不愿跟人撕来扯去的,只得收下笑道:“这钱倒是好赚。”魏占峰一旁笑道:“钱这个东西,说难赚也难赚,说好赚也好赚,有的人就难如登天,也有人就易如反掌,一要看你肯不肯动脑筋,二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运气。”思澜笑道:“你这番话很有些哲学道理,等我记下来回去好好学习一下。”他手里一宽裕,越发花得痛快,直到志谦再三再四地催促,才肯启程回家。

  思澜回到南京后,先和志谦到钱庄交割清楚,不多时何昂夫也来了,方掌柜便将孙守业之事讲给何昂夫听,直说四少爷今时不同往日,大有长进云云,着实夸奖了他几句,何昂夫心下也有几分欢喜,不过严肃久了,一时转圜不过来,慰勉听上去也像申饬,好在思澜已经麻木了,只给他两个耳朵罢了。好容易放行,回房换了衣服,一拉开门,就见他母亲站在门外。

  三太太走进来,坐在椅上,皱眉道:“刚回来,急匆匆这又去哪儿?”见思澜不答,又问:“见了你父亲了,他说什么?”思澜道:“能说什么,还不是那套话,背也背出来了。”三太太道:“说得倒容易,那你背给我听听。”思澜笑道:“妈,你看这是我在上海给你买的玉观音,你喜不喜欢?”三太太笑啐道:“你少跟我嘻皮笑脸的。我已经跟你父亲说了,把你的婚事早些办了,省得你整日价跟个没笼头的野马似的。”思澜不耐烦起来,“我先出去一趟,晚上回来再说好不好?”几步奔到门口,三太太站起来,气得急嚷:“回来,你给我回来。”却见思澜已去得远了。

  思澜来到蕴蘅屋外,敲了两下窗子,故意藏起来,等到有人出来,猛地跳起大声怪叫,那人啊了一声,瞪大双眼,拊着胸口道:“天啊,吓死我了。”却是如意,思澜奇道:“你今天怎么这么空,跑到这儿来了。”如意笑道:“真是笑话,只许你来,不许我来么。你几时回来的?”思澜笑道:“不告诉你。”听得杜鹃扬声问道:“谁啊?”思澜笑道:“你说是谁。”走了进去,却见一屋子女孩子,桌上散着牙牌扑克,地上满是瓜子皮。

  思澜笑道:“蕴蘅哪去了,让你们这么糟蹋她屋子。”杜鹃笑道:“三小姐去杭州舅老爷家了,迎春姐跟她一起去了,现在这屋子里我最大。”思澜一怔,“什么时候去的?“杜鹃道:“也没几天。”思澜又问:“就她们俩么?”杜鹃道:“二少爷陪着去的。”

  思澜嗯了一声,忽觉得手中一紧,原来是身后的如意把他拎着手袋抢过过去,向桌上一倒,散开来尽是香水粉镜等物。思澜笑道:“你们这帮坏东西,快给我装回去。”这些女孩子谁也不理他,围过来你拿我看,嘻嘻哈哈一抢而光。思澜笑道:“好姐姐们,好歹给我留一样。”

  胭脂笑道:“这是女孩子用的东西,你还要留给谁,说得清楚明白,我这份就不要了。”彩屏笑道:“你自然不要,有你的荣哥另买好的去。”胭脂红了脸,跳起来去扭彩屏。如意笑道:“我知道他要留给谁,你们想想谁还没有呢。”小婧笑道:“没有的可多了。”如意笑道:“这屋子外的当然多了,这屋子内的呢。”小婧看向杜鹃,“她可是最先拿的。”如意笑道:“你可真够笨的,那除了--”思澜不想她再说下去,急忙打断,笑道:“算我怕了你们了,罢了罢了,我不要了,都给你们还不成么。”

  如意见他服软,也就不为已甚,笑道:“我要走了,一会儿太太要找我了。”这时已近四点,众人说笑几句,也都陆续散了。思澜便问杜鹃:“怎么忽然想起来去杭州了呢?”杜鹃道:“是表小姐来信,说她明年要出阁,只怕今后跟小姐见面便不大容易了,所以太太就让二少爷陪三小姐去杭州玩玩。”何太太两兄两妹一弟,杜鹃所说的这位表小姐是她二哥的小女儿锦玉。

  思澜听了不语,杜鹃将手中的香水打开,嗅了一嗅,嗔道:“真是的,我的粉镜都被她们抢走了。”思澜似乎没听见,只望着窗外摇摇曳曳的树影出神。


第 23 章


  何太太当初劝思涯回家,一来是怕他留在北京惹事,二来是希望回家后他们父子间有所转圜,思涯也不是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只是有些事却是不能让步的,因此谈一回僵一回,何太太正忧心忡忡的时候,恰巧锦玉有信来,何太太便叫思涯陪妹妹同去杭州,也免得留在家里惹他父亲生气。

  那天一早,迎春服待蕴蘅洗脸梳头,吃过早饭,杜鹃斟了茶来,蕴蘅漱着口,忽道:“别忘了多拿两把扇子,这天热得很。”迎春正在检视两人衣物,听了这话,便向几案上取扇子,窗前丁香花开得正盛,

  盈白铺紫,幽幽漫着香气,迎春伸手掬住一串,低下头去,再抬头时,却见思涯向这边走过来,迎春手一颤,那一串丁香从掌心飘坠下来。

  蕴蘅见她发怔,问道:“怎么了?”迎春道:“二少爷来了。”蕴蘅笑道:“二哥总是这么早。”开了门迎上去,兄妹两个说笑着一同走进来,迎春跟思涯打了声招呼,转身将几把折扇拢齐放妥,又低声嘱咐杜鹃几句,杜鹃笑道:“你的记性也不好了,这些话不是昨天都说过了么。”迎春一怔,笑道:“是么,我忘了。”

  这时已近七点,因赶的是早车,也不便再耽搁,出门雇了车到下关车站,依旧是思涯提箱子,迎春只默默地跟在后面,一路走到头等包房里。蕴蘅迎春坐一边,思涯坐在她们对面,这时旅客陆陆续续地上车,一位老者坐到了思涯旁边,思涯帮他把行李放好,那老者笑着道了声谢。

  一时火车开了,彼此叙起话来,那老者问思涯去哪去,思涯道:“我们去杭州。”那老者笑道:“这个季节的西湖的风景还不错,只是有点热了。”蕴蘅笑道:“那就把荷叶都摘下来,顶在头上当个遮阳盖。”那老者笑道:“这位小姐,倒是很潇洒。”思涯问:“老先生是去哪里?”那老者笑道:“我是到苏州访个朋友,还要去上海一趟。”蕴蘅呵地一笑:“上海,思澜现在还在上海呢,不如我们也在那儿下车,先去看看他再说。”思涯道:“也许他现在正往回赶呢。”蕴蘅笑道:“怎么可能,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你当他不玩个痛快,就肯回来么。”

  火车由南京到镇江,人慢慢拥挤,又过了几站人更多,包厢里没有坐位,人都坐在箱子上。蕴蘅也不再说话,取了本书来看,一时不耐烦,伏在桌上,拿着笔胡乱划两下。到了苏州站,那老者下车,蕴蘅说气闷,说要下车走一会儿,也不要迎春陪着,思涯道:“那我跟你一起下去吧。”蕴蘅低声道:“你看人这么乱,迎春一个人顾不过来,别再把行李丢了。我透透气就上来。”思涯一想也是,就由着她了。

  蕴蘅下了车,迎春和思涯对面坐着,更没话说,左右都是陌生人,迎春低着头,顺手翻着蕴蘅刚才看的那本书,忽然一怔,叫了一声二少爷。思涯见她神色有异,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来书后扉页上写了一行字是:“妹于苏遇友,小聚即回,明日舅家会合,兄勿念。”

  思涯吃了一惊,急忙挤过人群,下车去找蕴蘅,却哪里还有她的踪影。这时火车铃响,想起迎春和行李还在车上,匆匆往回奔,却见迎春细细的手臂拖着两只笨重的箱子,已经下了车,望着他低声道:“我想,总不能丢下三小姐,就去杭州的。”思涯接过箱子,叹口气道:“你说的对。”

  思涯先同迎春去了旅馆把行李放好,这家旅馆何家也有股份的,他们兄妹来苏州常住这里,蕴蘅若要回头寻他们,自然会想到这个地方。思涯嘱咐了听差几句,便同迎春去找蕴蘅。想来她既是遇到了朋友,少不得要去一些有名的园林逛逛,虽然这样找起来太过茫然无绪,也总胜于枯等。

  夏日的太阳热辣辣地在头顶上烤着,烤得人心分外焦灼,思涯拭了试汗水,回头望了眼喘吁吁跟在身后的迎春,心有不忍,便道:“迎春,累了吧,你先回去吧。”迎春摇头道:“没事,二少爷,我不累。”两人走走停停,从虎丘到拙政园再到沧浪亭,时已近午,思涯怕迎春支撑不住,便道:“那咱们去那边儿歇会儿再走。”迎春点头称是。那是一处相连的亭轩,轩后临着荷池,荷叶田田,荷花亭亭,两人坐在里面凭栏望去,顿觉暑气为之一消。

  迎春回过头来,见右侧轩中有人摆了个书画摊,心中一动,便起身走了过去,那人留一把长须,也看不出多大年纪,正在画一幅写意花鸟,随口问:“小姑娘,要卖画吗?”这时思涯也走过来,顺手翻看着书案旁放着一叠画稿,迎春留心印章,一时却未看出什么,只见思涯从那叠稿中抽出一张荷花的画来,问道:“这一幅也是先生你画的吗?”那人瞅了一眼,道:“不是,是人家画好的,央我替他裱的。”

  思涯又道:“是不是一位年轻小姐?”那人笑道:“是一对年轻人,也就半个钟头前,两个人在这里合画的这幅画。”打量了思涯一眼,自言自语道:“这两年,浪漫的女子倒是越来越多了。”思涯心中一凛,迎春低声问:“是三小姐吗?”思涯道:“荷梗用焦墨,荷叶用湿笔,说不定真的是她。”

  迎春细看那幅写意荷花,一朵含苞一朵盛放,叶也轻逸,花也丰盈,迎春这几年少见蕴蘅动画笔,想不到她也肯取这样浓艳之风,又说是同谁合画,越发令人想像不出了。却听思涯问道:“他们说了什么时候来取吗?”那人懒懒地道:“如果下午不来,就是明天,明天不来,后天也说不准。”画完最后一笔,向两人笑道:“二位,我要回去吃饭了。”思涯捡了一张山水,一张梅花的买了,那人大乐,笑道:“他们说了下午来取画,先生你也来吧。”说着收起画稿,哼着戏,摇摇晃晃地走了。

  思涯心想,他口中那个女孩子真的会是蕴蘅吗,他又是跟什么人在一起?迎春却不无所觉,一封空白的信,一个清孤的背影,种种联想,终无实据,她怎么好跟人说,即便是平易如思涯,这种事也是无法说且无从说的。

  迎春猜想不错,和蕴蘅在一起的人正是谢灿飞,原来蕴蘅从北京回来之前,曾托古宝斋转了一封信给谢灿飞,谢灿飞打开一看,却是一张空白的信笺,略一思索,也就明白,这是要他给她写信。隔了两个月,蕴蘅收到了谢灿飞的第一封信。

  谢灿飞的文字无疑是好的,蕴蘅喜欢把他写的信和杂志上他的文章的对照着看,有时恍恍然不能相信出自一人之手,有时却又矜矜然好不得意。当然谈时事论文章的时候,也相互辩驳各不肯让,蕴蘅没有谢灿飞腹笥宽,往往说不过他,但看着这样的信,却觉得好气复好笑。

  这次是蕴蘅在信中偶然提及自己要去杭州,谢灿飞就很坚持地说要来看她,两人约在苏州站,在熙熙攘攘的旅人中,一步步向对方走过去。谢灿飞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竹布长衫,洗的有些泛白了,不过显得很干净,蕴蘅想起去年冬天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一时间倒迷惑了,明明纸上已经那么熟悉了的一个人,现在真正见了面,却又陌生起来了,不过眼下不是发呆的时候,她只说:“快走吧,一会儿我二哥找来了。”

  后来蕴蘅想起这一段年少轻狂的岁月,也不明白当年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胆子,撇下二哥和迎春,单独去见一个仍称得上陌生的男人,或许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淬石,那个能画出草枯鹰眼疾的人,那个能写一手犀利文章的人。

  接下来蕴蘅就陪着谢灿飞沿途写生,在沧浪亭荷池边,一时兴起,就跟他合画了一幅荷花,蕴蘅觉得自己画得不好,夺手要撕,谢灿飞抢了过来交给隔壁摆画摊的那人装裱,蕴蘅笑道:“大画家,却要留下这幅拙作来现世。”谢灿飞笑道:“我怎么觉得是幅佳作。”蕴蘅笑道:“不害臊啊。”谢灿飞道:“我回头再刻一枚章,来配这幅画。”蕴蘅问道:“刻什么?”谢灿飞却不回答。

  蕴蘅嘁了一声,也不再问,翻着谢灿飞的那些稿子,这张好,那张不好,这里墨也有淡,那里色有些浓,胡乱评一阵,又问:“你这几天住哪家旅社?”谢灿飞道:“我这个穷光蛋,还住什么旅社,一个朋友在城西枫桥镇有处房子,他出门了,我暂时住那里。”蕴蘅笑道:“枫桥镇,寒山寺不在那儿吗,我跟你过去看看。 ”

  两人先到寒山寺,看过了文征明唐寅的碑文残片,绕到寺后,穿过一片瘦竹林子,石子路尽头,是一个很大的菜园,几间瓦屋,掩映在蔷薇架后,蕴蘅笑道:“ 你的朋友倒是很用享受。”谢灿飞问道:“你真觉得这里好吗?好在哪里?”蕴蘅笑道:“好在哪里啊,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谢灿飞也笑起来,两人走进屋去,中间厅中放了两排书架,一张大书案,谢灿飞把东西放在书案上,笑问:“你想吃点什么?”蕴蘅道:“你厨房里有什么?” 绕到后面厨房,见泥灶上仰着一口空锅,旁边堆了两捆干柴,案板上放了几只瓶瓶罐罐,还有点油底子和几撮盐,谢灿飞上前一步,往米缸一张,笑道:“这顿总是够的。”

  蕴蘅问:“那菜呢?”谢灿飞向外一指,“外面不是现成的。”蕴蘅笑道:“我还要喝酒,别告诉我你这里没有。”谢灿飞打开碗柜,拿出一只坛子晃了晃,笑道:“就剩了这点儿糯米酒了。”蕴蘅笑道:“也罢,聊胜于无。”

  两人又到菜园里,谢灿飞来到扁豆架旁,一边摘一边叫蕴蘅,“来帮忙一起摘啊。”蕴蘅见他扯着衣襟接扁豆,便取了筐来,笑道:“真笨,就不会拿个筐啊。 ”谢灿飞将衣襟一扯,扁豆辟里啪啪倾进筐里,“你喜欢怎么吃?”蕴蘅笑道:“还是说你会怎么做吧。”谢灿飞笑道:“那就拿油炒一炒吧。”蕴蘅笑道:“好,就拿油炒。”

  谢灿飞又接了一衣襟扁豆,抖落到筐里,或许是身子倾得角度大了一些,竟然不小心碰到了蕴蘅的脸颊,两人多少都有些尴尬,谢灿飞红着脸转过头继续摘豆子,心里紧张,手也发颤,连摘两个都掉在地上了,蕴蘅噗哧一笑,掷下筐,忽然双手向前一伸揽住谢灿飞,谢灿飞一惊,满怀的豆子都滚落在灰土里,蕴蘅看着他那副无措的样子,越发大笑起来,谢灿飞皱着眉,一脸无奈地笑,“你真是——”

  回到厨房,谢灿飞烧火,蕴蘅往锅中添水做饭,谢灿飞急道:“你等一会儿,还是我来吧。”他从灶下钻出来,一脸的灰,满头的汗,蕴蘅拿手绢给他擦了擦额头,笑道:“我算是娇气吧,也不至于连个饭也不会做吧。”

  两人过家家似的,到吃饭时居然也弄了几个菜,一碟炒扁豆,一碟拌黄瓜,一碟腊肉,还有一碗芥菜汤。蕴蘅是吃惯珍馐的人,可是再精致的菜肴,也不及这顿饭吃起来有滋味,糯米酒入口甜香,真让人有几分醉意了。

  蕴蘅借着酒意问:“你为什么非要来看我不可?”谢灿飞低声道:“因为你一次写信说,快记不住我长的样子了。”蕴蘅望着他,笑道:“是啊,你要是再不来,真要忘了。”谢灿飞问道:“那现在呢?”蕴蘅抬头,笑吟吟地望着他,慢慢地伸出手出摸他的眉毛,他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脸颊很烫,灼灼地烧着她的手心,她猛地抽回手,却被他按住了。

  谢灿飞深深望定她,“如果我去法国,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蕴蘅一惊,“你要去留学吗?”谢灿飞将杯里的残酒一饮而尽,道:“嗯,总是要去的,不过眼下还差一些手续。”

  蕴蘅知道,以谢灿飞的经济状况,要出去只能以官费生资格,可是既便是官费生,谢灿飞无门无路,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但看他的样子,倒是志在必得。至于蕴蘅自己,她固然不甘心听从家里摆布嫁人,但若真要她抛下一切,跟着谢灿飞远走高飞,却是想也没想过的事情。蕴蘅所设想的未来是以她个人为中心的,她的学业与事业。将希望都绑在一个未知的男人身上,随着他浮沉荣辱,岂是她何蕴蘅所为。

  蕴蘅用筷子在碗子一下下划着,犹疑道:“既然还没有定下来,现在谈这些不是太早了么。”谢灿飞哈哈大笑,“说的对,是我犯糊涂。”蕴蘅见他神情略有狂态,心中难过,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两人把碗筷捡到厨房,谢灿飞洗碗,蕴蘅在一旁看着,问道:“你这几天都吃这个吗?”谢灿飞道:“差不吧,昨天晚上吃的是煮北瓜,昨天中午就是两个馒头。”蕴蘅笑道:“你倒是好养活。”谢灿飞道:“当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嘛。”

  蕴蘅不语,半晌道:“你以为我是怕吃苦吗?”谢灿飞望定她,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不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吃苦。”蕴蘅狠狠地盯着他,转身便走,谢灿飞几步追上来想拉住她,蕴蘅反手打过去,用力一扭,谢灿飞哎哟一声,蕴蘅啐一口,骂道:“装像。”谢灿飞笑道:“什么装像,不信你看看都青了。” 蕴蘅道:“你捋起来我看看。”伸手去拉谢灿飞衣袖,谢灿飞脸上一红,不停地往后躲,笑道:“你干什么呀,不用看了,真不用看了。”

  两人笑了一阵,蕴蘅叹了口气道:“我们就这样不好么,何必要想那么远的事。”谢灿飞闭了闭眼道:“好,咱们就做一辈子的知已,通一辈子的信,到老的时候,把所有的信集成一本书,埋在地底下,到最后让它们跟我的骨头一起化了。”蕴蘅忍了忍泪,笑道:“你说这话,倒像是贾宝玉,等我们死了,一起化灰化烟。这不是痴,倒是傻了。”谢灿飞也笑,“那要怎么说?”蕴蘅摇头道:“我不知道。”她仰着头走回客厅,这样噙着泪,不让它流下来。

  蕴蘅坐在书案前,翻着杂志来看,谢灿飞倒了两杯茶,腾腾的茶氛氤氲着彼此的神情,他心里绕来绕去地想,就这样了,就这样了么?这样也好,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想爱情的。心一边绞绞地痛,一边跟她臧否文章,看她盈盈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谢灿飞看看窗外,道:“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去吧。”蕴蘅打了个呵欠,走到窗前,“好像下雨了,过一会儿再走吧。”谢灿飞站起身来,“过一会儿天黑了不好走。”蕴蘅四面一顾,笑道:“你这里好多间屋子啊,不如——。”谢灿飞打断:“不行。”蕴蘅笑笑,打开窗子,伸手接着雨滴,笑道:“真是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谢灿飞皱着眉,“我是为你好。”蕴蘅怔怔地望着他,叹一口气道:“我明白,走吧。”

  下着大雨,也难雇到车,好在屋后有辆三轮,大概是工友进城卖菜用的,这时也说不得了,谢灿飞将旧衣服垫在车里,扶蕴蘅坐进去,他自己穿着雨衣,拉着车往城里奔。仿佛又回到最初,她永远是坐车人,他永远是拉车人,既便拉到世界尽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第 24 章


  蕴蘅刚踏进华兴旅社的门口,就见一个身影急急迎上,唤道:“三小姐,你回来了。”蕴蘅不知怎地,见了迎春,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四下里望了望,问道:“ 我二哥呢?”迎春道:“他去沧浪亭等你了,我这就去找他回来。”听蕴蘅低哟了一声,似在自言自语地说什么画忘取了,然后又道:“你们也真本事,那里也找得到。”

  这时候迎春已提灯携伞向门外走去,蕴蘅喊道:“这丫头,你急什么,我跟你一起去。”迎春看了看蕴蘅,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谢灿飞,说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了,一会儿就回来。”蕴蘅再想唤时,她的人影已隐没在雨雾之中。

  来到沧浪亭,赏荷轩里不见思涯的影子,迎春有些惶然。四周的黑墨一样侵过来,雨打荷叶的声音辟辟啪啪乱弦似的。阶沿上满满地汪着水,迎春双脚冰冷冷浸在其中,一股凉意直透到心里去。她打了个寒噤,暗想或许他已经回去了,两人走岔了路,或许他在什么地方暂时避雨,等雨小了再回去也未可知,迎春对着雨帘发了一会儿怔,慢慢下了台阶,寻来路走回去。

  转到街头的时候,雨势渐小,黄色的街灯倒映在水波里,像是暗夜里的星子,车轮碾过的时候,晶光四射,几簇飞溅过来,迎春侧着身子向后闪避,转眸间看到一个人影,她喊了一声二少爷,便匆匆追了过去,只追了几步,脚下便绊倒了,灯笼掉在水里,浮浮沉沉,那抹亮一点点暗了下去。

  思涯这时已闻声回步,走过来扶起她,温言问,“怎么样,摔到哪里了?”迎春摇头说没事,抬眼望他。雨伞撑在两人头顶,雨还在下,只是不再急骤,淅淅沥沥轻轻绵绵,水珠顺着伞沿迸几滴在脸颊上,凉凉润润的。

  迎春告诉他:“三小姐回来了。”思涯吁一口气,“总算回来了。”望了望她,又问:“天这么黑,她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迎春道:“是我要自己出来的,别人不知道地方,怕找不到。”可笑的是,她知道地方,一样没有找到人。思涯解释说:“我等不到蕴蘅,雨又越下越大,就到明道堂里躲了会儿雨。”迎春嗯了一声。

  这时有一辆空的黄包车经过,思涯道:“你先坐着回去吧,我再叫一辆。”迎春道:“你先坐吧,我走回去一样。”两人说话间,那车已被人捷足先登了。两人对望一眼,思涯笑道:“来不及了。那就走回去吧,反正雨也小了。”迎春点头,思涯觉得这个女孩子实在安静,在爱说笑的蕴蘅身边,安静得就像一抹影子,他蓦地想起一事,又问:“蕴蘅是自己回来的吗?”迎春一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也不知道谢灿飞此刻走了没有。思涯看了她的神情,若有所觉,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谢灿飞没有走,思涯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房间里等他。思涯自然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个男人原来是淬石,他的文章是他介绍给蕴蘅看的,他的画堂而皇之地挂在家里,自己竟然从来未曾注意过。谢灿飞也是刚刚才知道蕴蘅的二哥是何思涯,虽然彼此欣赏,可是君子之交如水,他又素来孤介,说来连朋友也称不上。何况此时此刻,情形尴尬,只得勉强称呼一声思涯兄。

  思涯淡淡道:“谢先生,有什么指教?”谢灿飞顿时红了脸,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见思涯一面,把蕴蘅亲自交到他手上,才算有始有终,可无论怎样,终究是自己理亏,思涯没有厉声责问,已经算是客气的了。蕴蘅上前拉了拉思涯的袖子,叫一声:“二哥。”思涯望向蕴蘅,皱眉道:“你也太任性了。”蕴蘅不语,瞟一眼站在旁边满裤角泥浆的迎春,便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快去换了吧。”迎春把茶摆好,就应声出去,顺手掩上了门。

  迎春回房洗澡换了衣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着白天发生的事,又想蕴蘅他们在荷花池边同画一幅画,该是多么旖旎的一种情景。恍惚间还是在南京的旧书斋里,也有这样一个人在教她写字,半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起,如何收,隶书中掺以楷法,是那样流畅生动神采巧丽。她侧头问身畔的人,这不是梦吧。他只是笑,也不回答,她再去看那张纸,字迹却模糊了,一阵风就把它轻飘飘吹起来,她本能地去抓,一脚踏空,跌落到池塘里,全身湿嗒嗒的难受,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便醒过来了。

  迎春裹着被子,仍觉得身上有瑟瑟的寒意,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只剩半壶冷茶,便穿了衣服出来,打算跟茶房要点热水。却见走廊的摇椅上,坐着一个人凭栏出神。这间旅社临水而建,此刻窗户四开,水面凉风袭人,迎春犹豫半刻,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把他近前的那两扇窗关上了。

  思涯听到声响,望了一眼迎春,“你还没睡?”迎春这才发现,他手指间挟了一只烟,周围几缕烟氛浮绕着,神色迷离。她从不晓得二少爷也是抽烟的,其实她又晓得他什么呢。迎春想了想问:“那位先生走了?”思涯点头,迎春又道:“三小姐也睡了吧。”思涯不答,却缓缓道:“迎春,你很懂得看印章啊。”迎春心头一震,又听他续道:“刚才蕴蘅跟我说,她和那个人只是文字之交,你信吗?”

  迎春用手捻着衣襟,低声道:“我不知道。”思涯也不看她,只重复道:“你不知道啊?”迎春静静地道:“三小姐不想我知道的,我还是不知道的好。”思涯笑了,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正所谓难得糊涂,迎春,我不如你。”迎春脸色微变,退了一步。思涯见她这副样子,心肠蓦地一软,其实本不关这个女孩子什么事,她若是那种扑风捉影乱传是非的人,他反而该替蕴蘅担心了。

  迎春将衣襟攥得更紧,低声道:“二少爷,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也不等他回答,径自走了。回到房里,只觉手足发虚,双颊火烫,拿起茶壶对着嘴咕嘟嘟喝了几大口,依旧是凉茶,凉心凉肺,她爬到床上,用被子里里外外把自己卷住,接着连人带被扑簌簌地抖了起来。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就觉得头昏眼涩,知道自己是着了凉了,不过还是强打精神,跟着他们兄妹坐车去杭州。到了李家,实在坚持不住了,蕴蘅道:“不用说,肯定是因为昨晚淋了雨。”

  迎春吃了两片阿司匹林,就在后面的一间厢房里休息。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就觉得肚子饿了,看看窗外的日影,已是过了吃饭时间,便是没过,也不便跟人家一同吃,生病本就是一件讨厌的事,更何况是在客中。

  迎春又蜷着躺了一会儿,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忙下地推开窗子,果然有两个年轻婢女从这里经过,忙道:“姐姐,知道我们三小姐现在在哪儿吗?”那婢女一怔:“你是谁啊?”另一婢女哦了一声,“你是表小姐带来的,我替你去喊扣儿吧。”扣儿是锦玉的贴身丫环,迎春也是认识的,连忙道谢。没过多久,就见扣儿来了,手里还捧着食盒,迎春忙起身相迎,扣儿笑道:“其实我刚才就来过了,你还没醒,现在觉得怎么样?”

  迎春道:“好多了,真麻烦你。”扣儿摆好碗碟,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比方说我去你们那儿病了,你还能不管我吗?”迎春捧着粥碗笑笑,扣儿又道:“你快趁热吃吧。话说回来,表少爷真是细心,怕我们把你忘了,还特意叮嘱了一回呢。”

  迎春筷著微顿,心头不知是喜是愁,稳了稳神道:“听说婚期订在十月,你也要跟着过去吧。”扣儿道:“锁儿是一定跟过去的,我倒不一定。”迎春道:“是了,你父母兄弟都在这边。”扣儿低头一笑,“倒不是因为这个。”迎春一怔,随即有悟,笑道:“我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扣儿抿嘴笑道:“你也见过的,就是常跟在大少爷跟前的那个。”觑着迎春笑问:“你呢,有没有?”迎春摇头,扣儿笑道:“我什么都跟你说了,你可不能瞒我。”迎春道:“真是没有。” 扣儿又道:“我记得咱们俩个同岁,你还大几个月呢。这一年两年过得也快,可别耽误了。”

  迎春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忙乱以他语,问李家其他人的近况,扣儿从锦阳锦云一直说到小霞小巧,迎春听了,不由感喟:“原来小巧也嫁了。”扣儿叹道:“可不是,打小认识的都散了,再过几年,还剩下谁呢。”迎春听了她这句话,心下更觉得怅然,缓缓道:“这些总是由不得我们的。”

  扣儿道:“我看我妈一辈子累成那样,有时候真不想嫁人。他眼前看倒没什么,谁知道以后呢,都说男人一成亲就变。”迎春若有所失,想了想道:“你现在这样好,不该愁这个。”喝完了粥,把碗碟收拾在食盒里,扣儿拦她道:“我来就好了,你还是休息吧。”迎春道:“睡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想出去散散。”扣儿道:“你也好久没来了,我带你四处看看。”

  迎春随着扣儿出了房门,沿着回廊向右走,穿过月洞门进了花园,这园子原是一位前清尚书的祖业,李家买入后,延请名师扩而重修,又在各处亭轩新镌了题匾楹联。园中山石参差,藤萝掩映,隐显之间,匠心独运。迎春幼时虽然来到一次,但那时懵懂无知,这次再看,已能领略其中一二分妙处。扣儿带着她在里面逛了一遍,也没遇到蕴蘅他们,便道:“咱们去湖边吧,刚才五小姐说要钓鱼呢。”

  迎春跟着她穿过一片松林,来到湖滨。蕴蘅等人正在解缆登船,看见二人,便招手让她们过来。两人走近,见船里坐着蕴蘅锦玉锦元和两个丫环堪堪已满。锦玉向旁一指道,“你们坐那只吧。”扣儿搭着迎春的手踏上船板,船身微摇,迎春的身子也随着晃了两晃,听见旁边有人道:“当心一点。”迎春并不看他,随扣儿坐在船尾,看着扣儿把桨划船。那亮白白的水波被木桨分开,翻翻滚滚流过去了。

  船中央放着小桌,桌上置着一柄青花小瓷壶和两只酒杯,另有松子糖核桃榚卤菜花生等几样佐酒之物,锦阳边饮边道:“我看着法科那个几个官僚就来气。还是你们文科好。那个饱无堂和群言堂我也去过几次,这些人真是能辩。对了,我听人说,许长朋他们新办了本期刊,找你参加,你没同意。”思涯道:“现在我们自己社里的人手还不够,哪有多余的时间。再说我和他们的看法也不尽相同。”锦阳笑道:“我明白了,你还是对思想学术方面感兴趣,不赞成这种狭义国家观。”

  接着谈到校内师生,思涯不大臧否人物,锦阳却在饮啖之余,逐个评论哪个笔锋凌厉,好作惊人之语。哪个虽有小聪明,却失之浅薄,还有哪个主张白话却是满口文言。说话间,圆拱桥已经在后面了,这时华灯初上,四周的石桥水阁朦朦晕着光。迎春对扣儿道:“我来划一会儿吧。”扣儿笑道:“你行吗?”迎春笑道:“ 我在家里常划的。”

  迎春接过木桨慢慢划着,转过一个小弯,水面渐窄,又过一段急流,眼前豁然开朗,锦阳道:“你们两个也来吃点东西,这会儿不用摇也成。”扣儿伸手去捡核桃榚,可是她刚一移动,船身便向右侧去,水花溅上来,扣儿哎哟一声,核桃榚没拿住,一块掉在船板上,一块直接掉到水里去了。思涯道:“你别动了,我递给你们。”说着端起碟子递过去,迎春见扣儿正低着头检视着被淋湿的衣襟,只好抬手去接,眼光和思涯一触,便即别开。

  晚上他们表兄妹到遏云小筑饮酒聊天,迎春头上还有微热,早早就回房睡了,隔天也没有跟着游西湖。他们第一天走的孤山苏小坟岳王墓这几处,次日是灵隐寺飞来峰,到第三上,迎春病好得差不多,便给扣儿拉着一道去了。

  离了湖心亭阮公墩,乘船到了小瀛洲,走在九曲桥上,十岁的锦元望着亭匾念道:“开网亭,为什么叫开网亭?”锦阳道:“这地方原来是个放生池,开网亭就是叫人网开一面的意思。”蕴蘅笑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们来西湖玩,你怎么不尽地主之宜,给沿途详细讲解一下,还要等人问。”锦阳笑道:“你博古通今无书不读,哪里还用着我讲解。我要是在你面前夸夸其谈,不成了孔夫子门前卖文章了吗?”蕴蘅笑道:“昨天我还在想,李锦阳念了北大预科以后,倒是出息了不少,谁知道这会儿就原形毕露了。”

  锦玉笑道:“真服了你们两个,一见面就抬杠,看看锦元都笑话你们呢。”蕴蘅回头一看,果见锦元躲在扣儿身后对她做鬼脸,便上前去扭锦元的脸蛋,锦元绕到锦玉身后,几人嘻嘻哈哈闹个不停。又走一段路,蕴蘅发现手绢没了,迎春便回头去替她找,果然是刚才疯闹的时候掉到地上了。

  迎春拾起手绢,抬头见思涯站在右侧的朱红栏杆旁,而蕴蘅他们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思涯走近一步,轻声问:“迎春,你生我气了吗?”迎春微惊,讶然道:“二少爷,你说什么?”思涯微笑道:“你这几天都没跟我说话,想必是我得罪你了。”迎春想起他说难得湖涂时那种嘲讽的神情,心中一涩。她生气了么,是的,不生气为什么三天不同他讲话,而他竟然会感觉到。他现在给她机会反击,她应该说,我一个丫头,得罪我算什么,或者说,二少爷,你这么讲,不是折煞我了么。可她却磕磕巴巴地说谎,“没,没有的事。”思涯歉然道:“那天的话,是我欠考虑,你别怪我好吗?”她舌头还是打结:“我,我都忘了。”然后思涯就笑了。

  迎春这时不记得要追赶蕴蘅,两人自然就落在后面了。思涯指点着湖外山峰,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那处有什么典故。眼前情景正是迎春所盼,但真的如此,她又情怯,微微怅惘,淡淡悲伤,欢喜也是有的,夹在其中,依稀可辨。

  过了亭亭亭闲放台,圣祖御题碑亭,曲桥尽头便是我心相印亭,蕴蘅他们走累了,都在亭中小憩。锦玉站在亭外向思涯招了招手,仰头去看亭匾,蕴蘅笑道:“ 你看什么,觉得我们陪着你坐着,辜负这几个字是不是?”锦玉笑道:“我看你皮又紧了。”跑进来呵她痒,蕴蘅一边躲一边笑:“你以为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这是禅语‘不必言说,彼此意会’,你想到哪里去了。”

  锦阳笑道:“如果不是两心相应,这不必言说,彼此意会又从何说起呢。后人虽然曲解,但这个曲解倒是十分浪漫的。”蕴蘅笑道:“我倒觉得这禅中意与男女情,本就有相通之处?”锦玉问道:“哪里相通?”蕴蘅笑道:“情即是空,色也是空,你若要详参,便把出嫁两字的那个女字旁去掉吧。”锦玉啐一口道:“这妮子真是越说越疯。”

  迎春手指在亭柱上无意识地划着这几个字,可是此心如炽,却与谁相印?


第 25 章


  蕴蘅回家就听说四太太病了,这天下午无事,便约了蕴萍一道来探病。眠云在屋里看见她们,起身迎了出来。蕴蘅低声问道:“四娘怎么样?”眠云道:“今天还好,中午吃了半碗粥,才睡下了。你们想喝点什么茶?”蕴萍道:“你别忙了,我们坐会儿就该走了。”眠云道:“急什么,前两天老爷叫人送来两罐云峰竹茶,你们尝尝,还不坏。”说着取过一套成化窑的青花茶具,沏筛起来。

  蕴蘅见那茶水碧而透,茶香清且幽,果然上品,便含笑道:“咱们家要说在这上面的讲究,四娘要算头一个,我和大姐都不及她。”蕴萍笑道:“四娘比不得,我看眠云耳濡目染都比咱们强。像我这种不懂品茶的人,未免辜负你的手艺。”眠云笑道:“四小姐真能开玩笑,什么手艺,也就是熟能生巧。”说话间,见卧雪从里面走出来,便问:“怎么样,醒了吗?”卧雪道:“哪里睡着了,只是白躺着罢了,听见你们说话,叫我来看看谁来了。”

  蕴蘅蕴萍见四太太没睡,便都起身,随着卧雪进内室,卧雪抢上一步,拿了软枕垫在四太太身后,扶她半坐起来,蕴蘅见她双目微凹,脸色苍白,颇见惟悴,整个人嵌在重重帘帏中,单薄得就如一抹影子。蕴萍进屋就闻到一股熏人的药味,下意识地抬手掩住鼻子,却听四太太轻声吩咐:“卧雪,把窗子打开。”

  蕴萍忙笑道:“不用,开窗怪冷的。四娘,你现在觉得身上怎么样?”四太太道:“还好,只是睡不着觉。”蕴萍又问:“蕴蓉呢?”四太太道:“袁妈陪她在后面玩呢。”这时眠云端了茶盘进来,蕴萍便不再问,低头喝茶。眠云向蕴蘅道:“三小姐,这次去杭州玩得怎么样?”蕴蘅道:“还不错。他们家园子重修以后,比以前强多了,我看咱们家也该修一修。山石树木再好,也要懂得借景透景才能生色,四娘你说呢。”

  两人陪四太太说了会儿话,怕她劳乏,便又出来了,蕴萍到后园找蕴蓉玩,蕴蘅就在厅里看字画,眠云一边收拾书案,一边跟她闲叙,案上一摞书下压着几张素笺,蕴蘅知是四太太平时写的诗,无意间瞥见两行,揾袖频沾清泪处,背灯细抚故衣时。心中暗想,这样的句子,难道是没有典故的?

  又听眠云叹道:“吃了这么久的药,也不见好,真让人愁死了。”蕴蘅问:“究竟是什么病,大夫怎么说?”眠云道:“刚开始不过是着了点凉,后来不知怎么就重了,东西也懒得吃,觉也睡不着,总是半夜里醒,一醒就睁眼到天亮,王大夫来看过,说是什么肝郁脾亏,我也不大听得懂,开了几副药,一直吃到现在。”说着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递给蕴蘅,蕴蘅一看,原来是张医案,写的是:病起于骤遇怫郁,忧思伤脾,心血衰耗。继而饮食不行,怔忡不寐,痰湿停积,郁而成火。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

  蕴蘅奇道:“好端端地怎么会骤遇怫郁?”眠云道;“老爷当时也是这么问的,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生气伤心的事。可是三小姐,你是知道我们这位的,平时只在这个屋子里看书,一天跟人说不上几句话,又会跟谁犯口舌?”蕴蘅心有所感,叹口气道:“四娘素来心事重,或许一时想起旧事伤心,也未可知。”

  眠云啊了一声道:“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她娘家一位嫂子来探病,好像提到有个什么亲戚殁了,当时也没见怎么着,难道竟是为了这件事?”蕴蘅问道:“是很近的亲戚么?”眠云道:“应该不是吧,如果是的话,咱们家也该送奠仪的,我不会不知道。”蕴蘅道:“你说的是。”又说几句,蕴蘅便出来寻蕴萍姐妹,然后一同去了蕴蔷处,看她的嫁妆准备得如何。

  思澜来找蕴蘅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夏日的午后静悄悄的,紫藤如绒,丁香似雪,风暖暖地吹过,拂在领际衣襟上,暗香悄生。杜鹃侧卧在花丛前的藤睡椅上。思澜走近,拿着手中的报纸在她肩头轻轻打了一下,杜鹃皱了皱鼻子,也不睁眼,嘟囔道:“干什么,别闹我。”思澜问道:“怎么在这儿就睡了,她们两个呢?”杜鹃半梦半醒间也不理他,思澜便径自往里走,进门一看倒怔了,只见迎春站在椅子上,正从书架上搬书下来,上前几步扶住椅背道:“你找什么书,下来我替你找。”

  迎春道:“我看顺序有点乱,想重新理一理。”蕴蘅的藏书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满满两大书柜,整理起来颇费些功夫。思澜笑道:“明明可以歇着,又给自己找活干。你下去,我来。”他个子比迎春高得多,手长脚长,扯过一把椅子,伸脚踏上,把书一本本取下来看,分别诸类重新插架,有的仍放在上层,有的递给迎春放在下面,授受之间,手指难免相触,思澜心中一动,忍不住去看她,四周飘起来的灰尘飞飞泛泛的,阳光掬着她的半侧脸庞,却晃着他有些眼花,她偏过头去摆书,他更看不真切了。

  于是他跳下来,迎春问:“都放好了?”思澜仰头上上下下打量着两人重新归整过的书架,晗首道:“就这样吧,也差不多了。”迎春向旁一指道:“刚才忘了还有那边。”思澜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笑道:“你也太仔细了,那些经史子集,平时也不怎么翻,不用理它了。”迎春端了水盆过来,思澜一边洗脸一边道:“你不是在看《神州新泪痕》吗,这期我给你带来了。”

  报上连载的小说往往停在紧要处,迎春急欲知道后续情节,忙接过报纸坐在一旁看起来。思澜也拿了本书坐在她身边,翻了两页,头又抬起,看她似乎读得很认真,两条黑油油的的发辫垂在肩头,他想起小时候扯她辫子的情景,嘴角就弯了。悄悄挪近椅子,她仍不觉,发际细细的香气似有还无,撩得他心头热热痒痒的,不知不觉间手就抚了上去。

  迎春感觉有异,身子向旁一侧,回头见思澜脸色泛红神情古怪,莫名地一阵心慌,问道:“怎么了?”思澜笑道:“没事,看你的头发都乱了。”迎春吁了口气,走到镜子前,果然发辫有些松散,她握着头发想重梳,回头看一眼思澜,忽然迟疑起来。思澜走近低声笑道:“其实梳不梳倒没什么,就怕一会儿杜鹃进来,还以为是我把你头发弄乱的。”

  这话中意思甚是暧昧,迎春简直要恼了,抬头冷冷地看他,思澜一窒,下面的话都忘了,迎春忽道:“三小姐这时候也许在太太那儿呢。”思澜一时没明白,转念一想懂了,心里更不是滋味,冷笑道:“我好心好意给人送报纸来,倒叫人家撵我。”迎春淡淡道:“你拿走吧,我不看了。”思澜气得心头突突乱跳,到桌前一把拿起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转身便走,走到院子里,望着脚下落着的丁香花瓣,惘惘地想,这是怎么了?回头见迎春也出来了,却不是追他,站在藤椅前一下下踢着椅腿,唤杜鹃道:“起来了。”

  思澜几天没来,蕴蘅觉得奇怪,这天在上房遇见,便问他是不是又和老施他们鬼混去了。思澜哼道:“亏你还是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学生,怎么说的话这么难听。”蕴蘅笑道:“不说你们做的事难看,倒嫌我说的话难听。”思澜道:“什么事难看,红口白牙没证没据的,你少冤枉人。”蕴蘅笑道:“还要证据,我只问你这些日子没在家,是去哪儿玩了?”思澜笑道:“好奇怪的逻辑,不去你那里就是没在家?”蕴蘅笑道:“原来是我得罪你了。”思澜笑道:“我可没这么说过。”

  蕴蘅笑着向迎春杜鹃一指,道:“不是我,就是她们两个了。”思澜望向迎春,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暗觉好笑,呵呵一乐,“她们敢么?”一时玉茜来拉蕴蘅打牌,思澜看了会儿牌,便凑到迎春身边,轻声问:“你刚才是不是怕我跟三姐说。”迎春摆着果碟子,似乎没听到,思澜伸手去拿蜜柑,迎春正要退步相让,思澜手一翻就扣住她的细腕。迎春一惊,用力挣了两下,反觉握得更紧。

  思澜笑吟吟望着她,低声道:“我说真的,你不来请我,我可是再也不上门了。”迎春慌道;“你快放手。”思澜一手扣着她的,另一只手拿着蜜柑转弄,自语道:“真麻烦,一只手怎么剥啊。”迎春见他这样惫赖,实在无法可施,只得央道:“四少爷,是我错了,你先放开好吗?”思澜本意便是想她服软,但她真的如此,他又有觉得心有不足。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倒底想怎么样,迎春再挣时,他便松了手,笑道:“发什么急呀,跟你闹着玩呢。”

  思澜觉得这一拉一扯事情就算过去了,所以隔天又来看蕴蘅,蕴蘅一见他就笑,“四少爷怎么来了,真是稀客。”思澜笑道:“我一不来,你就要造谣,谁受得了。”蕴蘅笑道:“不跟你说了,三嫂找我打牌呢,你去不去?”思澜笑道:“从前你总笑话人家,现在自己也成赌鬼了,昨天一晚上打不够,今天还去?”蕴蘅道:“二哥走了,我也马上要开学,还不趁着这几天尽情玩个够。你别磨蹭,快说去是不去?”思澜笑道:“等你输光了,我再去也不迟。”

  蕴蘅啐了一口,又唤迎春,思澜刚想找个借口把迎春留住,却听杜鹃道:“我看见她刚从后院走了。”蕴蘅道:“算了,那我自己去吧。”回头对思澜道:“你别乱翻我的画。”思澜道:“你那些破画儿,白给我都不看。”

  蕴蘅走后,杜鹃舀了水在屋前洗头,思澜笑道:“那一个连梳头都避讳我,你倒大方,这就洗上头了。杜鹃笑道:“我听不太明白,那一个是哪一个?”思澜笑道:“你少装傻,就是你迎春姐。”杜鹃笑道:“她十几,我十几,人家还是小孩子呢,谁像你们大人想那么多啊。”思澜笑道:“你个小丫头,人小鬼大,到底十几了?”杜鹃一边擦头一边笑:“不告诉你,反正比你们小好几岁呢。”

  思澜呆了一个多小时,仍不见迎春回来,再等下去未免着痕迹,只好先走了。说也奇怪,接连几天思澜来这里都难见迎春的面,或在别处遇到,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便说什么,何况对方又是故意躲他。思澜再傻,这时也知道迎春是故意躲他了,想起上次龉龃,只道是过去了,原来过去的只是他,自有人耿耿于怀,想到这里不由暗恨,有心不理她,但不问得清楚明白,又怎么能够甘心。

  他一发狠,索性有时间就往蕴蘅这里跑,让迎春真正躲无可躲,后来也就不躲了,该倒茶倒茶,该答话答话,她越是这样,思澜越是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这天蕴蘅上学走了,杜鹃又被阿盈叫出去说话,屋里只剩他们两个,思澜坐在椅子上看报纸,迎春拿着鸡毛掸子四处掸灰,其实哪里有灰尘,思澜觉得那掸子扑扑打打,像是对他示威一样,他打算等她走近,一把抓住拗折了才解气。可迎春偏不过来,思澜捺不住性子,扬声道:“你有完没完,想呛死人啊。”迎春停了手,将掸子放在一旁,取出字贴来临,用的竟是钢笔,思澜假意到书架跟前找书,侧头去看她写什么,原来是洪应明的《菜根谭》,忍不住道:“古人说咬得菜根,百事可为。倒看不出,你还是个做大事的人。”

  迎春不语,继续一笔一划写着,思澜的目光随着她的笔尖移动,看她写道:“邀千百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希千百事之荣,不如免一事之丑。”思澜心头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真正邀世间千百人之欢,不如释眼前这一人之怨,他何苦与她赌气争胜,将手按在字贴上,轻声道:“迎春,我有话跟你说。”迎春抬头望他,思澜对着她那黑白分明一双眼,忽然不知从何说起,一片沉默中,杜鹃已回来了,凑过来笑嘻嘻道:“又练字了,改天也教教我。”思澜低声道:“我明天再来。”

  隔天思澜没能过来,迎春只道他随说随忘,也不在意。倒是杜鹃先问她:“四少爷说来又没来,你知道为什么吗?”迎春道:“可能有事忘了吧。”杜鹃道:“ 有事是有事,可不是他想的。我刚才碰见早燕,说四少爷让老爷给禁了足。”迎春问道:“为什么?”杜鹃道:“不知道,神神秘秘的,肯定犯得事不小。”

  当晚杜鹃陪蕴蘅去了三太太那里,回来就把自己听到的告诉了迎春,自然少不得叮嘱一番不要与旁人说。原来上次思澜去上海,跟着朋友四处冶游,一日酒楼叫条子,那花国总理迟迟不到,据说正在赏芍药花,思澜便笑问芍药花卖不卖,那相帮带回话说,三百元可赏一日,思澜正是手头宽绰之时,盛气少年,何吝区区三百块,当即慨然一掷,满坐皆欢。

  想不到事隔两月,竟传到许家那里,要换了别人还罢,偏那许家书香门第清高自许,又是最小偏怜的幺女,怎肯将掌上明珠嫁给这样的浪荡子弟,因此决意退婚,连庚贴都送回来了。于何昂夫来说,思涯如彼,思澜又如此,怎能不头痛欲裂,只是再打再骂,事情也无可挽回,而三太太又在一旁哭哭啼啼数落他偏心,说怎么思涯退婚的时候,不见下这么重的手,何昂夫在商场上虽能纵横摆阖呼风唤雨,当此儿女之事,却也是一筹莫展了。

  蕴蘅听了这些只是笑,“三百元只赏一日之花,倒真是名士风流,那个花国总理怎样,是不是从此就对你青眼有加了呢。”思澜笑道:“算了吧,人家的裙下之臣都是达官显贵,我才不凑那个热闹。不过这件事倒是因祸得福,总算能像二哥似的一身轻了。”蕴蘅笑道:“两个大耳光换一身轻吗?”思澜哼道:“我知道你是嫉妒我。”蕴蘅笑道:“你总是要再订亲的,不是许家,还有白家,三百元只得一时轻吧。”思澜道:“那也比你强。”

  蕴蘅又道:“我的那套《百科全书》,是不是在你这儿?我要用了。”思澜道:“大概是吧,等我找到了,让早燕给你送过去。”蕴蘅道:“你快找吧,我急着用,下午叫迎春来取。”思澜很爽快地答应了,可来的却是杜鹃,思澜只说没找到,杜鹃回复迎春,迎春自然不信,杜鹃道:“我也不信。他是野惯的人,现在整天关着还不闷坏了,当然想多几个人去陪他说话。”

  迎春只好自己再跑一趟,早燕正和思澜坐在床边下棋,一见迎春便起身,笑道:“来得正巧,你来陪他下吧,我那边还有活呢。”迎春道:“我取了书就走。” 早燕拉她进来,将她按坐在椅上,笑道:“那套书我这就吩咐人送去,你放心好了。”捧着书出门唤人,她因上次晓莺的事曾误会迎春,此后相见,总是十分客气。

  思澜低声道:“你还是想走是吧。”迎春道:“没有,接着下棋吧。”思澜似乎心不在焉,接连几步都错,心头烦燥,拂乱棋盘,“不下了。”见迎春又站起身,咬牙道:“你敢走!”迎春道:“我是想把棋子装起来。”思澜见她果然是去拿棋盒,自己未免风声鹤吠,不由得笑了。迎春道:“你这人真是喜怒无常。”思澜往靠枕上一仰,笑道:“我喜怒无常,还不是让你激的。”

  迎春见他脸颊上的红肿还未尽消,眉梢眼角却满是笑意,更显得孩子气,这样的人竟也会走马章台一掷千金?思澜脸上一红,“你看什么?”迎春被他问住,只好实说,思澜大窘,“你,你也信那些话?”迎春更奇:“难道不是真的?”思澜叹道:“三百块不是小数,你当我愿意白扔,不过场面一时僵在那里,我也是为朋友挣口气。父亲打我就算了,要是你们也为了这个远着我,我可就冤死了。”

  迎春躲他原在此事之前,可他这么一说,仿佛从前种种,都是她的误解,或许那不是调笑只是玩笑,她原是少见多怪。思澜见她垂睫不语,若有所思,又道:“ 这两期的报纸我都给你留着呢,你如果不要——”迎春抬头看他,以为他又放狠话,结果他却说,“那我就继续给你攒着,三五十年之后,这人出大名了,我这报纸的珍贵程度,也就仅次于原稿了。”迎春侧头一笑,思澜也笑,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只是觉得欢喜。


第 26 章


  思澜一个人困锁房内,只觉度日如年,好在没过多久,吴家来过大定,亲友中恰有位他旧日结识的朋友,何昂夫没办法,只得叫他出来相见,夫子庙玄武湖,地主之谊略尽,这禁足令也就不解自解了。

  这边筹备蕴蔷的婚事,那边思澄也有喜讯传来。除了内阁几易,有惊无险外,他原先在济南纳的那位如夫人已经怀了身孕,又说大夫把脉十九是男,只待满月之后,带着姨奶奶和孙少爷回来拜见云云。何家二老抱孙有望,自是欢喜非常。只苦了秀贞,心中酸楚,表面还得装出一副贤惠大度的样子来强作欢容,到了晚上回到自己房里,望着一对娇俏可人的姊妹花,恨不能放怀一哭。

  他们夫妻自成亲以来,一直分隔两地,只为思澄随军辗转,不便携带家眷,刚开始的两年也确是实情,到了后来,就全是推诿之辞了。虽说堂上父母几番催促思澄接她们母女过去,怎奈对方一直虚与委蛇。况且一年中回家不过两三次,又有诸多应酬,到了房里早已疲倦不堪,如何能生出儿子来。秀贞既恨丈夫薄悻,又恨自己无能,对着月亮淌了一夜的泪,到三更时分才朦胧睡下。第二天清早起来,便觉头疼欲裂,早饭也不能吃了。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就听门外的丫头喊:“三少奶奶来了。”

  秀贞挣扎着坐起,吩咐说快请,玉茜一进门就见她双眼红肿,惊道:“这是怎么了?”秀贞掠发笑道:“也没怎么。”玉茜坐到床沿,仔细端详道:“怎么也不拿毛巾敷一敷,你好性情,她们越发懒了。”便唤彩屏。秀贞拦住道:“别叫她了,我刚才已经敷过一把了。咱们静静的,好好说几句话。”

  玉茜劝道:“无论怎样都好,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秀贞鼻子一酸,泣道:“我今天早上没起来,也不知要被人说什么,强撑着去也不是不能,可这双眼睛,怎么见得了人!”玉茜道:“你也太好强,谁能说什么呢。就是母亲,她自己也是亲身经历过这种境地的,自然能够明白,想来不会怪你。”秀贞叹道:“我哪能跟母亲比,父亲虽然讨了几房姨娘,可谁能漫得过母亲去。我算什么,那个没良心的,只当我是个死人罢了。”说着抽泣又起,摸出一条湖绉手绢轻轻试泪。

  玉茜起身绞了一把热毛巾,亲手递给她,说道;“你这样苦自己也没用,还是想法子争一争才好。”秀贞哭道:“咱们本本份份的人家,不会那些狐媚子手段,拿什么跟人争?”哭过诉过,心里略觉好受些,到了吃饭时候,见眼睛也消了肿,便重新疏洗,和玉茜一道去上房,众人见了,少不得慰问一番。秀贞强笑道:“是昨天那个凉瓜吃坏了,我的肠胃一向不大好。”众人心知肚明,自是谁也不会去点穿她。

  吃过了饭,又陪何太太说笑一阵,将到九点,才各自散去。走廊里玉茜一把扭住思澜,问道:“前天晚上和你三哥去哪儿了?”思澜笑道:“三嫂,我又没拿你的工钱,凭什么替你看人啊?”玉茜笑道:“你别打岔,这么久没出去了,好朋友总要见见吧。”思澜笑道:“这就是了,我自见我的好朋友,与三哥什么相干呢?”玉茜笑道:“只是你的好朋友么,怕是跟他更好吧。筱翠萍的戏我也看过,扮相是挺俊的。”思澜笑道:“这话怎么说,谁都知道三哥从不捧坤伶的,偶尔去天阁香听两回戏,也是为了凤鸣玉。”玉茜脸一沉,“还好意思说,跟个男人腻腻歪歪的,真是有出息。”说着自顾自走了。

  思澜对着她背影嘁了一声,蕴蘅笑道:“这就叫一物降一物,总有能治你们的人。”蕴萍叹道:“大嫂要是三嫂一半的本事,就不会落到今天这副田地了。”蕴蘅道:“大嫂也太能忍了,这贤妻良母四个字,简直成了缠在女人身上的茧丝。”忽听得有人高声道:“女才子,又发什么高论呢。”不是旁人,正是她三哥思源刚从外面回来。蕴蘅笑道:“我的谬论,你自然听不入耳,快回房去,听你圣旨纶音吧。”

  思源听得这话,急忙赶回自己的房间,见玉茜正倚在床沿上剪指甲,思源笑着凑过去道:“怎么还不睡,等我呢?”说着手搭在玉茜的肩头。玉茜皱眉一躲,斥道:“滚一边去,少跟我在这儿起腻。”思源脱了长衫,坐回玉茜身边,低声道:“是因为我回来晚了吗,今天三厂闹了点纠纷,寒亭找我商量,一谈完我就马上赶回来了。”玉茜扬声道:“你办正经事,我什么拦过你了。我难道是那种不明白事理的人吗?”

  思源道:“那这是跟谁不痛快了,拿我煞火。”玉茜冷声道:“哪年哪月有的这位姨奶奶呀,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家是不是八辈子没见过孩子,一听有了,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思源唉了一声道:“原来是为了这个。那个女的出身是不大高明,不过谁让大哥喜欢呢,他如今官至次长,难道父母还管他纳小的事么?现在有机会过明路,大家眼开眼闭罢了。”玉茜冷笑道:“当了官就可以随便纳小,这倒成了赏格了。你怎么不求你大哥给你谋个一官半职,也好享享齐人之福呀。”

  思源笑道:“越扯最离谱啊,这关我什么事呢。你要是眼馋,咱们也生一个好了。”玉茜一口啐到思源脸上,“你做梦去吧。我可不做你们何家生孩子的机器。 ”思源叹道:“生孩子便生孩子吧,什么机器?少听他们那些个新名词,你看蕴蘅嚷得那么欢,我就不信她到时候不嫁人不生孩子。”

  玉茜也不理他,一叠声地叫阿盈,阿盈进来问:“小姐,什么事啊?”玉茜向床上一指:“把姑爷的东西拿到书房去。”思源忙上前拦住道:“嗳,怎么回事,你这是干什么呀?”玉茜道:“还看不明白么,今天晚上你外面睡去。”思源笑道:“就算是死罪了,也得有个名目啊。”说着伸手去揽玉茜,玉茜一把打开,冷笑道:“明目啊,就是你们何家的兄弟,没一个好东西。那手也不知道在外面碰过什么人,少来碰我。”

  思源瞅着阿盈站在旁边,面子有些下不来,皱眉道:“你胡说什么呀。”玉茜哼道:“我胡说?前天晚上去哪儿了,当我不知道么?”思源一怔,随即笑道:“ 就是去看了两场戏,又怎么了?你也爱看戏啊,下次咱们一起去。”玉茜哼道:“谁跟你一起去,有事没事往后台钻,我嫌丢人。”思源低声道:“不过是朋友间走的近些,外人乱嚼舌根,那是他们不明白,难道你还疑我?可怜我这一颗心啊——”俯身贴着玉茜耳畔又说了几句,阿盈见玉茜的脸色略渐缓和,便悄悄躲了出去。

  阿盈走到门口,听见玉茜笑道:“你想留下也行,晚上可得老老实实的,要是敢毛手毛脚,看我饶得了你。”思源接口道:“我要是毛手毛脚,你就把我踢下去,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不由咯地一笑。闲时就当趣闻说给小婧彩屏她们听。彩屏笑道:“我看三少爷平时挺厉害的样子,想不到这么怕老婆。”阿盈笑道:“那是因为我们小姐更厉害。”忽听背后有人拍手道:“好啊,你们背后议论少爷少奶奶,看我不告诉太太去。”

  三人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思澜,这才吁了一口气。阿盈拍了拍了胸口,白他一眼,“四少爷,给你吓死了。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小婧笑道:“你这人真坏,老来听我们壁脚。”思澜嘻嘻笑道:“你们要不是背后讲人家是非,干么怕听壁脚。不要以为怕老婆的人就窝囊,其实,越是了不起的人,才越怕老婆。”小婧嗤鼻,“哪有这种事,我才不信。”

  思澜笑道:“你别不信,唐名相房玄龄,明抗倭名将戚继光,都是出名怕老婆的人物。还有一个唐朝的中书令叫王铎,他也很怕老婆,当时黄巢造反,朝廷让王铎做都统官带兵镇守,家眷留在京里,他却带了小妾去,有一天接到报告说夫人离开京城而来,现在已在半路上了。那王铎就慌了,对部下说,黄巢兵从南面渐渐逼来,夫人又气冲冲地自北方来,这怎么办啊?于是一个幕僚说:大人,不如投降黄巢吧。”

  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都说四少爷真能编,哪有这回事。思澜见哄得她们开心,越发信口开河:“唐朝怕老婆的人最多,所以唐朝最强盛。那王铎最后战败,给黄巢杀了,你们知道为什么么,因为他敢娶妾室,可见是怕得不够。有此惨败,正是后世警戒。有人说过一番话,我觉得太有道理了。就是男子也有三从,幼而从父,长而从师,中年到老年这一段就应该从妻。旧礼教重在孝字,新礼教重在怕字。古人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今后当求烈士于怕夫之门。那中国再没不强盛的道理了。”

  大家都笑起来,阿盈笑得直咳,一着急苏白就出口了,“明朝耐娶四少奶,天天跪仔算盘,定规有出息哉。”思澜笑道:“等我以后出息大哉,耐格算盘珠子,肯勿肯给我跪嘎?”阿盈红了脸啐,“啥人搭耐讲话,搁倪便宜。”思澜哈哈大笑。

  小婧笑道:“四少爷,前些日子去哪儿,怎么好阵子没见。”思澜笑道:“人不大,说话倒会揭短儿。五娘真是把你惯坏了。明天我告诉她,叫她好好揍你一顿。”小婧笑道:“巴巴放出来,不是为了陪吴家来的客人么,还有时间告我的状?”思澜笑道:“消遣我是不是?说不得,今天我要代五娘出手了。”说着去扭小婧手臂,小婧跳起来,拉着阿盈挡在身前,阿盈急道:“关我什么事?”正追闹间,那边早燕寻过来了,说是三太太唤思澜,思澜笑道:“且饶了你们。”

  三太太找思澜,是为她娘家有亲戚来,思澜懒得敷衍他们,只露了一面便借故溜开,先到婉如处逗思沛玩了一会儿,想起蕴蔷出阁在即,出来便折向她那里,穿过月洞门,远远望见笑月轩里人影绰绰,走近只见樱桃眠云杜鹃四五个人正围着石桌挑捡些衣服,迎春也在,却只站在亭外树下,和胭脂两个人说话。

  思澜凑过去问:“她们干什么呢?”胭脂道:“裁缝在给二小姐做新衣服,这些旧的反正穿不着了,不如拿给大家试试。”思澜问道:“那你们两个怎么不去挑?”胭脂笑道:“我也想挑啊,可是二小姐衣服腰身太瘦,我穿不下。”思澜向迎春道:“你肯定能穿,怎么也愣着?”迎春道:“我等会儿再挑。”

  这时眠云喊道:“胭脂你过来,看看我穿这件好不好?”胭脂应声过去,思澜低声笑道:“还等什么,再等就是人家挑剩的了。”说着也挤过去,拿了一件绸袍在手,在迎春面前徐徐抖开。迎春看那绸袍,水钻青丝滚边,淡绿色绸料,并无花样,但阳光闪处,却有花纹隐现,便如手绣一般,当真风流端庄,兼而有之。

  思澜笑道:“看看这件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迎春道:“倒是九成新。”思澜道:“二姐不爱绿色,估计没穿过几回。”说着旗袍比在胸前,扭了两扭,笑道:“我的眼光不错吧。”迎春见他故作女气的样子,不禁失笑。思澜心神略分,脚下被衣摆绊了一下,迎春忙上前扶住他,思澜顺势向她身上靠去,迎春一闪,思澜便跌坐在地上。

  何昂夫从四太太那里离开,经过笑月轩,正看到这一幕,不由皱眉,因还有事情要办,一时未便发作,晚上到三太太那里,说起此事,便骂思澜:“白关了他这些日子,一点长进没有,就知道嘻嘻哈哈跟丫头闹,看来还是教训得轻。”三太太分辩道:“怎么能都怪思澜呢,总是那些丫头轻狂,哄着他闹。”

  何昂夫哼道:“所以说慈母多败儿,有你这样变着法儿替他找借口的,他闯起祸来还不肆无忌惮?”三太太哪里肯服,又不敢跟何昂夫过分顶撞,只得忍气吞声。不多时何富来回事,三太太便道:“何富进来,你下午不是一直跟在老爷身边吗,那个跟四少爷拉拉扯扯的是谁?”何富怔了一下,方答道:“当时离得远,我也不大看得清。”三太太冷笑道:“看不清?你还没到四十呢,眼睛就花了。你不如说不认得倒干脆。”何富又道:“好像是三小姐房里的迎春。”

  三太太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她。怪不得这些日子腿就象长在那里似的,自己的舅舅舅妈来了,也不肯陪着略坐一会儿,倒是往人家的地方跑得殷勤。”何昂夫拍案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三太太放低声气道:“我初时也道他们姐弟和睦,自然跟着高兴。可是仔细想想,蕴蘅这些日子上学,思澜还是没日没夜地往那边跑,叫人怎么能不疑心。唉,孩子们人大心大,若真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到时候再处置可就晚了,老爷只想想思源就是了。”

  何昂夫心中一凛,三太太唤沈妈时,便没有阻止。三太太向沈妈道:“三小姐房里的迎春,年纪也不小了,她母亲曾跟我提过几次,说已替她寻下了人家。这雇来的不比家里的,就是再得力也不好强留。你马上去告诉迎春,就说老爷太太心里有数,叫她收拾收拾回家就是了,断不会耽误了她的。”

  沈妈心想迎春的母亲怎么会无缘无故去找三太太,但她言之凿凿,却也不便反驳,只含含糊糊应了声是,又道:“是不是还要回太太一声。”三太太笑道:“果然是个谨慎的,太太那里,老爷自会去说,就不劳你费心了。”沈妈见何昂夫听而不言,知是默许,便应声去了。到了蕴蘅屋外,隔窗见里面华灯灿灿,思澜赫然在内,正和蕴蘅说着什么。杜鹃侧头见她来,一边开门一边笑:“来得正巧,这有新蒸的桂花糕。”

  沈妈唉一声道:“我还哪儿吃得下啊。”迎春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愁成这样?”沈妈拉着迎春叹道:“我的姑娘,我是替你愁啊。”蕴蘅问道:“她怎么了?”沈妈便把三太太的话复述了一遍。思澜话没听完,便霍地站起身,向门口冲去,蕴蘅喝道:“站住,你要干什么?”思澜颤声道:“找我娘说理去。”蕴蘅道:“找三娘有什么用,父亲不答应,她也做不出来。”思澜扬声道:“那我就去找父亲。”蕴蘅冷声道:“你要是想害死迎春,就去好了。”

  思澜蓦地回头,望着迎春苍白的一张脸,只觉无力,涩然道:“我怎么会想害死她。”蕴蘅道:“你明白就好,这事不用你管,你越管越麻烦。我会想办法的,你先回去吧。”思澜赌气道:“我不回去。”蕴蘅笑道:“我在院子里给你放张藤榻倒没什么,就怕明天三娘打上门来。连我也要撵出去了。”沈妈笑道:“这府里敢撵三小姐的人还没出生呢。”

  蕴蘅笑道:“不是不敢,而是不必,再过两年不待人撵也自要滚了,你说是不是?”沈妈笑道:“三小姐这话,可要人怎么接呢。”蕴蘅笑道:“你别以为我在责难你,我不过是嘴上痛快两句,撒撒闷气罢了。”沈妈笑道:“我又没老糊涂了,这个还不懂么,三小姐向来是最体恤人的。”蕴蘅向杜鹃笑道:“你听见没有,我是最体恤人的,虽然夸的不对,但是我也爱听。”沈妈只得陪笑。蕴蘅又再三催思澜走,思澜向迎春道:“你别害怕,没事的。”见迎春微笑点头,才同沈妈一道去了。

  次日蕴蘅跟何太太说起此事,何太太道:“你父亲已经跟我提过了,我也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但你父亲讲还是防患未然的好。”蕴蘅笑道:“这哪是防患未然,简直草木皆兵,只你们家儿子是正人君子,人家女儿都是轻薄的。只撵一个哪能放心,照我说应该全都撵出去才是。”何太太笑道:“又来胡说了。”蕴蘅哼道:“我看三娘根本是借题发挥。”何太太道:“当初晓莺的事,我原是太操切的些,你三娘心里一直不痛快,现在她办迎春,我也不便说什么。”

  蕴蘅挑眉道:“这怎么相同?思澜爱跟丫头说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三娘何必柿子捡软的捏。”何太太沉吟道:“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蕴蘅心中一沉,难道母亲也生了疑,却听何太太道;“迎春这孩子做事倒是勤快细致,我也不忍心撵她走。这样吧,老韩妈回了乡下,钱庄缺个打扫做饭的人,就让迎春先去替一阵子,等过几个月,你父亲消了气,再让她回来也使得。”

  蕴蘅笑道:“父亲到钱庄,见了迎春岂不碍眼。”何太太道:“你父亲是对事不对人,况且他也未必记得迎春长什么样子。”蕴蘅叹道:“可这样一来,我倒难交代了。”何太太看她一眼,“你对谁难交代,迎春还是思澜?”蕴蘅对上母亲的犀犀目光,一时间倒怔住了。


第 27 章


  何家的宝泰源钱庄位于夫子庙东,共两层四进。前面门厅五间作铺面,二进过厅五间用来会客议事,三进院正房是掌柜办公起居的地方,左右厢房供其他人住。迎春和另一位做饭的刘嫂住在四进,院后侧门通往后街,迎春每天就是从这里到市集上买菜回来。

  钱庄从掌柜到学徒,上下三十余人。帐房信房跑街客堂各有职司,迎春初来乍到,一切懵懂。第一天晚饭时,端上菜后便顺手便盛饭,刘嫂扯了她一把道,“这些不用我们做。”略一怔间,见有两个十四五的小后生过来盛饭摆筷,座上有个年轻人向迎春微笑道:“这里的规矩,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掌柜方经甫喝了口酒道:“志谦,你要盯紧那个姓杨的,可不能让他这三十万放在其他钱庄。”那年轻人志谦应了声是。身旁信房侯子聪接口道:“我也听说他最近发了财,有三十万这么多么?”方经甫道:“三十万只怕还说少了。当初这姓杨在茶栈当伙计的时候,穷的连条裤子都没有,老骆也是看见过的,谁想到今天咱们反要去巴结他。”

  帐房老骆叹道:“这世上事真也难说,前几年那些国家打仗,茶业出口的路子都断了,不知道多少茶栈倾家荡产,现在停了战,四处缺货,他又偏能从那些沙俄贵族手里贱买下来,三块钱一箱,简直白送一样。”侯子聪笑道:“如果不是俄国内乱,那些沙俄贵族逃命过来,他哪有这个便宜可捡。”方经甫道:“说的倒容易,你倒捡一个我看看。快准狠三字缺一不可,这可不是侥幸的事。”回头对那个两个小后生道:“你们两个也听明白了,只要是真有本事的人,不愁没有发财的机会。”

  两个小学徒侍立一旁,待方经甫吃完离开了才坐下,饭后一个同迎春她们收拾桌子,另一个将拿出几只水烟筒来擦,子聪走过去道:“小伍,你怎么笨手笨脚的,里面的烟油老是弄不干净。”志谦道:“你现在不是都抽烟卷么,还挑剔这个做什么?”子聪笑道:“我是好心,给他提个醒,省得一会儿掌柜的骂他。”小伍只是低头不吭声,用瓦片灰一下下蹭着烟管。子聪摇头,一边跟志谦往外走一边笑道:“这小子这么肉,跟你那时候倒挺像的。”志谦搡了他一把。

  小伍见他们离开,便将手指伸向筒口抹着,却听有人轻声道:“这样不行。”抬头见迎春走过来,左手拿起一只水烟筒,右手把淘米泔水徐徐倒进管里,来来去去地摇动,小伍依法照做,摇了几次,烟油果然给涤掉了。阿松凑过来笑道:“这法子真好。”迎春微微一笑,便又回厨房了。阿松低声对小五道:“她是不是王志谦的亲戚?”

  小伍道:“谁知道?”阿松道:“我听说他有个表妹,在东家府里当丫环的,难道就是她?”小伍道:“是不是跟咱们也没关系。”阿松又道:“说是表妹,其实是老婆,没成亲的那种。不过看他刚才跟她说话的样子又不像。”小伍笑道:“你真无聊,怎么跟个长舌妇似的。”阿松挑眉,伸手去抓小伍的脖子,小伍躲闪道:“别闹了,咱们俩还得练算盘呢。”阿松道:“你先练吧,我歇会儿再说,这几天累得手都要折了。”

  阿松家里是开烟纸店的,小有资财,而小伍家境寒素,自知不能跟他相比,因此加倍用心,习字学算干杂活,样样不敢怠慢,次日照常来到前铺打扫,却发现桌子的墨迹都已擦洗干净,地板也光可鉴人。见阿松打着呵欠从门口进来,便笑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勤快?”阿松笑道:“说什么呢,没见我刚起来,不是你收拾的吗?”

  小伍沉吟道:“我明白了,这女的也太勤快了。”从着向后院走去。阿松叫住他道:“你干么去?人家好心好意的,再说也没有规定说该谁做不该谁做,有人替咱们把时间省下来还不好么。大不了到月底,咱们谢她点什么。”小伍道:“如果让人知道怎么办?”阿松笑道:“我拿一块钱封她的嘴。”小伍笑道:“那你不如把一块钱给我。”阿松掏出一把银角子来,掷给小伍两个,小伍对着一敲,笑道:“假的,再拿来。”判别真假银钱,也是两人每日必修的功课。

  这天将各处票据盖完回单后,小伍和阿松两个人到厨房来找迎春,迎春正在摘菜,刘嫂不在,却有个男人站在旁边。小伍迈进门槛的脚急忙缩回来,转身要走,却被阿松扯住,阿松轻吁了一声,手往里指,小伍再看时,那男人侧过脸来,原来竟是志谦。

  志谦道:“其实咱们以前见过一面,你可能不记得了。”迎春抬头望他一眼,笑道:“我真是不记得了。”志谦笑道:“珠儿是我表妹,那时候你们才像小伍那么大,姑妈让我带东西给她,还是你帮我找的人呢。”迎春笑道:“我想起来了,几年前的事了,你记性真好。”志谦道:“本来我也是不记得的。”话是半句,可他却不继续往下说,顿了顿又道:“你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告诉我。”迎春微笑道:“都挺好的,谢谢你。”志谦笑道:“那我先走了。”

  阿松见他往外走,要躲也来不及,便高喊一声,“迎春姐。”志谦道:“你们两个也来了。”阿松唤了一声志谦哥,笑道:“迎春姐早上替我们打扫了店铺,所以来道一声谢。”迎春道:“也没什么,顺手而已。”志谦道:“这些事以后留给他们做好了,谁都是这么过来的,这点辛苦都吃不起,还能成什么大事。”阿松笑道:“我和小伍也是这么想的,姐姐这边若是有什么力气活,喊我们一声就是了。”

  三人离开厨房,志谦有事先走,小伍望着他的背影,自语道:“想不到他也是这样的人。”阿松道:“见了年轻姑娘,套套近乎,这是人之常情,嗯,是男人之常情。这个迎春虽然算不上漂亮,总比老韩妈刘嫂瞅着顺眼多了。”小伍忍不住道:“听你现在说的,再想想你刚才说的,真够虚伪的了。”阿松笑道:“这不叫虚伪,这叫随机应变。好好跟你师哥学着吧。”小伍抬头看梧桐叶子打着旋飘下来,心想,我才不学这些呢。

  不知不觉就入了秋,这中间迎春回了一趟家,到钱庄的事本不想同父母提,不想葛二嫂却从陈家婶子那里听说了。迎春便说,这里也好,活不累,还能长不少见识。葛二嫂叹道:“你不用宽娘的心,出来就出来吧,反正也不能在何家呆一辈子。咱们自己也该打算打算了。”到了晚上母女同睡,索性说的更直白:“你赵大娘家的小三子,你不是见过么,比你大两岁,人挺老实的,手脚也勤快,是个过日子的人。”

  迎春皱眉道:“说这些干什么?”拉着被角蒙上头翻身向内,葛二嫂道:“你别不爱听,还当年纪小么,我十七的时候,都有你大姐了。倒是想多留你两年,可这一辈子的大事也不能耽误了。去年我就跟你爹说过,打算替你好好挑一户人家,可他这个不争气的,成天糊里糊涂,也不知道魂都跑哪儿去了。上次和你孙叔他们一起进城,人家卖得都不错,他倒好,还给挑了一半回来,你说气人不气人。”葛二嫂自顾自地数落丈夫,迎春也不应声,渐渐声音越说越低,后来就打起呼噜来了。迎春却了无睡意,只听着窗外风声呜呜,杂着树枝沙沙声响了一夜。

  大风过后,满地的梧桐叶子,迎春回到钱庄,便拿着大竹扫帚把落叶扫成一堆一推,秋日的阳光笼在金黄的叶子上,一闪一闪地螫着眼睛。周寒亭踏进院子的时候,正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子,低头挥帚在地上划扫,她的姿式有些奇怪,忽直忽斜,竟好像是在写字,那女孩似觉有人注视,忙收敛动作,规规矩矩扫起地来。

  迎春的梧桐叶子烧到一半,就听见刘嫂喊她,匆匆赶回去,刘嫂吩咐道:“东家来了,怕是要在这儿吃饭,我得再去买几样菜,你把茶果先送上去。”迎春无故被逐,不免心有余悸,前两次何昂夫来,都尽量站在暗处,这时避无可避,也只好泡了茶端上阁楼,门外听见何昂夫的声音,脚步一窒,方才推门而进。

  屋内除了何昂夫方经甫,另有一人,年纪颇轻,坐在何昂夫下首,方经甫笑对他道:“东家总说铁观音好,但我喝就是觉得不及白露茶。”那年轻人笑道:“我对这些全不懂,只知道解渴了。”方经甫笑道:“寒亭讲究的,从来都是经济实用之学。”何昂夫问道:“听说今年韩紫公也办了个盐垦公司,你去看过没有?”寒亭道:“是,三成留盐,七成领垦。另外还有些小型工厂。”他虽是鸿业二厂的副总管,但总管陈伯容既老且病,仅挂虚名,实际事务都是他在主持。同时也兼着宝泰源上海分号的副理。

  何昂夫笑叹道:“季直先生和韩紫公这些年来一直不忘废灶兴垦,开荒植棉,寒亭啊,咱们落在人后了。”庄钦甫道:“是啊,现在大生以赢利投资通海,通海以棉花供应大生。一来自给自足,不必受制于人。二来拦海筑堤,也有裨于国计民生。怪不得那些报纸整日价替张四先生揄扬,说什么中国实业之王了。”

  寒亭道:“办垦牧兴水利,虽然对各方多有裨益,但江南多雨,潮汛无常,一旦出事,反而累及其他。如今通海垦地百万亩,耗资千余万,只怕将来以张四先生之能也难荷其重。至于鸿业,眼下三厂初建,一厂二厂机器也待更新,日本已经出了自动织机,而咱们厂里还有一半在用手拉木机,我觉得当务之急,要集中资金,把这些木机全部改换成铁机,还要多请几位有经验的技师。”方钦甫道:“换机器?那不是要停车,现在鸿业一年纯利上万,这一停车要耽误多少,怎么跟股东交代?”寒亭道:“方叔,换机器是为了更好的生产,舍小利求大利,让近利得远利,才是经营之道。”

  何昂夫啜了一口茶道:“寒亭说的有理,股东方面,我会跟他们解释的。”接着说从机器说到技术,从管理说到售销,时已近午,刘嫂和迎春把备好的饭菜陆继端上来,席间又提起钱庄改革,何昂夫道:“钱庄向来以信用放款,容易发生倒帐,所以当年橡胶风潮一起,才会有那么多钱庄票号受牵连而倒闭,我打算今后放款,也跟那些外国银行一样收抵押,你们再帮我想想,还有什么急需改的。”

  宝泰源的事,因有方经甫刘绍礼在,寒亭向来不愿有太多建言,但是鸿业更新机器,需用巨款,钱庄若不尽除积弊,势必被它耽误,沉吟片刻道;“我认为,头一项要蠲的,就是宕帐。”方经甫正挟了块鱼肉放在嘴里,听到寒亭这句话,便觉鱼骨刺喉,咽了口唾沫道:“我倒没什么,只是苦了大家,不怕要犯众怒么?”又向何昂夫道:“东家,银行职员的薪水多少,咱们的帐房跑街又拿多少,平时全靠这点钱贴补,也并不是不还给帐上,既便要改,总得一项一项的来,可不能为了这点钱,寒了大家的心啊。”何昂夫笑道:“这不难办,咱们也可以调高工钱,寒亭做事一向稳健,你放心好了。以后三年一结改成一年,扣还宕帐,再派盈余,就在上海分号先试行,这里过些时候再说。”寒亭这才明白,何昂夫心中主意早定,只不过借自己的口把话说出来而已。

  迎春在旁清台倒酒,这些话也都听在耳中,十句话里懂不了两三句,像是从前思涯讲的那些,她也不很懂,但可以问蕴芝蕴蘅,在这里,她不知道能去问谁。偶然在杂物堆里发现几本旧实业杂志,心里很欢喜。虽然看完后,不懂的只有更多,却不能说全无益处,至少这天早上,把杂在废纸中的一张信笺挑了出来。没过多久,侯子聪寻来,一边乱翻着垃圾一边大声问人,迎春将那张纸递给他问:“是不是这张?”侯子聪一看就乐了,“你怎么知道我找这个?”迎春道:“我觉得可能有用,没敢扔。”

  侯子聪笑道:“多亏你没扔,否则我可惨了。这两个小子真该死,就算我不小心掉在地上了,他们也不能稀里糊涂地当废纸收走啊。”迎春道:“这信折成几折,扫地时不容易注意到。你收好吧。”说着自去烧水,侯子聪却不急着离开,跟在迎春身边道:“你帮了我大忙,我要怎么谢谢你才好。”迎春道:“侯先生,你太客气了。”侯子聪道:“叫我子聪就是了,他们都这么叫我的。”迎春不语,侯子聪四下踱步,忽见台边一角有个小本子,翻开略看,上面记着数字,奇道:“这是什么?”迎春看了一眼,轻声道:“是我写的菜价。”子聪笑道:“原来你还记帐。”笑完便觉不妥,似乎有点嘲弄的意思,岂不唐突,忙转圜道:“你会不会打算盘?”见迎春摇头,又道:“我教你吧,很简单的。”

  迎春虽然想学,却觉不妥,正要推脱,听门外志谦喊道:“迎春,有人找你。”他走进来,正和子聪打了个照面,不由一怔。迎春问道:“谁找我?”志谦道:“是位大娘,我陪你出去看看。”子聪笑道:“你不是要去钱业公会吗,怎么还没走?”志谦道:“一会儿就走,你呢,今天这么空闲。”子聪笑道:“我哪天不比你空闲?”

  志谦也不再说,陪着迎春来到宝泰源门口,迎春一眼望过去,那边站着的正是她母亲葛二嫂,忙问:“妈,你怎么来了。”葛二嫂道:“我给你弟弟送学费来,还差六块,你身上有没有?”迎春道:“我身上只有四块。”志谦忙道:“没关系,我这有。”说着掏出钱递给葛二嫂,葛二嫂待推不推的。迎春急道:“这怎么行。”志谦笑道:“那这四块你先还我,过几天再还那两块,总行了吧。”迎春无话可说,只能道谢。

  志谦坐了洋车去钱业公会,葛二嫂低声问迎春:“这位先生人很好,他是做什么的?”迎春告诉她是钱庄里的跑街,葛二嫂又问:“啥是跑街?”迎春道:“就是放帐先生。”葛二嫂笑道:“那很有出息啊,他是不是待你挺好的。”迎春道:“他对谁都挺好的。”葛二嫂只是眯眯地笑,迎春知道她母亲想多了,却也不便解释,猛想起自己还烧着水,急忙奔回去,却见火已熄了,小伍放下壶,凉凉看她一眼道,“子聪哥叫我来的。”说完从她身边越了过去。

  小伍不明白,为什么侯子聪对自己诸多挑剔,对这个女人就这么殷勤,阿松笑道:“谁让你不是个大姑娘。”很快又是周末,两个人值班抄票据的日子,可阿松却说他奶奶想他想得生病,非回家不可。小伍坚决不肯,“这么多票据,我一个人怎么抄得完。”阿松想了想道:“找迎春姐。我见过她写字,比咱们俩写的都好。 ”小伍还是摇头,况且他也不相信迎春,阿松死磨活赖,软硬兼施,一会道:“好兄弟,你帮我一次,下回我也替你加一个班。”一会道:“别忘了,上次你擦灯罩的时候打了一个,还是我帮你凑钱买的呢。你不帮我,就把钱还我。”最后小伍被他磨不过,只得答应。

  阿松巧舌如簧,连他都说得动,劝通迎春自然更容易。当日领了票据,小伍计算,迎春抄写,虽比平时慢了些,却也不是来不及。再看迎春字迹,颇出意料,清而不寒,丽而不媚,第二天同行老师傅来收取时,也特别夸奖了几句,倒说得小伍红了脸。经过此事,对迎春颇有几分改观,但一见侯子聪有事没事找她说话,又教算盘又借杂志的,心里不禁又鄙薄。

  连小伍都看在眼里,志谦不会看不到,这天吃过晚饭,见子聪到旧物房翻找杂志,便跟过去问:“怎么又把这些翻出来了。”子聪道:“你别管了。”志谦道:“拿给迎春的吧。”子聪霍地起身,看了他一眼笑道:“是,我看她对这些挺感兴趣的,就给她找几本,她洗完碗就过来拿,怎么了?”志谦道:“没怎么。” 子聪笑道:“我最瞧不得你这副不干不脆的样子,有什么话不能痛快说,你要对她有那个心思,我一定避嫌,朋友妻不可戏嘛。”

  志谦道:“你是要避嫌,可不是为了我。”子聪笑道:“这地方和尚庙似的,好容易来个女孩子,你是我兄弟我才让的,别人干我屁事啊。你不要跟我说,是周先生看上了她。”志谦忍不住笑道:“不是周先生,是四少爷。”子聪诧道:“什么,四少爷?”志谦道:“四少爷说,迎春是受他连累才到这里来的,他心里过意不去,让我替他多照看些。所以劝你一句,少胡乱招惹了。”子聪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行啊小子,老东家待见你,少东家也待见你,办好了这趟差,可更要另眼相看了,真真前途未可量也。”

  志谦冷笑道:“我话说得再清楚没有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转身出了门,子聪口中讥讽,心里也知道他说的必是真话,当然不会自讨苦吃,当下把找出的几本杂志往地下一摔,耳听得外面鞭炮又一阵噼噼啪啪乱震,想起前两天东家的二小姐出阁好不煊赫,心中更是郁忿,我比他们差什么呢,不过是摊个好老子罢了。


第 28 章


  到了蟹肥时节,迎春本打算买几斤回去的,但这天连走数家,总没有太合意的,看看白鱼还新鲜,便决定换做醉白鱼,又挑了其他几样菜蔬海鲜,满满装了一篮子才往回走,转过几条巷子,顺着夫子庙街边走的时候,忽觉身后有人紧随,一回头,只见思澜笑吟吟地站在对面。他走近一步,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笑道:“买了这么多菜啊。”

  迎春嗯了一声,问:“三小姐还好吗?”思澜笑道:“她会有什么不好,你怎么不问问我?”迎春笑了一下,道:“从前东西大多是我放的,走得又急,没交代清楚,怕杜鹃一时找不到。”思澜笑道:“一开始是有点手忙脚乱的,不过也是让你给惯的。”又问:“你呢,有没有人欺负你,给你委屈受?”迎春微笑道:“谁会欺负我。”

  街边一处处布棚下尽是摆货的摊子,有卖蒸糕瓜子的,也有补牙卖膏药的,思澜不便随她回钱庄,又想和她多聚片刻,所以只在这些摊前磨蹭,说起蕴蔷成亲的盛况,来了哪些督军镇守使,事后蕴蘅与他又是如何调侃讥评。迎春一边听一边笑,仿佛又回到旧日蕴蘅书房里听他们姐弟信口月旦的日子,可是去日毕竟不可留,将来又难以预料,既便如三小姐那样恣意挥洒的人,又能任意几时,何况低微如她呢。

  思澜似乎也感到迎春的惆怅,默然片刻道:“其实我早就想来看你了,不过怕别人瞧见多嘴,反而连累了你。”他说话的声音很少这么低,低得几乎淹没在周围的嘈杂声里,迎春怔了一下才听清,不甚明白,他是在解释什么,或是诉说什么,他抬头望她,眼睛亮晶晶的,殷殷之意似在言外,她却不敢往深处想了,侧过头,走到跟前的小摊子去看雨花石。

  这卖石人颇具巧思,不像别处只以清花水缸浸石,而是一排摆了十二只水盂,石头光润,色泽鲜明,其中一块黛绿色的形如弯月,迎春捡起来细看,听思澜笑道:“这块的确不错,可配一句,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迎春心中一动,便不舍得放手了,于是问价,思澜笑道:“这是一副的,怎么能只买一块呢。” 那卖石人笑道:“这位先生说得对,这是特别配的一副。”

  迎春迟疑道:“这么多,我买不起,也没地方摆。”思澜笑道:“不如放在我那里,等你回来时看。”正说着,见来喜急匆匆朝这边走过来,便招手道:“来得正好,帮我搬回去。”来喜几步奔近,凑到思澜耳边道:“我的少爷,快回去吧,四太太怕不中用了。”思澜吃了一惊:“这么快。”看了迎春一眼,轻声道:“那我先回去了。”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会再跟母亲说的。”

  思澜到家的时候,四太太已经神志不清了,内室几个女眷在帮忙穿衣服,何昂夫坐在外厅沙发里,神情委顿,何太太走出来道:“你一夜没合眼了,先回去睡一会再来吧,这里有我看着。”何昂夫摇头道:“我没事,倒是你,别累着了。”走回内室,见四太太穿着簇新的旗袍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神情不见前两日的痛苦,竟是十分安祥,他心中一痛,从袁妈那里接过蕴蓉抱着,一手握出四太太的手,轻唤道:“阿翎,你睁眼看看女儿。”蕴蓉望着眼前交叠握着的枯瘦惨白的两只手,忽然觉得害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何昂夫只道女儿伤心,抱着她在怀中紧了紧,喉头哽咽。何太太在旁边看着,叹口气道:“孩子还小,你别吓着她了。”何昂夫这才徐徐放开蕴蓉,蕴蓉扑回袁妈身边,何太太吩咐她带着蕴蓉到自己那边休息。

  四太太娘家亲戚没剩多少,丧礼那天,只来了堂兄一家。何太太嘱人将四太太生前用的器物给他们带回去一些做纪念。接下来还有卧雪眠云遣嫁的事,眠云十八岁倒还好说,卧雪却已二十出头,只为和四太太相处得宜,才一直因循下来了,况她耳濡目染,眼界也较常人高上几分,这就越发困难,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填房一途了。便在鸿业厂中物色到一个三十来岁丧妻不久的工头,叫沈妈去问卧雪的意思。

  沈妈原以为这时候房中只有卧雪一个人,谁知思澜和蕴蘅姐妹都在,只好搭讪着说些不相干的,蕴蘅正坐在那里翻阅四太太生前的诗稿,有时读到好句便念出声来。思澜道:“这些东西,四娘未必想人看,你还是放回去吧。”蕴蘅道:“不用你管。”思澜笑道:“你不问自取,当心四娘晚上来找你。”蕴蘅笑道:“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别忘了我是无神论者。”读了一首又叹:“四娘这样的才情,倒让我想起古时的两个女子。”蕴萍道:“谁呀?”蕴蘅道:“一个冯小青,一个朱淑真。”思澜哼道:“冯小青嫁人为妾,见凌于大妇,朱淑真误配庸夫,终身郁郁。你这么一比,可把父亲母亲当成什么人了。”蕴蘅道:“我不过偶然想到罢了,你倒会牵丝板藤,。”

  沈妈跟卧雪说话,见她懒懒的,只怕冷场,左顾右盼道:“那个会说话的鹦鹉呢,怎么不见了?”卧雪道:“袁妈陪五小姐住太太那边,鹦鹉也拎过去了。”蕴蘅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那只鹦鹉常念的一首诗。”思澜于这些向来不甚措意,问道:“什么诗?”蕴萍抢道:“我知道,什么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对了,这首诗不就是朱淑真写的么。”沈妈笑问卧雪道:“四小姐念的是什么意思,我都听不明白。”卧雪道:“大概是说,人有时候聪明还不如笨的好。”沈妈笑道:“这倒奇怪,怎么聪明反倒会不好了呢。”蕴蘅道:“咱们还是先走吧。”低头跟蕴萍小声笑:“省得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跟着乱扯。”

  三人到蕴蘅处,又说笑一阵,然后同去上房吃饭,晚上回来蕴蘅把诗稿读完,觉得其中无题甚多,怕流传于外,让人多生臆测,打算将它烧掉,问及思澜,思澜却觉得,四娘的遗物,还是留给蕴蓉的好。蕴蘅暗想,诗中似有所隐,恐怕是父亲也不知道的,从前不留意,现在四娘刚去世,睹物思人,若见到难免翻看,万一觉察出什么,岂不是伤了老父之心。又想,说不定沈妈多嘴,已在父亲面前提起,当下再不犹疑,燃起一只蜡烛,将诗卷徐徐送到火焰上。

  何昂夫确实不知道这卷诗稿的存在,四太太有洁癖,他去她那里从不乱翻,况且就算他看到诗稿,也不能如蕴蘅一般体会出写诗人的幽衷绮怀,但她不快乐,他还是知道的。嫁给他这么多年,她快乐过吗?他从前不大想这些事的,可是这一晚,坐在宝泰源阁楼藤椅上,却不住地回想着她曾经给过他的温情,再浅再淡,也总是有过的吧,然而一时间竟不能清晰地忆起,终是老了。

  前段时候是忙得没时间睡,这两天有时间睡了,却又失眠,两点多钟才朦胧睡去,五点才过又醒了,一醒便再难睡着,于是起身到院子里散步。早晨空气虽好,秋日寒气却逼人,何昂夫没走多久,就觉得抵受不住,屋里没有热水,他不愿惊扰旁人,便打算自己去厨房烧一壶,厨房窗子半开,里面人影绰绰,好像是那两个小学徒,听他们说话,原来正在议论方经甫抬高规元的事。

  方经甫下了不少功夫,才使杨宝元的三十万存入宝泰源,可是最近对方又想把这笔款汇到天津去,方经甫不肯放手,便拉拢其他钱庄,许与好处,抬高两处银两的比值,这样杨宝元若要汇款,必然会有损失。手段不大光明,却是为了钱庄好,所以何昂夫虽知其事,却一直装聋作哑不加干涉。

  此刻听两个小学徒各持一词,一个道暗里弄手脚,迫人不能取款,行径卑鄙,另一个道做生意自然以利益为先,满口仁义道德有什么用。何昂夫见他们数利论弊,相互辩驳,竟是各不相让,忽听那个阿松问:“迎春姐,你觉得我们两个谁说得有理。”接着一个女子声音道:“我赞同小伍,这像是垄断,如果被人在报上登出来,只怕于钱庄名声有损。”何昂夫听得这话,不由好奇,难道说近朱者赤,连宝泰源的厨娘都懂得垄断二字?踏步进去,只见一个年轻女孩子正往灶下添柴,两个少年站在水缸边,一个往桶里舀水,另一个指手划脚地还在说,正说得兴起,一眼望见何昂夫,顿时呆住。何昂夫笑问:“有热水么?”阿松回过神来,忙道:“ 有有。刚烧好,我给您送上去吧。”拎起一壶开水陪何昂夫离开,迎春和小伍面面相觑,想不通何昂夫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早餐依旧是小伍阿松盛粥,迎春端菜,钱庄众人见何昂夫在座,也都吃了一惊,何昂夫一一跟他们笑着招呼,席间同方经甫提起杨宝元之事,淡淡说了一句,过犹不及,就到这里吧。方经甫虽然意有未尽,口中却笑应,“我也是这么想的。东家,这鸭丁梗米粥味道不坏,再吃一碗吧。”何昂夫连日胃口不佳,今天却觉得这粥十分香甜,笑道:“是不坏,鲜而不腻,菜配得也好。”

  子聪接口笑道:“主要是做的人肯花心思,自从迎春来了以后,我们可有口福了。”志谦瞪了子聪一眼,子聪犹自不觉,叫道:“小伍,再给我盛一碗。”何昂夫问道:“这姑娘从哪里找来的?”方经甫笑道:“是东家府上的啊,要不说太太本事,连调教出的丫头都这么能干。”迎春在厨房没听到这番话倒还罢了,志谦却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唯恐再生出什么波折,有负思澜所托,好在何昂夫只是随口问问,没有追根究底。

  倏忽又到年关,钱庄内外忙得不可开交,终于盼到三十,各人回家过年,对于迎春来说,和家里人一起包饺子守岁已经是几年没有过的事了,融融泄泄中,蓦地想起去年除夕的笛声,那次之后他教思泽,也跟着听过几回,有月的时候更觉清越。此刻他该是回家了吧,可会觉得人丛中少了她么,可会问一句么?

  母亲有意无意地提起王志谦,迎春只得苦笑,不明白倒底有什么让她误会至此。小弟跑过来喊,“姐,快捂耳朵,我要点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年年都是一样的,但眼前燃着的这一挂终不是去年那一挂,迎春一颗心空落的难受。难道真的回不去了么,她念的不仅是他,还有蕴蘅的机锋,杜鹃的笑靥,甚至思澜的无赖。

  终于回到何府,已是三月底了。蕴蘅这个月生日,何太太问她想要什么,蕴蘅扯着母亲袖子撒娇,说不要别的,你把迎春还我就好了。我那里只有她收拾才妥贴。何太太只淡淡一笑,没隔多久,沈妈就把迎春带回来了。杜鹃拉着迎春的手不住皱眉,“你以前的手多好啊,现在怎么粗成这样了。”睨了思澜一眼,“四少爷还笑,迎春姐不因为你,能吃这份苦么。”思澜也不分辩什么,身子懒洋洋往靠椅上一仰,书盖在脸上,过了一会儿,书从脸上慢慢滑下来,依旧双目含笑望过去。

  清明过后,便是端午。这天吃过午饭后,何家少爷小姐也都各带婢仆到夫子庙泮池来看赛龙舟。一时龙船竞渡,金鼓齐鸣,思沛戴着武松帽,穿着虎头鞋,眼睛睁得大大的十分兴奋。小婧抱着他不够高,便把他架在何大贵肩头,自己拉着迎春挨挨擦擦向前挤。周围的人潮涌过来,不知不觉间就隔得远了。

  看得正热闹时,见何大贵急惶惶地分着人群冲过来喊,“小少爷回来没有?”小婧瞪眼道:“你说什么,不一直是你抱着他么?”何大贵结结巴巴道:“我,我去方便,让他在旁边等一会儿,出来就,就没了人。”小婧顿足道:“怎么能放他一个人,这回被你害死了。”迎春道:“先别慌,咱们再仔细找找。”三人在夫子庙里找了一圈,到龙舟散了,小婧遇到蕴蘅蕴萍他们,也都说没见到人。这下蕴蘅心中也打鼓,心道莫不是被坏人拐走了,寻附近警察帮忙又四处找了几遍,仍然一无所获,天色已晚,无奈之下只能先回家,却发现连迎春也不见了踪影。

  原来最初迎春和何大贵小婧分头找人,走到魁星阁时,看见地上躺着一条五彩络子,忙拾起来,见里面装着硬纸板折成的五色小粽,正是系在小孩子颈上用来辟邪的那种,小婧向来不爱弄这些,这条络子还是迎春替她编的,所以入目便知,忙向阁外卖卤干茶叶蛋的小贩问询,果然有个抱着四五岁的男孩的汉子从这里经过,时间也不是太久。迎春来不及回去喊人,就按着他指的方向追去,跑了一段路程,忽觉眼前一亮,前面一个小孩子哭闹不休,不是思沛是谁?

  那抱着思沛的汉子被他磨着走不了,心中十分焦燥,啪啪两巴掌下去,思沛哭得更凶,用力跟他撕打,不停嚷道:“我要妈妈。”那汉子喝道:“嚎什么丧,这就带你找你妈去。”却听一个女子声音道:“这位大哥,别吓坏了小孩子。”那汉子转身,见跟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手里拿着个糖人递给思沛。思沛哽咽道:“迎——春。”迎春心中一跳,随即笑道:“什么,叫我吹吗?姐姐不会吹。”用手向旁边卖糖人的一指,“那位伯伯才会。”那汉子神色不定,道了声谢,抱着思沛便走,迎春忙道:“你看他哭成这个样子,只怕回去你们家嫂子要心疼的,让我给他擦擦吧。”说着伸臂去接思沛,那汉子欲待不肯,又怕惹人生疑,一犹豫间,孩子便落在迎春怀里。

  迎春接过孩子,转身便跑,那汉子急忙追上来扯她手臂,迎春喊一声打他,思沛便将糖人朝那汉子脸上一掷,正打在眼睛上,痛得他捂着脸嗷嗷直叫,迎春刚吁口气,忽觉颈间一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待她意识清醒时,只觉两颊火辣辣地痛,原来有人在扇自己耳光,听他骂咧咧道:“臭丫头,还不醒,差点儿坏了老子的事。”另外一人呵呵笑道:“不说你自己没用,多亏我及时赶到,要不就让人给跑了。”先一人悻悻道:“谁不知道你陈老七最本事最了得,我哪比得了。”

  又听门声吱哑哑响,陈老七道:“小和子回来了。”那汉子丢下迎春,向来人道:“打听出来了吗?”那小和子声音很兴奋,“你们猜他是谁,是何家的小儿子。”那汉子道:“哪个何家?”小和子道:“还有哪个何家,宝泰源何家。”那汉子哈哈大笑,“我说这那小家伙穿得不错,这回我们要发财了。老七,你怎么不说话,害怕了。”陈老七道:“怕什么?不过这事要仔细想一想,可不能冒失了。”

  三人到隔壁商议,他们都是城里游手好闲之人,嫖赌拉下亏空,便打算趁着夫子庙今天人多,拐个孩子来敲诈几百块钱,谁知这一拐竟拐来了何家小少爷,那自然不是几百块钱就能放过的事了,但倒底该要多少,怎么个要法,何家报警如何对策,却全无主意。商量半天不得要领,小和子便道:“不如找豆腐刘问一问。”陈老七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让他知道了,非得横插一杠子不可。”那汉子也道:“对对,加上他手下那帮崽子,得多少人分。如果只咱们三个,说不定这辈子都够了。”

  这时思沛肚子饿了,哭闹起来,迎春坐起来哄他,陈老七走过来,拿了两个馒头给他们,思沛一把打掉,哭道:“我要吃玫瑰糕,我要吃银丝卷。”那汉子恶狠狠道:“哭哭,再哭老子捶死你。”说着举起手来,迎春忙把思沛头脸护住。小和子也过来拦阻,笑道:“王哥王哥,别那么凶嘛。”把馒头捡起,向迎春道,“你也饿也吧,先吃着,我给他买糕点去。”那汉子啐一口道,“他妈的,见了娘们骨头就酥,你这小子最没出息。”

  那小和子在附近随便买了几块糕点回来,思沛饿得紧了,也就不再挑剔,吃饱了继续哭着找娘,迎春好容易把他哄睡了,自已也歪在一旁,暗暗打量这屋子,不知是哪里的废宅,既小且暗,几扇窗子都用木条钉死,看起来是插翅难飞,迎春一颗心直往下沉。到了晚上这三人去隔壁睡觉,仅仅一板之隔,鼾声十分清楚,迎春被吵得睡不着,瞪着屋顶想逃脱的办法,想来想去,却终无一条可行。


第 29 章


  不知过了多久,迎春才朦胧睡去,一整天思绪纷乱,梦中也不得宁贴。迷迷糊糊间觉得胸口窒闷,猛地睁眼,竟是有人伏在自己身上,大惊之下,急忙用力挣扎。那人一手捉她双腕,另一手去扯她衣襟,迎春大声呼嚷,脚下奋力踢去,那人待要捂她嘴,腿上却重重吃了两记,心下恼怒,甩手便是一巴掌。两人撕打间,思沛早已惊醒,只吓得哇哇大哭。接着门被撞开,室内霎时亮了。那人一怔之间,被迎春推倒在地上,光影摇曳,迎春看得清楚,正是日间给思沛买糕饼的那个小和子。

  陈老七将烛台放在案上,皱眉道:“我就猜到这样,你就不能给我省点事?”小和子哎哎哟哟起身,瞅了迎春一眼,笑道:“他娘的,小丫头下脚挺狠,差一点把你哥哥我给踹残了。”说着又待上前,陈老七推搡他道:“行了行了,别闹腾了。等这笔钱拿到手,讨上个老婆,天天晚上都有热被窝。”小和子笑道:“我就要她了,等这事完了,把她留下给我当老婆。看她到时候还踹我不?”陈老七哟喝道:“少磨蹭了,回去睡觉。”

  迎春抱着双肩蜷在墙角,眼泪已流了一脸,思沛凑过来,拿小手替她抹着,小声道:“不哭,哭多了眼睛疼,我现在眼睛就有点疼。”迎春擦了擦眼泪,向他一笑,拍着他睡了,可自己这一夜却再也无眠,一直睁眼到天亮。早晨听得隔壁有争吵声,迎春脑子本是昏沉沉的,这时不禁警醒,细细分辩三人声音,似乎是姓王的汉子埋怨小和子走漏风声给什么豆腐刘,小和子辨白说自己没有,那陈老七则在劝和二人,说知道了也罢,他是个拿大主意的人,有他主持,事情也稳靠些。只再不许旁人分润便是。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闹嚷,似乎又有人来,接着不知是谁走进这间屋子,向思沛看了两眼,又向迎春看了两眼,迎春望过去,这人却是蒙着脸的,不由心中一动,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一时却又说不出来。那人出去后不久,小和子拿来粥和馒头给他们吃,迎春喂思沛喝粥的时候,他就坐在一旁嘻皮笑脸地睨着她。

  迎春心中惕惕,暗自戒备。小和子比比划划道:“跟何家要了这个数,你说你们老爷子肯不肯给?”见迎春不应,又自说自话道:“这也不算多,为了救他宝贝儿子嘛,就是再多十倍他也得乖乖地给送过来,你说是不是?”迎春对着面前晃来晃去的一张涎脸,终于想到哪里不妥,自己见过这些人的样貌,就算他们钱到了手,会放思沛,也决不会放她。因为照常理推想,思沛毕竟年纪太小,不虑他说什么,而何家也只会注意孩子,没人会在乎一个小小丫头。一念至此,只觉周身血都冷了。

  何家从昨晚到今晨一直扰攘不安,思沛丢了,责打下人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怎样把人找回来,吃过早饭,全家都集在厅中商议,后来就接到了豆腐刘的信。何昂夫一夜没睡好,脸色本就难看,这时看了信,更觉阴沉得骇人。思源取过信来,念给大家听,信上写的是:

  昂夫先生台鉴:敬启者。先生富甲一方,仆辈素来仰慕,昨日有幸,得邀贤郎光降,敢请津贴现款五十万,以资数日饮食之需。先生慷慨,量不以冒昧见罪。申时金光旅社敬候大骂,倘必逞智勇,谋诸警宪,则贤郎之安危堪虞,莫谓言之不预也。

  信写得颇为客气,文理也还通顺。可绑票毕竟是绑票,勒索信写得客气与否,全无分别。对方行事愈见条理,事情只有更棘手。况且何昂夫买地开厂,纵有余款也都投在厂里,半日筹措五十万现金,谈何容易。

  五太太珠泪泫然,望着何昂夫叫一声老爷,嗓子便哽住。何太太安慰她道:“既有了消息就好办,你别太担心。”三太太跟着道:“是啊,妹妹也保重些,愁坏了身子可不得了。那些人不过是图个钱,给他就完了,孩子不会有事的。”思澜却在想,信中没提迎春,她去哪儿了,可是跟思沛在一处么?

  何昂夫向思源道:“咱们到钱庄去,把你刘叔叔和寒亭都找来。”思源道:“您忘了,刘叔叔前天去了北京。”何昂夫一怔,仿佛一时记不起。思源又道:“是要用买机器的那笔的款子?”何昂夫叹道:“暂时也只能如此了。这也只够一半,剩下的还要向其他钱庄挪借。”思源心想五十万不是小数目,这一来宝泰源元气大伤,鸿业二三厂也要受牵累,真是一损俱损。心想不如报警,但这话若说出来,好像他不以思沛安危为意似的,还是缄口的好。

  几翻奔走,费尽心力,也只凑了三十余万,由思源去交赎金,将至五点多钟才回来,带回来的却不是思沛,而是警厅厅长。原来思源拿着巨款行路,神情自然有些异样,被巡查的军警拦住,当场搜出三十万来。其时法律规定,私自说票赎票相当于通匪,思源嗫嗫嚅嚅,解释不清,被带回警察厅,那厅长又随他一同到何家。

  何昂夫虽不相信这些人,表面却不得不敷衍周旋,那厅长更是绵里藏针,只说让何家人放心,他们一定会求出思沛,请勿再私自与匪交涉云云,费了许多口舌才肯走。何昂夫送客回来,心下懊丧不已,再看思源,只见他低着头一脸狼狈,想是吃了人家不少苦头,也难深怪,只得长长叹了口气。

  思源回到自己房中,玉茜一边拿毛巾替他擦试额头,一边道:“我看看,这些人下手也真狠。”思源笑道:“还说呢,都是你出的好主意。”玉茜微笑道:“这个家里,总得有人脑子清醒些,若真把你带到军署讯办,拘个十天半月,到时候哭都来不及。”思源道:“你不知道,思澜非要跟我一起去不可,好容易才把他甩掉的。”玉茜道:“你也是笨了,让他跟着做个见证不是更好。”思源道:“算了吧,我可不会演戏。”玉茜笑道:“你不会演戏么,我怎么听说何三少爷是金陵第一名票呢。”

  思源伸臂绕过玉茜腰肢,身子贴上去,笑道:“好啊,敢笑话我,看我怎么治你。”玉茜一边笑一边躲,“别闹别闹。”听得外面阿盈喊道:“四少爷来了。” 思源刚要起身,却被玉茜一把按倒,听她说道:“我去,你给我老实躺着别动。”玉茜对镜理了理鬓发,挑帘出来,向思澜笑道:“四弟来了。”思澜道:“三哥呢,伤得重不重?”玉茜道:“还好,不过是头上擦破了点皮,上了药才躺下,我这就去叫他起来。”思澜忙道:“不用不用,三哥这两天也没休息好,让他睡吧。 ”玉茜问道:“有什么事么,需不需要我转告?”这时阿盈倒了茶来,思澜望了浮浮的茶叶出了会儿神,抬头笑道:“也没什么事。三嫂,那我先走了。”

  玉茜一路送出来,回头向思源道:“这倒奇了,你四弟向来是个快活散仙不理俗事的,怎么这次也这么上心。”思源笑道:“都说你事事见得比旁人明白,难道还猜不出来么?”玉茜淡淡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不是手足情深,就是主婢情深。”思源嘿然不语,玉茜又道:“自古以来,有那心比天高的,就有那不识轻重的。在这宅院里呆几年,瞎子眼睛也磨亮了。”

  思源想起晓莺一事,倒有些心虚,忙岔开话题道:“你有时间去瞧瞧五娘吧,若思沛有个什么,叫我良心上怎么过得去。”玉茜道:“你别犯湖涂,这事本该交给警察厅处置,咱们行得不错。”思源道:“道理是不错,可是——”玉茜从床上翻身坐起,挑眉道:“你如果后悔了,马上去找你爹负荆请罪去,就说是我撺掇你的。”思源急急上前去捂她的嘴,“我的少奶奶,你可小声点。”玉茜瞪眼道:“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刚才就该把思澜放进来,磨你一半个时辰才好。”

  思源的担心倒不尽是杞忧,晚上何家便收到一个纸盒,打开来看,里面放一只寄名金锁和半截血肉模糊的断指,五太太当场就晕了过去,其他人也面面相觑心胆俱寒。何昂夫打了两个电话急忙出门,众人也各自早早回房,思澜却同蕴蘅陪了婉如许久,直到她睡下了才回来。三太太知道了便唠叨,说自己儿子没影了,尽扒着别人儿子有什么用,也不看看年纪差几岁,要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倒糟蹋了爷们的名声。

  思澜心本不静,再听三太太这一番话,哪里还坐得住,拖了施可久和夏明伦出来喝酒,席间说起这件事,施可久道:“小孩子倒好说,毕竟对方图财,暂时不会把他怎么样。倒是那个姑娘,若也在他们手上就危险了。只怕给卖到暗门子里,这辈子就算完了。”思澜急得脸色发白,“那,那可怎么办?”施可久道:“你先别急,凡事总有办法。冯省民这个人你听没听说过?”

  思澜心中麻团似的,一时间也想不起什么,只道:“好像听人提起过,是做什么来的?”明伦道;“是不是那个冯一刀?”施可久道:“就是他,他是青浦人,早年在上海南市十六铺的水果行当学徒,后来拜了个大字辈的老头子,一刀是浑号,说他切人头跟切西瓜一样一刀一个,眼下人在南京,倒可以向他问些消息。”

  明伦道:“不错,这种人手下众多,耳目最广,城里凡有什么事发生,没有他们不知道的。”思澜道:“事不宜迟,那咱们现在就去。”明伦道:“只怕不好空着手吧,不知道这人好些什么?”施可久笑道:“最好两样,倒是男人的通癖,一个赌字,一个色字。”明伦问道:“他家住哪里?”施可久笑道:“去他家是见不到人的,咱们得去他相好那儿堵他。”明伦笑道:“了不得,你跟他相好也有交情啊。”施可久笑道:“钓鱼巷香怡楼的红绮老二,石头城里跟她有交情的男人多着呢。”饮干最后一杯,结帐出门,叫了三辆洋车,直奔钓鱼巷。

  思澜去上海那会儿,跟魏占峰他们没少在长三堂子里混,但是本地的钓鱼巷御河房,却因严父近迩,只随人走过三两遭而已。这时眼见夜色旖旎,秦淮河上灯影若醉,弦歌如缕,思澜却是愁眉不展,全无往日载酒寻花的心情。

  到了香怡楼外,施可久笑对思澜道:“我的四爷,你可露点笑模样吧,咱们这是来逛窑子,不是来探监的。”这时门口相帮通传,那领家妈妈迎出来,满面堆笑道:“我说昨晚灯花一直爆,果然施二爷今天就来了。翠喜总问我,说二爷这么久不来,是不是她说错了什么话,我说傻妮子,就是说错了二爷还会跟你计较,准是太忙了脱不开身。”施可久笑道:“可不是太忙了,这才从天津回来,就带着朋友来看妈妈了。”

  那领家笑道:“来看我,我哪有那么大的福气。”一边说一边带三人到翠喜屋子里。几乎是里外同时挑开的门帘,衣袂动处,那女子已笑盈盈住挽了施可久,将他拖进屋去。施可久替翠喜引见了夏何二人,翠喜取了茶烟来敬,施可久喜欢丰腴的女子,这翠喜圆圆脸庞,一团喜气,若论容貌,也只中人而已。

  施可久抚着她的手背问:“红绮现在房里有没有客?”翠喜嗔道:“那么久不来看人家,一来就问红绮,去去去,你到她屋子里坐去。”施可久笑道:“你别吃醋啊,我是替朋友问的。”说着指了指思澜,翠喜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在思澜身上绕了两圈,咬着施可久耳朵道:“这样齐整的一位少爷,她肯定合意,就怕她的相好要找你算帐。”施可久笑道:“我还怕他不找我呢。”翠喜道:“我给你们看看去。”说着起身而出,少时回来向三人笑道,“她跟四少爷真是有缘,你们再坐会儿,在腾屋子了。”

  施可久抽完一袋烟,那边娘姨也来请了。三人在红绮屋子里坐定,这屋子较翠喜的大些,布置精美也过之,一丽人微笑款客,远观娇艳无俦,近处却见眼角细纹隐现,原来艳至极处,竟是花到荼蘼了。寒喧了几句,施可久便道:“都说二小姐弹得一手好琵琶,今天可要饱饱耳福。”红绮笑道:“虚名博来了,指法也生了。三位如不嫌弃,我就侍候一段。”琳琳琅琅声音一起,急雨似的,打得思澜一颗心更加乱了。红绮久阅人情,岂会看不出他有心事,含笑问道:“何四少爷点一段什么?”

  思澜的一句话在嗓间几上几下,这时再也忍不住,注视她道:“二小姐,能否介绍我与冯先生认识?”红绮一怔,随即笑了,“那个杀才,许久不来我这儿了,何四少爷到这里来找人,不是开玩笑吗?”明伦道:“实话对姑娘说了罢。我这位朋友的幼弟被人拐走,一家人都快急疯了,烦请姑娘指一条明路。”红绮轻哦了一声,“莫非是宝泰源的四少东,那真是失敬了。这件事我也听人说起过,可像我们这种人,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呢,能帮上什么忙呢。”

  思澜听她句句推委,一时间只觉手脚冰凉。施可久道:“其实一起被拐的还有何府上的一位大姐,那姑娘是他心尖上的人。万一给卖到私窠子里,那不要他的命吗?”红绮越听越奇,问道:“府上的丫鬟,是四少爷的心上人?”见思澜点头,又笑道:“就怕心尖肉尖,只是叫着好听吧。”思澜霍然起身,正色道:“如果我对她是逢场作戏,今天便不会走这一趟。二小姐,你不念别的,只念同是女子,千万救她一救!何某终身感戴大德。”一撩长袍,竟是屈身下去。

  施可久和夏明伦都是大惊,一左一右将他拉住。红绮也迭声道:“使不得使不得。”看了思澜一眼,轻声叹了口气道:“也罢了,不说同是女子,只看你这一片痴心,也得帮你这次。”思澜喜道:“多谢二小姐。”红绮道:“你先慢高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并不是他说一句话,就能把人放出来的事。要看你那意中人的造化了。”施可久向思澜道:“我说二小姐是有侠气的女子,不会见死不救。这回可放心了,她肯替你说话,事情就有九分准了。”这几句奉承敲钉转角,红绮岂会听不出来,淡淡一笑道:“施二爷,烦你明晚在翠喜那儿摆个双台,把他也请上吧。”

  下面商谈细节,又盘桓了半个时辰才离开。路上明伦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也太——”施可久打断他道:“认识了这么久,亏你还信他。嘿,装出这副情种的模样,连红绮这样翻过筋斗的人都骗过了。”拍拍思澜肩头道:“好小子,有你的。”思澜心里想着事情,被施可久这一拍,倒吓了一跳。明伦摇头唱道:“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 爱叶。”微微苦笑,“我早是悟了,你又何必太痴呢。”施可久笑道:“越发疯魔了,偏说是悟了。思澜,你可别学他。”

  再进香怡楼时,红绮果然介绍他们认识冯一刀,那是个毫不出众的矮胖子,只有一双眼精光湛湛,看人入骨。散席后摒人密谈,冯一刀答应为双方重新搭桥,担当说票的角色。很快带回条件,赎金可减为三十万,但要思澜孤身一人到钱塘茶社,如何交款,其时再定。思澜回去跟父亲说起,没想到何昂夫竟不同意,问原因只说是怕警察厅找麻烦。思澜觉得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只是父亲不肯告诉他罢了,左思右想,不愿放弃这次机会,决定先到钱塘茶社探探再说。

  南京人爱喝茶,钱塘茶社地处闹市,客人自然不少。思澜到时,临窗的座位早被人据了,只得随便另坐,端起茶来正喝着,不提防被人撞了一下,低头见桌脚边滚着一个纸团,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午时某巷某号,交款领人,过时不候。思澜将这行字反复看了几遍,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强自镇定,寻思接下来该怎么做。首先还是要跟何昂夫商量,可他父亲一时也不知去了哪里,四处找了几遍,眼看自鸣钟打了十一下,再等就来不及了。思澜逼于无奈,只有破釜沉舟,回到自己房里,将一只白朗宁手枪藏在身上,又带了几张银票,就像武侠小说中描摹的英雄侠士一样,要独闯虎穴救人了。

  思澜远远的就叫车子停下,穿过几条街,转到一条小巷子里,这四周十分荒凉,虽有几处房子,也不像有什么人住。思澜在那家门外喊了几声,没人答应,推门而入,只见屋子空空旷旷,乱七八糟地放着几张报纸和一些吃剩的东西。隔壁一间也没有人,窗子上钉着木条,地上铺着草褥,近看有几丝头发落在上面,墙壁不知是谁划了正字,差一笔完成,整好是四天。思澜颓然坐倒,心想果然是这里,只是人去楼空,不知道被挪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一路上想过多少种情况,或是消息不确,或是罗网自投,或是两相对恃,只是没料到这一种,仿佛用尽全力拼命挥出一拳,竟打中了空气似的。

  思澜心中的失望不可言喻,当下也不回家,一个人到街上买醉。直混到晚上九点多钟,才摇摇晃晃往家走,刚踏进门口,就被来喜抱住,听他叫道:“四少爷,人回来了。”思澜一个激凌,脑子立刻就清醒了,抓住来喜问道:“说清楚,什么人回来了?”来喜道:“小少爷回来了,还有迎春。”一句未了,思澜已抛下他向里面奔去。


第 30 章


  大厅内灯火煌煌,何家人几乎都在。思沛偎在何太太身边,手里拿一串奇南香珠在玩,伸出的十只手指白白嫩嫩完好无损,思澜又是欢喜又是诧异,“他的手没事。”五太太正在给何昂夫装烟,这时接口道:“多亏了迎春。”思澜心中一动,又在厅中找了一遍,还是不见迎春的身影,听何太太叹息道:“真是难为了她。” 蕴萍笑道:“你们想一想,如果当初不是三姐非要迎春回来,今天谁替思沛挡这一灾呢。”三太太笑道:“要不怎么说思沛这孩子有福呢。”蕴蘅只是冷笑,触到思澜问询的目光,也不理睬。

  何昂夫吐出一口烟雾,转脸望向思澜,“这一晚上你跑哪儿去了?”思澜本待悄悄离开,却不妨他父亲猛地发问,便止住步子,把下午发生的事照实说了。三太太一把拉住思澜,惶惶叫道:“你这孩子,不要命了么?”何昂夫哼道:“简直胡闹。”三太太分辩道:“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救思沛。”玉茜笑道:“四弟是手足情深。”思澜问道:“到底人是怎么救出来的?”思源道:“父亲事先得到消息,叫警察在城门口截住的。要是让他们出了城,可就麻烦了。”三太太道:“总算是吉人天相,明天我陪太太烧香还愿去。”

  蕴蘅起身道:“我有点累,先走了。”思澜道:“天这么黑,还是我送你吧。”蕴蘅也不等他,思澜从如意手里接过一盏纱灯,急急追上去,与她并行,低声问:“你怎么了?”蕴蘅道:“没怎么,坐在里面听她们说那些话有什么意思。”思澜笑道:“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就跟你一块出来了。”

  杜鹃开门时看见思澜,颇有几分诧异,她没想他会这么晚来,只穿了件短襟小褂,思澜尴尬地笑笑,“你们都睡了啊。”杜鹃一边取衣来穿一边道:“没有,我们俩在说话呢。觉得有点闷热,就把外衣脱了。”迎春正坐在沙发上翻捡牙牌,见到他们进来便起身笑迎。思澜看她双颊瘦损,形容憔悴,想来这几日吃了不少苦头。一时酒意上涌,脑子里晕陶陶的,咫尽相顾,恍如梦寐,只觉得又是欢喜又是凄惶。

  蕴蘅问道:“在通五关么?”杜鹃笑道:“我说迎春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叫她起个牙牌数。”蕴蘅笑道:“你也信这些了?”迎春笑道:“起着玩罢。”思澜定了定神,笑问:“这是第几副,有几开了?”凑近来看,一眼瞥见迎春翻牌的一只手上,小指竟缺了一截,大骇之下,一把抓住,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蕴蘅道:“这还不明白么,那天送来的手指是迎春的。”

  其实既便蕴蘅不说,思澜也已猜到,只是不能相信,半晌恨恨道:“那些混蛋真该千刀万剐。”蕴蘅笑道:“那些混蛋倒是都抓住了,只是罪不至凌迟吧。”迎春微笑道:“没事的,你看是左手,还是小指,写字做针线一点都不耽误。”思澜眼眶微酸,她跟小时候一样,他使坏打破了她的头,却要她来安慰他。

  迎春轻轻抽出来手来,继续翻牌,翻毕细数,一共十六开,加上第一副三开,第二副十七开,算起来是“下下,上上,上上”。杜鹃打开抽屉,找出《兰闺清玩》,翻到那一页,思澜将课文七绝轻念出声:“泅上何人识沛公?谁知草末起英雄!帝王卿相非常业,多在鱼盐版筑中。”念完便笑:“这不怎么搭啊。”杜鹃问道:“是什么意思?”思澜解释道:“这几句诗是说英雄不论出处,男儿志在四方,一朝时来运转,就是鱼贩子泥水匠也能建大业立大功。”蕴蘅笑道:“说你不通就是不通,难道只有男子才能建功立业么?”思澜一边看下面的解和断,一边笑道:“是我不对,又忘了你的忌讳了。不过总是很吉利的话。”迎春笑道;“这些东西只是给人解心疑用的,谁又真信他。”

  思澜觉得心里有好多话要对迎春说,可说来说去总是不着边际。最后蕴蘅道:“你快走吧,我们也要睡了。”思澜看看时间,实在没有理由再坐下去,只得走了。杜鹃关了门,回来笑道:“我说闻着一股酒气,四少爷真是喝多了,今晚上一直在说车轱辘话。”

  蕴蘅笑道:“他是喝多了,不过酒壮英雄胆啊。”说着便把思澜只身与人谈判的事讲了一遍,用的是玩笑的口气,却暗暗留意迎春的神情。迎春只是静静听着,并不插言。蕴蘅又道:“那个什么冯一刀骗鬼的话他也相信。迎春,你说他是不是疯了?”迎春道:“我看那个冯一刀说的未必是假话,可能消息刚递出去,就搜到这条街。幸好没有遇上。”蕴蘅见她就事论事,神色不动,心中暗想:难道她真以为思澜只身犯险,单是为了救思沛么?

  迎春当时不觉得如何,回房后躲在床上,才想明白蕴蘅这番话是有意思的。只怪思澜脱略行迹,竟惹得人人生疑,转念想起他乍见自己断指的情急模样,却也不无感动。恍恍惚惚中,仍是阴暗陋窒,那小和子持刀相逼,她抱着思沛一步步退到墙角,忽见思澜斜刺里冲出,跟小和子撕打起来,那刀子噗地一声捅在他身上。思澜全身是血,眼睁睁瞪着她道:“我这般待你,你竟装不知道么?”一惊而醒,冷汗淋漓,窗外月光清落落照在枕边,她确已平安归来。只是心底终有个声音在问:“他真的对我这般好么?”

  何太太持家,素来是有过必罚有功必赏的,经过此事,心里早不拿迎春当平常丫头看待,跟何昂夫闲谈时提起,何昂夫也道:“是不能亏待了人家。”何太太笑道:“那时候因为思澜的事,还连累迎春吃了冤枉。你也忒性急了。”何昂夫听她提及思澜,倒想起一事,便对何太太笑道:“我前几天在福华银楼遇见老郑和他女儿。你看老郑长成那样儿,他女儿生得却好,谈吐也大方。我就想,思澜如果能讨上这样一房媳妇,也算他的造化了。”何太太忙道:“你可问了,那女孩子许了人家没有?”何昂夫道:“我这就打算叫老庄去问呢。”

  庄钦甫去说媒,那郑老板一听是何家,自然满心欢喜,怎奈他太太却坚决不同意,原来郑太太早相中了自己的内侄,打算亲上加亲,那郑老板以妻财起家,一向惧内,这样一来,亲事便不成了。

  何太太听说此事,很觉得遗憾,这天正和三太太慨叹着,就见秀贞玉茜一道来了。她们妯娌两个是为何昂夫做寿的事。这一年是何昂夫的五十整寿,玉茜觉得不能尽照旧例,便跟秀贞商量增改,秀贞是个没主意的人,于是一起来请何太太的示下。何太太向玉茜道:“你觉得该添什么就添些什么,不必事事都来问我。”

  玉茜自嫁入何家以来,虽也曾管家主事,却一直没有机会尽显长才。听了何太太这句话,心里颇为兴奋。何昂夫五十整寿,来得都是达官显贵,酒席宴上问一句,是谁总揽全局办得这样体面风光豪华阔气,回说是何家三少奶奶,苏州金家的女儿,一时间众口称扬,齐相赞慕,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生日在七月三日,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布置。五处寿堂,分三天受贺,军政商学一一分别安排。思源又请了几位出身世家言语便给的朋友来知宾。收礼登薄自有专人负责,寿障联序的张挂更要讲究,除了吴佩孚所写的一联一幛挂主堂正中外,其他总长督军所送的扬抑之间也需斟酌。思源不谙此道,特聘了城里一位十分懂行的老先生帮忙。夫妻两个不辞劳苦,务求尽善尽美。

  蕴芝夫妇,思澄思涯兄弟也都早几日回了家,思澄更带回了那位怀抱何家长孙的如夫人。何太太一见之下,笑得合不拢嘴。他们兄弟姐妹好久都没有聚得这么全,当晚在挹风阁饮酒行令,酒已尽而兴未阑,蕴萍轻叹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今天这样。”思泽也道:“是啊,你们回家住不了几天就都要走,二哥还要去英国,以后谁教我吹笛子呢。”思澜拍拍他的头笑道:“等明天四哥给你请个先生,比二哥教得还好。”

  思澄问思涯道:“你学校都联系妥了吗,打算先去英国?”思涯说是,思澄又道:“我回头给施植之打个电话,你有什么事就去公使馆找他秘书。或者直接找他也行。”思涯笑道:“不必麻烦了,那边也有不少中国同学,彼此都能照应的。”蕴蘅笑道:“二哥跟我一样,等闲不爱求人。”

  思澄失笑:“真是,这算什么求人。”转头看到珊儿正和彩屏闹别扭,便叫:“珊儿,怎么了?”珊儿跑过来努嘴道:“我要去看看小弟弟,她不带我去。”思澄呵呵笑道:“要看小弟弟啊,小弟弟可还不会说话呢。”吩咐彩屏道:“你就带她去看看吧。”彩屏应了声是,便带珊儿走了。思澄对蕴芝笑道:“你怎么不把兰心抱回来,给父亲母亲瞧瞧。”蕴芝笑道:“这孩子身子太弱,动不动就发烧。我实是怕带她出来了。”她不饮酒,便早早离桌,坐在一旁和迎春闲聊,但席上说话听得很清楚。

  思澄笑道:“小孩子都这样,珊儿瑶儿那时候也常生病,你看现在不都好了。”蕴蘅笑道:“瑶儿上礼拜还着凉了呢,可惜你又不知道。”思澄讪讪一笑,顾左右而言他,“老三两口子哪去了?”思澜道:“刚才何富来找,一前一后都走了。这段时间真够他们忙的。”思澄道:“我四处转了转,布置的不错,想的也周到。思源真是出息多了。”

  处处布置妥贴,很快就到了开贺那日,大门外张灯结彩,车马盈门。吴佩孚虽未亲至,不过吴钧这位何府及门快婿拜寿岳家,亲卫队二十余人齐刷刷开路,也着实令人嘱目。宾客人人可观,至于寿堂的铺陈精致,器物讲究,倒在其次了。

  戏台搭在筹筵南面,除了本地的班子,还请了京沪两处的名角南下,玉茜本是戏迷,这时确不能专心看戏,总怕一时疏神,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到,游目四顾,指着左边的玉石屏风向阿盈道:“不是说好用镶宝石的那几扇么,什么时候换的这个。”阿盈道:“好像是姑爷说怕人碰坏了,又让放回去了。”

  玉茜便找思源,问了几个人,有的说看见三少爷往后面院子去了,玉茜一想就明白怎么回事,心里暗恨思源不知轻重,平时跟这些人疯疯癫癫也就罢了,这种靠他撑场面的紧要时刻,竟抛下客人跑到后台来胡混。

  屋子外面就听见嘻嘻哈哈的哗笑之声,窗子半敞着,玉茜向里一张,瞥见三四个人围在凤鸣玉身边,思源赫然在内。一人拍着他道:“老三你不对啊,怎么把鸣玉的戏码排得不前不后,不尴不尬的。”玉茜隐约记得那人姓魏。却听思源笑道:“没办法,自己兄弟,就得委屈点了。”向凤鸣玉道:“你不会怪我吧。”凤鸣玉笑道:“三爷说这话,不是寒碜我么?”那姓魏的拉起凤鸣玉的手道:“鸣玉真是个解人。这样知疼知热的,可嫉妒死咱们了。”

  玉茜听着不像话,正待推门进去,给他们个难堪,忽听啪地一声,却是旁边桌子上的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凤鸣玉叫一声师哥,那人转过脸来,淡淡道:“对不住,我出去一下。”他推开门,正和玉茜打个照面,略怔了怔,擦身而过。这时思源也看见玉茜,怕她当场发火,让他的朋友们下不来台,忙出来将玉茜拉到一边,陪笑道;“你怎么来了?”玉茜定了定神道:“你别在这里躲轻闲,也多少照看些。”思源只道定要挨骂,不想竟是这般轻描淡写,忙道:“是是,我这就去前面招呼客人。”

  思源陪着玉茜往回走,瞥见柳云生站在墙边,两只手指挟着烟卷在吸,心道我还以为又惹恼他了,原来是出来抽烟。有心跟他说句话,又怕玉茜生气。玉茜却是谁也不看,只急匆匆往前走。院子花坛边坐着两个女孩子,看见他们便起身招呼三少爷三少奶奶,思源一看,原来是迎春和胭脂,便笑向胭脂道:“怎么不去看戏?我刚才看见阿荣,这小子倒是出息了。”当日蕴蔷既不舍胭脂,又不愿分开她和阿荣,便让吴均留阿荣在身边做了个亲卫。玉茜这时也抬头,笑道:“你们小姐去哪儿呢,我正要找她说话呢。”胭脂笑道:“我陪三少奶奶去。”

  迎春料到她胭脂一时不能回来,便回头去找蕴蘅,蕴蘅正和姐妹们磕瓜子看戏,杜鹃看见迎春,便拉着她道:“我才恍惚听人说,太太叫你呢,你快过去看看吧。”迎春去了上房,只见称心留守房中,何太太却不在,一路问着人,扰扰攘攘中一抬头,竟又看见了思涯。

  脚下是方砖铺的路,一块连一块,他们之间能隔多少块?英国在哪里?印度洋有多大?苏伊士河有多长?或许也并不比眼前的距离更远。思涯走过来,告诉她何太太在禧寿堂,迎春轻声道谢,从他身边走过去,明知他不会注意到,却还是将左手藏起。

  迎春到了禧寿堂外,就被沈妈带进去,屋子里都是女眷,何太太正陪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在说话,看见迎春便把她拉到那位老太太跟前,笑道:“伯母,这个就个丫头。”吩咐她叫高老太太,迎春忙行下礼去,那老太太满面慈祥,挽起迎春上下打量,笑向何太太道:“看她瘦怯怯的样子,想不到这样有胆色。”旁边几位太太上前翻看迎春手掌,都道可怜可敬。迎春低着头十分局促,只不便抽出手来。又听那老太太笑道:“我们家里的几个混小子烦死人了,要是跟前有这么个孙女解闷可有多好。”沈妈向迎春使了个眼色,迎春却似没看见。

  出来后沈妈就叹气:“平时看姑娘挺聪明的,怎么这么好的机会都放过。那高老太太是高总长的母亲,你这一声奶奶叫出口,以后谁还敢小瞧了你。”迎春却想,如果顺势上攀,至何太太于何地,况且人家不过随口说说,太过谄媚,也让人看轻。只淡淡道:“太太坐在那里,我不好随便乱说话。”沈妈笑道:“那你可想错了,这些日子太太不分人前人后地抬举姑娘,还会挑这个?难得高老太太喜欢你,认了做干亲,以后太太给你寻一门体面亲事,不就容易多了。”迎春并非崖岸自高,但残缺之处被人品评,纵是好意,也觉难堪。因此什么放过机会云云,也就不大听得入耳。

  何太太在禧寿堂陪着女太太们,何昂夫也在主堂陪客。正是好戏纷呈时,居中而坐的苏督李纯却向主人告辞了,何昂夫不敢坚留,送上汽车回来,便向何恩溥询问:“我看李督面色不豫,究竟是为什么事?”何恩溥是李纯的参谋长,又与何昂夫是本家,交情不错,看了看左右道:“这件事,昂翁可是疏忽了。”何昂夫心中一凛,心知此处不便说话,叮嘱了思源几句,便拉着何恩溥到自己的书房里详谈。

  何恩溥道:“前些时候,江苏士绅有个请李督移驻九江当涂的通电,您知不知道?”何昂夫道:“最近也没什么时间看报,倒是隐约听人说起过。”何恩溥叹口气道:“昂翁不清楚这件事,可那张电文上,却明明白白列着大名,李督看了,只道您与吴玉帅做了亲戚,不把他放在眼中了。”何昂夫大惊失色,“这话从何说起呀,真不知道是什么人要这样害我。”何恩溥窥他神色,难辩真伪,只道;“这个误会,还要尽快解释开了才好。”

  何昂夫连连道谢,复请何恩溥入席,又去陪客周旋了一阵,晚上找了思澄来商议。思澄问起事情原委,何昂夫道:“为了上海那面的生意,敷衍一下卢子嘉是免不了的,再就是思沛的那件事,是他们派人给的消息。我一时失检,就糊里糊涂答应了。”

  思澄心知他父亲哪里是一时失检,而是权衡之下,有所取舍而已,却也不便说他什么,只道:“去年苏浙争淞沪护军使,搞得李秀山与何茂如师弟反目,后来他为了和平之名,面上虽忍下这件事,心里只怕记得更深了。咱们现在跟卢子嘉走得这么近,骂他的电报又有列名,他能不生气么,今天肯来拜寿就算给面子了。”

  何昂夫来回踱步,自语道:“这件事弄不好,倒把两边都得罪了。”思澄道:“也不至于这么严重。等过了这几天,我去找齐抚万说说,李秀山对他言听计从,把他说通了就好。”何昂夫摇头道:“算了,你还有你的事要办,我自己找他们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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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字,没法贴了,怎么办? -子回- 给 子回 发送悄悄话 子回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24/2009 postreply 08: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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