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如慕》作者:寐语者 [完结]
文案:
贺岁文,校园向,中短篇。
内容简介:无
是否HE剧透:无
作者BT值:高
阅读提示:自备避雷针
无授权使用文案:
但愿我可以没成长
完全凭直觉觅对象
模糊地迷恋你一场
就当风雨下潮涨
——《有心人》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学琛 ┃ 配角: ┃ 其它:师生
chapter 1
正睡得昏昏沉沉,走廊外脚步声却把我吵醒,一看时间已是中午12点半。
室友们开门进来,看见我很惊诧,“哎呀,真难得,雨霏你居然在啊!”
我睡眼惺忪地打声招呼,指着桌上说,“这包荔枝是给你们带的。”
室友们一声欢呼,立即瓜分荔枝。
冯芸芸边吃边感叹,“真奢侈啊,这季节的荔枝得多少钱一斤?”
我没搭话,江薇抢着说,“人家雨霏进出都是名车接送,买点荔枝算什么。”
章婷咳了声,对我笑说,“雨霏,你再不起来吃可被我们抢完了。”
“我喉咙痛,不吃了。”我又困又累,不想动弹,随口问,“今天上的什么课?”
“欧洲中古文学概略。”
我愣了下,“几时有这门课了?”
章婷数落我,“你还一次都没去上过吧,这学期新开的,对了,今天布置了作业,下周四交,你去图书馆找点资料赶紧写,要计入期末成绩的。”
她扔过来一个笔记本,我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一长串题目,什么英雄史诗、但丁、乔叟……看得我眼前金星乱跳,“英语系为什么要学这些玩意?”
江薇没好气地说,“还不是新上任的院长,说什么要提升本院学生文化素质。”
章婷却说,“我觉得这课挺有意思,教咱们的教授可是文学院有名的才子。”
“谁啊?”我听见文学两个字就头大。
“慕学琛。”
“没听过。”
冯芸芸大惊小怪,“这么有名的人你都不知道?”
江薇抢白她,“凭什么要知道,我们的系花陈雨霏同学不也很有名吗!”
我装作没听出她的揶揄,起床随便套了条布裙子,打算出门吃饭。
走下楼梯才想起钱包忘在枕头边了,我倒回去刚要推门,听见江薇在说,“她一个星期都没来上课,你还帮她敷衍辅导员,要是哪天她在外面搞出丑闻来,看你怎么交代。”
章婷的语声很无奈,“能有什么丑闻,雨霏只是在外面做兼职,你想多了。”
江薇尖声笑起来,“你还真相信她只是做兼职啊,有这样的资本,还用得着辛苦挣钱吗,你没见人家随便拍几张照片,都有人卖力宣传,花钱捧上天?”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推门,转身下楼。
走在林荫道上,地上有昨夜暴雨打落的叶子,不时有人和我打招呼,我点头笑笑,也想不起谁是谁。这一年多来,在学校的时间少得可怜,看着远近建筑都有种陌生感觉。
头上天气阴沉,像是要下雨了。
两个抱着书的低年级学生匆匆与我擦肩而过,走进前面的图书馆,我看着她们背影,想着一年多前我也是这样清汤挂面的好学生模样,天天泡图书馆,但现在……我摸了摸脸,长期在摄影棚里浓妆艳抹,皮肤越来越干,不化妆已经觉得很难见人。
想起下周四要交的作业,我也跟在她们后面走进久违的图书馆。
扑面而来的油墨香气,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让心情顿时舒展。
窗外阴沉天色更暗了,风从一扇半开的旧长窗吹进来,老图书馆上了年头,窗架桌椅都斑驳脱漆。我要找的书有些冷僻,循着书目一直走到五楼,沿着大书架一排排找过去。
走到冷清清的最里面,不见半个人影,安静地可以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我努力回忆着那些题目,也不知道该找什么参考书,目光逡巡在一排排积满落尘的书脊上。
耳边却听见奇怪的吱嘎声,隐约有书页被哗哗翻动,附近似乎有人。
可是环顾左右,空荡荡的图书馆里静谧无声,脚下只有我自己的影子。
流传在老图书馆里的各种离奇传说一刹那浮出脑海,我慌不择路往后退,肩背砰地撞上坚硬木架子,随着一声惊呼,头顶上哗啦坠下一大本硬皮书,差点砸中我的脸。
我愕然抬头,这才看清身后人字梯上站着一个人。
刚才的木梯吱嘎和翻书声,原来是他站在高处书架取书。
“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砸到你?”那人俯身道歉,看上去也吓了一跳。
“还好。”我摸着差点被砸中的鼻子,捡起落在地上的书,看见陈旧的墨绿色封面上印着一行像是德文的字母。
“Das Nibelungenlied.”我皱眉拼读,拼得结结巴巴。
那人从梯上爬下说,“是《尼伯龙根之歌》。”
“什么歌?”我抬头打量他,阴暗室内逆着光,看不太清楚,只觉得这人站在面前高出我好多,套在磨白牛仔裤里的两腿格外修长,简单的灰衬衣袖口高挽,显得斯文挺拔,像是个高年级的研究生。
“尼伯龙根之歌。”他笑了笑,接过书去翻开扉页插画,指着一幅龙的图案说,“这是篇中世纪叙事诗,讲古代英雄的冒险故事,你对这个感兴趣吗?”
我对扉页上的狰狞恶龙摇了摇头,“没兴趣,看不懂。”
他略露失望之色,“其实不难懂,这书你可以翻翻,很有意思。”
我只好接过书,拍了拍封面上的积尘,灰尘腾起来,倒把我和他一起呛住。
他侧头咳嗽,侧脸衬着窗外的阴天,轮廓清朗,有一双飞扬的眉毛和秀气的薄唇。
这书也算和中古文学相关了,我扇着灰尘,随口问,“有没有关于欧洲中古文学的资料可以推荐?”
他回头反问,“写作业用吗?”
我笑说,“不是为了交作业,谁会找这种书看。”
他一愣,皱起眉毛看我,“你用这种态度学习?”
真是个书呆,据说书呆是文学院的特产,我饶有兴致打量他,“你是文学院的?研二还是研三?”
他板起脸看我,一点笑意也没有。
我耸肩一笑,懒得和这书呆子解释。
“是慕学琛的课?”他突然问。
“嗯。”我点头,这样生僻的课目,大概也就那么一两个老师主讲。
他淡淡看我一眼,转身从书架上抽了两三本厚厚的大部头,“你是不是一次也没去听过课,连参考书该找什么都不知道。”
我满不在乎,“有什么好听的,这些叙事长诗、北欧神话,我大概一辈子也用不到,反正是混足学分,毕业走人。”
“拿去看。”他将一大摞书重重交到我手里,面无表情地说,“考试不是那么好混的。”
我笑嘻嘻,“我还从来没有挂科记录,只有一门选修课低空飞过,还是拜你们文学院的老迂夫子所赐。”
“那么慕学琛的课,祝你也能混到优。”他拍着手上的灰,“对了,你叫什么?”
“陈雨霏。”
“哦。”他点点头,对这个传闻颇多的名字并没什么反应,也没有要自我介绍的意思,朝我说声再见,转身就往外走。
“喂……”我笨拙地抱着大摞书,追上去想问他叫什么名字,这人却走得飞快,转眼就下了楼。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周末在摄影棚通宵工作,周四一整天忙个昏天黑地,晚上的欧洲中古文学课实在不想去听。但交作业这天好歹得去,老师往往会抽出几个倒霉蛋的作业现场讨论,点到名不在就死定了。
从工作室匆忙卸妆出来,我顶着一张疲倦惨白的清水脸直奔学校,打算把作业交了,直接溜回家睡觉。赶到教学楼,一头撞进五楼的大教室,想不到我们这堂课竟是和中文系合在一起上。偌大的阶梯教室里,我一路走进去,各色目光齐刷刷投过来,比摄影棚里灯光还刺眼百倍。
章婷在一个角落向我招手,我过去坐下,无精打采趴在桌上,打算睡五分钟再说。
老师几时进来的我不知道,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混沌里只觉得教室清清静静,格外好入眠。好像才眯了一秒钟,就觉得章婷使劲戳我胳膊,我懵懂抬眼,听见个慢悠悠声音在叫我名字,“陈、雨、霏。”
“啊?”
我条件反射应了一声。
周围窃笑声四起。
章婷低声说,“点名,点到你了!”
台上那个人笑了笑,“我照名单随便点的,陈雨霏同学不用紧张,请把你的作业拿上来。”
这个声音怎么那么熟悉。
我眯起有点近视的眼睛,慢慢站起来,看清楚了站在大讲台上那个穿雪白衬衣的男人。
沉甸甸压在眼皮上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我瞪大眼睛看他。
他面带微笑看我。
早知有这么一劫,我一定翘课到底,不到考试不露面。
如今只能硬着头皮拿了作业走上去,我没脸抬头,将几页纸丢在讲台上,抬脚便溜。
“等一下。”他叫住我,装模作样拿起我的论文,“陈雨霏同学选的题目是尼伯龙根之歌,很好,这是个有难度的题目,能否谈谈你选择它的原因和对这篇英雄长诗的理解?”
身后偌大个教室鸦雀无声,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这个叫慕学琛的人,带着一副为人师表的儒雅风度,对我露出鼓励的微笑。
我盯着他的脸,知道今天丢人是丢定了,索性坦率回答,“题目是随便选的,理解是借鉴资料的,内容是没看懂的。”
教室里哄堂大笑。
我是豁出去了,大方承认自己不学无术,总比不懂装懂死撑面子好。
教室里哄笑议论声不绝,慕学琛也不制止,一双眼睛只是悠然看着我,还是那副不温不火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表情,看得我怒从心头起,睁大眼睛给他瞪了回去。
他却突然笑了。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欣赏敢于承认不知的人,所有事物都是从不知到已知。”慕学琛微笑着拿起我的作业,“今天我们就从《尼伯龙根之歌》开始讲起,带大家去领略北欧中古神话的瑰丽世界。”
这一堂课是我有生以来最如坐针毡的一堂课。
尽管如此,我也不得不承认慕学琛确实才华横溢,他旁征博引,舌绽莲花,将一出遥远晦涩的神话悲剧讲得动人心弦,让我灰头土脸猫在角落里,却不知不觉听得神往,抬头一触到他的目光,又恼羞成怒得只想破窗而逃。
下课铃声宣告了我的解放。
我匆匆拿起书本,还未来得及溜,他已穿过过道,走到我面前。
章婷在旁边,心虚地叫他一声,“慕教授。”
我上上下下打量他,看不出嘛,年纪轻轻的慕教授。
慕教授把我那几页论文递过来,温和地说,“你可以不写,但不要敷衍,对知识要有诚意。”
我夸张地长长“哦”了一声,表示聆听教诲。
他皱了下眉头。
从这一天起,慕教授大概会增加很多皱眉的机会,每次看到我,总免不了皱上一皱。
而我也获得一个新的乐趣,那就是每周四准时跑来上他的课,每次都故意坐第一排,积极参与师生互动,主动提出问题,比如“但丁对那个贝亚特丽契的感情算不算萝莉控?”
每当这种时候,慕学琛被问得啼笑皆非,又不能不回答的表情,总让我由衷快慰。
这简直是我疲于奔命的乏味生活中的最大乐趣。
每每蜷在外出拍摄的旅行车上,一路颠簸,我打发时间的东西也从时尚娱乐杂志变成《贝奥武甫》、《列那狐传说》、《亚瑟王之死》……当然,我不是好学,只是寻找可以刁难慕教授的问题。
慕学琛在我的“磨砺”下,慢慢也习惯了,要想看到他困窘的表情越来越不容易。
不过这些故纸堆里翻出来的东西还真是有趣,常令我看得废寝忘食。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天气转热,蝉鸣渐起,暑假就要到了。
不知不觉我已上了慕学琛很多堂课。
对这位本校名人的八卦,我也知之甚详。
他是本校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授,是某学界泰斗的入室弟子,研究方向冷僻不合时宜,为人也桀骜,从不和一帮老学究们攀交情,公开抨击他们院里的学术陈腐弊端;据说院里曾经有过提拔他的想法,想捧出一个有代表性的青年学者,他却不屑一顾。
慢慢地了解到这些之后,再看着他一身雪白衬衣站在讲台上,我就真心地觉得,他应该穿上月白长衫,穿越时空隧道,回到五四风云里——在书卷香气早已被铜钱香气取代的社会里,像他这样的异类,不会有太多立足之地。
每次我还是坐在第一排,已经习惯了,看他板书的时候,微尘似的粉笔灰飘飘洒洒扬起,有些落在我头发上,我也忍了;而我一边听课一边手里转笔玩的习惯,他也不会皱眉头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刁难他的兴趣也渐渐少了。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一点。
但慕学琛没有给我表现善意与和解的机会,除了讨论问题,他很少和我说话,在课堂之外的地方偶然遇上,温和笑容里满是疏离。只有在他讲课时,讲到那些湮没于久远时光的瑰丽奇伟文明,他那双深澈的眼睛里才会透出热烈的光芒,偶然与我专注的目光交会,那种迸射的光芒也许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想象中。
也许他对我的成见,没有我对他的成见那么容易消融。
关于陈雨霏的轶闻流言,与慕学琛不合时宜的迂腐传闻一样,都是院系师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连我自己都想象不出,流传在他们口中的我的故事,该有多香艳。
考试前的最后一堂课,我很早就到了教室,后面只坐着三三两两的人。
望着空荡荡的讲台和黑板上尚未擦干净的痕迹,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发作起来,心里突然猫抓似的难受,慌得没处着落,闷得没法透气。
我走到讲台上,拿起板擦,仔仔细细擦那面黑板,手臂一下下挥动,踮起脚尖去擦高处,心里模模糊糊浮现他飞快板书,很快写满半面,又利落擦去的样子,莫名一阵恍惚。
当我回过神,听见上课铃声已响了,一回头便看见他拿着讲义夹站在门口。
他今天穿着咖色衬衣和第一次看见他时穿的那条磨白的牛仔裤,整个人显得格外清俊。
他在看我擦黑板。
当我转过头去,仿佛看见他神色和平日不大一样,他的目光好像也有一些恍惚,却在下一刻恢复了平和沉静,微笑着走上来对我说,“谢谢。”
从来没有哪一堂课,过得像今天这么快,我看着挂在黑板正上方的钟,希望它走慢点。
这是最后一堂课了,一如他的风格,慕学琛只字不提考试范围和方向,只在黑板上洋洋洒洒写下大串书目,让我们作为考试的准备资料阅读。
下面一片悲惨的叹息。
慕学琛一边板书,一边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看,这些书读得再好也不能让你们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但以后总有一天你们会用得着,到那时你们会感谢慕学琛让你们至少知道了有这些书的存在。”
他转过身,面对我们,缓缓说,“先贤的智慧可以洗涤你们的浮躁,这些经历了几千年时间沉淀的智慧,比起眼前的诱惑,就像月光和萤火虫,一个是永恒的存在,一个是转瞬的消亡。”
慕学琛落寞而笔挺地站在那里,身影被阳光从窗外投在讲台上,单薄而清晰。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他的话回响在耳边,在心中带起巨大回声。
下课铃声响了。
“很高兴能给你们讲授这学期的课程,谢谢大家。” 慕学琛微笑,目光扫过满堂学生,在经过我的时候微微停顿。教室里安静得出奇,以往临近下课时分底下早就窃窃私语坐不住了,今天却没有人不耐,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急着离开,好像也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
我像是鬼使神差,放下手中把玩的笔,用力鼓掌。
他微怔地看向我。
身后渐渐响起应和的掌声,很快响成一片,响彻整个教室。
慕学琛环视满堂学生,微微低头,“谢谢。”
然后再也没说什么,就这样面带微笑伫立讲台,看着学生们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去。
教室里所有人都渐渐走光了,最后剩下我一个人。
他对我笑了笑,拿起讲台上的讲义夹,走到门口将教室灯都关了。
我拿起书走到他身后,他淡淡颔首,侧身让过一旁,让我先出去。
我也侧身,请他先走。
他笑了,“Lady first.”
我也笑着欠身,做出谦逊姿态,“老师请。”
他笑着看看我,不再坚持,缓步走在前面。
我慢慢跟着他走下楼梯,在转角的地方,抬头看见他肩头沾上白粉笔灰
“慕……教授。”我唤住他,迟疑指了指他肩头,“你衣服脏了。”
“哦。”他侧首看了眼,全不在意的样子。
白粉笔灰落在他深色衬衣上格外显眼,随他步子,一下下刺着我的眼睛。
我上前一步,抬手将灰白粉尘从他肩头掸去。
透过织物细腻质地,我的掌心触到他——有温度的慕学琛,如此真实的慕学琛。
他驻足站定,静了片刻,仿佛不经意避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往楼下走去。
这天之后,直到放暑假,我也没再见到他。
考试那天不是任课老师监考,成绩出来我也毫不意外地拿到优。
我对自己说这是一场荒唐的迷恋,像患了一场重感冒,头疼几天就会过去,就会全都忘个干干净净。我不会喜欢这个人,因为他古板、高傲、没有钱,还那么明显地瞧不起我。
我是这个学校里人尽皆知的拜金女,总有不同的名车等候接送,专与金光闪闪的有钱人约会,从不把校园恋情放在眼里,爱金钱胜过一切,虚荣庸俗,不学无术……我这么一个人,在他眼里一定周身上下都散发着铜钱的恶臭。
每当想起那天在楼梯上,我只是想帮他掸去衣服上的粉笔灰,他却那样冷淡的转身离去。
我就想笑,笑自己像个春心萌动的花痴少女。
打电话告诉妈妈这个暑假我不回去,要在这边工作挣钱,妈妈没说什么,只是唉声叹气,一再叮嘱我注意身体。我忍着鼻子的酸堵,兴高采烈告诉她,我挣的钱很快就够回去买一套公寓,她就快要住进新家了。这是妈妈的心愿,我知道她一直很想从寄人篱下的舅舅家搬出来,住进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听到我这样说,她真的很高兴,只是仍然叹气。
我想她还是在担心钱不够,看来这个暑假,我得加倍勤快。
除了继续做平面模特,我又接了两个工作室的单,总监说我的平面形象很受客户欢迎,用他的话说,“你的青涩气质里混杂着恰到好处的世故,是某个阶层的男人最喜欢的调调”。
我管他怎么胡扯,只要涨薪水就好。
很意外的是,有个客户听说我是英语系的大学生,便介绍了一份临时的翻译工作给我。这是个文化交流活动,资料涉及古典戏剧,有些作品很冷僻,我战战兢兢唯恐翻译出错,绞尽脑汁查资料问同学的时候,被章婷一句话敲醒——
她说,你怎么不找慕学琛,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啊。
我登陆校内网,打开文学院的公共页面,找到慕学琛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愣愣盯着看了好一阵,心里想着,应该没有人吧,暑假里老师都不在,随便拨一下不会有人接吧……这么想着,手上已经鬼使神差拨了过去。
才响第二声,电话就被接起,温和低沉的声音正是慕学琛本人。
我顿时结结巴巴,颠三倒四说了一番原委,客气请教的套话还没讲完,他倒很干脆地说,“没问题,你到我办公室来吧。”
文学院的老办公楼修得古香古色,只是上了年头,每年暑假都要维修一遍。
我去的时候好像在检修线路,整栋楼停电,午后闷热难当。
他那间位于三楼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大开着,窗户也敞着,却没有一丝风。
他在电脑后面专注打字,面前资料、书籍、文件堆积如山,一屋子凌乱不堪。
屋里还有两个男生,在另一张桌上闷头整理着什么。
看见我走进去,那两个男生一齐转过头来,直愣愣盯着我看。
我走到慕学琛身边,不好意思打断他,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我的存在。
打过招呼,我拿出资料请教,他讲解,除此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说。
有个男生拿纸杯倒了杯水给我,殷勤地说,“同学,喝水吧,今天真热。”
慕学琛抬头看见我热得一脸汗,笑笑说,“不好意思,今天停电检修。”
我赶紧摇头说不热不热。
他低头在抽屉里翻了半天,找出一把旧折扇,打开摇了两下,凉风扑面而来。
“你拿去扇。”他把扇子递给我,继续低头讲解资料上提及的戏剧,我怔怔拿着扇子,看他鬓发早也被汗水浸湿,衬衣也贴在了背上……我摇动纸扇,一下一下,朝着他轻轻扇风。
他讲了几句,有所觉察地停下来,抬眼看我。
我若无其事看着桌上资料,装作心无旁骛的样子,手上扇子轻轻摇,凉风丝丝送。
他低头继续讲。
这年头还用折扇的人,我觑看他,心里暗笑老古董。
不经意看见雪白扇面有题字和印章,一手草书十分古雅。
“陈雨霏,你又在走神。”
慕学琛不悦的神情里透着点无奈。
我被他这样一看,竟然红了脸,喃喃解释,“我在看这扇子……”
“哦。”他声色缓和几分,顿了顿说,“这是我老师的扇子。”
吓,这么贵重。
我不敢胡乱摇了,忙小心翼翼收起来放回桌上。
他有点好笑地看着我。
这时叮一声,电来了,空调开始工作,冷风哗哗吹来,桌上资料飘起,我忙伸手去按,他也做了同样的举动,于是我按住资料,他按住了我的手。
我比他反应快,抽出手,镇定地拿起纸杯,走开去倒水。
倒水的时候,随口问那两个男生,怎么暑假还没回去。
他们说在帮慕教授整理编书的资料。
我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一时脱口而出,“要不要我帮忙?”
慕学琛还没说话,一个男生抢着说,“那当然好,正愁事情多,做不过来呢!”
我转头看慕学琛,他笑了笑,“这是个辛苦活儿,会不会耽误你时间?”
当然会,岂止耽误我时间,还耽误我挣钱。
“不会。”我却如此口是心非。
不管夜里赶工到多晚,上午必定早早跑去帮慕学琛做事,下午如果没事也是耗在他那里。
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做些简单的文字整理或校对,有时彻底沦为打杂,帮他泡个茶,拿个打印稿,接个电话……但是自我感觉异常充实,生活仿佛阳光普照。
混得熟了,我发现慕学琛也不是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古董。
他偶尔也抽烟,也会情绪化,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半天不说一句话,对音乐和摄影都感兴趣,也爱看周星驰的电影,记得大话西游的台词,还给我们看他拍的摄影作品……说实话,水准很菜。
我没让他知道我的兼职是做平面模特。
这份职业,总给人诸多暗示,青春、色相、身体、潜规则……我不在乎慕学琛怎么看我,不想去改变成见,只是想让他看到我尽量美好的一面。
有一天半夜收工回家,喝了酒发神经,我在校内网的论坛上写了个帖子,隐讳地抒情了一番,到第二天酒醒,后悔万分想删掉,却发现被版主加精了,还引来跟帖火爆……我看着自己写的一句肉麻话:“能够为自己倾慕的人做最微末的小事,也是巨大的快乐。”
后面还引用了一段诗,那也是慕学琛有次在课堂上随口引述的,我竟然记得一字不落。
“我深知他没有拾起我的颈环,
我深知它在他的车轮下被碾碎,
留下红迹在尘土;
没人知道我的礼物是什么样子,
也不知道是谁留下。
但是那年轻的王子曾经从我门前经过,
我也曾把胸前最美的珠宝丢在他走来的路上。”
酒醒之后再看,窘得只想一头撞在显示屏上。
幸好我写得足够隐讳,任凭别人猜破头也猜不到这么个酸溜溜的帖子,会是陈雨霏这个拜金女写给慕学琛那个老古董吧。
一整个星期都在忙那个文化交流的翻译工作,有几天没去学校。
下午正在参加会议,手机在包里震动,我没理会,休息间歇一看号码竟是慕学琛。
顿时我心如鹿撞,回拨过去,问慕教授找我什么事。
慕教授说没事,就是问问几时回去。
我说上周跟你提过这几天要忙这头的翻译啊。
他嗯了声,说这我知道……然后电话里一阵沉默,讲台上舌绽莲花的慕教授好像突然变得不善言辞,我手心冒汗,不敢胡乱搭话,屏息静等教诲。
“你去忙吧,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不等我回应,已挂断电话。
我愣愣拿着电话,忍不住傻笑的同时,又扪心自问,会不会是我自作多情了。
不管是不是,下午会议一完,我连衣服都顾不得换,坐车直奔学校。
到办公室一看,他却不在,只有学长赵建峰一个人在弄文档。
赵学长是慕学琛带的一个研究生,是个热情的人,今天看到我突然来了,更是热情万分。他说慕教授有事出去,今天不一定回来,说着又称赞我这一身白衬衣黑短裙的职业装扮好看。我见慕学琛不在,借口过来拿一份资料,拿了东西便要走。
赵建峰拦住我,问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我说了没空,他又问明天呢、后天呢、哪天会有空呢……总之就是拦在门口不让开。我有点不耐烦了,直接说,“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
他脸红了,收起殷勤笑容,“你傲什么傲,请你吃个饭还要摆谱。”
我冷冷看他。
他轻蔑地打量我,“还以为你不像别人说的那么糟糕,看来还真不是谣言,长得再漂亮,也是只给有钱人玩的,系花也没什么了不起,一样下贱……”
我一耳光甩过去,震得自己手腕发麻,他被打愣了,回过神来满脸涨红,捏起拳头想揍我,我闪避得快,他一巴掌没抽着,指着我破口大骂,“贱女人!”
我已退到桌边,再没地方躲,眼前着他逼过来,顺手摸到桌上茶水滚烫的水杯就要往他头上砸,却见他身体一歪,被人从后面拎着衣领拖开。
清瘦斯文的慕学琛,拎开这个和他一样高的大块头男生,挥拳就揍上去。
两挂鼻血从赵建峰脸上淌下来。
我从没见过谁打人这么狠,原来斯文人狠起来比流氓可狠多了。
赵建峰这次连还手都不敢,挣脱就往门外跑,我跳起来追出去,慕学琛伸手拉住我,我脱了高跟鞋,砸向跑下楼梯的赵建峰。
一左一右两只鞋,分别命中。
我弯身笑,被赵建峰落荒而逃的丑态逗得乐不可支,越想越好笑,光着脚靠着门口,忍不住笑出声,笑出眼泪,笑得眼泪一直流下脸颊。
此刻的我满脸泪痕,张牙舞爪,狼狈如街头野猫,最丑怪的样子终于被他看见。
慕学琛扶我到椅子上。
我捂住脸,像个鸵鸟把自己深深藏起。
他叹口气,丢下我,径自往楼下去。
我陡然惊慌,生怕当真被他嫌弃,生怕自己这副样子真的吓跑了他。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我胡乱抹去眼泪,看见自己还赤着脚,回想刚才凶悍的举动,顿觉无地自容。刚要起身去捡鞋,却见慕学琛从楼下走上来,一手拎着一只黑色细高跟鞋。
他俯身把鞋子放到我面前,摸了摸衣袋,好像没找到可以擦眼泪的东西。
外面空荡荡的走廊传来声响,好像有人经过。
我慌忙把鞋穿回脚上,不好意思在他办公室里丢人现眼。
他倒了热茶给我,一直没说话,连句安慰或教训的话也不说。
我坐在他对面的椅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有点烫的茉莉花茶。
“茶还烫吧。”他拿走我的杯子,柔声说,“等一下,凉了再喝。”
我慢慢仰起头来看他。
他目光复杂,神情变得和平日那么不一样,简直像另一个人。
我渐渐慌乱起来,因为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出他知道了,知道我喜欢他,知道我想接近他又怕接近他,知道我自卑,知道我害怕……他什么都知道,或许一直都知道。
“慕学琛,我喜欢你。”
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承认了,也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我像个无赖,张开双臂抱住他,抱紧不肯放手。
他一动不动,良久轻轻抚上我的头发,掌心温暖,胸膛底下心跳急促。
“你是很好的女孩子,谢谢你对我的友谊,我希望我们不仅是师生也是朋友。”他语声低缓,听在我耳中却比狠狠抽来一耳光更难堪。
我笑起来,“友谊?你以为这是友谊吗,还是不屑说另外两个字?”
他摇头,“我没有……”
我冷笑接过他的话,“因为我不配?你是清高的才子,什么俗物都不放在眼里,我是个只爱钱的蠢人,虚荣市侩,连喜欢你都不配,是不是?”
他定定看着我,眼神复杂莫名,有着一种让我无法读懂的内容,看在眼里,只觉得说不出的痛快和心酸——是的,心酸,我竟还在为他的眼神心酸。
我周身都发起抖来,不可遏止的愤怒将我的理智点燃,燃得轰轰烈烈,燃得无法无天。
这一刻什么道理都不想讲,什么后果都不在乎。
我仰头,勾住他脖子,不顾一切吻上去。
他一颤,身体踉跄抵上后面桌沿,茫然不知所措。
待反应过来时,我已狠狠吮住他的唇。
他的嘴唇很软,很薄,唇舌间还带着茶叶的淡淡香气。
我咬下去,在他本能张口的瞬间,舌尖轻挑,侵入他毫无抵抗之力的双唇。
掌心下他的颈项顿时绷紧,身体僵硬,抬手想推开我的身体,却被我顺势贴住,急剧起伏的胸膛和沉重的呼吸,将他的狼狈暴露无遗。
就是现在,就在这里,我要看看这个自以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是不是真的那么高洁。
我动手解自己的纽扣,从胸口第一颗开始,露出白衬衣下面黑色蕾丝文胸……陡然裸/露在冷气中的肌肤起了阵阵战栗,我并不丰满却柔软的胸脯如同底下剧烈跳动的那颗心脏,一起在愤怒的欲念与惊颤的冷风中瑟瑟起伏。
他抓住了我的手,掌心贴在我手背,指尖发颤。
在他掌心下就是初熟蜜桃般的身体和一颗毫无屏障的心,向他发出热烈邀请。
我的唇掠过他下巴,轻喘着移下,鼻尖缓缓摩挲他脸颊,看着他喉结上下滑动,唇角紧绷,被情/欲撩拨的样子,我如愿以偿,满意地眯起眼睛。
心中却没有征服的快感,彼此气息交缠,眼前模糊了他的脸。
我仿佛踩着棉花一样的云上,脚下虚弱,心口微凉,淡淡悲哀涌起。
他缓缓摸索到我的纽扣,指尖隔着衣料触到我皮肤,由下而上,到了胸口。
透过肌肤传递的温度令我战栗、战栗……战栗消失,指尖余温离开,我终于觉察不对,低头看,他已将我解开的纽扣一个个扣上。
他慢慢放开我,眼睛又深又黑,一言不发看着我,急促的呼吸仍未平复。
明知自己被拒绝,被拒绝得这样彻底,我却悲喜交集。
我望着他笑,自卑像一种毒药漫开,令心里真实的那一个我迅速萎缩,直如被风干。
“雨霏,好好爱惜自己。”
我狼狈而去,转身之际,仿佛听见他低低说了这么一句,又或者只是我的幻听。
他们说我虚荣、拜金、俗不可耐、唯利是图……不错,这些都说得很对。
钱,真是一个好东西。
在慕学琛的拒绝令我心灰意冷,自我厌弃到极点的时候,多亏了疯狂的工作和挣钱,让我重新找回一点微薄的自信,并再度清醒意识到生活的最大意义——那就是,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让像慕学琛这样瞧不起我的人看到我活得精彩绝伦。
我又开始拼命挣钱,没日没夜,不知死活,不到精疲力竭绝不肯闭眼睡觉。
我对自己说,幸好没把感情浪费在一个书呆子身上,因为我还得留着力气去爱别的,爱那些比爱情重要一百倍的东西——比如钱。
我斩钉截铁对自己说,比起慕学琛,我宁可爱钱。
从很小的时候,看到父亲逼着我妈要钱,就知道男人的可怕,而比男人更可怕的是穷。
后来他们终于离婚,妈妈一个人带着我,供我读书,叫我以后要有出息。
我很听她的话,直到高分考进重点大学,一直都是个勤奋读书的好学生。
大一那年暑假,我回到家,参加了一次高中同学聚会。
聚会的地方选在一个同学家里,她们家房子很大,我们在院子里烧烤,吃吃喝喝弄得一塌糊涂。我要动手收拾时,同学叫我别管,说一会儿有钟点工来做。
果然没一会儿钟点工就到了,大热天的,晒得两颊通红走进来,也没注意到我,挽起袖子就要扫地。我走到她身后喊了一声“妈”,她这才看见我,看着我和那一屋子同学,惊慌失措,满脸通红,不停对我说,“我不知道是你同学家,我不知道……”
那之前她一直骗我,说自己下岗后又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原来她所谓的工作就是给人做钟点工,用节衣缩食的收入供我生活费,把房子租给别人供我学费,自己寄住在舅舅家,忍受舅妈的眼色,还骗我说是为了亲戚间有个照应。
每次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就浑身发抖。
那天我对妈妈说,往后不再花她一分钱,我会挣很多钱给她,不准她再受一天的苦。
我等不及毕业,等不及慢慢工作挣钱,想到再要让她苦一天我都受不了。
这些话,这些事,这些来龙去脉,我是一个字也不会对慕学琛讲的,我不要博取廉价的同情,宁可被他看得很低很低,也不要他因为可怜我而施舍半点温柔。
我牢牢记得他教过我的那句诗,来自一个浪漫的大胡子印度人——“那年轻的王子曾经从我门前经过,我也曾把胸前最美的珠宝丢在他走来的路上。” (泰戈尔)
尽管我庸俗又世故,但我的倾慕是高贵的。
如同被那年轻王子碾碎在车轮下的珠宝,即使碾成碎片,也曾在尘土中闪闪发光。
chapter 4[End]
过了暑假,回到学校,我的好运气似乎一下子全都来了。
系里开始为我们这帮大四的人联系实习单位,准备打发我们毕业。
像我这种品学兼劣的学生,通常实习是分不到好地方的。
可我运气真好,在暑假里担任翻译的那次文化交流活动中,有个参与赞助的外资银行的首席代表对我印象极好,因为我和她聊起莎士比亚,那可爱的英国老太太没看出我是在热炒热卖,对承办方频频夸奖我。
现在她恰好需要一个打杂的助理,机会就这样落在我这实习生的头上。
从不见天日的摄影棚到外壳光鲜的写字楼,从烟视媚行的POSE到端庄矜持的作派,从察言观色地应酬到不苟言笑地工作,我就像个橡皮泥人,被环境迅速地揉圆搓扁。
生活需要我是圆的,我就是圆的,需要我是方的,我就是方的。
大半年的实习说来也是一眨眼就过去。
做牛做马的勤奋,得到应有的回报,我免去了和大多数应届生一样挤招聘会的程序,直接得到了这份工作,拿到毕业证就可入职。
学校的课程在这一阶段基本都完结了,我这个大半时间都在旷课的人,四年下来竟然保住了零挂科的记录,在师生们看来几乎是个奇迹。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当别人上课时,我在工作挣钱,当别人睡觉时,我在看书背词——这种滋味若没有亲身体验,你一定想象不出来。
实习也是朝九晚五,除了几次请假回校考试,我几乎没怎么踏足学校。
忙起来也就顾不得以前的兼职,我将工作室的活儿全都推掉了。
然而有家公司却认定了我做的平面形象,非要找我去拍新一辑产品的广告。
看在可观佣金的份上,我拍了大学兼职生涯的最后一个广告——也就在和对方公司老板的饭局上,在寻觅金龟婿的漫长征途中,在磕磕绊绊踩到无数癞蛤蟆之后,我终于碰上一只真金足料的金海龟。
这次不是找乐子的公子哥,也不是找二奶的糟老头,奇迹般的是个出身优越却简单开朗的大男孩,自小在澳洲长大,连中文都还说不太利索,没什么花花心思,跟着他父亲在那天饭局上见了我竟然还会脸红。
老天对我如此厚爱,仿佛是为了证明世上确有幸运儿这物种的存在。
我知道我该心满意足了。
可是今天,我又发神经了,一定是发神经了。
不然不会推掉某人的约会,在时隔将近一年后,在这个小雨淅沥的晚上,一个人跑回学校,跑到图书馆冷清僻静的五楼,在积满灰尘的大书架之间像个游魂似的走来走去。
是的,我就是丢了魂儿,就是那天丢在了这里。
我得回来找到我的魂,不然往后的日子,总这样神不守舍,又怎么过得下去。
毕业的日子已经临近,我已有将近一年没见过慕学琛。
上次暑假在家的时候,妈妈问我在学校有没有谈恋爱,我说没有。
她又开始唉声叹气,叫我遇到合适的人可以考虑考虑,她说这辈子没什么念想,就盼着我有个好的归宿,嫁个可靠的人,过上简简单单的日子。
我当时哈哈笑,说她的念想又变了,以前不是指望我有出息,挣大钱吗。
妈妈说,那是为了激励我发奋读书呢,其实挣多少钱都不如有个安心的家。
我靠着书架,微微发笑。
现在我明白了,一个安心的家,可比富贵更难找。
看吧,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得蜀望陇。
我找到那个旧梯子,爬上去,想象那天慕学琛从上面看到我的样子。
又想起那个发在校内论坛的肉麻帖子,现在应该早已沉底了吧。
我记得那天在帖子里留了一段话,说我不会再来看这个贴子,不会再去见那个人。
图书馆一楼有个免费上网的微机中心,机器慢如龟爬。
我去找了台机子,慢吞吞登陆久违的校内网,在论坛搜出我一年前的旧帖子,怀着缅怀的心情一个个回复看下去,看着当日的喜怒哀乐,当日的倾慕、自卑、迷惘、顿悟……心里就像抽丝剥茧,一层层的情绪又打开来,酸甜苦辣充斥在喉咙里,咽不下,说不出。
鼠标下滑,下滑,许多回复是在我离开之后,从未看过的。
有安慰,有鼓励,也有嘲笑。
不经意间有一段英文跳入眼里——“The night will pale.The day will dawn,We shall look at each other’s eye and go on our different paths.”
我愣了愣,觉得眼熟,恍然想起这也是泰戈尔的诗句,是慕学琛在课堂提及过的——“夜将发白,天光将晓,我们将凝望彼此的眼睛,然后各走各路。”
分明一切都明了,最终却只能各走各路,只因从来不是同路人,还有什么比这更怅惘。
这是哪个该死的家伙,回复得这样切题,简直字字刺心。
我看了眼回复ID,是一个M字母后面带四个数字。
M字母,慕……我一激灵,定睛看那四个数字,蓦地脑中轰然。
这正是我在图书馆遇到慕学琛那天的日期。
我呆在电脑前,不敢相信是真的,更不愿相信是巧合。
颤着手点开这个M字头ID的资料,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填,也没有别的回复记录。
是他吗,难道他一直也在校内网的论坛上,一早就看到我的帖子?
别人不知道其中含含糊糊写的是谁,作为当事人的他,又怎会猜不到?
难道他一直看着我字字句句写下对他的感情,看着我喁喁切切剖白自己的自卑,看着我后来心灰意冷的放手……难道他就这样保持着近乎冷血的冷静,始终做个旁观者,只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是同路的人。
我追逐着维系我全部安全感的金钱;他固守着支撑他单纯理想的学术。
我的路和他的路,有过那一个夏天的短暂交集,却注定南辕北辙,终将各走各路。
他推开我,拒绝我,甚至不愿承认我对他的感情是倾慕——
可是,可是。
他也清楚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日子。
我撑着头,恍然又茫然,一团乱麻纠着一片空白,心底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想要找到慕学琛,当面问清楚是不是他,可是问了又如何,我该怎样面对他的回答?
冲动让人身不由己,我已经失去理智,等到明白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已经是在从图书馆飞奔向文学院的路上。
千回百转,交杂悲欣,都汇聚成唯一的念头——我要见他。
横穿大半个校园,冒着牛毛细雨,一口气跑到他办公室,门却锁着。
我拍门,惊动了对面办公室的人,对我说慕教授不在,上课去了。
我追问在哪里,上什么课,人家无奈回去查了学院排课的表,说在二教701上选修课。
掉头直奔二教学楼,从偌大校园的南边到东边,被小雨淋得头发半湿。
等我气喘吁吁爬上七楼,抬头看见第一间教室里,讲台正对着楼梯,慕学琛站在那里,一手撑着讲台,一手拿着粉笔,配合着话语不时有潇洒的手势,一如既往地清俊挺拔。
他专注投入的样子最好看,好看得令我屏住呼吸。
他朝我这边转身。
我慌忙闪身躲进楼梯转角的阴影。
隐隐听着他的声音传来,我心慌意乱,一路奔来的勇气和冲动突然就找不着了——就这么一眼看见他,就觉得心虚又惶恐,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去打扰他,又该用什么面目去面对他。
心跳的声音那么清晰,清晰地盖住了临近身后的脚步声。
“咦,陈雨霏?”
有个男生经过身后,笑着对我打招呼,我不记得是不是认识他。
此刻他这一声笑,却像锥子扎破我仅存的勇气,令我的惶恐无所遁形。
我转身飞快跑下楼,跑出长长的林荫道,直到筋疲力尽跑不动,直到确定已将那个身影远远抛在后面……这才拖着步子,慢慢走向校门口,一步步好像耗尽了力气。
夜晚的校园是鸳鸯的天堂,撑伞的小情侣们三三两两走过身边,手牵着手,甜蜜得羡煞人。
手机在包里响,一看竟有三四个未接电话,都是男友打来的。
他孩子气地不高兴,追问我在哪里,说已经在校门口等了半天,又问我怎么不接电话。
我随口编织着理由,强打精神朝大门口走去,远远就望见他的橘黄色Lotus Exige大大咧咧停在路边,浑然不觉自己的张扬。
我在离车子还有十几步的地方停住脚步,有对小情侣披着雨披,骑着自行车经过车旁,朝我这边过来。女孩子回头张望,对男孩子说,“哇,那是什么车,好漂亮。”
男孩子回头瞟了眼,“以后我挣钱了也给你买一个。”
女孩子咯咯笑,笑声里两人与我错身而过,渐去渐远。
我站在渐渐变大的雨里,睫毛被雨水打湿,睁不开,看不见。
车子尾灯一闪一闪,光晕散扩成一圈一圈。
车窗摇下,里边那人对我招手,怕我没看到那醒目得不能再醒目的一人一车。
不不,我看到了,我看得很清楚,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晰地看到自己前面的路。
我摇头,转身拔腿就跑,往身后的二教学楼方向疯跑。
就算我是疯了吧,我愿意。
斜雨连绵,湿了眉睫,美好的雨夜里,我这个疯子,从学校这头到那头的疯跑。
昔我往矣,并没有什么杨柳依依。
今夜我却不顾一切来找你,乘着雨丝霏霏。
二教学楼外人群如织,已是下课时分,成群结队的学生涌出来,路灯下令我目不暇接,唯恐在人丛与他错身而过。
我已跑得快要断气,心里念着快点快点,只盼他还在教室,还没有离开。
咬牙拖着酸软两腿,一口气冲上七楼。
抬眼一看教室,人去楼空。
空荡荡的教室里,人都走光了,不见慕学琛的身影。
我走到讲台上,站在他刚刚站过的地方,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大声喊,“慕学琛——”
没人回应,只有我自己的回声嗡嗡作响。
就在刚才,他还站在这里,修长影子被灯光投在讲台上。
就在我所站立的地方,他的身影也曾停留,在同样的空间,却错过了不同的时间。
我想打电话给他,找遍包包才发现手机大概在跑来的路上掉了。
我并不知道,骤然降临的好运气就是在这一刻开始离我而去。
错过慕学琛的同时,我丢失了手机,面对男友的愤怒责问,我筋疲力尽说出“分手”二字。他气得一脚踢在车门上,上车扬尘而去。
我淋在雨里对自己傻笑,骤然间一身轻松,也一片空白。
第二天一早补办了SIM卡,买了新的手机,开机接到好几个未接电话提示和一条舅舅发来的短信——就在昨晚,妈妈突然病倒入院。
我买了下午的机票,赶回去还好来得及送妈妈进手术室。
手术很顺利,三周后妈妈出院,我在家又陪了她一个多星期,再赶回学校已错过了前一天的毕业典礼。这都不要紧,妈妈能康复已经谢天谢地。
经过这匆匆一月,我比任何时候都明白,能与自己珍惜之人相守,就比什么都好。
无数次夜里拨弄着手机,看着那个号码,我也没有打。
只要听见那个温和的声音,我知道我一定会哭,一定会被眼泪冲垮支撑的勇气。
妈妈住院期间,前男友打了电话来,问我还能否挽回恋情。
对这个简单开朗的大男孩,我只有满怀歉意,一遍遍说对不起。
请原谅我的心太窄,早已被另一个人填得满满。
风尘仆仆回到学校,去学院领了毕业证,办完冗杂手续,我就算是告别了大学生涯。
从外语学院去文学院,只隔十分钟的步行距离,要穿过校区美丽的林荫道和湖上小桥。
我快步走在桥上,看天空风轻云淡,看校园无限眷恋。
我要找到慕学琛,把那晚上错过之后一直没机会说出的话,当面告诉他。
从今天开始,会有一个全新的陈雨霏,以全新的姿态面对自己的爱慕。
她将不再自卑,不再低微,不再看不清自己要走的路。
文学院前热闹非凡,他们的毕业典礼刚行完,一大群人正在学院门前合影留念。
院系里师生领导都在,我远远看了又走近看,就是不见慕学琛。
“慕教授在哪?”我拦住一个认识的女生问。
“谁?”
“慕学琛。”
“啊,你找他……”
她表情怪异,在她身后说说笑笑的几个人也一齐转头望向我,好像我是从天而降的外星人。
我被他们看得莫名其妙,“怎么,慕教授不在?”
“你还不知道吗,慕教授辞职的事情那么轰动!” 她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看着我,“他一个月前上了最后一堂课,第二天就宣布辞职了。”
我愣愣看她。
“听说是外面公司出高薪聘请他,也有人说是他和学院领导矛盾激化。”她盯着我的脸,像是犹豫又像是格外亢奋,压低了语声说,“还有一种说法,听说他带的一个研究生因为拿不到学位和他闹翻,跑去学院检举他男女关系混乱……”
她身后有个女生重重咳嗽,过来推了她一把,眼光扫过我,“真可惜啊,慕教授上个星期才刚走,我们学院最有才华的人就这么没了,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是啊,不知他怎么想的。”我点头,随着她玩味的笑容,木然重复这句话,“不知他怎么想的……”
“哎,快快,该我们班照相了。”有人大声朝这边招呼。
两个女生顾不上理我,快步回到队列中抢占前排位置。
身后不知是谁将我一把推开,原来我挡住了人家的镜头。
对面一群人齐声说“茄子”,一大片笑脸青春灿烂,如同七月的向日葵。
我转身离开。
一边走一边不断重拨那个号码,一遍遍听着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茫然走到校门口,一墙之隔,外面就是人群熙攘的路口,四下车来车往,城市的喧哗如浪潮劈头盖脸打来,炽热阳光照得街面白茫茫一片。
跨出这座耸立了数十年的学府大门,外面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校门口的影音连锁店又在放老歌,老板还是那么不合时宜,总放着他最爱的张国荣,被学生们说了多少次老土也不改……站在店门外,听见这首张国荣的老歌,我再也挪不动脚步。
那个缠绵低回的声音在唱——
寂寞也挥发着余香
原来情动正是这样
曾忘掉这种遐想
这么超乎我想像
但愿我可以没成长
完全凭直觉觅对象
模糊地迷恋你一场
就当风雨下潮涨
如果真的太好
如错看了都好
不想证实有没有过倾慕
是无力或有心
像谜像戏
谁又会似我演得更好
从眉梢中感觉到
从眼角看不到
彷佛已是最直接的裸/露
是无力但有心
暗来明往
谁说这算是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