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海格 作者:缪娟
楔子
Danis Haiguerre。
丹尼海格。丹尼海格。
此时我用四个汉字把他的名字写下来,是要讲一个刚刚结束的故事。
这个故事有一个冗长的犹豫的开端,反复的拖沓的过程,和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尾。故事里的男人就是这位丹尼海格。
你对构成他姓氏的字母可能会觉得有些眼熟。
那是因为“海格”水。它是出产在法国的天然矿泉水,无论是有益矿物质含量,昂贵的价格或是市场占有率,它都超越“依云”,“薇姿”还有“巴铎”。
丹尼海格是它的主人。
他是一个英俊的,温柔的,有趣的,风流成性的男人。眼睛像湖水一样。
他情人无数,我是其中的一个。
写这个故事给年轻的女孩子们,请你们引以为鉴:金钱,珠宝,华服,美食,温柔的关怀或者看似真心的承诺,都是因你的青春和美好而陡升的泡沫。
一触即破。
第一章
那年我19岁,来法国的第三年。我在里昂的一所语言学校念了一年的法语,然后在一间全欧连锁的私立商科学校念书。进去的第一年只缴学费就几乎砸光了口袋里面所有的钱。
同屋叫做小多,是个比我大三岁的北京姑娘,早来里昂两年。我念书的选择总让她觉得有一点匪夷所思,经常大着舌头跟我论这个道理:“百分之八十的留学生图什么来法国啊?还不是因为这里的公立大学是免费的?你说你第一年就给自己弄到一个贵族商校去了,你这成本也太大了吧?”
我专心看书,她教育我的时候就让她教育去。我没什么可解释的。天下难事两大件:把别人的钱装在自己的口袋里,还有把自己的思想装到别人的脑袋里。我着急着呢,手里面这本定价93欧元的书是图书馆的,只能借三天,逾期缴费。
她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好像卯足了心思要让我分心:“你说,你说,你要是念商校,你把配套设施置备齐啊。你看看你的那辆自行车,你再看看咱俩住的这房子,这是贵族学校学生的房子吗?”
我们住在里昂的旧城区,罗纳河的左岸。是个带天井的四层老楼,门口有个牌子,历史上有名的某人曾经生活在这里——他去世在1742年。这座几百年的老楼肯定是翻修过的,外墙被漆成粉色,细长的窗户是嫩黄的,外观像是老妇的脸,怎么涂抹都看得见鸡皮鹤发。筋骨也不好,大门和旋转的楼梯,碰一下,踩一下都会响,仿佛有一点负担都会叫疼;天一阴,罗纳河就起雾,雾气涌进老楼的中庭里,石头地板,扶手栏杆,还有废弃的喷泉都被打湿,下水道的气味也被带上来。我不知道何时开始有这样的印象:房东老太总在这种天气里朝楼上面喊:“中国人,缴租!”
我跟小多分摊一个套间:二间不到九米的小卧室,合用厨房和卫生间。很多东西我在这里忽略,不愿意详细描述,比如厨房,卧室和浴室各有三种不同的蟑螂;四十多岁的阿拉伯妓女就住在我们的楼上,她无论回家有多么晚,总是腾腾腾一溜烟的跑上楼梯,整个老楼都在作响;房东咒骂她,我们也听得到;还有罗纳河无休止的水声,夜阑人静的时候,激荡的尤其响亮。
我在自己的电脑上看那些或富有或自在的旅行者拍摄的艳丽的里昂城的照片时想,原来真是这样的,同一个世界,落到每个人的眼里不一样,我的里昂与你的里昂不一样。
小多在我眼睛前面打了一个响指::“齐慧,你小小年纪又在假深沉。”
我把她的手推开:“下个星期我要考试了,求求你饶了我,我把这一段好好看完。等会儿啊,我做粉丝汤给你喝。”
她笑着说:“我只跟你说一件事儿,房东估计是想要提房价,她要赶咱俩走,一切由我来应付,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
此时有人在外面敲门,听手法不像房东。我们两个都警惕起来,有一会儿没说话,直到外面那人用南方口音的汉语说:“小多,是我。”
她一听便眉开眼笑,蹦蹦跳跳的去开门,走到门口对我说:“哎,慧慧,粉丝汤请你多做一份。”
我点头,向她摆摆手:“可以啊,只要你的动静不太大就好。”
那必定是她的新男友。每有更替,小多便像一只兴高采烈的白兔子。但她在这方面也有自己的原则:她从来不找外国人。
开始熟络起来的时候,我确实讨教过这个问题。小多在镜子里面看着我说:“说什么呢?我反正是要回国的人,我能把老外也带回去吗?做人要有道德,我少惹些情债才好。”然后她自己又笑了,掩着嘴巴,“再说,我的法语太不灵光,交流起来诚费劲了。”
这一天不是小多的幸运日。南方男孩刚进了她的房间,两人叙谈不久,我们套房的门又被敲响了,我停了笔,他们那边也不说话了,一墙之隔,三个人如刚才一样竖着耳朵听,直到外面的人说:“小多,快开门,是我!”
来人是刚刚跟她分手的北京同乡郑杰,脾气那才叫一个不好呢,人品比脾气更不好。他被小多发现劈腿,跟一个泰国女孩在床上,小多上个星期把他给解雇了,谁想到他今天又找上来了。
我们同时打开自己的房门,我看着小多和她的新男朋友,他们两个也看着我。
有一点我是可以给小多打包票的:你别管她换人换得有多快,但她从来不劈腿。可是眼下的局面太难看了,就因为她换得太快,现在根本就是跟上一个还未解聘就搭上了下家的架势。
小多先向我作揖拱手,然后让南方男孩到我这边来。
我先是皱眉不肯,然后沉默就范。
那男孩先是惊讶的看着我们,然后也服从了既定的安排,踱到我身边来。
我们三个无声无息地达成了一个默契:小多还是单身,那男孩变成了我的“男友”。
郑杰进来就嚷:“小多,咱俩不能就这么玩儿完。”
小多说:“凭什么不能?”
“你把……还有……还给我。”
我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书没法看了,热闹争先恐后的往我的耳朵里面钻。郑杰跟小多斤斤计较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渐渐我明白了,他其实不是来挽回小多的,他就是来讨债的。
南方男孩站在我的门口,在我的自行车旁边,一直在听他们在外面理论。
他的个子不高,身上是一件宝石蓝色的衬衫,很名贵的牌子,我认识是因为我们班上的一个男孩穿这个牌子——他换过两辆法拉利。这件奢侈品出现在这个貌不惊人的留学生的身上我不奇怪,很多留学生都有这样的消费习惯:他们可以吃不好,住不好,可是翘了课去打工,却毫不吝惜的用爹妈给的或者自己赚的钱去买精致华丽的奢侈品。法国货好像就是有这个邪恶的魔力。
但是我不讨厌他。他有一张安静的脸孔。
我小声对他说:“他的话你不要听。小多才不图他的钱呢,她还借给他不少。他现在来讨债,他不提自己生病的时候,小多怎么照顾他。”
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他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没听见一样。
外面的小多让着郑杰胡说八道了一会儿,终于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发工钱啊?我这几天给老板卖衣服,赚了不少提成。你看… …”
她是在他面前数钞票呢,哗,哗,欧元大钞好听的声音。
我弄不懂她在做什么。
可是忽然间她发作了,她几乎跳起来说:“Merde,郑杰,你是什么东西?我的钱你也敢碰?你不照一照镜子,看一看你什么德行。你他妈来我这里跟我算账,你他妈是爷们不?你给我滚出去。你再在我这里多耽一秒钟,我立马报警。我跟宪兵唠一唠你帮人作假邀请函的事儿!”
我听得头皮直发麻,但是我立即出了自己的房间,我站在小多旁边跟人高马大的郑杰对峙。
他让小多一下子点中了要害,立即决定换线作战,他指着那南方男孩说:“刚才我就想说,你们这里怎么还有个男的啊?这他妈谁啊?”
该我说话了。
我这个人越是紧张的时候说话就越慢,我慢慢的对他说:“郑杰,这是我的朋友,你把你的‘他妈’收回去。”
小多上来推他:“你滚,你听见没有?你滚。”
他要是诚心不走,赖在这里,饶是我们两个女孩,也推不走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可是他人已经败下阵来了,骂骂咧咧的离开。我跟小多像打了一场仗一样,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半天没动。
那男孩找到了我们的水杯,然后给我们两个各自倒了一杯水。他问小多:“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啊?”
“郑杰。郑州的郑,木字下面四个点的杰。”小多说。
然后他问我:“你呢?”
“我是个不相关的人。”我说。
小多的手指插在头发里,眼泪快流出来了一样,困窘万分:“我对不起你们两个。”
我没有跟她说“没关系”。
有关系的。
我不能学习,也没有时间给自己做上一碗热乎乎的粉丝汤当晚饭,我现在饿着肚子要骑上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去家乐福打工了。
我怎么说“没关系”?
但是总好过她一个人扛所有的事情。中国的留学生最不团结,但是没有大团结,总得有点小的友爱。否则咱们怎么活下去?
我得走了。我带上挎包和头盔,扛着自行车下楼。我花两欧元买了一只热狗,坐在河边吃。五月底,里昂的初夏,山上的栗子树开粉白粉白的花,城里最多一种叫做“吉”的鸟儿,通身乌黑,嘴巴是鲜艳的桔红色,国内叫作“鹩哥”。它们不怕人,蹦蹦跳跳的来到我的面前,我剩一点面包,掰成碎屑喂它们。然后我戴上头盔,登上车子去上班。
这是一份在酒水柜台做盘点的工作。每周12.5小时,每小时12欧元,要做的事情就是定时清点货架上被买走的酒水,通知同事补货上架。
开始之前,洗澡的时候,我在盘算一件事情:暑假快到了,我之后要干什么呢?我不能只做这一份工作。我要是能找到一份餐厅的工来打最好,比较稳定,赚得也多一些。我省吃俭用了一个学年,现在仍然还差一大笔才够下学期的学费。我得加把劲才行。
洗了澡,换了衣服,罩上黄色的马甲。我对着镜子认真的把头发梳好,一缕一缕,发梢,发根,吹干了,梳顺了,我扎成麻花辫子,不留一丝在外面。辫梢用黑色的天鹅绒束好,然后搭在肩上。
我母亲的话我记住的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情,一直铭记。女孩子要好好的梳洗自己的头发。别人看你,未闻声,不处事,先看你的头发。那是你的教养,耐心和对自己的在意。
矿泉水柜台来了一个新产品。
一升装的“海格水”换了新的包装:细腰身沙钟形状的瓶子是雾白色的包装,仔细看,上面都是雪花和气泡的纹样;瓶身上有蓝色的文字,上半部是时装大师让保罗高蒂埃名字的缩写JPG,下半部是水的品牌“海格”。我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已经是爱不释手,同样是无色无味的矿泉水,包装一换,忽然变成艺术品。广告打得更厉害了:请一位时尚大师,赴你今晚的盛宴。
这款雅致靓丽的“海格水”卖到三欧元多,单价是“依云”,甚至“巴铎”的两倍多,可是买的人却趋之若鹜。那天晚上,三个小时之内,我们补了五次货。
第二天早上,教授讲“人类行为符号在商品包装上的体现”。分组讨论的时候,我把这个例子拿出来讲,从网络上调来图片给同组的同学看。
他们眨眨眼睛,心里面有讶异,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跟我同组的这三个人,二个男孩的爸爸一位是苏黎世的著名banker,另一位是有着英国爵位的摩洛哥人,一头羊毛卷的女孩的爸爸妈妈干些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只不过她的爷爷曾经在八十年代主持编纂过法国的山林保护法。
他们各自家里都有人专门负责去商场采购生活必需品。他们去平民超市的机会恐怕比我逛香榭大道上名店的机会还要少。
“这算是什么行为符号?”一个男孩说。
“控制。”我说,“瓶子设计成这样,最方便人握取它。”
“像女人的腰。”另一个男孩脱口而出。
羊毛卷女孩咯咯的笑起来。
“或者是时间。”我说。
羊毛卷忽然想起了什么,埋头在自己的古奇大挎兜里面翻了半天,终于掏出一份八卦杂志,翻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页了,一手指着那个说“女人的腰”的男孩说:“我觉得他说得对。”
他们同学一年了,尚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谁。
她把那页杂志让我看:让保罗高蒂埃的身边是海格水的家族继承人丹尼海格。
他是三十多岁的阿尔卑斯人,金头发,蓝眼睛——占尽了阳光的颜色。他看着镜头,微微笑,唇边一道淡纹。
他看上去有种温和的气息。
这是海格水的主人。
“真帅,是不是?”羊毛卷跟我说,“而且态度和气质很好,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花花公子。”
我看看她。
羊毛卷摇头,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他与那么多名女人交往,谁知道匿名的藏品又有多少呢?所以我断定,JPG这种水瓶的设计,就是迎合了这个男人的生活理念:掌握女人的腰。”
她那一副理所当然的分析把另外两个男生逗得哈哈大笑,看着他们如此这般,我简直要崩溃。谁会白痴到把昭昭劣迹刻在自己的产品上面?我每年缴大把的学费不是为了跟他们在这里寻开心的。
我的坏脾气又升上来,我慢慢地对他们说:“教授等一会儿是要我们的讨论报告的,谁来做呢?你?你?还是你?要么我们拆伙,要们换新的个案做分析。”
他们满不在乎的挑挑眉毛,不介意我的不满。
宽容和愉快的品格太需要本钱来培养,我没有那个本钱。
下课了,羊毛卷被男朋友接走。杂志扔在了书桌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回收它。
在回家的电车上,我倚着栏杆看有丹尼海格的那一页。他真好看,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唇角和微笑,那么那么的温柔浪漫。
电车路过广场。鸽子群被驱赶起来,我仰头看看外面,初夏里夕阳的光漫漫的洒在脸上。
第二章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都在纠结一个问题:我与丹尼海格的故事,开端究竟在哪里?是我在那本五花八门的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还是这一年的夏天,我们在歌剧院见的第一面。
小多很把之前我帮她解围当作一回事,总是觉得要把这个人情还回来。她的新男朋友小裴得到消息,里昂歌剧院招聘一名演员助理,他们建议我去试一试,说已经找到蛮熟络的关系,能够帮我申请到这个周薪有三百欧元的暑期工。
不知道他们哪里来这么大的能耐,但是我真的得到了这个职位。
我的东家苏菲女士是东南部音乐剧界的红人,沉寂两年后复出,在里昂排演新的剧目《蓝丝绒》。她是那种典型的法国女郎:金红色的头发,面孔瘦削而精致,身体纤细,四肢修长,吸烟或者走路的时候微微含着胸,像只花猫。
我为她收拾衣服,准备剧本,叫车子,买间食一个月有余,这位心不在焉的女明星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她每句必用礼貌的条件式现在时告诉我为她做这样,为她做那样。
她从来不笑,对谁都不很满意。
晚上刷牙的时候,我跟小多说起她。
小多说:“那我真应该跟她聊一聊,我得问一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
让她来看一看我们这个还在用七十年代风扇的老房子,让她好好认识一下咱们这两个为凑学费而玩儿命打工的穷学生。她肯定就高兴起来了。”
“为什么要让她在我的身上找心理平衡?”我说,“我觉得自己过得还行,并不足够悲惨以充当对照组。”
小多咯咯笑起来:“付我钱就行。”
苏菲真正稍微高兴起来,是这一天收到城际快递送来的礼物。
那是一个小包裹,我代替舞台上正在工作的苏菲接收。
她与男主角的一组对唱唱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在仍然继续的音乐声中和男主角尚未收住的歌声中问我:“那是什么?”
包裹皮上只有地址,我回答苏菲:“香贝里城杜露大街15号。”
苏菲闻言,脸上不动声色,却从台上走下来,从我的手中把那个包裹接过去,慢慢打开。她做这件事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等着这位美丽的女士优雅的做完这件在她的心目中远胜于工作重要的事情。我在这个谜底揭晓之前,也在不停的猜测,这会是哪位贴心的仰慕者送来的昂贵的礼物呢?一个古董手镯还是一串珍珠项链?
她打开最后一层银色的锡箔纸,从里面拿出一瓶透明的液体来,细长的玻璃瓶身上繁花紧簇,被锡纸封存的冰冷的温度忽然遭遇外面的热空气,霜气凝在精美的瓶子上,她的手指覆在上面,留下痕迹,边缘透明。苏菲拧开瓶盖,饮一口。这个冷淡的从无笑容的女演员忽然微微笑,仿佛爱情流淌到了心里。
她所有同事的耐心是有补偿的,那一天之后的排练,苏菲出奇的合作,话也多了好几句,她赞美一句她早该熟悉的台词,耐心的跟着形体导演走过场。
舞台下面的我拿着那只瓶子仔细的看,没有气泡,也没有甜味和酒精的味道,这应该是一瓶普通的白水,但是这个来自香贝里杜露大街15号的礼物,琼浆玉液一样的滋润了苏菲。
那一天的排演结束,我收拾好苏菲的衣服,将第二天的唱词和乐谱打印出来交给她,然后骑车回自己家。我从歌剧院的后门出发,车轮子只蹬两下便会路过一个无名的小喷泉。中间的雕像是一个在坐着思考的卷发男孩,他下面的水池里,无数枚大大小小的硬币在水波中闪耀——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愿望沉淀在那里面。我从口袋里掏出三欧元的硬币,想了想,还是在小卖店里买了一瓶海格水来喝,然后看见一个小胖姑娘大约两三岁的光景,正被她的妈妈指挥着把一枚小钱尽力的扔到喷泉的中央去,她闭上睫毛卷卷的眼睛,许一个关于糖果和朋友的愿望。
可是谁来告诉她,跟一汪水和一阵路过的风来祈祷,这其实毫无意义呢?它们并不如自己的一双手来得更可靠。
到家的时候,天色将黑,我推着车进中庭,被房东拦住了。她今天跟我说话,有种难得的和气:“我想把你们房间的壁纸换一下,现在的太旧了,招蚊虫。我需要的时间不会太长,最多一个星期左右,你们在别处是不是还有朋友?能不能先搬出去几天… …”
我还没回答,小多从房间里面出来了,她一只手拿着筷子,另一只手拿着碗,正在把生鸡蛋搅碎。她在上面看着我跟房东太太笑着说:“菲永太太,您跟这个小孩儿说什么啊?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一天的房租都没有欠过,您想赶我们出去,要不要去跟我的律师谈?”
房东低声骂她,恶狠狠的看着我,我一掀胳膊把车子夹起来,我说:“借过。”
菲永太太在我的车轮擦上她的裙子之前闪身让路,小多哈哈笑起来,看我一步一步的上楼。
原来她要请客吃饺子,让我帮忙和面切葱。我看见旁边还有新鲜鸡肉和泡在水里的干香菇,有点诧异:“干什么这么隆重?今天的客人有多重要啊?”
“你,我,小裴。就咱们三个,就不能吃得仔细一点吗?”
“你平时连煮一碗方便面都觉得费事,今天忽然要仔细一点,我心里没底。”我笑着说。
她先是没回答,哼了几句歌儿,转过身对我说:“小裴把郑杰给揍了。”
我吓了一跳:“说反了吧?”
“你也不信,是不是?但是是真的。你记得他上次问他的名字有多仔细吗?我当时就有点担心,果然,就昨天,郑杰从餐厅打工回来,让四个小子在地铁旁边给撂倒了。肋骨折了三根。我是今天早上听他的同学说的。”
我把手里的面盆放下:“你因为这个要包饺子给小裴吃?你是要谢谢他把郑杰给揍了?你长这么大,总听过那句话,叫做‘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吧?”
小多没有笑出声来,但是看我的眼神那叫一个惊讶:“什么时候轮得着你这么个小丫头教育我?你在拍电影吗?还‘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新男朋友胖揍无耻的旧男朋友,没什么不对吧?凭什么因为这件事情发生在法国就责怪我?”
我讨厌她那个自以为是又满不在乎的态度,索性扔下手里的活计,撤回我自己的房间里去。忽然一眼看见她又惹我不高兴,灶台上,她拌好的小白菜猪肉饺子馅放在另一个盆子里,盆子下面居然垫着那张有丹尼海格照片的杂志。
我腾地一下跳过去,把那个杂志从盆子下面抽出来,扉页上已经是一大片油渍。小多在下一秒钟跳过来,抱住她的盆子:“干什么你?你要是掀翻我的饺子馅,看我不揍你!”
“你干什么?!”我叫起来,“你干什么乱动我的书?!”
“难道我用你的贸易辞典垫盆子吗?”她还振振有词。
我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愤愤的冲进自己的房间,大力扣上房门。她真讨厌!真讨厌!我恨不得把面粉都扣在她的脸上!我着急的打开杂志,翻到丹尼海格那一页,还好他的照片完好无损,只是正文的地方有几颗油星。我把他的照片小心翼翼的剪下来,方方的一小块儿,掌心一般大小。我要把他放在哪里呢?陈旧而污渍斑斑的墙上不可以,临窗的桌子也不可以,我找了半天,还是把那张照片夹在我最经常翻阅的汉法字典里。
那一页页首和页尾的词条分别是:soleil 和solitude,“阳光”和“孤独”。
然后我躺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很不好,空间闷窒,气息潮湿而奥热,我在急促的呼吸中被汗水打湿全身,耳畔有那么多杂乱的声音:罗纳河的波涛,机动车的马达和忍无可忍的喇叭,隔壁床板吱吱呀呀的挤压声,门开了,又关上。
我做了一个梦,我有汇款从国内寄到了,兴高采烈的打开看,一片空白,一分钱都没有。
这个梦把我吓得醒过来,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我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到耳朵边上。我是个19岁的年轻人,我不该有那么多的忧郁和伤感,只是有的时候我疲惫。
隔壁很安静,我轻轻起床去洗手间,推开房门一看,小多穿着一件被汗水打湿的大背心,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她正把一支烟点着。回头看见是我,她笑了:“岁数大你就知道了,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自己的胃过不去,你不吃饭就睡,跟我怄气是吧?还挺倔头的呢,你这个东西。”她嘴上说我,却用手肘把灶台上的一碗饺子往我的面前推了推,“给你留的,尝尝啊,姐姐我的饺子可不是什么人都吃得到。”
我没吃饺子,从洗手间出来,我从挎包里面把之前买的那瓶海格水拿出来喝,坐在她旁边,看她一张总是笑着的脸沉浮在烟雾里,她说:“你越来越不会过,买这么贵的矿泉水。里昂的自来水能直接喝,您是不知道还是中彩票了?”
我抹了一下嘴巴:“小裴走了?”
“嗯。”她点点头,再吸一口烟,也看看我,“我告诉你,我跟他们在一起,但是我谁也不爱。”
我又喝一口水:“… …”
“但是我停不下来,”她说,“有了第一个男朋友就停不下来了,一个走了,得马上换另一个。”她把腿蜷起来,脚踩在椅子上。
我打量她,眼光不自觉的在她的大腿上扫了一下。
她又笑了,哈哈的,极夸张:“你想什么呢?我跟你说的不仅仅是那事儿,是这里。”她掐着烟卷的手指一指自己的心。
我们两个再无话,我在这个狭小的暗厅里陪着她吸完那支烟,然后她又冲了一个凉回房间睡觉去了,我自己坐在那里,又是半天。直到阿拉伯女人回来,她走到我们的门口,恰对着电话大声说:“来我这?来我这里可不行。我啊,我从来不在家里接待‘朋友’。”
第二天是2006年7月3日,我之所以在这个冗长的叙述中明确这一个日期,是因为它对我今后的生活实在意义重大。
这一天,一直炎热的里昂城刮起了西风,温度稍降;这一天,苏菲在歌剧院里要排演《蓝丝绒》的第三幕第二场:尊贵的夫人被新来的花匠迷得神魂颠倒;这一天,新包装的“海格水”投放市场刚好六个星期,销量突破了2500万瓶,创造了三十年以来的业内奇迹,即每两个法国人就有一位消费了一瓶价值三欧元的矿泉水,而法国电视一台想要约见丹尼海格未果;这一天,因为之前的失眠,我从早上开始就打不起精神,昏昏欲睡。
苏菲唱到“波西米亚的心藏在铜盔铁甲的躯壳里”时,我还是一个没忍住,头一低,盹在了座位上。
那个觉睡得很结实很解乏,在有限的时间里解决了大问题。
我是被人在后面唤醒的,那个声音像是从天上来:“哎哎,苏菲是不是在喊你?”
舞台上的苏菲摇着手里的唱词单问我:“怎么回事?唱词对不上。”
我的汗又下来了,我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赶快拿着手里的那一摞打印出来的唱词跑上台,一张一张的翻给她看,终于找到她要的,用红笔标上今天的日期,放在她的手里,苏菲接过来之后低声对我说:“刚才你在睡觉。”
“对不起。”我真心实意的说,“昨晚睡得不好。”
“我请你来做助理,不是要知道你哪天睡得好,或者不好。”
“… …”
我被再度响起来的音乐声赶下台,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那个叫醒我的男人坐在我后面的那排上,从舞台上打下来的光在这里分界,后面很暗,我尚不知道是丹尼海格。
只听见声音,声音里也有笑容:“她工作起来,态度不很友好,是吧?”
“还不错。刚才是您喊我?”
“没错。”
“谢谢。不过您为什么不早一点叫我呢?”
“你睡得太好了,让人羡慕。”
“… …”
“你是个外国人?泰国人?还是越南人?”
“中国人。”
“你的法语说的真好。”
我没有因为他的恭维而对他微笑,我有些难为情,但是我认真而固执地说:“请称呼我为‘您’。”
他真的笑起来了,手臂支在前排的椅子上,身子渐渐往前探,似乎也想把站在前面的我看一个仔细,然后他的脸在暗淡的光影中渐渐清晰起来,那张我看了无数遍的脸如今出现在我的眼前:金色的短发,湖蓝色眼睛,眼梢唇角比照片多了些细小的皱纹——他不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了,可是真的英俊,态度温柔而和善。
丹尼海格稍抬着微笑的脸,仔仔细细的看着我说:“你还是个小孩子呢,凭什么我要称呼‘您’?”
第三章(上)
我们那天的对话仅止于此。相信我不会写错任何一个字,因为我跟丹尼海格第一次的对话已经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了无数遍。
当然第二天的情景也是历历在目。
苏菲下午才到,化妆师帮她弄头发,美容师为她做指甲。她在镜子里面看着我,然后对所有人说:“一起工作一个月了,你们还不认识她吧?我也不认识。对了,您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法国名字。我是中国人,我姓齐。”我也在镜子里面看着她。
“您是学生?”
真是奇妙,她忽然就对我这个人好奇起来,我还是我,是什么东西吸引了她?
“学生,在这里做暑期工。”
我的手里是装订着她在这一出戏里所有唱词和乐谱的文件夹,我下意识的把它竖起来拿在胸前,好像保护自己的一块盾牌。
“您跟剧团的合同,签了什么样的条件?”她问,“薪水是多少?”
“周薪300欧元,”我说,“直到九月份,一共13周,3900欧元。”
“那听上去不错,”苏菲挑一挑眉毛,手从美容师那里抽出来,向旁边一摆,她的私人助理将支票夹放在她的手上。
我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盯着她在一张支票上填写数字,签上名字,然后“嚓”的一声撕下来,向我抖动一下:“这是5000欧元,您拿着它,去西班牙玩一圈,新学期还早着呢,别把暑假浪费在这里。”
原来她是要解雇我了。
我有点不大明白,但是我的自尊告诉我,原因不问也罢。
我从自己的座位上走过去,从她的手中抽取那个小旗帜一样的支票,第一下她没有给我,第二下才抽出来,她拿起梳妆台上昨天收到的那精美的瓶子喝了一口水,然后看着我微笑。过程只有几秒钟,世间脸色不过如此。
我把那张支票拿在手上,慢慢展开。我没有抬头,对信手便支付了5000欧元的女演员说:“我是个外国人,对每个不太熟悉的词语都很敏感,您说‘浪费’,我在这里不是浪费时间,我想要工作,赚些钱来支付下学期的学费。但是我不能因为这个演一个笑话给您看。”
我没有像电影里那样把支票撕得粉碎然后扔在她的脸上,我只是把它放在那漂亮的水瓶子旁边。
我转个身离开苏菲女士那装着六面巨大的菱形镜子的化妆间,我的脑袋里很乱,但是我得忘记这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的5000欧元。我得赶快筹措到下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得赶快找到另一份工来打,或者,我给国内的母亲打一个电话。
算上六个小时的时差,我的这个电话打过去,她那边不到晚上十点钟。电话铃响了五声被接起来,我的运气不错,是我母亲本人。
我说:“我需要一些钱,你能不能打一些到我上次的帐号上来?”
她略微沉吟:“要多少?”
“我还需要一万块欧元。”
“我一时没有那么多。”她说,“不过我尽量,我尽量给你凑。”
我说“谢谢”,没有马上放下电话,她在那边说:“过得好不好?”
都是客套,如果我过得好,会给她打电话讨要学费吗?
我说:“还不错,室友昨天包了饺子给我吃。”
“常打些电话来才好,我担心你。”
“嗯。”我想一想,“我九月份开学。”
“… …我明白你的意思,在那之前,我会筹钱给你。”
我从电话亭里出来,买了两欧元的炸薯条,然后坐在河堤的椅子上。下午四点,山坡上的教堂报整点的钟声传来,我一边吃着今天的这第一份食物一边想,能不能把时间拨快,我的贪心不多,我只想看自己到了明年的夏天还会怎样,是不是仍然为寻找一份学费而愁眉不展。
小多的朋友小裴居然在三天之内又找到了一份在香港餐馆的洗碗工给我,我真有点惊讶了:他又找人教训郑杰,又照顾我和小多的工作,他真的只是一个跟我们一样的留学生吗?
小多吸着烟敲我的脑壳:“就你问题多,这么好奇,去给大使馆当间谍吧。”
我抓住她的手:“你吸烟越来越多,干什么啊?你从哪里弄这么多的中国烟来?”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往外说。”
“嗯,我不说。”
“小裴是做这个生意的啊,有人从巴黎把烟运到里昂来,他往下卖给不喜欢洋烟的中国人。”
“这不是倒卖苹果,”我说,“这是违法的。”
“所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不能批评这个神通广大的小裴,我甚至连和他划清界限的骄傲都没有。因为他,我去了这个新介绍的香港餐厅就颇受优待,洗了两天的碗,老板发现我的法语说得蛮清楚,就让我去前面当跑堂。那一个八月的周末,小裴带着小多来我们店里吃饭,见我可以一只手托着三个盘子健步如飞,还跟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是这样一种类型的留学生。
当然留学生不可能都是这样。
总是订八号桌的男孩每个星期都会约会不同的洋妞,他的紫色跑车停在外面,他穿logo很不明显的大名牌的T恤衫,他点菜的时候只说法文,我都要以为他是个法国人了,可是他教带来的女孩子字正腔圆的汉语。
老板的女儿在日内瓦学医,每个周末客人多的时候也会开着自己的小车子赶回店里帮忙。她跟我们一样在前面当跑堂,但是毕竟身份不同,她不太与我们说话。有一天我从酒窖里面搬红酒出来,听见她对着电话用法语说:“你不要再说了,这个孩子我自己也会生下来。”
当然也有年轻的中国女子来店里吃饭,她们身边可能有各色的外国人,她们点昂贵的酒和食物,她们有的自在,有的颓废,有的有些洋洋自得的声气,还有的比洋人还洋人。
我在那里耽了余下的整个夏天。到了八月底,老板给我结算了暑期的薪水,我共得欧元2400大块。
中国仍没有汇款来,我下学期的学费仍然毫无着落。
我不能再打一个电话去催促我的母亲了,我于是盘算着要准备怎样的一副说辞给学校,请他们允许我可以先上课,然后稍后缴费。
为这些事情发起愁来,我会整夜的失眠,我在炎热的夜里独自一个人睁着眼睛发呆,汗流浃背。
院子里不知道何时停留了几只流浪的野猫,阿拉伯女人回来的再晚也会学着它们的叫声逗弄两下。她们的声音钻到我的脑袋里来,我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思考一个问题,这个愉快的妓女会赚多少钱呢?
第三章(下)
九月份还是到了,栗子树上带刺的果实由青色变成褐色的时节,学校开学了。这个学期有着别样的热闹:两个论坛先后召开,教育部长和数位本校出身的法兰西院士光临,还有旧校友捐资建成的新场馆开幕,学校里到处花团锦簇,欣欣向荣——都是为了庆祝建校200周年。
我但愿这些喜庆的事件让计财部的办事员忽略掉一个尚未缴费的学生我,可是人人各司其职,精英学校的系统毫无纰漏,我被一个亲切的电话叫到国际中心去,接待我的是一位会说中文的老师。
“我们注意到——,”他说,“您尚未缴纳这学期的注册费。因为一般来说,我们希望学生在每年的五月能够完成下一个年度所有的注册手续,而您在去年也是在九月份才交纳了全部的费用,所以我在想,您是不是有什么,嗯,程序上的麻烦?如果是这样,您知道的,学校是可以帮助学生申请里昂信贷的助学贷款,您是不是需要我们出具什么手续呢?”
他字斟句酌的汉语还是让我有点费脑筋,但是我还是明白的,他们希望我尽快交学费,催促我可以申请贷款来偿还欠他们的债务。可是,有哪家银行会把钱借给一个19岁的中国女孩呢?
她在中国没有父亲,她在法国没有亲戚和体面的朋友,她住在里昂城里阴暗肮脏的旧城区。
“我没有任何程序上的问题。”我说,“只是我的钱还没有到,不过它们会到的,我会尽快交学费。”我说。
“问题 9月15日,所有的手续必须在那之前做完,逾期的话… …当然,我们是不可能将一位优秀的学生请出教室的,但是,小姐,超过9月15日,您将无法在任何一位教授的考试中得到卷纸。”他说。
这位先生姓费雷,意思是“铁铸的”,铁先生一直说中文,尽量婉转,但已经足够明白:过了9月15日,再不交费,请我滚蛋。
“我会在那之前交学费的。”我再说道。
从国际中心出来,我穿过种满了热带植物的花房去教学楼等着上下一节课。电话在肩上的书包里嗒嗒的振动,我一只手伸进去掏电话,好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忽然一个男孩迎面过来,把打火机伸到我面前,镶着绿琉璃的可爱的小东西被男孩的拇指一拨,青火焰跳动出来,男孩说:“要找火儿,是吗?”
我抬头看看他:“我不吸烟。”
“我知道,”他笑,“只是我想找个机会问问你,这学期你给自己怎么排的课表?”
我有些惊讶,看着这位富裕的同学:我们同班了一个学期学习微观经济,他跟我都没有说过几句话,怎么忽然间就对我有了兴趣?我转的下一个脑筋是:要是我陪他睡一觉,他会不会让他爸爸帮我交学费?
“你去哪儿?”我问他,捋了一下头发,我微笑。
“我去罗兰中心听报告。”他说。
“我也正要去。”我说。
“那一起走吧。”他也笑起来,对自己的魅力自信无虞。
我跟在他的后面,眼光越过他的肩膀看花房外九月的阳光洒在茵茵的草坪上,有同学坐在那里看书,无忧无虑的男孩儿女孩儿三两成群。我又流汗了,手心里濡湿一片。我从没有这样跟随一个异性,又怀着一个龌龊而且笨拙的念头。
喜宝是怎样做的?她怎么会灵巧的抓到机会的小辫子?
身边有一群人经过,过了数步,有人在后面喊:“喂!”
法国人说“hello”,发成“诶啰”的音,重音长长,落在后面,总有些暧昧的情意在里面。
天作证,这个声音我暗自复习无数遍。
我转过身,丹尼海格在前面,他让同伴先行,自己走过来,在我一臂远的距离。
我恨自己太累,晴天做白日梦。
“你在这儿念书?”他问。
我点点头,没有看他的脸,眼睛盯着他胸前的一枚钮扣和手臂上浅金色的毛发。
“后来我没有再见到你。”他说。
“哪里?”我问。
“歌剧院,苏菲那里。”他说。
“因为我被解雇了。”我说。
“哦… …”他停一停,“难怪。不过,为什么?因为你在她排演的时候睡觉?”
他说这句话,语气轻快又促狭,像在问朋友的女儿:为什么你被罚站?是不是你用爸爸的靴子换牛轧糖吃?
但是事实不是如此。事实是,他爱慕的女人用她的美貌和财富狠狠的羞辱了我。
花房里的阳光太热了,我又要流汗了,只不过这次是在眼睛里。我抽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我看着他蓝色的,湖水一样的眼睛说:“是因为,是因为我跟您说话。”
他看着我,竟一时无言。
我知道自己说话造次,我忽然后悔,我说:“我要走了,我的同学在外面等我呢。”
我离开花房,到了外面,那个男孩一直在等我,他问我:“那是你的朋友?”
我低头走了几步:“不算是,不,不是。”
“你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他在我后面说,样子挺快活的,他总是那样,眉毛一掀一掀的,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活力,“他们打赌,看我能不能把约你出来。”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是为了这个才跟我说话的?”
“别那么敏感,我没有恶意。”他说,“再说,你讨人喜欢。暑假的时候,我父亲去中国开会,我随他去了,看见梳辫子的姑娘,这让我想起你。”
我确实敏感,但是我也知道他并无恶意。恶意在我的心上,我刚才在琢磨他的钱。可是现在,当我离开那个种满了热带植物的花房,那种念头荡然皆无,现在他是一个普通的同学,年轻而且富有,这里这样的人很多,这里我是少数派。
我跟丹尼海格再次见面是在三天以后。
他的水厂邀请我的教授带领一些学生去参观。我们清晨在里昂的火车站集合,然后坐一个半小时的火车经过格勒诺布尔前往香贝里。
秋意渐浓,阿尔卑斯群山中的绿树林参差了黄色或红色的叶子,赭红色的大鸟贴着山岭低飞,火车穿过湿漉漉的栈桥和隧道在山谷中蜿蜒前行。
教授走过来对我说:“您上学期的论文写得很好。”
我坐直了身体,向他微微颔首:“还没有谢谢您给我那么高的分数。”
“用功的孩子总是受教授的欢迎。”
他过奖我了,我上课的理念可与别人不一样,我把学费计算到了每一分钟上去,怎敢缺课或不用功呢?
有同学问教授,这位海格先生可是本校的毕业生?
“不是毕业生,”教授说,“只是一位慷慨的捐助人,新的网络中心就是他的大手笔… …
‘海格水’最近声势夺人,你们有没有做好足够的功课?见到丹尼海格,要问他一些什么问题?在他的水厂参观,要发掘些什么门道?”
“怎么做功课?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资料。这个人像是忽然复活的老贵族,他的前半生是在自己的泉眼里度过的吗?”一个男孩开玩笑。
我看着双层车窗外的景色,看着高大辽远的山峦和一闪而过的小瀑布想:他在他的泉水里生活?这听上去似乎不无可能。只是那必定是一泓温暖的泉水,像他的眼睛和声音。
然而我隐秘的情感和向往在那一天几乎落空。
我们乘坐火车抵达香贝里时,一场小雨刚刚路过。海格公司的车子在火车站的门口等我们,带着我们穿过这个水汽氤氲的小城。向东行驶十分钟左右,我终于见到那些雾气的来源:贝尔热湖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出一种暗蓝色,辉映着对面的小猫牙山,水汽从湖面上安静的上升,在墨绿色的山腰上结成大块的云朵,没有钓客,没有船,没有灯火,没有过境的鸟,波涛的声音规律又凝重,重复着千万年来从不曾改变的节奏,他们构成了一幅庄重而肃穆的画面。
车子绕过贝尔热湖,延山路向上,在云层中越走越高,过了1800米的界碑后又平行行驶了两三公里,我们终于抵达了海格水的大本营。
经过四层卫生消毒的步骤,我们这些访客在一位工程师的带领下参观海格水的采集,过滤,渗透消毒,直到瓶装车间。听他们讲述这个整个欧洲最纯净最丰富的水源是怎样被采撷,加工,包装成为行销世界的矿物质水,纯净水,化妆和医疗工业用水的。过程中有人想要拍照,问向导可不可以,他摊开双手,笑容可掬:“海格先生说,你们在这里做些什么都行。”
我说:“那可以看一看水源地吗?我是说,‘海格水’的泉眼。”
“哦哦,”工程师的脸上做了一个逗趣的表情,“这就不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了,那里方圆五十公里被宪兵把守,除了每一代的海格,不可能有人接近。”
“每瓶水买到近四欧元,是同类产品的两杯,可不可以看作是一种宣传炒作?”——年轻学生们的提问总是有点过于直接,甚至冒失。
工程师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他拿出一瓶成品矿物质水,自己打开,喝一口,然后让我们看他手中那装在砂钟一样瓶子里的海格水:“女士们先生们,这是欧洲最好的——水!水是什么?水是生命,是健康,更好的水就是更强健的身体,更长的寿命,四欧元买到欧洲最好的水,这也可以看作是炒作吗?”
我们在丰富的午餐后被带领参观公司的博物馆,见到每一瓶海格水和每一代海格,最初是一些画像,然后照片由黑白变成了彩色,他们与皇帝和共和国总统合影,真是显赫。但这里并没有丹尼海格的照片。
下午两点左右,参观结束。回去的团队不再像来的时候那样整齐:教授要去拜访一位住在此地的老友;几个同学想要就近再行一个小时去日内瓦度一个周末;我自己落了单,在街上逛一逛,还是买了回里昂的车票。
傍晚时分,又开始下雨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个商店,酒吧和烟草咖啡店都纷纷亮起了霓虹灯,灯光在雨水中波散出一重重柔和而模糊的光晕,这个城市忽然在黄昏的细雨中变得童话般可爱。我在一个玩具店门口停下脚步,看里面的仙度瑞拉,王子屈膝,为她试一只水晶鞋。
丹尼海格的车子不知何时停下来。
在橱窗上,他的影子叠在我的身后。
请原谅我的不自量力和忘乎所以吧,若不是寂寞的时候,我与他每一次狭路相逢,我怎会爱他爱得那样?
第四章(上)
作者有话要说:不一定在这里更新,我这边跟国内网络连接不好使,有的时候这边,有的时候那边,童鞋们着急的话,请两边看看。
谢谢大家关注 我在回里昂的火车上跟他说了一些关于我的琐事。
我来自于一个中国北方的城市,那里的冬天,动辄零下二十六七度,所以有人抱怨里昂冬季寒冷,但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难熬;我在商校里学习贸易,因为这是一个比较容易找到好的工作的专业;我不说英文;我很小就接触过法语,因为我的父亲是一家化工厂的法语技术翻译;他后来到非洲去工作了,他失踪在那里。
“他在马里工作了两年,中间不曾回家,但是每月都会寄钱回来。他的薪水很高,我得以接受很好的教育,我的母亲总是穿最漂亮的裙子——直到我们再也收不到他的钱了,不仅仅是钱,他音信全无。我母亲等了两年,后来嫁给了别人。
我来里昂三年了,也没有回去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如您所见,除了念书,我还工作。苏菲那里的工作是一个朋友介绍去的。
我知道您。
我喜欢‘海格水’新的造型。
我在杂志上看到您的照片,然后在苏菲那里见到您。
后来,她的《蓝丝绒》公演了吗?”
“还没有。”他说,“在里昂的第一场公演是在9月24号。”
“您会去吗?”
“是的。”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关心。
上火车之前,我们在玩具店的橱窗前相遇,他问我是否愿意让他用车子送我回家,他的青色的房车像一只高贵的雪豹一样卧在街的对面,我看一看那边说,我已经买了火车票,但是我愿意跟您多呆一会儿。
他让司机离开,自己买了火车票跟我一起回里昂。
我们两个坐在车厢的小包间里,暮色四合,丹尼海格把灯点亮。
灯光很明亮,他看着我的脸。
他并没有笑,但是他蓝色的眼睛让人心生温暖。
在从香贝里回里昂的火车上,他在小车厢灯光下的样子,在我的心中被一点点的定格。每当我想起这个画面,很多感官上的回忆被轻轻的唤起:秋天里山野的颜色,气味,还有火车车轮与铁轨相轧,发出的有规律的声音。
我并不关心苏菲的《蓝丝绒》究竟在何时公演,我关心的是别的事情。
“你们是情人吗?”我说。
“是的。”
“但是她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杂志上这么说的?”他问。
“杂志上说很多事情。”
“…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们会结婚吗?”
“不会。”
“你会跟你现在的某一位情人结婚吗?”
“不会。”
“你这么笃定?”我说。
“这件事情是的,但有的不。比如我不知道,现在这个女孩儿这样拷问我,而我再见到她,得是什么时候?”他说。
“… …”
“你总有个名字的?”他问我。
我把名字的拼音写在纸上让他看:Qi Hui Hui
法文中字母“H”不发音,他于是读到:齐微微。
我纠正:“慧慧。”
他说:“微微。”
我笑起来,他也笑了。
车厢里广播:里昂到了。
回程竟然这么快。
从火车站到我住的地方,徒步要走40分钟,我们像在火车上一样,大部分时候不说话,偶尔交谈,也只是我问他答,我越来越肆无忌惮起来。
我说:“你看,骑车上学的话,我走这条路。可以快上十分钟左右… …您呢?您在哪里念过书?我的同学们没有找到关于丹尼海格的任何资料。”
“我没有念过大学。”他说。
我有点惊讶,抬头看看他,他向我眨眨眼睛:“你在心里瞧不起人呢,你这个商校的好学生。”
“那您可信教?”
我们恰好路过圣约瑟夫大教堂,彩绘玻璃在月光下讲述很多古老的故事,仍有观光客在拍照,他回答我说:“不,你呢?”
“我也不,”我说,“但是有的事情很奇怪。当我全心全意的渴望某个东西的时候,似乎总能得到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哦?你祈祷了吗?”
“并没有。”我说,“我只是想要想要,我不跟任何人说,然后我就得到了。小时候,一辆紫色的自行车;后来,我想考上一个好中学;后来,是来法国念书。我没有向任何一个神祈祷过,但是我得到了。”
我们穿过半条马路,走到街心公园,他忽然停下脚步,认真的对我说:“那你现在想要什么?”
“很多东西,”我说,“但是我不能说出口,因为一旦出口就得不到了。”
他笑起来,他有一颗尖利的犬齿,月光下,我又觉得他像是一只好看的吸血鬼,这想法有点吓到我自己,我看着他,没有笑:“先生您在嘲笑我,对不对?”
“不不,请别误会。只是我觉得很有趣,那是一些有趣的孩子话,”他说,“我还以为自己能扮演长腿叔叔。”
我快到了,我指一指前面:“那是我住的楼。”
他走过去看门口的牌子:“哦,这是——德拉贝的故居?他仍然有时造访吗?”
“会的,当我们吃饭的时候他就来,敲着门说:我好饿啊。”我说。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有点啼笑皆非:“好莱坞电影没什么好作用,专教小孩子吓唬人。”
我看看他,他不止一次地说我是小孩子了,可我不当小孩子很多年了。
“这里很简陋,我的室友也在。我们在这里道别吧。”我说。
“好的。”
“您是回香贝里,还是留在里昂?”我问。
“我会留在这里。”他说,“已经没有回去的火车了。”
“谢谢您送我回来。”
他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俯下身,吻我的双颊,道再见。他呼吸间有薄荷的味道,身后是一轮好月亮。
我转身进了那栋老楼,关上大门的那一刹那,忽然心如擂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遇见了丹尼海格;他从香贝里送我到这里来;一路上,他的眼光都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腾腾腾的上楼,我要在这个可爱的梦境醒来之前赶快睡回去。
谁知道小多在楼上正摆着大阵势:厨房里,餐厅里,还有她自己的房间里,各种中国香烟层层叠叠的对方在一起,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在那边统计:“红塔山两箱,人民大会堂五条,七匹狼软包一箱,硬包六条… …”
我看着她:“你在干什么啊?”
“小裴让我给他帮个忙,把一些烟先存放在这里。”她又是那个满不在乎的态度了,“唉接着,帮我拿到那边去。”
她把一条烟飞到我手里,我讨厌烟叶子的味道,我把它随手就拍在旁边的灶台上,我怒气冲冲的问她:“你怎么把这么悬乎的事儿弄到这里来了?”
“这怎么悬乎了?”她瞪着眼睛看着我,“他把这些东西只存放在这里一天,他后天就拿走,唉唉唉,我可没有把它们放在你的房间里,你犯不着这样紧张。”
我没有时间与精力跟她辩论了,这个人脑袋里面没有是非。我在一摞一摞的香烟盒中找到下脚的位置,一步一步的进了自己的房间,还未关上房门,小多说:“你的手机没电了吗?你妈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她让我告诉你:你的学费她暂时凑不出来,她让我先帮帮你。”
我只觉得一盆冰水哗地扣在我的脑袋上,我好长时间一动没动。
第四章(中)
我只觉得一盆冰水哗地扣在我的脑袋上,我好长时间一动没动。
小多扔了一叠钱在我旁边:“我就这些了,2000块,你拿去急用,记得还我啊。”
我把那叠钱拿起来,在手里小心的体会了一下它的厚度和质感,我走过去,把它放在小多围裙的口袋里,我说:“你,你还是先拿着吧,我的,我的问题不止这些呢。”
她吓了一跳,看着我:“怎么了?你是不是,学费交不上了?”
小多她算个朋友,她这时候没再数落我不自量力的念商校了,她把电话抄出来:“我去找小裴想个办法,你,你要多少?”
我把她的手按住:“唉别,我没事儿。你先忙你的吧,我今天去了外地,我累了,我去睡觉了。”
我轻轻关上房门,和衣躺在床上。与丹尼海格独处的喜悦转瞬不见,那个好梦忽然消失了,我如今身处一个贫穷的,窘迫的,不能按时交纳学费,又周身都是中国烟叶味道的噩梦中。我的汗水又下来。
这个噩梦在第二天早上达到□。
有人蛮横的敲门,我披上衣服去外面,看见小多在一地的烟盒中扎煞着双手站在那里。
我小声问:“那是谁啊?”
还未等她回答,来人在外面说到:“警察。我们怀疑你们与一起香烟走私案有关,请开门协助调查。”
我们怎么会与此“有关”?我们就是案犯啊。所有的罪证堂而皇之的摆在脚底下,警察出这个任务可是省了事儿,连搜查都不用了。
我看看小多,她看看我。谁来把这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从噩梦中叫醒?
门被越拍越急,越拍越狠。我还是绕过小多,走过去,开一条小缝儿,外面是四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其中的一个顺手一支,我们的门被大打开来。
“秦多方,齐慧慧?”
名字被怪声怪调的叫出来,我点点头。
警察看了看一地的香烟,一扫刚才敲门时的急躁,忽然从容了,四平八稳的说:“你们二位被怀疑跟一宗香烟走私案有关,请跟我们去警局协助调查。你们可以委托别人进行辩护,也可以自己辩护。你们从现在起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视为与本案相关。”
已经出门的小多回头说:“跟她没关,她是我的室友。”
我呆呆的,早就没了动静。
我们两个被四个警察前后看管着下楼,螺旋形的黑色楼梯像是个没有底的深井,我们向下走,越陷越深。
房东在楼下,倚在门边上看着我们。
后面的警察催促:“请走快一点。”
大门外面忽然进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方形的金色盒子,他与刚刚下楼的我们打了一个照面,身体立时闪到一边,给被警察簇拥的囚犯让路。
快要出门的时候,我听到那位年轻人提到我的名字,他问房东,这位齐慧慧小姐住在几楼?
我回过头来。
房东努努嘴巴:“呶,就是她。”
年轻人看上去蛮失望,他双手把盒子托起来让我看:“能不能把这个礼物收了再走?”
警察的手扣在我的头上向下一按,我被塞到了警车里。
为了防止窜供,我和小多在警察局里别分开。我被关押在一间不到五平米的长方形的小房间里,没有窗子,门是铁栅栏的,就像动物园的笼子,挨着墙有一圈长条形的木板,宽不到二十公分,人坐上去,只够支撑半个臀部,那是一个无比尴尬的姿势。
除了我以外,这个房间里还关着两个人:一个白人女孩,年纪不大,画着浓重的黑眼圈,满脸的铜环铁定,她坐在我对面,双腿交叠,不停的抖动着;另一个是看不出来年纪的的黑人妇女,戴着花头巾,身体臃肿,身上的气味很大。
我是在送我们来的警车上彻底醒过来的,也不再发呆,此刻脑袋里面再清楚也不过。只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从没坐过任何一个国家的班房,我没有自己的律师,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我于是在脑袋里开始回忆自己19年的人生道路,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导致我现在在这里?我是不应该来法国?还是不应该念一个好学校?我似乎应该省下学费住一个干净或者安全些的房子,那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想着想着,我听见哭声,呜呜的从隔壁传来,原来小多就在旁边。我站起来,向门口走了几步,我听见她说:“这个该死的小裴… …”
我说:“你为什么骂他?”
小多在那边说:“一定是他害我。”
我们两个隔着墙壁嘀咕,女警官从对面的位置上噌的一下站起来,走到这边来,手压在自己腰间的警棍上,威严的看着我,她的意思很明白:要安静还是要吃家伙?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我双手抓着栏杆说:“怎么会是他呢?他是你的男朋友啊。他怎么会害你呢?”
女警官挥着手里的电棍说:“退回去!闭嘴!”
后面那白人女孩哈哈笑起来,像乌鸦碰到了最好玩的事情。
我看着警官说:“我渴了。”
她用警棍指着我的鼻子说:“退回去!闭嘴!”
第四章(下)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白人女孩被带走了,黑人妇女也走了,我坐在地上直到肚子疼,倒了三班的警官过来叫我的名字:“齐慧慧,出来。”
我从里面出来,跟着一个警察穿过长长的阴暗的走廊来到另一个房间,只一张桌,一面镜子,两把椅子的房间,灯光是暗蓝色的,一个便衣手里拿着卷宗,向自己的对面一指:“请坐在那里。”
我走过去,坐在那把稍舒服一些的椅子上,我说:“我渴了。”
便衣倒了一杯凉水给我,我一饮而尽。
便衣说:“有女孩子被利用替人走私,跟我们合作后,陈述了她们知道的所有情况,我们不仅不予以起诉,还为她们安排了就业和上学的机会,有人之后一直奉公守法,直到入了法兰西国籍。”
我什么都没有说。
他说:“也有人拒不合作,可是做了的事情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证据确凿,她们被送进班房。”
“… …”
“法国电影不好。拍监狱的都是喜剧。其实根本并非如此,你想去看看吗?”
“你让我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
“说你们的香烟从哪里,经过谁弄来的,说你们是怎样倒卖出去的——说跟这些相关的所有的情况。”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是口渴。”
我知道他在心里骂我是母狗。可是无论是我痛哭流涕还是歇斯底里的嚎叫,他都不会相信我与此事毫无关系,我没有必要让他看热闹。
我与便衣相持了半个小时,直到他接了一个电话,那个电话不到一分钟,过程当中,他通过镜子打量我,神色有微妙的变化。
没过多久,一位衣着考究,模样体面的先生进来说:“我是齐小姐的律师,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回答您的任何问题,我来为齐小姐办理保释手续。”
便衣没有任何意见,我后来猜测,他的上司已经在刚才的电话里告诉了他因该怎么做。
我在一些律师仔细审核过的文件上签字,然后被带回警局,走到外面的时候发现,已经是夜里了。律师先生说:“我的车子在附近,请等一等,我送您回家。”
我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我的朋友呢?她怎么办?”
“她有点复杂。因为她直接涉案。不过,我会想办法把她保释出来的。怎么样?齐小姐,您是要回家还是要去吃些东西?我可以载您去。”
“我还不知道您是谁呢。”我说。
“我为海格先生工作。”
其实我刚才猜出了一半,只是我的心情是那样的复杂。我眼巴巴的指望着能被营救,我又卑微的希望着,那不是丹尼海格,而是别人,我不想在他的面前那样狼狈。好长时间我站在那里,看着丹尼海格派来的律师,我一动没动。
律师先生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说:“是的,齐小姐现在我的身边。”然后他对我说:“是丹尼,他问您是否愿意同他讲话?”
我把电话接过来,手机拿在手里,鼻子和喉咙都疼痛起来,那么久说不出话来,哽咽着。过了好一会儿,丹尼海格在另一边忽然笑了一声,很轻很轻的一声笑,像一对打牌的伙伴,一个出错了,另一个给她拾残局,又安慰又促狭“哦,瞧瞧你”。
他那可亲的声音说:“我本该去接你,可是在日内瓦有点急事,不得不离开里昂。”
“嗯。”
“微微,别为你的朋友担心,好好休息。”
“嗯。”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成了丹尼海格的情人,当我们缱绻在香贝里那个临着贝尔热湖的房间里的时候,我平白无故的回忆起这一天的事情,很多细节得以求证。
“你在警局里有朋友?从上面施加压力保我出来。是吗?”
“也没有施加什么压力,只是有朋友而已。”他说。
“法国也搞这一套?你凭什么还说中国腐败?”
“哦哦,”他指着我的鼻子,“居然在这里等着我?听我说,我们原来并非如此。有法国的公务员去了一趟意大利出差,回来便有了这样的风气。”
我笑起来,他压在我身上,手指插在我的头发里,亲我的嘴巴。
“等等,”我说,“我从警局出来的时候,你真的在日内瓦吗?”
“… …我在对面的街上。”
“… …”
“只是我想,你可能不愿意在那个时候见到我。”
我翻一个身,背朝着丹尼:“当然不愿意。一整天我都没有洗脸刷牙,头发黏在一起,身上都是汗水味… …我那么狼狈,我谁都不想见,我最不能见到你。”
“对这个我倒是无所谓,”他在后面,手轻轻的放在我的腰上,“我只是觉得稀奇,为什么这个孩子每次见到我,每次跟我说话,都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的脸埋在被子笑:“那个时候又傻又小… …唉,但是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一天倒霉,被人带到警察局去的?”
“让我想一想,哦,派去送礼物的人,回来通风报信。幸亏有他。”
哦,对了,还有那个装在金色盒子里的礼物。
第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从下一张开始换到那边去更,大家勤去看一看啊。踊跃留言啊。 我被丹尼海格的律师送回左岸的家。上楼之前,路过门房,房东太太看到我这么快被放出来,一脸惊诧。我打了一个呵欠对她说:“您惊讶是吗?是您报警说我的室友走私香烟的吧?我告诉您,我不是歹徒,否则我一准儿烧了这个老房子。您报警告我恐吓吧,我下一秒钟就出来,您信不信?我告诉您,我就呆在这里,别想赶我走。”
我自己还没有察觉,我已经开始使用丹尼海格的势力作为倚仗了。
屋子里面一塌糊涂,所有的香烟被缴走,东西被翻了一个底朝天。我在门后面找到一只拖鞋,在壁橱旁边找到另一只,我把自己房间的灯打开,凌乱的书桌上放着那个金色的方形的盒子。
我走过去,把它拿起来,左上角有一小方卡片。我拿过来看,上面用钢笔写着寥寥两个字:Pour toi.(致你)。然后是丹尼海格的名字和一小串电话号码,我看了他的字好久,然后把这张卡片放在我被扔在地上的那本汉法字典里,他的照片还夹在那两页的中间:阳光和孤独。
盒子里面会是什么呢?
它大约有一个17寸的手提电脑箱般大小,略厚,金色的包装摸上去光滑冰凉,是名贵的丝绸,同颜色的缎带打了一个十字结,幽幽的百合花香从里面传出来,神秘的诱惑。
丹尼海格会送一件什么东西给我?
一件礼服?还是一双水晶鞋?一只名贵的手袋?或者一顶王冠?我看过一个电影,一个美国姑娘爱上一个显赫的法国政客,他送她一只爱马仕的红色凯利包,女孩很高兴,她拿着那个手袋参加社交活动,马上有人问她:“你可是…的新情人?你们现在在一起吗?”
女孩问对方怎么会知道,那人说:“他送给每一个情人同样的手袋,款式,颜色,分毫不差,看,我的一模一样。”
我又拿这个电影吓了自己一跳,我手里是那个金色的盒子,仍未打开。
我说了,那个时候,我又小又傻,还有更要不得的一点,我十分骄傲,贫穷且骄傲。尚欠着学费的我爱上丹尼海格这个掌握着水源的欧洲富翁,这个情人无数的俊美男人,可是我仍然想要跟他平起平坐,我已经得到了他的救助,我不想再要他提供的奢侈的礼物。我把金盒子原封不动的放在那里,然后再床上扒出一个地方,缩成一小团睡觉。
小多第二天回来,无限疲惫,她洗了一个澡便躺在已经收拾好的我的床上,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烟来,狠狠的吸一口说:“但愿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在旁边看书说:“放心,会的。”
她吐了一个烟圈问我:“救我们出来的是谁?”
“一个朋友。”
“必然有钱有势,”她半坐起来看看我,“你什么时候搭上这个了?”
“我没搭上,”我把书合上,看着她,“你把小裴交代出去了吗?”
“没有,但是我把他老板交代出去了,”她说,“你说得对,慧慧,他是我的男朋友,他不会害我的,那我就不能害他。”
“你找到他了吗?”
“没影了。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回来的,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失踪了。唉,我说,”小多看着我发笑,“那位新朋友,看看他能不能帮你垫付学费。”
“别再说了。”
你瞧我们俩,就是这样度过这个九月的第二个周末的。那一夜睡得还算踏实,接下来的周一是我交学费的死期九月十五日,我梳好头发,穿戴整齐,拿起头盔,夹着我的自行车下楼。我的学费还没有交,但是我上一天课且算一天,我待到被人赶出来为止。
九月十五日,没有人催缴我的学费;九月十六日,依然没有;九月十七日,我所有的校园卡仍旧好用;九月十八日,统计课进行阶段测试,我得到一份具名卷纸。
我答完了题便去国际中心,费雷先生的助理说他还有别的访客,我正要离开,他开门送客人出来,见是我,很热情的说:“齐小姐,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他态度的变化让我想起了之前在警局的遭遇。我问他是否收到了我的学费,费雷先生把我的学号输入微机之后,仔细读了一会儿数据说:“是的,九月十五日上午十点,我们收到了您汇缴的学费。嗯。”他停了一会儿,“今年的,还有之后两年的,知道学程结束,您已经交齐了全部的学费。”
我想我知道那是谁的大手笔了。
我看了看对面的费雷先生,他不是一直跟我做戏吗?他一直盯着我在学校空空如也的账户,那里忽然飞入一大笔钱,他还需要输入我的学号,仔细察看了之后再告诉我吗?他像警察一样,也在心里骂我呢,他在想,我这笔钱是偷到的还是把自己卖了一个好价钱。
我跟他道别,去另一栋楼上课,路过丹尼海格捐资建造的网络中心,那是巨大的透明的建筑,通体的玻璃砖结构,阳光被折射数次,耀花了人的眼睛,那是他的金钱和权势。
我回家去,把那只金盒子拿出来,放在膝盖上,端详了很久。几天过去了,百合花香仍然淡淡的流淌出来,绸子面擦过手指,水波一样。我还是把它打开,一层一层,缎带,封面,直到里面,是黑色的盒子,范思哲的标志,烫金的美杜莎烙在上面,微微含笑。
果不其然,里面是一条淡绿色的雪纺连衣裙,长度及膝,胸口和后背的设计像是百合花微卷的花瓣。
裙子的下面仍有机关,再打开一层盒盖,里面是一双黑色的系带高跟鞋,软绸子的鞋面,缝着层层叠叠细小的钻石,这双鞋子我在杂志上看到过,它是这个大名牌今年秋季的新款,名字叫做“夜空”。
多么奢侈的美好的物质,我的手指不够用,我把那绿色的小裙子捧起来,用它贴一贴脸颊,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一件真正的范思哲,此时捧在手里,贴在脸上,谁能有拒绝它的骨气?
我去洗了个澡,然后把它们穿在身上,裙子的腰身,鞋子的尺码,好像量身定做,我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手指划在倒映中我□的锁骨上,我觉得那是我,又不是我。过于美丽,有欠真实。
第二天上学路过歌剧院,苏菲的大幅舞台照被张贴出来,她是真的光芒四射。
九月二十四日,《蓝丝绒》首演,丹尼海格曾说过,他回来看苏菲的表演。
我在那一天的下午打通了他的电话。
铃响一声,接电话的是他本人。
我说:“日安,我是齐慧慧。”
丹尼海格说:“日安,微微。”
“我打电话是想要问,什么时候可以见您一面?”
“我现在在里昂。”
“我知道,您说过,要在今天来看苏菲的音乐剧。”
“事实上,”他轻轻的咳一声,“她就在我的对面。”
“代问她好。”
他说:“何必如此?你并不真的想要。”
“那么,演出大约十一点左右结束,歌剧院正门前方有一个阿波罗雕像的喷泉,我去那里等您,好吗?”
“… …可以,我没有问题。不过,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有些话说。”
“那好,不见不散。”
我挂上电话,秋高气爽的九月天里,我又开始流汗了。
丹尼海格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喷泉旁边等了二十分钟了。期间有流氓和警察上来问候,我照实说,我在等待我的朋友。凉气钻到我的膝盖里,我不太舍得跺脚取暖,只因为鞋子太贵。
他没有迟到,他准时到的。演出应该尚未结束,他一个人从歌剧院的正门出来,穿过马路,似乎远远看见是我在等他,他脚步加快,小步跑过来。
他真英俊。金色的头发,身上是夜礼服,一条白色的短围巾,身体颀长,姿态优雅。
我们没有互相问候晚上好,我们只是看着对方。他见我穿着他送的绿色的小礼服,过来握我的双臂,手掌的温度印在我发凉的皮肤上,笑意噙在眉弯眼角,他只说道:“真漂亮。”
“我冷了。”我说,我真的有点哆嗦。
他闻言脱下自己礼服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在他的双臂绕过我的身体,棱角分明的下颚恰接近我的眼眉前的时候,我双手上去捧住他的脸颊,轻轻垫起脚尖,嘴巴印在他飞薄的唇上。
我亲吻丹尼海格的念头凭空而来,但那个吻却缠绵漫长。丹尼海格在半秒钟的错愕后,双手在后面托住了我的颈子,环着我的腰,将我稳稳的拥抱住,我觉得自己像被托在一个温暖的轻轻摇荡的摇篮里,是他的唇在我的唇上辗转斯摩。
稍一分开,他抵着我的额头低声问:“去我那里,好吗?”
我的手还在他的脸颊上,我说:“我的室友出门了,去我那里,好吗?”
他拿起我的手指亲吻:“好的,你说怎样都可以。”
丹尼海格的司机认识我的房子。我身处在他豪华的青色宾利车里滑过夜色中的里昂城,所见的景物竟与平时大不一样,漫天星斗,月色妩媚,栗子树的倒影飘荡在亭台轩榭的轮廓里,就连平时湍急的罗纳河的波涛声,当它们传到这高贵的车厢里的时候,也变得那样柔和。
丹尼海格的手一直握着我的手,当我回头看看他,又忍不住倾身上前亲吻他。
我们沿着旋转的楼梯上楼时,我脱了鞋子,他跟随在我的身后,伸手抚摸我的脚踝。
我打开房门,带他进了我的房间,我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他四处看看,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我说:“这里很小很简陋,但这是我的地方,在这里我不害怕。”
他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怕什么?”
“我怕疼。”
“我会小心。”
丹尼海格送的裙子被丹尼海格脱掉,我的身体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面前。他在上面一处一处的点火。
在他的亲吻和爱抚之前,很多我身体上的东西,我并不知其存在,比如我的□,肚脐,□,甚至皮肤,是他找到了它们。当然他找到的不止这些,还有我里面的液体,温度和疼痛,那种无论我做了多少准备也无法预料的疼痛。
忽然我抵住他的肩膀,分开的腿也要并拢起来,我下意识的想要制止住他的进攻。可是丹尼海格仍在里面,他的腿在我的双腿中间,他的器官在我的血肉里,我抬头看他,皱着眉头,嘴唇也颤抖起来,我想问他,我现在反悔是不是还来得及?他俯下身,亲吻我的额头和耳朵,在我耳边低声说:“怎么都不吭声?”
我摇头,头发蹭着他的颈窝,他在下面忽然挺身贯入,我再也忍不住,“嗯”的叫出声来,那一刹那他拔出身体,热液喷洒在我的腿上。
月色穿过窗子,在地上拉长时间和光影。
我在对面的镜子里看见趴在我胸前的丹尼海格,他金色的头发,后背的曲线,臀部的肌肉,这是另一幅定格在我心里的画面。每当我安静的在回忆中翻阅它,便仿佛又看到了里昂九月的月夜,嗅到了丹尼海格的体息还有我自己血液的腥气。
他的手指沾着我的血液,抬起来,仔细看。
我说:“您不应该觉得惊讶吧?我的事情您还有多少不知道呢?”
他闻言没动,抬头看看我。
“我是个穷学生,打了好几份工,欠学校大笔的学费,住左岸九平米的小房间,几天前还因为这里摆满了走私来的香烟被送到警局去。
是您救我出来的,您帮我交学费,您送我漂亮的礼服和鞋子,您也看到我曾经是处女。”我本该说些感谢的话,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腔调,越说越慢,越说越僵硬。
他慢慢坐起来,在床边上,背朝向我。他的脊背像青铜雕像,让人那么想要抚摸亲吻。
我转过身,脸朝向另一边。
丹尼海格说:“要是我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觉得尴尬或者不舒服,请你谅解。我是好意,只想帮忙。”
“当然您是好意,我感激不尽。我连思考是否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我说,“只是有那么多的事情,就算我要自己承担恶果,我也不想要您知道,我特别不想要您知道。”
丹尼海格离开我的床,开始穿衣服,他的动作很轻,我听见西索的衣料声。
我依旧背朝着他,咬着自己的手指头,被子很薄,可是我的汗水又下来了。
他应该是穿戴好了,在后面对我说:“转过来,微微,回答我几句话。”
我坐起来,面向他,捋一下头发,被子挡在我的胸前,我没有看他。
丹尼海格说:“抬头。”
我抬头看他一眼,脖子刚要垂下来,被他的手指架住下巴:“你在法国待了三年了,有没有人教你一些起码的礼仪?比如当有男士想要帮你提一个箱子,你让他做,拒绝不很礼貌,自己也吃苦头,你懂吗?”
“… …是的。”
“你今天跟我□是干什么?是来补偿我帮你做的事情还是我帮你交的学费?”
“… …”
他一句话,我鼻子哽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是真的又小又傻,有些该说的话说不出口:若一个年轻的女孩不爱你,她为什么打扮漂亮的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你?
只是我也想要他爱上我,我不愿意在他面前那样狼狈,我不愿意接受他的施舍,更不愿意他像对待每一个情人那样送给我名贵却没有感情的礼物。
只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些话郁结在心头上,翻江倒海,掀得我内脏疼痛,只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在他的手指上。
他严肃的眼光和面孔在我泪流满面的那一刻有了些许的缓和。
可是我接下来的话却把事情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说:“你为多少女人做这样的事情?”
他的手放下来,看看我,忽然笑起来,笑得很温柔很宽容,仿佛在说“哦你这个孩子啊”,他笑过之后开门,离开时对我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第六章(上)
我不能跟你振振有词的解释我是多么有道理的变成了后来那样一个人,但我最初的伤心和堕落也并非毫无理由。2002年9月的这个傍晚,在我将自己初夜交给丹尼海格之后,他拂袖而去。
奇怪的事情是,当我面对他的时候,无来由的那么多的委屈和眼泪;他一离开,我就再没有眼泪了,眼睛反而很干燥。我从床上起来,换了床单和被子套。除了睡觉,我不知道日子怎么打发,我于是吃了一粒小多的安眠药。睡到傍晚,我醒了,我再吃了一粒。我再醒过来,是被小多捏着人中给弄醒的。我的鼻子下面被她捏得生疼,挣扎着坐起来,我发现自己的脸上,脖子上都是脏兮兮的秽物,小多的手上也是。我抹了一把:“干什么啊,你?”
她看着我说:“你闹自杀啊?你不要用我的安眠药啊。我刚从局子里面出来,你不知道啊?”
原来我睡觉的时候吐了,自己身上,床上面都弄得很脏。
小多帮我打扫的时候发现我之前换下来的床单和被套,她怔了一下,喃喃道:“难怪我觉得似乎有男人味。”
我说:“对不住哦,趁你不在,堕落一把。”
她搂着我的肩膀说:“对不住什么啊?不过你怎么这么不高兴?刚才不好,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
小多给我一支烟,我没要,她说:“都是大姑娘了,还差这一根烟?”
我想了想接过来,吸一口,又苦又涩又冲额头,我皱皱眉头想要还给她,小多推回来对我说:“我告诉你,这东西刚开始的时候都不好,都不喜欢,到后来啊,离都离不开。”
我说:“你说什么啊?”
她笑一笑,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说我说什么啊?”
从九月末到十二月初,我都没有再见到丹尼海格。
我仍在家乐福做盘点,海格水又出了蓝色半透明包装的负离子水系列,有抗氧化,抗疲劳,延缓衰老的功效,只是越来越贵,卖到了四欧元。四欧元的海格和一欧元半的怡云,都是用来喝,要是你,你选择哪一个?但是海格水的销量仍是同类饮用水中的翘楚。
十月底的一件大事儿是,我母亲从中国寄来了我跟她要的那一万欧元。我打电话想要谢谢她,几句话之后,她问我:“你想不想跟冯叔说话?是冯叔给你拿的钱。”
我不想就可以不跟继父说话吗?
我对我母亲的丈夫表示一万分的感谢,听他训导我之后要好好学习,更上层楼,末了他对我说:“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处理问题要更加成熟,不要让你妈妈担心。”
我在电话这一端点头说:“嗯,我会的。再有事情,我自己处理,不麻烦您跟我妈。”
他笑了,我也陪着笑起来,放下电话,肩膀就垮了下来。
我仍迫切的需要这笔钱,比从前更加需要,因为我要还给丹尼海格。加上在银行的存款,除去少量的生活费和房租,我恰有一年的学费,我开了一张支票,将它寄给位于香贝里的丹尼海格的公司,几天之后,我收到了他的秘书的电话。
那是一位声音悦耳的中年女士,她收到了这张寄给海格先生的支票,可是随信没有任何原因上的说明,她因此联系我,想要知道怎样向海格先生解释。
我说我是在里昂高等商专念书的中国学生齐,海格先生曾经慷慨的帮我垫付学费,只是我现在没有足够的钱,支票上的只是我还给他的一部分。
我说话,可以听见她在记录,钢笔擦过白纸,沙沙的响。
她说,明白了,我一定会转达给海格先生的。
我快要放下电话了,又拿起来问她:“嗯,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够,嗯,您是否能够告诉我,海格先生现在在哪里呢?”
那位女士沉吟片刻说道:“我可以告诉您,海格先生现在不在法国,他在纽约处理公事。”
“谢谢您,再见。”
“再见。”
天气渐渐凉了,我买了一件新的风衣,每天仍然骑车上学,头盔也换了一个粉色的。我有时候学习到深夜的时候吸两支烟,然后揉揉红眼睛,继续挑灯夜战。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每次考试,每篇论文的成绩在班里都排在前面,我把大大小小的成绩单都积攒起来,然后就有了一个新毛病:我喜欢把它们放在手里,一页一页的看,像守财奴稀罕自己的存折一样。小多洗完了头发,包着一个大毛巾看着我,她大惊小怪的说:“天啊,这个女人念商校念疯了,她走火入魔了。”她换了一个喜欢她卷发的新男友,原来那个神通广大的叫作小裴的南方男孩儿,自上次的那件事情之后再也不见踪影。
我这个无趣的人偶尔也会有有趣的爱好。我很喜欢看动画片,宫崎骏的作品是最爱。十二月初,电影院里复映宫崎骏的《千与千寻》,我买了玉米花自己去看,灯光一灭,也欢喜起来。
宫崎骏是个喜欢水的艺术家,他在自己无数的电影当中歌颂这个元素。千寻去寻找善良的巫婆,乘坐木头火车,火车的轨道在海水中,水很浅也很清澈,火车缓缓前行,破开层层叠叠的小白浪——那是我小时候梦到过的情景。
电影院的另一个厅里有日本动画片和漫画书的展览,地毯铺的厚厚实实的,还给赖在那里不走的小孩儿准备了香喷喷的小枕头。我看完了《千与千寻》,就在那里捧着书,消磨了一天的时光,先是站着,然后坐着,后来我在靠窗有阳光的位置上盘踞了一小块地方,垫一个枕头在脖子下面,心安理得的跟小孩子们一起凑热闹,后来竟然睡着了。
又被人叫醒,睁开眼睛,是个蓝色的兔子,个头不到我的腰,手里拿着一张卡片奶声奶气的对我说:“圣诞快到了,有什么愿望,写到这上面,会实现的。”
我看一看那张卡片:“真的吗?”
蓝兔子点头:“真的啊。”
“那你自己许了什么愿?”
“我想让爸爸把朱利安家里新生的小狗抱回来一只给我养。”
“成了吗?”
“会成的。”
“… …”
“写吧,写吧。”蓝兔子一张胖乎乎的手从那身兔子制服的袖口里伸出手来把笔递给我,盛情的邀请着。
我接过他的纸片和笔,仔细想了想,然后写道:我想见一个人。
他认字还不全,我这个外国人解释给他听,蓝兔子说:“他的名字呢?”
我写在后面:丹尼海格。
蓝兔子很高兴:“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夫人,请给一欧元。”
我啼笑皆非:“我把秘密告诉你,应该是你给我才对。”
他把兔子头套拿下来,一张脸不到五六岁的年纪,但是十分严肃:“这可是为了失学的尼泊尔裔法国人捐款啊。”
是啊,圣诞节了,到处都有人在找礼物,送礼物,为认识的人,为陌生人。我们学校在圣诞节放假之前也组织了为孤儿院捐款的义卖活动。老师和学生捐出书籍和大大小小的玩意儿,然后分成几个小队在里昂的街头练摊儿。我被分配到莲花广场一带,摊上的货品有八十年代的尼康相机,一套1984年法文版的《古拉格群岛》,一条八成新的羊毛围巾,等等等等。
这天下午有零下五度,我穿了很多,围巾围着大半张的脸,只露出眼睛,同组的两个法国男孩刚开始很兴奋很热情,可是我们的东西乏人问津,没过一会儿,他们也冷淡下来,开始商量过一会儿去哪里用晚餐。
“慧慧,什么餐厅?你有什么意见?等一下我来请客。”其中一个叫达米安的说。
我笑一笑:“那我要好好想想,咱们先把这些东西卖掉了再说吧。”
达米安孩说:“不会卖掉的,我们等到收工的时间就好了。”
他扔一支烟给我,我信手接住,衔在唇上,另一个男孩儿离得近,刚要过来帮我点着香烟,有人在小摊床的对面说:“这对泥偶,请问我能不能看一看?”
男同学的打火机点亮了火儿,可是我的香烟却没有被点燃,因为我转过头去,看见了被蓝兔子实现了的愿望,丹尼海格站在那里。
第六章(下)
男同学的打火机点亮了火儿,可是我的香烟却没有被点燃,因为我转过头去,看见了被蓝兔子实现了的愿望,丹尼海格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件驼色的半长风衣,里面是白色毛衣的高领子,他脸上红润,唇边总有些微笑,只是他蓝色的眼睛此时没有看我,他在看一对装在盒子里的玩偶。
我把那个盒子拿给他然后说:“这是教授从埃及带回来的泥偶,一组两个,卖三十块钱。”
丹尼海格把泥偶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然后递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可是你看这里,这个泥偶的颈子上有一道裂纹,能不能便宜一点呢?”
我看看他,他居然讨价还价,我说:“如果您喜欢的话,就25块吧,不可以再便宜了,这是为孤儿院筹集的善款。”
他点头付款,我把泥偶包起来给他,我的手上还夹着刚才的香烟,他这时放看着我说:“你跟什么人学了吸烟啊?”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说:“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么明显的不满和报复几乎又要把丹尼海格给逗笑了,他问我:“你几时下班?”
我摇头:“要很久的。”
“我在这里等,我有话对你说。”
他说到做到,拿着泥偶就在我们广场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来,我看着他,我转过身,觉得自己的心肠变得像冬天里的木头一样,又脆又硬。谁知道丹尼海格带来了生意,在他买了那对泥偶之后,尼康相机被一位老妇人买走了,她同时还要了两个盆景;几个旧版的俄国书被一对夫妻买下来,那女人因为发现了《古拉格群岛》而大呼小叫的;那条羊毛围巾虽然旧了,却是地道的香奈儿,我们标价是50欧元,一位穿着邮政制服的女士踌躇很久还是买了下来。
所有的生意好像一股脑的出来的,我们三个人连解释带收钱找钱,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稍稍安静了,我再转过身去,去看那边的丹尼海格,他手里拿着一杯热咖啡,安静地在读一份报纸。咖啡的热气和他呼出的气息模糊了他侧面的轮廓,他看上去有一点不真实,像一个久违的童话里的人物。
男同学在商量要把剩下的两个盆景放在谁的车子里改天再带回学校去,我的自行车停在旁边,收拾停当了跟他们道别,要请客的达米安笑起来:“是不是那个人约了你?放我们的鸽子啊?”
我没跟他们理论了,推了车子穿过广场,走到丹尼海格的身边,我说:“您等到这个时侯,是要跟我说什么?”
他仍坐在那里,没有马上回答,抬头看看我说:“我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我没有拒绝,无论如何,我总是想要多跟他呆一会儿的。跟着他走了不远,我们进了一家叫做金瓯的餐厅,点菜的时候,我很需要他的意见,因为有很多字我都不认识,比如小羊肩,松露,茄子丁,和山莓红酒点心(天知道那怎么会是一个字)。我的衣着穿戴跟这个用厚实的亚麻布料做餐布,四处都用白色鲜花装点的高级餐厅也实在格格不入。人们在不属于他的环境总是拘谨而不舒服,我一直拄着下巴,看着窗子外面祝颂着圣诞快乐的街灯和绿色的喷泉水倒映着某个路易的铜像。
开胃饮料送上来,丹尼海格的是一杯鸡尾酒,我要的是一杯杏子汁。
他饮一口酒对我说:“我总在想,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我想要帮忙,可让一个小孩子过得更累… …我收到了你寄的支票,那些钱你是怎么弄到的?”
“我有一些积蓄,”我说,“此外,我的母亲从她现在的丈夫那里给我讨要了今年的学费,我凑一凑,还给您。”
“你的继父很慷慨。”他说。
“他很有钱,在中国是富人。”
“所以,”他倾身向前,双肘支在餐桌上,看着我,“所以你宁愿从你的继父那里要钱,也要还给我,是吗?”
“是的。”没错,这就是实情。
“那我很荣幸。”他这样说,但是他的脸上毫无笑容。
头盘上来,年轻的侍者把餐巾为我们折好,丹尼海格点的雪梨鹅肝,我点的海鲜沙拉。大西洋的虾子又厚实又软嫩,煮成粉红色,涂抹了小绿柠檬汁,鲜美可口。
“你最近过得好吗?”他问。
“一切照旧,都还不错的。”我说。
他将一枚垫着雪梨的鹅肝放在口中,然后用餐巾印了印嘴唇:“之前,你提了一个问题给我,你问我为多少个女人做那些事情。我想你可真是无礼,居然问出这个问题。可是我走了很远也一直都惦记着它。今天我告诉你答案:很多人——很多人都曾经收到过我的礼物和馈赠,小到鲜花水果,大到宝石房子或者游船,但是没有人想要偿还过——除了你,微微。”
“… …”
“其实我原来我都不太在意,因为如果礼物送的漫不经心,随心所欲,也就不那么在乎收到的人是否喜欢,或者她拿什么来回馈,但是你不一样,微微,”他又是那样喊我的名字,“我总是不得不去想,你拿些什么来还给我。”
我用什么还给他?我感谢我的继父时那卑微的尊严,还有我的第一个夜晚。
“但是,但是我一点都不感激,”丹尼海格说,“一点都不。我说我觉得荣幸,其实我困扰万分,你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亏欠。你太骄傲了,微微。”他的身体靠在椅子背上,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你自己累不累?”
我早就跟自己说过,再见到丹尼海格,再不要流眼泪了,可是他的话让我的辛酸和委屈一下子都涌上心头和眼眶。我也想做一个讨人喜欢的甜美的女孩,我想要心理轻松并姿态优雅的接受他慷慨的馈赠,我想要跟他赞美他温柔迷人的蓝眼睛,我也想跟他说,他今天下午在广场的另一端等我,还有现在跟我共进晚餐是多么的让我愉快,可是我就是说不出来。这些忧愁和思绪突然爆发,他们像是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我勉强压抑着自己,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慢慢的说:“那我真抱歉,先生。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就是这样让人不舒服。您告诉我,怎样做才能得体又让人愉快呢?其他人是怎么做的?先生的其他的女朋友是怎样做的?苏菲她是怎么做的?”
我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我抹了一把眼睛,伸手抓自己的背包,我不等丹尼海格反应便夺路而逃,眼前的一切被泪水淹没,光线,声响,人的身影,厚实的墙壁,食物的味道… …我冲出那间豪华餐厅的大门,十二月冰冷而潮湿的空气忽然扑了满面,我寒战着缩紧了肩膀?我的家呢?我怎么连个家都没有?
我在门口找到我的自行车,把还没有扶稳就一下子跳上去,快骑了几下,想要冲过马路。忽然四周车笛声大作,两辆骑车在离我几厘米的地方紧急刹车。我想要再蹬一下逃离是非之地,谁知道下一秒钟车子横着滑到,我像片破树叶一样被抛起,又仰面躺倒在冰冷的马路上。
里昂城阴沉了一天,此时终于开始下雪了。
一个坏心眼的神仙路过,看准了时间让我出丑。
我闭上眼睛,任大大小小的雪片洒在我的脸上,身上,让它们下吧,把我埋起来最好,我再也不用醒过来,再也不用爬起来,再也不用上学,考试,打工,再也不会爱上一个人,也再也不会掉眼泪了。好好下吧。
可是,可是有人就是不让你的心愿得逞。一只手温暖干燥,它把我脸上的雪轻轻轻轻的拂掉,我睁开眼睛,身边都是围观我这个疯女孩的老外,最近的一张是个熟脸孔,金头发,蓝眼睛,似笑非笑。
丹尼海格把我慢慢扶起来,圈在一侧手臂里,另一只手继续拂掉我头发上和肩膀上的雪花,似责怪又像在逗趣:“脾气也太大了,我还没有说完话,你就走了。”
我摇着头,哽咽半晌,用尽了最后的勇气握住他的手:“我,因为,我,因为我怕你先走… …”
雪片分分扬扬的天地里,丹尼海格看了我好久,那眼光有些陌生,有些不解,更多的是惊讶和震动,然后他把我揽进他温暖的怀抱里,慢慢的说:“微微,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
第七章
8. 无数只蝴蝶
我即将二十岁的那一年圣诞,开始做起了丹尼海格的情人。
时光流转到今天,我在读回忆起那段与丹尼海格相处的最初的时光,有一些具体的事情或者细节可能都淡忘了,但我清楚的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情,想吃到夏天的第一枚樱桃,甜蜜,幸福,兴奋,甚至面对他的时候也会想念,虽然有隐隐的不安和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担心,但是所有负面的思想和预感都被从没有过的热爱所覆盖。
我是真的恋爱过的。
香贝里城杜露大街十五号是他的家,是个位于半山腰的四层楼房,庭院里种着高大的胡桃树,房子的地下室是丹尼海格的木工房,他在那里把采集并处理好的木料做成桌子,椅子,蜡烛台或者人像,我收到的圣诞礼物是一把木梳,上面用花体字镌刻着我的名字。
他送给我的时候包在一个纸包里,我们正在看蒙特卡洛电视台的圣诞晚会,老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在演奏一首抒情小曲,壁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淡淡的松香味道有时跳脱了烟囱飘到房间里面来,他放在里面烤的栗子壳裂了,噼噼啪啪。
丹尼海格在后面的沙发上把那个纸包给我,我摸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回头看看他:“什么礼物啊?”
“打开看吧,打开看就知道了。”
我把那柄梳子放在手里,看一看,闻一闻,喜欢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问他:“做的这么精美,连木屑都磨平滑了,不是你买的吧?然后再把我的名字刻在上面的?”
他一句话都没有反驳,从沙发上起来去拿烤好的栗子,我看着他面对着壁炉,背朝着我,鼓鼓捣捣一会儿,忽然一回头,我眼前一花,额头上就中招了,我“哎呀”一声,疼得够呛拿起来看,是剥好了的一只白胖的栗子,丹尼海格笑起来:“再敢疑神疑鬼的,我下次就烤苹果。”
我把那栗子放在嘴里,边吃边说:“我在奉承你呢,还打我。做得这么漂亮,谁能想到是你的手笔?”
“我再干活儿的时候,你去看看就想到了。”他给自己剥了一个栗子说。
那个圣诞节,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他的木工房里。我拿着一本书,一杯酒坐在一把铺着白毛毯的圆椅子上,读一会儿书就抬头看他一会儿,看他把大块小块的木料灵巧的切割,镶嵌,粘连,看他用大拇指抚摸一块水曲柳的纹理,啧啧称赞;冬日的暖阳从高处的小窗流泻下来,光柱中飞舞着亿万颗尘埃和木屑,丹尼海格做出漂亮的高脚椅子,然后精心细致的刷上七层无味的油漆,最后用黄色的颜料,写上我的名字:Qi Hui Hui。
他读到:齐微微。
我再不纠正了,随他的便吧。
我是在贝尔热湖旁边的栈桥上问起他怎么会做木工活儿的,我们两个各自穿着厚实的毛衣和棉袄,裹着一条毛毯。他手里是一根老长的鱼竿,太阳渐渐从小猫牙山后面升起,湖面上的晨雾被吹散,红色的浮子在圆形的水波里轻微的漂动。
“那可是个太长的故事,”丹尼海格说,“我也算是个老男人了,很多事情究其来源都是历史,你要上历史课吗?哎说起来,小家伙,你有什么爱好没有?除了念书和疑心?”
我从他的肩膀上把头抬起来:“我什么时候疑心了?”
他牵起一边的唇角笑,那意思在说:这还用问吗?
我咬一咬自己的嘴巴,这个话题我纠缠不起。我靠近了他一点,把毯子拽一拽,裹得更紧了,我小声说:“我喜欢看动画片,我喜欢宫崎骏,Miyazaki。”
丹尼海格点点头:“嗯,好啊,好成熟的品味啊。”
我啼笑皆非,这句是好话还是讽刺?忽然有大鱼咬钩了,红浮子沉得不见踪影,丹尼海格一下子站起来,线轴转的飞快,他的脸上满是兴奋,大声的对我说:“快,微微,去拿网兜,那个大的,这是个大家伙!… …”
我扔下毯子,腾腾腾的跑过栈桥去湖边拿拴着长杆的大网兜,丹尼海格一会儿放线一会儿提竿,与那只不肯就范的大鱼搏斗。他大声的吆喝,咬着牙笑,太阳在他的背后升起来,把他高大的身体镌刻在红色的光影中。
他对着我说:“来了,来了,快过来!”
我又紧张又兴奋,后心里面都是汗:“准备好了!你收线我就捞得到。”
他忽然提竿,一只有我小臂那么长的粉色鳟鱼在一湖的波光中摇着尾巴被他提了上来,我手疾眼快,一甩长杆,一下子就用网兜将鱼逮住。我在栈桥上又跳又叫,他放下鱼竿,一手接过我手里的长杆,另一只手把我搂过去亲我的额头。
“漂亮,真漂亮!”丹尼海格丹尼海格把不停翻滚的大鱼扔到栈桥上,摩拳擦掌的问我:“怎么吃?”
“… …”
“用苹果木烤还是煎?”
我凑过去抬头问他:“你们外国人钓了鱼之后不是放生的吗?”
他一怔,看着我:“这个‘外国人’里面包不包括早上只吃了两片面包,一片咸肉,等了两个小时才钓上来一条食用鱼的我?”
我双手合十,诚心诚意的低头求他:“海格老爷,你放了这个可怜的大家伙吧,一来它长这么大不容易,二来它长这么大也不好吃了。”
他笑起来,捏着我的下巴再亲我:“行啊,就依你说的办吧。不过我得在尾巴上再刻上几个字才行。”
“不会又是Qi Hui Hui吧?”我推开他的肩膀问。
“这么聪明,送些什么奖励你?”
“我啥也不要哩!你快把鱼放了吧!”
他提着大鱼的嘴巴,小臂一扬,它在空中摇头摆尾的翻了一个筋斗,然后一头钻进湖水中。我在那一刹那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我的脸和嘴巴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我的声音从他的身体传到他的耳朵里,虽然闷声闷气的,但是没有一点浪费在空气中,我说:“丹尼海格,我要告诉你我现在最大的愿望。”
他说:“你不怕说出来,那愿望会落空吗?”
“我说法文,中国神仙听不懂的。”
“那你请说,我听着呢。”
“时间停止,或者我现在就死。”
“为什么?”
“太幸福。”
圣诞节的贝尔热湖,冬天里的栈桥上,清晨出来集会的鸟儿都停止了鸣叫,那么安静,那么安静。他的手在前面覆在我的手上:“微微,再也不要说那样的话,世界这么精彩热闹,你才见了多少?”
这世界一多半的精彩热闹才丹尼海格的身体上。
我开始学习一个男人的身体。他的骨骼,温度,气息,他肩膀和腰部的肌肉。他身上的毛发。他的器官。丹尼海格的头发是金色的,眉毛和腋下的毛发是栗色的,胸口的颜色最重,到了两腿间又变成了金黄色。他本来白色的身体晒成了金棕色,后背上有几颗痣。他浑身都是劲瘦有力的肌肉,我最爱他的手臂和臀部,流线形状。他有时□着身体在月光中穿过房间去给我拿放在窗边的冷水,我迷迷糊糊的想,他像是一个矫健有力的海豚化成人形。我一直弄不清楚的是,他怎么总会有一点薄荷的味道,唇齿间,皮肤上,甚至□过后迸射出来的□,像是多重的香水,在浓重的咸滋滋的□的味道之后,也有一层淡的,清凉的薄荷味道。
女孩为她的第一个情人不可救药的着迷。身体,手指连眼神都泄露着狂热的爱情。我有时候趁他熟睡的时候偷偷的看,轻轻的抚摸,从额头,到耳朵,到他的□,膝盖直到他的踝骨,心里还在想,原来是这样的,原来一个男人是这样的,丹尼海格是这样的。
忽然我被他抓住了手腕子,他像拉动电阀门一样抬高我的手臂,直到头顶,他在重重叠叠的白色的被子中看着我:“你不睡觉在胡闹什么?”
“我原来有个问题,现在自己解决了。”
他低低的笑:“什么问题,怎么解决了?”
“为什么冬天再冷你都只穿一条裤子——你啊,”我的脚在他的腿上滑一滑,“你的体毛那么重,根本就是等于穿了一条毛裤,真让人羡慕啊。”
“夏天还隔热呢,你不知道吧?”
“那敢情好。”
“也有麻烦。”他松开我的手,脸扣在枕头上跟我说。
“什么啊?”
“掉的也多,天气干的时候有静电。”
我哈哈笑起来。
他倾身过来吻我,吻了很久才离开,借着月光,自上而下的凝视我的脸,小手指按在我下巴中间的地方:“这里有个小坑儿,这是我的,得有个名字才行。”
“这是个给女子带来好运的小涡,”我说,“可是我不知道名字。”
“让我想一想,”他眯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叫做博斯普鲁斯海峡吧,从此以后这是我的博斯普鲁斯海峡。”
“可有典故?”
“那上面满是漩涡,过往的船只必须小心翼翼,否则就被拽到漩涡里,永不超生。就象我这样。”他说完又低头亲吻我,脸庞,嘴唇,博斯普鲁斯海峡,脖颈,乳房,身体。当他进入我,在律动中温柔的占有,我只觉得有无数只蝴蝶拍打开翅膀从我的双股间轻快的飞到房间上方那震动的空气中。
第八章
圣诞节之后是新年,总共有两个礼拜的假期。丹尼海格不用处理公事,我也不用上学,有天早上我还没起床,他拿着报纸进来,一下一下的拍我的脸。我睁开眼睛,慢慢爬起来:“请你去找别的东西玩,让我再睡一会儿。”
“这样还睡得着?我服了你了,今天发生了多少大事儿,知道吗?”
“床不塌我就想再多呆一会儿。”
我要倒下去,被他揽住脖子,《世界报》明晃晃的放在眼前,丹尼海格说:“昨晚今晨,全法国怪事连连:政府宣布从三月份开始削减石油行业的国家补助;该死的美国军舰造访波尔多;有数据表明,自1979年以来,有百分之五的修女在四十岁之后还俗… …”
我跟丹尼海格作揖:“你说的生词太多了,我一个没懂。早上我想吃煎蛋,请你通知管家让厨子做。谢谢。我再睡一会儿。”
他最后加上一句:“Miyazaki十二月三十一日在罗浮宫开作品回顾展。”
我浆糊一样的脑袋里面狠狠的精神了一下,我双手抓住他晨褛的前襟:“今天是几号?”
“三十一号。”
“我们能赶去看的,对不对,丹尼?否则,你不会叫我起床的,对不对,丹尼?我什么都不喜欢就只喜欢宫崎骏一个,你一定能带我去看的,对不对,丹尼?”
“听我说,微微,我们这么做:我现在叫管家吩咐厨子做煎蛋。除了煎蛋,你还要什么?”
“大米粥和草莓。”
“好。大米粥和草莓。这段时间之内,你洗漱换衣服,你得多穿一点,巴黎今天零下五度。我们大约在四十分钟之后出发,去私人机场,飞机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那么,”他看看自己腕子上的手表,“我们应该在上午十一点半左右降落在巴黎的德方斯区,找间小餐馆用一些简单的午饭,下午两点钟到达罗浮宫,正好赶上开幕,你觉得怎么样?”
我忙不迭的点头:“全能的海格老爷,我还有一个要求:我能弄到Miyazaki的签名照片吗?最好能让我跟他说上几句话就更好了。”
他眨一眨那漂亮的蓝眼睛:“让我想想办法,朋友们总认识些别的朋友。”
那一天过得像做梦一样。我一直都保存着跟宫崎骏的合影。他是个文雅而勤奋的日本人,白头发和黑胡须修饰的很漂亮,带着黑框眼镜,后面是一双聪明而年轻的眼睛。他亲切的跟我握手感谢我的关注,我的头发披在肩上,仍然穿着我自己的条纹毛衣和牛仔裤,照相的那一瞬间,我诚惶诚恐的瞪大了眼睛,笑容要多僵硬就有多僵硬,手里面想要比划一个V未遂,现在看都忍不住笑自己。
他是漫画界的在世毕加索,莅临巴黎,全程荣幸。罗浮宫那天人多得像麦加圣地,我见到大大小小的招贴标语和玩偶,他的粉丝们办成千寻,红猪侠,龙猫,他们叫他的名字:Miyazaki, Miyazaki… …我却被丹尼海格从另一个入口带入会场,在高高的檐廊里七扭八扭,忽然前面有人叫他:“海格先生!”
他向那人招手,然后把我领到前面去:“雅克你好,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一定要见到Miyazaki的小朋友。”
那个雅克握我的手:“您好,小姐,您会说日语吗?”
我摇摇头。
“那么等会儿我来翻译。”
丹尼海格谢过他对我说:“微微,我就在这里等你。”
然后我被雅克领进宫崎骏的休息室,看见他正在接受采访,日方的工作人员上来询问,雅克拿了证件说:“您好,我是法国文化部的… …”
有了这个后门,我得以像记者一样跟大师面对面,我握着他的手激动了半天才说:“我,我看过您制作的所有的动画电影。”
雅克翻译给他,他笑笑问我:“肯定有最喜欢的吧?”
“都喜欢,”我说,“真的都喜欢。如果说一定有偏爱,那就是您动画片里的水,江河湖海,凡是有水的画面,我都喜欢。”
他听了这句话,把烟斗从嘴巴里拿出去,有点把我与其他的崇拜者区分开来的意思,带着点日本人特有的神经质说:“水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所有的水都是连在一起的。江河湖海,云朵雨露,人的眼泪和心血,都是连在一起的,从这里消失了,从那里再蒸腾出来。所以水是神圣的物质,它有着神秘而且巨大的力量。
我不住的点头,像小鸡吃米,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催促大师,活动要开始了,雅克手疾眼快的帮我照了前面说的那张照片。
我兴奋不已的把宫崎骏的话说给丹尼海格听,我说:“看,丹尼,你跟这个动画大师之间是有共同点的,你们都热爱水。”
我们从罗浮宫出来,穿过杜乐里花园,正走在香榭大道上,手里各自拿了一杯热可可,五点钟不到,日头开始下落,沿着远处凯旋门的高顶斜洒下来一层淡淡的橘色光晕,丹尼海格喝了一口可可:“谁说我热爱水了?”
我看看他的侧面,他微蹙着眉毛,是一个莫测高深的表情,我笑起来:“你是个做饮用水的大老板,你有欧洲最好的水源,别告诉我你把它并不当一回事儿。”
“嗯… …”他略沉吟,“你这样说,我好像确实应该感激。不过微微,水就是水,从天上掉下来,从地上某处冒出来,有人喝,我把它装到瓶子里卖。仅此而已。绝对不能夸张成为什么有魔力的东西,并不值得。”
“你把一瓶饮用水卖到四欧元,现在告诉我它其实什么都不是,丹尼海格,你说的这句话可别让对手听见,否则一定要大做文章。”
他哈哈笑起来,转过身把我搂在怀里,拇指按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上抬起我的下巴:“你这个小坏蛋,你在跟我辩论啊?”
我双手抓着他的围巾,挤着眉毛说:“你不服我偶像就不行。”
丹尼海格捧着我的脑袋,旁若无人的亲吻我。
我们在巴黎逗留三天,住在他在歌剧院附近的一所房子里。我最爱这所房子的地毯,纯白色的,特别厚实,光着脚踩上去,长毛儿能把脚面都给盖住,我拿着一杯水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有时还特意停下来想一想,只为了体会那柔软的皮毛与脚底接触的感觉。我们游览城市,吃精美的食物,会见他的朋友们,否则天刚黑就回家□。
我身上一直是我的条纹毛衣,牛仔裤和短风衣,每天晚上女佣把它们洗好熨平了,给我第二天穿。无论我们是看电影还是听歌剧,或者在邂逅了部长的餐厅吃饭,丹尼海格从来没有要求我换一身衣服。
我暗地里想,我上次连哭带闹的一定给了他不小的教训,我的敏感变成了他的敏感,他再也不敢轻易的送我礼物。我对此倒是挺得意的,至少我与别人不一样。我轻视他的钱。
现在我写到这里又笑了,那么小那么傻,以为拒绝了他送的衣服,就可以标榜自己爱情的纯粹,就有多么有骨气,全然忘了丹尼海格用私人飞机载着我从香贝里专程来巴黎看宫崎骏,我最喜欢吃的干脆牛肝菌,还有我最喜爱的那个可以覆盖到脚踝的白色羊毛地毯,哪一样不是用他的财富买来的?
这种情形开始有些改变是在我们快要离开巴黎的时候,我们从枫丹白露回来,车子路过旺多姆广场,多家名店的橱窗在暮色中闪耀,我向外看看,丹尼海格说:“我们去转一转?”
“… …”
“明天假期就要结束了,我得送你一件礼物才行啊,微微。”
我看看他的眼睛,我说:“我已经有了你做的木梳了。”
“去看看吧,好吗?你要把那柄木梳放在自己身上的哪一个地方?然后让别人看到并告诉他,这是我的情人送的礼物?”这个人连劝带哄。
… …
在二百多年的首饰老店,经理带着手套拿出一枚透明的钻石:“八克拉,纯度极佳,产自南非,可以镶做项链或者戒指。”
丹尼海格不动声色的把经理的手轻轻一拨,让他向着我:“不是问我,问她。”
我看了半天,漂亮是漂亮,但是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的名堂,我从来就没有向往过这种东西,此时放在眼前,无可无不可。
再拿出来一颗,有十二克拉,淡粉颜色,像一大枚忽然凝结的粉色葡萄酒,连人的脸孔都能照亮。
丹尼海格直起身体,歪头瞧瞧我。
我说:“我不是真的想要一颗宝石。”
他对招呼我们的经理说:“您瞧,您拿出来的货品让一个女孩儿对宝石失去了兴趣。”
那人发窘,踌躇半天:“店里现在有一条祖母绿项链,几天前在布鲁塞尔参展回来的,好莱坞的明星想要借走… …”
他说:“拿出来看看。”
看到那串祖母绿的项链我才知道,不爱宝石是因为没有遇到它。那是一组五颗的宝石,中间的一枚有五克拉大小,其余的也有三四克拉的样子,他们每一枚都被小粒的钻石簇拥着,其映衬下,那绿的仿佛像是研不开的墨,又有些荧光闪动,像森林里的精灵跳跃在里面。经理说:“就是一个颇具实力的珠宝商,想要集齐这一条项链,恐怕也要一个世纪的时间。”
我带着惊艳和敬仰不由自主的上去摸一摸,丹尼海格告诉我:“微微,戴上它。”
我有一张白净脸孔和一根长脖子,那串仿佛有魔力的项链一戴上去,皮肤显得白得透明,头发被绿宝石照耀的如同层层叠叠的海藻一般。丹尼海格终于笑了,对着镜子亲吻我的头发和脸庞,然后问在场的每一个人:“她不漂亮吗?嗯?她不值得你们的赞美吗?嗯?”
他们笑起来,那样诚心诚意的说,这串项链终于找回了他原来的主人。
我低着头对丹尼海格说谢谢,他说,你做的很好,微微,就是要有一个懒散的姿态,才能挑选到最好的东西。
第九章
自那条项链开始,我生活里一连串的改变接踵而至。我有了一张黑色的信用卡,我在里昂要有自己的房子了,我要开始学习开车了,然而我的问题是,我不可以要一辆Mini Cooper吗?Mini cooper不算是好车吗?它多漂亮多神气啊,丹尼海格看了看:“当然了,这车子很漂亮很可爱,可是你来看看喜不喜欢这一辆?怎么?不认识?这是艾什顿马丁,你不想要跟007开一个牌子的车吗?”
… …
丹尼海格到底有多少钱呢?我不想问也不敢知道。欧元的数字对于我来说,一旦超出了一辆Mini cooper的价钱就是去了概念。一千万欧元与一亿欧元或者几十亿欧元能买到的东西有多大的差别,我根本就不知道。
我的一张扑克脸被他错认为一种对钱的淡漠的态度,他于是这样教导我:“微微,它不是坏东西,这个你同意吗?那好,那我们就有了探讨的基础。它不能给与你人生中所有的欢乐,但是它买来绝大部分,带你的朋友去逛商店吧,你要离开她了,你说过那是一个好朋友,不是吗?送多好的礼物都不过分。”
是的,我跟同住了三年的小多要拆伙了。她知道圣诞节之后我有了一个男朋友,但是我总是小心翼翼的掩饰自己身上的变化,我也一直没有告诉她我要搬出去住了,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说,她要去巴黎了,因为有人在那里看见小裴。
她跟我说要走的时候,已经托人把一大堆东西送到巴黎去了,她站在一屋子的衣服里面挑拣一些会带走穿的,一些可以留给我的,一些托我扔掉的,她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嘱咐我:“你啊,你自己可要小心点,你那张脸还有胎毛呢,像个桃子一样,你刮一刮不行吗?别人总是看你小欺负你。
我托了朋友在教会的女生宿舍给你租了房子,你搬到那里去住的话,比这里划算。虽然每个月多20块钱,但是没有那么乱。
你吧,平时别总像一个独行侠似的,中国的还是法国的朋友啊,你都得认识一点。不然你被房东老太太给害了,都没人报警。
哎你瞪着我看什么啊?我说你说的不对啊?
这件衣服你穿吧,你穿的比我穿得好看。
… …”
我起先对她叨叨咕咕的有点不太耐烦,后来听她说到房东老太太的事儿,就想起她一直以来是怎么护着我的,我就难过起来,我说:“你干什么一定要去巴黎啊?”
她坐在床上跟我说:“咱俩在局子里的时候,你记得不?你跟我说不是小裴害了我们,我觉得也不是。但是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得问个明白啊。”
“你说过你不爱他的。”
“我现在也不管爱还是不爱,我得找到他,弄个明白。”她气壮山河的说,可是她一眨眼就有一串眼泪从眼角流下来。
我过去搂着她的肩膀,拍一拍哄她,我说:“小多,一直以来都是你做饺子给我吃,还把衣服给我穿,我都么送过你什么东西。我,你,你要走了,我送点礼物给你吧?”
她看看我,抹了一把眼睛:“你送我什么啊?那,那也行,你今天晚上多做一碗粉丝汤,你把料放得足一点,多放点肉哦。”
我笑起来,一下子出了一个鼻涕泡,我找纸巾出来擦鼻子,我低着头跟她急急地说:“不行,一个正经的礼物,明天我们去老佛爷,我送一个正经的礼物给你。”
第二天我手里握着丹尼海格给我的瑞士银行的黑色信用卡带着小多走进老佛爷。我那时候只认识范思哲,香奈儿,迪奥,还有Maxmara,当然只认识这些商场里的成衣店也有好处,它们避免了我穿着廉价的内衣裤被私人名店的法国裁缝度量身体的尴尬。
我们走进香奈儿之前,小多用力的拽住我,她低声问:“干什么你?抢银行了是吧?”
店员们隔着透明的橱窗好奇的看着我们俩,我拉着小多的手说:“走到这里了,再不进去让人家笑话了。”
我们是两个衣着朴素的外国人,我已经做好了很多准备,被挡住不让进怎么说,被怠慢怎么说,被当成日本人怎么说,从没使用过的信用卡出问题又该怎么说,可是整个过程没有丝毫的波折冲突和戏剧性,女店员温柔亲切的介绍春季推出的新款,材料,配饰。小多试穿一套淡绿色的洋装时,我喝着店里准备好的咖啡,叠着腿看他们的产品介绍,态度可亲的男店员像个熟络的邻居一样跟我探讨里昂这两天的天气,当然他们最高兴的还是我拿出那张卡片来,在收款的单据上签上我的名字。
后来我想,可能有很多线索泄露了我那刚刚到手的财富,尽管我自己并不适应,但已经微妙的表现了出来,而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可以真的付钱在名店里买下那些昂贵的华丽的衣服的顾客。
可能因为我只关心那些衣服的款式样子,从头到尾也没有询问或者翻看价钱,可能因为我从进门开始一直都很自在,没有任何的紧张兴奋或者对某一件东西表示出来特别的热情,当然更可能的是,他们早就习惯了那些年轻漂亮实则身无分文的女郎忽然得到富翁的眷顾,手拿着神秘的信用卡或者空白的支票在这里为自己改头换面。
我自己什么都没有买,我心安理得的穿着原来的毛衣和牛仔裤。
我和小多拿着给她买的衣服和鞋子在金瓯餐厅坐下来,我们点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她向外面看看:“这里可真是不一样。”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你说吧,你究竟抢了哪家银行?”
我摇摇头:“我认识了一个男人。”
“慧慧,当然我知道。”她拄着下巴,“是上次把我们从警察局弄出来的那个吗?”
“嗯。”
“对你好不?”
我想只说一个“嗯”,但是她的问题让我没忍住,我一想到丹尼海格,就咧着嘴巴乐了一下。
小多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那就行,那比甚么都重要。为你高兴。”
这些事情我都讲给丹尼海格听,我告诉他小多买了哪些衣服,哪些鞋子,她喜欢吃金瓯餐厅的哪一道菜,他听说我们两个女孩报销掉四个套餐的时候,从正在阅读的文件中抬起头来:“厉害!厉害!”
我看着他笑起来:“我说这些你烦不?打扰你工作没有?”
“你说,微微,我喜欢听,”他说,“要知道我是永远也不可能当上女大学生的。”黄色的灯光下,他的脸有种孩子气的意兴盎然。
“我还送了她一些别的东西。”我坐在他旁边的地上,抬头看着他。
“是什么?”
“我往她的账户上打了两万欧元。——你知道的,丹尼,她自己去巴黎,什么都没有这个来得更实用一些。”
“那么你告诉她了吗?”
“没有。她用的时候自然会发现的。我怕她不要,我也不想要她再当面谢我。”
丹尼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他弯下腰来亲吻我的额角和脸庞:“我就知道,你真好,亲爱的,你真慷慨,微微。”
我搂着他的腰,脸紧紧贴在他的身体上,体会着他的温暖,使劲闻他身上的薄荷味儿,我觉得又安全又愉快,我笑嘻嘻的说:“你才好呢,丹尼,那是你的钱,你才慷慨呢。”
2003年三月,丹尼海格在里昂为我买的房子装修完成,可以入住了。那是一套高级公寓的顶楼,有八个房间,三个浴室和一个种满了鲜花的七十平米的露台,自露台向外看是一个只对本楼居民开放的私人花园,里面最老的槐树已经有130岁。四位佣人在一位领班的带领下把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打扫的纤尘不染,我们有两个什么菜都会做什么点心都会烤的厨子。卧室和书房铺着我最喜欢的那种能把脚面都盖起来的白色长毛地毯,壁橱的表面材料是亚麻布镶银边,水晶器皿在新春的暖阳下闪闪发亮。我抚摸着它们,在心里暗暗惊叹,一个人怎么可以拥有那么多的东西?
当我卧在丹尼海格的怀里在星空为穹的房间里看宫崎骏的电影时;当我在家里接待预约造访的著名珠宝经济,赏鉴他带来的精美宝石,带着玩笑的心情听他讲述这块石头上附着怎样的传说和神话,然后大方的开出支票时;当我开着自己银色的艾什顿马丁穿过城市去上学而再也不用为下一个年度的学费和老师开出来的昂贵的书单而局促不安时,我想,我的一段生命结束了,另一段生涯真的开始。
第十章
那段时间的我与丹尼海格,除了他处理公事,会见生意上的伙伴和我上学的时间之外,几乎寸步不离。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住在里昂,每个周末都回香贝里。在里昂的每天早上,丹尼海格起的很早,他跑步三公里去专卖绿色食品的市集上给我买新鲜的橙子回来榨汁喝。
我学会了开车,他的司机因而有足够的时间睡懒觉,因为是我每天早上在丹尼海格的指挥下绕过老城区七扭八扭的单行路把他送到在里昂的办公室。然后就一整天都见不到了,我得上课,在食堂吃中午饭,下午在图书馆做作业。我们每天晚饭都要争取在一起吃,他会把所有的公务都处理完,我也会把功课和作业都弄完,晚上我们散散步,骑自行车,下棋,看电影,不然就很早上床睡觉。
不知不觉间,我胖了很多,有一天量体重,比三个月前居然长了十斤。虽然我的个子不算矮,但是这十斤都长在了胳膊上,看上去就非常的明显,我真懊悔啊。在镜子前面转了很久,嘀嘀咕咕的埋怨自己,丹尼海格拍着我胳膊上胖出来的那两块打趣我说:“有人求你扮演大力水手吗?”
我转过身:“黄油,一定是黄油。我得把他给戒了。”
“那可不要。”他摆摆手,“你也要变成那种吃什么都计算卡路里的女人了?以后我早上跑步,你也加入吧。”
我没说话,在镜子里面抬眼看看他,这句话他说的是有心还是无心?哪个女人吃东西计算卡路里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我,伸手揉一揉我的头发:“你在捉摸什么?你这个诡异的家伙。”
除了身体上的变化,我觉得自己的性格也与从前不一样了。我有了这样的一个男人,我觉得快活了许多。我可以大声笑,有时候撒娇,当我要什么或者我觉得某一刻尤其爱他,我都会告诉丹尼海格。早上我一根一根的数他的睫毛,我也会逛一天的街给他选一条漂亮的领带,有时候再搞点恶作剧,出点难题什么的。
比如有一天丹尼海格犹豫很久也不太想扎一条我买的上面都是金色熊猫的蓝色领带,他找了很多个理由:“微微,它跟我的衬衫不太搭;哎哎… …我的秘书萨侬太太去中国的时候被熊猫给咬了,我这样吓唬她不太好吧?… …不对,这个领带有问题,我怎么也扎不正… …”
他说了N多个理由,我一声不出,我的意思就是那样的:我的意见如此,戴不戴这一条领带随便你。
到最后丹尼海格终于觉悟了,扎好了这条领带,回头看看我,皱着眉毛咬着牙笑:“了不起啊,微微,以后来‘海格’工作吧,你这个别扭劲儿,能够打败任何人。”
不过他的宠爱也不是没有限度的,我幸福的膨胀啊膨胀啊,也有不小心玩大演砸的时候。慷慨的丹尼海格最讨厌分享盘子里的食物,我最初留意到是有一天我们在一家小餐馆吃到最后,甜点心上来。他点的炭烧鲜奶从卖相上一下子把我的杏仁冰激凌给打败了。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一下一下的敲碎那甜点心黄乎乎亮晶晶的脆皮,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他挖了一小勺放在嘴里,细细品味之后跟我说话。我一面应承着他,一面把自己的勺子伸过去,在他的炭烧鲜奶里面挖了一块,吃一口,又香又甜,我咽下去说:“嗯,嗯,然后呢?你说,你说。”
丹尼海格有一会儿没说话,看了看我的嘴巴,脸色稍变。
我这人啊,从来敏感,他那一边一有风吹草动,我马上就想为什么。那电光火石之间,我在心里面笑了又笑:怎么可能啊?丹尼海格连几百万的项链都给我买,却因为我吃一口他的点心而不高兴?
我再吃他的东西就是有意的试探了。《加勒比海盗2》华丽丽的上映,我们两个买了汽水和玉米花去看在里昂公映的第一场。黑暗的放映厅里,银幕上打得天昏地暗,我侧头看一看他,丹尼海格手里捧着他自己那份咖喱味道的爆米花,看得很认真专注。我想,现在下手,时机正好。我的脸还朝着大银幕,可是我的手已经度量好了方向,慢悠悠慢悠悠的伸过去了。一下,没碰到;两下,没碰到。我正诧异呢,回头看看,丹尼海格已经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的爆米花,正看着我。电影院里他不得发作,只是低声问我:“干什么你?”
我说:“这不是很明显吗?我想尝尝你的爆米花。”
“每人一份,你自己有的。”
“你的是咖喱味道的。”
到底是大老板,他很简短有力的处理了这件事:“不行。”
我没想到他那么认真,我没想到他是真的不高兴,我在黑暗里还笑嘻嘻的呢,我可让他不高兴了,我让这个总是温和愉快的人恼怒了,我以为可以像之前那条领带的事儿一样可以逼他就范,我又看准了并朝着他那桶爆米花伸出手去,而丹尼海格只是看着我的手。
我的手伸过去,抓起一小把爆米花,我停留了一会儿,我想,事情真的会这样简单吗?
银幕上的海盗与政府军交涉不成,大炮上膛。
同一时刻,丹尼海格狠狠地打了我的手背,他用了力气,“啪”的一声,我疼得手指一松,所有的爆米花都洒回去了,疼痛从手背出传来,直到我脑袋里,他看着我:“我不是说‘不行’了吗?”
那一刻我恼羞成怒,我不是真的觊觎他的食物,我只是想要开个玩笑,我以为他还会让着我的。可是他狠狠的打了我的手背。前面的人回头看,后面又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这个好热闹。我腾地站起来,撞着别人的膝盖出去跑出去。这个人说变脸就变脸,我想我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了。
我回家洗漱上床,可是好长时间都没有睡着。我在被子里摸一摸自己被他狠打的手背,又有点后悔了,这是干什么啊?爱情让人糊涂,再喜欢也不能真的亲密无间,他不高兴我又何必非得那样呢?我想啊想啊,越想越多,他再不理我怎么办?他再不回这里怎么办?我们俩就此分手怎么办?多年以后,当我已是垂垂老妇,再度回想起自己如何失去最爱的一个人,只因为他不愿意,而我还非得要他的爆,米,花!
我想着想着,眼泪都要下来了,忽然门一响,丹尼海格回来了。
我咬着嘴巴屏气敛声的听他去浴室洗漱,换衣,喝水,上床,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开卧室的灯,动作很轻。他在我旁边终于躺下来了,我的心就放下来一半。他没有过来抱我。但是当我感觉到他的温度,又嗅到他的薄荷味道的时候,我就又不是我了。
我悉悉索索的转过身去,蜷着身子,伸手摸他的肚子,但是还没等我摸到他就被他把我的手攥住了。他手臂一带,我整个人就压在了他的身体上,看他那张脸,月亮下面似笑非笑。
"最后的结尾是什么?"
"女孩爱上船长了。"他说。
“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说话了。”我说。
“太好了,节省许多时间。直接□。”他说完翻了一个身,又把我压在下面,亲我的下巴,他可真好闻啊。
“你在公共场合打我的手。”我说,“我又疼又没面子。”
他稍稍停下动作,看着我的脸,这回态度好了很多,但是说出来的话我再也不敢当儿戏了:“微微,你得乖一点,我说了,我不分享食物;还有,当我说不行,那就是不行。记住了?”
我点点头,搂着他的脖子诚恳地说:“老爷,我以后再也不惹你了。”
他被逗得够呛,笑起来。
在他身边日久,我对这位从不肯分享食物的丹尼海格的了解也在加深。
他对事物十分讲究且博爱,口味偏重,喜欢印度菜和墨西哥美味。很多上不了传统法国餐桌的东西他都愿意尝试,绝对不仅仅拘泥于那些昂贵且口味单一的鱼子酱和蘑菇。
他精力充沛且思维敏捷,同时也爱玩乐。处理公事的时间要是想打球就马上走人,钓鱼的时候忽然想通了什么问题也会立即抄起电脑和电话来布置沟通,约定谈判。
无论是享乐还是工作,他都是那种绝对不会推到下一分钟去的人,当然,他的态度总是从容的,事情再急也不会乱了阵脚。
那年夏天,香贝里不知道为什么冷得要命,七月里的气温是18度,我在房子里看电视的时候跟他说,我想去留尼旺岛,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一个热带岛屿呢。
他在读一本侦探小说,抬起头来对我说,你想去我们就去啊。
结果到了第二天下午,我们已经在那个岛的某片沙滩上了。
我跟向导学习用鱼叉捕鱼时,他把手里的侦探小说读完,然后把故事绘声绘色的讲给飞机长听。
他喜欢尝试所有没做过的事情,对我也是鼓励有加。
他总是跟我说,试一试,微微,试一试才知道喜不喜欢。
我第一次骑马,第一次越过一个80公分高的篱笆,品尝农庄开窖的第一杯美酒,在他的指导下去体会那从九二年就开始珍藏的向阳坡上的葡萄,还有拿着丹尼海格的钱做我的第一笔生意。
第十一章
那是我上到四年级的秋天,教授布置了实习,让班里的同学分组,进行小型贸易项目的实际操作。我加入的项目组共有七人,每人入股三千欧元,除去一千欧元的办公费用,还有两万块,我们要用这两万块运作六个月,看一下最后的利润可以达到多少。
经过两个星期的调研,我们选择了一种在新西兰生产的食品增稠剂,因为它是新的专利产品,同类产品在法国和新西兰的差价达到了十倍,我们觉得这个赚头比较大,也许可以下手。
摆在眼前的问题有两个,因为是食品添加剂的新产品,它能不能获准进入欧盟市场需要进行认证,法国买家强调:货他们可以要,但是认证过程及其中产生的费用必须由我们负责;第二个是一个传统问题,新西兰卖家的最低发货量要求达到五万欧元,买家一定要货到付款,我们的启动资金根本不够。
这时候项目组的内部,我们有了一些不同的意见,有人主张另寻其他商品,如果不是食品方面的进口货物,那么欧盟的控制和质检体系相对没有那么严格,还有就是,他们不同意追加投资,二万到五万,增加了一倍半,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风险。
我们是在课后开会讨论这件事的,有人反对,有人赞成,但是主张换项目的同学占了多数。我的心里其实不太服气,我觉得选中一个不错的项目不容易,不应该轻易放弃,即使我们立即换了别的产品来做,必然又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到时候难道再换阵地吗?但是反对派已经占了大多数,而且他们也有说得通的道理,我什么都没有说。
当时有点什么心事都摆在脸上了,思考啊,角劲啊,眉头紧锁啊,丹尼海格问我:“你们学校开了拉丁文的课了吗?”
我说:“没有啊。”
“我以为只有拉丁文和中文课能把人难为成那个样子呢,说说吧,说说碰到什么问题了。”
我把整个事情跟他和盘托出,项目,预期利润,目前困难,还有我的想法。
“所以你是想做成这个买卖的?
“那还用说?我的proposal做了30页。”
“那你为什么不在会议上说出来呢?”他看着我的眼睛问。
“哎呀,真让人挠头,”我说,“我跟他们说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决这两个问题,我现在只觉得不能轻易放弃。”
“嗯。”丹尼海格想一想,“第一个问题是买家的合理要求,作为中间商,这是你们应该做的工作,既然是规定程序,就要按部就班的完成,这是应该做的事儿;至于第二个问题,微微,我觉得这个计划也还不错,还需要多少资金,你做一个预算,我来出,以你的名义入股,怎么样?当然了,生意做成之后,股息我要利润的三成半。这个不算不合理吧?”
我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看着他,看啊看啊,丹尼海格就乐了,走过来,半蹲在我旁边:“你那么看我干什么?你觉得我越帮越忙啊?”
我摇摇头:“丹尼,不是钱的问题。”
“绝对是钱的问题,你以后要小心了,微微,做再小的生意,也要竭尽全力的控股,要做定规则的那个人。还有,当然,你还得说服你的合作者们。你要让他们知道你的想法,让他们赞同。你懂吗?”
我眼睛向上看:我多么巴不得的希望有一个人让我知道他的想法,让我赞同他啊。
他过来捧着我的脸,让我好好看着他:“微微,你们下一次‘股东大会’什么时候?”
“明天十点半种,第一节下课。”我说。
“去,微微,”他说,“去跟他们说,说你想要继续这个计划及其原因。说你愿意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如果有人走,可以,你会立即补上他的那一份投资,当然,你希望他留下来,你希望所有人留下来,把这个不错的买卖做完。”
这是丹尼海格给我这个商校生上的实战课,我记住了两点:我要做定规则的人,还有我要我的合作者留下来。
要真正做到自己的既定目标,过程殊不容易。丹尼海格告诉了我该做什么之后,我仍然按照自己比较习惯的方式行事。我不喜欢不做准备,我要事先沟通。
除了我之外,还有六人,其中两人对这个食品增稠剂仍有些恋恋不舍。我先给他们打了电话,表明了我的态度,并且希望在明天的会议上如果他们不能够给予我支持,至少留在那里不走。剩下的四个当中有两个同学已经开始积极的寻找下一个目标了,而另外两个则明确的表示了对增稠剂项目的反对。
下一个电话打给谁呢?
我拿着电话手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了半天:愿意做事情的比总是说NO的要容易争取,更好沟通。其中一头卷发的达米安又跟我私交不错,总是张罗着要请吃饭一起玩什么的,我于是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被接起来,那边的音乐声很大,我喊了两遍他才听见,笑呵呵的说:“慧慧,这么晚给我打电话干什么啊?”
“你忙吗?干什么呢?”
“跟朋友在酒吧呢。”
“我以为你在准备新的计划书。”
“太复杂了。我还没个头绪,我先歇一歇。”
“听我说,达米安,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食品增稠剂的项目,现在已经过去三个星期了,再找到好的产品不容易,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轻易改变。”
“但是,难道我们对于这件事情还没有达成共识吗?太繁琐了,不是吗?我不同意,再说了,慧慧,我们没有那么多的启动资金,买家不会先付钱的,而且认证过程那么久,别的小组可能已经做两笔了。”
“但是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产品啊,与其重新找项目做调研不如把事情一点点的按照程序做下去。”
“我不知道,慧慧,对不起,我忙,我要放下电话了。”他说完真的把电话挂掉了,我再拨过去,对方关机,我坐在沙发上,心里烦闷,想做点事情就是这么难,而我们这个仅仅是一个价值五万欧元的小实习。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根本睡不着觉,丹尼海格到底把灯点亮了,侧着身看我:“要不你去沙发上去?”
我腾一下坐起来,拿着枕头真要走,他一下子把我拽住了,拉过来:“怎么了?这么大脾气。”
“我着急死了。”
“跟你同学沟通不畅啊?”
“没人听我的。”
“睡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他亲亲我。
我在他怀里半天仍然清醒白醒的,我如蠕虫般扭动,丹尼海格终于睁开眼睛。
我说:“你跟我讲讲你第一单生意怎么做的,你的第一个合同是怎么签的?”
他眯着睡意朦胧的蓝眼睛思考半天:“微微,我想不起来了,但是我接手‘海格’的时候,他已经有很大的规模了,所有的部门按部就班,所有的生意正常运行,所以,”他拨了拨我额前的碎头发,“所以你记住,这个实习如果成功了,那你就比我出色,你算是白手起家,平地建楼。”
白手起家,平地建楼。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像忽然就多了斗志和信心。当然了,这一兴奋,那一晚就更睡不着了。
第二天下了第一节课,我们在小教室开会。黑着眼圈的我看着那些洋人同学说:“我不同意修改计划,我觉得应该继续做下去。”
我把我的想法解释给他们听,起先因为紧张还有些结巴,后来竟然越说越快,说得站起来。
最后我合上文件夹:“这是我的意见,希望大家认真的考虑。但是我想我们今天可以决定,因为操作过程仍需要时间,我们必须尽早启动。”
“我们没有钱,资金不够。”夏尔马上对这个项目提出反对,开会之前我已经把他归为顽固派了。
“如果我们追加投资,你觉得是不是就没有别的问题了?”我说。
“投资不能增加,这是这个实习的前提条件。”
“我们做实习的目的在于积累经验和赚钱,”我语气和缓,但是针锋相对,“投资五万,预计盈利三十四万欧元,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好买卖。食品行业利润丰厚,虽然监管严格,但是值得一试。”
“从哪里找来其余的三万欧元?从银行还是从学校借贷?”夏尔问。
其余同学都在听着我们两个一句接一句的辩论,我本来不想在这个时候说我愿意出追加的这一部分投资,但是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我不能被他将住,我说:“三万欧元,我来出。”
所有人都互相看了看,他们没想到我来这一手,我反常的勇气和坚定把他们都镇住了,夏尔一下子笑了:“微微,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所有的事情?”他站起来,“那你继续决定剩下的事情吧。”
我把这些事情也告诉了丹尼海格:我终于说服了大部分人留下来一起干活儿,夏尔不干,我留不住。但是股份他没有撤走,赚了钱,我会连本带利都算给他。项目结束,如果赔了钱,我也可以把他的本金如数还给他。
我是这么打算的。
丹尼海格说我真慷慨。
我也跟他说了会后我感谢达米安,他说不用谢,但是他欣赏我深藏不漏忽然爆发的魄力和勇气,他也完全同意我说的那些话。他还问我,是不是可以一起喝杯咖啡,我说好啊,六个人一起吧,他说那样的话还是算了吧。
丹尼海格一边听我说话一边乐,手里还在写我从他那里借钱的合同。
他把那份手写的合同给我:“微微,你来看看吧,我再借你四万块,五个月之后,你那一份利润额的三成半给我,看看有没有异议?”
我当她开玩笑呢,笑嘻嘻的说:“难道我真的要签字啊?难道你真的跟我要这钱啊?”
丹尼海格特别严肃:“一分钱都不能少。”
几个月之后生意做成了,我把他的那份给他,支票在手里捻了半天,丹尼海格笑起来:“自己赚的钱给出去心疼吧?你忘了我还帮了你一个大忙呢,我都没有跟你要求增加股息。”
是啊,这个生意做成可真不容易,他还帮了我一个大忙,那是丹尼海格给我上的另一课。
第十二章
小组内部达成一致了,之后的流程我们迅速操作。从新西兰调来样品,送去进行官方认证之前,我先请了私人实验室进行非正式的检测,这样虽然稍微多花一点钱,但是总好过几个月以后官方实验室通知我们产品的化学物质超标而不能引入该产品。两个星期后,实验结果出来了,这个增稠剂没有任何质量问题,完全可以达到欧盟的进口标准。我心里有了底,将同批次产品样品和相关材料整理之后,呈递给了位于南特的法国国家食品助剂剂和添加剂检验中心。
事情忙到这里,可以说是告一段落了。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待检验中心宣称的三个月之后,才能得到他们的认证,得到这个至关重要的文件。这三个月真是过的漫长无比,我做什么事情都觉得心不在焉,每天早上扒开眼睛想的都是有人通知我,可以去南特取认证证书了。这样熬着熬着,圣诞节过了,新年也过了,我明目张胆的二十一岁了,我跟着丹尼海格一年了。
这一年间,我学会许多事情,我已经懂得挑选好的珠宝和衣服,享受谦卑的洋人周到的服务,我的个子长了四公分,身体壮了很多。我的头发最长的时候长到腰部,我去一个叫做裘德的英国美发师的店里把它们修剪到肩膀,烫了几个波浪。
这件事情让丹尼海格不动声色的光火了,他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都对我爱搭不理。
理发时,那些被修剪下来的头发被裘德的助手一缕一缕的接住,整理好,一个月之后,他们把用我自己的头发制作的造型精美的假发送到了我的住处。
有时我在镜子里端详自己,从外表上看,我已经是一个高且苗条的,因为时常从事户外运动而肤色健康,且衣着光鲜开着名车上学的年轻女子,符合一个富有的欧洲人所有的外在特征,但是从心理上看,我仍是一个缺乏安全感,天生喜欢发愁,善于忧心忡忡的人。
等了三个月,我的认证书仍然遥遥无期,我几乎每天都打电话到南特去询问,得到的答复永远是“排位太多,请稍后”。
丹尼海格有一天早上搂着我说话时,他知道我是真的真得着急了。
他喜欢一边说话一边在我后背上摸来摸去的,我渐渐觉得有点痒痒,还有点疼,我转过身让他帮我看看这是怎么了。
他看了看说:“都是冒了白头的小红包。”
我惨叫一声趴在床上,我闷在枕头里跟他说:“中医里面,这个叫做火,我现在要被烧死了。”
“这么严重?”
“比想象中的还要更。”
“那我帮帮你吧。”
我就等着他的这句话呢。
这件事情,丹尼海格是这样做的:那个星期三,我们来到了南特,在一家很好的俱乐部看魔术表演。我们两个要了一瓶香槟,喝了两杯,他“忽然”看见了他的一位朋友。于是他带着我去打招呼,那位先生四十多岁,稍稍发胖,肚子很大,他待丹尼十分热情,要丹尼和我国去跟他们一桌——他们是他和他的另一位朋友,我也是做过准备功课的啊,此时终于知道了丹尼专程带我来到南特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那位朋友的朋友正是官方认证机构的负责人杜博先生。
看表演的过程像是捉迷藏,没有人提谁是谁,也没有人提我的事儿。丹尼海格后来还跟他们聊起来去年罗兰加洛斯网球赛的趣闻,男人们喝酒说笑,好不热闹。直到最后两相告别,也没有人提起那件事情。但是第二天我跟丹尼海格在酒店的房间里吃早点的时候,收到了来自认证中心的电话:他们请我尽快去取回认证文书。
这时候我关心的已经不是认证本身了,我一定要弄明白的是:丹尼海格是怎样做到的这件事情?
“你行贿了吗?”
“说话真难听。再说你们一共预计利润多少钱?还想买通一个认证中心的主任?”
“他是个真正的好朋友?”
“显然不是。”
“他有小辫子在你的手里?”
他这时方看看我:“不是我,是那个胖子。”
“请快说。”
“胖子来头不小,是大区议会的副议长永贝里… …不要张嘴巴,真的要做生意了,切记这个表情要收起来。我继续说,他的小辫子在胖子的手里,他就是因为这个才肯帮忙。”
“可是,如果胖子要拿这件事情要挟他,他们为什么不私下进行呢?为什么要当着你的面?”
“这是一个好问题。我也在想,是胖子定的这个约会,让我装作偶遇然后跟他们会合,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我想杜博先生一定是一个检点而且颇有些倔强的科技人员,我的朋友并不确定能让他就范,所以他一定要让我到场,要我知道,事情无论成还是不成,他是帮了我的忙了的。”
我听到此时终于点头:“原来如此,谢谢你啊。”
“小事情,夫人不必客气。”他从我耳朵后面亲亲我,“不过,微微,通过这件事情你要知道,不要对官方的说法或者期限有过多的信心,他们说三个月,可能给你拖上个半年。如果我们早着手,可能现在,你已经拿到你的钱了。还有一点更重要,就是,任何法条,规定,任何人都有空子,当然你可以踏实认真的等待,但是钻到空子,总让事情事半功倍。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反过来也一样,绝对不能给别人留空子。”
“说得对,亲爱的。”
四月份春假之后,我们完成了这个项目,赚了钱,由我写了报告,并作了答辩。我的智商不高,但是我做事情总是要做很多准备,教授提出的问题,我差不多都应付了,这次答辩效果理想。他们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齐小姐,根据你们的报告,你们追加了相当于规定数额两倍的投资,即五万欧元。很抱歉,这将被视作是违规的行为,所以无论你们这次投资实习的成绩有多么好,我们也不能给与很高的评价。”
“应该承认的是,这是我们小组在操作工程中的最大硬伤。”我说,“我不能跟您引经据典的解释这在商业行为中并非异常现象,我们追加了投资,而别的小组没有,这不可否认。但是作为这个项目的实施者和经理人,对我们来说,真正有意义的是行为能力和投资回报。我们可以募集到所需要的投资,将其投放到有效益的商品上,在规定的时间内形成最大的商业价值,这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在我报告的最后,我也明确的阐述了这一点。”
我说得非常严肃,说完了只觉得背心一层的汗,三位教授中我们的班导师诺兰先生忽然笑了:“真是狡辩。”
这次评价,我们七个人,包括中途退出的夏尔都得到了很高的分数。
现在,我是个作中法进出口贸易的生意人了,想起来在丹尼海格的帮助下做成的第一笔生意,其实对我的性格而言,可以说是一次挑战甚至是重塑的开端。我觉得很刺激,也有遗憾,如果当年这次实习之后,我可以好好的把握这个增稠剂的产品,签下来它的欧洲独家代理权的话,也不用有后来第二次的白手起家了。
我当时太高兴了,拿着自己赚的钱在日内瓦的渔具店里转啊转啊,想要给他买一副昂贵且精致的钓竿。我答辩的时候,他飞到美国谈生意去了,这是我跟了他以后第一次比较长时间的分别,我想着他回来的时候好好安排点罗曼蒂克什么的。
渔具店的老板问我要哪种款式的钓竿,我说不清楚丹尼的那些型号和款式,就把他的习惯讲给老板听。我说,我的男朋友他喜欢两种方式钓鱼,要么坐在岸边原地不动,要么坐着帆船在湖边上边行边钓。他上船钓鱼的时候喜欢带上一壶红茶,他有的时候带着大耳机听点摇滚乐,他钓了大鱼上来有时候马上就给烤了,您知道吗,贝尔热湖虽然没有莱蒙湖这么大,但是鳟鱼却可以长到我的小臂那么长。
... …
我说着说着,渔具店老板就笑了。
谈恋爱的人的通病上来了,别人问起你的爱人什么事儿,就像一下子把聚宝盆给扣过来一样,他这样那样的事迹,大大小小的习惯,别人觉得稀松平常,你却大惊小怪,如数家珍,恨不得来个长篇评书。我就是这样的,本来就不聪明,那时候变成了一只盲目且快乐的小龟,背上扣着一个倒过来的聚宝盆,我一想起丹尼海格来,就缩到自己的那个华丽丽的盖子里面去了,那个愉快且充满安全感啊。
渔具店老板笑了,我也笑了,有点不太好意思。
那位善解人意的先生对我说:“小姐,给他打一个电话,问问他的习惯,钓竿的款式和型号,您要是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就说是自己要学习钓鱼,问问他的意见而已。”
我点点头:“您说得对。”
我拿出电话来,那上面只存储了一个号码,就是丹尼的随身携带的手机,我算了一下时差,正是美国的早上,我拨过去,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来,起先我以为是自动回答呢,过了两秒钟我才听明白,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一边对我说哈罗。
我用英文说:“对不起,拨错了。”
那位女士说,没有,没拨错,你不是找丹尼吗?他在洗澡,请等一会儿再打过来?
我说,那也好,然后我挂了线。
从前年的圣诞节我跟他在一起,丹尼海格的宠爱让我觉得自己拥有整个宇宙一样忘乎所以。
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
出版公告
出 版 公 告
丹尼海格,作者:缪娟。全文字数:163千字,低价:29.00元。由“悦读纪”-北京开维文化公司策划推出,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2009年11月10日全国上市,全国各大新华书店、民营书店有售。为了便于大家购书,经“悦读纪”同意,将各地经销代理书店电话、地址公布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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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四月末,小猫牙山的白色峰顶开始回暖,雪水融化,淙淙流下山峰。贝尔热湖在春天初涨。山雪水因为富含了硅而显出天蓝色,那颜色温柔纯净可爱,可是谁知道它刺骨的冰凉?
我游了一圈泳上来打了好几个喷嚏,回家让佣人帮我煮些糖水来喝,然后自己裹在毯子里在火炉边看书。我特别喜欢看杰克伦敦写的短篇《野性的呼唤》,中文的,外文的,我都看过好几个版本。
它讲的是一只大狗,名字叫做巴克,他原来在明媚温暖的美国南方给法官看家护院,后来他被人勒住脖子,套上麻袋,拐到了冰天雪地的北方:那个年代有人在那里发现了金子,此地蜂拥了大量的淘金者,原始的山野中没有道路,没有车,人们迫切的需要强壮忠诚的狗作为雪橇犬,那几乎是当时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巴克从一只骄傲而温厚的护院犬变成了一只出色的雪橇犬中间经历了数番波折和斗争,他被穿着红衬衫手执大棒的人暴揍,直打得奄奄一息;他在雪橇犬的团队中被欺侮排斥,甚至被人抢了在风雪中栖身的热乎窝;他因为技艺不精,被掌辕的老狗狠狠地啃咬尾巴和肩膀;他也因为野心勃勃被对手觊觎,陷害。但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求生,适应,学习和自己要当团队中的头狗的野心,他与人类妥协,顺从,他观察思考模仿提高,直练得一身本领,他在月夜中的雪原上毫不犹豫的咬死了自己的同伴兼敌人,他终于成为一只屡创记录的雪橇团队的头狗。
丹尼海格从美国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跟他讲,我在读这样这样一个故事。
他说,听上去挺有意思的。
“嗯。”我说。
“嗯”,“嗯”算是个什么意思?不是对,也不是错,礼貌的应付了一个对话,却什么都不说。从这一天开始我很善于用这个腔调来回答丹尼海格的话。
他说:“那你继续看书吧,我再打给你。”
“嗯。”
壁炉的火烧得太旺了,我站起来拨一拨,觉得肩胛上有些酸疼,鼻子也不太通畅,我可能是感冒了,我很久都没有生病了。我让佣人请医生来,然后躺回床上。
谁知道这一病那么厉害。夜里我打完了点滴,烧还是不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疼。我捂在被子里,一会儿睡,一会儿清醒,看见一会儿白天,一会儿黑夜。糊糊涂涂的看见我爸爸了,我走过去问他:“爸,这些年你去哪里了?”他不回答,扭头走了,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追也追不上去。
我妈妈出现在我身边,很奇怪,她那张脸仍是我小时候看到的那样年轻漂亮,我向她伸出手去,我看见自己的手儿小小,还像个小宝宝那样,我说:“妈,我一直都没有给你打电话,你怪我吗?”话音未落,她一转身也走了,她身边挽着男人,是冯叔。她也离开我了。
我这时候着急了,手忙脚乱的,怎么会这样呢?他们都弃我而去了。剩我一个人,这可不行,我用尽力气追上去,扯着疼痛的喉咙喊:“爸,妈,你们干什么去啊?你们回来啊。我身上难受呢,没人照顾我!”可是梦里面山水杳杳,脚下的路也看不清,我摔倒,整个人跄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
身后有个人拉着我的肩膀把我扶起来,他用手指擦我脸上的泪水,指头尖上是苹果木的清香。他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是那么好看的颜色,他轻轻地对我说:“不要哭。”
我握着他的手:“丹尼,我给你打电话了,你是不是要跟别人走了?”
他继续擦我脸上的眼泪和汗水:“不是说了吗?你不走,我就不走。”
我这一个慌慌张张的心慢慢放下来,还好还好,还有一个人陪着我。
可是,一艘富丽堂皇的大船驶过来,眼前的丹尼海格纵身一跃,上了船,那上面正开着一个盛大的舞会,无数香艳的女郎,身姿曼妙,倾国倾城,她们齐聚在丹尼海格的身边,笑着看着我这个丑小鸭。
我说:“丹尼,快下来。”
他在船舷上蹲下,向我伸出手,看着我的眼睛,邀请着,诱惑着:“不,微微,你上来。”
他身后的女人们还在笑,我看着他摇头:“我不,丹尼,我要你下来。”
他冷漠的转过身,大船扬帆远航。
又一个人走了,终于还是剩了我自己在这里。
我一下子从梦中醒过来,喘着粗气,汗水湿透了全身。周围没有妖艳的美女,没有大船,也没有一个接一个离开我的人,这里是香贝里城杜露大街十五号,临湖的别墅,我在温暖的卧室里,清晨的亮光投过白色的窗纱淡淡的扫进来。
身后有人说:“醒了?”
我回过头,是丹尼海格,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手伸过来,托着我的脸,拇指按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睡了这么久,觉得舒服一点没有?”
我看着他,他与往日不太一样,眼窝深陷,胡子没刮,难免看上去有些憔悴,他衬衫的领口打开着,领带松垮垮的挂在颈上。
他是个整洁而且爱漂亮的男人,他从来不会这样。
“发烧到摄氏四十度,差点没得肺炎,四月份去湖里游泳,你问过我没有?”
他在责怪我,可是声音轻轻的,像是蔓延在这个房间里的晨曦的光,让人心里安定。我握住他的手:“你是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的?”
丹尼海格看看自己的手表:“不到四个小时,管家说你病的不轻,我赶回来。”他凑过来亲我的嘴巴,我想到身上有病,想要躲开,被他捉住,仔细的亲吻我的唇。
这一天的早上,我下定决心,要忘记那个“拨错”的电话。
人做事情,最重要的在于“值得”两个字。这个男人给我的温暖和关怀,还有梦中我眼睁睁的看见他离开时,那蚀骨入髓的疼痛让我知道,丹尼海格,我能拥有他一天就是一天,无论他在我之外还有多少女人和风流艳史,我都会努力的忘记掉。因为他,这是值得的。
可是同时我也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些事情,为什么我会那么害怕他忽然离开呢?因为他给我的东西太多,而我自己真正拥有的太少了:金钱,知识,社会地位,人生阅历,我什么都没有。我像是一条吸附在大鱼身上的鮣鱼,招摇过海,得意洋洋,殊不知自己其实一文不名。脱离开他,我连生存的能力都没有。
我不能这样。
我开始更用功的读书了,认真的做好每一门笔记,准备好每一次考试。我改变了很多生活的习惯,我不那样贪恋着那个在里昂的豪华的舒适的房子或者或者香贝里那个临湖的别墅了,从前即使丹尼海格不在家,我也喜欢自己呆在那里玩玩这个,鼓捣一下那个,但是现在我更愿意把时间搭在学校。我跟导师们的关系很好,于是帮助他们翻译些材料,做点小事,我也花更多的时间跟同学和朋友们在一起,听天南地北的人讲五花八门的故事。
此外还有一些潜移默化的变化,我开始主意自己每一笔开销是否值得,合理,我可以花很多的钱,但是我要买到真正的好东西,我开始真正的关注宝石的品相,历史,除了装饰外是否有真正的收藏价值,我开始辨认那些好的衣料,箱包和鞋子是否有独一无二且经典的设计,原来相熟的珠宝商和名品店老板觉得我越来越难搞定了,我仍是一位重要的,出手大方的客人,但是极为挑剔。
我想,似乎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眼光渐渐由一个纯买家向一个生意人靠拢。
只是我可以起誓,在这所有我有意或者无意的变化中,我对丹尼海格的爱情没有丝毫的减少,他望着我的时候,我望着他的眼睛;他不看我的时候,我也偷偷的看着他,在月色下,在帆船上,在灯光忽明忽暗的电影院里,在白色的枕头上。有时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就会有泪水,像每一个女人都清楚的知道自己终究会老去一样,我也分明知道了这个故事一定会在某个时刻结尾,因而心里充满悲伤,恋恋不舍。
丹尼,我亲爱的丹尼。
第十四章
四年级的暑假,学校安排我们去尼斯一家叫做美丽球的酒店实习。这个安排来得很突然,丹尼海格要去伦敦开会,我本来要一同前往,他的秘书已经开始着手办理我去英国的签证了,可是计划忽然被打乱。
丹尼海格说:“要去哪一边,这个,还是你自己来决定。”
其实我能跟他说就已经做好了打算了,我说:“那我实习完了,再去英国找你吧。”
“那也可以啊。”他正用一个手工刨子刨一块木头,手上的力度没有掌握好,刨子斜着走下去,一块好好的木料废掉了。他拿起来对着阳光看了那块木头半天,转过头却对我说:“现在难道不是暑假吗?你是一个小孩儿,把自己弄得比共和国总统还忙,为什么啊?”
我什么都没有说。
他也没有再跟我说话了,专心的做自己手里的木工。
他去英国那一天,我会和同学老师出发,从里昂南下到了尼斯。美丽球酒店是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老牌高级酒店,座落在新城半山腰上,面临着碧蓝的大海。这里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之一,因为阿尔卑斯在亚热带遇到了地中海。
酒店共有各种客房四百余间,风格别墅78栋,它们被分别以一些法国省份或城市的漂亮的名字命名。我们到的时候,布鲁斯威利斯带着新欢和浩浩荡荡的班底入住,他包了三栋别墅,分别叫做佩平扬,洛林还有鲁西永。
我被分配到销售部,跟着一个叫做玛侬的女孩实习,每天处理来自全球各地的订单和合同,经常有中文的文件翻译,有时还要跟国内的旅行社沟通。
玛侬说:“不服气就是不行。原来我们在亚洲只做日本香港新加坡的业务,现在呢,他们三个方面加在一起也没有中国大陆的多,你们厉害,你们都是有钱人。”
我笑一笑,不置可否。
我们相处的不错,又都是年轻人,她看我平时也总有个好脾气,什么话都敢说了:“慧慧,你也是,你不太一样。”
我看看她:“哪里?”
“你们学校每年来实习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富裕家庭的小孩儿,但是,但是我极少看过那么美丽的戒指。这不像是一枚父亲送给女儿的戒指,你说,”她坐在我面前,无限八卦,“你说说你的男朋友。”
我想一想:“嗯,这个… …他是一个摇滚歌手。但是你知道,玛侬,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 …那,那会很麻烦… …”
这些事情我也都讲给丹尼海格听,他每天打电话给我,我跟他绪绪的谈起我的工作,我的宿舍,我新认识的朋友和同事,我的困难,我的牢骚,还有尼斯的海鸥仗着自己个头儿大在广场上面抢鸽子的食物,还有我说的关于他的谎言:“
玛侬问我:‘那么他具体是哪个方面的摇滚歌手呢?’
我说:‘轻摇滚混合pop’。
她说:‘那不会是庄尼哈勒迪吧?天啊!你是庄尼哈勒迪的情人!’”
丹尼海格听到这里哈哈的笑起来,笑过之后问我:“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实话呢?”
这是个好问题,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别人我是丹尼海格的情人呢?
因为我得给自己留一手,因为我心里的不安和不确定,我不能告诉别人那个人是丹尼海格,就像我再也不敢给他打电话一样,我不知道在电话的另一端,我会不会再遭遇别人。
我不记得怎么回答他的话了,我们后来又说了些别的事情,我收了线,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看着远方的山岬海角,蓝色的海面上纵横着大大小小的白帆船,晚风吹来,轻轻拂面。
下了班,同学们喜欢去街边的小店喝两杯。爱玩乐的人走到哪里都先打探这种地方,我们这一伙人当中达米安是行家。
那是个星期五的晚上,我跟他们一起去了于格路上一家叫做“烈火”的酒吧。酒吧的入口高出地面半截,从那里猫着腰下40级的台阶才能到达嘈杂喧闹,四处弥漫着美国音乐和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用各种国家的语言调情的酒吧间。达米安大声的跟我们说,这里的老板是个酷爱aero 史密斯的塞浦路斯人,所以这里到处都张贴着这个乐队在各个年代的巨幅照片。“你们知道吗?听说史蒂夫泰勒每年这个季节都来!我们没准还能碰到他。”
我对是否能遇到史蒂夫泰勒不感兴趣,但是我挺喜欢吵吵闹闹的这里,人群疯狂扭动,鼓点一浪高过一浪,漂亮的酒保调制出来可口的五颜六色的鸡尾酒,还有不时上来搭话的男孩子,都让人觉得有趣又兴奋。
达米安拉我的手:“走,慧慧,我亲爱的,咱们跳舞去。”
我笑着推开他:“我先喝点酒,热热身。”
达米安说:“你没劲。”
我说:“是啊,是啊,请你尽兴。”
说到这里,音乐变了,小舞台上上来一支三个人的乐队,领头的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红头发非常扎眼,他很有派头的招呼观众,像个真正的明星一样。已经有熟客在大声的叫好了。他们开始演奏,音乐最初很低沉,慵懒,红头发的男孩是主唱兼贝斯,声音有金属感。歌词我听不太懂,大约是说:“我早上起来,喝杯咖啡,吃些东西,打一会儿游戏,忽然我发现她不见了,哦,她不见了,她不见了,她哪去了?… …”刚开始我大意了,毫无防备地听着这似乎走慵懒路线的歌曲,谁知道越到后来音乐越亢奋,那红头发的把贝斯玩得帅极了,像有魔音,高亢强大的控制了整个酒吧。最□处戛然而止,我身边的女同学狠狠的打了一个口哨。我也真心诚意的鼓掌。
可是这个人在台上和台下是两个样子,他们唱完了三首歌又换了另一个乐队上来,演奏热辣辣的南海岸舞曲。我觉得没有刚才的好听,就穿过层层的人墙去洗手间。
拐角的地方蹲着一个人,我的膝盖撞在他的肩膀上,被结结实实的绊了一跤,我撞在墙上,一侧的胳膊都很疼。
始作俑者慢慢抬起头来,我一看居然是刚才的歌手,离近了看,他的面孔斯文且干净,只是眼神涣散,他说:“对不起。”
我都从乌烟瘴气的洗手间出来了,这个人仍然蹲在那里,我走到他旁边,蹲下来看看他的脸,我的手在他眼前晃一晃,我说:“哎哎,你还好吧?要不要,要不要我叫车送你回家?”
他说:“谢谢,让我自己呆一会儿就好。”
他叫做雅尼克,是个梦想成为摇滚歌星的大学生。我初次见到他,觉得一个人要想实现理想真不容易,他本来就生病还要精神百倍的在这里唱歌。是啊,我以为他在生病。那天晚上我12点回了宿舍睡觉,我以为人糟蹋自己的手段莫过于抽烟喝酒或者熬夜,我怎么知道,那个神志不清的雅尼克实际上是嗑了药。
尼斯的这趟行程,我不仅结交到新朋友,居然还有幸见到了老相识。那天我跟着玛侬在酒店的大堂跟客房部的人谈事情的时候,一位女士在我们旁边的柜台上check in,我余光感觉到她的脸朝向我这边,摘下墨镜,向我望一望。我于是回过头去,跟她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个照面,那是女演员苏菲。
时间真快啊,转眼已经两年了。前年夏天的我,为她工作,被她解雇,还有那张5000欧元的支票,还有丹尼海格送给她的那个水晶瓶子里的矿泉水。所有的记忆一起涌上我的心头,可是我只是看着她,微笑着点点头。
苏菲也在微笑,然后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任她看,我清楚自己的样子。我的头发干净而且整洁,我脸上的妆清淡得体,我身上的西装和裙子熨帖合身,我的丝袜质量上乘没有破损,小腿健康而且结实,我的皮鞋精美舒适,每天我都把它们擦亮。
苏菲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在那张美丽的脸上荡漾开来,没有恶意的笑,倒像是一个姐姐赞赏她初长成的小妹。
苏菲向我点点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出版公告
出 版 公 告
丹尼海格,作者:缪娟。全文字数:163千字,低价:29.00元。由“悦读纪”-北京开维文化公司策划推出,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2009年11月10日全国上市,全国各大新华书店、民营书店有售。为了便于大家购书,经“悦读纪”同意,将各地经销代理书店电话、地址公布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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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即将下班的时候,我接到苏菲的电话,找到我很容易,我是在这里工作的唯一的中国人,可能也是这样她才重新得知了我的名字,她在电话另一边说:“齐小姐,晚上有没有时间,见一面?”
跟人打交道的时候,我的即时反应很慢,因此会遇到什么人,要说些什么话,我总是先做准备。碰不上最好,碰上了总不会太过狼狈。我料到她会找我聊一聊,我说:“夫人,我晚上约了朋友,我们现在见面好吗?我请您在酒店的咖啡厅喝点东西。”
“那也好,等会儿见。”
我早到了一会儿,下午四点多种,咖啡厅的人很少,服务生在擦洗各种器皿和咖啡机,我要了一杯红茶,选了临窗的位置。向外看去,远处的沙滩上有人晒太阳,有人打排球,也有小孩子把自己埋在细滑的沙子里,棕榈树的影子在风中轻轻的荡,尼斯真是个可爱的地方。
苏菲没一会儿就到了,我站起来跟她握手,她换了一条淡黄色的裙子,戴着大檐儿的草帽。我得承认,她可真漂亮,没有一点“但是”,“或者”,“也许还… …”的漂亮,她坐下说:“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你。”
“那不容易,两年了,”我说,“西方人看东方人都是一样的脸孔,反之亦然。”
“你不一样,”她笑一笑,“你为我工作的时候,我就想,这是个蜜糖,而且她的法语说得那么好。”
别的我都没听见,但是她终于还是说了这句话了,她说“你为我工作的时候”。
我说:“显然我们都对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要的苹果汁送上来,苏菲饮一口问我:“你在这里工作得怎么样?一切还都顺利吗?”
可是还没有等到我回答,她就向过道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向我挑了挑眉毛,像在提醒着些什么。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小枚花生躺在绿色的地毯上,没有被清理干净。
我知道她恨我,从丹尼海格在剧院里跟我说话叫醒我的时候她就恨我。有些女人就是这样,想要报复都在表面上,做得拙劣又毫无意义。
她把地上的花生指给我看是什么意思?要扮作以为热心肠的顾客指出我们工作上的失误吗?我身上穿的是酒店的制服,我戴着员工的胸牌,所以她认为我会现在过去把那枚花生捡起来吗?
不,苏菲,从前我没有向你低过头,现在更不可能。
我用手台打电话给餐饮部,对他们说:“你好我是销售部的实习生齐,咖啡厅四号桌旁边的过道上有少量杂物没有清理,请派服务员过来,谢谢。”
我关上手台对她说:“各司其职。”
她的演员作风马上又上来了,龌龊的心机想用笑容掩盖住,拿起果汁问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 …您问我,这里的工作怎么样。”我停一停,看着她的脸,“夫人,您跟我,我们之间没那么多的话题,唯一的一个可能性就是丹尼海格,您肯定知道我现在跟着丹尼,所以您想要知道,劝说,或者警告些什么,大可以直来直去,我没想过回避。不过题外话说太多不行,那对我的听力来讲是个考验。”
餐饮部派人来我们这边打扫了,微型吸尘器的声音,干洗剂的柠檬味道把这小块方寸弄乱,像个小战场。
阳光一斜,苏菲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孔,有了那层掩护,她似乎也不想装腔作势了,她对我说:“我不仅知道你们现在是情人,我也知道但你现在在英国,没错吧?”
“是的。”
“他不是一个高调的人,但是我总是关注他的——哪个女人能不呢?他那么漂亮,温柔,风趣又慷慨,我说的对吧?”
“然后呢?”我说。
“他在英国耽了有多久了?”
“自我来尼斯实习之后,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在伦敦开会。”我说。
“小姐,”她还是笑了,“有什么会能开上一个多月呢?”
“… …”
“你有给他打过电话吗?”她问。
“我不愿意打搅他,丹尼每天打给我。”
“不给丹尼打电话,那是个好习惯。学会跟他和平相处,一段关系就会维持得久一点。”苏菲说,“哦对了,你不会认为他住在酒店的吧?”她从手袋里面拿出一张卡片,从桌子上慢慢推到我这边,那上面是一串号码,“如果碰巧他的电话打不通,如果你有急事找他,打这个电话十有八九都会找到他的,这是伦敦的一间寓所,女主人跟你一样,跟我们所有人都一样,都是漂亮而且贪财的女人——虽然这么说对丹尼不太公平,他什么都好,不仅仅富有。”
我看着那张卡片,身体向后靠一靠。我有一会儿没说话。
直到她轻轻地笑出声来:“你是不是认为我在撒谎啊?”
我把那张卡片推回去给她说:“夫人,丹尼的事情,我要问丹尼自己。这张卡片,这个号码,留给你自己去问候吧。你想要看我大惊失色还是怒气冲天,还是痛哭流涕?你也说了,丹尼富有的像个皇帝,一个皇帝做些什么都不过分。我如果没有这个准备,就不会跟着他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得纠正你,我跟丹尼海格,我自己开心,我自己值得,不是为了他的钱。——信不信,随便你。”
苏菲听了我的话,看着我,像有些真的佩服:“我都要鼓掌了,齐小姐。年轻姑娘最不缺乏的就是勇气和理想。我但愿丹尼不负你。”
那天晚上我自己去烈火酒吧,一个人坐了很久。雅尼克的乐队演奏了两首很柔软的曲子,我听啊听啊的,心里越发难过,几乎就要落下眼泪来。过了一会儿,他坐到我旁边,给自己要了一杯酒,我说:“今天怎么都是慢歌?”
“你不喜欢吗?”他问。
“哦,曲子很好听,你自己写的?”
“不是,”他说,“原来的女朋友写的。我吸一支烟可以吗?”
“可以的。”我说,“她不跟你们一起演出?”
“她死了。”他说得无风无浪的。
我一直拄着头跟他说话,听到这句坐直了身体:“真抱歉。不过那是怎么回事儿?”
“她车祸之后锯掉了一条腿,变得非常暴躁,看了半年的心理医生。我们都以为她好了,结果有一天早上,她从教堂的钟楼顶跳下去了。”雅尼克的声音很平淡,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可是他的眼睛渐渐盈满泪水。
酒吧里面这一天人不多,没那么热闹,DJ在放老歌儿,舞池里面有几对情侣轻轻相拥。
雅尼克喝了一口看看我:“说说你吧。”
“我这人乏味的很,没什么可说的。”
“你还是个学生吗?我看见是达米安带你来的。”
“嗯,来尼斯实习,我念商科的。以后想要做生意当老板。”我说,“但是我现在做了一个买卖,只怕会亏了大本。”
他笑起来:“祝你好运气。”
“你也是。”
说到这里,丹尼海格的电话打上来了。我看一看来电显示,把它给按掉了。那天晚上,他没有再打上来。我不是真的怄气矫情,想要博得他的关注,只是我非常不高兴,我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我能跟他说些什么。
这样过了有两个多星期的时间,我跟丹尼海格都没有再通话。到了十月份,南海岸的旅游高峰稍稍过去,观光客渐少,我们的实习也接近了尾声。每天晚上,我为实习报告准备材料却迟迟不能动笔,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好几个同学也遭遇了这个问题,达米安提议我们一起去蒙特卡洛玩一圈,去那边的大赌场试一试手气。本来我觉得一堆烦恼的事情摆在眼前,但是换个念头想,它们不会因为我的纠结缠绵而有任何的进展,索性我就跟他们一起去了赌城。
起先我只是玩那些特别简单的游戏,赢了几枚小钱。不过赌博这个东西要是开头输,那很容易收手,就怕你上来就赢,我那点好胜心被鼓动起来,玩得越来越大。一天下来,几个伙伴中我赢得最多。那天我们的旅馆钱都由我来埋单。
第二天我打算上船试一试四人局21点,我先是看别人玩了半天,后来坐下来入局,依旧是大获全胜。我赢钱赢得也不奇怪,一来我是新手,新手的手气很旺,叫到的都是好牌;二来我说了,我有一张扑克脸,没什么表情,老手也很难在我的身上摸到什么便宜。那天我赢到最后,围观的人上来一层。我满载而归,决定自己留下来再玩一天。
第三天是个星期一,我信心满满的上牌桌。打第一局的时候觉得自己能把整个摩纳哥小国赢下来,谁知道,运气的天平不知何时已经沉向了另一边,我越打越糟,越糟越打。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之前两天赢的钱都输了回去。
我身上的现金不多,连一枚筹码都再也买不起,但是还有丹尼海格给我的瑞士银行的黑卡。在赌场吃免费的午餐的时候,我一边嚼着牛排一边想,我能刷卡,但是我不太想让他知道我来这里赌钱的事儿,我那念头转啊转啊,终于转到自己中指上那枚让玛侬艳羡万分的粉色的戒指上了,那是我六月份的时候淘到的好玩意儿。丹尼海格送我的东西不计其数,少了这一个,他也不会察觉,我把它从中指上拽下来。
同一艘赌船上就有效率极高的当铺,里面从房契到汽车到ferragamo的皮鞋,什么都可以典当,那是一个又一个红了眼睛的赌徒的斑斑血泪史。我把那戒指扔在打着灰色领结的评估师的办公桌上:“看看这个,能值多少钱。”
那样的好玩意儿像是这世界上的名女人一样都是有故事有身份的。这油头粉面的绅士和他的同事连查带验了不久,便以一种冷淡却谨慎的职业腔调跟我报了一个价。我一听就笑了,连我买它时候付的钱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说:“行啊,给我直接换筹码吧。”
那枚戒指换的钱被我三下两下输得精光。
输得太精彩太豪迈了,赌场为了表示感谢,给我免费安排了去火车站的车子,连回尼斯的火车票都是他们支付的。
浑身上下只剩下十几欧元的我穿着玫瑰红色的裙子坐火车,夕阳的光洒满了空旷的车厢,身边有些细不可闻的音乐声,我看看自己的手,带了几个月的戒指输掉了,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如果我不声不响的走掉了,丹尼海格可能也不会当成什么大事儿,不在乎的东西来来去去都掀不起什么波澜。
我回到尼斯,已经快到晚上八点多钟了。厚云彩卷上来,里面有雷滚动,快要下大雨了。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回美丽球,司机说,热到十月份,也该下场雨了,不过天气干燥也有天气干燥的好处,今年本省产的甜瓜特别香甜。
他说着说着雨就真的下来了,地中海岸的雨,来得急匆匆的。
我把身上所有的钱付了当车费,然后自己浇得像一只落汤鸡一样跑回宿舍。
门是开着的,我走进去,丹尼海格站在我的房间里。
第十六章
我没有惊喜的尖叫着扑向丹尼海格,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外面雷雨交加,他站在窗子的边上,有闪电,我被他的影子覆盖着。我说:“你怎么进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在外面等了你三天都不在,再说我想看看你自己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就找人开门进来了。”
“那么你觉得怎么样?”
“嗯,很不错,很整洁,虽然空间有点小。”
我走过来,身上湿漉漉的,椅子在他旁边,我坐在床上。
他如何进门的细节我不去追究了,这人想做些什么都行,我说:“你从伦敦来的?”
“是的。”
从一个行宫到另一个行宫。
“你呢?你去哪里了?”
我想一想:“跟同学去意大利玩了。”
“那很好,愉快吗?”
“是的。”
两个月不见,一个月不通话,他在伦敦逍遥快活,我在赌城任性耍钱,其实过得都算不错。可是两个过得不错的人忽然面对面了,少了很多对话的热情和基础。天越来越黑了,雨还在下,丹尼把我书桌上的台灯点亮。
“我就住在这家酒店,悬崖上的布列塔尼别墅,等一会儿,或者明天,你整理一下,去找我?”丹尼海格说。
“嗯。”
他这就要走了,我一直低着头,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看见他皮鞋的带子松了,我说:“请等等。”然后我蹲下去,把他的鞋带系好。当我再站起来,便被丹尼海格抱住了。
我仰头看看他,那湖蓝色的眼睛变成火焰,他整个人是烫的,连呼吸都灼烧着我。他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捧着我的脸,声音低沉地说:“我想你。”然后他的嘴唇烙在我的上面。
我的心里有一只贪婪暴躁而欲火熊熊的小野兽,这只小兽被关了太久了,此刻被丹尼海格霍然点着了火,叫嚣着要冲出牢笼。
他的手插进我的头发的时候,我揭开他衬衣的扣子;他抚摸我的脖子和胸脯的时候,我扯掉他的腰带;他啃咬着我的肩膀时,我的手握住了他的器官。再没有一句对话,我们倒在客厅的地板上。他分开我的腿,把我压在下面,我卯着劲儿不干,浑身用了大力气,把他狠狠压在下面,我亲吻着,吸吮着他的额头,嘴唇,脖颈,胸膛,小腹和他挺立的□,我的脑袋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只觉得这么渴,这么渴… …
我的身体含着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上发狠用力,我总想要些更亲密更深入的接触,整个人是那样的贪婪着。他在下面,不知什么时候,眼光变了,他一直看着我的脸,脸上有层淡淡的难以捕捉的微笑,带着点好奇欣赏还有纵容,仿佛要看我究竟能折腾到何等地步。他在下面不知触到我的哪一个点上,我霎时疼得身体向后仰去,手一下子把台灯拉到了地上。房间里忽然变得漆黑一片,闪电划过天空,在地板上立刀劈下我的影子,那一瞬间我看到的不是自己,是那只野兽带着满怀着嫉妒和占有,跳脱出我的皮囊,在暗夜里狰狞着。
在突然袭来的恐惧中我的身体紧缩继而□,丹尼海格也在同时发出低声的呻吟。
… …
雨越下越大。
爱一做完,喘息未过,人就冷静下来了。精明的意志和判断力都回来。上一刻钟还热情如火恨不得把对方烧熟了吃掉的我们两个,□过去,都心平气和了。我们躺在我宿舍的单人床上,他仰着,我趴着,他的手指从我的头顶抚摸到我的脊背,一点点滑到我的腰上,臀上,我安静的在黑暗里分辨着他侧面的棱角和曲线。
“从前我遇到一只漂亮的小猫,眼睛是琥珀色的,总像有点泪水。”他说,“抱回来养。没见过那么乖那么可爱的东西。养着养着,这个家伙长大了。脾气越来越大,变化莫测,性子也野了。再不像从前那么乖,我这才发现,原来那是个小豹子。”
我咯咯笑起来,支起上身,伸手抚摸他的脸:“那你打算怎么办啊?是要管住了,还是要放归山野?”
他收敛了笑容看着我的眼睛说:“那要看她怎么办。”
我凑过去,亲他的嘴巴,用嘴唇亲,用牙齿亲,用力亲,亲得很重,亲得我自己都觉得疼了,亲到他推开我。丹尼海格用手指擦擦自己的嘴唇,上面有依稀血迹。我笑着对他说:“那有什么啊?反正,反正你拥有整个动物园,哦不,森林都是你的。”
丹尼海格没再跟我纠缠这个火药味十足的话题,他起身,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对我说:“你睡吧,明天去找我。”
他走之后,我坐起来,吸了几支烟,看看时间,还不到晚上十二点。我赌了差不多一天的钱,从蒙特卡洛赶回尼斯,恶狠狠地跟丹尼海格揪斗一番,但是我一点都不累。我起来刷了牙,洗了脸,换件衣服,打着雨伞又出门了,直奔“烈火”酒吧。
下雨的星期一,酒吧的生意清淡,我得以跟酒保详细的解释我想要的口味:“我要烈一点的酒,但是甜的,要能喝醉的,但是不能太难喝的。”
这位小伙子笑着点头,开始调酒,手段让人眼花缭乱,过程中问我:“不高兴啊?”
我想一想,指着身后一屋子的人问他:“你说,这些人当中有几个高兴的?”
他说:“嗯,你说得对。”
我喝道第二杯的时候,雅尼克走过来,我带着点酒劲问他:“Gitan——说的是不是这种人?嗯?四处流浪唱歌的。”
他眯着眼睛想一想:“嗯,差不多。”
“吃饱饭总是能保障的吧?”我问。
“多少还能赚点钱的。”他说。
“要人入伙吗?”
“你?”
“对,我。”
“你会唱歌吗?你懂音乐吗?”
“不太懂,但是总能帮点小忙,当个助理,看个合同什么的。”我说。
他哈哈笑起来,喝了一大口酒,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你?你是个有钱人。你… …你那个漂亮的戒指呢?”
我看看自己的手指,连他都留意到我的戒指不见了,我笑着说:“你看,你说错了。我才不是什么有钱人呢。我的假戒指扔到哪里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不信?我告诉你,我是个虚张声势的人。哎,但是我真的想加入你们。”
雅尼克半天没说话,我想要拿起自己的杯子来再喝一口,手被他按住了。
他的手盖在我的手上,他说你冷吗?你的手可真凉。
那一刹那,我那被美味的酒精刺激过的脑袋里面很乱,眼前和耳畔闪过很多东西:那个打到美国的电话,女人对我用英语说“你要找丹尼吗?没有打错”;苏菲从桌子上推过来的纸条;丹尼海格的眼睛;还有我在蒙特卡洛赌船上的溃不成军。
我转头看看他,雅尼克,年轻男孩,很高大,很漂亮的摇滚歌手。红色的头发像只毛发蓬松的大狗,丹尼海格这般年纪的时候在做些什么?他是否也曾经钟情于一个姑娘?还是他早就拥有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想到这里,我心中那只小兽又跳出了笼子。我带着点报复的心里和放纵的快感倾身向雅尼克,亲吻他的嘴巴,他也在同时搂住了我的肩膀。我体会着他的嘴唇和口腔的气味,柔软还有温度,我们的鼻子尖相互摩擦,那一刻我想忘掉一个人。过了很久,我们慢慢离开。这里没有谁会注意一对接吻的年轻男女,除了我们自己,他说:“你想去哪里?”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从高脚椅子上下来,我把酒钱放在吧台上,准备离开。
雅尼克没再与我有身体上的接触,他只是笑了一下:“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连声再见也没有,我离开那里。
他是一个嘴唇柔软,气味可亲的男孩。
可是他不是丹尼海格。
我在自己的宿舍里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我梳洗好了,喝了一杯咖啡之后去他住的布列塔尼别墅找丹尼海格,房子是空的。酒店的员工在打扫,在客厅的桌子上,我看见他给我留的纸条:我在沙滩上等你。
我找到他,他在阳伞下面的椅子上看书,手上是一本侦探小说。他的眼睛在太阳镜后面,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往身上擦油,有小贩叫卖冰激凌和冰冻的覆盆子经过,我买了两杯,递给他一个,他这时方跟我说话:“谢谢。”
那本书看完了被他丢在一边,空闲出来的手握住我的手:“我们今晚上回里昂?”
“好的。你看了什么故事了?给我讲一讲。”
“嗯,没什么意思,就是一群嫌疑犯一个一个的排查,看谁是真正的凶手。最后找到了,但是解释得很牵强。”他一直戴着眼镜,看不见什么表情,他说,“那天你讲的那个大狗的故事说完了吗?他最后成了一只雪橇犬,这就是结尾吗?”
当然没有。我正要跟他讲巴克之后的经历,忽然有人叫:“丹尼!”
沙滩上走过来穿泳装的一男一女,上来便拥抱他,那女的有一头发亮的栗色头发。丹尼海格将我们互相介绍,那是夏洛特和她的丈夫布鲁诺,他们与丹尼是认识了十几年的好友了。
夏洛特说:“你来尼斯居然不告诉我们,真可恶。”
丹尼笑着:“停留的时间太短了,要不然怎么能不找你们呢?”
夏洛特用食指指着他的胸膛,又霸道又热情的说:“别说那么多的理由,今天晚上要去我家吃饭,我写邮件的时候告诉你了吗?我的酒庄上个星期开窖的红酒棒极了,爱丽舍宫可能要选它当做国宾礼物的。”
夏洛特所言不虚,她的红酒味美甘醇,口感极佳。我们被邀请到她在半山腰的家,凭海临风,在草坪上喝酒聊天。丹尼海格兴致极佳,美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听他们聊天,我知道他们从前是在登山俱乐部认识的。夏洛特曾经在山顶遇险,丹尼搭救她下来,从此二人成了生死之交。布鲁诺是后加入的,他跟夏洛特五年前结婚,丹尼是证婚人。他们言谈之间对丹尼海格总有些感激之情,夏洛特之后跟我说,原来丹尼海格曾经出了一大笔钱帮助他们度过生意上的难关。
那是我起身去洗手间,夏洛特陪同我去。我们穿过有着高大举架,穹顶上是宗教画的中庭,我对她说:“这房子可真漂亮啊。”
“嗯,这是我三辈以前的祖父修建的,当时从罗马请了画师来,最初建成的时候,在这个地区也算是大事情。”
“想当然。”
我从洗手间出来,夏洛特在外面等着我,她手里夹着一支烟,我洗手的时候,她在镜子里看着我,有些审视和判断的味道,她将帕子递给我擦手:“我带你看看这房子?”
“好的。”
她大约也有三十多岁,脸上不施薄粉,穿着件休闲的袍子和软皮靴子,她的身体很瘦,走路慢悠悠的,有种说不出的潇洒的风骨。她带我看这房子每一位曾经的主人的画像,她从前的游戏房,给家中每一个到了16岁的女孩儿举行晚会的舞厅,还有藏着五万册图书的书房。
“这漂亮的房子险些保不住,”他说,“前年的生意很不好,我们在中东的投资又出了错,想把这房子卖了抵挡一下,要不是丹尼帮忙,真是恐怕就此一蹶不振了。”她说起他,眼睛看着我,“他真是个慷慨的朋友。”
我笑一笑。
“你们在一起有多久了?”
“快两年了。”我说。
夏洛特走在我前面,像是跟我说话又像是在自己感叹:“日子过得真快啊,我认识丹尼都有十多年了。时间对于男人和女人真是厚此薄彼。我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了,看看丹尼,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请到这边来,这是我的钢琴,我更年轻些的时候,每天都在这里弹钢琴。”
那个房间踞在这层楼的角落上,三面都是大窗子,窗子下面种着大捧大捧的萱草,月光从窗外投进来,清新的气味和月光盈满了整个房间,那中间是一个黑色的三角钢琴,夏洛特走过去,将琴盖打开,手指轻轻滑过,在上面拨下一串音符。
可是我的目光被放在钢琴上的另一个东西所吸引,我走过去,把它拿起来,放在手中,仔细的看。沙钟形状,雾白色的水晶瓶子,里面的水还剩下一半,冰凉凉的。见我把它拿起来,夏洛特笑了:“认得它?”
我没说话。我当然认识这只瓶子,丹尼海格曾送给苏菲一模一样的礼物,是我把它拆开的。
夏洛特说:“你也有一个吗?”
“… …”
“那么我这个前会员还是欢迎你加入‘海格俱乐部’。”
第 十七 章
作者有话要说:听编辑说,北京的书店里应该是已经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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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了 晚上九点多,我们告辞。司机一直等在外面,我们还有三个多小时的山路要走。
之前下了大雨,所以这一夜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车子在起伏的山路上一路向北行驶,月光把斑驳的树影镶嵌在我们身上。我的左手一直被丹尼海格握着。
我不讨厌这位夏洛特。她跟苏菲不大一样。过了两年,苏菲仍是要抓住丹尼海格的,用手段逼我放开他;夏洛特呢,她跟丹尼的故事可能已经年代久远了,她自己结婚都五年了,虽然仍是念念不忘,但是她有一种冷淡的潇洒,她看着热闹。
我心里一个一个的计算着:夏洛特,苏菲,伦敦还有纽约的女人,还有我。丹尼海格他可真是,我看看他,他可真是荒唐啊。他像收藏汽车和名马一样的收藏女人,像品尝美味一样的品尝着她们。我曾是想要说服自己的,我曾经认为他是值得的,但是我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我忽然又想起了夏洛特说的那句话,她说,欢迎你加入“海格俱乐部”。
也许她高估了我,我入会时间太短,还没有得到一瓶象征着他的爱情的装在水晶瓶子里的海格水。
不过,“海格俱乐部”,“海格俱乐部”,我想到这里,觉得有趣极了,一个没忍住,“咯”的一声笑起来。
他转头看看我,把我的手拿到唇边亲一亲:“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我把手收回来,双臂抱着蜷到车座上的腿,我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看着我,饶有兴味:“请说。”
“其实我没有去意大利,我去蒙特卡洛赌钱去了。”我说。
“这种事情用撒谎吗?”
“我本来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学生,受你的照顾,丰衣足食。我想无论如何,赌钱都不是一个好习惯,所以本不想让你知道。不过我忽然觉得不那么在乎了,你那麽有钱,我多花点少花点有什么差别?”
他没有说话,笑了一下,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他对这个话题显然不感兴趣。
我从车座上爬过去到他身边,把他的脸扳过来面对我,我亲亲他的嘴巴:“你都不问问我开不开心?”
他还是不说话,我们的鼻息间有很大的酒味,不知是谁。
他只是看着我,他不配合我的喜剧。
他不配合我也要继续下去,我捧着他的脸:“我还没尽兴呢。回到里昂,不管多晚,你都得跟我玩上一局。”
他在黑暗中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目光闪亮:“好啊,我不玩你肯定也不死心。”
一摞扑克,一瓶威士忌,两只杯子。
一到家,衣服都不换,两个人直接上牌局。
丹尼海格坐在沙发上松一松领带:“什么规则?哪种玩法?”
我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抬头看看他:“你的玩法可能我不会,我的呢,可能你不会。咱们就来最简单的,比大小,怎么样?”
我摸了五张牌,他摸了五张牌,一一相对着摆好,丹尼海格又问道:“输了或者赢了都怎么样?斗酒吗?”
我把第一张牌打开,是一张红心7,我说:“如果你的那张比这个大,我就喝威士忌。但是如果你的牌比我的小,那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可以了。”
他的手指按在那张牌上。
我说:“你不许撒谎。”
他掀开他自己的牌,是一张黑桃6.
我笑一笑:“你跟夏洛特曾经是情人?”
丹尼海格说:“从前是。”
我点点头,很好,很坦率。
我打开第二张牌,是一枚草花Queen,丹尼海格打开他的牌,黑桃7.
“纽约和伦敦都有你的情人,但又不仅仅是她们,对不对?”
“对。”他回答得一点犹豫都没有。
“很好。”我呷了一口酒。
“你说什么很好?微微。是这件事情很好?还是我回答得很好?”他看着我,唇边有点微笑。
“很好因为你很诚实,不撒谎。”我说
“那是你定的规则啊。我们继续?”他说的理所当然。
我打开第三张牌,是一枚红心Ace,用不着他翻牌了,这一张又是我赢。我直接问道:“你可有新的藏品?”
那张牌他没有打开,他低着头,像是在扑克的背面寻找答案一样,过了很久方说道:“微微,你跟着我两年,我们几乎天天都在一起。你觉得我有时间再找新的女人吗?”他抬起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
我是不是应该感激陛下在近两年里把时间都放在我的身上?我是不是应该跟他说谢谢?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低下头继续游戏。
第四组牌仍是我赢,红心10对黑桃9,我抬起头看了他半天,我只觉得鼻子里面酸痛,我只觉得那么不甘心,那个压抑在我心头很久的问题还是慢慢地,慢慢地问出来:“丹尼海格,你知不知道,我跟着你,是因为我爱你,不是,不是为了你的钱?”
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回答我:“像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又努力的孩子一样,像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
我的眼泪瞬时流下来,我拿起手边的帕子用力的擦眼睛,我拉起他的手,轻轻的吻他温暖的手指,然后把它们贴在我的脸颊上,我是真的感激的,我说:“谢谢,谢谢。”
游戏总要做完,还有最后一张牌要翻开,还是我赢,方片J对黑桃10.
我最后的问题是:“丹尼海格,我们会有一个结果吗?”
他略沉吟,回答我说:“可能不会让你满意。”
远处山坡上,教堂的钟声响了,悠悠传来,凌晨三点。
我所有的牌都赢了丹尼海格,但是我输掉了我的理想和希望。我扶着矮桌,慢慢的起来,蜷膝坐着太久了,腿上又算又疼,像有无数的蚂蚁在咬。我很累,很困,我想要睡一会儿。我处心积虑的构思了一场牌局,最终知道了我想要知道的一切,丹尼海格毫无保留,他是个遵守规则的好玩家。可是我情愿他能撒一点谎。
丹尼海格说:“微微,游戏还没有结束呢。”
我回头,所有的牌都摆在那里,除了他的第三张没有翻开,丹尼海格这个时侯将它打开,是黑桃8。他的五张牌是黑桃同花顺。原来这才是大赢家。
“啊,真漂亮。”我说,“你,你要怎么惩罚我?我,我干脆把这瓶威士忌都喝掉吧。”
我的手已经伸过去把那瓶琥珀色的威士忌拿起来了,丹尼海格把我的手硬生生的按下去:“你不用喝酒。也不用回答我的问题。只要好好的,听我说几句话就可以。
你是最聪明的孩子,教你什么都会,都做得那么好。那我今天再教你一件事情。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什么呢?
我告诉你,是去经历和享受。
没做过的事情要做一做。
无则努力追求,有则尽情享乐。
我不是你说的那样不堪,但是我从不打算改变现在的生活。
你想让我为了你过得清心寡欲,你想让我为了你放弃森林?那绝不可能。
所以你不用等待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也大可不必因为我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就悲伤难过,如临深渊。
合则来,不合则散。这是简单却正确的道理。”
他说的每一句我都安静的听着,寒意从心里生气,蔓延四肢。
“当”的一声,他把一个什么东西扔在小桌上,我看一看,竟是我在蒙特卡洛当掉的粉钻戒指。
“你喜欢赌钱吗?微微。喜欢就去,玩得多大都可以。你跟着我,这点玩意儿,我还照顾得来。用不着遮遮掩掩的,更用不着撒谎。”他走过来,到我身边,亲亲我的脸颊:“去睡吧,你看上去很累。这不是愉快的一天,对吗?去睡吧。”
我站在那里,只觉得脊背僵硬,头晕脑胀。
丹尼海格没有再给我时间,他扬长而去。
第十八章
接下来的日子,学校已经没有课了。最后一年,要么实习,要么准备毕业论文。丹尼海格没有再来这里,我独处了一段时间,像过电影一样的梳理这段跟他在一起的日子。
所以我跟丹尼海格之间,并不是一个信任或者不信任的问题。他一贯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他认为人生在世就是要经历和享受。他的生活理念就是这样。难道我能以我的爱情为理由强迫他去改变自己的生活吗?那当然是不切实际甚至荒谬的。
但是换一个角度来想,我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我爱上这样一个非凡的男人,起初我想要跟他天长地久,后来我只求曾经拥有,可是仍然有那么多的困扰。
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理由,跟他在一起,我非常非常的快活。
所有的爱情中都有一些相似的桥段:甜蜜的相处,争吵,怄气,重归于好。这个过程进行良性或者恶性的循环。我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彻夜不眠,我在想:我跟丹尼海格之后会怎么样呢?
他会回到我这里来,或者我去找他?我一哭,他总会有些怜惜和感动,然后我们在眼泪和□中和好。之后呢?我可能再遭遇他的某一个情人,以苏菲和夏洛特之外的方式向我证明她和丹尼之间的风流艳史。与此同时,他也难免再去追求一个可爱而迷人的女郎。那我要怎么办呢?像苏菲一样的去警告她,攻击她,玩弄手段,试图拆散?还是优雅的抽身而退,对丹尼海格说再见?
天色渐亮了,我披上晨褛,起床喝水。说再见,说再见,既然要说再见,那就长痛不如短痛。趁我还没有看到他真的跟另一个女人颠鸾倒凤,趁他还没有见到我歇斯底里,趁我们对对方仍有个完整不破败的形象,找一个体面地,浪漫的,足够戏剧性的情节来说再见,才好对得起我们相处这两年来每一个曾经让我沦陷的好时光。
说再见。
这年十月末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年轻的男声在那边说:“你好… …不过,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确实没有一下子听出来是谁,但是那边同时传来了架子鼓和贝司的声音,我说:“你好,你是雅尼克吗?”
他在那边笑了,挺高兴的:“我们来里昂演出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来‘兰多’夜总会坐一坐?哦,我是从达米安那里要了你的电话号码。”
“太好了,”我说,“是哪一间?你能不能告诉我地址?好的,我记下了,我们稍后见。”
我按照雅尼克给我的地址找到那间夜总会,比起来他们在尼斯驻场时的那个“烈火”酒吧,这里无论是规模还是档次上都高了许多。雅尼克和他的乐队又有新歌,曲风明显比从前柔软了,没那么愤青,悦耳了许多,但也少了些个性。可是他们只唱两首歌,就让位子给别的乐队了。
听雅尼克跟我说,这里与尼斯的酒吧可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热情洋溢,喜欢听音乐跳舞的观光客,但是有很多职业经纪人和音乐总监出没,可能今天你还在这里免费的唱歌,到了第二天已经被发掘,而在拥有先进录音和混音设备的工作室里试唱了。
我听到这里抬头看看他:“你们在这里唱歌… …免费?”
雅尼克喝了一口酒,看看身边的同伴没说话。
他们三个人对来不来里昂也有不同意见。雅尼克认为应该来里昂,这里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更多的机会;键盘罗杰很想留在尼斯,那里他们有可观而且稳定的收入,而且也不用像走马灯一样,唱不上两首就下来;鼓手让对于不能够随心所欲的演奏他们原来风格的重金属音乐颇多微词。
我想的是,让年轻人唱歌不给钱,这个老板真讨厌。
那是凌晨四点多钟,夜总会打烊之后,工作人员在打扫,我跟雅尼克他们占了一张小台子喝酒,一个人过来给我们每个人的杯子都倒满香槟。他是个四十多岁的大胡子,眼睛很精明。雅尼克把我们介绍给对方,这是这家夜总会的老板扎斯先生,这是我的朋友齐小姐。
我说:“您的夜总会很棒。”
扎斯笑一笑,眼睛看着我说话,同时拍一拍雅尼克的肩膀:“您也这样认为是吗?谢谢您,这里不是一个旅游区的小酒馆,我呢,也只请真正出色的乐队。”
这个信息很重要:老板扎斯先生是看重雅尼克的乐队的,他亲自来斟酒,他想要他们留下来。
我说了,这个时侯的我很闲,没有功课,没有找到实习的地方,也没有情人来约会。我非常用功的念了四年半的商科,形成了一些职业的敏感,还有经丹尼海格调教过的对人和人之间复杂关系的嗅觉,这让我对雅尼克的个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在第二天下午找到他,想要替他们去跟扎斯先生谈一谈。
摇滚乐手们租了一个不大的两层小楼,三个人各占一间卧室,还有一个很宽敞的能操练的客厅和一个阳光很好的阁楼。
我到的时候,雅尼克在练琴,写谱子,他看看我:“干什么?你要做我们的经理人吗?”
“那倒不是,”我说,“只是我现在也没有个实习的地方,哦,你觉得我是一个商业间谍,不放心我,是不是?”
他笑起来:“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打算去跟扎斯先生谈一谈,”我说,“我要说服他给你们一份临时的合同,要有机会压轴,还要有不错的收入。”
“他不会同意的。”
“谈过了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如果我们走了,第二天就会有新的乐队顶上来,只为了能在这里唱歌,能认识好的制作人。”
我说:“让我试一试,试一试才知道。”
我给扎斯先生打了一个电话,跟他说,我代表雅尼克的乐队想要谈一谈合作的事情,我简单的说了一下我的要求,他略略沉吟之后同意在他在夜总会楼上的办公室见我。
那天我刚在他办公桌的对面坐下,扎斯先生就拿着一个漂亮的方盒子走过来,“啪”的一下,盒盖子弹开,里面是粗大的古巴雪茄,他说:“来一支?”
我看看他,把盖子扣上:“先生,这是好东西,事情谈成了,我再吸无妨。”
他哈哈笑起来:“小姐,你有二十没有?我女儿看上去都比你大。你要跟我谈什么?谈他们唱什么歌儿?谈我给多少钱?我告诉你,我玩摇滚乐的时候你们还都没出娘胎呢!重金属摇滚就是噪音,我的客人不喜欢,那么我的夜总会就不能用这个浪费时间。
你想让我付他们钱?
我给他们一个机会来里昂最好的夜总会唱歌,还要我给他们钱?
这真是自不量力,这真让人讨厌!”
他说话的时候,在我的身边转啊转啊,声音隆隆的,像对着我的耳朵喊话一样。全然不复我们之前见面的时候那颇让人心生好感的热情好客。
有的人就是这样的,声势极大,想要这样先声夺人,然后逼其就范。雅尼克他们也不容易。
我搔了搔耳朵,然后站起来,我看着他,觉得这么一个大胡子,大肚子,大嗓门的人十分占地方且让人不耐烦。
我皱着眉头看着他:“扎斯这姓不是法文姓,您是俄国人吗?”
“白俄。”
“咱们两个外国人用法语说话就简洁点吧。您懂音乐,但是我不懂,我只知道雅尼克他们在尼斯唱到爆棚。我只知道雅尼克的歌曲连我这么一个不懂音乐的人也觉得好听。他们从尼斯来您的夜总会唱歌,您应该感谢列宁。
… …先别说,听我说。
我不是来吵架的,我有一个提议。
每个周二,客人最少的晚上,你做一个重金属的专题。如果有好的反应,那么就继续下去,如果不好,可以马上终止。如果他们在尼斯能够很受欢迎,那么他们在这里就能够为您赢得更多的客人。
我写在这份文件上了,您可以看一看。”
扎斯把我手上的建议书接过去,嘴里仍在说:“这是什么破玩意儿?!”
我还没把我的破玩意儿说完呢,我慢慢的非常明白的告诉他:“我不知道这个行业的潜规则,但是我只知道有人干活就得给钱。在哪里都一样。
雅尼克还是大学生您不知道吧?如果仍然得不到该得到的收入,那么我们只得诉诸法律。年轻的摇滚歌手没有钱请律师,但是您也知道,现在是暑假,大学里的法科学生排着队等着接案子实习,我们总能得到一点帮助的。”
扎斯被我彻底的激怒了,我话音没落,这个白俄罗斯人用夹着雪茄的手指指着我说:“我用不着一个小女孩告诉我应该怎么经营我的夜总会,我更用不着你来这里威胁我?你要搞巴黎公社吗?你现在给我出去,马上出去… …!”
这场谈判简直是一路吵下来的,我从扎斯的办公室里面出来,气得简直手指发抖。我的第一个直接的反应是,我要问一问丹尼,我要问一问他我应该怎样做。可是下一秒钟我就想起来了,我去哪里问丹尼?他早就走了啊。
我给雅尼克住的地方打了电话,跟他们简单说了一下我跟扎斯见面的情况,我没有说此人是多么的野蛮无理,我只说我交涉未果,扎斯对于星期二晚上重金属的专题没有表示出丝毫的兴趣。
“你打算怎么办呢?”我问。
“嗯,”他在那一边略略沉吟,“我不知道,我也没有一个主意。”
“真抱歉,我其实什么忙都没有帮上。”
“不过我在想一件事,”雅尼克说,“我是玩重金属的,我想要以后出名,我不可能唱一辈子的酒吧和夜总会。再说,罗杰和让,他们两个也不想要委曲求全,所以我,所以我… …如果扎斯不同意这个星期二晚上的主意,那么我们就不在那里演出了。”
因此对于雅尼克,我最初是很有一些欣赏和感激之情的。他并没有为我做任何事情,但是他尊重我的热心和努力,当我与扎斯先生谈判破裂的时候,他没有再去“兰多”演出,而是坚持了我的建议,与扎斯先生对峙。不仅仅是我,他的同伴罗杰和让也都非常欣赏这个决定,他们认为这才是摇滚乐手应该有的脾气和风骨,这才是gitan.
乐队与“兰多”夜总会及其老板扎斯僵持了一个星期左右,他们一直都没有回去演出,期间雅尼克开始创作新的歌曲,我得说,他非常的有才华,他顺手扒拉出来的几个音符都让人喜欢。但是每天,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有片刻发呆,我不明就里,还以为他是病了,劝他去看看医生。他说没事没事,我也就没再当一回事了。
过了一个星期,扎斯给雅尼克打了电话。这场对抗终于结束。老板同意,下一个周二安排他们专场演出的机会,俱乐部可以负责宣传,但是这个过程中产生的费用要由乐队负担。
扎斯跟雅尼克在电话里谈条件时,我就在旁边听着,他说到这里,我马上把字写到纸片上让他看,让他告诉扎斯:“可以分担费用,但是当天晚上酒水的利润,我们要十分之一。”
扎斯在电话里计算了一会儿之后说:“百分之五。”
雅尼克念我在纸上写的数字:“百分之八。”
扎斯同意了。
雅尼克放下电话看了我半天:“你可真是厉害啊。”
我耸耸肩膀:“跟他只有钱的关系,得计算到每一分钱上面去。”
那个成功的星期二的晚上,除去开销,雅尼克他们赚到了一万二千欧元。
他们给了我一千欧元作为感谢,两张五百块的票子,雅尼克开玩笑说:“够不够你一天的开销?够不够你买一双鞋子?但是这是一点小的心意,感谢你帮我们这个忙。”
我把那钞票拿起来,在手里看了半天,我说:“你误会我了,雅尼克。无论对于谁来说,一千块都是个不小的数字,我曾经打过每小时赚12块的工,你知道吗?我能不能再提一个小的要求?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雅尼克看着我的眼睛说:“请说。”
“我也相当gitan,你们收留我吧,那个阁楼租给我怎么样?”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他点头说。
我拿着雅尼克给我的这一千欧元去了一趟银行,春天的那次实习,除去还给丹尼海格的股息和给他买礼物的开销,我一共剩下九万八千欧元,如今再加上手里的这一千块,我自己的账户上共有九万九千欧元。我权且当做这是我自己的钱,那是一个很好的数字,一个圆满的结束,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端。
在丹尼海格离开里昂的四十天之后,我也离开了那个开满鲜花,铺着白色长羊毛地毯的房子。
我住在摇滚歌手们楼上的大阁楼里,阳光很好,可以看见晴天里飞过城市上空的灰鸽子。他们没有要我的房租,我换取这个免费住处的条件是帮他们打扫打扫房间,买点东西,煎个面包什么的。
他们在“兰多”夜总会每个周二的演出越来越成功,因为赚头不错,扎斯先生在星期四也安排了这个节目。他们赚得多了,名声也大了。十二月初的一天,我们的电话里多了一条留言:“你好,我是乔罗辛。巴黎MG公司的音乐制作人,我对你们的风格很感兴趣,这是我的号码… …”
终于有星探上来了。
几个人站成一排听了三遍电话留言,都有点难以置信。
雅尼克到底还是领头的,他对我说:“我们都要排练,你愿不愿意替我们去谈?”
我?
我又高兴又没底,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事情,我愿意做。我不是为了钱,也没有什么别的利益,我就是有点死心眼的想做成点事儿。
我同意了。我连个授权书都没有就同意了。
这时候我挺愉快的,我才不去想什么丹尼海格呢。我也不找工作了,跟原来的朋友和同学接触也少了。我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什么都不在乎的gitan。
这种欣欣向荣的情绪一直持续到那一天的下午,在半掩的门后面,我看见雅尼克在自己的房间里把锡箔纸上腾起的白色烟雾贪婪而细致的吸到鼻子里。一点都不浪费。
第十九章
你怎样去真正的认识一个人呢?他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看上去健康而且强壮,他非常有才华有理想,他怀念着他过世的女朋友,他也对我的帮忙很感激。但是他现在靠在沙发上,吸食了毒品之后,慢慢的享受着,表情愉悦。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仰头看看我:“还是被你给看到了啊。”
我摇摇头:“让我让我看到没有那么重要,这不是好东西,不能不做吗?”
他闭上眼睛:“卡拉说一样的话。”
然后他就不理我了。
那天是星期二,晚上在夜总会他们还有演出,观众们很热情,我看着雅尼克在舞台上激情四射的表演,想起丹尼海格的话,他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去经历,去享受,如果雅尼克会快活,我又何必为他担心呢?
我这样又想起丹尼海格了。
那天晚上,演出结束,我们从夜总会里出来,我看见对面街道的角落里停着一辆青色的宾利。我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下,我想,那会不会是他?黑夜里安静的注视像是一种固执的谈判,谁都不肯谦让一步,直到罗杰把我拽走。
摇滚乐手们的荒唐一点一点逐渐展现在我的面前。让和罗杰总是带不同的女孩子回家过夜,雅尼克在这个方面表现的清心寡欲,但是有一天,他一边用一把小刀切分白粉末,一边跟我解释说:“我每天每顿的量都会固定,不会少,也绝不会过量。我觉得吸食这个过量而死的人都是笨蛋,太贪婪了,适当的享受就可以了,怎么连命都丢了?”他切啊,切啊,最后居然剩了一小撮,他用食指将它们点起来看看我:“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房间里面放着涅槃乐队的音乐,女孩在隔壁被让弄得尖叫起来,雅尼克用手指点着可卡因问我是不是要加入他?我只觉得喉咙那样疼,那样痒,接着一阵剧烈的酸楚从胃里袭上来,我捂着嘴巴冲进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雅尼克站在我后面,他还没吸呢,可是瘾已经上来了,他又有点发呆,他对我慢慢地说:“你,你看上去不好,气色太糟糕了,明天,明天去看医生吧?”
我点点头,在洗手池旁边漱口,抬起头,看看自己的脸,灰色的,烟圈青黑,额头上长了很多小痘。
十二月了,天气渐渐冷下来,白天很短,下午三点多就已经现暮色。我在离住处不远的一家诊所里等着见医生,候诊室是一个贴着淡蓝色壁纸的小房间,墙上有女医生和她自己儿子的照片,桌上有几本杂志,我拿起来看,内侧第一页上就是海格出的化妆水的广告,精美的包装,高端的价位,女明星握在手里,星眸朦胧,微启朱唇,欲语还休。
医生送上一位病人出来,之后轮到我了,我把杂志放下,随她进去。
医生询问我的情况,我一句一句的回答:“嗯,清晨的时候会有些恶心,呕吐过两次了,吸烟,也喝酒。… …不,从来没有过,嗯… …我的生理期,我的生理期一向不是很稳定,有时三十多天,有时候四十多天… …这一次,”我算了一下,“快两个月了。”
我一边说,医生一边在计算机上键入我的情况,说到这里,她抬头看看我:“小姐,有没有可能,您怀孕了?”
我跟了丹尼海格两年,过程当中都很注意避孕的问题,可是上一次在尼斯,那次激烈的□,我们几乎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了,我看着医生说:“有可能的。”
医生笑一笑:“那么我先为您做一下消化系统的检查,如果没有问题,我给您开一张验血的诊断单,除了看看有没有怀孕以外,我们还要查一下您是否有微量元素的缺乏症。请跟我到这边来,我先要检查一下您的肠胃。”
我没有马上动,我问她:“如果是怀孕的话,医生,我要怎么进行人工流产呢?”
女医生看了看我,然后回到座位做好,这位女士有一张秀丽而庄重的脸,她的表情和她身后的窗子外那些铅灰色的云朵让她接下来说的话有一种仪式感,她说:“可能与中国不同的是,在法国,自然受精的人类胚胎已经被认为享有人权… …自1979年起,人工流产在法国合法化。但是如果要剥夺一个孩子出生的权利,我们强调一定要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
“什么叫做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
“一些生理指标的化验明确的显示,不适宜妊娠,还有我们坚持要与当事人双方进行沟通,希望能够劝说保留小孩子。”
我捋了一下头发:“有没有商量的余地?难道这件事情不能由我自己决定吗?”
女医生双手相织,放在桌面上:“小姐,任何一位医生出具人工流产手术的证明都要承担道德和法律上的责任,您想商量些什么呢?”
“我明白了。”
我的肠胃没有问题,我抽血化验,等待第二天出来结果。
我没有一点侥幸的心理,我在药店里面转了很久,寻找那些孕妇忌服的危险药物。可惜很多都是处方药,我看来看去,用于性生活第二天紧急避孕的药物不需要处方,而且说明上的措辞又颇强硬:服用本药避孕失败后要用人工手段停止妊娠。我买了两颗。
傍晚我在城里逛一逛,走一走到了莲花广场。我买了一杯可可坐在长椅上,看着有小贩在街对面卖烤栗子和热白酒。喷泉的水声很大,阿波罗勒住九条火龙。我坐在这个长椅上想,那是什么时候?丹尼海格在这里等我,在街上摆小摊做义工的我?那是什么时候?
医生说,要与当事人双方沟通,那么我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丹尼海格吗?其实找一个人去医生面前表态说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们决定把他打掉并不难,我接下来想到的就是雅尼克,无论如何,我们也算是个朋友,让他帮我做这件事,也并不需要费太大的周折。
这一天也不都是坏消息,我睡觉之前接到了罗辛先生的电话,他希望圣诞节之前雅尼克他们能够抽空去一趟巴黎,让他的合作者们也看一下这个乐队的表演,然后在圣诞节之后,我们也许就能够准备一份合约了。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我的心里又有了一些愉快的理由了。
第二天的早上是个出人意料的大晴天,晚归的摇滚乐手们还在睡觉,我在阳台上给化验中心打了电话,结果跟我想的一样,我怀孕了。丹尼的孩子。我谢过对方,放下电话,下楼给自己做些东西吃。我盘算着什么时候去做手术。
“给我也煎一个鸡蛋,行吗?”雅尼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嗯,好的。”我看看他,“你不再睡一会儿了?”
“不困。”他说。
“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说。”我把一只鸡蛋打在平锅里。
“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要跟你说呢。”雅尼克说。
我转过身,手里拿着翻鸡蛋用的小铲:“那你先说吧。”
他抻了一把椅子过来:“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美国?”
我有点没听懂,雅尼克,他问我,是否愿意跟他,去美国?
“似乎不行,”我说,“我正要跟你说呢,昨天罗辛先生打了电话来,他希望你们三人圣诞节之前去一趟巴黎,去见一下他的合作者们,然后… …”
他对此没有丝毫的惊喜,他只是看着我。
“你是什么意思?雅尼克。”我问。
“有个美国的制作人想让我去那边工作。下个星期一走。我希望你也能去。”他在餐桌上拿了一个绿苹果,咬了一口,“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鸡蛋在平底锅里煎得滋滋拉拉的,我把它们赶快翻了一个个儿,我背朝着他想了几秒钟,转过身问雅尼克:“是你去美国,不包括罗杰和让,对吗?你要单飞,对吗?”
“对。”
“是你自己接触的美国的制作人?”
“是的。”
“可是你,你仍然让我跟罗辛先生联络,这样就没有人主意你自己的打算了,对吗?”
“有这个意思。”
我笑了一下:“那他们两个怎么办?”
“人各有志,我现在觉得我们三个之间有很多的不同点。我觉得自己唱歌可能比乐队更适合我。”
“那我呢?我怎么办?我怎么跟罗辛先生说?我已经见了他两回了。”
“你不用跟他说,”雅尼克直说到现在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只要告诉我,你是不是同意跟我一起去美国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雅尼克。下个星期一你去美国,你现在来问我是不是愿意跟你去?你以为去美国像去家乐福买东西一样吗?”我紧紧的盯着他,我到现在都不能消化这个消息。
“我到了美国,在那里等你。你可以立即着手开始办理签证的事情。”他说,“中国人去美国可能会有些困难… …我是真的邀请你去的,我需要一个人帮忙,我觉得你……”
我向他摆摆手,请他不要再说下去了,我把煎好的鸡蛋分别装在两个盘子里,我很难压抑自己的震惊和愤怒,鸡蛋给他的时候,盘子落在桌面上,“咣”的一声。
“你刚才说,你也有事儿跟我说?”他看看我。
“没有了,雅尼克,没有了。”我看着他,摇着头,转身上阁楼。
摇滚乐手雅尼克让我非常非常的挫败。
我自己坐在阁楼的椅子上,一边吃煎鸡蛋一边想起在尼斯看到他的第一夜,我以为他生病了,想要帮他叫车子,其实他是刚刚吸食了毒品呢,在那里舒服呢;我帮他联系制作人,洽谈合同,跟夜总会的老板叫嚷着讨价还价,而他早就拨弄着自己的算盘打算登上大洋彼岸的新大陆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做的其实也没有什么错,可是我曾经那么感恩于他的热情和信任,我曾经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朋友,可是他背叛了他的合作者,他也背叛了我。他是个精明而且自私的人,我多么愚蠢,我还动过那个念头,想让他陪我去医生那里冒充我的男朋友。
我想着想着,头疼极了。这么多的事情乱七八糟的涌上来,我只觉得耳边一片杂音,哗,哗,像奔腾的潮水一样。我吃完了鸡蛋,把盘子放在桌子上,我觉得肩膀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如果丹尼海格在这里,他会怎样做呢?他会帮我摆平很多事情,然后他会告诉我,微微,你要记住……你不应该……你做得好……或者,你再不要这样。他像是一个教我驾驶的老师,无论我的车技有多么糟糕,他在一旁总能化险为夷;而我如今自己上路,横冲直撞,狼狈不堪。
我想给他打一个电话,手机拿起来,欠费了。我下楼,在街边的电话亭拨通了丹尼海格的号码。
电话铃一声一声的响,我想,我现在要他来搭救我的话,他会来吗?
上午时分,街上人不多,一个扎着辫子的哥特造型的女孩坐在电话亭旁边的马路沿上,旁边是她的大狗,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半个抱在锡箔纸里的三文治来,自己吃了一口,剩下的大部分都给了她的狗。
一辆漂亮的车子停在她旁边,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给女人开门,他们两个那样光鲜亮丽,互相亲亲脸颊之后道别。
我脑袋里面忽然有个念头,他对她,会不会比,它对她更忠诚?
丹尼海格的电话这个时侯被接起来,是他本人,嗓音低沉:“喂?”
我的喉咙哽咽住,我没说话,他现在是在谁的温柔乡里?那一瞬间,我改变了主意。
“……微微,是不是你?”
我没说话。
“你在哪里?”
我还是没有说话。
“……逛得怎么样?累了还是无聊了?我去接你回来?”他说的有点纵容,我觉得也有点看笑话的味道,仿佛知道我会打这一个电话一样,仿佛知道我转了一大圈,最终会告饶一样。
我的坏脾气又上来了。
“是我,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丹尼海格,”我的手紧紧的握着话筒,越说越慢,“我就是想要你知道,我过得还不错。”
“……那很好。”他说。
然后我挂断了电话,“啪”的一声。
外面的哥特女孩看着我。
我从电话亭里走出来,也坐在马路沿上,我从衣兜里掏出香烟,自己拿了一支,然后把香烟盒往前送一送,那女孩摇摇头:“谢谢,我不吸烟。”
我说:“你爸妈呢?”
她说:“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问我,“你的呢?”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把这个小孩生出来干什么啊?他的妈妈是一个毫无能力抚养他的女学生,他的爸爸是一个风流成性的大富翁。
剧情的发展逃不开两个方向:现实版的是,孩子生下来,丹尼海格不承认他的血统,我用尽高科技手段,法律手段,传媒手段将之证明给世人看,丹尼海格的财产得有他的份,就算是问题解决得不理想,他也可以得到大笔的赡养费……钱。钱,丹尼的钱,我不要都摆在那里,我要的话,不用拿一个孩子耍手段。
浪漫版本的是,我带着他独自生活,他会是个优秀的小孩儿,漂亮健康而且热情,我看到他就会想起我深爱的他的爸爸。那种幽怨缠绵持续我短暂的一生,我身后,孩子可能去找他,他对丹尼用过去时说:“我妈妈叫齐慧慧,你叫她微微……”
我的眼泪要流下来了。怎样演绎,这都是悲伤的故事。
我不想用我的孩子写一个悲伤的故事。
如果我得不到丹尼海格的全部,那我就放弃他;如果我的孩子注定要成为一个非婚生子,一个私生子,那我也情愿放弃他。
我买了一瓶矿泉水,一边吸烟一边把那两粒药吞掉了。
我态度强硬,而且化验的结果显示我确实不适宜怀孕,我终于从医生那里得到了可以进行人工流产的诊断书,约会定在了下个星期一,也就是雅尼克要出发去美国的那一天。我从摇滚乐手的阁楼上搬出来,在一个暖气不错的小旅馆租了一个房间。我买了一个很厚实的被子和很多吃的。我总得把自己照顾得好一点。
那天我状态不错,因为打了麻药,过程中也没有那么疼痛。我岔开着腿,看着医院手术室粉色的天花板想,我只当是生了一场病,一个炎症被医生挖出身体。那是个好医生,手术之前给我冲中国绿茶喝,给我讲他在桂林旅行的经历。
我还是问他:“人工流产会给我的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说:“没有大的问题,好好保养,很快复原。您这么年轻。不过最好没有下一次啊。”
痛苦是从我看到绒毛的那一刻开始的。护士把从我体内剥离的东西给我看,在一大片浓稠的血液中,我看见莹白色的绒毛,里面居然还有小节的残肢,透明的,但是已经分明看到形状,哪里是他的小脚,哪里是他的小手。
我笑了一下,我以为我笑了一下,其实那是在极度的震惊和痛苦下,脸上肌肉的抽搐,我看着那个护士,沙哑着声音问:“怎么,怎么是这样啊?怎么他都有脚了?”
她看着我,目光很怜悯。但她只是摇一摇头。
我离开医院,想着那个小孩子;我打了一辆车子,想着那个小孩子;我把自己卷在旅馆的被子里,我仍然想着那个小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小腹部周期性的剧痛中醒过来,麻药的劲头过了,我的惩罚从肉体上和心灵上同时袭来。我的手捂在自己的肚子上,我脑袋里面是他或者她可能的样子。
要是个男孩,应该像我,皮肤白白的,无论长到多大脸上都有些孩子气的小绒毛。他的下巴上也有个小涡。我的样子不难看,像我的男孩儿会眉清目秀的,会有许多姑娘爱上他,他会深情的对待一个真心的女孩。
要是个女孩,会更像丹尼海格,更像一个典型的欧洲人,金头发,蓝色眼睛,有一点偏执的脾气和果断的魄力,她不会爱上谁,她是个小坏蛋,她把她的心保留给自己。
他或者她如果有运气的话,本应该在来年的七八月份出生,处女星座,是个心底温柔的,善待朋友的完美主义者。
他或她非常聪明。
他或她很小就会讲复杂的汉语和美丽的法语。
只是,再没有他或者她了。
……
一阵阵刀绞般的剧痛从我身体里面传来,我实在忍不住,想要呻吟一声,谁知张开嘴巴,便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