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分咖啡半分茶 作者:琴瑟琵琶
——————蓝山咖啡(上)——————
起了一阵风,楼外废弃的报箱门碰到铁皮响了一下,又吱吱呀呀的回到原来的角度。信箱里躺着封信,搁了好写日子没人动,落了一层灰。
站在门外的台阶上,舒把垂下的一缕发别到耳后,瑟瑟的风很干,吹到脸颊上有点发痛,深秋后天气越发燥,和她家乡的水润湿冷完全不一样,每每水喝少了些,唇下就是一片干涩。
进门密码她已经背得很熟了,抬手几个简单的数字,大堂的电子门叮的一下洞开。里面的一切和外面的世界迥然不同,从颜色到布局,前庭里挂了幅抽象的人体素描,有男有女。
手里提了很沉的画框,等电梯的时候,舒下意识对着合拢的镜子门发了发怔。门上绘了幅抽象画,每次停下来看久了,都好像要被吸到画里产生让人晕眩的错觉,虽然已经久了,舒偶尔还是不习惯。
容不得想太多,电梯来了,门开的声音像乐曲,迎面走出来的是个陌生面孔。舒提起画框低头进去,按了七层的数字键。
因为社区的性质,住客总是混不熟脸孔就搬走了,能像她这样一住四五年的人实在不多,尤其这楼里的费用又比别处高很多,初初涉猎艺术圈的年轻人一般租不起。她不是认识了他,也许……
还未细想,七层已经到了。并不宽敞的楼道,相对的两扇大门。舒站在自己门前,放下画框,低头注意到门口踏毯上的一样东西。
是把钥匙,手编的钥匙扣系了个牢固的结,是她亲手做的,这时躺在手心里,同心结早已经打开了。本来忍了一下,可没忍住回,还是回头看了眼对门,同色的毯子上什么都没有。
开门进屋,反身上了锁。
心里不想是假的,可为了不要想太多,也顾不得做东西吃,放了画框就拿起客厅桌上绣到一半的小帕子,坐到阳台的摇椅上,就着黄昏前的日光绣了起来。
摇椅轻轻摆动,绣了几针,强烈的感觉平息下去,深深吸口气,闻到阳台角落里一盆铃兰的香味,舒放下绣品,起身拉开一扇窗,让风吹进来,冷却一下难过。
工作室一天都尽量冷静,安心弄完了一张草稿。心里偶尔波折的厉害,就拼命找事情做控制住,助手小波什么也没察觉,还和她一起忙着选色配线。下午在门神咖啡喝茶,被门神媳妇问起和他的事,她装作没听到,继续低头看手里的刺绣书,却不知不觉给自己加了四五块方糖。
甜食是没用的,咖啡的苦涩怎么也中和不了。
以前不是没想过分手,也分了几次,过一段又会顺理成章在一起。时间长了,连她自己都渐渐觉得两个人会一直在一起。
起身回到厅了,钥匙就放在进门的小桌上,同心结躺在一边,两三下拆开了整个钥匙扣,拉开抽屉,把钥匙放到了最里面,压在一些杂物下面。
再坐到摇椅里,舒没有拿起帕子,转了个方向环顾着自己的客厅。单色的墙纸,温暖的颜色,偶尔眼前会有另一个背影出现。对面的公寓,什么都是冷色的,所以她不喜欢去。
沙发,茶几,矮角卧榻,最后一次在一起就是在客厅里,已经是好些日子以前了,黄昏的最后一点光照着光洁的地板,又想起那个晚上,他怎样推门进来,那天他穿过的皮鞋还留在鞋柜旁边。
那个晚上,也好像是拌了嘴,他在黑暗里握着她的脚踝细细摸索,问她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点大,还穿孩子一样的尺码。回答不上来,他反复折磨惩罚她,最后他说的话她都忘了,就倒进沙发里,隔天的清晨才醒过来。
他的生活方式,他的脾气,他作东西的风格,他喜欢的料理口味。好像就是一南一北的两极,怎么碰到一起的她都说不好,就那样认识了,一下子过了好几年。朋友笑过,吵嘴了不过是回到各自公寓睡一晚,早晨出门一碰面,一切又都烟消云散。舒也希望永远这样,可总有时例外,比如现在。
走过去踩进他皮鞋里,感觉像是小时候偷穿妈妈的高跟鞋,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大出近十个尺码,完全不成比例,又有种不协调的美感。这双鞋为什么没有提醒他拿走,还总摆在自己鞋子旁边,舒也说不清。
赤着脚,回到冰凉的地板上,刚想把鞋收起来,电话突然响了。
舒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沙发边接了起来。电话铃在空旷的屋子反复叫嚣,总让她有种不舒服的紧绷感。
果然是他的声音,像是以往告诉她不回来吃饭一样平静,交代了几句。
他们属于冷战型,复合的方式总是很别扭,这时谁也不说话,静静在电话两端坐着。舒抱过沙发靠垫搂在怀里,手指拨弄着流苏,连嗯都没有,就是安静的听他的声音,好像有几分醉意,吐字不像以往那么清晰。
流苏在指尖转了好久,等他终于挂上了电话,舒还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把听筒握得很紧。电话那端嘟嘟的声响,一抽一抽的,如同脚底地板上的冰凉。
把电话放回去,靠回沙发里,还抱着抱枕,蜷起了腿,取过桌边打开的插画集。上次只看到一半,就靠在他怀里,由他指着看上面的涂鸦。
作者是他圈里的朋友,首页有签名,随书附赠了书签大小的插画原稿。他枕在她肩上,手放在腰侧最怕痒的地方,一点点给她讲作者的事情,后来不知哪句话说的不投机争了两句,画册掉到了地上,最后看的一夜折了个死角,被忘得彻彻底底。
沙发,卧室,发生过的事情总是抹不去的记忆,每次都很清晰的刻在脑子里,画面冲击着她的神经。就这样坚持着跟他相处几年,在那方面,还是很不协调,心里都好像留了阴影,每次他逼近就有些害怕,争吵也越来越频繁。
这次还好,都没有吵,也没有哭,彼此都留着尊严,谁也不低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绣的帕子还放在阳台上,屋里阴凉,舒到厨房沏了杯茶,加了一小块糖。暖着手回到卧室靠在门边上,屋内的白色大床上留下太多记忆,吵翻了,她就不愿意进去睡。
对门同样的位置也是一样,只是床上用品一律的黑色,每次躺在上面都没有安全感,好像钉板上的鱼肉,而他就是刀俎。
鼓膜里不知怎么隐约回忆起某种心跳的声音,有时强劲有力,有时又缓慢微弱,舒眼前慢慢浮现出和他纠缠的画面,只好退到卧室外面。可房里每个角落都有他的背影,到哪都躲不开。毕竟好几年,也快乐过,多了他一度过的很踏实。可时间久了,被禁锢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畅快自由的空间变得逼仄狭窄,哪里都充斥着他。
躲到厨房里待了好一会儿,那里是他唯一很少去的地方,不困也不饿,扶着洗理台打开温水冲了冲手。白天配了很长时间的线,舒的手臂和背上酸痛得厉害。听完电话以后,也不困了,只想找点事情做。打开冰箱,都是没开罐的啤酒和他常吃的东西,找了个垃圾袋过来,通通装了进去。收拾好厨房又回到卧室,几层抽屉里一一的分拣,他习惯把贴身的衣物和她放在一起,都收到袋子里,抽屉空出了一大半,一时也没有东西补上,合上抽屉前又看了一眼,把他最喜欢的两件内衣拿出来,扔进了底层。
他什么也没带走,其实也不用带走。
只隔着两道门,以前想过为什么要搬来搬去,索性退了一套。可又僵持不下到底退了谁的公寓,最后只好都留下来,给各自留了一点空间。但是她的空间,他入侵的很彻底,家里到处都是他的东西。
舒到储物间里找东西,里面堆了不少工艺品原料,好不容易才从最里侧翻到两个空纸盒。
像以往出国前帮他整理行李一样,舒一丝不苟的收拾起来,衣物都折叠整齐,浴室台子上他的用具也取下来,架子上只剩下她的毛巾。都收好了,胶带封了四五层贴在箱口,好像准备永远不打开了,可才把箱子推到屋角,就发现忘记了床上的枕头。
一模一样的一对,枕芯挺普通的,是她从家居市场买来的。他喜欢枕高枕,她偏低,睡久了,有时就成了他枕一双,她枕在他臂弯里。枕套是特制的,绘着流畅的图案,设计风格很简单,也是她亲手做的。拿走一个,或者都拿走,剩下孤零零的被褥床单躺在那儿,怎么看着都觉得残忍。
舒一心软,本来已经过去抱起他睡的一个准备丢掉,又放回原来的地方,拍了拍。上面留着他的味道,光用拍是拍不掉的,拿香水喷掉,香水也是他买给她的。
都收好了,舒躺回沙发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听屋里的声音。钟表是静音的,厨房的冰箱在制冷,里面已经空了。除此之外,屋里静的有点可怕,毕竟少了一个人,他不在的时候,响动很少,她喜欢一个人自在的待着,做些小东西。现在他不会回来了,又觉得太安静了,有点不适应。
打开旁边的灯,一束光射到对面的墙上,舒眼前出现了四五年前的影像。装修的脚手架,带着报纸糊的帽子,一个在梯子上刷墙,一笔笔花图案,一个在下面当小工被呼来唤去。那时候他已经很出名了,她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图纸是她设计的,后来上官苑里好多细节的装点都是她想要的,实现图纸的工作由他去完成,从上官苑延伸到屠岸谷,从这套房子到对门他的公寓。
从沙发上爬起来,舒拖着箱子去储物室。没有男人,体力活她干起来很吃力,但又坚持非要挪走,不想再看见。关上储物间的门,靠在门上叹口气,上了锁。
累了一晚,终于躺回床上,床头柜上的座钟指着凌晨五点的位置,不知不觉竟然折腾了一夜。
放眼望去都是属于自己的暖色了,不再像屠岸谷和公社充斥着他的痕迹。他的冷色把他的喜好发挥到淋漓尽致。一冷一暖的屠岸谷和上官苑,他得了设计大奖,上台致答谢辞时,还特意提到她的名字。
他们之间的渊源,早在获奖之前,甚至整个公社没建起来的时候就开始了。他姓宗政,她姓澹台,公社最初源于他们发起的复姓俱乐部。从陌生人晋升为情侣,五年的时间对舒来说,只是翻过太多次的一页书,每次想忘记,又都翻回来重头开始读起,记忆永远是簇新的。
给工作室的答录机留了言,交待助理小波上午要进行的事情,舒放松绷了一晚的神经,把那些有关他的回忆都锁上,趁着天还没亮拉过毯子盖上,闭了眼睛。
她准备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总是会累的。
——————蓝山咖啡(下)——————
放下电话,子律愣了会儿神,不耐烦的把脚边的东西踢开,无意间踹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捡起来才看清是她刚刚缝好来不及装饰的靠枕。
个子比普通靠垫小很多,后面坠着丝绳,可以绑在工作台的座椅背上,累了靠上去抵在腰上,能缓解背部酸疼的压力,是特意给他做的。
刚才把高脚杯也碰到了,酒洒出来,沁透了地上散乱的图纸,连带着也染到了靠枕上,一小块暗红的印记慢慢扩大。握在手里把玩着,子律还在掂量刚才她在电话那头的反应。她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的听着,最后还是他先挂的,免得自己心里更烦。
沟通的方式不顺畅,他试着调整,顺应她的习惯,可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达成共识。有时候跟这样一个安静的女人都吵不起来,如果她像社区里那些随性的女人就好了,打一架,照样好的死去活来。
可她不是,从当初认识她看上她的时候,她就不是。所以仓促提了那样的话,他也没怎么想后果,就是抓耳挠腮的心烦意乱。她这样的女人,是天生来灭绝他的。
撑着地毯站起来,手掌下的温度是热的,子律不禁又皱眉,自己已经魔障一样成了习惯,什么都先想到她。他很不喜欢燥热,入了冬也穿得很单薄,正和她相反。因为她怕冷,他每次回来就开了空调让屋子总是暖着,随时恭候她来。如今她更不会来了,原来她就不怎么来,说了劝了都不愿意来。从对门到这里,不出十步的距离,跨出来就那么困难。摇摇晃晃的翻找了半天空调遥控器,好不容易才在靠垫堆里挖出来,关了空调,把卧室客厅阳台的窗户都打开,子律提了酒瓶到阳台上接着喝。
吹吹风,脑门上的燥乱平息了一些,回到屋里踢开挡路的东西,回到工作台上。打开灯,找来炭笔在铺好的画板上开始涂涂抹抹。喝了酒,和平时里清醒的感觉不一样,勾不出直线,一切都是卷曲的。不顺手,把笔扔在一边,掀起画到一半的素描纸扯下来,揉皱了扔到地上。子律支撑着前额,顶着手边的艺术画册,看了几秒钟一下子抬手扫到地上,一切挡在面前的东西都是碍眼的,都让他想起她来。
因为跟她不痛快,什么都拧着别扭着,好像在他好好的心里刨了个洞出来。
那些画册,是从国外特地给她带回来的,但凡她看中喜欢的东西,他都会极尽所能的帮她实现。骆驼书店没有,他让助手满城去找,托朋友从国外给她搜罗。买了这么多,除了极少几本,大多都放在他家里,他希望她能多来这边看,由他陪着看,可她不喜欢来,宁可缩在一墙之隔的沙发上,趁他不在的时候自己看。他撞到了两次,闹都找不出合适理由,索性把她生拉硬扯弄过来,就按在书柜上做爱。她疼极了,对着他的胳膊咬下去,有时候咬的重,但毕竟是她,常常因为一时心软就妥协了。
已经忘了上次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捶了下桌面,震得几只炭笔纷纷落地。子律起身抄着酒瓶,站到书柜面前,搜索着她看过的几本画册,玻璃上却总是反射出她承欢时染着红晕的脸庞,像是一幅最生动的画,不是三两笔能勾出来的。
书柜对面是一整面开会用的玻璃墙,她偶尔来了,会在上面写写画画做些小装饰,有时候很秀丽,有时候又很有韧性,如同她做的其他东西。走近前,看清玻璃墙上画的酒瓶,子律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画的了,总之潜台词是分手。
随手抄起工作台边的烟盒,点上一根,对着画里的空酒瓶出神。最后一次见面是前晚,她砰的锁了卧室门,让他在外面捶了一个小时都没有打开,最后摔门走人。第二天很晚才去工作室,路过上官苑的时候,助手只说她出去了,上哪却说不出来。
有时候子律想想能把她孤立起来是好的,不让她接触外面的世界,如同每次完成一件满意的作品,就锁进工作室的展柜里。是他的就是他的,不许随便远观,更不可能任人亵玩。她是他的作品,慢慢都快融入到血肉里了,却又变成一根刺,扎得他疼。
烟灰缸里长长短短的烟蒂,子律把手里的烟按灭,酒好像醒一点了。既然是自己的,就该拿回来。定了主意,开门就准备去敲对面的门。可脚踩上了那块踏毯,想起下午自己扔在上面的钥匙扣,又觉得这么短时间就登门似乎是自己在示弱。而且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午夜。
本来已经举起手要敲门,最终又放了下来,冲回自己公寓,砰的一下关了门,弄得声响很大,故意要她听到似的。怒气发泄在门上不过瘾,回到房间又对着几件没完成的作品摔摔砸砸,画框边的粗糙的木刺扎到手心里,真的流了血,才松了手又坐回到地毯上。
那些画,包括他这些年的各种作品,很多都是她,或者和她有关,醒着,睡着,坐着,躺着,她每个瞬间的样子都不同,激发了他很多灵感。书柜后面放着张很大的油画框,当初就挂在客厅中央,但是她反弹太厉害,最后只好摘了换成她喜欢的一幅组画,原来的就蒙了画布藏在角落。
其实那是他很得意地一件作品,是她第一晚和他在一起的写生。不管用了什么手段,他画完了,也得到了她,把两件作品一并收纳下来。画布上她就躺在中央,被他摆弄成脆弱却安稳的姿态,任他画,那一夜,是他到公社后画的最顺手的一晚,十几张素描,甚至完成了写生的草稿。
在一起后,他有了很多很好的点子,建上官苑和屠岸谷,她给了不少惊艳的建议。可也因为工作和生活中的关系,他们过得不太平。他越想要越追索,她越是退后躲藏。从开始她就不曾主动过,他追得新鲜刺激,可到现在四五年了,依然是畏畏缩缩的,他就追累了,追烦了,烦得只想喝酒砸东西。
公社之余他,最初是玩票,后来就成了生活,她就在这种生活里,扮演着越来越重的一个角色,已经进入到他心里隐秘深层的地方,深到别人几乎不曾触及过。这样的感觉和他的为人实在不怎么协调,可事实就是这样。
抬眼,屋里属于她的东西并不多,但是处处都留着她的痕迹。
窗帘里的白色纱丝是她选的,角落绣了字。屋角的陶器光釉是她手绘的,盖了印章。每个靠垫都是她做的,靠垫边缘的流苏和她房里的一样。
子律把烟灰缸抓过来托在手里。顶灯透过的光正好射在琉璃的棱角上,反射出斑斓的色彩,弄出个工坊烧制这些东西,也是为了满足她的心愿。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澹台舒三个字。
找不到发泄渠道了,抓起烟灰缸要砸,最后却没下去手。烟也抽了,酒瓶也空了,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如果是平日,势必要逮到她做爱,不管她会不会拒绝。可如今处在分手状态,她关在另一扇门背后,想见面也要等到天亮。
公社里女人有的是,倒贴的不在少数。可没有一个像她,引得起他的兴趣。就是眉眼有几分相似,说话做事的姿态一看就厌烦了。她不是个简单的花瓶子,可以轻易复制,四角玲珑剔透的琉璃匣子,看似透明,心里面却藏了好多东西,引得他想去打开。五年不得要领,好奇和急躁越来越重,又舍不得撒手。要是能撒手,他八成早撒了。分手那样的混蛋话,子律都忘了自己说过几次了。
到浴室里冲了个凉,总算消解下身体的饥渴,出来时脑袋上还在不停滴水,子律也不理睬,就由着屋里穿堂的风吹着,走到沙发边坐下又点上支烟抽起来,电话毫无预警的响了起来。
子律料到不是她,她绝对不会打电话过来主动示好。接起来一听,果然是高磊聒噪的声音,听得他眉头不由一皱。
“律,明天晚上和舒过来吗,俱乐部巡展开幕,有不少新人的画,肯定……”
“不去。”都没容的对方说完,很粗鲁的把电话摔上,他现在哪有心情看展!
对着一屋子清冷抽烟,发现沙发角上的记事簿里掉出张照片。刚才一顿又摔又砸,照片角有了折痕,拣起来端详,她的笑容慢慢从夹页里浮现出来。
几年前在家的样子,他拿着雕版的小刷子刷她,从浴室一直刷到卧室,她还湿着头发,只裹了条浴巾,胸前被刷出一大片粉嫩的红色,以往她会拒绝,那次她反而笑了,跟他一起闹,抢过刷子在他下巴胡子上一阵乱刮,笑得满脸通红,让他用手机抓拍下来。
她很少那么笑,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几个小时在工作室里一句话也没有,忙着手里的活儿。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还是静的过分,做爱的时候也很少出声音,一惯是老实的躺着,反应很单调,不像享受更像是忍耐,非得他想着法的勾动,才偶尔给些回应。
电话又响了,子律继续盯着照片,没去搭理,直到自动录音的留言提示音响了。
“子律,还是我。你们好歹明晚得来,没有你俩,这复姓俱乐部都快散架了。靠,主事的人不管,以后我也省得瞎操心,你要是不来干脆解散得了!”
把照片夹回本里,子律依然没吱声,听高磊在那头不停的唠叨。
“再者,子修晚上要带朋友过来,我不管你们哥俩怎么回事,他是来参加巡展的,公社里还有人想收子修的作品……”
“你敢!”踉跄的冲过去接,按免提太用力,几乎把录音电话戳到了地上,“少和我提那畜牲!谁赶收他的画就从公社滚蛋!”
“何必呢,都是过去的事了。算了,当我没说。说正经的,双年展快开始了,你们该过来看看新人的东西,有些很不错,还有几个舒肯定喜欢……舒呢?这两天去上官苑找老不在,她不是叫韩豫做东西吗?”
“不知道!”
“又怎么了,火气这么大,该泄泄了!别老找事,大活人就在对面,想了就过去抱,有什么大不了的。跟你说的正事别忘了,明晚的巡展!”
“滚!”砰的挂了电话,子律连带把电话线扯出了大半截。
泄火,泄哪去?本来想好了要坚持两天,刚被高磊一点,心里更松动了。没人不把他们看成一对,可也没人会相信他为了她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
可真分了,分得了吗?骗谁呢!
满满当当的客厅,工作台,她那么大点儿的一个人,没了却感觉到处空荡荡的。好比隐性的毒药,已经渗透到每一处血脉,忘都忘不掉。
当了半天男人,真他妈没用,凌晨两点,想过去赔礼道歉收回电话里说的。
他已经为她当一个月和尚了,分手了他只能算是亏上加亏。她本来就是他的人,就该拿回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好好相处着,五年都过来了,又有什么过不来的呢?
这么一寻思,子律心里总算痛快了一点,去冰箱里翻出听冰啤酒。人往阳台上一靠,被秋天的小风吹着,那种闹了好几天的躁乱终于一点点散开,脊背上热热的汗收了。
——————普洱茶(上)——————
助理小波正在工作室外间抱着电话联系双年展报名的事,舒一个人坐在一小块黑色裘皮地毯上,手里结着扎染的麻布条。
工作室里放着音乐,CD都是小波帮忙找的,舒认真听了会儿才发现是些分手的歌,歌词都是疗伤的句子。小波大学刚毕业的年纪,半大小孩子一样,圆嘟嘟胖乎乎的身子,总是在工作室里跑进跑出,不像是为感情烦扰听这种歌的人。是自己买的?也想不起来了,杂物架上好几排CD,几个工作室来回传,也不知是谁放上去的。
疗伤还算不上,早晨睡过一会儿,快中午才步行到工作室,除了精神不太亢奋,倒也没有不舒服,觉得一切还是井然有序。进门小波已经把昨天配好的绣线仔细给她放好了。因为眼睛累,没有起针绣,反而要小波找来早前备着的染料,随性弄点扎染布散散心。
“干吗听这么伤心的歌?”
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舒没防备吓了一跳,手里的绳结一松,本来扎到一半的花型散开了。
高磊赶紧蹲下身捡起棉麻绳子递回她手里,以前也不小心吓过她,结果刻刀一下子戳到了指肚流了血,他被子律好一顿修理,后来每次来上官苑都格外小心。刚才进来看她文文静静的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已经尽量轻声轻语了,还是把她吓到了。
“放着别管了,随便弄弄的。”舒撑着身子起来,拍了拍裙身上的褶皱。坐久了腿有些麻,站起来引着高磊到屋里的沙发上坐下,“怎么有空过来,画弄完了?”
高磊挠挠头,有点过意不去,她手里还捏着折到一半的布料。褶皱里交错纵横的折痕,想必弄回去会很麻烦。
“过来看看,晚上巡展开幕,在圆厅,你得来!”
他一说,舒才记起这事。这几天里两个人搞低压冷冻,外面的活动忘得一干二净。放了手里的料子,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又拿起旁边靠垫拨弄着上面的流苏,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动作,在哪心里有事的时候,就轻轻拨几下。
小波打完电话送了两杯水过来,出去时还带上了隔间的门,高磊见她别扭着,不免想起昨晚那个电话。
“又吵架了?昨晚给他打电话也是要死不活的,今晚巡展必须来,大家都等你们呢!”
“没有……”否认的不太理直气壮,怕高磊继续往下问,舒随手从桌边抽过来棉绳递到他手里,“拿着,帮我系扣子,下午要扎好了下缸,明天要染。”
“不是不着急吗?”高磊接了绳子,笨拙的等着她指派工作。虽然都是在公社,大家从事的门类千差万别,对舒平时搞的这些小东西他一点不上手,常常是帮倒忙。看着她撑起几根手指,轻巧的把一团错综复杂的结解开,像是小女孩玩的绳子戏法一样。再纠缠的结在她手里最终也会变得服服帖帖,子律就是个最现成的例子。
“怎么了?这次为什么吵?”
高磊一问,舒停下来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还是清清淡淡的,里面却明明写着让他闭嘴。这点高磊还是知趣的,她越是安静,一个眼神就含了所有东西,让人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继续跟着她绑结,看似简单,越弄越复杂。纤细修长的指左一下右一下的缠,白皙的关节用力纠着折叠好的花纹,无名指末端套的戒指在布料里时隐时现。
按说那是已婚女人戴戒指的地方,可她却把戒指戴在上面,一戴好几年,也因此大家更觉得他们除了一张纸什么都不差了。
不是枚普通戒指,还算小有名气,子律平时看着一脸死德性,唯独拿面前的女人没办法,当初兴起弄了个劳什子烧造工坊,烧了不少钱,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从瓷器紫砂鼓弄到琉璃。玩兴减了,认真做出几样东西出来。那戒指算是其中之一,得过几个设计奖,有人看中要买,他很坚持拒绝了,一早就套在她手指上。
这样的两个人来来往往,说他们长久的有,说迟早分开的也不少。即使吵架了,公社里这些熟人也不觉得他们会有要分手的大问题。高磊想起昨晚子律欲求不满的暴躁态度,不由笑了笑。
“要是他对你不好,索性分了吧,我和韩豫帮你找个更好的,比那家伙好多了!”
舒一震,手里本来系好的结又松了,再想假装不在意继续弄完,却老是弄不好,心里也急躁起来。大家都是很近的朋友,虽然高磊的状况她很了解,但毕竟是异性,很难做到倾诉,尤其他又跟他走的那么近。
低着头不吱声,手下却慢吞吞起来,好半天,最后终于结上扣打了个死结。轻轻摩挲着繁复的花纹,舒起身走到放作品的架子旁,回避高磊刚刚的一席话。晚上的活动她不想一个人单独出现,就目前的状况,一起出席又不太可能,所以她不想去了。
“你们老这样也不是事,有什么你说出来,他不敢不听,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心里还是在乎……”
舒正要拿一包扎染颜料,听高磊还在说,急忙回身打断:“别说这个了,你帮我看看颜色,下午就要煮色了。”
高磊只好作罢,跟过去看她手里几包东西。对民间收来的颜料,他接触的不多,各色粉末杂陈在一起,猛一看倒比买来的染料成色好。
谈起色彩,毕竟是高磊的本行,于是一板一眼坐在地上研究起来。遇到新鲜的颜料粉,他还沾在指尖上送到嘴里尝尝。
“别尝,吃坏了怎么办?”舒要阻止,只抓住他一只手,沾颜料的小指早送进嘴里。高磊画画的风格诡异,经营公社的理念稀奇,平时也常做出离经叛道的事情来。看他表情古怪的琢磨了一会儿,又去沾了别的颜色闻了半天,神情认真起来,倒像个搞学问的。舒会心一笑,坐稳了身子由着他调配。
其实公社里好多人都这样,真画起画雕起东西来,平时再怎么浑浑噩噩也能提神醒脑,不知疲惫的干出个样子再接着回去纸醉金迷。
但他不是,因为自己的出现,他的生活似乎完全改变了,他以前怎么过的,她问过周围朋友,大家说得并不多,但她隐隐能感觉到,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
把思绪从他身边抽开,舒回身拿了架子上采风时拍的几组照片。因为他随时都跟在身边,真正的采风办不到,就到社区里找找,在城里转了些民间服饰商店,拍了些照片。她一直希望有机会海阔天空的出去闯闯,每次想提出来,又知道他不会同意索性打消念头。来了公社安家之后,几乎像脱离社会一样,什么都变得遥远起来。
“这个好,蓝得漂亮!”高磊指着其中一张给她讲解,“跟青花颜色差不多,青花是氧化钴,不知道染你这布能不能用。”
“材料间里有,我拿给你看。”想到配出好的颜色,舒也起了兴致,起身动作猛了些,直挺挺以为站好了,却打了个晃,又跪倒在毯子上,一把扶住高磊才没有摔下去。
“怎么了?”这次换成高磊受惊吓,她算是公社保护的稀有品种,容不得闪失,也顾不得手上的染料,急急忙忙扶着她坐下,“没事吧你?”
“没事,蹲久了,猛一下起来有点头晕。”舒双手压在头上轻轻按着,腿上还有点麻,那股晕眩的劲儿已经过去了,撑在高磊肩膀上,慢慢往起站了站。昨天折腾了一夜,身体还是见了些颜色,毕竟不是十几岁了,熬一宿总还是累的厉害。
“小波,进来。”高磊叫进了助理,把零七八碎的颜料都交过去,带着舒在靠背沙发上坐好。这么细看,才觉得她脸色不好,眼底下也有些青色,好像很累,好半天手都按在额头上不说话。
工作间里还是一首首伤春悲秋的歌,听了闹心,高磊索性起身关了音响。上官苑的暖色调不适合太多悲切的东西,四壁都给人轻柔放松的感觉,如同舒给大家的印象,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舒服清爽。这在圈子里是少见的,尤其她眼里并没有艺术圈女人常见的野性,也难怪子律会看上她,在一起这么些年。
只可惜她心思太细,和她喜欢的那些玩意一样,精细到别人都不敢走近,怕触碰会冒犯或是伤到她。尤其子律在她身边,其他男人很少敢到近前说上句话,刚要接近,子律那双眼睛就能在对方脸上烧出两个洞。这些年他没有别的女人,就只把她带在身边,成了公认的一对,可见他是在乎她的。
高磊又给她换了热水,看她脸色缓和了才放下心。她和子律两个人闹别扭在朋友圈里都是看惯的家常便饭,一个心如止水,一个熊熊火焰,难免分分合合,每次都像内分泌失调,别扭的一团低气压,等调节过来,又好的一个人似的,想分也分不开。
高磊盯着舒盘起的黑发,注意到发间的银色长簪,不觉想起了韩豫。手持笏板的文臣,刻着奇怪的古代文字,韩豫照着她的图纸用了好几锭老银子锻了半个月才做出来,只为了一个承诺。公社里人人都有点钻牛角尖,甚至很偏执。如果不是这样的个性,也很难聚到一起,弄出现在的艺术区。
喝了几口热水,舒的脸色总算缓和过来,放下杯子又跟高磊谈起颜色的事,高磊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观察她脸上的神色。
聚会或者人前,很少见她这样说话,总是乖巧的坐在子律身边,像个陪衬的小花边似的,抿嘴笑一下都少。所以大家会不了解她,有些敬畏,到后来就有些孤立,子律也不怎么带她出去,一年四季在公社里,好像她家阳台的铃兰,怎么看都觉得少了点养料。
“高磊,最近,公社有什么变化吗?”舒问得很隐晦,高磊察觉出不是指双年展,只拿话敷衍了两句。
“没有吧,我也老不管事,你去问他,他心里最清楚,进来这里都要他首肯的。”
“为什么?你不是老板吗,干吗一定要问他?”这是她一直搞不懂的问题,公社高磊在经营,好多拿主意的事情却总要听子律的意见。可高磊还有些孩子心性,看他脸上挂的颜料粉,舒又觉得确实拿不出当家人的架势,也没再问下去。
取了纸巾想帮他擦了脸上的东西,贴的近些,高磊有些局促,可手都没碰到,就听见身后两个人的咳嗽。
抬头看见小波现行犯似的被身后两个大男人押在前面,手里端着个托盘不知道盛了什么。
“韩豫?”高磊赶紧推开舒的手,很不自在的站起来,上下左右的不知道把眼睛往哪放。这次尴尬了,当众和舒近距离接触,韩豫在,他都可能死得很惨。高磊下意识往韩豫身边挪步子,小心翼翼对着另一张冷脸半开起玩笑:“这么巧,子律,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普洱茶(下)——————
子律面色相当不悦,看的工作室里几个人都心有凄凄焉。高磊趁机躲到了韩豫身边,藏在那条肌肉纠结的大胳膊后面。
小波进退为难,看了眼舒,又瞄了瞄师父的眼睛,托托盘的手心里直出汗。这样的状况很难想象会不会发作,从安排他到上官苑来帮忙师母以来,师父雷霆万钧还是鲜少出现的状况,不过一旦出现,后果就很难想象。
舒看出情形不对,早把大家都挡在身后,深知他发起脾气样子有多吓人,每次学徒挨骂,也只有她能劝住。高磊那样的状况,他完全没理由发火,可看他面上的气色,她心里又有点小小的舒畅。
也难怪子律脾气不好,早晨出门想去对面找她,因为高磊催着谈公事,就急匆匆赶到了公社。上午其实来过一次,小波说她还没到,又按着性子回到屠岸谷等了半晌,结果刚回去就得知徒弟把费了两天工夫刻的一块板子给弄坏了,骂完人一路从屠岸谷过来,经过的都是好山好水的室内布景,可心里还是难以平静。好不容易见到她了,谁成想又是跟高磊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还抬手要给他擦脸。
明明了解高磊和韩豫那样的状况,还是压不住一股邪火。拨开韩豫,死瞪了高磊一眼,一把把她拽进怀里,拉到落地窗前远远的避开大家的视线。
舒心里那点窃喜容不得回味,腰上已经受了疼。刚刚准备给高磊擦脸的纸巾揉得皱皱的,攥在掌心里,莫名其妙又开始紧张。以以往的经验,提出分手,怎么也要两三天不说话,昨天他打过电话本来想是要回避几日,没想到现在就杀了过来。
实在挣不开他的手,就扭着身子求救似的看着韩豫,当着外人她很怕他胡来,可高磊那架势,分明就是要马上带着韩豫逃跑。
最后还是小波这孩子随机应变,适时的提醒了一句:“老师,你不是做好了铸铁的新图样要拿给韩老师吗?”
舒终于出了口长气,手下使劲推了推,子律也没难为她,就放开了,一路跟着她到画架旁边拿图纸。
画架子有两米来高,堆得满满当当,她个子不够,踮着脚跳了两次都够不着,回身求救的看了眼小波,那孩子已经跑去搬梯子,转身一看子律的脸色,又抱着梯子放了回去,不敢做声的猫到角落里。
子律抱着手,看她够画的姿势动作,心情反而爽利了起来,好整以暇的等着她主动求他帮忙。他很喜欢看她为难的样子,那时候虽然脸上表情装着坚强,其实心里已经七上八下了,他如果适时出现,总能凸显他在她身边的重要性,让他心里大男人地感觉膨胀起来。
可这种刚分手的情形下舒哪里肯,她自己攀着架子边缘的铁框,软底的小布鞋已经踩上了一层横梁,眼看着要用爬的达到目的。
小波和高磊替她捏着把冷汗,反而韩豫有点看不下去了,想过去帮,又被子律一胳膊拦在一边。
上也上不去,下又不敢松手,东西没够到,还跟个纸片似的悬在半空,舒咬着牙的恨自己把画放得太高,恨小波不及时过来送梯子,更恨他当着大家为难她,正不顾一切想往下蹦,腰上被人一带,稳稳当当的被抱着落到地上。
子律身长臂长,搂着她一手就够到了画夹,转身交给韩豫,并没打算马上放开。
韩豫和童磊很有默契,取了画转身闪人。小波借着机会也溜出去了,特意关了中间的门给他们营造“二人世界”。
“为什么还我钥匙?”
还容不得舒发问,子律已经兴师问罪起来,早晨出门就踩到钥匙,一看清是自己的,就明白她什么意思了。
明明是他先提分开,钥匙也是他先还的,甚至还拆了她编好的钥匙结,可一被逼问,舒心里的勇气又开始打退堂鼓。单独面对他的时候,她总是疲于应付,不知道是他的眼神太犀利,还是他总表现的太鲁莽强势,容不得她一丝喘息。
“我们分开了……分手了……”他一个不讲理的人说话理直气壮,反而是她低声碎碎念,越说声音越小,试着掰开箍在身上的手也没有成功。
“我什么时候说分了?”他不但逼问,而且厚颜无耻,明明昨天电话里已经说清楚的问题,这里又胡搅蛮缠。
舒鼓了半天勇气才抬起头看他,大小声她比不过,脾气也不像他那么暴躁。但想起自己的钥匙扣,昨晚他态度强硬的电话,心里绝对不允许自己退缩。
“昨天,你昨天说的,打电话说的清清楚楚的!”
总算吐出句顺畅的话,子律听了一脸没表情,也看不出生气还是不生气,好半晌给了她句很不负责的“我忘了”,紧接着就抱起她往外走。
青天白日的,被他扛在肩上带出工作室,小波就是瞎子也知道怎么回事,避到材料堆里埋着头,当成自我遁形。舒本来要负隅顽抗,想着外人眼里那点岌岌可危的形象,还是忍气吞声没叫嚷,由着他带出了上官苑。
两个人一出了上官苑,情势就有了些微改变。首先是她趁着他使蛮劲的时候,抓着他的发根狠狠地扯了两下。蚍蜉撼大树的力气,子律停下脚步,满新鲜的体会着她在肩膀上跟自己较劲,心情大好,胳膊更是玩命的搂她,恨不得把她搂进身体里。天亏欠多日的亲密,他都想赶紧搂回来,让她没处可去。
他这么强硬到底,她脚下踢了两脚,人已经被带到走廊的景观区,上了园林师做的小浮桥。
舒很喜欢小池塘,水底铺着彩色石子,养了各色的观赏鱼,偶尔在岸边座座,神轻气爽。可如今趴在他背上,双脚远离地面,再望向池底,见不到自己清晰的倒影,就觉得扑面而来的水,头晕目眩要倒塌包围过来,瞬间有种铺天盖地的不适。
过了亭台楼阁的小景区,见她半天没再动静,子律终于放慢了脚步,停在走廊边的观景窗把她放回地上。她刚才貌似反抗,如今已经老老实实贴在他臂弯里,紧闭着眼睛,一只手搅着他肩上的衣服,
触到她露在袖子外一小寸肌肤,感觉出细微的颤抖,脸色也像是很疲倦的样子。吵也算吵过了,到了这样的年纪闹一两下就够了,子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怕她晕得厉害,一直等到顺过气,才又抱起她往屠岸谷带。
上了一小节台阶,走不了几十步屠岸谷大门上特制的铜环已经看的很清晰。因为他对冷色调的偏爱,从上官苑出来的一路,都是从暖到冷的过渡,她不喜欢冷色,屠岸谷进门处的大铜环,偶尔触到凉的镇手,所以每年天冷下来几个月,她很少从上官苑出来,更不愿意踏进屠岸谷,即使他把工作室弄得暖烘烘的,几个徒弟热得冒汗,依然很少在那见到她的身影。
几个徒弟在外间忙碌着,见子律带着舒回来,先都有礼的打了招呼,才继续回去干自己的活计。师傅一个眼神,几个人知趣的借着送东西,纷纷抱着画框出去了。
舒孤零零的站在他身后,听他关了屠岸谷大门,甚至还落了锁,捏捏衣缘下摆,惶恐的不安起来。环顾四周,工作室的外间都是灰黑色的设计,为了弥补采光不足的落地窗也被他蒙上了窗帘,屋子里一下黑得彻底,只留了工作台边一盏小灯,桌上地上都是绘到一半的图纸。
“我要回去!”
舒退着往门边走,已经想好了这次要挣扎摆脱他,可还没贴到门边,子律已经逼过来,三两步就近在咫尺,也不容她说话,托起腰身往肩上一放,往角落的画台去了。
“不行!”
把她放到卧榻上,看她起来挣扎就按回去,子律伸手过来毫不客气的揪扯她胸前的衣服。料子轻薄,两三下就露出大半个肩膀,舒反抗不过来,已经气得声音发颤。
“放开!”
“不!”
“分手……”
他根本就不容她把后面的话说完,冲着她暴露在外的肩膀倾轧过去。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酒瓶,仰头灌了一口,撬开她的唇喂了过来。
昨天,也是这个人,说不回家要跟她彻底分开,害她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她就是恨这样的反复无常,有种从心里碎裂开的脆弱和委屈。
贴身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扯开,舒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抱着胸口颤巍巍的抵挡,肩上已经被他咬出了一大块红印儿,咽不下的酒顺着腮边一直流到胸口。躺在卧榻上,她试着把自己缩成一团,画室对她来说太空旷,太黑暗。而眼前不管不顾的男人,让她早已疲于应付。
“不许分!”
被摆弄的方式让她想起了几年前的某个夜晚,不是因为一时的错乱,也许不会有之后这些年的纠葛。眼见着他退开,从旁边拿起画笔,本该起身再努力一次,舒却没动,任白色的单子轻轻覆在身下,制止了些冷意。
见她脸上复杂的表情,子律拿起瓶子惯了更多酒喂她。趁着她微微放松的神经,努力搜索着他想从她那得到的东西。因为她不再挣扎,他的动作终于从蛮横变得轻柔起来,手在白色的单子下寻找,引得她不停的发抖,最后任他埋在肩上叹了口气。
人都是会心软的,最后也不记得谁先有所表示,只是他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我错了”,接着又扶她躺好。
站回画板后面,拾起早就削好的炭笔,子律的眼神深邃难懂,专注的留恋在她脸上,又走回去,撬开她的唇深吻。
难堪,疲倦,无奈,他在身边无法释然,吻了很久,什么时候退开的也不知道,她早已经闭上了眼睛。
——————碳烧咖啡(上)——————
画室里静的只有笔触在画布上勾勒线条的声音,舒闭着眼睛尽量放松身体,维持着他想要的姿势,但是还是很不自在。这样的姿态总令她缺乏安全感,按理说两个人在一起好多年了,她的一切他都了若执掌,可真到了坦诚相见,她难免带着第一次一样的不适和阴影。
五年前,想到这个字眼舒控制不住的皱了下眉,回忆对她来说总是种负担,不回忆只是往前看,又从没看清过前面的路是什么样。如果五年前没有碰到他,也许她早放弃心里那点执着的念头,过起了手持羹汤的平凡生活,也或许,早就找了个寻常的人嫁了。
很多巧合都是五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如果没有那些巧合,很难想象如今的日子是怎么的。
那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入冬了,天一日比一日冷。社区里星星点点的亮着灯光,新近开张的工作室里还有装修的工人进进出出在忙碌。舒独自一个人徘徊在社区东路的一排杨树下。树叶子早就落得差不多,光秃秃的枝丫指着天空,高大的树身整齐排列到很远的地方,树影罩住了她的身子。
虽然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站在那里却好比淹没在数万人洋洋而出的海洋里。舒是从报纸上听说社区的,那时候登了好几张废弃的厂房照片,其中一张是太阳落山时涌出厂房大门的上万名工人。黑白灰的色调有种说不出的荒芜,而画面里的东西,她到了之后才发现已经全然不一样了。
因为对这个北方城市的憧憬,对一切还带着盲目乐观的勇敢,她踏上了这段路。提着几个行李箱,下了车在火车站口等了好久车,费了好长时间才找到这么偏远的社区。刚刚在社区落脚,舒甚至连个像样做东西的地方都没有,安定下来头些日子,每天就在几个介绍的朋友工作室里搭地铺凑合,后来用积蓄租了处小房子,时不时停电停水,咬着牙过下来,每天把做好的东西送到附近几家店里寄卖,个把月攒了些钱才站稳脚,年底之前换了处有供暖的旧楼住。
因为这样艰难的开始,舒没有一刻敢轻易放松,房租每个月都要交,还要寻找机会租个工作的地方,所以她没白天没黑夜的干,别人介绍些零散的手工活她也接,哪怕是要费很长时间给出口衣服绣珠子这样的小活计,一件只能挣几块钱而已。
从夏天到这里,忙了一秋直到入冬,她几乎没怎么在社区里好好逛过,每天就是忙忙碌碌的干活,送成品。所以当画店老板高磊邀请她参加年尾的聚会时,舒有好几天一直都犹豫该不该去。
离家时几乎什么也没带,只是装了满满几箱子自己做的东西,说到参加聚会,她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挑不出来。而且一个人闷头做事习惯了,整天就待在家里,让她一下子回到人群里,还很不适应。
站在聚会的大门外徘徊了好久,看着进进出出的男女,鼓了半天勇气,舒才拍了拍外衣上压死的褶皱,从树影里走了出来。
那时公社没有建起来,社区里都是一片片废旧的厂房,聚会的一排厂房外墙都没有粉刷过,留着标语和铁门上几厂几段的门牌号。刚推开门,里面嘈杂的音乐便传了出来,与她错身而过的几个人年纪轻轻,一看就是搞艺术的气盛桀骜。
舒一个人蹩到进门的地方,低头看看了自己身上的旧毛衣,没有急着上二楼的聚会区,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怕自己这么上去应付不过来。
坐在砖搭的小沙发上环顾四周,厂房顶端暴露着工厂用过的钢筋房梁,下面分层隔成几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以前她来过这里几次,都是送自己做的东西。画室主人就是高磊,大不了她几岁,从刚认识就很照顾她。
高磊是跟着第一批开拓的人进的社区,因此画室也宽敞,偶尔在角落里放些新人的作品。舒第一进来是路过,想看看别人的工作室什么样,后来应高磊的邀,时不时送点东西过来。
和他们有资本不一样,她完全是白手起家,小本生意,再心爱的作品为了生计也会出让。其中几件,就通过高磊的画室卖给了社区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受欢迎,有些样式她又接连做了好几个,上架一两天就会被买走。
因为二楼的音乐和人声,一楼显得安静很多,舒在角落里缩着,远远看着展区里陈列着自己做的百家衣。衣服上已经打了出售的标签,不知道这次又是被谁看上了。她一连几个星期的六七件作品,都是刚送到就被订了出去。
正想走近去瞧瞧,突然听见楼梯上有人叫自己名字。高磊握着香槟酒杯,已经三两步从金属扶梯上跑下来。
“舒,怎么才来?”
“做完东西晚了点。”
“上楼啊,上面有吃的,喝点东西去。”
她本来并不想上去,可碍于面子,最后还是让高磊带着上了二楼。刚走到楼梯口,迎面就遇上了韩豫和一个陌生男人。
舒在社区里熟人很少,只见过两次韩豫,知道他是高磊的partner。而另一个男人,当时她并不知道就是买下她许多作品的人,当然她也不会想见,后来会和这样的男人纠缠不休。
第一次接触子律,舒最害怕的是他的眼神,画画的人似乎用眼睛就能洞穿一切,子律也是这样,看她的时候很直接彻底,目光像两把凌迟的刀刃。她不记得见过他,对这样侵犯性的审视很反感,一直躲在高磊身后,连对方伸过来的手也没有握。
介绍寒暄之后,舒跟在高磊身边由他引着见了几个人,在餐食区取了饮料,就一直躲在角落里听落户社区的人聊天。她说不上什么话,眼神总不觉在人群里游移,注意别人的穿着,配饰,甚至妆容。她自己就如同身上的白毛衣一样简单,长发松松挽着,除了没穿围裙,还是工作时的样子。而她周围的男女什么样的都有,光鲜亮丽,颓废萎靡,每张脸背后都藏着她看不透的东西。
入夜之后,聚会的饮料一律换成了酒。舒喝的不多,听累了故事,就捧着杯子站在陈设柜边,试图在人群里搜寻些灵感。每次眼睛似乎捕捉到什么却又很快失去了目标,光晃动的太快,目光游移间,好几次碰到了同一双眼睛。一撞倒自然心惊,也有些胆怯心虚,每次都是闪过头躲避,有两次索性低下了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好像盯了她整整一晚,那个高磊介绍过的陌生男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拿眼睛捕获她,让她芒刺在背般的感觉不舒服。
趁着换了主题音乐,聊天的人群转移话题,舒独自溜下了二楼,在楼梯下找了块棉垫子堆砌的休息区,抱了个靠垫护在胸前,靠在扶手上长长出口气。做了一天针线活,她很想早点回去洗个澡上床休息。年底正是活最多的时候,她独自接下了两个人才能完成的单子,答应老板交货的日子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砖墙透风有点凉,身下垫子表面的麻布很粗糙,靠着久了,渐渐有些昏昏欲睡。刚刚喝的时候舒以为只是果酒,喝过了一会儿才觉得后劲比想象的强很多。她本来就不太会喝酒,觉得从脖子到脸上都发烧一样的烫手,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酒上头很快,后劲越来越强,人都晕眩起来,楼上吵闹的摇滚音乐在耳边慢慢成了催眠的节奏。
楼梯上上上下下的脚步声很乱,她知道不会有人在意她缺席,在沙发上缩了缩身子,坚持了一会儿,因为太累,最后终于靠在沙发背上闭起了眼睛。
——————碳烧咖啡(中)——————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睡得不沉也不舒服,舒隐约感觉有人在身边坐下,从垫子里托起自己的身子,周身都弥漫着很重的酒味。她想眯开眼睛看看,可意识还是很模糊,又睡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楼上的音乐好像停了一会儿,她渐渐意识到自己不是靠在沙发上,而是靠在一个人身上,浑身酸酸的。脑子里一贯紧绷的神经怎么也紧张不起来,腰上还有点疼,被架着站起来,由人带着往楼上走。眼角瞥到自己的百家衣,之后就是身边男式衬衫上的一粒扣子。
二楼一片混乱,刺鼻的烟味,震耳的音乐立马冲过来。
有人送过来一杯冰水,舒喝了一大口好不容易精神了一些,抬头就对上一双眼睛,那个陌生男人的眼睛!很浓的咖啡色,目光犀利,瞳仁里是她自己的倒影。脸孔并不亲善,眉角隐约有一块疤痕,取走她手里的杯子,带着她往角落的沙发走。已经被这样的目光穿透了整整一个晚上,浑身不自在,舒第一个反应就是推。试了几下,扶在腰上的手反而越揽越紧,那双逼视的眼睛更冷冽,刺到脸上令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两人僵持不下,二楼中心区有人敲杯子,紧接着几盏大灯都熄了,只剩下几个顶灯留下的小光圈。
“男式把车钥匙或门钥匙交过来,女士们不许偷看!”
“喔!”人群里有起哄声,有人喊着“钥匙之夜”,舒慌乱的挣扎,终于借着人潮,摆脱了男人的掌控。
站好了,她才注意到满满一盘子钥匙被摆在二楼中央的桌子上。
“一会儿女士们拿钥匙,不许挑,拿到哪个就是哪个,每人都有钥匙之后,游戏正式开始。”
舒根本没听懂要干什么,已经被人推着上前去拿钥匙。
“十二点熄灯,男士们尽情吻你的钥匙情人!”
人群里爆发出高过音乐的欢呼,手里是随便摸到的一枚钥匙,舒心里一下子慌了。周遭的男人们在幽暗的灯光里搜索,突然都像是狩猎寻找目标的野兽。那种格格不入的害怕比来时的茫然更强烈,她卖力往角落里躲,可被挤来挤去几乎站不稳,刚借着光找到楼梯想下去,屋里突然响起一片尖叫,整个大厅最后几盏灯瞬间全体熄灭。
有人高喊“游戏开始!”
男人们寻找着自己的猎物,狩猎开始。
舒想扔掉手里的钥匙,可首先必须挡开冲她挤过来的人潮。
四周一片黑暗,她伸手触到别人,吓得又赶紧缩回来。接吻的游戏,纯属为了新年的喜庆气氛,可搞艺术的人胆大包天什么都敢玩,耳边充斥着唇舌厮缠的声音,有些已经渐渐暧昧不堪。
她一步也不敢往前迈,哪怕知道楼梯就在几步以外。各种各样的钥匙的响声,男人女人的惊叫,嗤嗤的笑声,把她本来就不清醒的脑子绞得更乱,额头突突的疼起来。
好不容易退了一步摸到了墙,黑暗里一只手毫无征兆的伸过来,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惊,舒吓得酒也醒了,还来不及叫嚷,身子已经被按死在墙角里,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在她做出反应以前,下颚上一疼,男人的嘴紧密的盖了过来。
他嘴里是非常烈的酒,穿肠毒药一样的味道,她根本咽不下去,到嗓子眼就往外咳。但所有的反应都被堵着,撬开牙关不断有更多的酒往里灌。背后的墙壁冰冷冷的,手能触及的范围就是腰上一小片毛衣。她害怕的发抖,往外吐,使劲扭头,施压的人铺天盖地的摆弄她,强迫她必须喝下去。
舒拼命躲,甚至想抬手反抗,可手腕被锁死控住,剩下的另一只别在身后。墙上的冰冷隔着毛衣传到身上,黑暗在她眼前越来越深,勉强咽了几口酒,因为呼吸太急,呛得咳了出来。灌酒的男人显然没有作罢的意思,唇只分开了片刻,舒就觉得脸被高高固定在某个角落,大口大口的苦酒重新强渡了过来。
气氛诡异,她头皮一阵阵发麻,越挣扎被弄得越疼,一张嘴,男人探入的更深,几乎拎起她直接往楼下走。
他们在下楼,她听见男人踩在铁梯上的脚步声,意识到危险已经很近。人在害怕时候总是很混乱,钥匙游戏已经变成恐怖的陷阱,她很怕就这么被带走,死命的四下里自救。顺不过气,咳了好一会儿,就在男人以为她乖乖依顺的时候,舒突然抬手,不知道哪来的蛮力,用指甲在男人颈间使劲抓了一把。
咝!
舒觉得身子一软,往旁边掉,她不知道伸手抓住了什么冰凉的东西,总之趁着男人松手的空档,晕晕乎乎的跌出了他的掌控。脚一沾地,疯了似的开始往楼梯顶端爬。
音乐比任何时候都响,不管别人是不是在继续亲吻游戏,她只想马上逃开。
只爬了三两个阶梯,身后就有一阵冷风,她几乎趴在楼梯上就被人压住了,放声尖叫只引起场内一片沸腾,带出了另一个高潮。更多女人模仿她开始尖叫,声音远远盖过她,狂欢的浪潮下面,她的求救几不可闻。
“救……”
只吐出一个字,身子被强行反转过来,她仰躺在楼梯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想抓着什么保护自己。
楼梯的铁质扶手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摸不到,压在身上的男人很壮,最后碰到的是他胸口的扣子,她撕扯得太用力,把扣子扯脱了,叮叮当当顺着楼梯滚落下去。
额头有什么炸开一样,舒眼前出现了那双逼视她一晚的眼睛,那男人冰冷的目光,他胸口的位置的纽扣,非常特别的设计。黑暗里,触过扣子的边缘,她不敢确定什么,可脑子飞快地转着,隐约觉得是他。
他要干什么?
身上的重量慢慢消失,舒喘着气,一点点往楼梯上蹭,怕被他逮到。她开始讨厌这里,讨厌这种堕落的游戏,继而讨厌高磊引荐过的陌生男人,黑暗里的不快一点点累加起来,马上就要超过她能忍受的极限。
就在男人又要伸出手的时候,她愤然起身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往楼上跑,这次没有人来抓她,周围乱糟糟的人群还沉浸在游戏里,舒攀到最后一节台阶已经扎进人堆里,脱了力的摊倒在楼梯顶上。
真实和回忆一样都是黑暗,被惊吓的天旋地转,灯终于亮了。
——————碳烧咖啡(下)——————
午夜的沉沦已经结束,灯太亮,晃得她睁不开眼,但踏实放心了很多,软软的坐在楼梯上喘着粗气,好半天都没站起来。
“干吗呢?”
高磊的面孔出现在眼前,舒警觉地往楼下看,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楼区域里也只有一两对还在亲吻的情侣。刚才那个人到哪去了?是他吗?这么想着,额头和背后已经出了一下子冷汗。
接过高磊送过来的冰水,她仰头一口灌了下去,试图镇下混乱的心跳和紧张。最后由高磊扶着,才勉强站直身子回到人群里。
楼上的钥匙游戏并没有结束,舒躲在角落忍着膝盖上撞出的淤伤,听主持人大肆介绍着下面的规则。她想回家,虽然不敢一个人马上贸然出去,但是一刻也待不下去。放下手里的空水杯,扶着沙发背站了好久才直起身。
“去哪?”高磊靠在韩豫身边回头问她,就在回话的功夫,二楼的灯又全熄了。
她刚刚放松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惊叫被背后的大手一把捂住。手使劲一带,她根本站不住,就感觉被什么绊了一下,直接往旁边栽倒,撞进别人身上。
“第一把钥匙,相识,第二把钥匙才是游戏真正的开始。欢迎大家进入钥匙之夜的第二部分。”
舒摔得七荤八素,虽然只是倒在别人身上,还是把膝盖撞得生疼。有人在讲堕落钥匙的玩法,她听起来耳边就是一团嗡嗡的乱响,之后手腕被定在头上,那张刚才侵犯过她的嘴唇又压了过来。
她认出这个人的味道和气息,开始并没有酒,就在她嚷出救命的时候,酒一下子涌进嘴里,折磨着她的嘴唇,直灌到咽喉深处。酒很恶心,交杂着很多种味道,舒额头的涨疼已经发展成锥刺,她抬手推挡,唯一的效果是被锁得更死。没两下就再也动不了了。
“……找到那把开门钥匙,只有有伴的人才能离开,如果找到你想要的钥匙,他负责送你回去。后面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女士们大可以在灯亮之后选择自己喜欢的异性。”主持人煞有介事的渲染着气氛。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为了自保不顾一切的抡出拳头,很多就直接落在男人脸上,凶悍的像受伤的小动物。可那男人没有丝毫退缩,肆意的借着灌酒亲吻她,她发觉手臂越来越沉,捶了几下就抬不起来,话也说不完整,只是从嗓子里蹦出几个毫无疑义的音,一是越来越涣散。
酒一直撞着她头里脆弱的神经,烧痛了她的胃。一只手划到她领口,沿着与肌肤相触的边缘慢慢的移动。恐惧对她来说变成了一种无望的松弛,脸越来越烫,即使躺着,还是摆脱不了越来越沉的疲倦。
缓慢慵懒的音乐擦过耳边,配合着男人沙哑的嗓音,“是我!”
说话声音太低,是谁她也说不好,但似乎话里想要打消她的恐惧,可听到声音,她颈后反而起了更多小小的疹子。
这嗓音她应该认识的,刚刚介绍时她一直躲在高磊身后,他伸过来握手被她拒绝了。自此那双猎捕的眼睛就一直追着她,游走在领口的手指又出现在感官里,扰乱了她的判断力。头枕在手臂上被抬起来,更多的液体喂近嘴里,这次舒连抵挡的力气都丝毫不剩,就只能躺着勉强吞咽,很多酒水顺着唇边流了出去,滴落在毛衣上,又渗过毛衣贴在她冰凉的胸口上。
她隐约觉得那根手指往下移动了几寸,锁骨凹陷的地方被一一勾勒过,好像有人在她身上画画。再喝下的东西就变得酸甜,含着她的嘴唇轻轻摩挲,侧开头,又会马上被板正,啄住颤抖的唇瓣反反复复的诱哄她放松。
舒最后记得的就是自己喝了很多很多东西,高磊和韩豫的面孔在眼前交替闪过,黑暗过后剩下一大片白光。
灯第二次亮起,她掉了一只鞋子,像个寻常醉倒在男友怀里的女孩,被他包在外衣里抱起来,露出一只光裸白皙的小脚。抱着她的,正是子律。
他早给她手里放了自己的车钥匙,按照游戏规则,他有权送她回去,之后的事情,由他们决定。而其实,之后的事情,一直是他在主导。
“你带她去哪?”
高磊和韩豫一直追着到了门口,子律停在台阶上,脸上闪过一丝很冷的笑,像是在挑衅,反问了一句。
“你说呢!”
后来的事情,舒没向任何人提起过,五年过去了,她也不愿意回忆那晚后来的细节。有时候想多了,她会恨,会难过,会迷茫,会觉得眼前的人陌生,所以不去想的时候,才能生活的很平静。
那一晚,她在陌生的地方醒过来,又在陌生的环境里睡过去。那件白色的毛衣她再也没有穿过。
新年后的一次巡展上,再次和子律相遇,他什么也没说,一脸平静,就是递给她一本厚厚的画册,转身离开。
黑色的炭笔落在画纸上,那里面画的都是她,身无寸缕摆成各种姿势,光和影切割着,但她知道,真正凌迟自己的,是那晚带走自己的人。
舒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努力试图忘记,她的作品受欢迎,销路很好,有人甚至推荐给了国外的买家。然后他又上门,给她找了最好的工作室,给她买最好的材料,把她引荐给圈子里最出名的艺术家。最后给她找了他公寓对面的房子,强迫她搬进去。
他从一个陌生的名字,一双穿透她的眼睛,一个带走她的男人变成了她工作上的一部分,然后又慢慢融入到她生活里。
那年的除夕夜,她是在他工作室里渡过的,后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铁观音(上)——————
子律刚刚起笔,画板上只有几个炭笔的线条,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把笔放回到画架上,用拇指抹过腰线的地方,把炭渍晕开了。有时候写生画的再逼真,还是捕捉不到灵魂,对他来说画她就很难,尤其是她的手,画了上千幅素描,还是没有满意的。
子律一直想有机会塑一双她的手,每天看她不停的做,编织,印染,雕刻,剪彩,她喜欢的很多,什么都试尽了,一双最辛苦的手,做了很多令人折服的东西,但他最喜欢的是她在厨房里持羹汤的样子,也是同一双手,有时偷偷躲在浴室里洗衣服。
看她睡着了,除了露出一点点肩膀,其它地方都盖得很严,子律走到台子边拨开碎发亲了亲她的额头。刚刚她冷的身上起了一层小疙瘩,看起来很可爱也很可怜。她的体质一直不适应北方天气,到了深秋就怕冷的厉害,冬天里微循环不好,有时候时间长了都拿不住画笔。
把画板盖上,子律抱她到了工作间里的休息室,又盖了一件西装,才过去开门。
美式咖啡配一客松饼,外卖袋上有门神咖啡店的招牌刻板画,是他命徒弟做好了送过去给门神当招牌用的,为此,门神免了他整整一年的咖啡钱,兼带每天下午送两份下午茶点到屠岸谷和上官苑。
她对咖啡甜食没有特别嗜好,拿铁、摩卡,玛奇朵都可以,糕点也无非是焦糖布丁或一小块提拉米苏。每周换单都是随他挑选,她忙起来常常忘了吃,要他安插的助理一再提醒才会记得。
看着服务生手里另一个袋子,子律一并接了过来,习惯性的加一句,“谢谢门神!”
服务生有点生分,点点头转身跑了,边跑边从口袋里拉出围裙系上。看情形也是个刚从美院毕业的学生,前几天没吵架时,他们一起去门神咖啡坐,看过他在公社走廊里画写生。
年轻人想安身下来前没有本钱,只能靠咖啡馆里打工。门神的咖啡馆和骆驼的书店都收留了不少这样的孩子。她不一样,当初不知道哪来的魄力,把最心爱的东西都卖了,只为了能住下,付上房租。
社区的艺术圈越大,房价也炒得越高,当时对她来说很难负担。虽然是他强迫她住进来的,但是他们从没有住在一起,房租也一直是她坚持自己支付。
她倔强的一面,往往会恨得他牙齿发痒,然而也是这一面,让他不觉就着迷。第一次见面时,她很不给面子的忽视他伸出的手,在圈子里干了很多年,她是第一个拒绝他的女人。
而其实,他很早就开始注意她的东西,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认识她。
第一次是在高磊的画室看了她刺绣的草图,角落签着澹台两个字。这个复姓很少见,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眼球。然后是她存放的不同样稿,首饰的,织物的,风格和当时时下里的都不一样,用色也很独到,他欣然全部买了下来。
银饰设计的草稿,子律后来在柳紫服装店的模特身上找到了实物,从稿子上脱胎的手工首饰,世上只一件。钢筋和贝壳做成的,不同的角度折出不同的光。追问之下,才知道是为了周转,她把很多东西寄存在柳紫那里找买家。
有一阵着迷的收购她的东西,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多大年纪,只是从高磊嘴里偶尔听说一些。最后是骆驼注意到有个女孩没钱买书,每天在书店站四五个小时看同一本进口插画集,第二天他在同样的时间到了书店,第一次看见了她的背影。
她有典型南方女子的身形,侧面的轮廓很细很淡,好像没有染色的水墨画,松松挽着发,一件白色毛衣,其他什么余赘的装饰都没有。他站在骆驼书店进门的地方,看了她好久,特别想画下来,刚兴起这个念头,她就放下画册走了。
把她从鸡蛋壳一样的神秘里剥出来,好长时间就像个毒瘤一样在子律脑子里滋长,他几乎买了她放在高磊店里的所有东西,然后他偷偷观察她到店里来时的样子。但她几乎足不出户,他仅仅见过两次,都是匆匆两眼,再回身过去找笔的时候,只剩下她已经走远的背影。
于是这个谜团盘踞在心里久了,中毒就深了,他希望听她说话的声音,看她笑笑,她白净的脸庞上却很少有什么太过突出的表情。他记得的,就是伸出手去握时,她皱了皱眉躲在高磊身后,略去了他主动的友善。
他其实很少有兴致主动去结识什么人的。而相识到现在,他似乎一直在研究她,越研究越不明白,越不明白越要发掘。
子律把门边没有完成的几个木板在工作台上一字排开,撑在桌边仔细观察,梅兰竹菊这样的老题材他本来不屑于做,但应了她的要求做,一连四五个草样都没有博她一笑,他弄不懂她哪里不满意,总之能感觉出来她不够喜欢。
把其中一个完全放弃,往废料堆上一扔,锁死了工作间里外两侧锁,子律提着两个外卖袋子又折回了里间的休息室。
把美式咖啡先放到茶几上,打开了她的一袋放在一边。袋子里是绿茶布丁,她比较喜欢的口味,平日他不怎么觉得特殊,今天却想好好尝一下。
舒依然缩在毯子下,看起来睡得很香,从面色上判断就知道她很累了,闹分手每次都是两个人精神肉体双重消耗,闹过后都跟病了一场似的。
子律把手伸在毯子下面,轻轻触到她暖过来的肩,推了推。
“醒醒,起来吃东西了!”
她如同以往一样睡得极浅,一叫就睁开了眼睛。开始还有点恍惚,意识到是他的工作间里,马上半直起身要找衣服穿。
子律按住她四下里乱摸的手,递上绿茶布丁到她嘴边。
“吃,别找了,这样就好。”
她眼神里飘渺朦胧的东西褪去以后就会显得很冷很静,眼睛在他面上寻找了半天,才艰难的张开嘴咬了一小口,慢慢的嚼。很松软的糕点,她也吃得特别仔细,好像当一件艺术品在品尝,看她唇线规律的起伏,他也兴致大动,就着她咬过的边缘吃了一口。
舒还在找自己的衣服,他画素描就一阵撕扯,每次都会弄坏几个扣子。四顾半天,除了毯子和盖在身上的西装,什么贴身的衣服也没找到,把毯子拉高了挡在胸前,还是没有安全感。
自顾自打开外卖咖啡的盖子,子律吹了吹,等凉了些喝了一大口探过身来。这样的暗示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她别开头也是没用,只能垂下睫毛,等着他完全贴过来。
咖啡从他嘴里喂过来温度已经很适中,比往日的要甜一些。舒知道他喝咖啡几乎是不放糖的,和她喜欢淡淡甜味的习惯不一样,虽然天天在一起四五年了,但是他们都保持着各自的喜好,比如咖啡,比如颜色,也比如生活的步调,这些,都不是嘴上说说,三两下就能协调起来的。
两个成年人在一起,尤其又是他们这样的工作性质,这样的关系,谁也很难改变谁,只能是尽量彼此适应。然而再长时间,也会产生不调的周期性变化,争吵也是,分手也好,没有彻底摆脱过这样的循环,也没有真正付诸实现过。
舒侧开头,率先结束了这个不似亲吻的亲吻,他刚才索要的方式很隐晦,她还能应付,如果是强取的话,她很少能成功摆脱,抓紧毯子往床榻后面挪动,她想跟他分开些距离,子律却跟过去,紧紧贴着她坐下。
——————铁观音(下)——————
“晚上有展览,一会儿回家换衣服。”
他说话的功夫,手总在毯子的边缘移动,虽然回家的话听起来很亲切,可她不敢掉以轻心,就在抬头要询问的空档,那只手已经娴熟的拨开她护身的东西,带着外卖杯上暖暖的温度,罩笼在她身上。
他看她的眼神又变了味道,舒心里一沉,窒住气,本已经到嘴边要回家的话又说不出来了,眼里冷下去。她想过配合他,也明白他眼神里的意思,可她就是配合不来,心有余力不足。
他的欲望太强烈,她的则很淡。这次吵架和分手,就是为了这个。
她并不是讨厌肌肤相触,也不是讨厌他,只是对欲望她没有太强的感觉,从没太想望过。因为他欺近,她眉线里那条浅浅的疤痕又露出来,子律注意到了。
那条疤像一条很细的白线,不仔细看不出来,是几年前被倒塌的工作架边缘滑伤的,当时流了满脸的血,他以为她眼睛会瞎掉,立时抓狂。把两个工人硬扯到地上动手就打。她捂着眉爬起来制止,血沾了他一身,不是着急替她处理伤口,他可能不会轻易罢休,打死人的架式都拿出来了。结果还好,只缝了两针,留了很细的伤疤,眉笔轻易就可以掩盖上。可他们还是为此吵了架,为他的一触即发,为她的忍气吞声。
总之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太多,就像高磊韩豫说的,南极和北极,冰水与火焰,总是不协调的东西非要到一起,经历了不断的打磨,依然是截然不同的两极。
这条疤总是在她皱眉的时候最明显,她的不愿意都写在里面。垂着头,看不出她其他表情,手却在毯子里抓住他的手腕,唇角不甘的撇了一下。
她又拒绝他!
俯视的角度,子律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已经拒绝过他太多次了,每次的表达也都差不多,他为了表示尊重依了她,那之后就是变本加厉的忍耐再忍耐。
他不是不能克制,是实在克制不住了。
昨晚闹一场分手之后,他也想不出别的方式让自己平息下来,只能回头找她。
注意到她嘴角平时微微翘着的痕迹抹平了,他的手缩了缩,可碰到她的肌肤,那么柔软的触感,他忍不住喉结滑动,手又放了回去。
舒把头垂得更低了,眉线里那条线他也看不到,只感觉她的手在微微发颤,整个人也在微微抖着,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垂下来的发丝挡住了眼睛,他抬高她尖尖的下巴,看到游移在幽黑瞳仁里的冷漠畏惧。
有时候她冷漠,是因为怕他,尤其他用强的时候。盯着她的脸,怎么看都觉得脸色很差,精神萎靡不振,他升起的欲望再怎么强烈也舍不得为难,又生生压了下去。
僵持了一会儿,他的手从毯子里彻底退开,舒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扯高毯子抱牢,蜷缩起腿,拿过咖啡杯喝了一大口。
这样的境地怕不说话更尴尬,她轻轻咳了咳:“晚上……什么展览?”
子律的手似有若无的在毯子边缘划了划,叹口气,替她掠了掠耳边的头发,让自己转移下注意力,
“听高磊说是巡展的开幕,可能是些新人的东西,圆庭做了画廊之后想弄些定期的新作放进去,骆驼书店里摆不下那么多画框和雕塑了。”
转开身子,子律也打开自己的外卖带,咖啡还不凉,松饼也还是热的,掰了一小半送到她手上。
“昨晚睡了吗?有黑眼圈了!”
舒接过松饼在手里捧着,边缘的碎屑掉在掌心里,用指尖点了一些放进嘴里尝,和绿茶布丁的味道完全不同。他们很少这样分吃东西,多数时间都是他把她吃不了的东西吞噬殆尽,容不得她慢慢品味共享的细腻。
“收拾屋子来的。”
子律听了不动声色,喝了一大口咖啡,推了推让她快吃。他吃东西很快,两口就解决掉了,平日吃饭也总不像她细嚼慢咽,吃痛快了就离席继续工作。
“收拾什么,把我扫地出门?”口气像是玩笑,可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又不像。松饼刚吃了一小半,一听他这么说,她不吃了。
他放下杯子,跟她的眼神绞缠在一起,他们平日里对抗习惯了,有时就这样彼此望着,不说话,冷战到底,也不知道谁最后会退让。
今天他先放弃了,低下头托着她的手吃剩下的一小块松饼,嘴角故意蹭着她的掌心,又咬住了很细的小指尖。嘴唇碰到那枚戒指,愣了一下,心情很快又转好,虽然吵闹成这样,戒指她一样带着没有摘,对他来说,这就是某种承诺。
顺着指尖舔到手腕内侧,她怕痒,又被他抓着躲不开。她的皮肤是水质的,南方的灵秀轻柔,逼近更是白皙到不行。他要得多而强烈,也是因为极度喜欢。某种意义上,占有她,从身体到精神上都令他得到极大的愉悦,于是毒瘾一样没法把她戒除,瘾症越来越深。
他喜欢她的不一样,迷恋她冷漠的抗拒,眉眼里水墨晕染一样的疏离,越这样,好像追逐她的游戏越有意思。他一度疯了似的天天都要,极度自我的控制着两个人的关系,后来她受不住,一言不发,许久都不许碰,就从规律变到很不规律,再后来,就是不规律到他无法忍受的地步。有了她之后,他没有别的女人,疏解的方式又很单调,但是她常常不想,把他逼得脱缰野马一样,整天烦躁,近乎自我调节完全失衡。
他深知不能每次都强迫,可时间太长了,临界的状态一旦跨过去,问题就容易转变性质,闹到分手的地步。他有他的需要,被她一再排斥的忍耐着,怒气一触即发。
吃完松饼,他的唇还贴着她的小臂,进而划到肩上,吸吮着裸露在外的肌肤,又吻住她颈上很小的一颗痣。她一动不动,肩上的肌肤渐渐冷了。
他管不了这些,喉咙里压抑的喘息逐渐急促起来,大手又滑到毯子里,印在她颈上的力道也重了。
她能不能理解不重要,能不能接受也可以再谈,他无论如何要让她也妥协,让她笑一下,或者哭一下。舒再推也是推不开,逐渐逼过来的体重把她又压回榻上,手臂碰到他颈后的头根,被扎的缩了一下。
他的手很狡猾,也很野蛮,明明感到她在哆嗦却没有停下。舒咬紧了唇让自己一声不吭,可额上慢慢浮起了汗,想抓紧身上的毯子抵抗,又被他一把掀开丢到榻下。
他凑在耳边压低的声音和铺天盖地袭卷她的欲望一样难以抗拒。
“晚上我要!必须给我!”
他盯着她的眼睛重复了两次,像是命令。她嘴唇咬得死紧没有吭声。子律高兴起来,把这当成是允诺。吃着她唇上淡淡的松饼味道,露出了一个月来难得的微笑,放肆的享用起久违的温存来。
——————浓缩咖啡(上)——————
子律暂且放过舒已经是好一阵之后的事了,穿戴整齐把画到一半的素描本锁起来,两个人终于出了屠岸谷准备一起回家。
因为刚刚复合,舒任他牵着手,低头跟在他身边慢慢走,以往别人面前他们也习惯这样,可一路上他陪她去上官苑取皮包,都是一副耀武扬威的神气,好像只凯旋而归的大公鸡,尾巴高高翘起来,走到哪都有丝毫不掩饰的快意,让她总想把手松脱开。
小波看到大师心情大好,奉上皮包傻乎乎对着舒笑,挠挠头问:“老师,今天还开锅染吗?”
“开什么锅!放假!”子律没好气地发号完施令,拖着人直接往外走,他难得心情晴朗,除了想霸着她单独相处,没有别的想法。小波一直送到门口,看着走远的两个人才敢长出口气,悻悻的脱了围裙往肩上一甩,关上了上官苑的大门。
其实他们复合的消息,从子律到上官苑抢人就已经在公社里传开了。等两个人走到人迹渐渐多起来的二层,不时有人从工作间里探出脑袋,好几个都是刚出门就被子律脸上的微笑煞到,更多的躲在角落瞥一眼舒跟在他身边小鸟依人的背影,终于敢松松快快堂堂正正的在走廊里昂首挺胸走路,不用担心半路会冒出人面野兽当头狮吼。
子律自然最得意,应该直接去地库取车,偏要带她去一层朋友们面前兜一圈,买些甜点给她,顺带炫耀。其实他们的关系,大家早就心知肚明。
公社几乎一应俱全,一楼都是供休闲的地方,骆驼的书店和门神咖啡就比邻在进门不远的地方。
从楼上下来,远远看着他替门神咖啡做的招牌,舒好不容易才挣开了手,背在后面不让他碰到。子律倒也不生气,过去直接揽到肩上,任她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停在门神店口,刚要问她话,舒已经小步子飘似的从他身边跑开,只剩下子律戳在门口,撇撇嘴别扭了一下,只得作罢。
舒习惯性率先跑到进门的书架边浏览最新艺术咨询,子律就如同门神在门口把守着。平日里他们来这,他总先在门口停下环顾下情况,确定咖啡座里没有不投机的人再和她进去,有两次碰到相冲的,常常带着她掉头走人,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脾气。
舒一般不在乎这些,就自顾自的在架子旁边找新咨询看。发现门神在架子边贴了新的宣传海报,是关于手工展的,上层还放了摞宣传册,她踮起脚想去够。
软皮的鞋尖一点点点在地上,像双舞鞋。她身子轻盈,攀着书架的动作像个找食的小猫咪。终于碰到了册子边缘,脚下一没力,又虚晃的从手边溜走,半边的袖子早垂了下来,露出一段白皙纤长的小臂。
子律在门口欣赏着这幅景致,好整以暇的等着她转过来找他。她个子很小,不穿高跟鞋只勉强到他的肩膀,有时候说话吵架都要踮着脚尖。挑高的工作间里有她专用的小梯子,为了能跟他抗衡,她常常站在梯子上跟他们几个男人讨论问题。
身高一直是她的隐痛,扎到人堆里就会找不到,有两次巡展因为拥挤把她弄丢了,他在高磊那发了好大几通脾气,还被反讽为什么不把她拴在腰上随身携带。
如果可以他倒宁可那样到哪都带着她,可她毕竟是她,澹台舒三个字正着念反着念怎么都是独立的,和他的宗政二字永远并列在参展名录的前几排,复姓俱乐部聚会的时候,她和女人们也总是聚在上官苑从不涉足屠岸谷,就像公寓一样,比邻又对立着,各自一片天空。她曾经说过那样她会比较轻松,到底是不是达到目的了他说不好。
插着手看了她好一会儿,越看越有意思,小猫爪子怎么也不够长,身边又没有可踩踏的东西,她心里急着想要,跳了两下脚,手直直伸张着抓过去,几个白白的指头已经擦过了印刷品的边缘,一拨弄反而更远了,回到地上还是没够着。
子律忍不住想笑,她仰头认真对付宣传侧的眼神是少见的凶悍,面对人时她从来都是文弱礼貌,只有面对东西,才会暴露内心的另一面。满足的看着她蹦来蹦去原地团团转,子律狭促的悄悄接近她背后,示意侍者不要上前帮忙,就在她又蹦起来抓东西的小瞬间,毫无预警的伸出胳膊,牢牢接住了她的身子。
身子一下子被兜住,舒惊得一哆嗦,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突兀的接近带着侵袭的气息,脚沾不到地,不上不下的挣了几下,他反而刻意用呼吸擦过她耳边,像是似有若无的撩拨。
在公共场所,她极排斥这样的亲密举动,但他显然并不甘心,把她抱在怀里转了个方向,又退到碰不到宣传册的地方,等着她下一步反应。
其实不要也能作罢,舒面皮子薄,禁不起他这样的招惹,侍者都在不远处站着,柜台后还有老板娘,她不好发脾气,犹豫了半晌才垂下头喃喃的挤出几个字。让她求他真是难事,可这次她毕竟是求了。
“拿不到,我想要那个……”
她说话时像小虫子一样的无助,微微侧头眨着眼睛,指尖碰到箍在腰上的手臂,又不敢拒绝他。
侍者一边收拾桌子,不时抬头偷偷瞄两眼这对怪异的情侣,不想被子律冷冷盯了一下,马上耗子似的低下头继续假装做事。
听到她小声开口,子律心里的满足已经严重膨胀,每次但凡她张嘴,他没有不帮她做的,而且都会尽量做好。一手抱着她,一抬臂就勾到宣传册,高高拿在手里送到她眼前,又是她碰不到的高度,直等到她低声又要求了,才交到她手里。
他喜欢听她柔软的声音,也想吻她,可碍于她在人前矜持的表现,子律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把她放回地上,拉起手到柜台边点东西吃。
咖啡店客人不多,老板门神也不在,只剩下门神媳妇一个人独自坐在柜台角落的高脚椅上,手里正端着牛奶在看书。因为他们俩一出现,育婴手册也不看了,门神媳妇一脸兴奋的从高脚椅上跳下来,跑到柜台边等着迎接贵客。从听说吵架开始,她就一直在盘算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
“绿茶布丁打包!”
舒点餐的声音又小了几分,刚刚的一幕肯定被大家看到了,没抬头都听见门神媳妇在柜里笑。往旁边躲了躲想错开身,可身后的大个子老是跟着不放,到底躲不开他热烘烘的怀抱。那只该死的手总放在她腰上,弄得她到哪都不自在。
习惯性的敲了敲柜台,子律挑着眉看了眼推荐菜单。
“再要一袋曲奇,原……巧克力口味吧。”
点完餐,柜里的侍者利落的给他们装盒打包,门神媳妇趁空把舒抓到一边,凑在耳根边嚼舌头:“和好啦?!”
这让她怎么回答,还需要回答吗?支吾了一下,她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已婚女人大多八卦,门神媳妇又是公社里最快的小喇叭,估计不到晚上,刚才的一幕整个大楼的人都会知道。
“晚上开展来吗?俱乐部好久没你俩了!”
“当然!晚上见!”
替她回到完,接过袋子,子律从孕妇身边把人抢走,不愿意再浪费宝贵时间,一门心思就是回家。他步子太大,出了咖啡馆舒几乎跟不上,一路小跑着不知道他在赶什么,到了地库,他身子一顿,回手就去抱她,尽管挣扎了,舒差不多还是被他拖到了车里。
越野车空间宽敞,他的块头都压在她身上,美起名曰系安全带,其实是不停借机揩油。她抱着打包甜点的袋子,躲也躲不开,想到回家心里七上八下的打鼓,那只阴魂不散的大手就乘机板正她的脸,整个面孔逼近到无限放大。子律这次也不顾车库里会不会有旁人看到,鲁莽的压在她唇上,辗转亲到她喘不上气来,才用安全带紧紧卡在她纤细的腰间。
“去我那儿!”
额头相抵,他的声音异常低哑,不容抗拒。转钥匙,单手倒车,眼睛一直停在她脸上,闪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光。
被他眼里的火焰烧怕了,舒尽量望着窗外想忽视忐忑的感觉,可他给的不安总是如影随形,随着他每一下呼吸,把她团团包围。
——————浓缩咖啡(中)——————
步行回家慢的话要几十分钟,开车的话转眼就到,但是社区里还是很多人开车,子律也开,只是今天的车开得特别快,冲出东区主路的时候,引了不少路人侧目。
进到楼里过五关斩六将一样急匆匆地带着她上电梯,进去啪一下按在七层的电钮上。
被他看的后背发毛,舒深知他常常说话不算数,翻脸像翻书一样,可还不待做什么防备,手里的外卖袋子已经被他劈手夺过去,庞大的身子也往她站的角落压过来。那张脸上的表情,不是早就认识他,着实会被吓到。
“给我钥匙!”
大手一摊,在她面前厚颜无耻的伸过来,要求的声音特别理直气壮,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她才是错的一个。
“我钥匙呢?给我!”
舒站在电梯角落里,眼睛在他面上搜索过,抱着自己的包包,准备继续对他蛮横无理的态度不予理睬。
还?明明是他自己不要的,拍掉那只手,她又蹭到另一个角落站着,可他偏偏不如她的愿,到哪都跟着。
“还我!”
他已经那么大人了,还无赖向她讨东西,昨晚钥匙一直躺在鞋柜的抽屉里,她再没动过,即使今天带在身上,舒也不准备马上给他。
两个人僵持不下的时候,电梯到了七层。门缓缓打开,他一步跨到门上,仗着自己块头大堵在电梯口不让她下去。
“还我!钥匙是我的!”
电梯门一开打在他身上又弹回去,超时的铃响了两次,他就是一动不动地在那等她交钥匙。舒平日里温和惯了,可想起他昨晚电话里的语气,把钥匙草草放在门前的做法,还有他今天到上官苑之后所谓道歉的种种行为,心里的不平就难以罢休。
“不给!”清清楚楚的两个字从她唇里吐出来,子律脸上玩笑的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又要了一次,也不管电梯门会不会关上,一步跨到她身前,把她完全逼迫到小角落里。
突兀的震动,电梯开始向下滑行,两个人一动不动的对峙着,舒努力仰头让自己看起来更勇敢强大,可她毕竟老早就在气势上输给他。虽然心里也害怕他爆发起来难以驾驭的脾气,但是这次无论如何都想教训他一下。
“还我!马上给我!”
子律用强硬手段前一贯就是颐指气使,不管他怎么重复,舒就是不说话,面无表情的小脸绷的紧紧的。
电梯在一楼打开,外面的人刚要进来,被子律横着一把推了出去,一按死关门键,立刻又逼近过来,摆明了要跟她耗到底。
“给我!”
“你不要了。”
“我现在要了!给我!”
她底下头选择沉默抵抗,盯着鞋尖上的图案。
双方僵持不下,电梯又回到了七层的高度。门一开,舒就往门边上蹓,只想着赶紧跑出去,哪怕实力远远在他之下,也要试试逃跑的法子。
子律一跟过来,舒脚上的软底鞋子马上踩到他脚面上,本来她想踢的,可抬起来又不觉放了回去,手上跟着使劲推了一把,奈何他的块头实在不是她能应付的,一推自己差点摔倒。
“去哪你?”
“我和你分手了!”
他很少见她这么“激动”的反应,动作都迟疑了一下,扶着她站稳了,又换她踏在脚上踩了两下,也踩不疼,她还急得一张脸涨得通红,看得他又想笑又好气,刚才逼问的严肃劲一扫而空。
他们很少有机会这样打打闹闹,她喜欢静,什么时候都安安稳稳的冷战,这样的“暴力”还算是第一次。子律心里因为这样的情趣爽利起来,又觉得新鲜,借着动作一拉一扯的陪她闹,不但不吃亏,还占了不少便宜。
舒踢踢打打好半天,见他不还手,自己还弄得又累又疼,拳头都是酥麻麻的,索性放弃,靠在电梯边,急促的喘着气,像头斗败的小动物。抢回到怀里的外卖袋子都抓皱了,捏在手里当着防身的工具,看得他又想笑。
这次他再没给她机会,手臂用力托,把整个人架起来拖到怀里。她倾着身子弯成很深的弧度跟他斗,像条网里扑腾的小鱼,可再扑腾,网还是攥在他手里一点点收拢。
“你!”
胜之不武的方式很多,他招招都用过,趁着她往后坳身子,他隔着外衣一口咬在她胸上。丝绸帖服的线条,他唇齿间用力施压,她一下子浑身哆嗦得没了力气。
钥匙乱乱的响做一团,门算是被踹开的。鞋也踢飞了,她脚上两只小鞋子可怜兮兮的挂着。
领口的衣服搅得太紧,扯不开领带,喉结生生的疼,潜伏在他身体深处的东西潮涌般全然席卷上来,整整一个月!
叠在一起的身子撞倒了地上的酒瓶,她被他带着直冲客厅中央的长毛地毯上一并摔倒,他垫在下面,对着她胸前濡湿的丝绸反复啃咬。
“不行,晚上!”
舒使劲挡着侵袭的嘴唇,可拳脚相加用到他身上完全不够,来强硬的时候,他的力气大的出奇,现在更是急得眼都红了,想忍也忍不住。
整整一个月,堆在一起的各种理由有一座山,在他面前通通倒塌,只剩她发上簪得整齐的一对银簪子。
“律,晚上,求你!”
“不!”
换成他来拒绝,很坚决,几乎疯了一样咬到她鼻息全乱了,混乱的张大口呼吸。舒又努力了一次,天旋地转,再有感觉已经被安放在地毯上,他四肢沉重的压过来,粗急的喘气胡乱吹在她脸上。
那对做成文人手握笏板式样的发簪要撒了,他动作过大,衣服几个扣子绷得老远,想踢他,被抓住闷哼了一声,他眼睛里充着血降下身子,恶狠狠的揉着她的身子。
“你敢!”
怎么在他怀里滚动,她也逃不开两只大手拨开破损的衣襟。他从来不懂得含蓄的按照她喜欢的方式进行,每次都直接鲁莽的好比武夫,有时粗野的令她厌弃。
屋子里很黑,跟下午时画室的光线差不多,舒摸到一块干涩的印记,抓着地毯边缘柔软的裘皮想坐起身子,奈何他已经认真起来,身下发凉,背上窜过风。簪子还是散开了,被他扔的撞在远处的茶几上。
一臂以外是空掉的酒瓶,视线里还有倒在一边无人理睬的杯子。他不戒酒,不戒烟,谈判多少次也不改,这些都是分手理由,却都没有分成。每次复合的方式都不尽相同,总要经历这样一步。
舒恨不得抬头咬他一口,他动作太野蛮,连身的毛衣撕扯着堆在腰上,内衣扣子也只解了一半,在她还试图挣脱的时候,毫无预兆生生闯进她身子里。
结合的太直接,疼的她滞了一口气。清清淡淡的生活久了,身体敏感得碰不得,因为他的急躁抖得像片风里的小树叶,她急促的喘着,可他还非要碾碎般的紧逼起来。
她的骨架小,身材匀称圆润。肩颈线条柔缓,吮出颈上一片的红斑,凹线里很快凝了汗,每次看到她这样他都会不按章法的放肆起来,和第一次要她时一样。
曲展着身体,她躺在他身下习惯性沉默的接受,看不出丝毫享受,也不喜欢发出声音。但他常常陶醉在极致的感官里,总希望她也能配合,释放出情绪,所以一上手就不会轻易放开。
舒死死咬着唇,不让他听自己的声音。压抑也许是可耻的,但是她叫不出口,心里也有障碍,宁可抓着地毯的边缘,抵抗过一波强过一波的袭击。
贯穿的动作流畅强悍,几乎到了她能承受的底线。每次逼到极端前他都会短暂的收敛,然后在她稍稍放松时又更凶猛起来。
他吞噬着她胸口细嫩的肌肤,毫不留情的撕扯咬弄,故意要把她弄疼逼疯。酒杯被挥动的手臂碰翻了,溅出些许残留的酒水,他表情古怪而专注,反复退开又强劲的袭回来,舒被撞得从毯子中央划到了边缘。无依无靠的,手里最后抓的东西也松脱了。
汗滴顺着颈向下滑,停在胸口下缘,他借着吸吮含着她胸口边的一颗痣,每次欢爱那颗痣会变得嫣红,他时常看看就大肆动情起来,如今隔了一个月才满足,更是铺天盖地的狂乱,绝对不肯罢休。
身下被翻转过去,肩上的头发推到一侧,根本听不清他在耳边说什么,舒只是含混的一概都不答应不承认,身子试图拧起抵抗强烈的知觉,可支撑不了多久整个人就软倒了。他退出去,逼进来,这次舒抓到了东西,是他的手腕,宽大的骨节,热烫的肌肤,托高她的身子迎合着他的占有。
他眼前是最着迷的脊背,细白的色泽,躬出优美的曲线。腰线细密的地方,正因他的动作无措的摆动摇曳。
唇边的咬痕已经很深,舒眼神迷离,还在试图抗拒他给她的感觉,每次这样的时候,他诚心加重的惩罚她,禁锢她,直到她服输。颤抖蛰伏的身子发出了细碎的呜咽,肌肤逐渐滚烫,透了一层薄汗,舒只知道胸口憋闷的疼,禁不起他再进一步的折腾。
胸侧那粒痣红得像洇血,结合之处升腾的感觉骗不过他。子律深知她是喜欢的,从来都是喜欢的,不可能没有感觉!五年里,这样的画面常常出现在他脑海里。有时候想画下来,有时候又不舍得别人闯入破坏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他压低身子才听到她在模模糊糊的发出声音。
“律……停……下……呃……”
客厅弥散起带哭腔的呼吸,舒抓着东西,抓不住就咬着自己的拳头,忍不住哭了出来,指甲刮过掌心里的肌肤。
“不……要了……”
终于听清楚她的话,他不以为然的执意抽动,过去一个月翻来覆去的争执,他憋闷了太久,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停下来。刚刚她说出分手的话,他就意识到问题。分手是不能老说的,以后谁都不能说了,不能再破坏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
沉稳的压下身子,看她眼角已经蓄了满满的泪,子律突然觉得很心疼,俯下去亲吻。她的泪水又热又咸,嘴唇抖得厉害,已经求救一样的哽咽出声,泪珠顺着眼角划下,消失在发根深处。他轻轻含住,身下的节奏不断加快。又换了姿势,把她抱进怀里,两个人还交迭在一起。
舒已经混乱了,只感觉胸前火热,背上突然凉得透心,被抵在绘图用的玻璃墙上,簌簌的泪水过后,是他愈加清晰的面容。
每一下动作表面上轻柔,骨子里却是要穿透她的一切,打上他的烙印。
“说!不和我分手!”
“说!”
冷暖袭击着她脆弱的神经,身子已经受不住,她合着眼睛喘气,无助的呜咽起来。
“听话……说!”
吻着粉色的唇瓣,在心里最敏感柔弱的时候欺凌她,手段也许强硬,也许并不光明正大,但是子律不在乎,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他什么都不在乎。
眼看着又要失控,再矢口否认也是已经回到他身边,舒咬着牙关,手纠缠着他扎人的发根,实在坚持不住,最痛苦的瞬间,依了他的意思,随着他沙哑的嗓音,哽咽着吐出了两个字。
“不分……不分……”
吞了最后的话,子律心满意足的放倒她的身子,带着她又跌回欲望的深渊里。
——————浓缩咖啡(下)——————
每次对舒来说都是一样的精疲力尽,有时候是极不舒服,甚至几日里身上都不方便。这一次,舒也不知道要告诉他什么,只是沉在看似简单的黑暗里,任他拉过东西轻轻覆在背上。
欲望是个可怕的深渊,尤其是他带给她的欲望,不管她能接受几分,都要被全然吞噬,那种瞬间无助绝望的感觉,在别人是极致的快乐,在她,却是一种恐惧的阴影。
舒渴望过无欲无求的生活,很简单,就像过去可以用几根小草编制成个花篮提在手里,坐车到县城的小集市上找寻老人卖的胭脂盒子那么简单。而如今,生活里什么都不缺了,反而因为另一个人的介入,把她以往的所有规律全部打乱。
舒躺了很长时间,闭着眼睛,实际上是醒着,只是不想让子律知道,她也害怕他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已经没力气应付他,腰下一片酸涨麻木的疼,像掉进满是芒刺的陷阱里,提醒她刚刚发生的一切。
总有一个瞬间,她好像完全丧失了自己,也丢掉了理智,一切都是混乱的,除了他,她什么也抓不住。而自小,舒一直都想保持的就是全然的清醒,然后,就是冷静到不要轻易动情,不要为了父亲去世流泪,不要为了母亲再嫁伤感,什么都不要,继续把手里的小草编成篮子,盛上她摘的新鲜小花,送到父亲墓前。
和子律在一起五年了,这样的坚持依然默默藏在舒心里,也不常交流,就是说了,她觉得两个人也得不到太好的改善。他不是没有改变,越到后来,他越努力的为她营造舒适的生活,这些她都知道,也能体会他因为自己平添的辛苦和烦恼。
可他们太不一样,一杯茶里倒进了咖啡,溶解了,却是种调不开的味道。
他是个欲望强烈的人,在身体上霸占她也好,在工作上争强好胜也罢,他为人处事的很多方式,小到细节的东西,都带着他的个性,形成和别人很强的反差。而她的一切,其实都很简单。
平静的呼吸,感觉枕在肩上的胡子有点刺痛,舒试着在子律怀里动了动,想分开些距离。两个人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她一点不敢招惹他,老老实实还怕他精力太充沛。
子律倒是体贴她累了,只是不想她离开,随着她的动作也跟过去,腻在她背后,故意又用胡子刮刮她,看她后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疹子,过一会儿又消下去,感觉因自己而起的这些反应,就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样。
以前他不知道轻重,刚开始的时候下手太重了,甚至把她累病过,所以相处越久越迎合她,那方面的想念也愈强烈。每次做完了,她都累的说不出话,之后也一直表现淡淡的,远远看着他都不怎么敢亲近,他贴过去就会被打,好像他是禽兽。
可即使这样了,他也常常是不满意,勉强安慰自己一下罢了。
大剌剌的直起身,在她肩上亲了一口,子律拿掉碍事的衣服,扶着她坐起来。
舒想瞪他,想打他,想了很多,最后无精打采的靠在他肩上,让他扶着去了浴室。
浴乳在他厚实的掌心里揉成泡沫,游走在她身侧。他知道什么地方敏感害怕这时候碰,什么地方从来触及不得。但越是这样,他越是要研究他,有时她眉线里小小的伤疤很清晰,有时又模糊了,好似也认可了他的所作所为。
“回来继续!”
“不行。”
她每次对这样的提议都是坚决反对,他卑鄙的用手段也没用,勉强把手臂撑在浴室壁上,舒想让自己站直些,可脚下虚软,没有他的支撑又要倒下去了。而他,偏偏贴在背后,又暗示她他想要什么,而且暗示到不能再明显。
“已经一个月了!”咬着牙,子律语气里有很重的不服气,还很委屈。隐忍的生活,他一向是数着日子过,自从五年前那一夜开始,他自认为自己已是她的伴侣,禁欲只会让两人把关系搞紧张,所以,该疏解就疏解,该享受就享受。以他过去生活的不羁程度来看,和她在一起的五年,已经算是清心寡欲了。他尝试为了她配合着,甚至适当的压抑,但骨子里,他绝不可能放弃正常男人的生理需求,更不可能放弃他光明正大的权力。
“以后每个星期都要!我是男人,不能再像上个月那样,绝对不行!”
舒在脑子里搜索着回应的理由,他说的话不是全无道理。这次确实隔得很久,他两眼里几乎放出绿光,每次看她都要吞下肚子。私下里问过卓娅,大家也说她太不体谅,有些不近人情了,男人毕竟是男人,清心寡欲的太少,尤其像他这样的。
但从另一个角度,舒总把两个人的关系建立在心灵层面,而非全然的肉体基础,情侣也好,夫妻也好,在一起不能只有欲望,还要有很多别的东西,比如,感情,也或者,事业。
“晚上,说好了,之后都听你的!”
听不到她反对,子律就当作是同意,撩拨的动作收敛起来。她累得直摇晃,抵在他肩上闷闷的哼了哼,水流滑过的地方,又留下清晰的痕迹。
也许又弄疼她了,子律努力放轻,舒还是浑身不适的一震,继而手指紧紧扣着他的手臂,不许再继续,一连摇头抗议。
唉!
不知道是谁叹了口气,总之子律妥协了,关了淋浴扯来毛巾搭在她身上。头发里的水珠还是热的,滴在她肩上已经转凉。他的下巴靠在她脸颊旁,等了好一会儿,她才不太情愿的圈住他的肩膀。
“律……”
子律看出了她在转什么念头,马上澄清。
“晚上再说!”
“我累了。”
“知道,躺一下吧,晚上还出去呢。”
她没再吱声,圈着他,踮起脚尖把身上的力气都放到他那一边,放心了很多。散乱的湿发碰到他胸口,其实是对他很残忍的折磨,不过子律也忍下来了,想长久,想晚上,就得知道张弛有度,博得她的欢心。
她的身子毕竟不好,需要不断调养,争取再壮一些,才能日后更好的应付他,也更好的投入工作。工作室可以再加个助手帮衬,也可以给她请人料理生活。只是她很少要求,有时他都不知道还该给她什么。
怀里的身子发冷的瑟缩,皮肤上的水珠蒸干,清爽的又起了一层小小的疹子。回到卧室,她一沾到床就从他身边退开,露在被外的肌肤白到透明,头发还是潮湿的,垫了毛巾在身下,已经睁不开眼睛。
子律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回来,想叫她喝,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舒的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点点额头,手指都缩起来,回到壳里一样,还没到冬天,已经怕冷成这样,真到了冬天,其实她睡前习惯有他去暖被子,然后才贴在他身边躺下。五年都这么过来了,这个秋天也不例外。
他掀开被子贴近些,舒已经轻轻翻身找到热源,抓起他一侧的被角往他怀里埋。以往她喜欢背对他睡,如今是本能使然,才会贴过来。
分手的话还是骗人的,这样的状态,怎么分手呢?
她躺在枕上显得很小,鼻尖上有水珠,淡淡的脸色透出一点沐浴后的红润。他凑到近前,闻到她鼻息间都是香的,忍不住想亲啄。扫开潮乎乎的浴巾,真正的肌肤相贴,他把手放在她喜欢抓着的位置,等着她松开被角时召唤他。
他都等了五年了,随传随到,床第间就更是等着她主动,虽然一次都没有,但是目前阶段,能应允接受他就知足了。
“晚上我会尽量轻一些!”
子律的话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在她耳边低低的重复,等着她反应,什么都没等到,就卷起一丝湿漉漉的长发在指尖摩挲,一眨不眨的欣赏她睡中的样子。
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等她养好了精神,他还准备带她去个地方。
——————碧螺春(上)——————
舒睡醒时天已经快黑了,卧室里很静,只有躺在身边的人,一只大手扣在她身侧,占了多一半的位置,紧紧的,密不可分的分享着彼此的体温。睡着后她就是靠在子律身前,如今枕着他的手臂,微微抬头,他的呼吸吹拂过额头,绵长而平稳,眉间常常拧着的火爆脾气也褪净了。额前的头发干了好多,垂下来,她抬手不经意碰了一下,意气风发的大狮子难得变得很温顺,很居家,舒知道他从来都不是听话的猫咪,可还是觉得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上显出几许孩子气。
有的时候,不管二十岁还是三十岁,男人心里都装着个不懂事的男孩。舒面对他的胡搅蛮缠也只是秀才遇到兵的无可奈何。想吵架,早会闹得天翻地覆,她不想,只想安安稳稳跟在他身边过最简单的生活,哪怕不是日日粘在一起,她也知足。
前一晚因为分手引起的疲倦恢复了一些,虽然之前被他纠缠得很厉害,但知道比起以往他已经收敛了很多。舒脑子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睡不着,凑到很近处盯着他面上的一根胡子茬久久发呆。想起来弄些东西吃,可腰身被他扣着,一动就牵连起两个人,索性放弃这个念头,又发起怔来,不再分手的真实感越来越强烈。
天色完全转暗子律才微微动了下,一紧手臂就捞了个满怀,发现她没离开,没睁眼嘴角已经挂起了笑容,笑起来露出了一排白牙,更像个兽类。舒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躺着,等着他什么时候起来。
“回来继续!”
他嘴角勾起很坏的笑,眼睛还闭着,眼角却因为笑意泄露了几丝纹路。舒还是不言不语,面上却觉得热起来,复合后总有个很窝心的小高潮,不管之后会是怎样的沉浮,他依然是他,很眷恋她。
抵在他肩窝里,任他把头发都揉乱了,好久后慢慢随他躺平,无处可躲的被幽黑的眸子锁着,甚至近到看见了他眼中自己的影子。两个人交换着温暖的感觉,他印在她唇上的话是这些天最温柔的一次。
“晚上……行吗?”
她面上全染红了,长长的睫毛盖着眼底微微的羞赧,五年了,这样的时候她还是会害羞,看得他心神荡漾,忍不住又要吻下去。
本来是要拒绝,却很轻的嗯了一声,点头几乎察觉不到,就埋在他身前不愿意再抬头。再矛盾,再纠结,五年的生活不是一笔就能带过。分开她可以不哭,但是复合她不可以不快乐。
子律嘴角的笑也更深了,收紧手臂把她圈起来,锁了五年,锁住了人也锁住了心,他还想继续这么下去,能走多远就多远。
“晚上穿什么?”
“都好。”
“黑白配?”
“好。”
“钥匙给不给我?!”
她最后一点点抗议几不可闻,掩上被子,他们又耗磨了好长时间,晚上出门前子律如愿以偿拿回了自己的进门钥匙,钥匙环都是她亲自挂回去的。
信誓旦旦的保证以后不对她说分手的混帐话,两个人算是完成了复合的全过程,彻彻底底又当回了情侣。
——————碧螺春(下)——————
站在穿衣镜前,子律等着舒给他系领带。五年里但凡是重要场合,都是她给他系的,这次也不例外。
他耐心不够,弄不好会用扯的,再昂贵精致的东西也会被他扯坏,所以舒宁可亲自动手。
子律仰着头摆好姿势,偶尔瞄一眼镜子里纤细灵巧的背影,腰线上系着浴袍的带子,那下面留着他刚刚留恋过的痕迹,这么想下腹又是一团火热,恨不得聚会也不去了,直接带着她回卧室好好享受。
“快站好了!”
舒清清嗓子,睨了他一眼,踩在沙发上,理直气壮的被他仰头“崇拜”,找回些自信,弯着身子认真对付领口繁琐的领带结。浴袍襟前太松垮了,是他的衣服,他这边就没搁几件她的衣服,在他这边大多数时候,衣物也是余赘的。露出脖颈上一大片的吻痕,舒抬头才从镜子里看到,马上抓紧领口挡住。
“不许看!”
她教育他节制,训斥他非礼勿视,可他根本做不到,那么惹人的痕迹总难逃过视线,就是盯着她的脸,努力配合系领带,心思不由还是往那边转。她害他憋了一个月,这么想着,子律的目光又顺着尖尖的小下巴往下溜。
被他盯得不自在,舒手里的劲道重了些,换他没好气的咝了一声。
“干吗?”子律觉得脖子上上了紧箍咒一样,紧得快喘不过气了,面前的小女人还一个劲的把领带地结扣往上推。一根冰凉的小指擦过喉结,又惹得他燥热难耐。
“别动!马上就好了!”舒用手指帮他调到最舒服的松紧度,每次他外出她都要弄出个新颖的样式,双结,单结,王子结,马车夫结,之前她几乎没碰过领带领结,和他在一起后,却学会了十来种打法,每每帮他搭配领带袖扣这些小细节也最是上心。
“太紧了!喘不上气了!”抗议很大声,他眉头皱起来,刚才让她受的累这会儿都报应回来。他根本不在意脖子上的结看起来是王子还是马夫,跟她面前,他也有自知之明,怎么也算不上王子,如果从载她上下班这个层面说,是她的御用车夫。如果从当初的掠夺说起,他甚至是个阴暗的反面角色。
“这样好看,不许动!”她难得板起面孔,不许他用手碰刚刚完成的作品,把最后一点细节整理平整,退一步环着手臂打量良久,目光在他周身游移。配上衬衫西装,在一起五年了,他的样子气质却好像每次都不太一样,人是多变的,搞艺术是喜新厌旧的,她却永远能在他身上发现新的东西,好象挖掘不完。
“松一点!一会儿还要应酬!”他苦着脸,决定不让她占领制高点,把她抱回地面,又催促着“给我松点儿,勒死了!”
弯下身扎在她怀里动来动去,最后舒实在没办法,也顾不得效果只好给他松了,只坚持配了一对她喜爱的袖扣。
“去拿衣服,穿我买的那件白色的!”
子律拿着要回来的门匙去了隔壁给她选衣服,她衣柜里有一半的衣服都是他买的,要不就是社区里做设计师的朋友互相送的,她穿的机会并不多。
子律选了件白色的灯芯绒小礼服,高领设计挡住了皮肤上刚刚留下的痕迹,下缘滚一圈短裘,不失华贵,又多了份可爱,衬得她脸色健康红润许多。配饰很少,她的发簪而已,简简单单,眉清目淡。她换衣时不许他跟,自己到浴室打理妥当,因为考虑到场合需要,还略施了些淡妆。
妆容刚刚整理好,她就听见外间很暴躁的接连几声大吼。
“我的衣服呢!”
“我的鞋呢!”
浴室门哗的被拉开,子律脸上又恢复了横眉竖目,直射她身后空了一半的梳洗台。卧室里,几个抽屉都大敞着。
“刮胡刀呢!我的牙刷毛巾呢!”
一步跨进浴室里,盯得舒不知道怎么解释。昨晚都打包收拾了,只当他真再不来往,谁想到说分手的人,第二天一早又主动过来要求复合了呢?
他眉挑的太高,脸色阴沉,怕真动气了,舒赶紧拉着他一路拽回卧室,指着床边给他看。
“看,你的枕头在呢,我留着呢。”
这种答案根本不能打发他,子律心里清楚她这样是要清理他出门,一想就一肚子气。可再一转念,自己说了那样的话,也难怪她做的绝。这次分手,他提得很坚决,必须禁欲的话,不如分开。她听了,好半天都不吭声,默默在电话另一端,不知当时作何感想。
两个枕头并排一起,不算孤零零的,可比不得过去什么东西都是两个人的在一起。原来她最贴身的内衣都被要求放在他衣物旁边,每次他拿东西都会看一眼。他常用自己惯用的浴液给她清洗,毛巾,也总是不知不觉就用混了。
“我……”刚要埋怨,舒已经低着头又拉他到客厅,拉开鞋柜给他看。
一双皮鞋放在整排女鞋的旁边,上了鞋油,皮面黑亮平整,虽然与她的搭配尺码很不协调,但是硬是塞下了,昨天打包本来也要收起来,结果还是放在了柜子里,没舍得赶尽杀绝。
看见自己的皮鞋还在,子律一肚子气总算下去了,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举到她眼前,一字一句的认真宣布:“以后不许提分手,谁都不许说,听见没!”
其实好几次提分手的都是他,这么说是冤枉她了,可舒没争辩,只是点点头贴在他身边,理了理袖扣。子律见她难得乖,从柜子里选了双白色的细跟鞋,推上门,下一秒把她横抱起来带回自己的公寓。
“亲一下!”
好整以暇的等着,他抱她到进门沙发边亲自给她穿上鞋子,却没有放开足踝,非要她主动一次。
刚才热辣辣的感觉又在面上刮得微疼,他期待的目光很了然,舒抿抿嘴凑上前,鼓了半天勇气才把唇印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一下。
他哪能容她这么唬弄,接管了后面的事情。吃了她唇上新上的色彩,顶开牙关,故意做对一样的深吻,手顺着小礼服慢慢勾划着曲线,弄得她好好的又喘了起来。
都跟他在一起五年了,这方面,她还是这么生涩不长进,看来晚上他得更卖力好好“表现”才是!
——————维也纳咖啡(上)——————
因为在家里耽搁,子律和舒回到公社时开展的人已经到得差不多,圆厅里除了布展,围了几层的客人。
众目睽睽下进门,子律坚持要牵着手,让上百号圈里人物看得真真切切,有些媒体记者,很快就捕捉到一黑一白手牵手的画面。
对于复姓俱乐部里的熟人,他们属于众所周知的一对,舒的名气并不在子律之下,可对于外面的人,他却成了著名的雕版大师宗政子律,而舒,还停留在默默无闻的新人阶段。
因为他们的到来,厅里掀起一个小的高潮,有些第一次见到的,断言他们是夫妻,投来艳羡的目光,也有另一些早知道内情的,只是笑笑摇头,他们的状况,目前实在算不上合法夫妻,不过这种状态也很好,是他们所谓的分也分不开。
入场后,舒本能的微微松开手指,以为他会向平常那样会意了即松脱,各自去找自己的朋友。可子律只是别有深意的在她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反手一转,又握紧了她的手腕。
舒愣了下,有些不适应,抬头看他,又和平时一样平淡无波,眼神收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带着她往冷餐席方向去。他很出名了,她却不是,所以不习惯成为焦点,也很少陪他出席外面的活动。今天的巡展不是在公社里开幕,也许也不会来。舒纳着闷,注意着周围人的反应,生人多起来的环境,总会增加一些局促感,尤其又是跟在他旁边,如果在平时,视心情,他一般不会在意她去和自己的朋友聚聚。
也许只是刚刚复合,还有些不踏实,舒这么揣测着,接过他递上来的小托盘。
以往聚会他必定喝酒,她会适量用些饮料茶点,但今天因为累了,舒不想喝什么饮料。子律也察觉了,给她选了热茶,加了些牛奶,撕开半包咖啡糖加进去,取了根细白的搅拌棒一并放在她端着的小碟子里。
“先吃点东西,要喝热的,一会儿不许喝酒!”
舒在厅里寻思着朋友,他又压低了声音交待了一次,她才扭过身点头说好。
“尝尝这个,我喜欢的,比下午的味道好。”子律取了一客脆皮松饼,浇上蜂蜜,自己尝了一大口,又掰了一小块就着手想喂给她试试。可毕竟在公众场合,舒第一个反应就是退一步躲开,垂下头也不看他,睫毛下闪动着很难琢磨的东西,自顾自的搅拌着杯子里热奶茶,略施水粉的脸颊上不争气的红了。
冷餐席来来往往总有客人经过,这样不言语的站着甚是尴尬,可舒又不知道说什么,杯里的茶都快搅出来了也没察觉。
“怕什么?”子律看她龟缩羞赧的样子比以前多了份可爱,又联想起先前的承诺,心情大好,不觉失笑,“吃点东西。”
他越这么说舒越发不自在,朋友不在身边,面对过来和他打招呼的陌生人她又不擅长应对,正发愁的时候,他终于发了善心,俯身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了一句“去吧,她们几个在那边呢!”
好不容易得了空,刚要走,腰上被轻轻扯住,带着暗示的意味。“不许太累了!”
回子纹的发簪在灯光下耀眼,舒盯着自己盘里多出那块缺了角的松饼,逃似的从他身边离开。可没走出几步,又停在部作品前慢下来,忍不住回身看他。
他依然站在冷餐席边,手里多了杯酒,身旁也围了几个生人在说话,可目光却跟着她,微微颔首示意,才转身投入大家的谈话。
舒终于能长长的出口气,在旁边找了座椅坐下,喝了口杯里的茶,有点苦,又沁出些甜味,松饼上的咬痕是他刚刚尝过留下的,燥热的脸颊终于慢慢冷却下来,定定心神,发现朋友们在另一个角落里围着,一时不想过去,就靠近椅背里,一点点掰着松饼,把一大块都吃下去了。
“正式道歉没有?”
女人很调皮的声音,吓了舒一跳,杯子里的茶差点泼出来,一抬头才发现刚才角落里的几个女人都围拢过来。公社不大,耐不住社区越来越庞然,她在圈子里的女性朋友也一天天多起来,可她喜欢静,真正投脾气的却并不多,所以对朋友也很挑。
带着黑框眼镜,一身黑色套装的是陈舒拉,三十出头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专栏作家,总给人棱角分明的感觉。平日里大女人的论调很多,不断指点批判舒的生存方式,觉得她依附在子律身边像株菟丝一样不独立,可偏巧,就是子律特意介绍舒拉和她认识的,还让舒拉给她写了几次特别推荐的专栏文章作为宣传。
和舒一样盘着发的是沈卓娅,她发里总是别着掏换来的古钗,和舒的发簪异曲同工,两个人也是最投缘的。卓娅人很低调,也是小本起家,在社区的外延经营家绣品点,里面都是从民间收的二手衣,因为喜欢卓娅家的刺绣,舒一有空就往她店里跑。
“发什么呆呢?叶子问你呢!”柳紫推推舒的肩,接过她手上空了的茶杯,“和好没有?他道歉了?”
妹妹柳叶的问题还没回答,又被当姐姐的逼问,面对着社区里最好的成衣店女老板,舒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大家都是看他们一步步过来的,支持的有,反对的也有,只是她不习惯在人前讨论感情话题,涉及他又很敏感,社区就这么大,万一被他知道她背后说……
“早好了,下午在我店里亲热着呢!”门神媳妇不知什么时候挺着肚子也凑了过来,一时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话里话外都是他们两个的事,舒安静听着,不时抬头搜索他在人群里的背影,隔了好远的距离,看一眼,倒觉得比跟在他身边放松舒坦了很多。
“男人不好就要及时换,不枉费青春!”舒拉最放的开,总把专栏里男性女性的道理搬出来砸在她头上。
“也四五年了,该想想以后了!”柳紫毕竟是已婚的过来人,多少替她着急,私下里也说过劝他们分手的话。
抚摸着白毛衣下缘的一小圈裘皮,舒静静听着,答的时候不多,直到门神媳妇扯着大家聊起了怀孕和胎教,她才从谈话中心里解脱出来。
卓娅一直跟在旁边,两个人走到圆厅角落靠窗的地方,找了椅子坐下说体己话。
“真的,又合好了?”
“嗯。”
虽然承认的很小声,还是勇于在卓娅面前道出了实话,比起那些女人,和卓娅说话舒总觉得更放心,也无需隐瞒。
“开始真以为就分了,可他今天过来上官苑了,然后……”
好多细枝末节的事,其实以她的个性很羞于启齿,可卓娅问起来,舒还是说了,跳过一些太私密细节,把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这次够快的,比上次还快,我也以为他轻易不回头了,不过你们俩的事真是说不好,他又是那种性子!”卓娅说的时候不免有点埋怨,拉起舒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好了就好好过下去,不过以后别老纵着他,他那点坏习惯都是你惯出来的,看看,脖子上还有呢,他就不知道下手轻点!”
舒笑不出来,面庞发热,她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他还会不会这么狂热的在身体上眷恋着,但至少这次复合了,又一次把心里小小的伤口抚平,安生一日,她就得过且过的度一日,如果真不行了,也许真像大家说的,就分了。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子律也和圈里圈外的朋友聊得正尽兴。因为晚上的约定,特意很节制的喝酒,几个朋友上来劝都还是一杯红酒,偶尔应酬一下。
大家讨论双年展的时候,一方面他寻思着怎么和她商量,一方面又为晚上的事情按耐着心情。
其实他早过了欲望勃发年轻气盛的年纪,可遇到她以后,反而回到了十几年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终于在人群里找着她,安安稳稳正和卓娅坐在一起说话,手放在衣褶里,垂着头,说不出的恬静。看她手上空着,子律本想叫侍者送杯热饮过去,偏巧遇到迎面过来的高磊,拉着他一起揭幕巡展作品。开幕的仪式很简短,三两句话,可再走回刚才的位置,她已经不在角落的座椅上了。
舒独自一个躲在尊铜像后面,刚刚看到他在台上被镁光灯追逐着,她觉得距离那么远,就自己跑到一边,一一看起参展的新作品。绕到冷餐席,看大家手里都有酒杯,她也过去,找了个酒色清淡看起来最漂亮的杯子拿了起来。
酒杯还没有握稳,只觉得背后有人,杯子已经换到了另一只手里。
子律甚为不悦的干了杯子里的果酒,凑到她近前,几乎数着她一根根不听话皱着的眉毛,板起面孔,带着她到窗边,手握得很紧,有意提醒她下午商量好的话。
“我说了,今天不许喝酒!晚上……我们有约!”
——————维也纳咖啡(中)——————
子律当然知道她不怎么会喝酒,沾酒虽然不容易醉,但很容易不舒服,她对几样烈酒有轻微的过敏,所以偶尔到了必要的场合,他都给她找些不伤身的酒喝。即使是出于身体健康的考虑,常常让她喝了调整睡眠的红葡萄酒,也是他千条万选出来的。舒因为喝错酒病过一次,打那之后,子律在这方面格外注意。
杯子里的酒已经让他喝净了,一两滴残存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舒侧开身保持些距离,不觉得一杯小果酒会是多大的问题。他有的时候管得很多很严,让她一点点自主的小算盘都不许拿,一味被操纵摆弄着。
怕引起周围人注意,两个人随着圆厅边缘的展品慢慢欣赏,子律心有不快,可又意识到自己刚刚口气太凶,努力把脸色转好追着她。反而是舒一言不发,表面上只是专心欣赏着某件展品,可看她眉线里的那道白线,子律就知道她不高兴了。
亦步亦趋的随着她看展,心思一点都不在展品上,子律手里捏着空酒杯放到侍者托盘里,要取杯香槟,看看她的背影,又打消了念头。
其实舒并不是要故意逆着他,她也知道自己喝酒是个什么状况,只是初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已经不舒服,细想想,这只是刚复合,就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的脾气总容不得她太多“忤逆”的地方,但两个截然相反的个体在一起,她的自我意识没有完全被同化前,怎么可能不“忤逆”,她想做的是自己,并不是个傀儡娃娃。对于子律来说,过去五年她反抗的并不多,但实则反抗的很彻底。比如,到现在,他们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同居,还是对门这样住着。
好的展品很多,两个人看得都不怎么专心,也不说话,一前一后的停在一样东西前看几眼,一个起步另一个就跟着。别人眼里看了正觉得他们感情深浓,而其实,子律已经在舒身后憋闷烦躁起来。
一吵架有矛盾,她老不说清楚了,让他干着急。
“总之不许喝,万一过敏的话……”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表面上和她一起停在一幅油画前,实际子律就是对着她簪起的发髻发呆。
要在这样的场合公然示软绝对不是他的行事准则,可想到她刚才的表情,眼前嬴弱背影里挺直的颈部曲线,他就有些担心本来气氛良好的一个晚上,被自己刚刚的一席话给磨坏殆尽。
“子律,正找你呢,过来一下,有点事商量!”高磊不知怎么从一边插进来,也没察觉到两人气氛僵持,拽起子律就要走。
咝!
高磊抓了半天竟然没抓动。子律哪肯任人摆布,面露愠色,霸在她身边,还是舒先缓和下来,推推他催促道:“你去忙吧,我想自己看!”
这话绝对起不到安抚作用,好在她适时的补了一句。“看完我去找你。”
子律一言不发,最后被高磊拉着离开了。见他灰头土脸的走远,舒才放松了绷了好久的神经,忍不住笑了。刚刚他的反应很有意思,盛怒过后是示弱,就像卓娅说的,他的很多坏脾气都是周围人惯的,一旦她不迎合他了,反而会换他过来迎合她。
小小的波澜过去,取了杯热水继续一件件的看展品,厅里的客人散去了一些,还有些专业人士在品头论足,舒偶尔听听,也当是长长见识,但很少开口发表意见。
她参加展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并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过多表达自己的意思,反而私下里和朋友讨论的时候,会尽兴很多。
子律被高磊和几个朋友拉过去说了半天话,心里都在惦记她,中间又跑过来想跟她说说话。
她刚刚还板着的面孔,走近了看却早就无风无浪,见到他也只是微微皱眉,没坚持多久就别开脸,他以为是还在生气,侧过身才发现是在偷偷笑。
接过她手里的茶杯,子律说不清楚心里是怎样的心情,看着她的笑有些孟浪的激动,又觉得她学坏了知道气他,总之心里被弄得痒痒的,疏解不得,仰头举起杯子就灌了一大口。
她杯子里不是酒,又热又烫,他灌那一口差点喷出来,还是勉强咽下去了,脸上表情古怪,俨然被烫得不轻。
舒掩着嘴,停在雕像旁,看他被烫后的无辜样子,不觉心软过去握着了他的手。
“累吗?”子律憋了好半天,问出来的话都是讨好的。
舒摇摇头,总忍不住笑,也不敢看他,就自己咬着嘴唇忍着,眼里一闪一闪的亮,引得子律又一阵心神荡漾。
能够复合是好的,主动去找果然是对的!
“想回家吗?”
被她这么瞅着,他都想直接拉着她到暗窗的地方好好吻一番,话里有深一层的邀请,她听出来却又不回答,指着冷餐席扯了句别的。
“今天的松饼不错,以后我也和门神要这个吃。”
子律脾气固然大,欲念也深,可被她一打岔很快就过去了。取了几样点心酒水,陪她一边看展一边吃。因为刚刚的一幕,吃东西时舒总忍不住想笑他,吃好了,他又带她到熟识的朋友堆里说话,大家一聊天,气氛马上热络起来,几天的阴霾一扫而空。
“子律,舒,正找你们!”
正在人堆里听大家谈双年展,韩豫和高磊带着个女孩子加入了进来。
“给你们介绍,孟晓荷,正想入住公社。这个就是子律,这是舒。”
高磊介绍的时候,舒下意识在打量他们带来的女孩,高挑漂亮,带着明媚的笑容,眼神里有一点高傲的味道,目光碰到,都主动避让开,似乎并不是很友善适合亲近的类型。
舒在心里给孟晓荷打分的时候,晓荷也在注意子律身边的瘦弱女人。子律对她来讲并不陌生,巡展开幕他登台时她就一直想着能被当面引荐说上话,而他身边这个女人,表面上名不见经传,可晓荷私下里注意,不少公社里有头脸的人物都和她很相熟。甚至子律,整个聚会一直前前后后追着她,两个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子律是场面上的人,率先上前一步握了握手,“你好,我是宗政。”面对外面的人,他还是习惯介绍自己的姓,称呼也只是局限在姓,只有比较近的朋友才叫他名字。
“久仰了,我和朋友正准备来这里开手工制琴的工作室,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合作。”
“合作我可说不上,有空和高磊谈吧。”
本来准备继续陪着舒看展,但因为孟晓荷的介入被高磊绊住脚,子律就留在人群里商量入社的事情。舒一个人举着杯饮料,看了会儿作品,在廊子里找了长椅坐下来休息,注视着远处的几个人。
外面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秋天一深,圆厅的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往外什么也看不到,回身注意厅里,大家似乎又谈得正尽兴。
舒本来不是善于应酬的人,靠在椅背里,指尖画着瓷器的纹饰,手里的热饮也放凉了。
“小姐,喝一杯吗?”
头顶上一道影子挡住了光亮,然后是很好听的男低音。舒微微往一边侧,才看清男人送过来的高脚酒杯。
他的侧影在光线暗的地方显得模糊,而轮廓,又隐约有某种熟悉的感觉。
“谢谢,我不喝酒。”
想往人多的地方走,起身那男人却上前一步堵住了她的路,执意要把杯子塞进她手里。
他一欺近,带来一股很冲的酒味,舒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被什么拽住,猛地扯进了大厅的温暖光线里。
子律铁青着一张脸,把她整个人都推到身后,气冲冲的面对着身前的男人。为了怕她跑掉,一只手抓着她的衣摆。手指间的力道暗示了他即将爆发的怒气。
舒的手心凉凉的,面对眼前的一幕有些慌,子律僵直的背影给她很强的压迫感,反而他面对的男人,看起来平和淡定,只是微微醉了。
轻轻拉扯他的西装,舒感觉那下面的肌肉偾张着,现场一下子冷下来,冷空气凝结,两个男人剑拔弩张的情势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即使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所表现出的敌意也太夸张,怕他的脾气在公共场合有所不便,舒靠到子律背上,很低的说了句“回家吧,律,我累了。”
在外面她很少叫他,却成功拉回了他的注意,在人群聚拢过来之前,子律回身拉起她就走,从陌生男人身边经过时很粗鲁的一把搡开。
舒身上多了他的外衣和自己的手袋,还没走到展厅门口,肩上已经被他揽得发疼。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隐藏着她不明所以的怒气,带她走出大厅的时候,她只听清他说“回家!”
——————维也纳咖啡(下)——————
黑色吉普开出了地库,速度比平时快得多。舒坐车并不晕,但是害怕很快的起步停车,手抓紧了把手,可两三次过后还是觉得不舒服,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搅反,有点想吐。而驾驶座上子律的脸色,都不能用不好来形容,街灯闪过,投在他脸上的阴影,看起来有些吓人。
“没关系的,刚刚……那人没有骚扰我,只是问要不要喝酒。”
也许解释清楚就化解了,可没想到猛烈的一阵刹车,车胎踩到路沿才停下来,舒在座位上被狠狠甩了一下,又弹坐回去。
他还是很生气,甚至比刚才更气,握着方向盘的手上爆出了几条青筋。只是在他动手打人的时候她才见过这样的表情。他虽然脾气暴躁,可真动手,又是极少见的,比如她被砸伤,或者是……
容不得她深想,子律狠狠捶了下方向盘,抓起挡风上前的烟盒竟然是空的。
“怎么了?”
她有些怕,想安抚他,可刚要碰到他肩上的衣服,烟盒被大手瞬间揉得扭曲变形,甩在挡风上,子律一脚油门下去,车子不规律的在路边颠簸了一下,又横冲直撞的驶到了路中央。
“回家!”
他的声音掩不住烦躁,舒收回了手,在副驾上默默坐着,盯着他脸上不断变化的光影,可却看不透他眼里的情绪。
子律抬手把车上的灯都关了,随便开了电台听。他摇下了自己一侧的车窗。冷风一下灌进来,两个人都清醒了不少。车里弥漫着电台里的歌声,慢慢静下来,舒呼吸小心谨慎,一遍遍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怎么也连贯不起来。
他真的那么动气吗?只为了个陌生人递她杯酒?
舒已经记不清那人的脸孔,也没有太特殊的感觉,却隐隐觉得抬眼在光线里注意他的侧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记忆里,那个男人完全不曾存在过,竟然引起他如此大的敌意,实在出乎她意料。
心里随着他一上一下,望向窗外的夜色也是笼在一片黑暗中。表面上沉寂下去的社区,其实是夜夜笙歌的地方,只有想,总能找到恣意纵情的地方,看上去清冷的街巷深处,暗藏了很多光怪陆离的颓靡生活。
她很少探究夜色下的社区,他也没给过她机会,她的小圈子简单到只有两个很单一的点,由他贯穿着,不管是在公社,还是在家里,他都在很近的地方。
到家的时候舒依然先下车,车库里很冷清,寒气很重,站在后面等他锁车,下意识总要往他靠拢。固然刚刚生了一肚子气,他锁门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把她瑟缩的肩膀团团搂住。
“回家吧!”
“嗯!”
他表情依然莫测高深,看不出端倪,随着他上到电梯,毫无选择就被搂进怀里,由他按了七层的按钮。舒一直很安静,抱着他的腰,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不说话,只是用简单的肢体语言表示。他的头垂得很低,一直垂到她肩上,抵着她颈边的散落的发丝。
电梯里有种落寞的感伤,舒说不上来为什么,却觉得难过,随之是因为这种感伤席卷而来的疲倦。
他空出的手一直撑在电梯上,把她拢在更小的范围内,追逐了一晚的背影,她的笑颜,如今就收纳在怀里,可即时这样拥抱了,心里还是有种不确定。见到子修接近她的瞬间,所有血液都往脑子里冲,六七年的一幕好像又在眼前回闪,只是这次他动作很快,没有容他碰她一丝一毫。
是了,她的发香,笑容或者眼泪,容不得任何人触碰,过去已经是不堪回首了,生活从索然无味到重新有了兴致,也是因为她的出现。
门开了,舒跟在身边,进门就蹲下身子帮他拿拖鞋,像个恭顺的小妻子。有了她之后,很多事情都和以往不一样,五年里形成了习惯,变得戒除不掉,也产生了依赖性的满足。想到别人,打消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世上,他容不下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在她身边停留,更何况是子修,刚刚出手的冲动压下去,可下次再碰到,他势必不会轻饶了那混蛋!
“我去给你倒水。”她换好自己的鞋子,转身要去厨房给他倒水。两人完全相同格局的房子,他的这套从始至终没有开或,吃饭的话都是她在对面的公寓做好了等他。
看她要从身边走开,子律突然很不安,从背后追到,又搂回怀里,抚弄着她的身体,越来越用力。
“怎么……”她本想问,低头看他手臂上泛起的筋脉,又噤了声,好半天和他这样站在客厅中央,任他抱着。
“律……”
他埋在她背后,扯散了发簪,闻到她发间的香气,渐渐安定了暴怒后的焦虑。他经常生气,却鲜少产生焦虑,而焦虑的解药就是她。
舒以为他是放开手了,身子还没站定,就被从后面横抱起来。背后的气息平稳,可把她放在洗手池上,面对那双眼睛的时候,又觉得他是慌乱的。
热烈吸吮着她胸口那粒樱红的痣,然后是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的一切,已经熟悉烙印在心坎里的每一下呼吸。
从第一次开始,他当惯了她唯一的男人,每个细节的反应,无知的对抗,都是属于他的。
口袋里的钥匙掉在地砖上,很清脆的一声,让他想起了五年前那个夜晚,她茫然无知的躺在工作室的台子上,混乱不清的求他放手。
他是对的,当初没有放开,后来也一直占有着,如果放开了,也许现在的一切都会不同。
她的头发全散开了,像黑色的瀑布,披在细嫩的肩上,她惯用的干花被热水逼出一缕冶艳的香气,撩拨人心。
其实她再素再淡,在他身下溶化时,都是最夺人心魄的。发簪落地,又是叮当一响,
她淡淡快乐的表情,轻柔模糊,却是对他心里永无休止的折磨,让他贪婪的欲望越沉越深,犹如陷入泥沼,无力自拔。玻璃拉门打开又合上,他高高在上的拖着她抱起来,抵在瓷砖温热的墙壁上,水珠凝了就滑下来,她却稳稳栖息在他臂上。
渴望来得很猛烈,身体到心都绞疼着,仿佛久病不愈的顽症瞬间发作,折磨着他最后残存一点的理智。晚上他喝了一点酒,没有醉,被水一冲完全清醒了。
“要吗?”
他含住那颗痣,在她胸口粗喘,逼得她眼角湿透了,像个哭泣的孩子。
手扣在他肩上,指甲已经掐进肌肤里,可舒还是觉得什么也抓不住。她想拒绝,可看到他的眼睛,她说不出口。
五年了,其实她一直希望他快乐,看着他快乐,或者和他一起快乐,只要不会一次得到太多,慢慢久久的酝酿延续,她也可以满足。她耐得住寂寞,不怕平淡,只要长久些就好,不要像父亲那样,转瞬就从她生命里完全消失。
脆弱的暴露着,在这方面,常常是她最后选择投降,即使她不服输,也会被他逼退。可今晚除了急切,他似乎执意要唤起她的认同,不断地急躁的逼问她。
“这样好吗?告诉我!”
耳边沉重混乱的呼吸,眼前的一切也是混乱潮湿的,汗珠自额头滑落,融进眼泪里,她咬死唇线,最后绷不住都是他想要的呻吟。
钥匙舞会后的夜晚,他们就变成了这样的关系,她再也无法把他从生命力抹除。也许他介入的生活不是盛宴,只是场必然毁灭的灾难,而这一刻,她只能义无反顾选择跟随他。
水声盖过了一切,她抓在他肩头的手指细白如玉,像那只烟盒一样,最终被他扭曲到再无法支撑,被彻底掌控。
第二天傍晚,上官苑里几个放假的学徒在赶着调制染色用的土著染料。高磊和韩豫上门找人,只在落锁的屠岸谷门口看到地上两份一模一样的门神咖啡外卖。
垂着遮光窗帘的工作室内间,子律完成了人体素描,扔下炭笔,把整张画撕下来揉皱。
为了弥补过去的一个月,他必须用身体证明些什么。跨到工作台边,毫无征兆蒙住她的眼睛,在一晚的掠夺之后,子律又一次压下了沉重的身体。
——————乌龙茶(上)——————
打开工作室上的门锁,子律迈出了屠岸谷,不小心踢了脚下的袋子。是门神咖啡的外卖,碰倒了咖啡杯,提起来还能握到杯里的暖热。放到进门的地方回身关上大门,他独自一人走到走廊上。
双层的窗上有特殊设计的按钮,几秒钟之后,半个黄昏展露在他眼前,摸到上衣口袋里的打火机,拿在手里擦着,燃起一阵轻烟,叼进嘴里,微微的烟草味道让刚才的一切平定下去。
楼道里没有人,平时这时候,他已经载着她回家了,如今她一个人躺在背后的门里,疲倦已极,刚刚他失手抓伤了她的手臂,留下了一大片青肿的痕迹。
想到她睡去时安详却委屈的面容,子律心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远处街道上有几个路人,慢慢消失在路尽头,社区外的街道渐次亮起了灯,那边是一街的酒吧餐厅,他们去的很少。总有些不相干的人会碰到,所以真要吃饭,不是她在家里做就是他开车带她出去。
今天,大概什么也不会吃,她应该会睡很久,即使饿了,也必须隐忍。过去一个月都忍下来了,等她睡个把小时对他实在算不得什么。
窗格上的横竖线条阻隔了远处的街景,又按下旁边的电钮开了另一边的窗,生活在公社这样的透明牢笼里,自以为获得恣意洒脱,其实早已经脱离了外面的世界,被久久遗忘在角落里。
步行十几分钟就是条最普通的大街,有卖菜回家做饭的主妇,下班接孩子回家的男主人,柴米油盐的凡俗日子。一日三餐,挤公交车上下班,为了房贷节衣缩食,筹划着选什么幼儿园,以后给孩子谋什么样的好对象。
和他同年龄的朋友,大多成家立业了,美院时的同窗不是早早了解婚事就是独自飘着,多一半都在国外。进了这个圈子,不管在哪,总是过得和普通人不一样,那些早早结婚的,也是结过离,离过还要结。
子律想起舒拉写的一篇评论,把公社里的人称为流氓、恶棍、掮客、小偷兼半吊子艺术家,说的很贴切,形容恰到好处,评得大快人心,舒当初读到,曾反反复复玩味着里面的句子。这个滋长艺术家的社区,到底住满了混蛋还是圣人,他们自己也说不清?
说到底,在社区待久了,都退化了。退化到最后,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死的死,活的活,穷的穷,暴富的,大半都移民了。所有人依然卖了命的画,日子都是一点点这么作出来的。
她也是一样,常常忽略他的存在,为了一块布一朵花喜怒哀乐,对着一针一线着迷,他容忍这么多,是因为在乎形成了习惯,而如今往下走,不知道还要容忍多少。
摸透一个人很快,但是五年以来他一直摸不透她的心,不知道她之前的生活,不知道她的感情经历,她从来没有提过,也不问他的,总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除了床第间泄露些脆弱,平日里,她淡的像杯无味的茶,不浓烈,喝起来会上瘾,却找不出配方所在。
刚刚,她本来是不哭不笑的接受,后来又反抗起来,似乎无法忍受他,越是想她也被感染到,她排斥的越厉害,到最后他比较失控,弄得她凄惨的呻吟起来,一点不像是快乐,反倒是受刑,他最终放弃,尽了兴,却觉得灰头土脸,连碰都不敢碰,等她睡下了才推门出来。
转眼烟在掌心揉碎了,子律把窗帘重新放下来,关了大门回到工作室,带着外卖进到休息间,拉了把素描时模特做过的椅子坐在床边。
她躺在塌上,还没有醒。露出被外的手臂上斑斑点点的痕迹,并不是他下手太狠,是她皮肤娇嫩,轻轻碰也要留下证据。替她盖好了东西,子律又从烟盒里抽出支烟,只是叼在嘴上并没有点着,她不喜欢他抽烟,不喜欢太重的烟味,这些都是老问题了。吵了几次,后来就不吵了,他抽他的,她选择沉默应对,烟味太重了,她不让他靠近而已。
她其实是硬骨头的女人,却把整颗心藏在娇弱的外壳里面,不管用什么滋润浇养,都按着她自己的方式生长。子律注意着她的睡容,看久了不由凑到榻边,手探进毯子里。
她睡的毫无芥蒂,很放松很坦然,嘴角破的地方还带着一丝血迹,手抓着毯子的一角,要保护自己的姿势,散开的头发披在肩上,露出颈部几处明显的痕迹。为了迎合她的节制看来很失败,昨晚到今天接连这么折腾,她眼看着气色越加不好,脸色也过白,睡梦里指尖都是温凉的,暖了半天都不行。
顺应她的身体和心愿,就是违背自己的意志。而纵容了自己,就是把两个人都往极端里逼,真爆发了就是分手,分不成再复合,复合后再分手,子律太清楚这些了。
粗糙的手掌做出过很多获奖的雕版大作,可碰到她柔软的肌肤就离不开,什么板子也不雕了,就想吞了一样跟她做爱。从毯子里滑出来,擦掉她眼角湿漉漉的泪痕,子律又坐回到椅子上,一眨不眨的等着她醒过来。
也许她梦里会有他的影子,也或者那些眼泪是刚才隐忍积存的,总之坚持不住求他的时候,她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他当时正在兴头上,哪管得了太多,后来再顾及也晚了,她嘴唇破了,胸口都肿了,眉线里的疤痕格外清晰,像是失去蛋壳无法站立的雏鸟在毯子里缩成一团,看他的眼神冰冷透着失落。
偶尔一两秒的错觉里,子律觉得面前是个无情的女人,可以承欢也可以拒绝,可以笑也可以哭,而一切的原因,他都摸不透。
睡到一半,舒突然在毯子里挣了一下,嘴里模糊的说了什么,声音像是哭,不久头垂到另一边又继续睡了。子律细细检查过,上上下下的伤痕比他想得严重,放肆过后越发厉害,她一定是很疼了才在梦里哭喊出来。
坐回床边,子律想拥着她躺回去,可她似乎察觉了,下意识开始挣扎排斥,最终离开了他身边,蜷着身子躲在角落里。以往子律喜欢彼此拥着睡,喜欢她多表现出依赖,而舒更多是背向他,整整一夜看不到彼此面孔。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冷了她也很少贴在他背后,永远蜷缩在自己的一边,远远独立着。
他讨厌这种独立,讨厌独立背后的平等。
感情是没有平等可言的,他空了的怀抱需要她填满,她就应该出现,主动靠拢过来,他宠溺她,她就该心安理得的接收,不该质疑,他并不总想用所谓手段征服占有她。
躺平身子,望着她颈后垂着的发丝,子律又想到昨晚和子修匆匆的一面。她也是那么躲避子修的,五年前也是那样排斥自己的。除了高磊,她对大多数男人都敬而远之,是因为他的缘故,还是有别的?
眼前的身子微微发抖瑟缩,子律靠过去贴在她背后,手顺着毯子轻缓的安慰揉弄着,享受着片刻的温存,舒在半梦半醒的疲倦里,因为这样的接触,一点点转醒过来。
意识一恢复就是难于启齿的不适,由内而外的酸疼,腿几乎不能伸直。紧接着意识到他停在胸前的动作,无奈的叹口气,心里扎痛,只想制止他,刚要翻身离开,他却抓到她,先发制人。
“接着睡,睡睡明天就好了。”
他凑在她耳边说话,手下也变得轻缓,停在她腰上最酸疼的地方慢慢按摩,直到她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又恢复柔软舒展,他才随着她规律的呼气。
“你……”
“嘘……睡吧,睡醒就好了。”
他依然探索着,她按住他的手腕,艰难的翻过身,抓着毯子勉强坐起来。经历了昨晚,又是一整个下午,她已经掏空一样乏透了,禁不起他再碰。
“别碰……我……我要回家。”
刚刚的过程,周围的一切,光线,气息,味道,她什么都不想再勉强自己接受,只想赶紧离开。
子律也翻身坐起来,盯着她露在被外的肩部曲线,她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也可以办到,但是他不喜欢她投过来冷冰冰的目光,也不明白他的按揉怎么就又引起了她的排斥。刚刚复合,她不应该多依赖他,多……
“回家!我……回家……”
见他没反应,舒眼里蓄起了过重的情绪,很乱,很难过,很不想再张口求他。
子律想了想,拿起了榻边的外衣,只是又退远了身子,张开了手臂,等着她主动过来。他说不好,开始这样莫名的角力之后,她还会不会过来?
——————乌龙茶(中)——————
舒扶着靠背找衣服,敛住的眉线里,一道细白的伤痕分外清晰。这种状况对她来说很无奈,不想妥协,身体又受不住,即使像昨晚卓娅说过的那样不纵容他,但首先要能把现在应付过去。
身子累得发紧,他却伸手过来快了一步把衣服抢走扔到角落里,似乎故意针对她,不肯罢休的张着手臂一步步逼过来,像一张密不可分的网,更让她觉得窒息。
在喘不过气的感情里摸爬滚打了五年,他要什么她很清楚,平淡安心的日子只是一种奢望。水火不容,他们是很极端的两个个体,磨合的过程异常痛苦,合好就要吵,然后再合好,再争吵,就像现在这样。
僵持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服输的意思,她露在被外的肩上已经密密麻麻起了一层的小疹子,冷得牙根都咬紧了,可他依然故我的挡在前面,张开的手臂好整以暇的收拢,等着她投靠过去。
靠还是不靠?
内心挣扎着,舒不想泄露一丁点软弱,可是她确实冷得厉害了,身子发抖,往后想退到角落,终归没力气,只两三下就倒回榻上,抓住被子怕裸露出来,却不知怎么就滚进了他怀里。
子律看准时机,早像收网的猎人一样扑了过去。明明她在退,最后却好像是她主动接近,让他借机过来抱了个满怀,脸上的表情又回复食髓知味般的顽固不化,也不再冷着脸,眼睛里多了暖意,还有一丝柔情,凑到她鼻尖上反反复复蹭了蹭,又吃了吃她嘴唇上即将呼出的拒绝。
不能容她拒绝了,她的弱里有他拗不过的坚强,常常恨得他垂头丧气。可她毕竟是弱女子一个,使蛮力气比不过他。多少次吵架了,主动认错的也都是他。认久了,脸皮也厚了,一看她无可奈何的眼神,就知道她服软了。
对子律来说,这时的心情是最好的,要想舒畅很容易,她好好跟在身边,偶尔撒撒娇表现些小女人的媚态,心情兴致到了能跟上他的步调投入的做爱,全盘彻底接受他要表达宣泄的东西。偶尔陪他画画,做东西给他填抱肚子,跟他出席外面的场合,有这些他就知足了。
子律三十多年的日子里,放荡不羁占了一大半,早已经属于无所拘束的类型,所有心思都放在找灵感创作上,剩下就是给她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满足她的心愿,让她在身下要生要死的接受爱,至于她心里那些太细密的情愫,在不干扰到彼此生活步调时,他很少能顾及到。
舒放弃了挣扎,身体抗议,酸软得厉害,她太了解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必须躺回床上好好休息,跟他纠缠不起。抓着他的领口扯了好几下,也是杯水车薪,看他还没有起来的意思,负气的扭过身子又钻回被子里。
藏了一会儿,心里想说要回家,可奈何他就在背后一堵墙一样围追堵截她的所有需要,还特意俯过身问话:“靠过来,靠着我,有那么难吗?”
舒什么也不说,被子里死攥着拳头,说不出要哭还是心里被什么刺到了,猛又强撑着坐起身,歪歪斜斜的抻着被子往榻下跑。他上来搀扶,本来要推开,可手一被握住,心里绷紧的坚强瞬间就溃堤了,被他一带又回到怀里,这次连被子都顾不得掩,抓着他胸口的衣服,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她何尝不想放心的靠在他怀里休息下去,可是依恋的太深并不是好事,她希冀的冷静有分寸的感情里,最要不得就是彻彻底底的投入。没有把持和矜持,沦陷之后迟早要吃苦,当初已经受到了教训,她终其一生都会牢牢记住。
“我想……回家。”她声音哽咽,子律的冷面孔也挂不住,回身给她找东西穿。她尽量隐忍配合,下午他提出要求,她躺在素描台上点头乖乖的承受,为了他尽兴,除了叫他的名字,不舒服的话都忍回去。一折腾就是一下午,最后他半尽了兴,她忍到最后还是撑不下去一连拒绝,可即使拒绝了,他也没停下不是吗?
“回家……累了。”
“好。”
舒的指尖已经凉透了,声音抖着,身上斑斑点点的痕迹是他一手造成的。扶着她穿好衣服,半天了走路还是一步一蹭,看得他很自责,索性抱起来。躺在他怀里,她肩上单薄的没几两肉,长发乱乱散着,到车上不久又闭上了眼睛。即使迷迷糊糊睡着了,手也放在他腿上,攀着他驱散周身的冰冷。
而子律,最欢欣不过是这样清晰的感觉出她是需要他的。哪怕她外在表现出坚强,骨子里是依恋他的。
几分钟的路程,上电梯时她醒了一下,歪在他肩上,回到他家里,梳洗清理都是他做的,弄妥当了,还不忘给她伤到的地方上了药。每次不知节制的是他,心疼的给她“瞧病”的也是他。
“疼得厉害吗?”
他一连问了好几次,舒还是在浅眠里忽视他带来的强烈感觉,额上汗津津的好不容易干爽了,被占有的恐惧也威胁不到,这一觉睡得很久,也没有做梦,误过了晚饭和他的夜宵。
半夜子律又起身给她弄药,碰到的地方起了敏感的小疙瘩,舒掐着他的手臂醒过来,努力制止自己叫出声。梦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反而消退了,周身的感官也醒过来,看着枕边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探索的很彻底,她沦落的也很深,五年就是同样的一次次循环,到后来,他们都忘了是在抚慰受伤的感情,还是又沉沦到更深的欲望里。
感情不管是浓是淡,总是散在近在咫尺的枕边,带着对方独有的气息,一时想改变,是改变不了的。轻柔的棉被像无限幽谧的海洋,他载着她,翻覆她,包围她,最后,由她枕着,依偎着。
“没事了,睡吧,以后我慢点……”
跟在她身后躺平,子律习惯性在撩拨后抱着她的腰,猜测她的表情。
听到他说话的口气,舒翻过身,抬手关了床头留着的小灯,借着黑暗往他一侧的枕头靠了靠。
不吵的感觉让人踏实,额头抵在他肩上,困意消退了,彼此身上相同的浴液味道越发清晰。好多本该昨晚问他的事,现在都盘踞在脑海里。
“昨晚敬我酒的是谁?”
他想了一下才回答。
“子修,不过你不许理他听到吗?”
舒没接话,继续躺着想事情,聚会上只有一个人给她留了格外清晰的印象,却并不是子修,而是高磊引荐给他的孟晓荷。
憋闷了好一阵,就在他昏沉的都要睡着时,舒才很小声地凑到他耳边问了憋在心里一整天的问题。
“孟小姐……她……会进到公社吗?”
——————乌龙茶(下)——————
子律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因为没放在心上,对那个女人也没有太多印象,只是简单回了句“高磊决定的事,应该不会进来。”
可舒却凑近,确认一样又问了遍“真的吗?”
子律脑子里的困意因为她的话去了大半,手臂收起来,就扶着她趴进自己怀里。她明明已经累得抬手都难,可却巴巴的仰着头等着他的答案。
即使在黑暗里,他也能察觉出她眼睛里流露出的不确定。难道,是昨晚和那女人的谈话触及到她了?
等不到答复,舒想自他身边离开,却被胳膊固住。
“怎么了?干吗一直问这个?”
“累了,我想睡。”
“说清楚了再睡!”
“那……你喜欢制琴工作室吗?”
她咬着牙挤出几个字,说出来又好像自己在吃醋,
子律思忖了一下,“还好,没有特别的感觉。”
“没有就算了。”
她想往自己枕头上跑,他却在后面揪住这个问题不放。舒只当是什么都没听到,默默躺着,任他在身后怎么试探都不出声。
她今天的反应有些反常,仔细回想聚会的事,似乎除了子修出现的盛怒,他没装下太多别的东西,对那个孟小姐就更只是模糊的印象。可她这么在意,总让他觉得蹊跷,如果是吃醋的话……他当然希望是她吃醋,像他介意子修那样她也介意他身边出现的别的女人,可是,她会吃醋吗?
过去五年,她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
“社区还没有制乐器的,引入的话应该也不错。”
毫无征兆的说了句话,子律翻过身背对着她躺好,屋里静得只有回荡在枕芯里的心跳声,然后是背后细细簌簌的摩挲,吸气呼气,最后变成了抽泣。
手指抓着床单,心里揪扯着,疲累和复杂的情绪交织着,舒努力闭着眼睛睡觉,却是越睡越心烦意乱的睡不着。
他坐起身开灯,回身挡着不让她抬手遮掩光线,看清了她眼角没有擦去的眼泪,藕白的小臂下爆出隐隐的血管,指尖扯得都变了形,奈何不了他,舒就是侧过头埋进枕头里。
情绪这样的反复,自己也要崩溃了,他却还在这时候欺身上来逼问。
“下午和昨晚……那么做好吗?舒服吗?你喜欢吗?”
“喜欢我那么做吗!”
“告诉我,喜欢吗!”
突兀直白的提问连珠炮一样,他脸色一点点收敛,目光如炬,像是能看穿她,又像要发脾气。
从来无法谈那些,心情本来已经很乱。舒想挣开,可他的床就这么大,声音都该死的无法屏蔽在听觉以外。
那个制琴师,他的不通情,无休止的欲望,她讨厌的一切一切,通通累加起来!被逼的气都在胸口郁结着,又说不了,冲口就哭了。再不是掉掉眼泪那么简单,从他前一晚打电话说正式分手以来,她心里苦的酸的疼着涨着,感觉不行了也得撑着,现在却被这男人弄得再撑不下去。
舒很少哭成这样,也不是委屈,就是想哭了,控制不了,一会儿一波折的情绪,心里千百个弯弯绕都被熨烫平整任他临幸过了,如今还要有个碍她清静的女人介入到生活里。
没一会儿,她一侧的枕头上已经一大片泪渍,父亲突然过世时,她憋闷了三天,然后扑在客厅放骨灰盒的大衣柜前痛哭失声。如今,为了同床共枕的男人流泪,她总怕已经投入太多,如果有朝一日会失去,也会像失去父亲那样痛彻心扉。
她哭出来的声音很陌生,不再是跟他负隅顽抗的冷抵抗,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他也不劝,就任她哭,哭到气都不顺畅,才扶着她瘫软的身子坐起来,郑重其事的跟她交待。
“三区有音乐会所,如果她想来,我会和高磊说推荐到那些地方去!她不适合公社,我没兴趣也不喜欢,明白了吗!”
舒听懂了,低头眼泪照旧落在睡衣带子上,哭声也控制不住,咬着嘴唇,咬着手背,最后只好咬在他肩上。
“哭吧,别憋着了,憋了好几天了。我只有你,知道吗!”
子律在睡衣间找到她胸口那粒痣,认真抚摸着,好像是他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听不见她吱声,就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哭泣,哭到最后,整个人软软的放松了身子,疲倦的团在他怀里,还坐在床上就哭着睡着了。
有些可以忍,也有些无需忍,之后好几天舒的情绪才慢慢从分手复合的波折里彻底回复过来。姓孟的女人当面被高磊和子律拒绝,制琴室开始联系别的工作室。她就跟在他身边,躲在会客室后面的小间里听他们谈话,吃他给她订的蜂蜜松饼配奶茶,得到保证一样心神安定。
接连休息了好多天,子律不再强烈的索要追逐着,每晚依然同房,但就是躺在她身边踏实的睡觉。他让她明白,无论喜不喜欢都要让他知道,要表达发泄出来,憋闷在心里对谁都不好。
他在屠岸谷和徒弟一起做雕版,会偶尔到上官苑去看她,或者索性把她召到工作室里间帮他画草图样子。他们在那里纠缠过太多次,如今能心平气和的支着画板,共同绘制完成一幅作品。
有时候舒就自己待在屠岸谷里,子律在外边忙完了,总停在工作室门口长久地驻足欣赏她的背影。她也有一些小的积极改变,使子律的心情大有改善。无论在谁那过夜,她躺好后不会再下意识背对他,虽然还学不会主动,但是她会安静的等着,等着他张开手臂要她过去。
——————卡布其诺(上)——————
卓娅一进门就看见舒的助理小波神神秘秘地往染料锅里加东西,桌上满是盘盘罐罐,五颜六色七彩斑斓。
二十出头的胖男孩,在袖子上擦了把热汗,又埋头拿着勺子在锅里搅拌。外面本来天气已经转冷,因为考虑到舒的需要,工作室里早早开始供暖,热坏了这些半大小子不说,其他层也有几家投诉的,不过高磊不敢管,听说背后授意的都是子律。
这些事他们这些外人略有耳闻,不敢确定,至于舒,只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不闻世事的做她那些小东西。
“您来啦!师母去屠岸谷了。”小波跑过来招呼卓娅,手里还举着大汤勺。卓娅见了只是发笑,“这又是干吗呢?”
“师傅让我替师母试试配色,前几锅染了都不满意,想调些新颜色出来。”
“她人呢?”
“让师傅叫走了。”小波人憨实,早知道子律和舒的关系,称呼上也格外敬重,师母长师母短的,舒制止了好多次都不见效果。
“以后别当面叫师母了,她该不高兴了。”
“知道,老师嘱咐过。您有急事吗?”小波挠着头,样子傻乎乎的,表面根本看不出来是格外心灵手巧的男孩,当初子律从十几号学徒中挑上他指派过来,也是信得过他的为人,又觉得这孩子值得栽培。
“没什么,我去那边找她好了。靛青别放太重了,染出来颜色沉,放些碱进去,一次开锅不要煮太久,加些水沁沁会好些。”
“知道了,谢谢您。”
小波送了卓娅,继续跑到锅边对着配料表试验,卓娅出了上官苑,走过市内布景的小桥流水,上了通往的屠岸谷回旋楼梯。
因为是交错设计,公社没有整层,都是错落着分布,当初卓娅也想把绣品店搬过来经营,但因为成本太高没有谈成。整个公社里,位置格局最好的两处分别被隔成了屠岸谷和上官苑,多少人眼热的工作间,最后被名不见经传的澹台舒占了半壁江山。
已经进了屠岸谷幽深的走廊,墙上挂着各种雕版艺术品,远远墙上的铜饰是公社的铸铁师傅韩豫的手笔。卓娅停在一幅雕版金刚经面前伫立良久,定定神,又往那扇大门过去。
进门的地方,也是几个男孩闷头在刻东西,工作室的小间虚掩着门,卓娅说明来意,高个子男孩子指了指里间,又回头继续做东西。
一尺来宽的空隙,卓娅却把坐在窗前的背影看得真真切切。逆着光,有片刻的炫目,一时都没有看见舒,再定睛,才发现她簪在发上的东西反射的光亮。
屋子很大,他们背对着一起坐在向窗的工作台前。
比起子律,舒个子实在是小,趴在工作台上被他挡着严严实实,子律又架开胳膊撑着台边,把她圈在身前一小块区域里,只看背影,都觉得他把她包裹得太紧了。
舒背地里埋怨过多少次,可每每见到这样的画面卓娅眼角都会挂上笑意,听两个人的交谈,觉得他们这辈子原该是一起的。
“慢一点,刀子不能立太直,不好用力。这样,再斜一点。”子律教她东西,比平时说话都要严肃认真,端正她握刀的姿势,手把手的一点点带着她刻。每次一有肢体接触,舒老有点紧张,尤其外间都是学徒,他的手一捧住小臂滑动,心跳就不规律加快。他嘴里说着让她放松,反而比刚才更让她紧张,每一下呼吸都拂过耳边,觉得异常清晰。
“阴刻阳刻的外延线条处理不一样,对,慢一点,别急。”稳着她的手腕,子律帮她把花纹里的一块镂空削掉。因为完成了一个小区域,还没放好刀子她脸上就盈满了笑,对他故意呼到颈上的气息也不管了,低着头自顾自的欣赏。
一两丝碎发盘不拢,卷卷曲曲的垂在她颈边,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子律眼神热烈,抵不住她正在雕东西的兴头上,一会儿又央着他带她刻完另一半。
他不是坐怀不乱的男人,尤其怀里又是她。后一半刻的就不如前一半专心。她捋头发他也会发呆,连他指导的声音都随着她的语调变轻了。卓娅站在门边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不进去打扰这一对难得的甜蜜相处。
舒举着锋利的小雕刀,琢磨着下刀的部位,坐过来又扭过去,总觉得不是得心应手的角度。刚想站起来弄,被子律一把按回到椅子上。
“干……吗?”
“别老乱动!”
舒依然举着刀子,只是被他盯得不自在了,埋头又回去刻。他怀里总共就这么大地方,她哪也去不了,即使伏案工作着,也好像会被他目光穿透一样,不禁脸上有些热。手腕使力不均匀,刀锋歪了,好在他即使扶着,手把手带着她把最后几个线条刻完。
她力气小,想做好多东西完成起来都很困难,最喜欢的银饰也只能是设计好了样子,拿到韩豫的作坊里锻造出来。
子律盯了她好一阵,认真做起东西来,她眼波流转,有种平时少见的灵气,就是向他讨问东西,也多些娇柔的气质。其实每次分手再复合,两个人都有改变,这次她变了一些,不再过分安静,忽略他的存在。
“双年展想去吗?”
舒握着刀顿了下,他松开手以后她也不动了,认真考虑这种可能。几天前小波准备了申请的东西,但是她资质太浅,即使报名通过了初审也很难进入第二轮,而他显然已经事前得到了双年展的邀请。
“我没有东西,你……什么时候去?”
子律早知道她不会一口承认,之前小波暗中也传过来话,准备了不少材料。圈里这样的活动都是人人争着前往,其实每届都可以带她去,只是过去两届一次她不在身边,另一次,是她拒绝了他的邀约。
因为他有作品入围竞赛单元,她完全可以以他伴侣的身份出席,但是怕她排斥,子律还是没有直接做这样的提议,只是想了想又说:“可能和高磊一起走,韩豫也去,冯唐那些人正好在那边和我们汇合。你呢?想去吗?”
她想,她当然想!一年多以前开始征集的时候就寻思着能否成行。问题是怎么去?难不成要他带?
看她犹豫不决,子律揉了揉她洁白小巧的耳垂,温和的眸子揣测着最让她甘心接受的方式。
“布达佩斯有条挺不错的传统手工街,有时间还可以去卢布尔雅那和布拉格,卢布尔雅那有家很出名的陶器店,你肯定特别喜欢,店老板制陶的技术在整个欧洲都很出名。”
舒没有出过国,一听他说这些就成了井底的小青蛙。终于放下刀子,回身认真听他讲。心里向往的厉害,又苦于在圈外和他保持着距离,一直不愿意以情侣的身份出现。
“布拉格是很有艺术气质的城市,搞艺术的人也多,有个区就跟社区差不多,住了好多年轻人,有不少先锋的东西值得看看……”
“律……”她打断他往下的话,迟疑了一下,试着用块小石头敲开城堡的大门,“卢布尔雅那……是什么地方?”
看她满脸的疑问,子律把着手拿起刀子,带着她继续回去刻雕版,板着严肃深思的面孔,却慢慢换上深藏不漏的笑意。
阳光照在两个人身上,屋外寒风凛冽,屋里温暖如春,舒见他不说,也没有继续问,老实的趴回到自己方寸的小空间里,跟他一起一刀刀刻下去。他握刀的手沉稳有力,线条一笔笔勾勒出来,她喜欢的竹兰梅菊,这次他让她自己雕出来。
难得相安无事在一起她应该知足,不能再奢求太多,雕到最后一笔,子律帮她解系在腰上的围裙,故作神秘的伏下身擦过她颈边,含住了小巧的耳垂。
“晚上……告诉你……”
——————卡布其诺(中)——————
卓娅约了舒下午到门神的咖啡喝茶。子律因为要和高磊商量双年展的事,索性让门神事先备了茶点等他们。
进门舒去拿了宣传册,选了角落靠窗的沙发拉着卓娅坐下。服务生已经把事前准备好的咖啡点心送过去。回身还能看见门神和门神媳妇两个一高一矮坐在吧台里学习育婴书籍。
子律和高磊选了进门的地方,服务员送过去的松饼,他授意转送到舒和卓娅的桌子。看她掰了一小块放到嘴里,才转过身开始谈正事。
难得轻松,咖啡里人不多,卓娅一边往茶里加奶,一边给舒看店里新进的织绣料子。
“最近还好吧?上午我去屠岸谷了,看你们很忙。”
舒喝着门神特意给调配的泡沫咖啡,想着最近日子里的改变,翻着花布样子,少有的洋溢出幸福感。“比过去好些了。”
“好些?不是一点半点吧?”瞄了眼远处子律和高磊谈话的背影,卓娅又想起上午看到的那一幕,背后有这样一个男人靠着的感觉会是怎样,大概只有舒自己知道。“最近那方面……好些吗?”往往是别人看了苦痛,自己觉得幸福,而自己觉得苦痛的,别人又艳羡起来。舒最忌惮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似乎是莫大的幸事。
“还行……好一点了。”自从上次因为床第间的事情闹翻,卓娅见面次次都会问起,开始还总是说,后来舒自己也觉得有些挂不住面子,说得渐渐少了,只要在能忍受的范围里,她都会尽量配合他。况且最近却是是有度的生活,虽然他还不满足,但生活节奏已经调节到她能够适应。
卓娅揶揄了两句,看她脸红了闷头吃东西,也不再追问私密的琐事,转而谈起店里的新货品。“改天去店里挑两件,新从云南贵州捎过来的货,都是一件件淘的老绣品,给你留着呢。刚听子律说起双年展,你准备怎么?和他去吗?”
“还没想好,想去看看,但不想太麻烦,他们都是有事情去的。”舒的初审材料过了,复审申请签证的时候没有过,前两天也想过和他提,今天在屠岸谷又说到了双年展,他暗示晚上要告诉她,说不期待是假的,但又有些芥蒂自己的身份。
“傻丫头,有什么别扭的,都跟他四五年了,一起出去看看多好,办几个手续而已。主要是你自己想不想去,想去就让他带你出去,正好散散心。”
卓娅一席话其实也是其他几个朋友劝的,分又分不开,索性该一起的时候大大方方的跟在他身边。舒抱着咖啡杯暖着手,憧憬着和他参加双年展的画面,却是觉得已经错过两次的机会,今年应该抓到手里了。
“还有,你得留个心眼,他老在外面,你不能不动个心思,毕竟他是男人!”舒拉也说子律的不好,只是和卓娅说的方式不一样,卓娅总是站在过来人的角度劝舒,其实她自己身边也没有人,原来那个让她留守了三四年,最终却没有回来。
舒没说话,又想到那天在家里他说“我只有你,知道吗?”的表情。他这么说了,也贯彻了四五年,这方面她一直都很信任他,除了孟晓荷的出现惹了一时的不自在,其他时间,他和女性友人保持着极适当的距离,从来没让她担心过。
“他……不会的。”心里想百分之百确定,可说出来又少了份自信,舒不觉又看向子律他们喝茶的一桌。
“不是我说你,四五年不是短时间,阿紫说的有道理,是该想想以后的事了,再过几年也要三十了,家里不催吗?你爸妈不着急啊!”
舒好久没有听到家这个词,都陌生了,最多也是每晚子律过来接她时提到回家。时间久了,已经把家当成了和他一起的公寓,至于远方那个,早就深深地埋藏起来。提到父母,更是出来后就一直没有见过,母亲的电话一年打一次报个平安,初次以外,几乎和那个家庭再没有什么联系。
服务员过来填茶,舒心思被一句话引到不快的回忆里,拨弄着银质的咖啡勺,久久一句话也没有,卓娅后来又扯到扎染上,谈到绣品,配色,绣线,舒却不似刚开始时投入,总是说着说着就发起怔来。她领口上有粒很小的蛋白石佩饰,衬在黑毛衣里,脸色也像那块小石子,脆弱而润白,精神又渐渐倦怠起来。
卓娅想不出新话题,两个人只是喝茶吃东西,偶尔看看窗外。卓娅记得她来到这里就没再回过南方的家里,也很少听她提及家人,跟子律的几年,更是日日夜夜都窝在公社和公寓里,不免有些奇怪。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但他们……不太管我。”舒声音很轻,眼睛依然在窗外,一片飘渺,杯里的咖啡都转凉了,才又回头望着卓娅无奈的笑了笑,“没事,我的事自己作主,现在这样挺好的。”
“过些天去城外淘东西一起来吧,我和子律说,你也出去多转转,找些灵感。”
“看看吧。”舒勉强的点头答应,尝了冷掉的咖啡,觉得味道不好,推远到松饼碟子旁边,再没有碰过。
心里有事情,本该忘了的事却因为卓娅无心的话慢慢清晰起来,伤神的感觉一近,身上就不舒服,好像又回到十五岁,发着烧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外面争吵。
舒和卓娅提过一次哥哥,也只是两三句很快就带过了,至此好再也不谈家里的事,如今想起将来,她不知道自己过得好坏对他们会有什么影响。
飘在外很苦,但比留在那里好,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一辈子也不再回去。可又想到一张白皙干净棱角分明的脸庞,扯得脆弱的神经又抽痛起来。
“舒……想什么呢!”卓娅叫了几声,才看她直愣愣的眼神恢复过来,脸色有点疲倦。
“没什么,走吧,还要回去弄雕版,想早点刻完。”
“不等子律了?”
舒摇摇头,已经站起来,拉了拉披肩,盖住了领口的小蛋白石。“让他们谈吧。”
舒和门神媳妇打了招呼,出门时子律过来嘱咐她在工作室等他一起回家。跟卓娅分手后,她一个人做电梯上楼,回到屠岸谷就遣开学徒关了门,一个人坐在内间里雕东西。举着刻刀好一会儿,想集中精神下刀,可耳边刚刚和卓娅谈起的话题挥之不去,下手总是不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又浮现出来。
窗外的天比午时阴了,不知会不会有雨,徒弟在外面忙碌着,她一个分神,刀刻出了事前画好的线条,滑出木料的边缘,带过的锋利木屑刺到指尖掀出一条细长的口子。还没放下刀,伤口里洇出血来。盯着受伤的手指,眼看着血滴在木料上,舒心里乱糟糟的,一股隐痛从下腹一直搅到胃里。
窗外打雷了,秋雨悄然而至,窗上雨点噼啪的落下,不一会就看不清窗外的街道。
子律回到工作室,只看见舒独自一个人背坐在黑暗里,走近才见她含着流血的指尖,神色落寞可怜,紧紧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和卓娅聊得不好吗?干吗不开灯!割到手了!给我看看,刚刚说过别太用力,看看!”
把她的手捧过来,血已经止了,还能看见很长的伤口,边缘沁得发白。子律找来创可贴给她贴上,抚摸着她指尖那枚戒指,推开木料,把她举到工作台上面对面着说话。
“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舒一声不响的低头摸着裹了创可贴得手指,说不上来为什么就觉得索然,也不敢他看到,只是身下的热疼越来越明显,脑海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空不时出现,和面前的交叠在一起,又明明知道分明是不同的人。
子律还想问,舒却在这时抱着肚子往他身上歪,凑到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子律听过才放心些,托高她的下巴,确认那苍白的脸色背后没有其他隐瞒。
“回去躺躺吧,明天在家歇着别弄了。”她体质不好,月事来了总像生场小病。这时已经闭了眼睛,圈着他,一言不发。他说了回家,舒低头闷闷的从他胸前恩了一声,之后就再没动静。
子律带她去地库拿车,到了车上想起手机落在门神咖啡,给她系上安全带,推门下车时还嘱咐她。“等一下,我拿了手机马上回来,哪也别去!”
来不及阻止,子律已经跑远,黑暗的地下车库,舒孤零零一个人靠在座位上,系着安全带,哪也去不了,那也不想去,四周的黑暗很快就团团包围过来。
——————卡布其诺(下)——————
张望着他跑走的方向,舒趴在车门上,忍着腹中越来越明显的疼痛,希望他早点回来。她实在对黑暗有种无法排斥的恐惧,所以才会不喜欢去屠岸谷和他的公寓。此时一个人在车库里,那个夜晚的很多记忆,随着下午卓娅一番无心的话从她心底翻覆而出,伴着疼痛,一点点侵袭着她四五年积攒起来的勇气。
要忘记过去,忽视自己出生的家庭,需要极大的勇气。当时当日,舒忍着极大的悲伤接受了新的父亲,新的兄长,再到父亲身边看望时,她总是把花篮里的花瓣撒完了,就坐在墓碑旁的小树下跟父亲说说话。后来出来好多年,只是在本旧书里夹了父亲墓边小柏树上的一片针叶,偶尔拿出来看看。如今想到家,想到将来,心里就像是经纬线上细小的破洞,一碰,就不可挽回的破裂开来。
楼外在下雨,开进车库的车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雨点,舒抓着安全带,本以为他该出现了,入口却出现了完全陌生的面孔。墙灯上有一盏时明时灭,找到那人的脸上,突然和多年前另一张脸完全重叠起来。
影影绰绰,记忆和阴冷的黑暗压迫过来,舒趴回到座位上再也不动。手里抓着放线盘他握过的地方,希望找到些他留下的温度。
她说过想和他保持些距离,可有些时候,她又需要他随时在身边,驱走恶梦,让她能安心,不再害怕。潜移默化里,已经开始依赖他了,舒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心里非常清楚。
最初在一起的一年,分开的时间很长,不像现在这样能够朝夕相处。他住在对门,公事很多,操办着建公社设计图纸,常住在工作室里。有时候一个星期也只是一两面。后来他出国,一走半年,偶尔电话里联系。谈论的像是陌生疏远的朋友,回国时却又热烈的关在屋子里,几天几夜不曾出来。
那样的开始,一度在不明不白的关系里纠缠,出门会担心碰到,又希望能见到,下定决定在一起之后,舒才试着把心里的芥蒂都抛开,只是后来各自留了公寓,没有真正同居。名目上为了各自的空间,其实,也是为了各自的过去。
子律有过去,舒很清楚,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而她自己的过去,也从没主动向他提起,因为他没问过,也不问她的家庭家人,后来就成了彼此都回避的话题。
这几年分分合合,但是稳定下来,舒对子律的依赖越来越强,强到超越了那个家和那些人。
背后突然有人敲车窗玻璃,吓了舒一跳,她忙着往驾驶座方向躲避,可敲击的声音却没有停下来。
抬头,玻璃窗上出现张方正棱角分明的脸,车库顶灯的光照在男人脸上,很清晰,带着斯文的眼镜,和记忆里那个人没有一点相同,却和子律有着神似的轮廓。巡展开幕那晚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眼,舒已经注意到这点,他眉眼间有种和子律极相似的线条,只是车窗外的男人显得温和有礼,而子律,更多的却是冷漠桀骜。
“还记得吗,巡展开幕我们见过?”男人在窗外比划着开口。
明明记得子律的警告,舒却直起身茫然的摇下了车窗,听见那晚彬彬有礼好听的男低音。他的嗓音不像子律那样沙哑,也不像子律带着暴躁的因子,子修的笑很温暖,竟然让舒慢慢忘了刚刚的害怕。
“你好,我是子修。”他完全没有子律说的那么坏,很自然大方的伸过手来,不是握,而是递过来一张纸巾到她手里,“那晚喝多了些,你多包涵。”
“没关系。”手里握着柔软的纸巾,疼痛与恐惧慢慢减退,舒盯着镜片后那双温婉的眼睛,竟想不出那晚他唐突的样子。
“大哥呢?那天没来及说话你们就走了,我也刚刚搬进社区,在十一区,有空来坐坐,先走了。”
子修出现的快,离开的也很迅速,只是回头的功夫,舒已经看不见他的背影,摇上车窗,盯着手里的纸巾,才相信刚刚确实见到他了。
纸巾柔软带着薄荷清香,在手心里叠成很小的一块,子律为什么讨厌他,为什么不许她接近他,全都是未知数。可从舒的角度,看不出子修一点点不好,如果硬要说出一条的话,也许是他与子律完全不同的类型。他的态度亲切,容易让人接近,可那张亲和的笑脸背后是什么,她不敢细想。
终于看到子律从车库入口跑过来,舒靠回到座位上,想让自己看起来好一些,压着腹部的不适,等着他回来。
他跑得近了,靠过去帮他开车门,起身的一刻,闪烁的墙灯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前一秒还是他,后一秒眼前却是另一张脸。
人前、人后并不一样的一张脸。
惊得身上一颤,舒抓紧门把手下意识落了锁,直勾勾盯着窗外站着的人。刚刚也有个人出现的同样的地方,带着眼睛,谈笑风生,不是子律,而是子修。
门外到底是谁?是他吗?
冷汗一滴滴往下掉,下腹的疼痛越来越明显。舒越告诉自己什么都没发生,是他回来了,腹中的疼越是厉害。
急促的敲窗声,子律站在车外面色阴郁急躁,看见舒愣在座位上,脸色腊白,手按在车锁上,任他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开门,怎么了!快开门让我上去!你怎么了?”
听到他在车外喊,舒不敢眨眼,怕他又变成那张脸。可周围的一切都是阴冷的,除了子修片断的笑容,她记不得一点温暖的东西。
子律看她在车里一动不动,又绕到另一侧叫她,举起手里的东西给她看。
“刚刚门神媳妇给找了生姜,回家熬水喝就好了,听话,给我开门。”怕她是吓到了,说话的音量温和下去,她怔盅的表情才慢慢松动。
仔仔细细看清他的脸,然后是他手里的生姜,他没有子修好看,也许也没任何相识的男人好看,但他就是他,不可替代。他不是别人,他就是他,从来不碰锅勺的人,为她去要了块生姜。
手指摸到锁,使劲按了下去,车门一开,舒就不顾一切的扑到他怀里。子律站在车下,探着半个身子近来,解开系紧的安全带,把她从副驾驶上扶了下来,带到了后座,安排她躺下。
“怎么了?出这么多汗?”
脱下西服盖在她身上,她还是白着脸,抓着他的手不放。子律迟疑了下,掠去她额头上密密的一层汗,转身锁上了后座车门,回到了驾驶座。
“你去哪了?”
“回家再说,躺着别动!”
那晚月事把舒折腾的很厉害,她坚持要回自己家,子律只好跟过去照顾。车库的事也来不及问,不了了之了。
清理好,姜糖水也熬了,她靠在床边喝了两三口就睡了。
散开的发编在一起垂到肩上,她枕着他平日用的枕头,身上搭着两床厚厚的棉被,睡容终于变得安详宁静。子律把热敷的暖带贴在她腹部,关了床头灯坐到旁边,手探进被子,睡衣里的肌肤也是滚烫的。他记不清每次她自己怎么做的了,只是盖在那片令她疼痛难忍的地方,轻轻揉了起来。
——————茉莉香片(上)——————
舒睁开眼睛,觉得身上软软的,有种异样的温暖贯穿,腹部的疼痛也好多了。
背后传来子律的声音,也像是刚睡醒,才察觉温暖直接来自他的手,缓慢的按压着。
“好点没?”
“嗯。”
“在车库里怎么了?”子律想到傍晚她的反应,还是不免有些担心。
“有点怕。”在黑暗里躺着,身后有个信赖的人在,她才能放下所有的戒备。就如同他们刚刚在一起时,她总是不适应身边多出的个体,睡不好常常失眠,后来习惯了,托付给他了,反而会因为他近在咫尺睡得很踏实。
“怕什么?”子律觉察不出公社里会有让她怕的人或东西,昨晚她失神的反应倒不光是怕,总好像陷入某种他不了解的状况里。
舒答不出来,在昏暗的灯光里两张脸在面前交错,明明一切如常,却又带着那个阴影回来。谈下去只会滋长心里的不安,叹口气,她慢慢转过身靠得离他近些,不想再提这些。
“卢布尔雅那是什么地方?”
问得很小心,像是试探,之后她就默默地贴在他衣襟边等着答案。
“什么?”
“卢布尔雅那,你白天告诉我的,现在是晚上了。”舒一直惦记着双年展的事情,就是身上还疼着,依然记得问他。
按在肚子上的手劲变得很轻,令她舒服的又想闭上眼睛。头向前靠,偎进温暖的地方,圈在他腰上。冬天他像是保温的大火炉,总是暖热的,如果不是无谓的矜持,她愿意就这么依偎着他,不许回忆过去,也不去憧憬将来的事情。
腿勾到她的脚,子律像抱婴儿的父亲那样把舒搂在怀里。这样的动作已经练了五年,很娴熟。她的脚,只有他手掌那么大,天特别冷的时候,偶尔会晤在手里暖了才放她睡,怕她半夜冻得手脚麻木。
她怕的东西,他只知道寒冷和黑暗,所以睡了客厅里也常留出一盏灯,有些微弱的光线能透到卧室里,半夜她醒了会坐起来看看,然后才躺下继续睡。至于冷,他一直在尽力让她暖起来,公寓和工作室的供暖都开始了,可手掌里握的,依然时常是冰冷的手指。
“卢布尔雅那是斯洛文尼亚的首都,斯洛文尼亚就在奥地利下面,意大利和克罗地亚中间。不是很大的国家,好多人没有注意过,但实际很值得一去。”
听他谈起在国外的生活,舒格外向往,他经常有机会出国,能够出去看很多东西,参加展览,而她却安顿惯了,就是在社区里转转,走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讲起在欧洲列国的见闻,舒一边听着,一边想到很小时花白头发的老师抱着地球仪走进教室,拿着教鞭指指点点,浓重的吴侬软语给他们讲哪里是中国,哪里是另一个世界。
走出小城,到了县里,然后到了省会,最后远远离开家到了北方,来到社区,这在十几年前,是她想也不敢想的。
她蜷起身子听,子律一边讲,手在她肋下穿过,摸到一只小脚。薄薄的脚心,小巧圆润的脚趾,她穿过的软底鞋线条也是这样简单的,尺码是孩子大小。最开始他很迷这双脚,好像古时候男人的那种怪异审美趣味,精细玲珑,小的好看,看多了甚至令他浑身燥热。她身上什么都是秀气玲珑的,买给她或是做给她的都要比北方的尺码小一些。
卢布尔雅那只讲到一半,子律突然低头问她:“想去吗?”
他怀里已经没有声响,还是蜷着身子,编起的辫子扫过他的手腕,一动不动。她睡着时屋子里完全安静下来,子律也维持着刚刚的姿势没有动,慢慢把手臂圈紧。
下午去咖啡店取东西,其实耽误了些时间,门神媳妇给他找生姜的时候,门神在柜里把他叫到一边,谈起了子修的事情。因为多说了两句,回来晚了,看她惊慌失措的在车里,除了担心,也让他自责,不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早晨醒来,两个人都没着急起床,子律玩着她发尾乱乱的一缕长发,闻着发里一成不变的淡淡香味,想着去国外参展的事。
舒依然朦朦胧胧的睡了一会儿,每个月到了这样的日子,她总是懒散松懈到不想下床,子律不会做饭,见她这样一般就到外面叫东西吃。本来盖在被子里暖意环绕着,突然听见他肚子里异样的声音,头脑里所有的困意就都被驱赶走了。
睁开眼,他正玩味着什么拨弄着头发,弄得她很痒,连身上的不适都顾不得。
“饿吗?”
他不回答,只是放开手,降下身子与她躺平。
“一起去双年展吧,我想带你去。”在外人眼里,他总是看似强势,其实私下里,很多事情,他都是用征询的口吻和她商量。早晨刚刚醒,她不像以往那样带着安静宁和的面具,还有些神不守舍,害他以为又要被拒绝。
“不麻烦吗?”
“当然不,反正我也要办手续,不过多给你办一份而已,有护照吗,我交给高磊他们一起处理就行,不用担心。”
护照?
舒有些失落,她除了那次离家远行以外,没去过别的什么地方,更何况出国。
“欧洲是生根签,申请一国就好了,签证肯定不是问题!”
“我没有。”
子律一愣,想想也正常:“那就办一个,很简单,我给你办,没事!”
他很少为琐碎的事操心,看她欣然同意了,心情如同晒到太阳。支起身子,她还在被子里搅着手指不知琢磨什么,靠过去啄了下额头,翻身下床。
外面屋里传来丁丁当当的声音,舒搞不清他在鼓弄什么,依然躺在床上想出国的事。护照怎么办她不清楚,但是出来时除了身份证明她没有其他证件,不知道能不能办成。但抛开这层担忧,想到和他出去有了大半的希望,又不免喜上心头。
身上依然无力,第二天是最难熬的,坐起身找了靠垫靠着,解开散了的发辫重新一点点编起来,身侧的被褥里还留着他睡过的余温,清晨的阳光虽然只有些微穿透窗帘照进来,但一切都感觉暖融融的。
子律端着昨晚没有喝完的姜糖水进来,正看见舒曲起膝,缩着肩膀坐在被子里,手上抱着书却没有打开,对着窗帘的缝隙发呆。光线打在她身侧,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正像一幅铅笔素描,淡雅,简单而自然。
他不能承受的不是重,反而是她这样的轻,淡淡的轻,轻的怕抓不住,抓不牢。五年了,偶尔看到她的样子,还是会跟着她出神。
把糖水端到床边,她回过头微微对他一笑,唇角翘起来,有个不易察觉的小酒窝。子律正因为这样短暂的温馨满心陶醉,却听她说:“你自己去工作室忙吧,我一个人就行,我想……自己待一天。”
身上不好的时候,她基本上就是一个人窝在家里看书打发时间,喝杯热水睡一睡。他块头太大,存在感太强烈,晚上依偎着会踏实,但是一整个白天都在眼前,又会让人浮躁。毕竟,应付他就常常耗去她大半的心神。
听她说完,眉毛又挑了起来,子律脸上还没展露的温柔又绷回去。她气人的时候从来不给他心理准备,连个腹稿也不打。时间长了,虽然他有了一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对付办法,可还是容易生气。
黑着脸深呼吸,端着碗热腾腾的姜汤,不管她怎么说,都是直接往床头柜上一放,没收了她手上的画册,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口送到她面前。
“张嘴!”
气氛本来是和谐的,他突然爆发的脾气有极强的震慑力,舒拉了拉被子,犹豫了一下,低眉顺眼的不做声,就着他的手喝下了姜汤。
一碗热汤之后,隐痛的下腹除了偶尔抽丝般的疼,已经感觉不出太多难受。以为他要走了,可他却起身直接撤走背后的靠垫扔到床下,容不得人发话,掀起被子一包,像包婴儿似的把她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脱鞋上床,子律的动作一气呵成,舒还反应不过来,已经被圈成被子团,热辣辣的嘴唇对着她就压了过来。
姜糖水的味道在舌尖上慢慢化掉,他赌着气亲吻,后来就缠着一直深深吸吮,好像永远也要不够。
结束时,舒气短的窝在被子里,不敢再有任何轻举妄动。
“睡觉!今天就睡觉!不许惹我!”
他发飙的声音害她不敢睁眼,躺了好一阵,又听见被中空隆隆的响了好几次。
“怎么了?”被他的体重压着,只能眯开眼睛问话,却见他灼灼的目光下,那张微黑的脸上皱巴巴的拢着两条眉毛。
“没怎么!饿了!”
他说话间肚子不经意又响了,很夸张的声音,比他的怒气更有气势。闹了一晚,身上又是第二天的难受乏力,舒却忍不住缩进被子里笑了。
——————茉莉香片(中)——————
熬过第二天,虽然身上还是不太好,舒还是去了工作室开工。
一早子律打了电话吩咐小波做准备,他们到时,要用的东西整整齐齐备在工作间里,她平日里常穿的围裙叠好了搭在椅背上。
“你去吧,我没事。”
当着小波她很在意,子律停了一会儿,看一切如常,才出了上官苑上楼回屠岸谷去了。
“老师,您坐着弄吧。”
小波特别在炉子边放了座椅,递过来陶质的颜料罐。
昨天在家待了一天,两个人说说话,窝着看画册,她睡得很多,醒来的时间少,偶尔听他在外面讲电话,久久没有回来,她就又睡了。
饭菜都是高磊找人送过来的,他吃完出去了一趟,舒就自己靠在床头绣帕子。分手那晚搁在阳台上一放好多天,复合了再提起来绣,走针的心情自然很不一样。
拿出陶罐里的小勺子,舒盛了满满一勺蓝色粉末撒进水里。小小的气泡从水底冒出来,从淡蓝变得深沉。银色小勺在罐里又取了一些,看着粉末随着搅拌被水溶解了。蓝得越来越深,水面折出她的脸也成了温蓝的颜色,越淀越纯。
腰里还是酸疼,好多年了,搅拌太多次胳膊使不上力气,锅里蒸出的水气扑在脸上,热得有些发汗。小波跑进跑出的端茶倒水,看她累了,把火调得小了些。
“老师,您去休息,我看着就行。”
舒扶着椅子起来,离远了火炉,在工作台旁边又坐了下来。昨晚子律回来又提起了护照的事,她还陷在第二天的体虚疼痛里,没有深谈。
可晚上他睡了,她一直在考虑原籍的问题。如果需要回到原籍办证件,也就意味着要回到那个家,如果那样的话,她宁可选择不要去。可这些话又没办法和子律直说,总觉得还不到告诉他的时候。
心性,随着复合慢慢变得懒惰,不想再折腾,这两天身上难受,就时常想到过去和他的种种,不免唏嘘,心里慢慢贪婪的希望能长久的这样下去。卓娅,舒拉,柳紫说的都是对的,她该好好想想将来的事了。
之后两三天,舒身子总带着病状,染布的事一拖再拖,小波也跟着着急,天天煮颜料,天天把她扎好的布摆出来备着,可是锅坐在火上,她人虽然在工作室里,只是常抱起个靠垫,手上缠一丝流苏,几个钟头一言不发。
这天下午好不容易有了动工的意思,小波大汗淋漓的蹲在炉子边调火,舒抱着一大块扎好的白布站在一边正要放进锅里,手机在工作室角落里响了起来。
她撑着腰过去接,另一端是子律的声音,异常的兴奋激动。
他早晨就和高磊外出了,把她送到公社门口,下车时拉住她的手问了句:“今天好点吗?”
月事是过去了,她身上好像有了缺损,伤了元气一样好多天都缓不过来。见他有些担心,强撑出一丝笑。“我没事,你小心开车。”
因为双年展临近,子律和高磊都忙起来,早上一走,直到下午才来个电话,不像以往总是三步五时的电话里关心她一下。
“怎么了?”
“晚上一起吃饭,柳紫、柳叶他们都来,大家聚聚。”
“为什么?”
“冯唐在国外得奖了,庆祝一下。”
那是子律很器重的后生,来往也很频,公社的室内设计当初就是一手交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冯唐打理。想想自己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这时候外出。
“你去吧,我把染料弄好了,一会儿就染了。”
“让小波帮你弄,大家都在,难得人很齐全,都让你来!”
放下手里的白布,找着地方靠过去,舒想着用什么理由能回绝邀请又步惹毛子律。最后也没什么好借口,索性实话实说。
“我有点累了,晚上想早点回家休息,不去好吗?”
子律正在开车,听出她声音有气无力,减了速。细想她四五天来确实精神欠佳,睡得极早,起身又晚,吃东西也比以往少了,这次身上来的反应似乎特别强烈。
“我这就回去,不舒服就别弄了,染料闻多了肯定不好,晚上我也不去了。”
“没事,你代表我去,等我好了再补,煮一下小波就送我回去,今天有点累了,睡睡就好了。你去吃饭吧,难得大家聚会,我没事,回来给我讲讲,我想知道说了什么。”
犹豫了一下,子律还是觉得不放心。“你别弄了,现在让小波送你,到家给我电话。”
“嗯。你在哪呢?”
“车里。”
“那小心开车,我不说了。”
“好,回家吧,听话……”
电话里传来车流嘈杂的声音,后面一段听不清,已经挂上了。
回到炉子旁,小波依然奋力的扇风控制火候,舒把手里的布放进锅中,白色的经纬线上,一点点沁透深浅不一的蓝色。拿着勺子搅拌,锅里热气蒸腾,脸上虚浮了一层汗。染料的味道格外刺鼻,可调出的色彩比最初几次都好看多了。
小波汗流浃背,递过干毛巾给她擦汗,被炉火烤的心里燥热,加上工作室里本来的温度,干得唇上起了一层皮。
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不像南方的湿冷,一到冬天,不管在哪她都要病一场,几乎年年都是年根低下,今年看来是要提前了。
“老师,您没事吧?”
帮她换了冷毛巾,舒镇在脸上清醒了不少。炉子上的热浪越来越盛,柴火噼啪作响,锅里水沸了,熏眼的蒸汽呛得两个人咳嗽起来。
汗不停的往下落,舒自己也觉得热得难耐,拿起长勺一次次周而复始的在锅里搅拌,看着锅里的颜色从蓝变紫,变成一片黑色,然后是一片白。
脚下一个踉跄,身子被什么撑住,勺子被强行拿走。
“你们这是瞎胡闹,屋里太热了,这么闷,那不是染料,是化工添加剂,有刺激性的。小波,快去把窗户都打开!”
韩豫进门就看见舒举着勺子在炉子边煮东西,脸色涨红,嘴唇上却是一片白,刚要提醒她,人已经往一边歪倒,赶过去即时扶住,再看助理小波,白胖的脸上也略带菜色,桌上几个打开盖子的盒身上写着很熟悉的名字。
韩豫把两个人带到空气流通的地方透风,好一阵,舒脸上不正常的红晕才退下去。
“再煮该中毒了,哪有你们这么弄的,也不戴口罩手套,那些都是化工原料!”韩豫口气很重,说话间还给了小波脑袋一下。“你师傅怎么交待的,去自己喝杯水去,再拿一杯过来。”
小波揉着脑袋跑了,舒依然靠在窗边,撑着窗框想站好,半天身上都散了骨架一样吃不住劲。韩豫拉了椅子扶她坐下,找了件外衣披在她肩上。
“别弄了,再瞎弄该出事了。”
小波送水过来,韩豫浇灭了炉子里燃着的木柴,又找了东西盖住一锅刺鼻的染料。
舒靠在椅子上看着好不容易上色的布又这么搁置了,有些心疼。
“我没事。”
“有事就晚了!”
在染料里添东西也是她的意思,没想到那些蓝色的粉末会有这样刺激的效果。
“真的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最近总是煮不好,今天想煮出来,随便加了试试。”
“那也不能瞎填东西,化工原来都有毒性,不能随便用,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好急的?作东西得慢慢来。”见她还勉强的笑,韩豫更觉得不放心,索性把几个瓶瓶罐罐盖好了收在袋子里准备带走。
“晚上吃饭去吗?我载你。”
“不去了,想回去歇着。”舒喝了几口水,精神好了很多,拢了拢肩上的衣服,盯着韩豫手里的袋子。
“我拿走,别弄了。不去也好,再有几个星期就要走了,别病倒了,你回家好好歇着。他们在外边呢,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韩豫的面孔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之后是小波那张圆胖的白脸,似乎带着深深的自责。
“没事,你们去吧,小波送我回去,我和他说好的。”
舒休息了一阵才起身,去外间取了自己的大衣,围上围巾,小巧的脸庞沉在乳白色的衣领里,比刚刚看起来还要苍白。
韩豫跟在后面,目送她和学徒上电梯。
走出公社的时候,北风卷着树叶吹到身上,舒下意识往小波身边靠了靠,裹紧围巾。她自己清楚,最近这些天又瘦了。
为什么瘦的,她不想告诉任何人。
——————茉莉香片(下)——————
步行回家,不知不觉绕到卓娅店前,舒遣开了小波,决定推门进去坐坐。
前店的厅里有几个顾客,在一排绣片前精挑细选。卓娅正坐在店后的角落,手里拿着绷子绣一块手帕。
熟悉的一针一线,店里的一切都不陌生,又总是悄悄的改变。淘绣品的人越来越多,店里挂的好作品越来越少,老绣件更是难得一见。
正面墙上挂着最心仪的一件,好几年了,卓娅没舍得卖,每次到这里舒都要特意看上好久。
苗家女儿的百褶裙,每个褶皱里绣上不一样的花纹,生活里的每个小物件,似乎要把娘家的全部记忆都绣在嫁衣里带到夫家去缅怀。看着经历年月的针脚,舒还没过去,卓娅已经迎上来拉她坐。
“今天怎么有时间来?忙吗?我给你沏杯茶去。”
“不忙,你绣你的,我随便看看。今天累了,他晚上不回来,和大家聚会。”拿过卓娅手里的绷子端详,细白帕子渐渐出了花形,很漂亮的一束并蒂莲,颜色也配得浓淡相宜。
“你干吗不去?挺好的聚会,躲我这儿干吗?”
正要说话,前面的客人挑中了东西,话说到一半卓娅去算钱,舒索性拿起绷子,反反复复看那朵莲花。当初自己学着绣了一阵,费时费力费眼睛,子律坚持不让弄了,说是可以偶尔玩一下,太消耗心神就算了。
后来,好像就是看得买的多,拿针线的时间少。放在家里的手帕,绣了个把月还只显出一两分图案。和卓娅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修鸳鸯,准备绣对双飞鸟就好了。
卓娅回来时手里端着茶,客人出了门,两个人说话方便了很多,舒喝着卓娅私藏的龙井,玩着笸箩里彩色的绣线轴,打发倦怠的精神。
“怎么不和他去?”
“应酬,有点累了,而且怕说到展览的事,我……去不了了。”
卓娅端起绷子正准备绣,听到她的话又放下,针别在手帕一角,不禁皱眉。
“为什么去不了?他不是要带你的吗?”
这次本来不介意掩在他的光辉里,做个微微黯淡的小配角,奈何要办理护照,提到家,她的兴致就消减了大半。
“没有护照,办又不是很方便,索性不去了。”舒懒懒的解释了一句,又拿起绣线缠在指上,松开又绷紧,反反复复。
“有什么不方便的,不就是个护照吗?”卓娅不明白,把绣线笸箩放在一边,拉着她正经谈事。细看下,她精神还不如前两天好,虽然笑着,又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舒,是不是有什么事?”
“哪有!也没什么,家里一些琐事,好些年了。不去也好,留在这儿清静些日子,他天天在,日日对着也该腻了!”说起来轻松,舒心里多少是无奈,端起茶喝了几口,不知道找些什么说,“要给我的绣品呢?拿来看看吧,好久没见到好的了。”
卓娅看她面上透白,心里藏事的时候眉微微拢着透出了伤痕,摇摇头去里间找东西,临走把一束没拆的绣线交到她手上,“缠在轴上吧,绣到叶子时用。”
接过线,拆了封条,找到线头,在箩里挑了顺手的小线轴,舒一圈圈缠起来,目光游移在店面上的绣品里。
不大的店,过路的居民和游客时常驻足,如果再有些钱多宣传,其实卓娅的日子能更好。可她心性就是绣,不在意别的,对现在已经满足了。和自己一样,卓娅也是偏爱静多一些,不像柳紫柳叶姐妹爽利开朗,开了大大的成衣店。
目光又停在中堂悬的百褶裙上,虽然很喜欢,反而不好开口谈钱,显得生分了,舒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以后再跟卓娅提。
有客人推门,撞开了门楣上的小风铃,及时调回视线,背光里看出是个年纪挺轻的女孩。舒继续低头绕线轴,卓娅在里间还没有出来。客人从橱窗看到店里,一直到了角落,突然拿起了笸箩里绣到一半的并蒂莲。
“挺好看的,这儿的东西都卖吗?”温文有力的女声,也很熟悉。
舒放下线轴,抬头看清年轻女人的面容,那晚巡展开幕时,两人有过几次目光交流,总觉得不是好像处的类型。她叫孟晓荷,舒记得很清楚。拒绝她入住的最后谈判,子律和高磊都参与了,她也在里间听了整个过程,对这个女人印象深刻。
孟晓荷脸色微变,很快回了个笑容,又是面上轻轻浮过。
“老板在后面,稍等一下吧。”舒起身,放下东西,无心在打量面前果敢装扮得孟小姐,她端详卓娅绣到一半的帕子,渐渐多了势在必得的气势。
卓娅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找给舒的绣件,看有客人在,过去招呼生意。孟晓荷就顺带接过几件新拼,在一旁认真挑拣起来。
舒面无表情的在角落里看了会儿,外衣本来就没脱,离开很方便,和卓娅示意打了个招呼,从店面另一边绕开,推开门出去了。
回到街上,不如店里暖,可心里却觉得松快,站在橱窗前还能见到店里两个人比比划划,指着墙上的某件东西,甩甩头,怕自己想多了,舒继续往家的方向散步。
因为常常到卓娅的店里坐,路也走习惯了,和五年前看不出大的分别,当初高磊的画室就在街的尽头,跨年的夜晚,被子律带出来,她朦胧记得也在这条街上独自走过。
正想到他,手机响了。
“在哪呢?为什么不等我!”
“已经快到家了,晚上等你回来。”
“真的不要紧吗?我现在回去?”
“没事,早点回来,少喝酒。”
“那你自己记得吃东西,累了就先睡一会儿。”
“好。”
挂了电话,已经到了公寓门口。开了自己的房门,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拿过来绣到一半的手帕,兴致乏陈,也就没有拿针。屋里静的有点冷清,坐起来去厨房煮上糖水,开了音响,拿过茶几上的画册,开了落地灯一页页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又响了,舒以为还是子律,接起来却听见卓娅的声音。
“怎么呢?”
“也没什么,就是刚刚的客人把百褶裙买走了……出的价……走了又觉得舍不得……”
马上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心疼了一下,很快又想到孟晓荷志在必得的眼神,也不好责备卓娅什么,毕竟只是一单生意。放下画册,坐正身子,舒想了想才开口,只说了两个字:“也好。”
晚上子律进门时,客厅留着灯,她的钥匙放在进门的鞋柜上。桌上有汤煲,碗里还剩了大半,已经凉透了。走到厨房检查,看不出晚饭吃了什么,桌上零星放着几粒红枣。把打包的粥放好,关了客厅的大灯。
子律在卧室门口站定,光从身侧照进去,衬出缩在被单里的一小团。屋角的壁灯亮着,反射在落地窗上是自己的影子,舒早已经躺下了。
轻步进去拉了窗帘,走到床边蹲下身子。
她露出了一点点额头,光里看着白极了,把唇压在上面,亲到被单边缘的手指,和头发散着一样的味道。
褪开上层的毯子,露出她睡衣的丝绸一角,她也微微有了动静,在被子里缓缓转身,也不露出脸,又转到他看不见的另一侧。知道她没有睡沉,把被边一点点拨开,子律凑近叫她。
“起来吃点东西,我买了粥。”
她听了不动,手又在拉被子,被他半截挡住。
“起来吃点东西,煲了糖水连一碗都没喝,大家都说你瘦了!”
舒软绵绵的躺着,懒洋洋不想动,听过电话之后喝了两口糖水就躺下了,却一直睡不着,也不是伤心,就觉得不踏实。一条百褶裙,都不值得提起来告诉他。
“起来喝一点,还热呢。”
被子已经被掀开好多,身上凉凉的,舒不得不回过身看他。柔和的灯光里,他面容带着微醺的暖意,身上也有淡淡的烟味。凑近把她的长发拢到一边,想扶着她坐起来。
“不想吃。”
“为什么?”
见她赖着不动,发散在枕上,睡衣微微划开,露出了一片白软的肌肤,子律淡淡的酒意往头脑四肢百骸冲撞,又不敢随意亲吻。
“就是不想,不饿。”
她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有些使孩子脾气,子律听了倒没有生气,只是脱了外衣扔在床上,趁她没明白过来,已经贴着躺到了床上。
烟酒味道一离近,舒眉间就锁起来,可还来不及抱怨,他的手已经掀开几层繁复的披盖,抽走了她腰间轻轻挽住的带子。
翻身过去压住她,她在被子里勉强挣扎推脱了两下,他隔着衣物衔住痣的位置,轻轻厮咬,就觉得掌下的肌肤一片热烫,耳边已经是她模糊隐忍的呻吟。
像是很快乐,又像是很痛苦,胸口濡湿的睡衣被完全褪开。欲望来的很强烈,沉默无声,腕间较量了几个回旋,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就弃械投降了。
顾念着她身上累了,自己又喝了些酒,子律的动作舒缓却有力,手从背后滑过腰,把她翻转到身上,由着她无力生疏的摆弄,反而比平日的方式更觉得尽兴,情绪也高涨起来。
最近都是他尽量配合她到心甘情愿,所以见她无措的趴在那里要哭又不知该怎么办,鼻尖上都出了汗,子律不觉笑起来,又想到席间大家的话。
她并没有听话到任他摆布,但是这时候总让他出现肆意蹂躏的极大满足。动作回到主导,她揪着枕边的布料,喃喃的被逼出了话,看他的目光湿润温暖。
“疼吗?”
进逼后退,她努力喘着,后面的话都被他吻掉了。
胸口酸酸的委屈被惹得越发难耐,到后来,因为身体的释放,也觉不出难过,慢慢跟上他的节奏,舒只觉得晕眩而乏力。
结束以后,两个人懒懒的交织在一起,她讨厌他身上的烟酒味,又推不开,被他带去染了从头到脚的沐浴清香。回来弄干头发,本来准备休息了,子律刚躺下,却觉得她在黑暗里拉扯他身上的体恤。
“怎么了?”
他竟然还问,把她弄得这么累。
“我……饿了。”
暖融融的被子突然被他掀开来,翻身又压过来,衔住薄薄的唇啧啧亲吻好几下,心情大好,他脸上带着笑披衣下床。
“我去热,马上就好!”
手臂一带,身上又恢复温暖,舒却没有睡,撑起身子靠在枕上,开了床头灯,拿过画册打开。
外间是他忙忙碌碌弄出的声音,看着画册上的照片,也是一条很精致的百褶裙,而她,拥有的远比裙子多更多。
——————瑞士冰咖啡(上)——————
早晨舒先醒过来,披了他的外衣,收拾了卧室里的碗筷,穿着厚厚的毛线袜去厨房做早餐。
昨晚的粥很好喝,身上的疲倦睡过之后好了很多,把台上的干枣收在玻璃碗里,欠脚打开冰箱找培根。
只是热了一碗粥,他却把厨房弄得翻天覆地,害她收拾了好一番才各归各位。
蛋半面煎熟,培根配双面烤好的面包,一杯黑咖啡,端进屋的时候他刚刚醒,坐过去托盘放在床上,他抬眼看了面包盘里用茴香叶拼的“L”,疼爱的摸了摸她的脸,拉她过来亲吻。
每次她给他做西式早餐,都会有零星的装点,虽然“L”只是“律”的缩写,但子律总一味的认为那就是“love”,是爱,或者,是“老公”。他们之间没有明确表达亲密的称谓,但他依然渴望如此的细节,不管她叫什么,好听他就喜欢。
舒抱着马克杯喝热过的热巧克力,看他认真开动时大快朵颐的样子,觉得比悬着的一条裙子要耐看很多,心里七上八下的感觉终于过去了。
“看什么呢?”
“没有……”
有些惊慌的躲开他的目光,低头望着睡袍的带子。身上的睡袍是一对,都是蓝色,她的要小好几个尺码,他曾经沐浴过后一定要试穿,结果险些把她的撑破。而她套上他的,则像个斗篷坠在地上,把他弄得心动意乱。
难得平静的早晨,她头发只是随意的扎着,散乱在肩上,子律尝了口煎蛋,很嫩,培根味道也好,递给她吃,很配合得咬了一小口。
“感觉好点没?”
“嗯。”
他一手持叉,一手在她尖尖的下巴上摩挲良久,像是安慰一只安静听话的小猫咪。
“昨晚那样喜欢吗?”
一句话接不上来,目光躲闪,舒不争气的脸红了,下巴却被他托高,不得不面对。
“多试试就会了。”
他故意的说完,笑着一松手,任她抱着杯子躲到他碰不到的地方。低着头恨不得整个脸都藏在杯子后面,但舒脸上越来越深的红晕还是挡不住,他吃好了早餐,推开盘子,一伸手又把她捞回床边,靠着坐进怀里。
“过来,有点事和你说。”
“什么……”
“昨晚想和你说来着,其它东西都差不多了,就差办签证了,要拿你的身份证,一会儿给我。我跟高磊说好了,我和你的办长些,展后我带你去布拉格和卢布尔雅那。”
他说的越多,舒的头越垂得越低,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告诉他。左思右想,实在到了不得不开口的时候。
“我……我不想去了。”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毕竟对他的反应很不确定,只能握紧杯子,让自己口气自信些。
子律听了明显感觉突然,很不解她突然兴起左右徘徊的态度。
“为什么?不是早说好了吗!”
“真的,我不想去了,我想……和卓娅去采风,不想出国了。”
几天前,也是在同一张床上,她说了想跟他去参展的话,如今突然变卦,还是如此牵强的理由,子律自然不会答应。
“不行,一定要去。机票都给你订了。”
说话间,收在她腰上的手臂越来越用力。最近一阵子,为了能给她惊喜,他时不时抓着高磊商量细节,安排行程,猛地听她说不想去了,就觉得很是扫兴。
“你和他们去,我和卓娅……”舒话还没有说完,手里的杯子被他一把抢走,按倒在床上。
“必须去,和我一起,卓娅那以后再说。”
“我……”
还想解释,奈何他根本什么都不听,拉开睡衣的前襟,对着胸前结结实实的咬了下去。
“干……吗……”
他总是一不顺心,就很粗暴的对待,也不顾她的感受。细嫩的肌肤含在口里反复折磨,牙关咬得越来越紧,她疼得抓紧他睡袍的领口浑身哆嗦,怎么也弄不动。昨晚已经应了他的意思,一早上要来纠缠她如何也不肯。床上托盘里瓶瓶罐罐,茴香叶摆的“L”,被两个人推推挡挡弄得乱七八糟。
睡袍大氅,身前还没褪掉的痕迹又烙铁一样被侵略了一次。整个身子凑过来压着,异常亢奋在她耳边威胁道:“必须去!不许说……还说……咬死你!”
她支支吾吾的反抗,根本什么也说不清,只想好好保护自己。难得温馨的早晨,因为第二次进犯变得混乱破碎。她早想过他会反弹,却没想到如此激烈。私密的耳语,求欢的动作,实施起来却好像有多恨她,非逼到绝境一样。
打翻了早餐托盘,乒乒乓乓掉了一地,她忍无可忍的叫了出来,迫使子律终于停下所有疯狂的动作,盯着被按死在枕上的人。气喘吁吁力竭的倒在那,舒拒绝看他,眉尖的伤痕刻得很深,深到几乎刻到他心里来,和昨晚朦胧快乐的脸迥异,只剩下厌弃和排斥。
子律突然不忍心,觉得心烦意乱,猛地从她身上翻下床,踩到一地狼藉一脚踢开。见她负气的要转过身,扑过去把她从床上提起来,一并带到了阳台。
“和我去,一定和我去。”她答应的事,他恨不得当圣旨一样执行着,况且单独外出几个星期不见她,他着实舍不得,“听见没,和我去!”
她什么也说不了,理由也给不出,只是抵在他身上一言不发。她当然希望和他出去,希望伴在左右,但是很多事情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而这些,三言两语他又无法理解。
“和我去,去卢布尔雅那!”他像是任性的孩子一遍遍在耳边要求,她不给答案他就不放手,一件半褪的睡袍挂在她肩上,被逼问到最后,筋疲力尽,浑身冰冷,舒咬着牙还是下定决心绝然说了“我不去。”
子律听过身上僵硬,只把她放回卧室地上就摔门离开。空旷的房间里还有撞门的声音,站在凉透的地板上,舒弯身捡起他扔在脚边的睡袍,放回床上。
她依然如常的梳洗更衣,收拾了地上散乱的碗碟,打开柜门找了件他买的黑毛衣,温暖的毛线衣从头上罩下来,泪珠裹在衣领里落了一滴,不愿把头伸出来,也不愿意哭,抱着身子蹲下,只是趴在膝上告诉自己不和他去,一定不要和他去。
出门步行去上官苑,路上碰到小波。一整个上午,舒都在忙碌,煮了一大锅染布,不管颜色是不是自己喜欢的,就一直煮,心里却好像忧虑着什么,总是一阵阵心悸。中午勉强吃了些东西,又一个人埋在工作间里整理成品,打发小波在外面做事。
下午茶时间,小波正抱着染料锅出去清洗,猛然撞见师傅提着门神咖啡的外卖袋子进门,吓了一跳。
“您……”
“她呢?”子律不多话,夺过染料锅往台子上一放。
“师母……在里面晒东西呢。”
“嗯,你先出去,过会儿再回来。”
子律刚嘱咐完,小波早看出师傅脸色有恙,逃命一样连跑带颠的赶紧关门出去。
手里拿着夹子,林林总总的都是材料,子律把门神咖啡的松饼放到工作台边,推开虚掩的门进了里间。
窗前拉起了一条粗绳,上面搭着染好的布料。舒正站在自己专用的梯子上,身上系着常穿的工作围裙,一根根解开系花的绳扣。
经她的手,褶皱散开,花型一点点露出来,很细的线条,像开片瓷一样,组合到一起是一幅细密的图案。
早晨谈得很失败,他到了工作室还是想不通,又找了高磊,仍然不能接受她不想去。于是拿了大把的资料,不管愿不愿意都给她填好了。本来打算过来要了证件就走,可见她的背影又恋恋不舍起来。
阳光依然有些耀眼,她下了两节梯子,解着下层的花结。指尖勾起,松开一分,花就扩大一分,总让他觉得她有魔力,在心里的分量一天比一天重。久了,已经不知道分开该怎么办,就希望能这么时时看见她。
子律一步步悄悄接近梯子,慢慢展开手臂,像是要保护她不会摔到,又像是要网住她一而再再而三悖逆他的心意。舒当成是小波并没有在意,刚要扶着梯子下去,身后突然被团团搂住。
熟悉的气息袭近,放松,又很快紧张起来。
像是柔软的丝绸在他臂间缠绕,转过来被迫面对,染着蓝紫色的手蹭到他外衣上,因为惊吓,甚至一两点弄到了他脸上,绳结在舒手上垂着,随着子律的步子一晃一晃。
打定主意不让她沾到地,高高托起来,欣赏着脱了线绳的小偶人,他知道她怕高,把她举到极限,仰着头执意问:“到底……要不要去?”
——————瑞士冰咖啡(中)——————
可能是子律掐在她腰上太用力了,也可能只是猛然被惊吓,从高处俯视的晕眩感让舒极度不适。她并不是子律想的那样反抗或求饶,望着他的眼睛,脸上闪过迷惑,手已经抬起来抱着头,却又颓然的放下,拆开的线绳落在地上,整个人撑不住,下一秒便倒在他肩上。
全然交付的重量,一丝不动瘫软无力,突来的情形把子律吓懵了。也不责问了,托起舒的头慌慌张张往沙发边跑。
“……怎么了?”
把她在沙发上放平,高领的毛衣根本不能缓和呼吸的闭塞,他又起身去找水,拿浸湿的冰纸巾压在她额头上,大手沾了冷水抹在她脸上颈上。
“怎么了!”
“舒!小乖!小乖!”
他很少用这样的称呼,五年里叫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以往他总给她些奇怪的称谓,满足床第间的种种习好,因为她一概排斥,到后来他也很少叫,就配合她的沉默。如今急红了眼,不顾一切就叫了起来。
舒其实并没有昏过去,晕厥也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没躺平意识已经清明起来。早晨争执一下本来习惯了,存了气,又突然被他一举,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的脸在眼前一闪过,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唇上被按的穴位隐隐的疼,他又喂过来水,什么冷的东西她都喝不下去,手挡在面前,勉强呼出口气,“不……”
听见她说话,子律总算松了气,又去换热水。回来时舒已经睁开眼,用一只手挡着光,瞳仁幽黑,焦点慢慢游移在某个地方,最后才停在他脸上。
他不希望争执,也不敢争执,只觉得心疼。抓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指尖都是凉的。自责的厉害,也不敢乱说话,托起身子喂了水,再不折腾她,就扶着躺回去,在沙发边等她慢慢恢复。
“好点吗?哪不舒服?”
子律不停跟她说话,摸她的手,她的脚,确定她是完好的。舒脸色本来很差,苍白得厉害,没力气回握他,一动不动躺着。本来很埋怨,看他急成这样,也不怨了。
“头晕。”
她说话声音很小,唇白的只剩下一条线,就喃喃吐出两个音节,握紧他的手又闭上了眼睛。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小乖?小乖!”
子律问了很多问题,舒都没有反应,最后被他吵得不得休息,才又睁开无奈的摆摆头。
子律脱了大衣盖住她横抱起来,黑着脸带她回屠岸谷。
她软得直不起身子,靠到他身上都没力气圈着,在工作间里半躺在他身上,细细长长的指甲在手臂上留下了一排痕迹。
“我错了。”他属于明知故犯型,每次都会认错,争执起来照旧折腾人。舒闭目养神,想着他的种种表现,每听他说一句话就又在他手背上使劲掐一下。
“掐吧,使劲掐,我错了。好点没?”他还是折腾她了,把盘得严密的发髻拆开,又换了松快暖和的毛衣,还强迫她喝了一杯糖水,才让她躺回去。
一番折腾下来,连气带累,舒只觉得骨子里都酸了,也顾不上和他治气,抓着他的手掐着掐着,就迷迷糊糊睡了。
——————瑞士冰咖啡(下)——————
子律本以为一惊一吓休息一阵就能缓过去了,可不承想到了傍晚,和高磊在外面谈完事进来,就见舒半坐在榻上,枕着靠垫,眼里含满水气,脸上泛起异常的红。过去盖在她额头上,竟然热得烫手,伸在外面的两只手却是凉凉的。
她缩在毯子里,抓着他的手又躺回去。早晨的气也没了,烧起来周身上下火烧火燎,就觉得骨头缝里都酸软了,只说了句“有点儿冷……”
这些日子连累带瘦,病了也在她预料之内,只是没想到一下子就发起高烧来。子律不敢拿药将就,任她怎么磨还是坚持去医院,把人放到了车里,她还想自己下地走,嘴里有气无力地说要回家,惹他生气。
“回什么!躺着!”
贴到额头上一试,从公社里折腾出来出了点汗,不像刚才那么热,可脸颊上的温度一点也没褪,摸到颈后腋下依然滚烫,神情恍惚的对着他说胡话。
“我好了。”
“好什么!还烧呢,你再不听话!”
子律脸色一沉,容不得拒绝,直接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一路上压着火气,也不好说她,只给高磊打了通电话料理工作室的事。舒开始还算清醒,迷迷糊糊听他说,越到后来越听不真切,没多久就软倒在座位上睡沉了。
晚间急诊走廊里排了不少病人,不时有轮椅和推车从身边经过,子律怕她见了畏惧,找了背风的地方扶着她坐下。
她裹在过冬的大衣里,窝在他肩上睡了两觉,每次醒过来以为该到了,前面却还是满满的病人。盖着他的外衣歪在旁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脸瘦的两颊都凹下去,被灯光打得眼下一排淡青的痕迹。舒也不多话,只是拉着子律的手,给自己找点依仗。
“好点没?”子律低头问她话,见她垂着眼睫,烧得精神萎靡,整个儿都蔫儿了。却还违心地跟他说:“好多了。”
积劳内耗,加上情绪上的因素作祟,病倒了并不奇怪。问诊化验试表量血压,从始至终子律都不离左右的陪着。
医生直接开了西药,有针剂退烧,本来要吊点滴,舒央求回家养着,他只好作罢。皮试的时候,掀起袖子,她胳膊上抽血的淤青还很明显,手腕上就又埃了一针。
“小乖,喝水吗?”
“小乖,难受吗?”
“小乖……”
他回家的路上一直叫她这个名字,给她起了之后,还是叫的最多的一次。以往,只是为了他自己寻开心,如今就是心疼她。
退烧针打了之后,汗也发出来,舒后来的意识很模糊,只知道医院的消毒水味没有了,有个人一直在身边说话,给她擦汗,偶尔把手贴在她颈后腋下发热的地方。那样冷热相触的温度,从无法接受,到慢慢适应,再然后,就很依赖他的存在。毕竟病了有个人在身边,总比孤零零要强很多。
那一夜,子律几乎没有睡,前思后想除了亏欠,还有些无法释怀。高磊送了材料和吃的过来,没待多久就走了。给他的建议是暂时把签证的事情缓两天,等她好了再商量。
子律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拿起茶几上的资料又看了几遍。刚刚从她柜子里翻找出来,看了觉得不明白,本来想跟高磊提,转念一想又作罢了。
模糊的复印件上,印着她自己和原籍的一些资料,她有父母,还有个兄长,姓什么叫什么以前他都没问过,如今知道了。比较意外的是她的姓,竟然不合家里另外三个人一样,父亲兄长都是简单的名字,看不出什么联系。
子律回想她早晨突然变卦的态度,感觉必然和这些事情有牵连。有些家里的事情得等她好起来后仔细问问。在一起四五年了,他们对彼此的家庭,几乎什么都不了解。
不光是她的家,其实他自己的家事过去,她也从没问过。把复印的几张纸放回封好的信封里,子律又拿出自己的材料看。
父亲,两儿一女,新入籍的继母,和早已经销户的生母。户口上几个简单印戳,其实是家里十几年巨大的变化。
最小的妹妹子爱已经出国好几年,在外面学习然后工作,当初陪她过去的前半年,家里正好很乱。
户口簿上紧挨着自己的一页是子修,和子爱出去时,也正好是和子修闹得最凶的一年。少了作妻子的人选固然可惜,但是看透了子修就觉得家特别没意思,兄弟算不上兄弟。
子律本来想抽烟,想到这是她的公寓,又打消了念头。厨房火上煮着东西,他不太会弄,刚刚被烫得打碎了一个碗。有点烦,随便收在一边,又回来翻材料。
父亲的钱,手艺,或者名声,能分的也就这些。要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子修在和律师商议遗产分配的事,子爱在国外,都没有见到。
长子和次子其实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多分别,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吃喝用度从来都是一样的。子爱亲他,惟独子修总是停不下来闹矛盾,从小闹到大,直到面子上都绷不住了,彻底决裂。
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子律想起前一阵在咖啡店听门神说起子修的事,当时因为她在车库里等,也没有深究。
子修争过太多东西,最后把他要娶的女人都抢了,按说已经够彻底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又突然回来。自从巡展开幕那晚他在社区出现之后,子律时不时总会从熟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本来是兄弟,现在却如同仇人一样,叶枫打掉孩子以后,他本来以为她就跟着子修走了,踏踏实实过日子去了,此番子修独自回来,又总觉得暗藏着什么,从酒会上他接近舒那一刻,他就感觉出来了。
回到卧室,子律点亮床头的灯。光倾斜下来,照到舒脸上。
他叫她小乖,她从没应过,但其实她就是很乖很听话的样子。坐在床边摸着她的头,烧已经退了,睡的很稳很沉,习惯性的抓着被角,露出几个手指。她从样貌神态到平时的脾气禀性,其实没有一点和叶枫想象,很乖,很安静。可不知为什么,五年前第一次要她的时候,他竟一时恍惚觉得身下哭泣的就是叶枫,在对他忏悔,很谦卑无助。
从那一刻自己好像就陷进去拔不出来了,明明说是欣赏她的才情,到后来就是想要她。
想到晚上在医院注射时的淤血,子律到浴室里投了热毛巾出来,敷到舒臂弯里。关于两个人各自的过去,他不打算深究,但是双年展他依然希望能带她出去。
侧躺在她旁边,听着她均匀绵长的呼吸,把手圈在她腰上。其实这一趟他不仅是带着她出去转转,还有别的想法。
如果留她在这里,知道子修就在同一个社区随时可能接近她,他会非常不踏实。毕竟六七年前,他已经错过一次了。
国庆番外——男人和女人
《咖啡和茶》
“按着,上,往死里抽丫的!”
“不想活了吧,王八蛋!”
三四个学徒,五六块板砖,七八声惨叫,战事正酣。
“您忍忍!师傅!师傅!”小波抱着子律的腰,用尽浑身力气挡着他上前,“师母没事,师傅!”
子律举着钢条,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一掌推开小波,步步逼上前。从公社里冲出来的高磊大喊着“别冲动!”,被随后赶过来的韩豫挡住。
“你别管,让他去。”
公社后墙边的小空场,正停在电线上休憩的几只小麻雀猛地冲向天际,过路人停下车子静静辨听,一片寂静的午后,又骑到车子上,向着下个路口进发。
学徒们重新窗上围裙,跟在子律身后鱼贯而入。
等在门神咖啡的舒惊慌失措的跑过去,子律什么也不说,拉起她直接上电梯,把众人挡在外面。电梯门阖上了,气氛森然下来。
“刚才……摸哪了?”
舒听了什么也不说,只是垂下头,手捏着子律的衣角。
“说话!别让我着急!”
她不开口,他只好上前亲自检查。
“是这儿吗?……这儿?”
“……”
屠岸谷的大门被踹上,上官苑下午又停工。
“是哪!”
“……”
“你是我的!”
“……”
《爱或不爱》
“啊!”
“怎么回事?”
“杨宪奕!”
“这呢!怎么了!”
挤出百货店款台的人群,杨宪奕正好接住冲进怀里圆鼓鼓的身子。
若若哼哼了两下,抱着杨宪奕的脖子,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哇哇大哭起来。委屈得什么似的,一边哽咽一边指着猫在人群里贼头贼脑的猥琐男人,“杨宪奕,流氓,摸我臀部!”
“哪呢?”
“那!”
杨宪奕一听立马急了,把人往地上一放,抡起手里七八个购物袋子看准伺机逃窜的男人直接追过去。
人冲出去了,还不忘回头交待。
“若若,别傻站着,打电话报警!”
《封嫣城寺》
“怎么不吃了?”城寺靠过去问了两次,却见封嫣垂着头,两滴泪生生落进面前的餐碟里,“不合口味?”
摇摇头,更多的眼泪滴进碟子里。
“怎么了!”城寺变了脸色,放下筷子过去把人揽进怀里。
靠着他,好半天封嫣才挤出几个字。
“刚刚……有人……”
“有人什么?”
“摸……”她说不出来后面的话,只觉得无地自容,止不住泪如泉涌,趴进他怀里害怕地哭起来。
“操,姥姥!”
砰的一声,坐对面的程东把筷子一拍,起身捞起烤全羊身上的肉刀起身就要冲出去。封青晚了一步,没拦住。
“程东!”
城寺夺门而出,追上了程东,夺下了他手里的刀。
两个男人在走廊里剑拔弩张,服务员刚端着菜出来,见着霍霍闪过的肉刀,立时又缩回传菜间。
“姓李的,干吗!”
“我媳妇儿,我去!”
《耶路撒冷》
“废了你丫的信不信,孙子!”
“操,不想活了吧!”
“怎么回事?”
孔让皱着眉,跨出清真寺的月亮门,正好拦住庄荀随手抄的芦柴棒。
“行了,庄墨!”
“姐夫你不知道,这孙子刚才摸姐姐来的,还是摸胸!”
听后,让的眉角毫无预兆跳了跳,额头上的青筋比刚才明显许多,压着棒子的手劲却没有丝毫放松。
“哪人?”
“不知道,洋秃瓢,你丫等着的,弄死你,让你摸!”
“行了!”
震慑的一声大喝,让制止了叫嚣的庄家兄弟,摸了摸后腰,掏出个东西,拉了下保险拴,直接抵住男人的大脑门。
“护照!拿出来!”
《记忆现实》
“孔叔叔!”
亦诗强装着微笑,等着孔谦的车在火车站门口停稳。
“演出顺利吗?”
“还好。”
孔谦照旧过去亲自替她接行李,揽住肩带她上车。
“想不想吃巧克力,安特卫普那边冷吗?”
“先回去吧。”
亦诗回话有些心不在焉,笑也是僵在嘴角。
“怎么了,一一?”
望望窗外,亦诗打消了告诉他的念头,可心里又开心不起来。
“说,怎么回事?”
孔谦握住她的手,安抚的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顾及着司机在,亦诗迟疑了下,贴到孔谦耳边把事简单说了。
车里气氛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松,司机老李知道,每次见亦小姐都是参赞最快活的时候,刚启动车子,握稳方向盘,就听见后坐上一句指令。一贯的冷静声音,可后视镜里却是少有的敛眉肃然。
“老李,停车!”
《琴瑟琵琶》
有个男人在身边保护着,还是很不错的。但愿大家现在就有,现在没有的同志,别急,以后肯定会有的!
魑魅魍魉在,琴瑟琵琶不怕怕。嘿嘿,祝国庆节快乐!
——————祁门红茶(上)——————
第二天一早舒就不发热了,但是子律坚持禁足,养到第三天才允许她出去走动晒晒太阳。深秋的病,很容易拖延个把星期转成咳嗽或其他上呼吸道感染。有了以往的经验,这次子律看得很紧,让舒一直服药,过去六七天了,每天还要喝三次止咳糖浆。
一个星期后,基本确认她好彻底了,上官苑却依然没有开工,子律让小波留守在工作室里,只送过来几样简单的东西给她做,电话遥控小波指派新任务。舒能做最多的就是在骆驼的书店里看书,在门神咖啡避风的沙方上坐一个下午,直到他在屠岸谷忙完过来接她。
骆驼书店进门放了新的插画册,舒喝过茶,到角落的矮脚沙发上坐下来。子律在收款台边的桌子上填写申请护照和签证的资料表,办护照签证的事情最近一段时间都是私底下在进行,没有跟她提及,每次舒看他遮遮掩掩和高磊谈事情,问他,子律就含糊其辞,把事前准备好的补品塞过来给她吃,不让她过问。
“肯定得带她去照证件照吧,迟早会知道的,这种事瞒不住。”骆驼推过咖啡杯,一边给子律指点几处填写的要点,“干吗不挑明了,好事啊!”
“你不知道,看看吧先办着,她刚好点。”子律回身留心她在干吗,见她老老实实坐在原地低头翻画册,才放心大胆和骆驼继续谈办护照的事,“表都填好了,所有材料在这儿,你们先去帮我递一次试试,有什么问题再说,先别让她知道。我得去高磊那边一趟,她看完让她上去找我。”
“去吧,丢不了你媳妇!”
骆驼打趣了两句,翻了翻手里的材料,拉开柜台里的抽屉放了进去。
子律在隔壁门神咖啡又买了杯热茶送过来,送到舒面前,不忘蹲下身嘱咐两句。
“多喝点热的,别忘了一会儿吃药。”
“嗯。”舒看得很认真,低垂的头顶是盘得规整的发髻,和在家里休养时都不一样。病好了,她瘦了一些,风韵却更与众不同,纤细的手臂从宽宽的袖扣露出来,常常看得他心神不宁,想把她画下来。
“我得上去了,看完了早点上去,喜欢就买回家看!”
子律见她还不抬头,只好凑过去贴在脸颊边亲了亲。搂着她的腰,好一会儿腻着没有起来。香香的气息里,是淡淡的药味,舒终归放开了书,扶在他肩膀上依偎着,平日里她很少这样亲近他,病一场,倒拉近了不少距离,愿意多在他身边待着
“别太累了,我走了。”
子律厮磨着舒鬓角的发,搞得柜台里的骆驼看不下去了,轻轻咳嗽了两声,两个人才分开。舒坦平膝上的书,推着他快点去工作,脸上难得挂了笑意,“去吧去吧,我知道了。”
下午一般都是骆驼书店最清闲的时候,客人也少,偶尔门神咖啡的工读生进来两次借书看,其他时候,屋子里只有骆驼和舒两个人。
舒看了一两个钟头,手里都是同一本画册,民间首饰银器的摄影插绘集锦,看着这样的画册,舒想起自己最初踏进手工艺圈的那几年,她也是从设计首饰开始的,湘西的,岭南的,云贵的,把喜欢的民间首饰样子收集了几万份,不停的画画写写,到公社几年下来,也摆脱韩豫做了不少银饰,几乎她自己身上穿戴得,都是亲手设计的。
正在随时帖上记录喜欢的作品,骆驼提着几个新画框从走道过来:“舒,帮我看下店,我去把新送来的装裱一下。”
“好,有客人我叫你。”舒点点头抱着画册转到柜台上看,高脚的椅子她还有些坐不惯,手撑在柜台边,无意间瞄到抽屉里的一沓资料。
坐正了身子,把画册放在柜台上让自己转过注意认真看。可骆驼出门以后,整个店面安静得很,每翻一页,就会想到抽屉里那沓资料,心里揣测着,就有些分神。
“这么巧!”
正在想事情,突然听见柜台前好听的男人声音。
抬头面对着子修,舒有一瞬间模糊,比起在车库里见到那晚,日光下的子修更显得面目斯文持重,窄框的眼镜添了他身上的书卷气,比起子律,这样的气息让人平静而亲切。
“不记得了?我是子修!”
他笑着又开口,舒才恍然自己对着他发呆了,局促的从高脚椅上下来,站在柜台里有些不知所措。她并不是忘了他是谁,可面对子修,心里的感觉和子律灌输的东西完全排斥起来,她不知道该顺从自己,还是该按照子律说的那样不予理睬。
抚着柜台不仅不退,后边天才想出一句“你要买书吗?我去叫老板,他应该在隔壁。”
子修上前一步,影子打在她头上,盯着她发梢簪的银饰,他温和地口气:“随便看看,不用麻烦了,你也来看书?”
“嗯,随便看看。”
看了看她手里的画册,玩味着她脸上的表情,子修回身从旁边架子上取了本没拆封的书送到舒面前:“你看看,觉得这张怎么样?”
他问得很突兀,舒一愣,回过神才发现面前多了一本书。是一本之前没有留意过的云贵少数民族服饰手绘画本,封面是一个苗族女人耳环的特写,旁边配了编绘的两张插画,灰白的色调,典雅而精致,除了色彩暗淡些,其他刚好符合她平日的喜好。
“很好,很别致。”不方便做太多评价,舒支吾了两句,抱着书从柜台里出来。想到子律先前如雷贯耳的要求,立时打消了和子修单独相处的念头。“你看吧,我去叫老板,也该走了,还有好多事情。”
子修似乎早料到她这样的反应,并没有为难,主动让开款台前的过道让她过去。目送着她一直走到门口。书店老板回来了,她停在门口和老板说了两句什么,抱着书很快走远了。
目光追随了一会儿,子修低头看看手里的画册,难以察觉地笑了笑,又放回到架子上,没多久也离开了书店。
骆驼回到款台里,阖上抽屉,没太在意刚才两个人的反应,直觉得舒离开的有些匆忙。他对子修并不熟悉,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下午那男人又回来过一次,在书店里转了好一会儿,挑了挺长时间,最后买走了一本画册。
晚上子律带着舒回家,因为她手里的书特意绕到骆驼书店去付钱。其实并不一定要忙于一时,大家都是很熟的关系,就是不付钱也不会怎样。可一下午舒在屠岸谷提了好几次,磨到晚上回家了,他只好陪她又去了一趟。
一进门,舒并不急着去柜台找骆驼,反而在柜台前的书架上停下翻找东西。
凭着下午那一眼的记忆,舒努力在架子上找那本画册。可翻了好几次也没有,当时子修明明是从这个地方拿的,至于又放哪去了,她不好当着子律问骆驼。
“找什么呢?回家吧。”
子律又催促了一次,过去拉她,却见舒蹲着身子在书架下层认真翻找,手上刚给她买的画册递过去,她看也没看一眼。
“找什么呢?”再问,子律的口气就有点不耐烦了,直接拉着她起来,拍拍手上的灰,不许她再离开身边。
骆驼见机过来打圆场,东拉西扯两句,子律本来有些不悦,说说就过去了。舒因为心思在别处,从头到尾都没有认真听,也没有留意他们话里暗示的东西。回家路上抱着书坐在车上,若有所思地回想着子修给她看的那本封皮,不知怎么,子修的笑容总是出现在她眼前,慢慢扩张,然后是他的声音。
他并不像子律说的那么坏,至少,不像子律那么冲动暴躁,周身给人容易接近的亲切感觉,他的声音,尤其好听。
“你刚才找什么书呢?”
子律一边开车又提起来,舒随便说了个名字,含糊了几句,把问题躲过去了。
晚上躺在床上,她认真回想着三次见到子修的画面,一点点拼凑。每一次似乎都不一样,比上一次更清晰,也比上一次感觉更好更亲切。子律为什么那么芥蒂子修,她始终想不明白。
第二天到公社,子律依然把她直接送到一层书店门口。子律走后,舒跑进门直接去书架边找那本画册。
“骆驼,你记不记得这有一本银色封皮的书,大概这么厚,关于少数民族首饰的,昨天就放在这个架子,有塑封的!”
骆驼正在核对子律留下的资料,被舒猛地一问有点心虚,说话底气不足,把手里的资料放回抽屉里:“什么画册……大概,好像见过,卖掉了吧,昨天卖了好几本。”
舒听了有点扫兴,又回到角落里看书,骆驼趁她不在近前,继续核对护照和签证资料,偶尔停下来想想她要找的那本书,突然想起了昨天下午那个男人。
中午舒去门神咖啡喝茶,顺带给子律捎下午的咖啡和点心。
刚进门,习惯性的往书架上瞄一眼,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宣传栏上贴着一张很精致的海报,色彩比对强烈,中间是一件手绘的银耳环草图,正是昨天子修手里那本画册的封皮。书架边放着印好的宣传小纸卡,舒抽了一张,越看越觉得喜欢,索性把卡片仔细收进了荷包。
——————祁门红茶(中)——————
舒抱着外卖袋,又从荷包里掏出小卡片仔细端详。很别致的设计,东方的线条,几个合著者的名字中间还有个中国人。在社区待久了,只是对圈子里的大人物略有耳闻,但是海外发展的华人艺术家她知道的很少,偶尔子律和国外的朋友打电话,即使说的中文,她听起来也是一头误解。
一起五年了,他的圈子她融入了一小部分,但大多数时间她还是自己,投影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生活。这么一想,对双年展的期望又渐渐萌生起来,每年在社区办些常规展览,她也常常随他左右,如今是去欣赏全世界最顶级的艺术会展,自然是最难得的机会。
舒在电梯间等电梯,门开了,里面出来的是门神店里送外卖的工读生,瘦瘦高高的个子,肩上搭着围裙。已经是很熟悉的面孔了,猛地见到她,还是毕恭毕敬的停下来点头示意。舒微微笑笑,闪身进了电梯按关门键。回身才发现那孩子并没有走,站在电梯外面注视着她,若有所思地样子,直到电梯门关上了,依然一动不动定在原地。
有几次他到上官苑送外卖也说过话,更在门神那里看过他画的东西,舒从心里理解这样一个男孩,仿佛总能在他身上找到过去的自己。可社区里这样的年轻人见多了,她就是有资助的心,子律也会一概驳斥她的想法。以他的角度,人人都该白手起家起家去拼,趁着年轻把各种苦都尝尝。
电梯一点点爬升,想到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舒脸上有些无奈的意味。他出身名门,无论如何无法理解他们这些草芥凡人一路挣扎的艰辛,所以每次听到他如此的言论大道理,她从不苟同,也不去反对,就是当作没有听见,一如既往地按她的方式做事。
其实子律工作室里好几个学徒都是她变相帮他收的,盛情难却,她总是对那些苦苦在艺术门槛外挣扎的孩子发了恻隐之心,她张嘴要求他又很少拒绝,所以收了第一个,就有了后来的第二个,包括小波在内。屠岸谷里的学徒对她好,也不是没道理的。
把手里的卡片收好,站在电梯角想了下他可能在做什么。最近他总能的神神秘秘的样子,昨天在屠岸谷看他带着学生雕东西,她喜欢的竹兰梅菊马上就要完工了,子律却不是时刻在一边监工,反而把活交给了大徒弟,自己总在工作室里间打电话。
想想听到的一两通外文电话,舒也不太确定是不是和自己有关,只是有一次她恰巧经过门口,似乎听他说出的是自己的名字。
好久没有人提过她的姓,只是叫她舒,最近他叫她小乖的频率很高,此外就是公社里的朋友,甚至有叫舒舒的,但是她的姓却用的很少。澹台,很少见的两个字,带着她的过去,家庭,每次写起来,总是笔下凝神,想到很多。
好在电梯到了,门外是屠岸谷暗沉的走廊。舒紧了紧手里的外卖袋,两杯咖啡隔着杯子把温度印在她手掌里,出门时门神特别送了一客刚刚烤好的松饼打包让她带过来。想到最近病着,在家里也不下厨,都是子律在操持着,舒加快了步子。
走廊很长,接近屠岸谷墙壁上设的高光打在熟悉的门环上。很意外,屠岸谷竟然紧闭着大门,想不到他在干什么,一上午都各自忙,午饭都是他电话下来让她自己吃的。
走过去刚要开门,门突然从里面撞开,接着踉跄的摔出一个人影。
舒毫无防备,门环的金属部分正撞到提袋子的手腕,措手不及,外卖袋应声而落,咖啡撒了一地,脚面被烫到,人也踉跄着歪倒在门边。
根本顾不上疼,看清面前一脸凝重的子修,眼镜是歪的,领口被揪扯得很乱,好像刚刚和谁吵完,甚至动了手,舒心里马上有了不祥的感觉。
“你没事吧?”
子修只知道撞到了人,回身看清是她,马上跑过去扶。她身前一摊乱,两个纸杯里的热咖啡撒了一身,露在毛衣外的小臂上也溅了一大片。蹲下身,却见她紧张的往后错身,似乎想躲开。
迟疑了一下,子修还是抓起舒的手臂细细检查,握到她的手腕,他心里没理由的发紧,也体察到她不经意的颤抖。一大片烫红的皮肤下,她的手背温凉柔软,而他握着她的手,却比那些咖啡更行灼人。
——————祁门红茶(下)——————
两个人的视线相遇,说不出是尴尬还是惊慌。
舒勉强站起来,手臂依然紧紧被子修握着,他搀扶的动作很小心,推高她的袖子检查慢慢扩展的烫伤痕迹。
触碰的感觉太鲜明,是她最无法适应的,仓促的向后躲,说话也变得吃力起来:“没事……我没事……”
“让我看看,疼得厉害吗?撞红了,别的地方撞到没有?”
子修没容她拒绝,已经从搀扶变成轻轻的搂抱,甚至蹲下身检查她膝上的磕碰伤口。
舒实在不习惯这样近距离的肢体接触,跳着脚想从子修身边离开,奈何一只手扣在她背上,他眼神专注的在她身上游移,最后又停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声音带着几丝焦虑。
“没事吗?”
“我没事……你……”
话还没有说完,屠岸谷的大门又被撞开,有人冲出来,舒只觉得一阵黑压压的风,四五样东西不由分从头上砸过来。
几段很重的画框木料,之后是一本撕成两半的画册,子修毫无准备,被砸个正着,见状本能的抬手遮挡,想护着舒的头,可毕竟晚了一步,把她整个人拉进怀里,画册已经重重砸过她头上。
舒根本反应不过来,没出声,疼就在头上爆开,整个人站不住又摔在地上,完全没察觉子修已经扑过来想保护。
“住手!”子修忍无可忍的开口,冲出屠岸谷的子律正喘着粗气,扫开面前七零八落的画框,看清坐在地上的舒。
刚刚砸下去用了全部力气,听见闷闷的一声,觉得不对劲已经收不回来。子修从地上爬起来,还想抄起画框打,又激怒了子律,被猛地推倒在一边。
“滚开!”拳头很狠,重重砸在子修肩上,之后马上蹲下身到舒身边,怕她真伤到了。她样子很奇怪,自己撑着额头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坐在地上,也不抬头看他。
有几秒钟,三个人就在门口僵持着。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子修,爬起来站直身子退到几步以外,他想过去帮着舒,可她早已不在他保护的范畴。子律把她捞进怀里,正推开额角的头发检查,子修看到了,她额头上一大片明显的红,正慢慢肿起来。
“妈的……”
咬牙切齿看着伤口,子律咒骂了一句,明明是自己打的,却又把怒气全归到子修身上,回身想起来再把他按到在地上。好多年的愤懑积压在心里,终于有了机会,他顾不得她在面前,只想殊死的打一场,把多年前子修欠他的讨回来。
两个男人各怀心思,只有舒从始至终好长时间一直懵着,因为疼痛一时没清醒过来,听清子律盛怒的声音,感觉他起身的动作,她本能的抱住他的腿,凭着一点仅剩的力气喊:“律!别!别打!”
手腕很疼,额头也很疼,舒睁大眼睛颤颤巍巍的爬起来,牢牢箍住子律的腰,把头埋在他背后的衣服里,恳求地,劝解地重复着:“律,别去!”
兄弟反目的真实原因她永远也猜不到,但是仅凭着晕眩的直觉,她也要制止他们这么愚蠢的自相残杀下去,子修并不是坏人的话就卡在嗓子眼,终归不敢说出来。她不能在这时候不维护子律,虽然,她并不认为他是对的。
子律往前逼近,缓慢移动着步子,带着她半跪在地上的身子往前滑动,最终停在几步以外,面对着走廊里的子修,弯身抓起地上残破的半本画册砸过去。
“滚!滚远点!”
黑暗悠长的走廊里,只剩下子修阴暗的脸孔,这一幕,子律想过很多次,但从没想过哪天真会发生。叶枫竟然回来了,不仅是她的人,还有她的作品。当初她跟着子修离开,他就想像着有朝一日的重逢,如今看着画纸上叶枫的署名,那种被背叛的愤怒竟然无法平息,他以为已经忘了,其实没有,他只想把画撕个粉碎,重重砸向面前称为弟弟的人,再次斩断过去和他们分享的全部记忆,可就在这时,箍在腰上微弱的力量去提醒他,他背后还有她。
她在光线里发白的脸孔在眼前闪过,和另一张脸又重叠起来,竟然是一种久久无法痊愈的错觉。
不知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还是故意要做给子修看,子律把舒从地上捞起来,并没有检查她的伤口,而是扳起她的下颌,盯着看了几秒,继而重重吻下去。
子修退了几步没说话,远远盯着眼前的一幕,看着舒喊完就力竭地靠在他身上,手紧紧拉扯着他的裤脚,之后又被他提起来。很多年前,他就见过子律这么对待另一个女人,那时候他还叫叶枫嫂子。之后几年,他见过叶枫快乐,见过她哭,最后得到了叶枫,也看到子律眼里萧索的恨意。
子修本来觉得自己会有胜利的快感,但是他错了,他和叶枫都不快乐,虽然这是当初在一起的初衷。现在,他又看到另一个不快乐的影子,附庸在子律旁边,一切嬉笑怒骂被笼罩在子律的阴影下。想着她刚刚萎缩在自己身边的样子,手心里扶过她手臂的温度,子修心理没来由疼了一下。似乎,他永远比子律晚了一步,叶枫是,现在的舒也是。他想得到什么,发现什么,总是比子律晚了一步。
战争总不会休止,但子修还是先行离开了,什么也没带走。走廊里回荡着脚步声,渐渐削弱。子律也终于放开唇上对舒的钳制,扶正她的脸面对自己。
她明明额头还疼着,对他突然的进袭毫无反抗的余地,手里却抓着他臂上的衣服,拧成很深很深的皱褶,暗暗的抵抗他。子律知道,她生气了,不管是因为他鲁莽的动粗,还是刚刚的吻。她抬起手臂挡着自己的脸,却暴露出手臂上烫过的痕迹,嘴唇边他刚刚啃咬过的颜色一时也抹不去,但是还是使劲擦了擦,推开子他扶着的手,努力站稳了身子。
走到墙边,舒捡起了地上残破的画册,拍掉上面的土,看到残忍撕裂的痕迹感觉很可惜,书上银饰的照片,插画,都是她喜欢的东西,现在却被粗暴的撕碎了。
撑着额头,展开画册剩下的残页,舒努力想看清上面的字。她很喜欢这本画册,从昨天子修拿到她面前就喜欢上了。可刚刚看到他们之间的一番争执,她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再喜欢的东西,变得不再重要,她看,只是想知道,他们到底为了什么,显然刚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她。
只翻了三两页,画册又被粗鲁的夺过去,腰上是围拢过来的手臂,紧紧圈着她,像是保护,也像是禁锢。
“烫哪了?给我看看!”
他的声音无数倍在耳边放大,额头的疼,渐渐变成一种细密的刺痛,扎着她心里脆弱的角落。
子律的口气软化下来,表情从暴戾回归平静,拉起她的手腕,比刚刚子修握得更用力,阻断她继续走远的意图,却没意识到她脸上复杂的表情。
舒抬头注视着子修离开的方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焦糖玛奇朵(上)————苦涩
舒身上多了几块纱布,梳洗过后,独自坐在浴室里,掀起袖子看看自己的手臂,又望着梳洗台上子律用的剃须刀发怔。
事后,他并没有解释,而是着急检查她的伤,其实被烫到抹些药膏,扭到的手腕按摩一下都能缓解疼痛,但舒心里却觉得有一层更深的疼,是这些外在的东西治愈不了的。
抹好烫伤药,她抬起头望着他,其实是希望子律说些什么化解她的疑虑,但最终他只是不耐得叹口气,闪躲过去。一下午,他在工作间里无缘无故发了好几次脾气,也因此,她独自在里间坐着,额头上红肿的地方依然不时疼一下,提醒着自己下午的事。
徒弟们打扫了走廊里的狼藉,趁着子律没注意,舒从废料袋里捡出了那一分两半的杂志偷偷带回了家。如今,杂志和从咖啡店里拿回来的宣传卡片一起藏在卧室的抽屉里,舒只来得及在其中找到一个中文名字——叶枫。
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和他们的争执有没有关系。
听见子律在外面敲门,舒微微调整了面朝的方面,并没准备给他开门,挤出一些跌打药膏在手指上。上药的时候,她已经在镜子里看过自己肿起的额头,很难看,头发都放下来还是遮挡不住。眼眶也有些发青,头皮都绷紧了,刚刚她试着洗头发,但伤口表面的刮痕碰到水很难忍,于是就放弃了。对着镜子里的眼睛,舒喃喃自语,好几次都是同样的意思。
“子修到底是什么人?”这场打斗之后,她开始关心这个问题,不准备继续依从着子律的意思,仅仅疏远这个男人。
“怎么了?用我帮你吗?”子律在外面又敲了几下,喊了好几声也不见里面回答,只好回到卧室里,裹着浴袍往床上一躺,顺手抄起酒杯倒满。
依她的意思,这么闹过一场,本来不想他跟过来过夜,但是他态度很坚决,她越是拒绝越是坚持,最后她也不争了,甩开他的手自己进了浴室。
在自己公寓冲洗完毕又折回来,子律虽然知道自己有些蛮不讲理,但还是不甘心就让她一个人待一晚。他感觉出来有点小问题没有解决,上药时她看他的眼神古怪,他最后舍不得她被砸成这样,很自责,叹口气,她脸上也黯淡下去,整个下午都安静的过分。表面上,她坐在工作间里抹抹药,看着学徒们做竹兰梅菊木雕的收尾工作,其实心思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几次推门进去,都看见她在出神。
晚上,无论如何,在床上她不许他碰,哪怕他只是想看看她的伤口也不行,直接起身躲进浴室里。等她出来,熄了灯爬到自己的一侧,一句话也没跟他说。子律都察觉出了,也没有强迫她一定说话。两个人在黑暗里平躺着,都醒着,却在揣测对方不知道的东西。舒因为累,很快就睡着了,子律留了一盏灯,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借着光线推开她额头上刻意盖的头发,看着高高隆起的一大片青紫。她放在被外的手伸平,烫伤药抹过的地方泛起不一样的光泽,不像以往在被里抓着他的手,她的头,也是微微侧向与他相反的一侧。
他们之间因为上次分手慢慢缩短的距离,似乎因为下午的事情又拉大了,她晚上不能做饭,他买回来,她也只是应付吃了一两口。子律不知道舒在气什么,他本以为她下午极力的阻拦只是心向着他,后来,才发现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她偷偷拿走了子修送过来的画册,学徒扔垃圾的时候,他特别检查过,撕成两半的画册不见了。
他不动声色的任她拿走,如果不是因为有叶枫的作品,那只是一本再平常不过的摄影插画集,随便摆在骆驼书店的架子上,他可能毫不介意就给她买下来。可此番下来,子律觉得自己把好多事情想简单了,子修也好,叶枫也好,很明显,他们这次回来都是有备而来的。
重新躺下,子律几次凑到舒身边,揽着她的腰,她都不动声色转开,继续默默睡着。她发间没有以往那么明显的沐浴香,反而带着工作间里喷漆的味道。躺到她的枕头上,贴在她耳边,小心翼翼的啄了下,不像下午那么蛮横无理的吻她,然后把唇压在她手臂上的伤口,闻着烫伤药膏的味道,子律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明明躺在身边,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也许只是错觉。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也睡着了,把发生的一切甩在脑后。
那天晚上,他们谁也没有做梦,许是都很疲倦。可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子律睁开眼,身边已经没有熟悉的身影。枕头上留着一根很长的黑头发,带着那种喷漆的味道。她睡过的一半床铺,留着转凉得温度。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长毛线袜跑进跑出给他做早饭,一大早她就出门了。给她电话,手机铃声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响起来,显然她根本没有带手机出门,也不打算马上让他找到。
子律起身,独自开车去公社,路上经过卓娅的绣品店停下来,本想进去问问,看见店门上挂的牌子,知道还没有开张时间,只好又发动车子往公社去。
在门神咖啡吃早点,正好碰到高磊、韩豫和骆驼。一聊,才知道签证资料被退回来了,护照倒是可以办,但是要她本人去照相,他找来的照片不能充数。
一脑子都是东西,子律心情欠佳,回到屠岸谷也没有开工,就是一遍遍捉摸舒去哪了,灌了两大杯黑咖啡。吵架是常事,但是她从来不无故消失,手边夹子里放着那些被退回的资料,他拿出来看着照片里她平静的面容,突然觉得陌生。
五年了,他没有好好了解过她,甚至到现在,也弄不懂她为什么不和家里另外三个人同姓,澹台到底是哪来的,他应该问问她了。
正在烦躁,徒弟从外间跑进来让他接电话,内线又响了两声,接起来是卓娅的声音。
“子律,她在我这儿呢,中午回去。”
听到这些,子律总算送了口气,可又不放心:“她怎么样,头上的伤……”
“没什么事,放心吧,和我坐坐说说话,你别担心。”
“好,那中午我过去接她。”放下电话前,子律又嘱咐了两句,卓娅听了什么也没说,很快挂断了电话,抬起头望着半靠在沙发里的舒。
她整个右眼皮都青肿着,眼睛都不能全睁开,眯着一条缝,其实看起来比嘴上说得严重。一清早她过来敲门,她吓了一跳。进来舒就靠着沙发躺下,睡了好一会儿,看起来还是累。
卓娅走过去给她的茶杯里加水,也在屋里的小沙发上坐下,难得没有拿起自己的绣品,专注的望着舒。舒努力挤了个笑容,可眼睛弯不起来,反而让人觉得笑得可怜。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就是昨天突然觉得,他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我。”舒的声音异常地低,还有睡醒的沙哑。说完就坐直些身子,拿起桌边的一小块手帕在手心里叠起来,“他和子修动手,然后当着子修亲我……那时候,我觉得他眼里看得根本不是我,亲的也不是我,真的。”
那一刻的感觉很强烈,回想起来,叠手帕的手指还是微微颤。
“你也别想太多了,这个子修到底是什么人,他和子律到底为什么打?”卓娅本想安慰,看看舒的表情和裹着纱布的手腕,把她叠到一半的手帕拿过来,换上了暖手的保温手炉。
“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可能和这个有关系。”舒费力坐起身,抱着手炉暖了一会儿,好像很犹豫,最后才打开腿上的书包,拿出了一两页拼凑起来的画册。
焦糖玛奇朵(中)————苦涩
“YeFeng?知道是谁吗?”卓娅接过舒手里的画册,反反复复端详,“听他提过吗?”
舒摇摇头,整整猜测了一晚之后,反而不着急知道那是谁,只想更多的了解子修。他为什么会被子律打,他们过去发生过什么。
两个女人研究了一会儿,找不到什么线索,就在绣品店里喝茶聊天。舒眼角还疼着,卓娅去前面开门张罗生意,她自己留在后面卓娅的内室躺在床上休息。
难得会投靠朋友,如果不是心里塞了太多东西,也许她会去工作室里带着小波开始做些什么。可总害怕和子律碰到,又或者碰到子修,虽然那种可能性实在太小。
快到中午时,店里客人多了起来,舒在里间听见外面卓娅和顾客谈事情,百无聊赖的留意着屋里的布置。有限的空间摆满了各种刺绣针织材料,唯一空出的桌上是卓娅平时做活的地方,台灯旁边的镜框里,摆着一个陌生男人的照片。舒看过几次,问起卓娅,她也只是叹口气不再提及。好像每个人都有段努力掩饰的过去,想想自己的,舒坐起身,打开书包拿出了钱夹。
她除了平时里子律给她装钱的荷包,还有一个正式的铅夹,每天都带着,里面空着一分钱也不装,只有几件要紧的文件证明。
拉开内侧的拉链,取出自己的身份证,对上面陈旧模糊的面孔一时无法辨认。身份证是好多年前办的,当时特意到了镇上的照相馆拍了很好的一张照片,她记得还是父亲骑车载她去的。回家的路上,她就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大梁上,听着父亲用家乡话讲故事,一路田野里的棉絮一团团冒出头,空气里飘着类似韭菜花的香味。在大石桥的地方,父亲把她从大梁上放下来,掉转车头去委员会看看,让她自己走回家。那之后,她再没见过他。
舒脑子里有很多关于过去的事,一张张防水的相纸,往家去的那条石板路。从家里出来,她除了带了微薄的行李和签,还带了不屈,带了遗憾,也带出了父亲的姓。母亲改嫁第二年,有关父亲的一切都在家里渐渐消失,连户口本里的一页都被注销收回,只剩下她新发的身份证上的姓名,让别人知道她是个姓澹台的孩子。
把身份证重新放回钱夹里,舒想起来到外面走动走动,可刚穿好鞋,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子律。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阴沉着脸,插着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盯着她,显然已经有好一阵了。比起平日里大而化之的粗线条,这时他的目光格外审慎小心,似乎是观察她,或者在猜忌什么。
“看什么呢?”没等她站好,子律已经往床榻边走去,目光焦灼在她脸上,一方面暗暗吃惊她额头上青紫的伤口,另一方面,想看看她刚刚看的东西。
舒下意识把包抱在怀里,接不上他的话,她不适应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被抓到最私密的心事。然而,他离得越来越近,甚至直接拉走了她手里的书包,拿出了里面的钱夹。他并不急着打开,反而把钱夹交回她手里。
“刚刚是什么,给我看看!”口气听起来像是请求,可他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舒不想退缩,紧紧扣着钱夹不肯打开。
他如果用强,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并不总是一味的用强。蹲在她身前,他又推开额头上的头发检查她淤青的伤口,然后结开袖扣,翻过手背,检查她小臂上被烫过的地方。
他检查的很仔细,像他每次完结一件作品那样专注的一寸寸搜索。皮肤上轻柔的触碰,心里的坚持一点点瓦解,最后,舒迟疑着,松开了钱夹。
“还疼吗?”子律坐到她身边,一直听不到回答,就当成她习惯性的沉默应对,拉着她坐到自己腿上,“疼吗?说!”
舒摇摇头,翻开钱夹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放到他手里。
子律看了两眼身份证就放回钱夹里,追逐着她藏在睫毛后闪烁的目光,猜不透她的沉默是因为在生气,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并不意外证件上的照片和信息,他早已经指导了,他这么做,只是想试试她会不会给他,好在,她给了。
子律松了口气,让她靠在身上,把钱夹放到一边,有些话想和她认真谈谈。
“昨天……”不提还好,一提到昨天,舒身上马上紧张起来,久久的闭着气,等子律说下面的话,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子修古怪的眼神,还有被撕成两半的画册。
“昨天,不是要打架,只是些过去的事情,你别想太多,和你不想干,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往心里去,我不是故意伤你的。赶紧把头上的伤养好了,我得带你去拍护照的照片,这么青着太难看了。”
子律一边说着,手指沿着舒的眉毛慢慢画到鼻梁,然后是她柔软的唇瓣,就停在那里,等着她说些什么,最好是原谅他的话。
出乎意料,她想了很久,才很平静的吐出几个字:“我不想去了,真的。”
说完,不等他反应就从他腿上站起来,不管他怎么揽紧了腰,依然站到一边收好了自己的钱夹,抱起书包。
子律没有立时变脸,只是跟在她身后往外面的店面走。出了一道门,就是卓娅摆满绣品的小货店,两个人一前一后,谁也没有说话,脚步比来时更要匆忙。舒草草向卓娅告别,率先掀开店门口的珠帘出去,子律随着她,只是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背后的声音。
“宗政先生?”
正在卓娅手里挑选手绣腰带的孟晓荷放下手里的东西,主动上前打招呼。
情况有些特殊,在平时,子律一定会停下来和她打招呼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可看到舒已经走过店外的玻璃窗,毫无停下来等他的意思,子律只好连招呼都不打,几步并上跑出门去追。
眼看着他突然扭过身一言不发的离开,孟晓荷敏锐地捕捉到一抹熟悉的侧影沿着门外缓缓走远,她停在衣架旁,好像只是看中了某件绣品,拿起来在光里反复端详色彩绣工,而其实,她只是一直注意店外街边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看着两个人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那女人毕竟跑不开,男人几步就追上去,拉起她往车里走。开始两个人还争执,没几下男人俯下身不知在女人耳边说了什么。只见她突然停下所有的动作,点点头,终于让他拉着带进车里。车门关上的一震,也震醒了孟晓荷。把视线投回绣品上,清清嗓子问了句:“老板,这件多少钱?”
她并不特别中意手里的东西,只是佯装可心,毫无心思听着价钱。卓娅望望窗外开远的汽车,又看着店中央依然站在原地背对着自己的孟晓荷,慢慢走上前把绣好的小袄重新挂回架子上:“再看看别的吧,这件,暂时不卖了。”
焦糖玛奇朵(下)————苦涩
开始就是不说话,回到屠岸谷一下午又变成了冷战。
本来,子律以为在卓娅店外道过歉了,她也跟着上了车,事情会很快过去,可到了屠岸谷说起办签证护照的事,舒又变得异常不配合,问她意见,只说不想去了。
以他的脾气,不可能不起急,时间越来越紧迫,她被撞得额头眼角都发青,他原先还很心疼,可见她顽固起来无所动摇的别扭样子,他又从心里烦躁起来,不好大嚷大叫,只能摔门去了高磊的工作室,留下她自己在工作间和几个徒弟待着。
舒身上的伤人人都看得见,几个徒弟也不敢到里间打扰她,任凭她一个人忙着。舒反反复复在草稿的画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是子律的,子修的,再来就是叶枫,最后,想起另一个埋藏了好多年的名字,没有落在笔头就放弃了。
刚刚吵架,也是那种吵不起来的架,她远远坐在椅子里听他说这样那样,一概不发表自己的想法,问起出去的事,就一概说不去了。到底想不想,舒现在自己也不能深究,毕竟很多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顺利,比起出国,笼罩在心里那几层黑暗的影子更值得芥蒂,经过了六七年才严严实实的盖住,她不打算让自己因为一时的憧憬,又陷回到破壳的回忆里。
无奈的放弃这次出行,并没有所想的那么困难。经历了昨天,子律的态度舒早想到了,所以吵过也没有无法缓解的后劲,反而心平气和的分析昨天的事。
如果他走了,她得以空闲,可以好好理清自己的心意,继而弄明白要怎么追究他和子修的过去。她并不希望见到他们兄弟两个反目成为仇人,尤其子修对她的友善和亲切,让她更觉得留下来,也许能帮上什么。
舒做好了准备,知道自己可能会面对什么。她能够压抑这么久忍下来,也是之前填塞了太多的忽略让自己努力忘记。为了不惹怒子律,不为出国的事翻脸,她准备继续忍下去。给他看过身份证,他道了歉,她也给了台阶下。可舒毕竟很难忽略心里惴惴不安的慌乱,虽然能逃过徒弟一双双的眼睛,却逃不过自己。
到下午已经平静下来,用帽子遮着头,她一个人跑到楼下骆驼书店的角落里,查到一本中英对照的艺术家检索字典查了起来。
了解子修比她想象的难,更何况是一个未知的叶枫。子律不愿意告诉她的,她都试着在书店里找答案。在字典里最先翻到子律发表几幅作品的具体时间,他和他父亲几次获大奖,然后是一些有关他求学和之前从艺的介绍。
子修的内容少之又少,只看到了一两处名字,其他的则是一片空白。舒不着急去了解叶枫,抱着书团着身子窝在角落的沙发上,想象着子律和子修一起成长起来的家庭。
她也有过兄长,体会过那种手足的感情,虽然,和他们的情况并不相同,但有关家乡的回忆里,除了父亲和偶尔出现的母亲,就剩那张面色温和方正斯文的面孔,戴着眼镜,总是笑笑带给她安全感。好多年没有启齿,她几乎忘了叫他哥哥的感觉。对母亲第二段婚姻,留下来唯一不苦涩的,就是那张记忆里的脸。
雾气连绵的初冬,傍晚之前书店里就点起灯,骆驼向着舒藏身的角落看了几次,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叫她出来。子律在门口说话的声音很大,正确说是在吵架,他站得位置很靠近咖啡馆一侧,但明眼人都能看清他拎着高磊的领口正没完没了的逼问护照的事,韩豫跟在一旁竟然都没敢劝。
好在几个人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陆续进了门神咖啡。骆驼从柜台后面出来,往角落张望了一会儿,舒还坐在书架后面专心的抱着厚厚的册子,对一切似乎都没有察觉。
“老板,送书。”
有伙计在外面叫,骆驼放下手里的书出去接新到的画册,舒也刚抄下了几条想知道的资料,抱着书从书架后面走出来。
扛着一摞画册的小伙计跌跌撞撞把书抱到柜台前,摘了鸭舌帽扇风,帽子下是一头爽利的黑色短发。看背影觉得很年轻,转过来脸孔已经没有那么年轻了,竟然是个女孩。舒站在过道里,很喜欢这个第一次见到的女孩的感觉。她瘦瘦的肩膀上松垮跨的挂着罩衫,上面还有油彩,看起来像个画画到一半跑出来不务正业的人。
女孩和骆驼结完书钱,又戴上鸭舌帽,小碎步跑着离开了书店。路过舒旁边,笑了笑。
舒本想走,放书回架子上,转过书架碰到地上的两包书,低头正好是子修给她看过的那本画册,没有拆开塑封的薄膜,完好的躺在牛皮纸包最上面。
晚上步行回家,舒一路都在翻新买的画册,回到家在厨房里沏了一杯焦糖玛奇朵,放了很多糖,出来回到客厅继续研究那本画册。
叶枫的作品并不多,但是都很别致,总是穿插在几个外国作家的作品当中,带着很明显的女性创作风格。其实叶枫是女的是舒最先想到的,这个圈子里,能够引起兄弟反目的,除了名利和钱,也就剩下女人了。
把几页作品夹起来反反复复看,总觉得有种熟悉感,又说不出哪熟悉,焦糖玛奇朵的甜味让舒心里格外宁静,思索着曾经见过的所有画,最后放下画册,拿起了自己画夹里的首饰设计草图。
说她像自己,舒又觉得不尽然,可说不像,怎么看,两个人的创作除了色调不同以外,整体感觉又都带着似曾相识的孪生感。
意识到这一点,昨天下午屠岸谷走廊里的一幕又在她眼前闪回,子修远远站着,子律搂着她,低下头来亲吻,眼神却是异常冷漠,唇上除了发泄,什么温情也没剩,好像要传达的无非是她的所有权。难道叶枫和他们兄弟两个……?
容不得舒想明白,门上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紧接着是不耐的砸门声。
本来不该给他开,可为了继续隐忍,舒还收好画册走到门口,把咖啡杯放在进门的鞋柜上,定了定心神。
“开门!”
子律在外面喊得很大声,声音听起来已经在气头上,鼓了半天勇气,舒才把手放在锁上,又犹豫了一会儿才拉开保险拴。
子律冲得太猛,进来身子都斜着,舒躲得猝不及防,又以为他要动粗,胆战心惊的挡着自己的脸。鞋柜被撞得左右摇动,咖啡杯应声而落,摔碎在进门的地板上,杯里剩下的焦糖玛奇朵撒了一地。
子律及时出手搂住,没有让她摔倒。看到平日里恬静温润的脸庞,因为自己的疏忽和粗暴带着明显的伤口,此刻连面对他都不肯,又歪派了很多无名的气。打了一架,发过脾气以后,他心里再怎么憋闷,就只想马上见到她抱一抱。
舒还没从他轰轰烈烈进门的动静里完全定下神,已经被他抓住手一起放在额头上,碰着昨天被画册砸伤的地方,疼得微微瑟缩了一下。抬起眼,终于看清他脸上无段添上的几道伤口。
要问他怎么伤的,可话到了嘴边,却被子律抢了先。
“没什么可商量的,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声音变得妥协,话里的意思却比下午更坚决,她越是疼,越是带着她的手按压伤口,然后趁她无处可躲的空档,迅速把她按在肩上。
他们以前还会谈,这次子律也没什么耐心谈,下午已经谈得很失败。傻站了一会儿,索性把她带出门,哪也不去,直奔自己的公寓。反手落了锁,把她抓到胸前,一本正经的宣布:“你必须跟我去!”
麦冬苦茶(上)————变数
在平淡无波中彼此隐忍着,舒和子律都没有再继续有关双年展的争论。表面上太平过日子,他忙着准备出国的各种手续,她脸上的淤青慢慢消除,手臂上烫过的痕迹也不明显了。偶尔子律忙完了回来,直接推开袖子要探伤势,舒就让他看,或者任由他分开发线边的头发,检查额头上最后一点青紫是不是消下去了。
她不愿意再和他争,很多事都依顺了他的意思,除了借口身体不舒服,晚上两个人暂时分开各自回家睡,其他看起来都和以前的日子差不多。
等伤口淡得可以用粉底遮挡住,子律带舒去了签证中心办护照。上下打通了关系,她缺少的只是一张护照相片。对着镜头,工作人员要求了几次,左一点右一点,抬起头再顺顺头发。能做到的舒都尽量配合了,唯一做不到的就是笑。在陌生的小房间里对着镜头,她笑不出来,脸僵到表情有些生硬。嘴角分明向上翘,看起来又像是很痛苦,照了好几次,才达到工作人员满意的效果。
子律在外面等着,送完了资料心情格外好,提议带她在外面吃饭。因为长时间在社区待着不怎么接触外面的生活,也有些新鲜,舒欣然同意了。
他特意挑了别致的中餐厅,因为她不喜欢外人吵,就选了单独的包间,空间很私密宽敞,正好容两个人慢慢品尝特色菜肴。包间里布置考究雅致,以古琴为主题,角落摆着琴谱和几件青花瓷。菜陆续上来,都是些随她口味的,似乎有些可以讨好,子律频频给她夹菜,舒吃得很慢,偶尔给他碟子里夹菜,见他也不怎么吃,就是坐在对面望着自己,把注意又转到自己面前的餐碟里。他伸过来拉住她空出的一只手,感觉到她指尖冰凉的温度,又给她叫了补汤,亲自给她添到晚里。
不是在一起四五年了,她会不习惯这样被他关注照顾,时间长了,一切变得自然而妥帖,她也不再多想。他愿意付出,她也希望他能多付出些身体感官以外的情绪在这样的关系立。最初一两年,她总是生活在被他抛开的恐惧里,艺术圈里混乱的男女关系一度成了她的噩梦,可真跟他有了长时间的关系,才发现一切不尽然如自己想象那样,适应了,两个人的关系比之前更稳固,成了彼此唯一的伴侣,渐渐当成理所应当。虽然时有问题发生,也分了几次,但终归还是熬过了五年,至今仍在一起。
将来,舒不敢想太远,就是双年展之后的事她也没有憧憬太多,人总是怕想,有了过多期待,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失望,不如脚踏实地的生活,趁着年轻,把想完成的作品多做一些。至于身份,甚至卓娅、舒拉她们一再提及的婚姻问题,她只当作是日后的话题,总不搬到台面上来讲罢了。
吃过饭,两个人没有马上回社区,而是去了沿途经过的美术馆,随便买了票进去看了场文艺复兴和美国近现代绘画展。
整个下午,都像个事前安排好的约会,暖暖的冬日阳光,他悉心的陪伴,轻松而令人愉悦的游览。回家上了电梯,舒放开心情,回味着美术馆里看到的作品,子律突然凑过来问:“新的艺术年鉴在我那儿,看看吗?”
他明显的意有所指,舒自然听懂了,接受或者拒绝都是转念间的事情,想到即将分开的数个星期和他下午一再努力营造的良好气氛,她最终点点头默默应许。
电梯停在七层,子律拉起舒往外走,把进门的钥匙交到她手里。房门只是阖上,他已经从后面抱拥过来,热烈的气息在她耳边一路蔓延,手摸到她身前外衣的黑色纽扣,耐心的一颗颗解开。
抽丝拨茧一直是他喜欢的方式,只是手刚从她衣服滚边儿探进去,碰到温暖的肌肤,外衣口袋里的手机就不识时务的响了起来。
麦冬苦茶(中)————变数
两个人都是一怔,子律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温暖暧昧,被电话铃声破坏殆尽。虽然她人依然在怀里,可已经明显错过了温存的情调,感觉不对拍,舒最先轻轻推开他,提醒电话铃还在他口袋里叫嚣。
子律接电话比较大声,吐字都是咬着牙往外蹦,口气不是一般不好。舒放下东西,脱掉穿了一下午的高跟鞋,换上摆在他门口的毛绒拖鞋。每年到了冬天,为了帮她适应北方的天气,子律都把厚厚的毛绒拖鞋和袜子摆出来,随时方便她穿用。就连浴室的拖鞋,也换得比夏天的保暖些。因为冬天她过来住的多,屋子里的空调也是他这边的暖和,自然睡起来会比较舒服。
舒到浴室洗了手,又去厨房在橱柜里给两人找了杯子。马可杯是陶土色的一对,赤裸的泥塑形象,男人和女人生育崇拜的图案。之前她觉得太外露不肯用,偏偏让他带着用了几次,慢慢习惯又喜欢上,到了他公寓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也就常常拿出来用。往杯子里放了些润喉降火气的中草药,冲泡到热水里,端回客厅发现子律已经走到阳台接听电话,脸上的表情严肃,像是谈正经事请。隔着一层门模模糊糊说的什么她听不真切,也没太放在心上,放妥杯子,找到沙发拐角的地方窝进去,团起腿闭上眼睛准备休息一会儿。
“那怎么办?”
“看看吧,就怕事件来不及,等护照下来已经超过了送签的最后期限。”
电话另一端的高磊谨慎的把事态的严重程度告诉他,子律开头的几嗓子,已经挑明了心情正在波谷,如果单刀直入的说舒的签证短时间办不了了,他很可能会冲过来杀人。
措了半天辞,韩豫在一旁听着直摇头,高磊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答应再找找人试试。其实赴欧的签证种类很多,以往办起来并不费力,关键是舒的身份证明突然出现了问题,护照的资料递进去没多久,里面就带出话来,原籍查无此人。任谁有再硬的关系,拿不到护照,签证也绝对没希望,就连国门也休想踏出去。
“我不管,必须办成,你去找骆驼,一会儿我过去。”
“好吧。”
子律挂了电话推门进来,就看见舒缩成一团,身上盖着毯子,已经朦朦胧胧睡着的样子。她平时不怎么锻炼,身子底子也很一般,走多了路,后半程就一直说有些累,可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忍到明天再问她。
过去坐下,凑到近前她依然毫无察觉,阖着眼,浓长的睫毛像一排小刷子,弄得他不忍心吵醒。
手有了自主意识,从衣下遛下去,一半为了惩罚,一半是见她睡了,有些没道理的气。她被手掌的温度冰的一颤,倏然眨动睫毛睁开眼茫然的望着他,子律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往上游走,逼她坐起身子问:“你……怎么了?”
他的手在身上滑动,每当此时,舒说话就很难专心,语气也弱了一大截。感觉身前背后都像多了条冰凉的小蛇窜过,冷沁沁的,开始以为他会执意继续,可又突然停下来,很认真地问:“怎么查不到你在家的户籍?高磊刚才电话打过来说的。你搬家迁户了?”
舒一眨不眨的望着子律,消化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意思,胸口被只手罩住轻轻的揉,又慢慢加重力道,也不明白如何给出他要的答复,也或许,只是他又起了欲念随便找的借口。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玩笑,于是也认真起来抓住他的手不许动。仔细想想,舒记不得太多户籍的事情了,出来时也只当带了身份证明就万事大吉。不过这样的意外果然天意,料都料不到,帮了她现成的忙。至于搬家,她也有些迷惑不解。户籍从来是跟着母亲一切的,成年前后都没有迁动过。
“我不明白,什么是查不到户籍?”
“什么不明白?就是世界上根本没有你!”他口气和手里的动作都带了些怒气,不甘心看她一脸糊涂,弄得过了些,她疼得只皱眉,哀怨的紧盯着他要求住手。
这么关键的时候出差池,子律的兴致肯定大减,问了两句就站起身,烦躁的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抓抓头发,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漏子了。
“虽然这次不用你亲自回去,但是得查到原籍资料才能办护照签证,现在没查到你的户口,说是根本没有这个姓的人。说真的,到底怎么回事?”
舒坐在沙发上想,怎么也想不透。他一会儿就问她要一次答案,她答复不出来,只能随着他皱眉头。其实舒心里还是感谢这个小意外的,虽然意外也在她意料之外,但是看他眉头拧上几分像盘根错节的老根挂在额头,就知道事情一定很棘手。
“给你家里打电话问问,地址是不是错了,还是有什么事你不知道,无论如何得先查到!”想不明白所以然,子律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从外衣口袋里拿出烟盒抽了一支烟出来想点上,转念记起她病了刚刚好一阵,又放回盒里,只是拿着打火机在几个指间转来转去,琢磨其他出路。
舒坐在原先的位置好半天一动不动,也没打电话,仅仅抓着衣角的一小块毛线花纹发愣。她记忆里的家出来以后就没再回去过,如果查无此人,除非是他们把她扫地出门了,要么就是……
反复斟酌,虽然是微乎其微的可能,但毕竟不能排除。想了半天,她还是决定告诉子律,不牵着一大群人替她瞎着急。
“我告诉你一件事……”
子律还在烦,见她终于说话,赶紧凑过去抓着问缘由。
有些话,因为之前从来没有跟他提过,她有些担心,原来习惯含糊其辞的,现在势必要挑明了。犹豫斟酌怎么说,很小心的一字一句告诉他:“户口……我觉得,也许……是另一个姓……”
另一个姓?
子律皱眉没明白,刚要追问,舒已经从沙发上起来,站直了身子,俯视着一贯操纵她喜怒哀乐的男人。
“也许……你们能查到……另一个……叫邝舒……的人……”
麦冬苦茶(下)————变数
从骆驼咖啡出来到地库里取车,子律还一直在想她的另一个名字。他曾见过一些她的资料,和父兄姓氏的出入他也注意过,却没想到她生父早就过世了,资料上只是继父。原来她母亲很快另嫁,带着她入了别人的户,自然她的名字看起来是个外姓。
有关邝舒的资料一时也没有找到,高磊和骆驼还在四处拜托朋友帮忙,子律心里烦,站在门口抽了几只烟,抽够了决定回家跟她谈谈。
白天他把事情想得太顺利,猛一下遇到这么多问题让他还有些接受不了,尤其签证拿不到就意味着要留她自己在这里三四个星期,这么久的分离,没到来已经让他抓耳挠腮,心里烧把火似的不自在起来。
回到家里进门没看见人,听见厨房里有动静,过去见她一个人背着门闷闷的坐在高脚椅上,撑着洗里台,面前摊开一本书。空荡荡的厨房里,就见她垂下发的脊背,瘦瘦的,他平时好吃好穿的养着,不知道都养哪去了。炉子上做着水壶,中小的火苗,已经开了好一会儿,发出咕嘟咕嘟的沸声,水蒸气弄得一屋子湿暖,瓷砖墙上结了一层雾气。她依然对着书页上的几行字想事,连他进来都没察觉到。
这样的她,是澹台舒,还是另一个邝舒?子律无法适应,只觉得自己快不认识她了。他承认自己也瞒了一些事,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在五年后才以这样的情形告诉他,实在超出了他能容忍的底线。
坦诚,虽然做起来很难,但也不该是如此隐瞒,子律想着高磊他们劝的话,更是一肚子气,脸色一沉,过去关了火,直接从背后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拉着就往卧室去。
舒的心情一直起起落落,他出门以后,她也担心他会过度反弹。告诉他实情后,有好一会儿他都面无表情,像面对陌生人一样盯着她看,起身拿了车钥匙就出门,关门声极响,震得她头皮发紧,那样离开的背影,想当然是在气头上,引发了暴躁的脾气。
其实这些事情没有提,也不完全是她刻意,他们彼此从来不讨论这些,私下里的生活很简单,就是吃东西,一起看看电视听听音乐,在床上消磨时光,真正能好好谈话的时间少之又少,为数不多的交谈,也多是他主导说些不相干的,总不给她交流的机会。
被拽着没走几步,到了客厅中央,他突然撒开手回身质问她:“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或者骗我?”
舒揉着被抓疼的手腕,很克制的隐忍着自己的情绪,想去沙发上坐,又被他扯住。
“你先说,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姓什么,叫什么,你是谁,从哪来,你以前……”子律不自觉说话声音就高起来,额头上青筋又爆出来,提到隐瞒就来气,可话说到了从前又猛然打住,他并不希望她有太多从前的。
她并非无动于衷,却继续以沉默应对。一生气,子律就惯常的体现在肢体上支配她,好占据上风。“你过来!”
他扯得猛了些,这次舒是真疼了,手腕上一圈红。平日里顺惯了,踉跄着被拉着,这时候只好吞了委屈,毕竟不是和他闹的时机。
卧室门砰的打开,比不得厨房里有水气的温暖,冰凉凉的,子律过去直接扯床单,把三两个抱枕扫到地毯上。
他要做什么已经太明显不过,舒挣开手腕,见他拉起毛衣领口从头上扯下来,三两下毛衣里的衬衫扣子敞了一大片,露出结实的胸口。鱼肉刀俎,跑是跑不掉的。
她还是一切规规整整,和下午在美术馆里一样,只是放下了盘的头发,微微的卷曲自然垂在肩上,淡然素雅,抱着双臂立在床尾,试图以冷静的方式和他交流。
子律管不了那么多,冷静对他就是狗屁!
“我们谈……”
“一会儿再说!”
他耐心有限,语气是刻薄的,嘴脸可怖,容不得拒绝,拉起她扯到地毯上坐,效仿刚刚的方式脱了她的毛衣。
“你乖吗!”他一边剥她身上的衣服一边训斥,也许是因为生气,他一定要在地上进行,衣物搜刮干净,把她推倒在几个胡乱扔的抱枕上,就压上去。
隐忍到他离开是她的初衷,可真面对这样的状况,任谁也会不甘。舒嘴边垂着自己的头发,咬住了又松开,侧开脸面对的是床底的缝隙,能透过一些客厅里的灯光。心里想着他只是耍耍脾气,忍忍让让就过去,又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默念着数字,希望快些结束。
可越是这样顺了他,他越放肆。看出她已经乏力,应付大过享受,便把两条细白的小腿托到面前,哼了一声,突然要折断一样发了狠举到肩上,贴在耳边吃人似的责问:“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让她说什么?过去?继父?施舍给她的新家?哥哥?
那些记忆,模糊又清晰,继而又模糊下去。
心里带着稍微的歉意,舒对子律后面令人很难忍受的蛮横动作都咬紧牙挺着。她疼了,眼睛里蓄起了泪又不让它流出来,疼出声了,也只是压抑得哼一下,然后是更沉闷的交流,哆哆嗦嗦的抓着什么东西抵抗一阵。
子律望着面前的脸,好象溺毙在幽深的潭水里,被她彻底淹没,不管怎么努力,他们总不是百分百的契合,他早就知道了,所以愈发无法忍受那种破坏完美的间隔。
他用黑色的床单缠在她身上,像一张大网束缚住她的逃避。她根本无处可逃,即使隐瞒了那么多他,以目前的状况,他也绝对不会撒手。这么想着,觉得她根本不投入,那些他察觉不到的无奈,和心里纠结的烦乱,交织在一起,使子律怎么也痛快不起来。
舒越沉默,越忽视他给的感觉,子律就越换着方的让她无法保持镇静,逼她非得发出声音。心里宣泄不了就身体发泄好了,脑子转了一下这样的念头,子律由着性子想怎样就怎样,越发粗鲁,到最后,基本完全失去了控制。
夜深了,窗外的月亮看不太清楚,屋子里平静缓和,两个交叠的身影终于折服于疲惫,各自冷却。黎明前静谧依然,没有喘息,没有摩擦碰撞,只有一种压抑到憋闷的微微声响,像是窗外的某种异动。
外面起风了,子律毫无察觉,睡得很沉,被子都压在他身下,收拢的手臂里却是空空的。舒躺在他身边不远的地上,身上只盖了床单的一角,整个人被冻醒了。翻过身碰到抱枕,努力撑起半个身子够到子律的手臂。她的鼻息有些乱,眼神也是涣散的,面上白一阵红一阵。
“律……”
轻轻叫了一声,推推他,见他没有动静,舒只好又躺回去枕在自己手臂上,不再动了。
特雷里奥咖啡(上)————分离
舒冷的厉害,好像身子在冰冻的空气里马上要蒸发殆尽。想靠近他,又怕依偎过去,他依然感觉不到她多么需要温暖。
很长时间里,她一直渴望温暖,如同他脸上干净爽朗的笑容,那个他,并不是子律,也不是子修,而是她脑海里深埋很多年的另一个名字——邝征。
想起哥哥,冰冷的心里终于破开一个小小的口子,舒对着屋顶黎明前的最后几缕黑暗,回忆着和他度过的短短一年。
他常常带着的一顶旧帽子,他衣服口袋上磨出来的破洞,里面装着一只坏掉的钢笔,是她当成礼物,从爸爸的遗物里挑出来送给他的。
母亲又嫁了,她远远躲避着继父和他的儿子,可他却会捡来最好的野花,陪她步行到父亲安眠的地方,远远站上一两个小时,然后再带着她回家。他们曾经牵过手,他的手很大,也很凉,但是握在一起不久,他们都暖起来。
最后见面,是他结束假期又要返回学校,她躲在门口看他往箱子里装衣服。之后,他的骨灰放在木头盒子送回家里,有几天就供在父母的卧室里。
舒由此开始恨很大的河流,恨无边的海洋,恨它们把他吞噬了。他走时,只是在路口拉拉她的手,日头下面,他们不敢拥抱,也不敢把嘴唇贴在彼此的面颊上。
但是舒永远不会忘记他那样干净的笑容,让她暖,快乐,只可惜和父亲一样,他也突然走了。学校只寄回来一些书本,留着他的笔迹,父母消失了两天,然后,邝征这个名字就彻底从生活里消失了,她甚至记不得谁去祭拜过。
有好久不叫他哥哥,私下里她叫他名字,贴在树干上,崇拜的随着他嘴里衔了树叶钓鱼,享受闲云野鹤的惬意。他水性那样好,任谁也想不到他会被水淹没,那一年,他还不到二十岁。
舒无忧的幸福,早在那年父亲载着她去照相馆之后就结束了,而邝征,是母亲再婚以后她唯一觉得欣慰的事,只可惜,这样的快乐并不能长久。
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邝征坐在树上的背影,眼前好像就是他手里拿着自制钓竿,用柳条编的帽子搭在头顶,偶尔吹个口哨唤她过去。跑起来,她手腕上野花手镯就会散落,那是邝征编的,舒记得他给她戴上前,总说她也是一株小野花,以后要移栽到他的花盆里养起来。
花早就谢了,枯干了,她早离开家,自己养着自己。梦里,舒想冲进水里找到他,拉他游回岸边,不让任何东西绊住他的手脚,等他从大学毕业,找到个体面的好工作,她也从家里出来,跟他一起打拼外面的世界。
这样的憧憬和美梦,整整维持了一整年。一天里,就破灭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反而都被绊住了,无法挣脱。梦到伤心处,舒贴在枕上,无意间哽咽落泪。
醒来的时候,发现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枕边并没见到子律的影子。狼狈而虚弱,舒草草披了衣服回自己的公寓,翻出感冒药吃下,捂在被子里让自己发汗。黎明时的梦太真实,回忆却惊扰到她平静多年的心情,靠在床边怎么也睡不着,身下难受,又没力气处理,就将就着休息。烧又发起来,温度不高就是不退,以前也出现过,有很大原因是心里因素反应到身体上。
屋子里开了电视,开了空调的热风,除此以外就是挂钟每挪一格的嘀嗒声音。舒靠在枕头上等着电话响,她还记得上次分手时他打过电话过来,可等到下午,电话还是没有来。等到晚上,楼道里还是没有他的脚步声。说不失望,是骗人的。
子律从早晨睁开眼就一刻不停的忙碌,挖掘她的过去,想办法把办理证件的证明找齐。但事与愿违,这次异乎寻常的不顺利,一怒之下,把手机摔了个粉碎,整个屏幕震裂成两半。
回到公社,抓着高磊商量,如今带她出去已经不是他最关心的事,反而想弄清她的过去,她身边出现过的人,她身上有过的遭遇,种种猜测令他不安。
早晨她在睡梦中还在躲避他,一天里,希望她能主动发给信息或者打电话过来,但是她没有,加上昨晚发生的一切,并没有把他们拉近,只是越距越远,子律压下想见她的念头,怕又撩起脾气。晚上独自回到公寓,钥匙开门迎接的就是一团黑暗,没有温度的空房子,卧室里依然摊着昨晚凌乱的被褥,他看着心烦转身出来,那一晚,就随便睡在客厅沙发上过了一夜。
特雷里奥咖啡(中)————分离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过起来格外缓慢。因为是周末,办证中心没有人上班,到了周一子律亲自跑了几趟托关系,还是不见有什么进展,着急也都是瞎着急。高磊骆驼依然在帮忙,不过好几次话里带出让子律做最坏准备的意思。大不了不能一起去,她晚些到,可即时这样的话子律听了一会儿找人吵架。
她的资料到底哪出了问题,她到底是不是邝舒,她家里发生什么了,每次自问,竟然五年里都忽略这些细节,子律心里就有种抽谁一顿的冲动。
因为一直回避着没有见舒,子律也不知道她怎么过的,后来索性在工作室里又将就了几晚,又跑去韩豫的工作室打铁出去。把炼出炉赤红的生铁一锤锤凿下去,好像可以解恨,拼劲了力气。到底在恨什么,恨她隐瞒,还是为追查不出细节而窝火,他自己也说不清?就是一锤子又一锤子往死里砸,铁花迸溅,发泄不了的,永远还是憋闷在心里。
高温的工作间,赤膊弄出一身汗,之后抱着瓶冰镇啤酒和韩豫席地而坐,聊得也不多。偶尔高磊会加入,眼看着几个人双年展的签证都要办下来了,机票的日子也没法再改签,而她的护照资料还悬而未决。本来这次参展是开心的事,冯唐获奖以后大家一直说聚到外面好好休息一下。可如今,提起双年展,子律就心烦,撇下几个人独自又回去打铁。
高磊起身想跟进去劝劝,被韩豫拉住了手腕。
“别去了,让他自己待会儿,要去就去上官苑吧,那边不知道这几天怎么样了。听说她让小波歇了,就整天自己在里面弄东西?”
“好像吧,门神媳妇偶尔过去看两眼。”
对于他们突然陷入冷战,高磊这样的朋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帮不上忙。几次去了上官苑,表面上也看不出舒哪里不好,就是没完没了地做东西,看起来和子律一个样,闷着头,只是子律还会说出来,还会喝酒抱怨,舒从始至终都很安静,有时候几个小时也不出声,就拿着长长的线绳结成各种花色,看久了,也拿她没辙了。
高磊出了韩豫的工作室,回画廊把生意上的事情叮嘱一番,又上了电梯准备去上官苑瞧瞧。因为入冬游客越来越少,下午基本大门总是闭着一半,骆驼和门神的店门前,几个学徒支着画板在写生。高磊在电梯里遇到卓娅,怀里抱着一束花,也是要去上官苑看舒的,很自然聊起来。
“最近两天她忙什么呢?”
“前天在天台拉了四五根粗绳,最近上午都是在屋里扎,下午就去外面晒,劝她休息她不听,子律呢?”
“还不是那样子,他们哪次闹不是这样,这刚好几天?”高磊很无奈,看看时间,改按了顶层的电梯。
到了天台,果然远远望见绳子上晾晒的几十块扎染好的布匹。大冬天,就是到了正午天也是冷的。舒就穿了件毛衣,系着围裙站在把椅子上,把肩上的布搭到绳子上,慢慢展开,铺平。她的侧影那么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还是每日专注做东西的舒。
卓娅放下花,过去跟高磊帮她,回头,见她难得开朗的笑着,虽然手已经冻的冰凉,脸上却有着红晕,还一再介绍自己刚刚染出来的东西。脱下外衣披在她背上,晾完布,高磊就押着她回了上官苑。
屋子里竟然有序,完全看不出小波放假缺人手的迹象,空调也是暖的,工作台上摆着各种染料,锅里还有散着余热的染料。卓娅找了瓶子插上花,等着舒换了衣服从里间出来。
高磊一走,舒脸色的笑容马上就沉淀下去,那种阳光下的红晕回到室内,看起来不过是因为寒冷冻出来的,舒套了件罩衫出来,给卓娅倒了水,找到沙发就整个人偎进去。
卓娅察觉出异状,平日里她也是安静的,只是这一刻,又不光是安静,舒闭着眼睛,好似睡了一样,晕红从脸颊上褪去,就变得毫无颜色,人也蔫起来。
很多事情竟然交织在一起,也是舒自己始料不及的。四五天里,她想了很多种可能,想找个人说说,又一次次忍下来,没有向任何人声张,只是每次高磊或韩豫来看她时,都要表现出最好的状态,她怕他们带给子律任何不好的消息。他已经心情很糟了,而这些毋庸置疑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到底怎么回事?听他们说我还不敢信,真的吗?”卓娅忍不住打断了屋里的静谧,过去挨在舒身边坐下。
她睁开眼,坐正身子,从然而淡定,似乎早就料到最后大家都会张嘴问到这些。
“卓娅,是真的,都是真的。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户口上改了我的名字,妈妈改嫁的人姓邝,如果改了,我就是邝舒。”无奈的笑了笑,舒反而没有为这样的事情太伤神,“他那天知道了非常生气,我没敢告诉他我哥的事。”
“你哥?你有哥哥!”卓娅听到也是一惊,从来都不了解舒的,岂止子律一个人。
“对,我有,是继父的儿子。”舒拿过一个靠垫,抱在怀里,倾诉一旦开始,就会不觉得越说越多难以止住,其实她想过跟卓娅提,但是每次到她店里,总是因为有客人或是别的事情,就把话题带过去了,“他死了,我妈嫁过去没两年的事,是在学校游泳出事故。他走了以后没多久,我就从家里出来了。”
简单的三两句话,带出她起起伏伏四五年的人生,卓娅握着她的手,仍然觉得每个指尖都是冰凉的,比故事里残忍的真实还让人心凉。
“然后呢?你和你哥?”卓娅注意到她刻意对子律隐瞒了这些,又选择这样的日子突然打电话叫自己过来,想不出其中的联系。
“我们什么也没发生,也来不及发生。”舒慢慢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到工作台边的染料袋里,盛出一大杯蓝色的粉末。握在手心里,然后像流沙一样慢慢散开,看着蓝色的粉末飘散在桌面上,铺开一张无心而绘的地图。“我喜欢过他,他,也是喜欢我的。”
抬眼望着卓娅,舒眼角有淡淡的泪痕,很快又沉淀下去。她低下头,继续把手里的粉末一点点撒开,看着地图从浅蓝一点点变深。
“那你准备怎么办?现在签证突然办不了,子律态度那样,总不能就这么冷战下去,你到底要不要跟他……”卓娅还在喋喋不休的为他们遭遇的问题烦扰,舒却突然拍掉手心里的碎粉,走过去扶在她肩上打断了她的话。
“先别管那些,我找你为了别的事。”舒拉起卓娅进了内间,反锁上了房门,一脸凝重。
她异常的举动令卓娅不安,跟着她走到窗帘边,打在她面上的阳光又照出那种难得一见的红晕,却让卓娅觉不出丝毫健康的神色。
舒坐到工作台上,慢慢用手捂住脸,垂下头久久的一声不吭。平日里一贯盘得严密的发髻,在阳光下看看起来散乱,她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围裙和罩衫的带子滑下来,挂在她臂上。卓娅不敢问,就立在一边等着她平定情绪。早晨接到舒的电话很突然,她的声音比以往都多了活力,可与此同时,又带着卓娅不熟悉的狂热。
“卓娅……”
低哑的声音从捂紧的双手后面泄露出来,卓娅等着她的话,生怕错过一个字,她总觉得要听到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甚至,比她暗恋过一个溺水的继兄更加另人不安。
屋里静得可以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卓娅的试探不正常的有些发抖,“怎么了?”
“我……”舒停在那个我字上面,又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很久很久之后,才艰难吐出几个字,“我……怀孕了……”
几十秒,甚至有几分钟,卓娅完全无法消化这样震撼的消息,面前的人,是相识五年的朋友,她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坚强,同样又是异常的脆弱。就在卓娅从震惊转而为他们开心时,舒却拿开盖在脸上的手,沾着蓝色粉末的脸颊上笼罩上毫无生气的绝望,终于掩盖住原本积累了许久的勇气。
“卓娅……我……得打掉他。”
特雷里奥咖啡(后)————分离
“为什么?!”卓娅跑过去,好像在阻拦舒做一件最愚蠢的事,但握在手心里的,是蓝色的粉末,是她一双冰冷的手,她眼里没有泪,好像痛苦已经沉淀很久,变得麻木。
“我吃过感冒药,也许还吃过别的药,还有这些粉末,化工原料……”舒突然笑起来,笑得声音哑了,又猛然顿住,蹲下身子缩成一个团。
“韩豫说过用这些煮会中毒的,当时我没听。最近病过几次,吃过很多药,以为只是身体问题。以前他会做防护,上次闹过以后,我们忽略了……”
“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看看有没有补救的方法,不能就这么放弃。”卓娅拉起她的身子,走到水槽边冲净她手心的粉末,抹上厚厚的消毒液,“你别糊涂,马上告诉子律,两个人一起想办法,把孩子保住!舒,你听我说,别糊涂,这是孩子,不是儿戏,是个生命,你不能干蠢事!”
水管里的温水冲刷干净了泡沫,舒却不肯动,依然冲着,好像有什么污秽永远玷污了手心里干净的纹路。反手拉住慌乱的卓娅,似乎她才是那个给予力量的人。两个人的手一起浸泡在水里,皮肤发白了,柔软了,又冰凉的疼起来。
“别忙了,没用的,我已经去过了。”
舒终于放开卓娅的手,走到衣架上拿来自己的皮包,掏出一个小本子交给卓娅,“我说的,都是医生的建议,医生说,如果你们不想要一个畸形或先天有残障的孩子就必须打掉,我没有别的选择。”
咖啡色的小本子,封皮上有皱皱的褶,是被水浸透又干燥后留下的痕迹,卓娅打开第一页,读着上面的文字,发现每页都有很多褶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抬头再看她,舒已经别开脸,不再说话。
“医生的诊断也许是错的……也许……你去的什么医院?我陪你去更大的医院再查查,舒,你听我的……会有办法的!”
“卓娅……”转过脸,舒面上布满了泪痕,再也没有一丝足以伪装的勇气,“上周之后他一直没回家,也躲着没见,我以为这样很好,他出去了再回来,我们又像上次那样,可我错了。我把日子都过糊涂了,过得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这是第一个,我和他……他早上走,我醒了就抓感冒药吃,我怕病倒了更让他烦燥,我想挺着,踏踏实实等他回来……我错了,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愧疚自责压在心上,朽木支撑的感情终于崩塌,舒捂着嘴,憋闷着,隐忍着,却怎么也忍不住痛彻心扉的难过。纵使再次选择,她宁可牺牲了自己,也不愿意舍弃的小生命,如今,没有人给她多一词几乎,老天爷只是残忍的要剥夺了。如果曾经多一个心思,哪怕只有一点点留心,或者在日历上记下日子,如果子律能冷静些,如果他们不分手,如果不复合,如果没有病倒……太多的如果,也许,但是都没有发生。
世上是不存在假设的,在社区医院拿到结果,她眼前天塌下来一样是黑的,窒息到无法呼吸。走回社区的十几分钟的路,她整整走了三个小时,之后打发了小波放假,她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好几天就是挣扎着心里的疼,哭,在人前伪装笑容,再哭。怕被察觉,她每天不是染布就是吹着冷风在天台上晾东西,眼泪风干了,心也疼麻了。
每次看到自己扎出来的美丽花纹,看着布匹在染锅里一点点被热气蒸腾,她恨不得把一切都撕碎,这些剥夺她孩子的凶手,可到了最后,晚上闭起眼睛,舒又开始深深的自责,她始终把自己想成最直接的刽子手,在扼杀这个孩子的同时,她还要隐瞒一切,不让他的父亲知道。
子律不会是个好父亲,舒这样告诉自己好多次。可她还是想留住这个孩子,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虽然只是一场意外,却积蓄了太多的感情在里面。舒甚至想过子律也许会喜欢他,会把才华遗传给他。
医生的话太残忍,太现实,没有给她任何选择的余地,就在这样万难的局面里,子律始终躲避着她,两个人处在长久的冷战里。即使要坦白,最后一点勇气也被可能造成的伤害磨掉了。舒知道子律会发疯的,他一定会,如果她打掉这个孩子。
可她没有别的选择。
大滴的泪落在围裙上,舒靠在卓娅肩上,寻找着一点支撑,闭上了眼睛。她已经哭不出声,只想一切快些结束。可每天,她就在蒸腾的热水里拖延着时间,想孩子在身体里再和自己多待一些日子。
医生说过,胚胎还很小,几周而已,舒希望能感觉到他,可除了心里疼,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只能这样……所以……我得找你来……”
搂着舒的肩坐下,卓娅从最初的混乱到慢慢试着接受。她一直抱着她瘦瘦的肩膀,拍着她的背,试图安慰。可几次话到嘴边就哽咽住,做得最多的就是配她哭。苦痛如何用几句话消减,谁也做不到。朋友能做的,无非是分担些痛苦。
“哭吧……哭吧……”
因为接连几天高磊都去上官苑打探消息,看不出舒有任何异状,所以寄居在高磊画室的子律除了忙签证护照的事情,也把臭脾气暂且压了下去。门神骆驼轮番上来劝解,起到了不错的效果。
公社里所有赴展人员拿到签证的那天,子律和高磊又开车去签证处争取舒的护照。好在一连几天的催问走关系,功夫终于不负有心人,在原籍核实修正资料之后,当地户籍部门把一份包括澹台舒和邝舒的资料寄往了签证处。按正常程序,三天后文件抵达,再过三天,子律能拿到她的护照。
疲惫却兴奋,之前争吵的阴霾一扫而空,子律只等着拿到护照给她办签证,哪怕晚几天,他都愿意错过开幕,等着她一起去。
至于她隐瞒的那些事,在大家一次次劝解下,虽然不能说完全过去了,但是他想好要谈了,冷静了好多天,爆炸的因子安分下去,子律只希望舒敞开了心扉告诉他过去的详情,他愿意听,愿意把她刻意隐瞒五年的事当成没有发生。
终于接到使馆签证处电话那天下午,子律把车开出地库,转到东区的主路上往社区外开,因为车速太快,险些和一辆出租车撞上。打轮,瞄了眼出租司机,他又加足了马力开回路上,绝尘而去。
就在同一时间,就在那辆出租的后座上,舒裹着大衣,紧紧阖着眼睛靠在卓娅的肩上,手掌里抓着子律在工坊里做给她的那枚得奖戒指。几个小时以前,在城市另一端的某间医院里,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默念着他的名字,她打掉了那个不该到来的孩子。
黄连茶(上)————伤痛
两周前她在做什么,似乎是和小波在实验不同颜色的染料,还从韩豫工作室里取回了新做好的袖扣,是特别给他设计的,想留到纪念日时给他。之后就病了,拖沓了几天,他一直在身边照顾。
一周以前呢?告诉了他部分的真相,说出了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另一个名字。那一晚,他把压抑着的怒气发泄到她身上,一夜之后就愤然离去,容不得她有任何解释。那以后,他再没有回过家。其实把话说开了,也许两个人都会好过些,可是舒不想说,深挖的背后,总是一段让她不堪回首的伤痛过去。
再之后呢?
好像就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无意间发现了孩子的存在。
怎么发现的,是日子对不上了,或者身上不舒服了,总之去了医院取了很多常用药,做了一两个平常的检查。等结果的时候,在楼道里恰巧碰到了孟晓荷。她穿着从卓娅那里买走的那条百家裙,从她身边经过,好像陌生人一样,没有打招呼,冷冷看了一眼。
再之后,护士拿着化验单出来把她叫进去,一时竟然粗心到没有察觉出医生的面色凝重,还以为只是一些惯常的医嘱,直到看到化验单上的字,她整个人才傻掉。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如此后知后觉?继而,是这样的结果?
孩子是什么时候来的,舒不敢确定,只记得好几次他毫无节制的索求,复合以后,他变了很多,他们相处的方式也和以往不太一样。本来是好事,可两个人情绪总是起起落落,好一下坏一下,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机缘里孕育出这个孩子,他从一到来,似乎就注定是不被祝福的。
在舒有知觉的意识里,腹中的孩子只存在过一个星期,勉强算来也只是七天。她当了七天不负责任的母亲,在无知中拥有了这样珍贵的小生命,又在无奈的抉择面前不得不放弃他。
短短的一周,只有七天,她没有给孩子任何东西,也没有从孩子身上得到任何快乐,所有美好的情感都被剥夺了,这次的得到,就意味着失去,而这一切,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失去孩子的瞬间,舒躺在手术台上,觉得自己是清醒的,甚至清清楚楚感觉到孩子离开体内化为乌有。医生说过他还是几个星期的胚胎,看不出性别,最后,只是一滩斑斑的血污。可舒固执地把他想象成一个成型的生命,也许是个小男孩,拥有子律一样的轮廓样貌,不是他那样暴躁急切的性格,有朝一日会长大,会在她怀里叫妈妈的小宝宝,很乖,能陪伴她。
舒哭了,躺在手术台上就哭,冰冷的手术器械放回托盘里,她手掌里是指甲深深陷过的瘀青,留在他的戒指旁边,被推出手术室,拳头依然没有放开。
那枚戒指从戴在她手指上之后,从来没有离开过,在四指上留下了戒痕。手术的时候,她执意要褪下来攥在手心里,似乎那样可以有他在身边,给自己一点点支撑。
怎么面对子律,怎么告诉他,舒连想都不敢想。
执拗的沉浸在失去的悲痛里,盖在眼睛上的毛巾湿了又湿。舒平躺在床上,也不愿意动,就任泪水滑进发根里,直落到枕边。前一晚她彻夜未眠,团着身子躲在被子里,模仿着婴儿在母体里的姿势,希望可以感觉到她的孩子,哪怕有一刻察觉到他,算作一个作母亲能给出的最后拥抱或告别。一早,她站在镜子前面看自己的肚子,想象他的样子,不是卓娅催促,她甚至不肯走出门,躺在准备间做术前准备,她无数次悔恨自己的愚蠢过失,然而这些都晚了,医生熟练的操作,护士扶着她起来,声音里都不带一丝同情,好像她也是那些惯常来这里处理掉麻烦的女人。
可是舒不是,她心里百转迁回的所有思绪只剩下对这个孩子的贪恋,哪怕多留他一天。可医生说了,长得越大,时间越长,割舍的难过也越沉重。现在看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让她放弃了,疼都是一样的,只是比她想象的还要痛上百倍。
卓娅前一天陪了一整晚,后来又从医院陪回家里,就始终坐在床边不停的安慰她,可舒却什么都视而不见,也听不进去,失掉和孩子的牵连以后,她整个人都被抽空了。本以为足够坚强的最后一点勇气都耗得当然无存,她能做的只是哭,不停不止的哭泣,源源不断地泪水洗刷不去失去孩子的疼,反而变得愈演愈烈,从难过变得绝望。
明明知道不能挽回,如今,舒还是后悔了。
哭尽了最后一滴眼泪,哭不出来了,最后一点声音也变得嘶哑,就只能躺着,待待得呆在黑暗寂寞和孤独里,体会那个消失的小生命。
原来他们的孩子就是她全部世界,比以往任何作品都重要,甚至可以不惜一切用她的生命去换,那样弥足珍贵的东西,她失去了。那样锥心挫骨的疼,她终于体会到了。
“自己回家去,我一会儿就回去。”
父亲在那座石桥上把她放下来,耐心的叮嘱,摸摸她的头,转身骑车离开了。
“我要回学校了,放假回来看你,带你钓鱼去。”
邝征哥哥提着衣箱,手里是给她编的小花环,像授予王冠那样给她戴上,摆摆手,他也走了。
而宝宝,什么话也不会说,还不会和她告别,也离开了。
所有她在意的,珍惜的,都离开她走掉了。
卓娅听到一声模糊的叹息,拉拢了卧室的窗帘。舒不想见到光,眼睛哭肿以后,就一直用毛巾盖着。披散在枕上的头发趁着一张毫无颜色的脸,两颊又陷下去,手背上还是打点滴留下的针孔。
卓娅不知道她会逃避多久,能否通过逃到黑暗和沉默里,就化解那样的悲伤。这时候,她什么人也不需要,唯一能安慰的,也只有子律,可惜,他不在她身边,如果子律回来了,会发生什么,卓娅想到都感觉害怕。
又走回床边,把床头放的汤碗收起来,能说的能做的,她都说尽做尽了,对舒起不到什么作用,她还是躺在那里,不动,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卓娅端着碗到厨房里罩上保鲜膜,给舒又换了杯热水回来,刚走到客厅,就听见门上钥匙转动的声音。
一时间手足无措,还来不及编出个像样的理由,子律已经推开门,提着打包的外卖迈进了公寓。
黄连茶(下)————伤痛
见到捧着水杯的卓娅,子律先是一愣,很快又恢复镇定,随手关上门,把外卖的袋子放到大厅的桌子上。
“你怎么……”他脸上平静的表情令卓娅反添了不安,想替舒把事情圆过去,可怎么开口都觉得不对。
“她呢?”子律并没多解释什么,也不换鞋,直接脱了外衣往卧室走。
卧室门半闭着,推开,里面连盏灯都没有,黑黑的一片。他记得她平时怕黑的习惯,睡了也总是留一点光亮让她安心。迈进房间先到墙角开了小灯,就着灯光看清她缩在被子里的背影,走近床边,把外衣搭在椅背上,坐进卓娅刚刚坐过的地方。
子律稳了稳情绪,把一路上想好的话又在心里复习了几遍。一个星期没见面,算是他们之间以往冷战的又一次升级,他离开时的态度很不负责,对她太过粗鲁蛮横。现在他是来道歉的,来跟她谈,听她解释,让整个事情赶紧过去,带她一块出去。
护照已经拿到,送进签证处两天以后能出加急的签证,现在一切都基本办妥了,风平浪静下来,只除了他们之间还存在的裂痕。不管她是邝舒,是澹台舒,她就是她,跟在身边五年,从来没有改变。子律这么想着,觉得对她粗暴自己很混蛋,很不是东西,她苦苦隐瞒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在里面。门神媳妇和舒拉都说,要容她解释,慢慢听她说,到底背后又什么苦衷,他把脾气压下来她肯定会告诉他。
大家说的都是有道理的,每次吵架听了大家劝得话他也在努力赶紧,只是这次猛然间让他面对她隐瞒的事情,火气太冲了,解决的方式太拙劣。根本就是没解决问题,直接把矛盾激化了。
舒拉冲着他嚷嚷,说什么:子律,你就整个一王八蛋,别以为搞艺术的有什么了不起,整天拿下身考虑问题,你脑袋放上面摆设啊?就不会好好问她一次!
柳紫也是好好劝了几次,帮他分析她的性子,她之前的境遇,让他冷静下来好好替她想想。
一拿到签证,子律万般的怨气都发泄出去了,一下子就只想到回家。对他来说,不管是哪套公寓,只要有她的,就和寄宿的房子不一样。
特意在路上买了粥和她平时喜欢吃的几样小菜,子律一边开车一边又把和解的话想了几遍,心情比上个星期好了很多。想抱抱她,亲亲她,哪怕多认几下错。好多天没见,他想她了,特别的那种想,高磊每天回来汇报,不足以构成她的一颦一笑,他想回到她身边,让她依靠着,也依靠着她。
五年了,子律已经习惯了有舒的日子。一个星期下来,他也挺难熬的。
舒躺在床上的背影看起来比一周前更瘦,肩部微微的颤抖,像是因为冷,或者伤心。子律揣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凑到床边,俯下身贴在她背上,离她越近越好。她传来的瑟缩让他心里酸了一下,手已经收拢起来,跟着叹了口气。
她是有脾气的,他一向都察觉得出,这次这么闹,对两个人都是磨人的难受。察觉到她瘦了,他已经觉得自己又千错万错了。
低声下气的,子律贴在舒耳边,缓缓道出:“我回来了。”
几乎和每次一样,简单的陈述,听起来却是在忏悔,迫不及待的伸进被子里,摸到她的手,搂着她的腰身,感觉她又实实在在的靠在自己旁边。
舒僵硬了一下,继而是一阵更沉重的疼敲打在心上。他的声音听起来真实,温柔,完全不像一周前负气离开时的样子。他身体上的味道,他揽过来的手臂,带着让她眷恋的温暖感觉。
她根本做不到对他无动于衷,多少次分手都失败了,她能看淡无非是个骗自己的谎言,她什么也看不开,像贪恋孩子一样贪恋着他。
闭着眼,睫毛的缝隙里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舒摸到他放在腰上的手,温暖的化开了她手心里的悲凉,那枚戒指掉了出去,她不去捡,只是紧紧抓着子律不放。
咬着被角,所有积压的痛苦倾泻而出,怎样告诉他,怎样说,她都是错了。不想子律也难过,所以她总骗自己他是不在乎的,甚至根本不喜欢,可他一回来,一贴到背后,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
她该告诉他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她应该让他事前知道的。
他走了那么多次,不管走了多久都还是回来。那么多女人热烈的追捧着他,可他依然把她藏在对门的公寓里,让小波过来当助手,他给她雕好了竹兰梅菊,给她建了上官苑,他从不承诺她什么,可走了总是回来。
盖不住眼角的泪水,她只剩下会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子律没见过这么眼泪,拥着被子把她抱进怀里,还是像过去一样容不得拒绝。温暖的呼吸吹拂在她脸颊边,亲了亲,亲到了一脸湿漉漉的泪。
舒听到子律在叹气,声音里无奈而疲惫,好像已经知道了实情,正沉浸在和她一样的悲痛里。
放开手,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柔和的灯光只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眼前蒙着太厚的眼泪,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他的脸颊贴得很近,胡子扎着自己,把眼泪蹭在腮边,亲昵的反反复复磨着她亲吻。
这就是他在道歉了,他很少会温柔,这样温存的时候,就是他在说对不起了。
恨他,恨了整整五年,怨他,怨到骨子里都是他的名字,每到分手的边缘,面对这样的道歉舒就只有心软。刚失去了孩子,他却回来了,她所有的痛楚溃不成言,只剩下眼泪,都流到他怀里。
“律……”
舒抽噎着叫了子律一声,他马上低下头像保护幼雏的雄鸟一样张开了翅膀,把她团团包裹到最温暖的地方,反复的啄着她的额头,蹭掉汩汩而出的眼泪。
“我回来了,都过去了。”
她哭成这样完全在子律意料之外,每次复合的过程都是一场拉锯,可她轻易不外露的脆弱让他很不习惯。平时看多了她强装坚定的平静面孔,猛一下见到这么多眼泪,他除了心疼,就是心里很混乱,不知道怎么哄她。
“我把护照和签证办下来了,咱们一起去卢布尔雅那,然后是布拉格,就咱们俩。”
他亲着她的耳垂,把心里计划好的行程一一说给她听。她这么一哭,纵有再多争执矛盾,他心都硬不起来,只想她别哭了。过去五年的种种,和怀里她楚楚可怜哭泣的样子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网,网住了他所有的坚持和原则。
他认真考虑了舒拉他们的提议,虽然只是一张纸的问题,可如果能换来她开心,或者长久的在一起,他不是不能给出保证。这次出国回来,他愿意和她提结婚的事,只要她想,现在让他干什么都行。
分开一星期,他已经体会到不能失去她,不能再让叶枫那样的事情发生,他愿意结婚,只要她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
“我那天……”
子律本来还想解释,可舒使劲仰起脸,攀着他肩上的衣服,怔怔地对着他掉眼泪,把他的话都堵了回去。她眼睛里从来温柔平静得如一潭水,现在却黑的见不到底,似乎要告诉他什么,又迟迟没有开口。子律耐心等着,躺在她身边,圈着她。只当是她受了委屈后很伤心,却完全猜不到那背后藏着更深的一道伤。
几番努力,舒终归缄默。她忍不下心把实情告诉子律,孩子没有了,她怕他伤心,更重要的,怕在这样关键的时候,真的会失去他。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他这样栖身的怀抱。咬住嘴唇,手术台上撕裂的疼又席卷而来,舒努力压抑着,抱着子律一起抗拒着,她疼得很厉害,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希望他的存在能抚平一点伤痛,哪怕一点都行。
子律望着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绝望慢慢消退,只剩下越来越多的眼泪,想劝她,可她整个人都化成一条水,沾着咸咸的眼泪,缠绕在他左右。胸口的哽咽和抽泣时断时续。他实在没办法了没语言了,只能叹口气,贴着她的额头躺好,放任她在怀里继续哭。
卓娅替他们带上了门,退到客厅里。给舒的晚餐她帮忙热在炉子上,也说不好舒会不会吃。不过子律回来了,她的任务也只能到此为止。
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只有他们自己了解。卓娅拿起书包,从衣架上取下大衣穿上。出门前犹豫了一下,在客厅桌上留了张纸条。
子律,好好照顾她,以后,别再让她哭了。
曼特林咖啡(上)————远游
“好点吗?”
“嗯。”
“那继续睡吧,我去公社了。”
几天里,子律和舒交流得最多的就是这样的话,他忙着准备出国参展的事,对她一蹶不振的病状只当是闹别扭造成的。说带她去医院看看,舒又总是找个借口就拒绝了。
她绝口不提手术的事,只是自己心里清楚身体不再像从前,总有些力不从心,两三天根本起不了床,再加上对孩子的愧疚,没几天就瘦了下去。手背薄薄的皮肤下血脉清晰可见,整个下巴都尖了,眼窝里是褪不去的暗影,亲自来家里看她的高磊韩豫见到都着实吓了一跳。
下午店里不忙的时候,卓娅常常去公寓里看舒,舒拉也和柳家姐俩去过几次,她这次为什么病大家心里都有数,只是对她消瘦憔悴得如此厉害觉得蹊跷。以往她和子律两个也吵多了,分手再复合,没几天就见她精神饱满的出现在上官苑做东西,可是这次竟然整整躺了一个星期都没有出过门。
除了卓娅,没有人知道孩子的事,手术毕竟伤了舒的元气,也只有卓娅知道送些补血气温和的东西帮她尽快补回来。舒虽然满心感激努力吃着补品,可情绪总在失落里,怎么也难振奋起来,表面上和子律已经合好了,却仍然无法摆脱失去孩子的阴影。
短短的半个月,舒和子律的生活其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公社和社区的一切却一成不变,没有人察觉到发生过什么。只是有两次,舒打电话到上官苑交待小波事情,口气老和交待后事差不多,听得小波心里发毛,私下里跑去屠岸谷打听师母到底出什么事。学徒们私下里都在传些小道消息,连门神媳妇那里也有耳闻,只是每次子律出现以后,大家马上装作什么没有发生。
舒到底出什么事了,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好。心里想着努力好起来,身上反而每况愈下,有力气了勉强着自己下床走动,可想重新工作,在工作台旁边给素描的首饰设计图勾边,连五分钟都没有,握笔的手就会发抖。画出来的线条也不如原稿那样流畅自然,总觉再不像以前那样得心应手,兴致勃勃。最近,舒其实干什么都意兴阑珊,坐一会儿,脑子里就是金属撞击在托盘上的声音,那是手术时她听得最清晰的一个声音,也是关于孩子最后一点记忆。
子律看出她的低迷,又找不出办法让她开心,哪怕是签证办下来了,亲自送到她跟前,她也只是拿起来翻了翻就放到桌上,对他说了声谢谢。有什么可谢的,他这么做更多是为了他自己,他想带她出去,甚至远比她想出去的欲望要大很多。
“她这样,能行吗?”高磊不止一次问过子律。
开始,子律的态度还很坚决,可偶尔看她瘦弱陷下去的双颊,口气又犹豫了。
有关出国的事,舒再也没有过问过,就任子律安排,眼看启程的日子近了,她不但不见好起来,整个人都萎钝下去,常常一整天坐在一个地方发呆,什么也不做。
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时差水土的改变都很难应付。可费了九牛二虎才搞到的签证,一下子说不带她去了,子律又万般不甘心。
“你再和她谈谈,也许出去散散心就好了,离开公社一阵子,换换环境。”
韩豫和高磊观点不同,眼看着舒消沉,他一直建议子律一定要带她出去。韩豫见她和子律相处的日子久了,就觉得是只像关在鸟笼里的金丝雀,虽然有很美的翅膀,却渐渐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公社虽然是好地方,好多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却并不一定适合舒,时间越长,韩豫越觉得这里是她的牢笼,快把她整个人禁锢死了。
子律,不管是感情上,还是艺术上,都是个令人窒息的人。没有人不承认他的才华,可真正能跟他长久相处的圈里人,又是少之又少。
听到厨房里男人们说话的声音,舒从躺椅上转过头,膝上放的画册至少有半小时没翻动过,她一直在回想手术前短暂的七天,每一个值的记忆的瞬间。如今,关于孩子,她只有医院的一张诊断书和几张化验单还留着,虽然卓娅一再嘱咐她销毁,可每次拿起来看,舒就觉得这几张纸算是最后一点纪念,实在舍不得丢开。
到浴室里洗了脸,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可镜子里的眼神还是掩饰不住忧郁和悲伤。舒对着镜子笑了笑,觉得笑得比哭还难看,就打消了强装欢颜的念头,没再回客厅,而是进了卧室准备就寝。
送走了高磊和韩豫几个人,厨房洗里台上的酒瓶也没收拾,子律打开窗吹了吹自己身上的烟味,在客厅里又把要说的话想了一遍,才推开卧室门进去。
晚上子律特意叫了几个朋友来他的公寓吃饭,虽然只是随便叫的外卖,但气氛很好,舒也难得有兴致参加,饭后男人聊天,她推说累了早早就到卧室休息,子律进去,见她已经躺在床上睡了。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坐在被上,小声想把舒叫醒了。她到底为什么消沉,和朋友们谈完子律很想知道。
“这阵子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是因为签证的事吗?我道歉!”
舒依然团着身子埋在枕头里,听到他问了好几次,低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悔意,手指不得不在被里紧紧扭住,才能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不敢转过身面对他,因为孩子,她对他有了一层欲言又止的歉疚,每次都更深一些。她变得优柔寡断,总是莫名的想哭。她不知道那真是因为自责,还是害怕。有关孩子的事好几次已经在嘴边了,最后又不忍心他听了难受只好憋回去。如果他知道了,他们还有没有未来,舒不敢想。
子律得不到回应,只好靠着舒躺下,把被子掀开一角盖在自己身上。手臂从舒肩上揽过去,让她靠到自己胸前。她一瘦,整个肩胛只剩下骨头,摸起来一点肉都没有,他的手就停在肩头凉凉的地方,感觉到她慢慢转过身,整个脸都埋在胸口,手环着他的腰,不一会儿,胸前就传来暖暖的湿意。
最近她常常无端落泪,尤其是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子律对这种无力而为的感觉很无奈,叹口气,抬手关了床头的灯。
在幽暗里,他想了又想,固然有些草率,还是决定早点把话说出来。
把怀里的身子托高,让她枕在肩上,抵着头顶,又闻到熟悉的干花香味。子律从口袋里摸出刚刚喝完的易拉罐瓶盖,伸到被里放进舒的手心。
“咱们结婚吧……舒……”
曼特林咖啡(中)————远游
子律其实压根没有认真考虑过结婚这样的事情,放到十年以前,当时他还和叶枫在一起,就是两个人一起习惯了,觉得就是对方了,结不结婚不过是一个形式。因为年纪轻,反而觉得婚姻很累赘。如果不是有子修出来横道夺爱,子律完全不会感觉出婚姻是多么郑重的承诺。
子修母亲离世的早,父亲续娶了子修和子爱的母亲,婚姻,从很小时对他来说就不做太多憧憬,反而时常庆幸没有草率和叶枫结婚,如果是婚后叶枫出现了背叛,于他则是从面子里子上加倍的难堪。
叶枫那段感情,以不愿告人的缘由分手终结,因为那个孩子的事,子律也没再苦苦追究,只是自己难受了一阵子,后来认识了舒,又很快先入为主的把她留在身边,他没觉得缺少过伴侣。
至于叶枫跟子修的生活,有没有好结果,还是不了了之,子律并不在乎,他早把感情看淡看透了,无非是身体上的东西,加些精神牵连而已。
婚姻对艺术圈子的人实在算不得很珍贵的东西,子律在圈子里待得越久,看得越清楚。画家、雕塑家、模特、助手、社区里人口流动的有多快,艺术家身边的伴侣换的就有多快。
一段关系结束再开始另一段,互不相欠,人货两清,感情的天平上谁也不倾斜。饮食男女,这就是生活。
像高磊和韩预,子律和舒这样的,已经是难得的长期关系了。偶尔也有人用婚姻的形式固定下来,但以离婚收场的也不在少数。因此子律更觉得结婚反而是形式大于内容,弄不好,还会撕破脸换个前夫前妻的身份,实在没必要。
另一个,就是舒从来没要求过。她身边的朋友,除了成衣店老板柳紫结婚了,其他都是独身,更有舒拉那样的不婚主义者常常在身边鼓吹分手。舒跟他的五年,不细想子律都会觉得过得太顺利,云淡风清的惬意,不像其他圈外同龄的朋友,因为成家立业整天奔命,过着普通人庸庸碌碌的日子。
社区里没有人希望淹没在人潮里,拼搏了很多年爬到现在的位置,有了些资本,哪怕要孤单下去,这群人也谋求过上特立独行的日子。如同第一批开拓社区和画家村的前辈那样,宁愿孑然一身一辈子,也不肯为了凡俗的富贵享乐放弃艺术上的追求。
可如今,子律这样闲云野鹤狂放不羁的想法慢慢变了,也许就是五年里和舒共同生活潜移默化使然,总之她养病的几天,不止从一个朋友朋友嘴里听到“结婚”两个字,他自己心里也慢慢萌生出一些念头,两股东西碰在一起,似乎时机到了,暗示他该有所行动了。
舒和叶枫不一样,子律很清楚这点,比起叶枫,他更想要她。过去的五年,并不是他设想的一段随便的感情,虽然开始的一切都是在他主导下进行的,可后来放不开的也是他自己。子律曾经标榜过的付出不要太多,投入不要太深,在舒这里被全盘推翻。他自己陷进去了,陷得比他想的还深,有多少次主动说出道歉的话,子律自己也数不清了。
那些引以为豪的骨气呢?或者骄傲?荡然无存了吗?还是只是因为她,一切变得值得了?
喝酒的时候,高磊和韩豫问了许多问题,子律一时答不上来,自顾自把玩着易拉罐的拉环。当初为什么把获奖的戒指送她,还让她戴在表示已婚的手指上,为什么非让她住在自己公寓的对面,为什么把小波调过去给她帮忙,为什么不许她接近子修,为什么非要带着她去双年展,太多为什么,问得他反而更想不清楚,只是把拉环套在指尖上转来转去。
记得当初送她戒指时,她并没有接过去,只是踮着脚把两只手伸到他面前,让他亲自给戴上。当时想也没多想就直接套到左手无名指上,觉得只有戴在那里才好看。之后她歪着头想了想,裂开嘴笑了,唇红齿白,在阳光里看了令人心坎里都是软的。后来她再没有拿掉过戒指,多少次吵架,把钥匙都退给了对方,好多天不见面,那戒指依然牢牢戴在她无名指上,直到现在。
韩豫说过,不是受制于国内的环境,他和高磊也要稳定下来了,身体的关系不过维系个把年,过了那个极限,就上升到精神,希望建立更长久的关系,差不多,就是婚姻。至于精神又能维持几年,实在说不准。也许十几年,也许几十年,总之多数人在婚姻里慢慢培养着心灵的默契。一辈子过下来,培养成功了,落得个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如果适得其反,也不过中年再换个伴侣。总之,最后是无法免俗的,谁都是要结婚生子的。
这么想来,确实应该早早把她娶到手,因为一想到和她分开,或者她跟别人在一起了,子律心里就没法忍受。磕磕绊绊才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高磊和韩豫推波助澜的鼓励,也来不及准备戒指,反正之前也给过她了,拿下指上的拉环,把多余的地方掰下去,握在手心里。
颠颠分量,小小的锡铁环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她在他心里承载的重量,却是无法想象的重。
米兰昆德拉是个身体主义者,子律相信他的话,认为生命不能承受的是轻,可现再不和她说,他总怕就要失去她的笑容,或者她眼神里流淌的温柔,她柔弱的依靠。那些五年培养的东西,早超越了最初的欲望,已经变得太沉重了。
子律摸着口袋里的锡铁环,把求婚的话前后想了几遍,最后还是在黑暗里说出来了。拉环到了舒的手里,她掌心细细的纹路写了很多东西,子律没有认真研究过,现在,拉起她的手,他也不会想到她心里有多少细密的心思,他只等着那个答案,他要那个预想好的答案,他需要她答应。
然而舒却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维持着在他怀里的姿势,握住那枚拉环。止住了眼泪以后,对他刚刚的求婚感觉真实起来,可也是因为真实,她不敢轻易张嘴允诺什么。
她等这句话等了很久,等到了,除了感动,又有说不清的痛在心里荡漾开。他们之间的问题还太多,而且,还有那个刚刚才失去的孩子。
她想说好,可是心里疼,疼的她说不出口,不管过去五年的光阴是怎么度过的,拥有他的承诺,似乎已经足够了。
曼特林咖啡(下)————远游
那个“好”在嘴边徘徊良久,舒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子律等着,难得没有催她,更没有逼,只是躺在黑暗里耐心等,想等她一句心甘情愿的答应。
舒在被子里握住子律的手,把小小的锡铁拉环又放回他手里,夹在两个人手掌中间。她想怎样,子律说不好,可她没有离开,反而圈紧他的肩膀,哭湿的脸颊埋进他脖颈里,轻轻的吸了吸鼻子。
搂着她的背,等了很久,子律本想再问一次,可手指碰到她突出的胛骨,几个字就收住了。泪珠滴在他皮肤上,热烫湿漉,带着她心里白转迁回的柔肠。她不愿意的时候,强迫并不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以前是以前,放到婚姻,他希望给她一个全然自由的选择。如果她愿意,就是机缘到了,如果不愿意,他可以再等等。
一个模棱两可的沉默当作回答,总好过绝然的拒绝。这么想着,拨开散在两人肩上柔软带着干花香味的长发,子律换了个姿势,让她躺平,凑过去听着她偷偷的抽泣声,想不出什么事情让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总之他听了就跟着很心疼,自己不愿意承认也是心里揪得厉害,连安慰她都变得很笨拙。在脸上抹了抹眼泪,蹭到衬衫上,抓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把拉环合拢在掌心里,想了半天,最后像小时候逗子爱那样,冲着舒脸上一个劲吹气:“别哭了,吹吹就不疼了,一点也不乖!”
凉凉的气吹得满脸都是,舒躲不过,眼睛还酸疼浸着泪,又被他难得温柔的举动弄得怅然解脱。结婚毕竟是承诺的形式,也不急于一时,很快出去参加双年展,向大家说的那样,也许换了环境心情自然就好起来了。带着喃喃的哭腔,她破涕为笑,虽然只有客厅里亮着灯,可幽暗的光线里,哭肿的眼睛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欺身上来衔住她唇上没落的泪珠,后面的笑意和安慰渐渐无声,这一夜很静,窗外冬夜的风打到窗上,微微的震动。子律比舒更快睡着了,拉扯着她腰间的一束衣服。舒在黑暗里支着身子,把他送她的拉环藏到枕头底下,头再枕上去,还是觉得不踏实,又手一直摸着它,她才安心闭上眼睛。
风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气温很冷,却是天高气爽,天上有几朵软绵绵的絮云。还是和前晚的境况差不多,舒拉开窗帘在窗边看风景,子律过去索要个清晨吻,起身准备去公社上工。以往舒都是自己在家养身体,可子律一进浴室,她马上披了外衣直接回了自己的公寓。
子律清清爽爽的从浴室里出来,就看见发丝还有些凌乱的小女人,一身白色高龄毛衣的套衫,俨然是要出门的打扮,站在浴室门口好像在等着他。
“今天去公社?”
“嗯。”
“好,快去弄,我等你,一会儿叫门神给你煎蛋吃。”
她点点头,兀自想进去梳洗打扮,又被子律拉住。
拉近到身边,看得清每一个细长的睫毛,子律捋了捋舒微微凌乱的发丝,握成一缕黑色的丝带缠绕在手背上,抬高她的脸,摩挲着尖尖的下巴,恢复了严肃的神情:“昨晚的话,想好了告诉我!”
病了好多天,虽然没有完全恢复,舒终于肯踏出公寓,跟子律一起去公社恢复工作。虽然头几天大多还是在屠岸谷或上官苑里坐着休息,监督学徒们打包收拾东西,但是她脸色渐渐白润了起来。就是在门神咖啡和骆驼店里停留,脸上也多了笑容。卓娅看出她心情有了起色,暗地里很为她开心。
虽然晦涩不明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放在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远行。出发前两天,舒开始给两个人打包行李,这是第一次一起出门去很远的地方,抛开之前的事情,她尽量让自己轻松的投入其中。
子律很少过问她打包了什么,没带什么,总之他愿意把整个家当和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她,看她每日跑进跑出的忙碌着,虽然依然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是笼罩在她脸上的阴霾总算是过去了。
出发那天,公社里组织了小型的欢送会,其实形式也不过是大家聚到门神咖啡一起喝了一杯。学徒们都要放大假了,屠岸谷和上官苑也落了锁,一行除了他们俩,还有高磊韩豫和公社另外几个常年参展的手艺人。
到了机场,一切都是高磊他们在打理,舒还是第一次坐飞机,跟在他身后已经觉得进了爱丽丝的梦游仙境,一切美好却有不真实。
位子是子律选的,靠窗挨在一起,打好登机牌带着她过安检,子律等在通道一端,等着海关女警用探测器在她周身检查后放行。探测器最后滑到胸口,突然滴滴作响。女警过去询问,一番解释以后,舒解开了衣领,低头慢慢掏出脖子上的一条不显眼的黑色线绳。子律之前没注意过,也凑到近前。一个银色的锡铁拉环挂在线绳的中央,随着她的动作荡出一道很美的弧线。因为见他走过来,舒有些羞赧的笑了笑,唇边翘起微小的曲线,在那一刻深深印在了子律脑海里。
繁忙吞吐旅客的航站楼,人潮如流,很少有人会为别人驻足凝望。然而,在这一天这一时,牢记这一幕的却绝不只有子律。
候机室入口,子修和孟晓荷几乎同时回过头,面无表情,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只是瞬间迷失了方向的普通旅者。两个人重新迈开步,继续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几步以外,子律牵着舒,结束了安检,踏上了他们的双年展之旅。
薄荷锡兰(上)————变故
不要说东欧五个主办小国舒根本没怎么听说过,就是西欧人人纸上谈的大国,她也根本搞不清哪里是哪里。小时候,最远她就是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大梁上去镇上玩,长大了,她也养成了在一个小区域生活的习惯。
宅居的日子,似乎成了这些年她过得最多的。平时也不看电视听广播,主要就是做东西,开始是为了生计,后来是为了乐趣。和子律在一起的时间,抛去第一年他多半年在国外,余下的四年多,舒也没跟他去过什么远地方。最多是到宋庄的画家村走走。住进他对面的公寓以后,两个人的关系近了,根本以公社为家,更是很少出社区,最远,舒只去过一次长城脚下的公社,也是为了参加柳紫的婚礼,就在核桃沟著名的竹屋别墅住了一晚。
飞机上,子律以为长时间飞行的疲倦舒肯定撑不住,可没料到她自从靠在窗边坐下就抑制不住兴奋,不停翻看双年展的中文宣传册和手上的小地图。手上摊开的小本子,上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手绘的一张东欧地图,记着双年展的线路,她趴在小桌板上,几乎看了一路。
第一站抵达匈牙利,大队人马在西岸的布达与旅居国外得奖的冯唐一行汇合,又奔赴东岸的佩斯参加双年展开幕。
开幕之后,因为各个展区主题和艺术形式不同,子律被安排去了西线巡展,正好可以带舒去著名的捷克和斯洛伐克。而高磊、韩豫和公社另一些专攻绘画雕塑的,则会飞去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参加当地艺术节。直到双年展闭幕式,大家再回布达佩斯集合。那之后,就是子律早安排好的特殊行程,别人去莫斯科转机回国,他们俩单独飞去克罗地亚,再从萨格勒做火车到斯洛文尼亚的的卢布尔雅那,最后从那里返回。
从巡展开始之后,舒和子律相处的模式就和以往完全不一样了。子律因为受邀参展,自由出入各个展区,无时无刻不把舒带在身边,第一晚就陪她特意去了布达佩斯国立美术馆看夜展。别的游客拿着相机不停拍照,他们穿着同色系的风衣,背着画板,像两个刚刚毕业的美术系学生那样手牵着手穿梭在人群间,时而低头交流意见,时而停在喜欢的作品面前画一张几分钟速写。
子律变成了舒的一切,语言不通时他帮着她翻译,她看不懂作品时,他给她讲解。他带她品尝当地各种特色美食,带她逛游人很少发现的老街老店,他给她买各种她喜欢的纪念品和画册,晚上就搂着她一起躺在床上,给她讲在国外时的种种经历。
他们没有时间亲热,睡得少,天刚刚亮就起床去多瑙河边看日出。白天就是累得提不起精神哈欠连天,他依然租了车带她到处去。
到了布拉格,舒有些轻微的感冒,可因为从没这么开心投入的玩过,她也没向子律提起,精神总是在一种高度的亢奋里,尽量忽视身体上的不适。以往,她没有机会这样放开自己,尽情欣赏以前没有机会看,甚至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工艺品。除了双年展常规展出,子律事前已经查阅做了充分准备,找了很多民族特色商店和小博物馆让她去观摩当地手工艺制作过程。不管是吹玻璃,是匠人做木刻,还是街边孩子衣服上一块她喜欢地织绣,他都尽量满足她任何小小的要求。这些改变,也让舒充分意识到子律是多么重要。他不再是一种可有可无若即若离的同伴,他成了依靠,到了布拉格之后,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不会争吵,不会误解,只是不停的画,买纪念品,记录下巡展和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瞬间。
在布拉格停留三天以后,他们去了斯皮斯看斯皮斯赫拉德城堡,再到布拉迪斯拉法参观布拉迪斯拉发城堡艺术展出来,天也是黄昏。西斯洛伐克古城梦幻的灰色街墙,四百多年以前留下了匈牙利帝国的痕迹,子律把舒的手放进自己风衣口袋里,一边讲着城里古堡的故事,一边想引她去多瑙河边散散步。
舒靠在子律手臂上,不时抬头注意街边的商店,走得格外慢,思想也不集中,不像在布拉格时神采奕奕。
经过一家咖啡馆门口,她终于忍不住拉拉子律的袖子,指了指落地窗。窗里点着烛台,异国侍者正在给铺着白色印花桌布的小木桌上摆上一支玫瑰。
子律以为她是向往其中的情调,亲亲鬓角的发丝就准备挽着她进去。舒脸上的表情很勉强,似乎隐忍什么,继而又笑了笑,跟着子律推开了店家的玻璃门。
印花台布上的烛影亮了起来,侍者上了咖啡和热巧克力,甜点磁盘混合着青彩和淡淡的暖色。望着装点在蛋糕边缘的小小巧克力碎屑,舒心里暗暗祈祷,从前晚出现的不明出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意外。她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破坏他们这样难能可贵的幸福瞬间。
薄荷锡兰(中)————变故
子律在咖啡店门口接电话,背影被夕阳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印在鹅卵石铺成的地面。舒独自靠在窗边,抱着热巧克力的马可杯暖手,目光追着他的身影,恍恍惚惚想到身上出现的变化。
第一次出异状是在布达佩斯去布拉格的路上,因为不很严重,她没有放在心上,之后两天也感觉不出什么不妥,就完全忘记了。可在布拉格忙完了几天之后,身体渐渐有点吃不消,去斯皮斯看城堡的路上,又开始出血,而且比前一次要厉害,断断续续就没有停过。
身在异乡,难免水土不服,舒也总是想着一些宽心的事让自己把心态放平,继续随着子律到处游玩。可毕竟和全身心投入不太一样,随着轻微的疼痛出现,她的精神就绷起来,时刻注意自己的饮食休息,想早点恢复,可到了斯洛伐克,不但症状不比前几天好,疼痛也越来越明显,时刻提醒她之前的事情。
孩子两个字是她最近很少想起的,从走出公寓准备和子律一起出国开始,舒就没再为孩子掉过一滴眼泪。不是她忘了,而是她知道,一时的伤心也是无用的,心上不管留下了怎样的伤口,眼泪,她都收了起来。
“怎么不喝?”不知不觉,子律已经坐回到对面的位子上,随手把手机摆在盛甜食的小磁盘旁边,拉住她的手试试温度,“不好喝?”
摇摇头,把杯子摆在手编的杯垫上,舒回握住子律,他手里的温暖总让她变得贪心起来:“没事,有点累。电话是高磊吗?”
听她问起电话的事,子律拿起桌上的手机转了一下,又放回打火机旁边,声音柔和道:“高磊那边展览很不错,收集了很多素材,还给你买了些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手工品,让我问你还有没有特别想要的。”
“别……怪麻烦的,我什么也不要。”嘴上这么说着,她眼里又泄露出渴求期盼的目光,白净尖瘦的小脸,看起来像只可怜又贪心想得到胡萝卜的小白兔。子律笑了笑,起身揉揉她难得没有盘起的长发,拿起电话又拨了过去。
他知道这趟出来,她见到喜欢的东西实在太多,却很少张嘴跟他要求什么,反而是他几次提,怕她不说真就错过了。
在钱上,她没有什么算计,自己也不怎么上心打理,都是交给他在弄。除了他平时塞给她那些放手边的零花钱,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是穷是富,买东西也不是别的女孩那样计较价格或是挥霍无度。她就是打心坎里喜欢一样东西,不管买还是不买,光是瞅瞅她的眼神,他就知道她想不想要。
响了两声高磊那边才接起来,子律嘱咐多帮她留心民间首饰,找些织绣样子,顺带捎几本画册回去做素材。高磊答应的很痛快,临挂电话前又小心问一声:“子修的事,你想的怎么样了?”
“随你们吧,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子律不愿深谈,很快挂了电话,坐回位子上,继续和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东线的展览到了罗马尼亚,主办方提出额外要求,希望做个中国区集中展示,本来简单的事情也复杂起来。全国过各地参展的人观念谈不拢,高磊和韩豫索性顶着社区的名字搞了个小区域展,不久主办方又硬塞过来几件东西,子修就在大家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现在布加勒斯特。到底要不要把他的作品列进社区名下,一同去的几个人意见拿不准,打了几次电话只好找他拿主意。子律本来是不愿意的,可又顾念着都身在国外闹起来影响不好,忌讳了几天,最终还是送了口答应下来。子修的事,总在他意料之外,本以为他会留在国内,所以坚决要把她带在身边,结果没想到子修也来参加展览了,好在没有碰到,免了一场是非。
抛开另一边的事,喝过热饮结账,子律按原计划带舒去了多瑙河边。两个人浏览了几条老城街道,又在跨河大桥上走了一遭,最后就停在对岸等着看夕阳。
奔波了些日子,能停下来好好休息的时间不多。子律让舒靠在身前,她似乎有些冷,敞开了风衣把她包进来。她缩在怀里的身子渐渐不再发抖,被他团团暖着,也对着远处有帆影的地方出神。
街道的喧嚣渐渐平息下去,河上有几条晚归的船只,听着划桨声,舒又贴回子律胸口,数着一声声砰砰的心跳。异国的情怀,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样无拘无束的平静自然。路人见他们这种司空见惯的恋人,不过友好的微笑一下。她不像在国内那么多顾忌,放开心思靠在他怀里,也回以一个微笑。
他贴身毛衣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被衣褶里的温暖气息熏染到她身上也沾了一些。迷惑的辨别着熟悉的香味,落日一点点沉进河床里,被夜色吞没。河里的游船上载着各地的游客,可只有他身上,有这种独特的味道,那是她加了干花的刮胡泡沫。抬手摸到他难得光洁的下颌,又收回衣服里,一起贴在他身上汲取暖意。
薄荷锡兰(下)————变故
此时此景,纵使以前有再多的纷扰,也都沉淀了。那夜他在黑暗里提出结婚的话又回荡在舒耳边,愈加清晰,压住了她腹中隐隐的痛,心里的阴影,扩散到周身。摸着衣领里的小线绳,找到枚拉环贴合在领口旁边,舒突然有冲动想现在就答应下来。之后,不管不被打扰无拘无束的日子能有多久,她都想和他成个家了。
“律……”
“嗯?”子律应了一声,扶着她的腰,拢紧了风衣两襟,低头听她说话。
“我们……会一直这样吗?”她询问的很认真,有些胆怯,眼神里一闪而逝的迷茫。
他想了下,不回答,旋即把问题重新推回她面前。
“你想吗?”
凝视着舒瞳仁里柔和的湿意,子律慢慢托高她的头,不错过她脸上一丁点细微的变化。手指穿过浓密的黑发,正感觉到她大力的点头,眨着眼睛,把百分之二百的肯定答案传递给他。瘦下去的脸颊在黄昏里带着禁不住磨砺的脆弱,可她的答案又少有的强韧。
很少应对她的主动坦诚,早习惯了费劲心思诱导,子律一时感慨良多,不觉叹气。以往,他的耐心实在太有限,大部分时候就是生拉硬扯强迫她跟着一起往前走,一路跌跌撞撞下来,能给她的东西实则非常有限。
“我……”舒抬着头,吞吞吐吐的字停在唇边,依在他怀里的身子不自然的瑟缩了一下,好像做了什么巨大的决定。
最后一缕夕阳的光影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他们彼此身上笼照着波光明灭反射的寒气,子律觉出她突然踮高脚尖,攀住他的肩贴到耳边。
软糯糯的话,她的嘴唇微微有些抖,声音也小得几乎听不清,可那几个还是说出来了,听得他心坎里什么东西揉乱了一样,不上不下,堵住了,又细细流淌开来。
“我……爱你……”
最普通凡俗的表达,舒也找不出别的字眼代替。说完她有些不自在,不敢动,就缩在他肩头,细白的一排牙齿把嘴唇咬出了小小的凹陷,使那里失去了红润的颜色。
五年前,子律还清清楚楚记得第一次在一起,结束之后,她也是这样挂在他肩上,茫然的,迷糊的,微醺的,又不无伤感的问他:为什么,你爱……那句话她没说出来就哭了,带着伤了自尊心的委屈和失意,但很快又受住了眼泪,扳起一张无波的脸孔。
欲念是邪恶纵容而出的,他当时给不出答案,就记得一滴滴眼泪滚在赤裸的肩头,像是被烫到一样让他也跟着疼。她眼里写明了厌弃和憎恶,而如今,已经变成全然的动容感慨,剩下的,无非是羞涩。
五年里,第一次听到她主动示爱,他的心情很难形容,有些百感交集。完全不是个三十多岁成熟男人处理问题的反应,子律竟然有些拘谨,表现得还不如个十来岁头糟恋爱的少年,冲口而出“我也是”,然后又在大脑里酝酿,才认认真真回馈了她的表白:“我也爱你,特爱,比特爱还爱。”
这已经是他浪漫的极限了,说完就有些烦乱,觉得还不过瘾,冲到意念里的第一件就是想肆意吻她。
拉起她的手往来时的路上走,只是步子快了很多。
“干吗?”
“回去。”他表情古怪,放开她的手,抓了抓头发,又把她的手抓紧一起放到风衣口袋里,“回去,好吗?”
舒迈着小碎步跟在他左右,扑面而来的风带着瑟瑟寒意,可又有种无形而生的温暖。
一路上谁也不再说话,只是偶尔他突然在转角街口停下来,让她喘口气。街边的路灯一盏盏间隔的亮起来,鞋尖上染着一天的灰尘,清脆的脚踏踩在鹅卵石路面。
每一步都好像走了很久,就好像一句表白,整整等了五年。
回饭店,进门他把她按在墙上,脱了身上的风衣,突然跪在她身前,沿着身前柔软的曲线无声祈求。
子律的高兴,并不只是笑,也不仅仅满足一两次缠绵的亲吻,他想要的从来很多,舒是知道的。
身上本来还不妥,被他如此的举动感染了,手就垂在他颈上,抚摸着硬硬的发根,感觉他抵在腹部的脸孔带着弥散开的煽然热气。被拉着坐在地毯上,表白几十分钟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不顾一切顶开她的唇舌,尽情纠缠。
关于孩子的事,刚刚已经到嘴边了,因为他的热情又被堵了回去,如今再想提,已经错过了时机。
情景也容不得她多考虑,理智在这样的时刻,早就蒸发殆尽,不能支配自己。
五年相伴的生活,舒没见过子律如此动情,他不粗鲁,反而谨慎到不太像他,手藏在她格子裙摆下,操纵着她的喜乐悲伤,推着她渐渐在情欲里迷乱失去了方向。
他们还是出门时的装扮,还是展会上相携的情侣,他依然带着自信和坚决,只是都施展在她身上。
贴在门上,好像漂浮在空气里,望着面前笼着阴影的面孔,听着耳边沉重的呼吸和他说的:我也爱,也爱。
靴子踢到什么,倒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音,被他高高举起来,重重落下去,好像用每一个动作解释表达几个字说不清的内容。
他尽量顾念她病后的身体,可她说过爱他之后,他就难以克制,总想让时间就停滞不前,永远留在这样的时刻里。
反反复复的要,她累了他就托着她,躺倒了他又把她抱回来。各种各样的体位,姿态,好像他们从来没做过,这只是错过的第一夜。
五年前,在画室的一角,他完成人体素描后扔开笔,在她酒醉还虚弱时,强行带她到镜子面前,抵住她的身子,在她懂得反抗之前,强要了她。
她的眼泪就留在镜面上,即使悲伤的记忆砸碎了,也还是留在那儿。
如今那段他留给她的记忆终于被抹去了,那道伤痕也彻底痊愈了。
抱她到窗前,透过拉开的窗帘一起望着布拉迪斯拉法的美丽夜景,缓缓流过的多瑙河带着深沉的蓝色消失在视线尽头,好像也带走了所有的悲伤,不快,误解,只剩下最纯粹的男女与情爱。
他吻着她的耳垂,卑微的求她。
舒接受了,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拒绝过他,她知道自己也拒绝不了,以为她早就动心了。想快乐,无非放弃自己心里固守的坚持,承认爱他,好好爱他。放任也好,不去想过去或以后,趁着他们正相爱。
隐忍勾动的欲念在一瞬间爆发至极致,他们难以克制自持。她贴在玻璃窗上,被他的手臂隔开,温热的泪水混着彼此的汗,流进肩头的毛衣里,听他痛苦畅快的声音。
结婚,我们结婚!
靠着他支撑自己,疼痛从尖锐变得细微,渐渐察觉不出,被快感掩盖。他无所不在,而窗外的景色,蒙上一层浓浓的雾气,不久就看不清了。
黎明时,被疲惫彻底征服的情侣躲在饭店角落安眠休憩,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几秒钟以后,子律终于翻身醒过来,从舒身上退开,摸到电话接了起来。
半小时后,他简单梳洗,出门去城堡参加展览方举行的临时会议。
出发前,子律特别到卧室里跟舒吻别。那时候她睡得还很沉,笼着眉,眉线里的那条细疤都能看得出来,他心疼得在她唇上辗转吻了很久才起身离开。
关门声,之后是很久的静谧,在疼痛里挣扎了一阵,舒有短暂的清醒,睁开眼望着窗边花瓶里的干枝,床头柜上有一小团阴影。
身下一股湿热,之后是解脱般的松弛疲倦,她乏力的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觉得有些异样,盖在腹部的手慢慢划出被子,还举不到眼前,便倏然顺着床沿垂了下去。
屋子里再没有丝毫声音,子律忘在床头柜上的手表,静静的陪着时间一点点流淌。
白咖啡(上)————沦落
会议是由斯洛伐克主办方搞的,形式有点像早餐会,虽然只是上午,但是有不少艺术圈的人参加。
地点就设在平台上,视线可极目远眺缓缓流淌的多瑙河。与其他发达的西欧国家不同,东欧这些小国,即使首都也带着古城舒缓自得的从容气质,反衬参展的现代艺术品,更给人一种超现实的犀利感。
斯洛伐克文化部官员讲话之后是简单的茶会,大家都是一手咖啡一手茶点,四五个一堆随便聊天。
因为其间碰到熟面孔,子律由朋友引荐,和几个参展的香港新加坡设计师聊了一会儿。心里老惦记着留在饭店的舒,他不想久留,不巧使馆文化处的参赞加入进来,只好应景的又谈了些国内艺术圈的见闻。
画展和大型雕塑展都在东线的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展区,子律所在的展区过了布拉格这样的文化大都会,就变成以陈设很难归类的先锋艺术品为主。CD唱盘设计的家具,巨大的行为艺术鸟笼,在城堡走廊里转了一圈,觉得看下去的意兴阑珊,想放下酒杯率先离席,刚才经过吸烟区,无意听见里面几个人用中文聊天,说到了社区的名字。
子律慢下来,听了两句又加快脚步,刚走过去,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宗政?”
回过头,两三秒才认出孟晓荷,子律一时觉得很意外,她已经主动上前打招呼。本来想礼貌的握下手,可看她手里又是烟又是咖啡,子律打消了客套的念头。以往在公社遇到两次,谈得还算投机,可自从拒绝了她把工作室迁进公社,见面了也很少再说话,偶尔还会在社区的一些活动上碰到,面子上也都让对方过得去,算是半个生人。
“这么巧,你来参展?”
“对。”
“你……朋友呢?”对陌生人,他向来惜字如金,孟晓荷掐了烟,没想到那女人没有跟在旁边。
在机场时见过他们私下里相处的方式,老让她觉得有点不甘心,好像心里被什么激起潜藏的好胜心。
孟晓荷觉不出舒有几分好,只要每次见到她,就会冷眼在心里品评两句,他选择的女人不过如此而已。时间长了,没把他们的事放心上,可每次一遇到,她又老好奇想知道关于他们的事。
“还有事,先走了。”子律根本不作答,直接告辞离开。剩下孟晓荷自己一个人不无尴尬的站在吸烟区门口。
又回去准备点上烟,下意识瞄了眼他走远的方向,孟晓荷佯装没怎么在意,可身后的朋友们还是上前打趣了几句。
“他谁啊?看上了?!”
“没!一个区的,本来想去他那边开制琴室,没谈成。他身边有人了,也在我们区,挺不起眼一个人。”
“那还怕什么,抢过来就行了!挺帅的!”朋友们哄笑,反而是孟晓荷不笑了,嘴角嗤的呲出两个音,靠在墙边打亮了火机,把烟放到嘴边吸了一大口。
烟雾吐向窗外,慢慢散在清新潮湿的空气里,很快就淡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瞬间的过程畅快淋漓,很快就过去了,没什么好回味的。以前她经历的看过的感情也大都是这样,这个圈子换伴儿比换衣服还勤,也是总所周知的。可直到遇到他们俩,看到他们手牵手一起走进画展大厅,那种视觉的冲击,孟晓荷老是忘不了,觉得以前自己的日子缺少了什么,过得不得劲。
社区里有人说他们儿戏罢了,可她一打听,人家都一起五年了,最初的羡慕,慢慢就变成了一种嫉妒。在医院妇产科遇到她看门诊,嫉妒更上了一个层次,总是看着舒就觉得心里不平,为什么她就幸福了,独霸了那样一个男人,现在还有孩子了。
弹弹烟灰,收回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朋友们的谈话,孟晓荷尽量让自己忽略与他偶遇带来的冲击。这次来国外,她本没打算刻意遇到,结果反而遇到了,他又是很冷漠的样子。他比想象的还不容易上手,如果实在不行,她也只好放弃改换目标,不过目前,她的注意力还在他身上,这样的相遇以后,她相信下一次也不会很远。
到展厅和展会主席告别,再走回街上的时候,正是一天最暖接近正午的时分。子律独自在街边走,心里不听盘算着回饭店以后的事。
昨天弄得有点激烈,她好像见红了,说自责,又有种畅快淋漓灵肉合一的满足感。他是在这方面看得很重的男人,工作以外,最好的放松休息就是性。以往总觉得他排斥自己,不尽情投入,不懂得好好享受,都是他强迫来的。昨天听到她表白后,说的做的都是他盼了四五年的,一时自己都激动的很难把持。
本来有好多事想教她,可见她在身下娇弱无力的样子,他又回到那种凌驾她之上的强大快感里,有些恣意妄为。子律经过路边药店停下来,觉得该进去买点东西,出来手里纸袋不知装了什么,他一脸的笑。
天气很好,没搭车,他继续沿着古城街道循着记忆的方向往饭店走。经过面包店买了块她喜欢的提拉米苏蛋糕,又在拐角花店拿了束新摘的雏菊。
进了饭店,三两步跨上台阶,也没坐电梯,大跨步往楼上跑,子律心里惦记着一会儿带她去哪。停在门口,很着急开门,一门心思都是到她枕边给个早安吻,再把昨晚那些话多说几次。
有些话说了一次,后面就变得越来越自然,越来越习惯。
他也爱她。
太爱了。
白咖啡(中)————沦落
其实参加完餐会,又走了一路,子律回到饭店时已经快中午了。推门一进屋就觉得出奇的静,一丁点声音都没有,想到她可能还在睡,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把装点心的小盒子摆在客厅餐桌上,新鲜的雏菊还捧在手里,准备进卧室送到床边搏她一笑。
昨晚确实把她累得不轻,睡下时天都蒙蒙亮了。开始时候她很高兴,弄得他兴致极高,全情投入。后来察觉她有些跟不上,状态也不好,让她休息以后才又继续。他忍了些日子,解禁以后总有点控制不住的追求快慰。她的身子骨再怎么休息,应付他也显得比较吃力,子律以前一直都不太满意这方面,可昨晚却觉得完全不一样了。袒露心声之后,两个人就好像融成了一体,要也不再只是身体的满足,总觉的心里缺东西空落落的地方终于填满。到后来,自己也有些发飘,感觉不真实,总有一两秒被这样突然而来的幸福冲昏头脑。
进卧室前,去烧上热水,想到她醒了可能会口渴。刚才路上琢磨,她的体质经过一番累,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房间里休息,哪都别去,晚上一起在餐厅吃顿像样的晚餐。
在这样陌生的异国小城了解了彼此的心意,终于过起平静舒心的日子,子律以往毛躁烦乱的心情也平息下来,小心推开卧室门,先叫了她一声,等了一下没人应。
床头被一半流泻而下的丝质床帏幔住,只能隐约看出个起伏的影子。窗帘都挂着,只露出一个角,因为没有开过窗,空气里还弥散着星星点点情欲的味道。
她一侧的被子团着,子律想起昨晚她脸上小动物一样无辜慌乱的表情,心里软软的。准备把花摆在枕边,用露水冰一下她的额头,把她弄醒,。可刚抬手拉开帷幔,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一两秒,花落到凌乱的被褥上。
舒并不在床上。
早晨离开时她缩在被子里的地方,如今空着,只横摆着枕头,显得有些乱。他起身前占了她整整一夜,直到她身体留下温度。可床单已经凉透了,除了她睡过的痕迹,还剩下一小片干涸的红色。伸手过去摸,子律不敢确定是什么,可指尖上沾到,带回一股铁腥的味道和没有干透的血迹。
心往下一沉,一把掀开被子,一小片痕迹下面,还有一大片更骇人的红色,被整个被子挡住了。奔到床一侧,发现她穿过的鞋子还摆在床边,床边的地毯上也留下了零星的血渍,滴了几处就不见了。
脑子里嗡的一下,头晕目眩,子律只觉得心里被什么劈开一样。把床幔扫开,掀掉床上所有的东西,一层层下面,都透着血。他一下子急了眼,把被单枕头扔在一边,冲进卫生间和衣橱里找,什么都没有,奔回床头抓起电话打给前台,按键的手指都在发抖。
接线生的英文很生硬,子律声音也变了,房间门牌竟然说错了两次。挂了电话在房间待不下,往楼下冲,刚到一楼,已经有几个饭店保卫部的人在等他。
“她人呢?”
“房间里的女士和你什么关系?”
对方表面上例行公事,却像押犯人带他到房间里问话。子律本来心头就火烧火燎的着急,根本没法好好配合,见对方一直问,没说两句就压不住起身扑过去,抓起对方的领子红了眼大声的吼:“问什么问!她人呢!她怎么了!”
全然不觉自己喊的都是中文,只顾的手上一个劲的发狠。看到血后,他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愤怒瞬间暴涨,克制不了自己,只担心她受伤了,出意外了。
被饭店的人拉开,不甘心,他继续冲着对方咆哮。
“你们把她怎么了!她人呢!”
“先生,您先冷静一下,请配合我们调查。”
负责人一面安抚,一面等着双年展和使馆的回复。因为事出突然,又是外国人,他不敢草率处理。
等到四方把误会解开,饭店方肯交出医院地址,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以后。
子律也不招人吵架了,冲上去抓住写着字的纸条转身就往门口冲。毕竟是异国他乡,举步维艰。出了饭店的大门他就陷入茫然,哪个方向都是路,却不知道她到底在什么地方。手里的纸条要揉碎了一样仅仅捏着不敢放开,他很害怕,在这样的时候一旦放手,就会永远失去她了。
上车要给司机解释又说不清,还好双年展协调人赶过来上了车,用斯洛伐克语替他报了地址。
“她怎么了?”
对方很谨慎的沉思了一下,只简单回答:“到医院就知道了。”
白咖啡(下)————沦落
烦躁,焦虑,护士推开病房带他进去的那一刻,都变得不重要了。几个小时累计在子律心里的不安,终于因为见到舒沉淀下来。
病房并不大,护士一指引着他到床边。舒就躺在床中央,盖着毯子,没有枕东西,头微微垂到一边,散开的黑发铺在身后,像早晨他离开时那样沉睡着。两只手舒展的搭在毯子边缘,一只手卷起的袖口上还吊着点滴,瓶中的液体正缓慢的输入她身体里,黏在手背上的一块刺白的胶布固定着点滴的位置,就提醒他她病了。
淡淡的粉色房间,没有一片苍白,她看起来也是完好无缺的,只是睡熟着,和平时睡着时一样。可能是太安静了,总让子律有种错觉她醒不过来了。护士调节好输液速度,走过去拉开一些窗帘,搬了椅子放在床边,示意子律过去坐下。
“她还不会醒,麻醉的感觉要几个小时以后才能过去,不能枕枕头,不能喝水,有问题可以按这个键叫我。”
护士详细叮嘱了一番,子律站在门边一一听清楚了,却失去了马上过去看她的勇气。远远望了很久,确定她在呼吸,她偶尔会皱眉他再找回些感觉,慢慢跨到床边,拉起她的手。
从回到饭店房间开始,子律经历了他人生里第一次全然的失控慌乱,本来一切都是完美的,突然就什么都不剩了。一切都没有照他预想好的那样,透过阳光应在她脸上的光点,竟然找不到一丝血色。
子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可俯下身细细端详,手触在舒温暖的额头上,一切又都是真实的。她的脸是暖的,纸一样白,唇上有些干裂的痕迹,子律想起前一晚给她做了热水喝,半夜喂过一次,早晨也是,好多细节他都记得,就是想不起来这样的意外是怎么发生的。早晨离开时,他特别让前台取消了monningcall,走之前还亲过她,他为什么突然一病不起,进了医院,没有人现在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医生只是强调她流了很多血,身体非常虚弱,其他的事情,没有人跟他谈。
等在外面的几个小时,子律好多次催促着联系人去了解情况,想弄清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到了医院他没有获准探望她,反而是又开始新一轮讯问。联系人回来的解释吞吞吐吐,后来透过问话的意思子律才意识到饭店处理的很谨慎,当成刑事案子已经联系了使馆和警方。
光是解释误会就用了几个小时,他不可能再独闯上百间病房,只好配合院方的调查。因为当时人还没清醒,警方要求他再见她之前,填写一份类似陈词一样的文件,说明从昨天到出事时他在哪,做过什么,并要证明和她的关系。
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不需要任何人,任何表格来证明,况且恋人关系也拿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文件,最后为了见她,子律只能等使馆和双年展的人帮忙协调。
抗议申诉都没用,在饭店闹过一场,他已经知道轻重缓急,耍态度只能让事情更糟。等使馆和双年展出事了证明,他得以见她时,又被主治医生叫住谈话。
从医生嘴里,子律才知道事情的大致情况,是怎么发生的,严重到什么程度。一直有使馆赶过来的人在旁边专门给翻译解释。
如果不是发现得早,她可能有生命危险,好在在饭店时她一度清醒过,自己打了饭店前台的电话,被客房部的服务员发现。那时候才是出血的初期,她在去医院的路上有过一次大出血,整个人休克了。如果没打那个电话,或者她一时不清楚,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出血的原因,开始归于暴力侵犯,后来一直在抢救和检查,又因为他的介入,没有很快定论,医生把昨晚发生的事情问清了,子律也没法子忌讳,只能大致描述了下情况,之后就被领到病房去看她。
几个小时的分离,他从没觉得这么痛苦过,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心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以往她也病过,也闹过脾气,可从没有让他这么害怕过。
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来了,手里的托盘放着一杯水,放到了床头,又留下了一些干净的棉签。
教会他沾着水给她润嘴唇,护士替他换了一瓶输液的药,子律坐在床边,帮忙扶着她的手,那上面的两个针眼还流着血迹,也没有清洗过,上午她被送来急救室可能很匆忙,他注意到她两三个指甲里都有干涸的血迹。
好像丢了魂,也发不出声音,嗓子眼都堵着,子律惴惴不安的拿起棉签,照着护士教的沾了水,再轻轻的贴在她唇上,帮着那些干涩的痕迹一点点润过来。沾过几次水,舒唇上还是没颜色,他叫她的名字,私密的称呼,都是毫无反应。
整个下午,寸步不离的在床边陪着,子律不敢掉以轻心,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护士给她量体温,给她换药,他都站在近前。等检查完,护士出去了,他才重新把手伸到被子里摸着她没打点滴的手。
像往常那样,她手心里是热的,手指尖是凉的,戴戒指的手指依然纤细。子律用棉签把之家里的血迹擦净,擦一下,心里就疼一下。
昨晚她的脸又出现在他面前,快乐而痛苦的表情。也许那时候她已经开始不舒服了,只是不说,他甚至注意到轻微的出血,但是盲目的纵容自己的欲望,怎么也想不到会带来这样严重的后果。
生普洱(上)————间隔
刚刚擦完舒受伤的血,子律慢慢揉搓着几根冰凉的手指帮她回暖,病房的门又开了。
进来一位刚刚探过房的医师,手里拿着病例叫子律出去。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子律拉着舒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替她放回被里才起身。因为她的意外,他突然变得胆怯起来,靠在门边,发现双年展的联络人也等在楼道里,好像是什么重要的事要向他宣布。关门出去,又不太放心的回头看看床上的舒,确认一下她没事。一天里起伏的情绪太大,任谁都很难保持镇静,子律整个神经一出房间都绷着,手在外套口袋里握成拳,一方面着急想回去,一方面又忌惮医生要说的话,不听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
在诊室落座,医生才把手里的报告展开推过来:“这是她初步检查结果,病人情况目前已经稳定了,你不要太着急,不过,我们想了解一下她最近一次中止妊娠的情况。”
医生用了一个专业性很强的词,初一听子律根本没反应过来,一旁的联络人帮忙解释了一下,措辞虽然很谨慎,还是见他在位子里直起身,整个人都僵住了。之后医生又陆续问了一些细节,子律只是坐在椅子里听,开始还保持着起码的绅士风度,后来却垂下头一句话也不准备作答。医生问到什么时候做的手术,为什么中止妊娠,手术情况如何,他面上绷得死紧,扭曲带着痛苦,握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爆出了青筋。草草交代了两句,就冲出了诊室。
极强的冲击一下子缓不过来,子律沿着楼道一步步走,在角落里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低下身子,努力缓解紧绷过度的僵硬,手按住涨疼的额头,往着地面。他一个人坐了很久,不知道想了什么,身边偶尔有病人或医护经过,没有人注意他。
诊室里陆续一生下班了,探病的亲友也走了。子律依然坐在楼道尽头的角落里,靠在墙上,伸直了腿,手插在口袋里对着地面上一条引导病人的彩色线条出神。
搞了十几年雕刻没累过,这时却觉出累了,整个人都是空的,思想集中不起来。
回到病房已近过了傍晚的查房,舒的点滴已经打完,除了空着的吊瓶架,床头还放着他喝水用过的空纸杯。坐回到床边的椅子上,子律给自己倒了杯水,取了个棉签沾湿,又放在舒唇上轻轻擦拭。都弄妥了,端着杯子靠近椅子里,手有自主的伸到被子里找到她的手。
能想到的,他都想过了,想不到的,她醒了他会直接问她。
除了让她快点好起来,一时间子律脑子里什么其它念头也没有。在被子里摸到她戴戒指的手指,拉到被外反反复复的看。
当初给她戴上时,他没想过什么承诺,甚至长久,就觉得应该给她,应该戴在四指上,好多事都是顺其自然,理所应当的。
如今关于孩子的事,他不想只是发泄一顿就罢了。
孩子,以前奢望一下都不曾有过,如今知道没有了也说不上来难过,只是他搞不懂,她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望着床上那张沉睡中的脸,凑过去又叫了一次,依然没见她有恢复或醒过来的迹象。子律贴在舒旁边,不敢抱高她的头,护士说的那些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每隔一会儿,要给她润嘴唇,十二个小时内不能枕高枕。除了记得这些,过去几个月里的很多事情他也记得。好多次争执矛盾时她也病过,甚至远远疏离他,但以前他没觉得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习惯了,知道自然会和好如初。
这次的意外却让他头一次找不到那种百分之百的自信,握着戴戒指的手,贴在凉凉的脸颊旁边,问了她几句话,病房里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放开她的手,心里乱糟糟的情绪过后,是比她病倒更让他无法忍受的疼痛情绪。走到屋子另一个角落,没开灯,望着光心里一点点模糊的影子,不是难过,却比难过更难受的感觉浮了上来。
那种情绪缘何而来,怎样才能平息,子律自己说不好。
但这一刻,他想自己好好待一会儿。
生普洱(中)————间隔
夜半时分,隐约听到走廊里由远而近的推车声,之后是错乱急促的脚步,本来伏在病床边的子律猛然坐起身,从梦寐的困倦中清醒过来。
他刚才朦朦胧胧睡了一下,可脑子里不断冒出来的东西太多,总是不踏实。推车的声音从门口经过,渐渐走远。心里堵着都是她和孩子,梦里没有安生过,车走远了,终于彻底把自己冷却下来。
晚饭也没吃,和展方联系推掉了两个需要出席的活动,之后子律就一直在医院顶楼吹风,靠在栏杆上抽烟。他烟瘾本来不是很大,可以晚上抽了差不多一包半,最后嗓子里实在干涩的太难受,只好把烟掐了,靠在栏杆边只吹风,什么也不干。
风不够冷,吹不醒,越吹,心里梦的浓雾越重。
眺望远方,视线尽头是夜色里的多瑙河滨,老城已经在黑夜里闷闷沉寂下来,医院前的街上车辆不多,很像他们之前散步经过的街道。风不冷,不像国内的北方严寒凛冽,风里只是丝丝渗透衬衣的凉,在顶楼站久了就习惯了。
给高磊挂了电话之后,子律又给国内挂了长途,找了骆驼和门神去帮他查。表面上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装不下去,玩命捶了几下栏杆,除了金属碰撞晃动的声音,什么也没有。那毕竟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血,如今就这么没了,他不甘心。
按照医生所说,手术应该在赴欧前不到一个月左右做的,正好是因为护照闹别扭的时间。那次争执有好多天没见,可高磊几乎天天去上官苑看她,所以怎么也想不到私下里会被着他发生这样的事。孩子没了他痛心,但还能忍,可她故意隐瞒一切的做法,他越想越忍不下去。心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那些感情,给出的那些承诺,好像变得一文不值。和医生谈过以后,感情,好比陷到沙滩里的城堡随时都会倾覆。她醒了也许就倒了,也许经营半天的东西不过是自己营造的假象。顾念着她的身体,后者他们刚刚经过的几天平静祥和日子,子律宁可舒不要马上醒过来。
等醒了问什么?怎么问?问得出口吗?
讲完电话靠在顶楼机房的外墙上,抬头,天是阴沉沉的,正应了此时的心情。生母去得早,阿姨又生了自修和子爱,家对他来说总隔着一层不远不近的纱,想亲近,却不得要领。如今有了想亲近的人,又突然发现他们的孩子没了,本来已经伸出了手,被荆棘刺到只觉得疼,他无可避免只好缩回来。
她隐瞒的过去,另一个名字,沉默的冷战,她把整个房间里自己的东西都清空,想这些,高磊电话里劝的话起不到任何作用。最后还是忍不住想回去看看她醒没醒,子律从顶楼下来又回到了病房,就在舒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坐在离她这么近,望着她,即使不拉着手,总好过望不到。
窗帘没有拉,朦胧的月光照进来,在黑暗里等着她醒过来。着急是没用的,他心里很明白。用了经年累月的耐心等她表露出一点感情,现在,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等到她全部坦白。这么做还值不值,子律根本就没去想。
生着她的气,贴在她身边竟然不知不觉安下心,放任疲倦征服自己睡了过去,被推车声惊醒后,子律才回到真实里。再拉起她的手,放下,又握住。百感交集,恨不得把她揉成小小的一团吞进身体里,可又有气,甚至是恨,想剖开她的心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五年了,一场感情下来,竟然落得这样的结果,子律都觉得自己冤枉。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依然病着,苍白没有血色,不能给他回应,可他又固执的问了一次,逼近到她身边,好像以往争执时那样,强迫她给个答案。
“为什么!”
问出话,声音很冷很轻,咬着牙好半天也没说出孩子几个字,好像根本禁不得碰,那几个字一碰就碎。把她的手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恨得想更重些,没忍心。让她的手贴在脸上,她没疼,他自己反而疼了。支着额头强忍了一会儿,又把脸埋进她身边的被子里。哪怕离她近些,不去想以后怎样,对缓解疼痛都是有效的。想,不可能想清楚,只会越陷越深,索性不想了。
后来,可能是面对现实的勇气耗得差不多,子律真有些昏昏欲睡。疲倦地掀开被子的一条缝,探进去把手盖在舒的肚子上,甚至推开碍眼的住院服直接触到她的肌肤。除了平坦温暖,什么也感觉不出来。趴在那儿,想什么都晚了,都没有了。盖着孩子呆过的地方,无奈地吐出两句“为什么”,之后陷在她衣摆里,不肯再动。
舒醒来时,只觉得胸腹一股暖热,像是每次月事来了,躺在他怀里醒来的感觉。碰到手边浓密的头发,之后是他面上粗糙扎人的胡须,知觉慢慢清晰起来。可病后第一次恢复意识还很虚弱,舒搞不清为什么会躺着,躺在哪里,子律为什么不睡在身边。
所有的感觉,就汇成一个词---子律。
沿着他颈后轻轻抚摸,好像安慰他,摸到衣领又停住了,睁开眼睛,自然而然望向唯一有光亮的窗外。
舒认出来医院病房,认出了身边床头柜上的药瓶和纸杯,然后是饭店里发生的那些记忆。
那时候疼了一下,或者是一阵。抓电话的时候,见到自己手上的血,心里一闪而过的害怕,求生本能让她不顾一切按下通话键,接通了电话。
舒记得那一刻,听筒从手里掉了出去,意识很模糊,脑子里除了死,只剩下他不在身边的恐惧。他昨晚疯狂时扭曲而快乐的表情,他留在耳边热烈而霸道的宣告。
他提到了结婚,而她还隐瞒了孩子的事。
衣领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是挨在自己腹部的手,舒本能的抓了一下,没抓住,子律已经从她手边擦过,直起了身子。
床边的灯亮了,打破宁静的夜色,没法逃避,正好撞上彼此的眼睛。
都瘦了,熬得全无精神。
子律眼睛里都是血丝,头发乱蓬蓬的,像是老了几岁。可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上,舒没找到一丝以往的热情。似乎是一张镇定冷然的面具戴在他脸上,什么表情也不明显,都不是她熟悉的。
难道是……
只是与舒对视,问她的勇气就消失殆尽。见她病成现在的样子好不容易醒了,子律除了心疼就是自责。她也许还不太清醒,抓了两次想碰他的手腕,都被他多过去了,空空的落回被子上,迷迷朦朦的眼睛里很快浸满了泪。从没觉得她那么敏感脆弱,现在知道了,子律更张不开嘴问。
转开脸,拿起床头柜上的棉签沾了杯里的水又送回到她嘴边,一点点沾湿,不去看她的眼睛,就是流泪了,他不许自己心软。
舒想说什么,手又试着去碰他,这次抓住了,可他去桌边取东西,握不住只好又松开。像每次完成雕版一笔笔细雕琢那样,子律把她嘴唇上每一丝纹路都照顾到了,放好东西,坐回到椅子深处,一言不发的等在那儿。
等着,等着,等得舒眼前一层又一层的泪,透过泪发觉他眼圈异常红,眼神却是冷的,有恨,有怨,也有很多她从没见过的东西。
刚伸出手,还没有碰到,他毫无预警的肃然起身,甩甩头离开了病房。
生普洱(下)————间隔
在门口坐到天亮,子律没再进病房。快进黎明时交接班的护士进去查房,他迟疑了一会儿,想想舒可能又睡了,最后决定不进去打扰她休息。在原地站着又发了会儿呆,终于迈出了一步,确实想着彩色线条指引的方向,走出了临时观察病房长廊。
住院处的大门开了一夜,偶尔有探望病人的家属进出,手里捧着花。子律过去扶着金属把手,沿着转门旋转的路线转了两圈,还有点犹豫不决。周而复始的走,踟蹰之后还是踟蹰,直到门猛然停下来,面前时清晨的布拉迪斯拉法,终于定下来,薄薄的雾气,微凉的空气让他整个人清醒起来。手插进口袋里跨出一大步,沿着指引病人的彩线,一步步走向大路,没有回头。
回到饭店时,天已经全亮了,街道上的车也多起来,子律从前台取了钥匙,直接回了房间。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凌乱,带血的被单被罩就堆在进门不远的地方,枕头旋在床边,他落在床头的手表还摆在前一天放的地方,表扣依然按着他的习惯是扣着的。
过去捡起地上的床单,把干涸的血渍拿到太阳光下面,看了又看,本来准备忽略的感觉,在阳光和血渍下显得格外真切。床单一直垂到脚边,子律在椅子上坐下,扔下床单望向窗外。不知道什么事情想得出神了,可又突然起身奔到床边,抓起手表冲着落地窗摔了过去。
玻璃没有碎,手表砸坏没有他不知道。撞击声后,等着一切平静下来,然后抄起东西就砸,床头台灯,水杯,遥控器,子律踉踉跄跄被东西绊倒了,又爬起来接着砸……发泄够了,摇摇晃晃站稳,胸口剧烈起伏,把头埋进手里,使劲揪着发根想克制突然升腾起来的愤怒和气馁。最后子律就瘫倒在床边,抓起舒盖过的一床被子拉到身旁,紧紧抓着,好像抓的不只是被子,还有舒,和那个已经失去的孩子。
整整上午,医院临时观察病房都很忙碌,只除了舒的房间。她模模糊糊醒了,很快又在药物帮助下入睡,基本没有真正清醒过。每次睁开眼,四顾房间都没看到子律的身影,心里最疼的伤口又被什么刺一下,她别无选择的只好闭上眼。前一夜,他拿着棉签温柔给她润嘴唇的一幕似乎都是不真实的幻觉,嘴唇上干了,裂开了,护士在一边帮她,舒只是躲了躲,把脸转到另一边。
伤心,舒只觉得耗尽了这几年的力气,累得不愿意想后果。好几次拜托护士看看楼道里有没有人答案更令她失望。太累了,流了很多很多血,现在想哭,眼泪都没有。失血事她也觉得疼,可是没有这个上午疼得这么厉害,这么无法忍受。那种觉得马上就要失去的疼,如同金属器械伸进身体里搅动撕扯,剥夺孩子时的痛一样锥心。
察觉她情绪在波动,医生在药里加了帮助睡眠的药,中午过后,舒醒来不一会儿就又睡了。
下午接班护士到病房给舒换点滴药,一开门就意外发现床位椅子上做了个陌生男人,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楼道里值班的人竟然都没注意到。
“先生,您是……”护士先用斯洛伐克语问了一次,见他皱眉一个劲摆手,便带着他转身出了病房。
护士拿着刚换下来的空药瓶站在楼道里,义正言辞用生疏的英文又问了一次“你是谁?”
这次男人倒是回答了,很含糊的说了句“我是她朋友。”
将信将疑的盯着男人,小护士努力回想起昨晚接班时见过另一个男人。房间里的女病人醒之前那男人就走了,后来拜托几个护士帮她看着门口有没有人,不知道等的是不是面前这个。
“她需要休息,不能说话,请不要打扰。”
“我知道。”
自修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终于拔护士哄弄走了。
推门回病房前,望楼道里张望了一下,摇摇头,又觉得自己太神经质了。子律来了又怎样,有什么可怕的,反正在国内不是没撕破过脸!
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罗马尼亚到斯洛伐克的火车上。开始只听说子律被警察抓了,还牵连到使馆出面,好奇加上觉得有趣,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期待着这场不期而遇。到了布拉迪斯拉法车站,才听说是她出了事进了医院,差点又生命危险。原本轻松地心情一扫而空,放下东西,直接跑到医院打探消息。虽然这里的狼狈样他没见到,可很凑巧,却撞到她病房里没有人照料,于是堂而皇之进去了。
这之前,他们没有过单独相处的机会,唯一一次还是在屠岸谷门口和子律动手误伤了她,那时候握着她细瘦的手臂,被她躲开了,如今,再没有人能阻挡他仔细看看她。
这么想着,子修又走回床边,没有坐到椅子上,反而沿着床边靠了过去。阳光里是一张病重的脸,流失了健康的颜色,看起来脆弱异常。以往在社区远远看她一眼,只觉得柔弱,生命力还算强韧,如今离近了,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孩,苍白,瘦弱,像伤了筋脉的花朵,没有营养滋润渐渐要枯萎了。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带着他说不清的强烈吸引力。
拉起她打过点滴的手,子修发现了无名指位置上戴的戒指,只看一眼就觉得碍眼。那是子律做的,他的风格很明显,色彩都是他惯有的喜好,浓淡纤润缠绕在她指尖,似乎就是给她量身订做要禁锢一辈子的。当初子律对叶枫,也是这样执着不顾一切,最后不过分手罢了,把舒的手放回被里,嘴角挂着不甘的笑意,子修从床边站起来。
他怕什么?推门走进病房的时候,他就这么问过自己。
伏下身,没想过要说什么,抚开她脸颊上一条长长的发丝,只想再靠近些。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不盘发的样子,虽然普通,却比他想的好看。似乎,这世界上只要子律拥有的东西,都会对他产生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想抢到手里。
克制不住那种感觉,眼前有几年前叶枫哭泣的脸,心慢慢被奇怪的感情蒙住,子修终于把唇盖在舒的额头上。温暖的,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不比他吻过的其他女孩香甜,却是独一无二的味道。她是子律的女人,就这一条,就能完全激起他的占有欲,能不能成功抢到手还不确定,但是子修想试试。
嘴唇在额头停留了一下,慢慢向下滑,子修脸上慢慢浮现出怜惜的神情,又掺杂了一丝复杂的自嘲,最后把嘴唇印在舒的嘴唇上。
子律的,有朝一日就是他的,那是好多年前母亲告诉过他的话。
滴漏咖啡(上)————禁脔
脾气发够了,该砸的也砸差不多了,冲了个凉水澡,换了身衣裳,从行李里找了两件舒的贴身衣物,子律抓起外衣出了饭店房间。
在走廊里碰到客服服务员,嘱咐先不要清理房间,想再说什么,又转而打消了念头。在电梯间等电梯,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快下午换班了,医院里应该又是一批新的护士。她下午有没有醒过,是不是好一点了,他倒不是很担心,医生昨天保证过已经没事了。
电梯来了,从里面出来几个人,子律错开神让路,再踏进电梯,意外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宗……”
孟晓荷正要打招呼,后面有人匆忙的挤进电梯撞在子律背上,推着他往前垮了一大步,正好挤到她身边。
电梯门关上了,子律低头盯着手里的背包,没有心情搭理,只当做没有遇到。
孟晓荷本来有意主动搭话,见他眼角过于明显的排斥申请,也觉得没意思,索性往一边靠了靠,分开些距离。
随着他的视线,注意到他手里是个小背包,纹饰颜色一看就是女人的,不觉又想起他身边姓澹台的女人。这时几天里第二次见他单独行动,不知道那女人为什么没跟着,以前听人说他们关系如何牢固如何近,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到了一楼,子律除了电梯一刻不停的往大堂入口走,孟晓荷站在电梯间的地方,听着包里的手机响起来,一边说着话眼睛还一直跟着子律的背影。
“你们先喝,在酒吧等我……我马上就到。”
收起手机,孟晓荷没有坐扶梯去地下一层,想了想,反而转身去了饭店大堂。
子律出了门友门童要了出租车,从口袋里掏出卡片,上面写着斯洛伐克语的医院地址和给司机的提示。
赶上下班时间,城里的车比早晨多了很多,到医院时已经过了常规探视时间。因为前一晚在留观病房呆了一夜,有人过来拦阻文化子律根本不听,按着记忆力彩色线条指引的方向直接往病房里冲。
后面护士劝了几句,没劝住,子律照旧大步流星的往里走,恨不得一步就到了。在饭店里呆了半天,没着急,一到医院又开始着急,恨不得下一秒就见到。脑子比早晨清醒,出门时他准备该说的都说请,她越是刻意瞒他越得问出来,哪怕强迫她,也绝不善罢甘休。
这么想着,最后一段路走的更快,转角的时候几乎跑了起来,来不及收住脚,就和拐角里出来的护士撞到了一起。
小护士连忙道歉,怀里抱的病历夹掉了一地,慌忙蹲下身捡。子律伏下身把脚边的夹子捡起来,刚要递给护士,目光突然停在远处。
走廊尽头,一个刚刚走出病房的男人正在回身关门,那样的背影,动作,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心里咯噔一下,男人就在这时回过身,噩梦一样的面孔出现在子律眼前。
子修也是一愣,旋即笑笑,很快恢复平静,转身离开。
子律有一两秒大脑都是空白,之后不顾一切冲过去,恨不得追上去抓住子修大卸八块,他不该出现在医院,在子律所有的预设里,都不该有子修出现。追到拐角,已经看不见子修的影子。又在走廊里盲目的寻找,走出不远,心里什么被敲醒,又掉头往回跑,冲到刚才的病房门口。
门没有关严,留着缝,一推开,里面是暗的,等都没有开。
病床上是几个小时不见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发生过什么,依然沉睡着,嘴唇上还是白白的,眼角边留着淡淡的湿意。不管是澹台舒,或是邝舒,这一刻见到她,子律只觉得是属于自己的,不许子修沾染半分。
心里很慌很乱,拉开床头的灯检查她是不是一切安好。病号服稳妥的穿在身上,打过点滴的手露在被子外,除了头发编成了辫子,其他都和凌晨他离开时一样。
可又觉得那不对劲,心里特别不踏实,发慌,子律把舒都抱了起来,上上下下的检查,手终于停在她的发梢边。
他知道哪不对了,是她的头发,编成很整齐的麻花辫,末端用一根皮绳子系住,那皮绳是眼熟的,他在子修身上见过,子修还是十几岁小男孩时,就常常在手腕上系这样的皮绳,模仿一个牛仔挥舞着绳套。
一把扯开绳结,扔在地上反复的踩蹍,让她无依无靠的只能歪在自己怀里。把她抱回去躺好,打散的黑发又扑散在枕头上,在光线里,她唇上并没有干裂的痕迹。
昨晚每隔一会儿就要用棉签给她沾水,现在,嘴唇却是湿润的。
子律反复抚摸着,不知道是她自己恢复了,还是刚刚子修做过什么。心里乱成一团,攥着拳还是压抑不住,只好又把她抱坐起来,也管不了她还在睡眠中休息,托高毫无知觉的下颌,鲁莽的贴了过去。
他不许别人碰她,谁也不行,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就要发疯了。
辗转在她唇上印上很多很多吻,他知道自己粗鲁,霸道,混蛋,有关孩子的事还没有解决,没法释怀,她还病着,还没有谈过。
但有关她的所有权,必须,也毫无置疑,绝对是他的。
如果在孩子和她之间选一个,子律知道自己会要哪个……
滴漏咖啡(下)————禁脔
护士进来过几次,晚上的药就摆在床头的小瓶盖里。旁边放着水杯,剩下的多半杯好久没有人动过了。
已经过了探视时间,送晚餐的社工进去后不久又出来,登上了病房的门。陪护的家属态度坚决,护士长出面依然没有解决,最后只好破例同意一整晚留宿在病房里。
楼道里经过一整天的喧嚣慢慢平息下来,偶尔有夜班护士从门口经过,除此以外,只剩下屋门上留着的夜间照明灯,幽暗的荧光笼罩在房间里,一天又要结束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早就黑透了,屋里拉着一半窗帘,舒转过头,发现自己正枕在子律手臂上。空了一夜又担心了一整天,头还是晕眩的,可面前总算出现他平静而真实的面容。没有怒气,没有冷漠,只是疲倦的睡在她旁边,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以往他每次处理问题多是怒气冲天拂袖而去,冷战争执,再灰头土脸回她身边,这次似乎也是,那种永远被丢开的恐惧一点点消失,舒心里好过很多,拉起被子搭在子律肩上,闭起眼睛听他的呼吸声。
他一定很累了,鼻息沉重,依然胡子拉碴的,不复以往神采奕奕的模样。在心里勾勒他的脸,舒想到了五年前那个清晨。那个冬天的早晨,迎来了新一年,可她的生活却陷入了更深的混乱。醒来时有多恨他,有多恨自己,如今就有多在乎,多想抓住。
物是人非,她做的首饰,他刻的雕版画还都在公社里陈列着,可周遭的一切都改变了。尤其是她,变得不那么独立了,本来看淡的感情,钻进心坎里,丢不开。几个月以前,争吵过后清空他的东西,可现在渗透进心里了,怎么清楚也抹不掉有他的记忆。
卓娅和舒拉都说过,这样一个男人,得到是奢望,是折磨,都劝过还是分开好,可她不听,吵完了就复合,不承认却依然期待着他回头。如今,他终于回来了。
思念着他,然后适合孩子相处的七个日夜,在他还没醒来时,舒润了润嘴唇,突然有了倾吐的欲望。用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回忆的屏幕缓慢的拉开。开始讲个故事,不管他是否听得到,她想在他身边说出来。
“我从没说过我哥哥,就是我继父的儿子,不是因为不愿意说,而是他已经不在了。我偶尔会想到他,现在就希望不要忘记,留住好的记忆,其他的,忘了也罢。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妈妈准备嫁过去之前。我们按个地方不是很大,再嫁也是远近都知道的,别人在街上指指点点,我就知道那是那男人的儿子了。他比我大,学习很好,以前他妈妈在的时候,也和我一样有个完整快乐的家。我继父是出力气过日子的人,和我爸不一样,他没什么钱,生活也挺艰苦的,他前妻死后,好几年就自己带着儿子。后来,就是和我妈凑起来一起过日子,倒不是为了什么感情。他供不起我学美术,因为我哥要去外面念书。我妈也说,家里供一个就行了,他们打算让我高中毕业了就找个工作。我哥希望我读书,他知道我喜欢读书。有时候想起他,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还是能记得清清楚楚。他给我讲的话,他用生活费卖给我的画笔。我爸过世以后,他是对我最好的人。别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到家里来的人很少,我跟我妈过去以后,我哥是我唯一的朋友,偶尔他会陪我去给我爸上上坟,或者带我去外面转转。之前,我妈都不怎么让我出门,就是我想画画,也得帮她干了活,在院子里画画篱笆墙垛。但是哥哥常找借口带我出去,我也画他,可惜,他后来去上学了。”
停下来,舒凑过身,把脸颊贴在子律手臂上,轻轻摸着他露在被外攒着的眉,坦承一段过去,没有她想的那么难,可坦诚背后的勇气,她却等了很多年。
“我不提,并不是故意想瞒你。知识,我哥去了之后,我继父……”舒想到那段不堪的回忆,心里酸涩痛楚,怎么也抹不去,她好久不去面对了,而现在,为了子律,她必须勇敢的坦诚一切,“哥哥是在学校出的意外,游泳时溺水了,很突然,之前,我妈刚做主要给我改随继父的姓,就是让我叫邝舒。我喜欢我原来的名字,那时我爸起的,我爸是个好人,他也画过画,只不过后来不画了。可没两天,人就不在了。我妈和继父一起去了学校,留我一个人在家。我常常去镇口的石桥等他们,希望能带回些惊喜,但是没有,他们只带回我哥的骨灰,后来就摆在他们屋里。以后,我也老去石桥,因为最后一次见我爸就是在石桥边,我喜欢的人,都从石桥另一头走回家。我爸走那天,带我照相回来,在桥头把我从自行车上放下来,说是回办公室处理点事,让我自己走回家,可我爸没回来,他是被车撞到的,撞人的司机逃走了,我爸在路口躺了一个多小时,没人敢救他。地方小,大家本来都是熟人,但是都怕担责任,都怕被赖上出钱,就把爸的伤耽误了,本来……本来不会的……”
抓着被角,眼泪流到他袖子上,一点点沁湿,舒记忆力的一切,就像黑白的电影,一幕幕回放,总是悲伤的配乐,似乎早就注定了结局。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子律还在梦里的脸,忍不住又去抚摸他,好像多年前还是孩子时,也小心翼翼摸过哥哥高高的鼻梁。关于隐秘的情愫,她不愿再回忆,再鲜活的感情都经受不住时间,褪色了,不过成了忘不掉的伤疤。
嘴唇应经干了,只有落下的泪又润湿了一点,用被角擦去泪,舒想把故事继续说下去,藏了五年,藏不住了,这之后,她也不准备再隐瞒什么,哪怕子律真的嫌弃她了。
“哥哥死了,变化最大的是继父。他原来是个老实人,变得一蹶不振。邻居亲戚都说是我们母女克的,地方小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开了,妈妈也不好做人。开始继父指望着哥哥,对我们母女还算好,可哥哥没了以后,他脾气变了,动不动拿我们出气,他开始动手打人,有时候打我妈,有时候打我。我很害怕,但是没敢告诉我妈,直到……”
陈述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停了下来,舒沉浸在那段伤痛里,久久难以释怀。眼泪早就不起作用,伤心也只是徒劳。脸颊却突然推得很高,在毫无防备下,对上了一双疑虑带着审视的黑色眸子。
“直到生命……”子律的眉皱的很深,控制不住手劲,捏疼了舒的脸颊,但是那个“直到”勾起了他的恐惧不安,加之她一丝丝滑下来的泪,似乎于是故事的后半段,只会比开头更糟。她身上发生这么多事情竟然现在才向他坦露,这么想着,他心里的无名之火越烧越旺,他们之间这段感情,除了肉日,似乎什么都是零。
子律眼里那种显少见的灼人目光让舒害怕,似乎要把她烧化了,“说!直到什么!”
嗫嚅着,唇上留的泪痕像一道小小的伤口。她已经遍体鳞伤了,又要剖开一道旧伤给他看。会有多疼,她不知道。抓住被角的手指一根根被他掰开,不许她再有任何逃避。“发生什么了,告诉我!已经五年了,现在就告诉我!必须告诉我!”子律异常矛盾痛苦,推开肩上的被子,几乎把舒逼近床脚。不容丝毫退却,拖着她坐起来,拧开台灯,抓住她的手腕,命令着,审问着。
“说,不管什么事,告诉我!你家里到底怎么了?”见到她的泪,改而缓和些口气,听起来却依然急躁烦乱。
黑色的背景又在舒脑海里闪现。她讨厌冷色,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讨厌。而这一切子律都不知道。
“他……继父……他……”
“他怎么了!”很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病房四壁引起了回声,两个人心里受了极大的冲击,本来被他抓着手腕,舒却慢慢挣脱,低头解开自己领口的扣子。
突出的锁骨,之后是白皙皮肤上隐隐的血脉,她并不丰满却盈盈一握的胸口,之后,侧过身展现在她面前胸口的红痣。他对那颗痣很着迷,舒知道。可她却很那颗痣。
子律迷惑了,被搞糊涂了,只能跟着她的动作胡乱猜测。几番病下来,她瘦了很多,胸口的骨骼脉络清晰。可见到她在病里,他竟然依然有克制不住地占有欲。
舒低下头,一滴泪落在病号服的袖拢上,咬着嘴唇,抓起子律的手触到那颗痣,仰起脸,鼓足所有的勇气,道出了心里藏了多年的伤痛。
“这……其实不是痣……是他……用烟烫的……”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短短的句子竟然说了很久,红了的眼角溢出更多泪,好像多年前第一次被欺辱时,恐惧而懦弱的独自躲在角落那样无依无靠。
“开始……只是常常动手打,也打妈妈,后来就特别爱打我,总打在不容易被看到的地方,继父说是我把哥哥克死的,我和妈妈都是白虎星,都是克夫命。然后,情况越来越糟,妈妈不在的时候,他不光打……最初,我以为只是让他出出气,忍忍就过去了,也不敢说,可后来,我实在忍不下去……”
“他怎么你了!他……”子律脊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脑子里只有一种最不堪的想法。她被禽兽一样的继父蹂躏或者侵犯了,只要想到那样的场景,他整个心口被刺穿一样的疼,理智被疯狂的愤怒掩盖,握紧了拳捶在床头柜上,纸杯倒了,水漫洒在桌面上,可另一只手指,还捧着那颗痣,贴着她微凉的胸口。
他从没想过迷恋了五年的痣,当成心口的爱意样眷恋的,竟然会是她的伤口。
“他没有……”
舒胆怯的握住子律的手,好想他离开那晚那样,怕被他甩开,这次他没有,只是一把抓起她的手,似乎要检查她身上是否还有当年留下的伤口。
“他……他……”子律不知道怎么问,但是他必须知道,他受不了她遭受过这些,他一分一秒也受不了。
“就差一点,好在我逃出来了……我逃了。那天妈妈不在,他想……我跑了,我太害怕了,我抓了东西砸他……砸在他头上……摔碎了……是哥哥的骨灰坛……碎了……我真的不知道……全碎了……”
舒再也说不下去,抓着衣摆紧紧包着自己,蜷起身子。停在她胸口的大手没有离开,只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残忍的捏疼她,在她以为他要离开时,把她带进怀里,他抵在她头顶,松了口气,又被另一种怜惜抓着不放。
咬着衣角,咬着嘴唇,黑暗的影子依然褪不开,舒很害怕,她心里只剩下害怕和深深地歉疚。本来青涩懵懂的感情,最后就剩下落在周身的骨灰。哥哥去了,她觉得自己也脏了,被继父那双手碰过,被他用暴力虐打,烙印在胸前的伤疤,永远不再褪色,提醒那段过去。
五年,逃开了,也只是暂且偏安龟缩在角落里,其实心里的伤口从来没有痊愈过,轻轻碰触就会流血。即使哭,都是奢侈的,没有人能懂。
“你为什么……早不说……”断断续续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子律托着她哭湿的脸,在苍白的颜色以外,找到五年前那个在他怀里哭泣的小女孩。
那一晚他对她做的一切,他恣意而为谋求快乐,给她造成的只是进一步的伤害。他记得她的反抗,她的眼泪。她还是傻,把爱放在嘴边,又不敢问出来。那时候他不爱她,就是被她吸引,想占为己有。可现在不一样,占有了,心里却像无底洞一样得不到满足,反而越来越空虚迷茫。
“孩子呢?孩子的事,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孩子也是我的!”
她停下来怔怔的望着他,继而慌乱的开始摇头,抓着他的手臂不停的摇,指甲扎进手掌里。
“我要……我要他……我要他……我要他……”
一切都是错的,她的错,他的错。
“那为什么……”
子律不接受这样的解释,那个无缘谋面的孩子和她无助悔恨的哽咽形成了太大的反差,他推测痛苦的,和眼前她的反应全然相关。
“我要的……可医生不允许……我之前吃过药……你……你走后我病了……我吃药了……之前那次也吃过……还有扎染的染料……医生不允许……我想要的……律……我真要他……”
推开他的手,被他面上凝固的表情刺痛,内心所有的伤口一时间一起爆发,舒倒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不可抑制的痛哭失声。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拥有过的快乐并不多,那个孩子就是全部。是他们五年生活里最弥足珍贵的结晶,可却失去了。他不理解,他一定不相信。
手抓不到东西,周遭的一切都是冰冷,又意外地被紧紧握住,睁不开几根烫人的手指。舒哭湿了被面,像个受伤的小兽缩在床角,以为一切只能结束时,被倾轧过来的胸怀团团抱住。
他的胡子刺痛了她的额头,可贴在他脸颊边,说不出一个字,只想哭。即刻被他抛下,或者博得同情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好好靠在他怀里哭,有个温暖依靠,为自己,为那个错失的孩子,好好哭一场。
子律说不出话,他自己心里也很乱。
也已经凉了,他叹息,痛苦,索然到最后,只想确定她依然在怀里。两个人靠在床上坐了很久,最后她哭累了,笑不出声了,他只能抱着她躺回去,帮她拉拢敞开的衣摆。手探进去,看到那颗痣,视线就离不开。指尖碰触,感觉到她瑟缩的发抖,反而固执的抚弄起来,红色的伤疤,慢慢从她心口,染到了他身上。
拢过来的手臂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她手背上点滴的痕迹依然明显,子律恨她隐瞒,恨她不快乐的过去,恨伤疤,恨她生病,恨她不能保住孩子。恨到最后,却低下头埋进她怀里,深深咬住那颗疤。
因为情丝万缕的牵连和误解,已经不再是他给与她拥抱和依靠,反而是每次,在感情最脆弱,就要彻底斩断时,又重新被禁锢在她双手围拢的狭小空间里。
如果是陷阱的话,每次,都是他在义无反顾。那样细瘦的一双手臂,竟然能拢住他放荡不羁流落三十多年的心。
牙齿撕咬传达的是恨,是疼,在用力咬,咬的她极疼,浑身发抖,子律投降了,锢着她的腰身,不肯抬头承认自己的懦弱。除了疼和眼泪,舒嘴角带着一丝释然,心理有关过去的一切重担,他们之间的重重隔膜,随着这场疼痛的宣泄,悄然逝去了。
熟普洱(上)————隐瞒
双年展马上要闭幕,子律在闭幕式当天凌晨坐车从布拉迪斯拉发出发赶回布达佩斯,临行前,反复叮嘱留在医院的舒好好修养。因为最后有颁奖等一系列活动的缘故,子律不得不接受匈牙利主办的邀请,舒他已经拜托给斯洛伐克方面的联系人,大家约定好闭幕式一结束,子律就回布拉迪斯拉法接她。
因为签证的问题,他们不能在斯洛伐克久留,舒的病一时又不适合远行,所以还是按照事前的安排转去卢布尔雅那修养,至于布拉格和萨格勒这些地方的旅行,只能临时取消。
子律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前一晚他歪在床边陪着舒睡了大半夜,偶尔说说话,但没有再提过孩子或是她的过去,也没有想之前发生的种种,就是一起想想未来。比如,回国以后要不要马上登记结婚,或者,有个订婚仪式之类的,把说好的事情定下来。
子律能这么快接受孩子的事本来在舒的预料之外,后来才发现他根本不提,有时话就到嘴边了,他会马上转开身或者提些别的把这个话题岔开。他不愿意想起孩子,至少目前,不愿当着她的面谈起和孩子有关的一切,至于她的过去,子律问得也不多。她倾诉之后,他反而变得比以往安静,尽量学着一些做些照顾她的事情,更多的时候,只是拉着手给她讲些东欧的故事,周边几个国家的风土人情,他在艺术圈里的朋友,或者展会上的趣闻。
舒也很少讲话,主要是躺着听他说。把心里的一切都掏空之后,除了释然,就剩下疲倦,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在药物帮助下睡眠补充体力,如果精神好一些,会让扶着在走廊里走一走。
这一场病,舒身体的亏损很大,主治医生单独找子律谈过,一方面是以后的私生活需要调整,另一方面,是告诫他短期不适宜让舒受孕,她的身体会吃不消,需要调养两年在做打算。
这些子律没有告诉舒,只是按部就班每餐督促她多吃些,下午的时候,让她靠在怀里在窗边站着晒晒太阳,如果身体允许,就出房门走几步。但是她很容易就累了,常常是他扶着出去,抱着回来,说话也是谈不上几句精神就很差昏昏欲睡。
除了能在床边陪她,子律也会自己到医院的花园或者多瑙河堤岸边待一会儿,抽抽烟,想想事情,一个星期里,表面上一切相安无事,越来越步入正轨,高磊几个电话报告了东线展览的进度,提起子修的时候,子律本想多问两句,后来一转念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只是听高磊在另一头一句带过。
子修自燃是离开了东线的绘画雕塑展区,他在哪子律心里最清楚不过,也因此,他几乎完全寄宿在舒病房里,不顾院方什么态度,就是偶尔必须离开了,也会交待护士不许任何外面的访客探视她。
最初,护士对这些要求相当的微词,子律摆出未婚夫的身份,事情也只好按照他要求的执行。
在难得平静而放松的环境下,舒一点点好起来。临行时,子律走到屋角,拿起从饭店带来的简单行李,在舒床边站了好一会儿,亲了亲她微乱的鬓角,离开了病房。
黎明的阳光把子律的影子拉得很长,打车去了车站,上车前,他站在月台上对着手表又看了看时钟,想着她是否已经醒了,车开时,正是舒每天吃第一次药的时间。
可这天早晨,她睡得格外沉,子律已经离开了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更没察觉到的,是另一个人进了她的病房。不仅是舒,就连值班的护士也没注意到这个人。
也许是他穿着和子律一样的黑色风衣,也行是他从背后看起来也是一头黑发,也或者,他只是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之子修推开舒病房门之前,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他在病床边坐了一会儿,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不远的地方,拿出本画册看,一副随意自然的样子,进来换药的护士完全没发现任何异状。
近中午的时候,舒从一场很长的梦里醒来,习惯性的脸侧向床头柜的一边,以往子律都是斜躺在这个角落,等着她醒过来,有时是毫无征兆的低下头吻吻她,有时候,就是抱着她坐起身,递过一杯温热的水。可这次什么也没看见,半侧的床事凉的,睡过的痕迹也不太明显。
正在回忆之前他说过的话,和前一晚关灯前他近在面前的深邃目光,突然听到门口的地方有人说话。
“醒了?好些没有?”
因为太突然,舒被吓了一跳,坐起身,本能的抱着被子护在胸前。第一下眼前都很恍惚,好像是子律,在定睛才发现根本不是他。
从第一次见子修,他就觉得他们兄弟不像,可如今在一个特定的距离里,在一身相似的外衣包裹下,他们兄弟俩各有种不容忽视的相似气质,只不过子律总是冷着一张脸,而子修白净方正的面容上,总是挂着友善的微笑。
“怎么》好点吗?不认识我了?”子修放下画册走到床边,把拉了一半的窗帘完全打开,靠着窗站在阳光里,“我哥回匈牙利了,我来看看你。”
舒不知道说什么,子修会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可他表现出的亲和力,又是她难以抗拒的。稍稍放松了心情,靠回到枕头上,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底气些,舒小心的回应:“谢谢,我很好。”
“那就好,我就放心了。我哥什么时候回来?”
舒偷偷观察着子修的表情,随意的好像只是两个熟人在话家常,可他每个句子她都听得格外仔细,尤其当他提到子律。
“两天以后,然后我们去斯洛文尼亚。”
“哦。”子修慢慢迎着,一步步从窗前又走回床边,似乎在思量着什么。他接近一些,舒会感觉局促,可当他递过水杯,又自然而然的接过来。
杯里是调好的温水,与子律每次给她喝的不一样,是甜的,加过蜂蜜,床头还摆着一罐刚刚打开的蜂蜜,上面标明着中文商标。
子修靠在床边看着舒把水都喝了,突然问她:“我替他陪你两天?”
“不……用。”听不出这是什么样的试探,舒只觉得就是拒绝,可子修把空水杯从她手里拿走,替她掖了掖被子,满不在乎的又走回房门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边的画册。
“你别管了,安心养你的病。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事。你睡吧,我就坐在这儿,有事你叫我。”
“真的不用,我自己能行,我……”
“我说了,你别管!”
显然,舒即使再拒绝多少次,子修也根本没打算接受,他悠然坐在门口的位子上,之后也不说话,就是对着面前的画册。舒在床上干巴巴地做了好一阵子,还想拒绝,偶尔偷偷用余光瞄他,发现他果然是在看书,而且很专心,慢慢的,子律以前说过的戒备之类的话被抛在脑后,不安的感觉也完全退去了。她躺回床上,背对着子修望着窗外,盯着床头上开了包装的蜂蜜罐,有好一会儿都模模糊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待一会儿他就走了,舒一直跟自己这么说,过不了多久真的又睡了。
午饭时,护士拔了点滴,舒朦朦胧胧醒过来,正见到子修从护士手里接过小餐盘放在面前的桌上,把她吃的几样简单流食按顺序摆好,又倒了一杯温水。伸手想扶她,又在床边收回了手,索性走回座位上拿起书,只是这次自修没有看书,反而很专注的盯着舒看了很久。餐盘里都是西方的病号饭,基本不符合她的胃口,看着她拿勺子半天不碰一下的样子,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走过去从舒手里把勺子拿开,从碗里盛了口尝了尝,子修不禁皱眉,索性把整盘东西端开。“最近你就吃这个?怪不得养不好!你没跟我哥说?”
见她不回答,子修索性回身穿外衣,“想吃什么告诉我,医院不远有家中餐厅,我这就给你买去。”
他转身的动作流畅简单,还是她见过两次的子修,可他回眸爽朗的笑容里,舒却突然看到了离开很多年的另一个人,同样的亲切,同样的体贴,甚至,同样会注意到她小小的需要。
舒愣了好一会儿,还不能适应和子修这样相处,他已经走过来揉揉她的额头,像是怜爱的安抚受伤的小宠物,又对她笑了笑,咧开的嘴角边,舒发现一个她以前没注意过的小酒窝,很小很浅,却是另一个人也有的。
“发什么呆呢?吃什么?我这就去买!”
心情被这样的笑容感染,舒嗫嚅着说了“粥”,又迟疑了一下,补充道“我想……白米……什么都不加的……白粥……”
“还有吗?”他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却见她一连摇头,也不再多问。
“知道了,你等着。”爽快的应下来,出门前子修从椅子上把刚刚看的画册拿起来递给舒,“给你看看这个解闷,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就推门离开了病房。
午后的阳光已经找到屋里,正打在床上,舒翻开手里的画册,一页页的翻看着。。心情异常的平静,曾经因子修出现的惶恐慢慢消退了。
她没想到接触起来是这么的容易,友善,甚至连子律都没察觉到的喜好,他也注意到了。回想以往子修说过的做过的,竟然没有一样不好。安抚自己慢慢变成让自己不要不要疑神疑鬼,反正他待一会儿就会走,并不会久留。身体容不得她胡思乱想,安静下来心事也沉淀下来,也因为粥的缘故,竟然有了些胃口和期待。靠在床边等着自修回来,偶尔还会有一点不踏实,不过舒很快就认真看起手里的画册,那是一本叶枫的画册,快看完时,她才发现……
熟普洱(中)————隐瞒
粥买回来了,怕舒生分不自在,子修放下东西只嘱咐她趁热吃,很快就离开了病房。
站在走廊尽头,子修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没有点,不动声色的望着窗外。几天来,子律也曾很多次站在同样的地方出神,当时他在想什么子修说不准。可每次望着子律的背影,子修都会不甘心,一心只想弄明白在父亲眼中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子律,甚至连亲生妹妹子爱也会更亲近子律一些。
父亲去世以后,家就不成家的样子,子爱也常年在国外求学。为了母亲当初说的话,子修不顾一切努力了,最终也得到了叶枫,可所谓的快感,竟然丝毫没有。
子律总还是永远走在他前面,马首是瞻一样在社区站稳了脚跟,在艺术圈子里的名气越来越大,甚至用父亲留给他的那部分钱买下了公社的地皮。同样都是雕版画,子律的画在画廊拍卖商那里总排到前几名,换自己的,却依然处在不红不紫的尴尬境地。
没有冠上名家之后的光环,没有笼罩在子律的阴影下,求生,比子修最初想象的难很多。。当初选择出国发展,可短短两年,又不得不回来。飞机着陆的时候,心里最高傲的自负被挫伤了。
国外的两年,太艰辛,付出了太多代价,甚至和叶枫的感情也只维系了一年时间。子修经历了很久的低糜期,而那时,叶枫已经独自回国,选择去了南方发展。
设定好的剧本,总没有按照预期发生,虽然和叶枫依然做了朋友,在国外孤单的日子里也互相依靠扶持过,但子修很清楚她并不爱自己。在他身上,不过在寻找子律给不了她的东西,甚至更多时候,叶枫也只是在寻找子律的影子。
叶枫没有爱过自己,子修非常确定,也因为感觉出这一层,那段感情他也很难全部投入。抢到了哥哥的未婚妻,得到了本该属于子律的东西,没有得到应有的满足,原本以为会涨满心胸的成就感,在初到国外的艰辛面前很快荡然无存。
叶枫依然是叶枫,有才华,有傲骨,会作画,会在画室里卖命到很晚,会凭想象画很多子律的铅笔素描,会决口不承认还想着他。她面容上强悍而果敢的微笑掩盖了心里的脆弱,后来,就把那种伪装出来的笑容编成变本加厉的独立坚强。
如果当初没有介入,也许叶枫早和子律结婚有了结果。把烟从嘴边拿开,转身靠在窗棂上,子修望着走廊深处紧闭的病房。
舒和叶枫不一样,她简单的甚至在第一次很难引起别人注意,但是她又有种很难说清的柔软强韧,远远超过叶枫的独自坚强,每次见到舒在子律身边,隐隐的总察觉出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牵扯,表面上是子律把她捆绑在身边,可子修明白,真正被束缚的,其实正是子律自己。
在屠岸谷那次出手,子律绝口不问叶枫,有关过去的恩怨他一句没有提,只是一再的警告他不许碰她。她到底对子律有多重要,是子修最近一直在考虑的事情。另一方面,他也在发掘,这样简单的一个女人,却远比他当初想象的能困住人,尤其是一个男人。
越是被保护得好,他反而越好奇,那到底的到她会是什么感觉。叶枫一惊渐渐远离了子律生活,如果得到舒,也许对他会是又一次胜利,一次名副其实的胜利。毕竟,子律也有心,也会动心,也会疼。
叶枫时,那阵不足为道的阵痛已经渐渐被遗忘了,而这次,子修准备要子律好好疼一把。
回病房的时候舒已经躺回去休息了,粥放在床头边,几乎没怎么动过,画册也合起来放在一旁。她安静起来的时候,任谁也打不破,子修又回到门边坐着,审视着床上微微隆起的背影,摩挲着下颚上刮不净的胡子,思量着后面该怎么办。
一整个下午,他们没有交流什么,舒再起身,思前想后觉得留他在病房里不妥,按铃叫了护士遣他走。子修没说什么,安抚她好好养病就真的走了。床头上留下的午餐护士给清理走了,画册又放回床边。舒抱起本子,不急于打开,只是读着上面的名字,搜索着出国前的记忆。
这个叶枫,会是那个叶枫吗?
熟普洱(下)————隐瞒
第二天子修照旧是上午就赶到了医院,走到昨天的病房门口,发现正有护士在房里整理床铺,昨天还在房间修养的舒已经不知去向。再回分诊台讯问,护士只说病人被提前接出医院了。子修对这样的局面倒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很快恢复镇静,谢过医生又走回舒住的病房。
清理出的垃圾有社工往外运,他注意到杂物以外有一瓶刚刚开封的蜂蜜,也有那本他特意留下的画册,显然他带来的东西,他并没有打算带走,也许,她压根对叶枫这个名字没有感觉。
出了医院,子修一时定不下往哪里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回饭店从长计议。他本以为昨天她接受了他买的午餐,就是彼此间关系小小的突破,现在看来,只是他想的太乐观了。
把画册抓在手里上了车,抚摸着烫金封面上拉丁字母拼出的叶枫两个字,子修百感交集,无奈的要开了车窗,对着灌进车厢的冷风笑了笑。
风刮乱了他略长的黑发,也吹起了医院庭院池塘上的一片波纹。舒在护士陪伴下,坐在院落的长椅上晒太阳。很久没有到户外运动过,她面容上依然带着体力不支的亏欠,脸色也还未恢复,只是神色平和,靠着身后的栏杆上,把长发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肩上。
护士问了几次回房间,舒才调转头扶着栏杆站起来。艳阳正好,冬日的暖阳照在子律新买给她的大衣上,让她在一片暖绿里觉得安心了许多。
一步步自己走回新病房,躺下前,舒特意看了看护士在床头瓶里新换上的花。她也叫不上花的名字,只觉得淡淡的颜色,让病房不再显得森然冰冷。
昨晚子修走后,舒想了很久,下午那样的相处对她来说已经是多年来的一个意外,除了子律和公社几个相熟的朋友,她没有和异性在短时间熟络起来的经历,也许是处于对哥哥邝征得想念,也许只是因爱屋及乌而子律家人的一种亲切感。可当最初友善的温度冷却以后,子律和子修之间不愉快的一幕幕,子律言谈中曾经一再出现过激烈的措辞又会在脑海里反复的出现。碰着子修买来的白粥,闻到了熟悉的香味,舒却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和子修保持距离,也许才是最明智的,不光是因为子律叮嘱过要这样做,也因为,她确实有些担心,自己在那似曾相识的温暖感觉里,丢掉一些由来已久的坚持。
子律在晚间给医院打过一次长途之后,在最后一天上午的闭幕酒会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高磊,韩豫,冯唐几个人在闭幕酒会上与新结识的朋友交换联系信息的时候,他却独自一个人端着酒杯走到大厅背光的角落里,表面上是在欣赏展厅里还没搬走的各种陈列品,
两年一度的展览结束了,这一次他没有获奖,倒也没有什么惋惜在里面。只是与半年前憧憬的旅行相比,这次经历的一切,远远不是子律想要的。
与舒分开的几十个小时,子律坐在车窗边看着城市建筑一点点远去,多瑙河蜿蜒流淌,心里在平静之后总隐藏着一层隐隐的不安。不是孩子的事,甚至,也无关乎子修。这样暗涌的波动几起几落,在昨晚的艺术论坛之后,慢慢从深埋的心底里升起来。
还是和那个女人匆匆而过,很随意偶然的相遇,只是论坛之后,她特意走到身边,用耳语一般的声音和周遭人听不懂的语言,贴在他背后问了一句。
“你敢告诉她吗?”
抽回心思,大厅里人头攒动,身边人经过,子律转身,在不经意间,注意到人流里有个同样停下的身影,注视着自己的方向,微微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
嘴角不自然的抽动了一下,依然像以往当做没见到一样忽视过去,子律离开窗边,推开平台的门走了出去。眼前,是远眺不到边际的城市街道,巷宇,雕塑,人潮,然后就是一轮笼罩着薄雾的阳光。
舒在很远的地方等着他,到底在哪个方向,子律也辨不出了。
土耳其咖啡(上)————况味
总该散去的宴席,越喝越不是滋味。酒过几巡,子律索性放下高脚杯,和高磊匆匆打了招呼,取了外衣转身离开了宴会厅。
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等电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墙面上隐约映着他的影子,模糊没有面孔的一团混沌,正如子律心里纷乱的思绪。外衣还搭在他手臂上,手指上缠着一小段胶布露在衣边外,远看是一个小小的白点。子律抽烟已经很多年,会被未熄的烟蒂烫到,只是当时忘了松开手,只是想事情愣住了。望着指示灯上的数字一点点攀升,除了隐隐的不安,也有越发强烈的思念笼罩在心头。虽然只是分开一天多,但相隔两地的距离,子律无论如何踏实不下来,总想快些见到舒,哪怕只是听听她的声音。
出门早有车等着,报上酒店的名字。几十个小时里往返两地,他本没有打算久留,简单的行李动也没动就放在房间角落,提起来就可以走,回布拉迪斯拉法的车票事前就已经买好,这一趟似乎是归心似箭。也可能,知识觥筹交错间一对对相携出入的宾客,让他不期然又想起了独自留在医院里的舒。昨晚电话里他们聊了一会儿,子律说道很快回去,舒反而并不担心,也没有催促过,没说太久她就累了,挂电话前嘱咐他路上要小心。
期待已久的双年展就这样结束了,酒店大门外还立着双年展的招贴牌,主办方分发的宣传材料随处可见,街道两边的灯箱上还有参展的绘画雕塑彩旗,可一切就是结束了。零星离场的礼车渐渐驶远,司机也启动了车子,又向子律询问了一次目的地。
子律转过头递上饭店的名片,靠回后座。不经意间望向窗外,正看到走出大堂正门一身红衣的女人。她与她的名字并不符合,晓荷,却不是清淡如莲的心性,她适合华服盛装,适合艳丽的妆容,也适合一段无爱而欢的欲望,只是大家很清楚,游戏就是游戏,不管曾经怎样的过往,已经过去了,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昨晚她问的话,子律根本不想给出任何答案。因为、她身边,也站着别人。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无波无痕的陌生人。
孟晓荷追着子律出了大厅,停在门口时,他坐的出租车已经开出了泊车区,远去的车身后留着他的背影。他似乎都没有正眼再看过她,更谈不上交流。在披上男伴送过来的披肩,孟晓荷往对方身边靠了靠,任他揽住自己。
“回去吧?”
男人俯在她耳边轻轻询问,带着说不清的暧昧亲密,而其实,他们只是两天前才在布拉格展会上相识。孟晓荷望着身边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嘴角不觉翘了翘。英俊,只是游戏的一个要素,对她来说,游荡在圈子里久了,再英俊,得来容易就会品不出味道,激不起长久的兴致。圆满快乐很容易找,求个长久的承诺却是比造出把传世的好琴还难。
开始以为他是欲迎又拒,后来才发觉,在那女人身边待久了,他已经不是游戏的对象。这反而又激起她另一种挑战的决心。再见面时,他变得更加冷漠,也很自然。出租车终于开出了视线,孟晓荷收起了笑,踮起脚在男伴脸颊上若有似无的印下一个吻。
酒店的转角门缓缓地旋转着,衣香倩影最终消失在渐渐涌出的人潮中。
土耳其咖啡(下)————况味
开往卢布尔雅那的火车停在中途站台上,旅客上上下下,行色匆匆。
沿着车厢往里走,在某节包厢前停下来,列车员敲了敲玻璃,推门进去,放下了一杯热水。
男客人点头致谢,身子依然保持靠窗的姿势,侧卧他怀里的女孩已经睡熟了,黑黑的长发散在他膝上,枕着他臂弯里的弧线,嘴角带着一点笑意,身上还盖着男士外衣,手被男人紧紧握着。
见到这样一幕,年轻的列车员有些羡慕,替他们关门时,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男人拿起水杯慢慢喝着,不久就放下杯子低头望着女孩。他看了很久,看得很专注,眼神柔和带着爱怜,缓缓贴近,拨开女孩脸上的发丝,吻住了她的嘴唇。
在欧洲,到处可见洋溢热情的亲吻拥抱,却不及这对东方情人简单的吻令人心头发暖。列车员转身走回廊上,火车又晃动着启动了。
他们是谁,他们要去哪一站,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尾,列车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包厢门,侧身让开经过的乘客,向自己的工作间走去。
街道,村庄,树林,溪流,景物在时间的流逝里一点又一点远去,生命的旅行就是这样,对谁都是甜蜜痛苦的冒险,他们也不例外。幸福是什么,未来会怎样,只有他们自己会懂,会经历。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半分咖啡配着半分茶,冷暖甘苦聚散离合,慢慢调和出一杯生活,一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生活……
故事的延续(一)——————淡淡
子律也赶上最后一班列车,在车站候车大厅,买了份当日的晚报。布拉格的深秋也是冷的,路过书店旁边的便利店,进去买了一块黑巧克力。
车上一直是独自坐,他不爱吃甜食,却打开掰了一小块,化到嘴里的苦味融着香甜,让他有些怀念她冲泡的咖啡。不去门神咖啡的时候,她时常在自己公寓的厨房里摆弄瓶瓶罐罐,她泡的咖啡会放很多牛奶,像是给孩子喝的。第一次尝了他会皱眉,喝久了,有种外面没有的味道,他就慢慢习惯了。
他从不给她泡茶,知道他没有耐心细细品,但是她柜子里有一套很好的茶具,一起做陶艺的时候,她手把手的教他怎么捏出一只茶碟。她的手指纤细修长,盖在手背上,有种微微的凉意,那样冰凉的一双小手,在夜晚时,却能给他带来温暖。
从背后把她搂进怀里,或是带着她一起坐在工作台边,总有种说不出的踏实舒心,似乎生活本该是这样的。而其他女人,总带着太过强烈的气息出现在周围,也许是妖娆的香气,也许是张扬的媚眼笑语,总是不如她自然清新。
细细回味,也许她那杯茶的味道才是最好的,不浓郁,可以舒缓疲劳,回甘里还带着丝丝的暖意。
到站时,列车员在包厢里逐一检查作为,子律放下看到一半的报纸,把打开包装的巧克力放到风衣口袋里。
欧洲的火车站总是人影稀疏,出站口有排队的的士,上车时又拿出接待方留下的地址说明。
想到马上能见她,之前的疲倦一扫而空,手边的提箱里有些高磊韩豫带给她的小礼物,他倒是什么都没来得及买,只有一块吃了一口的巧克力。
酒会上匆匆打了照面的女人面孔又在子律脑海里晃动,年轻时这样的事也发生过,他没有这么在意过,如今真要他告诉她,却是张不开口,他们之间刚刚修复的东西其实没有想象强韧。
总觉得离不开她了,真要甩开手,每次都要回头,子律早意识到自己陷的比想象深。与其这样,不如回国把婚结了,也踏实放心了,她不是那种轻易会变的人,但是她做了决定,也是很难轻易改变的。如果现在不抓着这个时机和感觉,也许以后就错过了,就像灵感会从手边溜走一样。
“先生,到了。”
出租车司机用英文提醒子律,下车时,又摸摸口袋里的多半块巧克力,因为风大了,就把领子竖起来。
她住的新病房还没有去过,到了楼上却是空着屋子,问了护士才知道她在下面花园透风。
放下行李,子律旋即下楼,直走到楼口,就见到后院里一片淡淡的欣绿。花园中间的石廊边,她倚着桌子看一本书,编着的发挽在一侧,有几缕垂在风里。
住院服的颜色是淡蓝的,她披着大衣,露出袖口身前蓝色,望着她在弄弄绿意里的侧影,子律竟然移不动脚步。
护士就在不远的地方看护,病人们在夕阳的余光里穿梭在她身边,可她就是那样安然自得的看书,子律有些好奇她在看什么,过去在家里,她常常这样一动不动在他怀里缩着看书,再低头时,他腿已经麻了,而她只会眯着眼睛,继续看她的书。
他醒着而她睡了的时候很多,但每次都是在欲望宣泄之后,她看起来疲倦而可怜,子律一时想不起舒快乐沉浸在梦乡里的样子。五年的时光,她真正快乐笑的时候其实很少,最多只是唇角翘翘,他稍有感应过去时,他早已经收敛。
也许也是这样,他们会争吵。病人从身边经过,面上都是清透木然的表情,子律一步步走近石廊,就像走近一件艺术品,不想打扰她难得放松自在的感觉。
舒其实已经看的有些倦了,躲过子修,明知道子律第二天才会赶回来,却在花园里待了一整个下午。
手里拿了本医院的宣传册,前后就是十几页,她前前后后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每翻过一次,好像就把这些年两个人的遭遇又过了一遍,初次的早晨,躲在画廊角落里哭,那年过节,和他在一起,他不在国内时独自等电话的晚上,参加活动他手挽在他臂间的感觉,还有他获奖时的感言。
舒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已经有些岁月的纹路,指甲修剪干净却苍白没有颜色,这双手做过的东西她自己都数不过来,挽过他的次数却是有限。也许是太疏远了,每次聚会他总是先松开手的那个,每次接吻,她都是先扭开头的一方。这样的感情,他不嫌弃,已经是难得了。
看着医院宣传册上陌生的文字,感觉垂在肩上外衣微微一沉,以为是护士,舒仰起头,却被眼前的身影挡住了最后一点光。身子不知道怎么就被拥着,他蹲下身比她还高些,支在石廊的壁上,眼里的光芒一闪而过。
宣传册落在手边,身上很轻,被抱着坐进他怀里,有些滑落的外衣又重新披到肩上。
好半天,舒都不敢确定子律是真的提前回来了。
贴住薄薄的唇轻柔的厮磨,慢慢的含咬住,他好像是饥渴很久的旅人,终于在她这里找到了活下去的水源。
靠到他肩上,不觉手臂就换着他的肩,身子病的受不住什么刺激,他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着她的唇,染上他的味道。
五年的感情,风里轻轻带过了伤处,剩下的,就是彼此存在给对方的依靠。时间过后,很多事情会改变,他的欲望慢慢沉淀,她的树立渐渐凝结,到一起后,不觉就吸附在对方身上。
“想我没?”
问出来,子律松了口气,酒会上压抑的感觉总算因为见面抛开。
“想没?”
她答不出他太满意的句子,只是本来温暖轻柔的啄吻,嘴角却突然多了咸咸的湿意。
转开脸,本想让自己停下来,贴到他肩膀的风衣上,闻着锋利瑟瑟的味道,舒反而哭的更凶了。
她很少这么平静的惦念他,她也害怕分手,又觉得他每每会回头,孩子不在以后,她终于知道他多重要了。
就像在多瑙河边依偎的下午,子律见她抖动着肩,不肯说话,知识合上衣拢,把她抱进怀里。想不想的答案并不重要,她能这么稳稳在他怀里栖息才是他最渴望得到的。
护士催着病人回房,花园里只剩下两个人。余晖的光晕斜插在石廊边的立柱上,女人侧颈贴在男人耳畔,好像睡着的婴儿,释然的闭着眼睛,病服的袖口松松的垂在男人肩上。
听到传唤,男人终于起身,裹住女病人的黑色风衣拖到地面,像是块曼妙的纱。
子律又在余晖里立了很久,等所有人都走了,低着头凑到舒耳边,想再证实一次自己的想法。
“再说一次!”
舒眼泪才干,嘴角还带着一抹咖啡色的痕迹,看起来是个偷吃的小女孩。巧克力的甜味已经散尽,只剩下浓浓的满足,缩在他怀里不肯睁眼,他反复啄着她的唇,才听她很小很细的重复了两次,不细听,像是叹气一般。
“是什么?”他已经直起身挪动步子往楼口走,又有些不甘心,“一会儿就出发了,快跟我说!”
她听了点点头,肯大点声音,凑回他耳边,舒了口长长的气,慢慢重复了他想听的句子,一字一句。
“爱……很爱……很爱……”
故事的延续(二)——————遥远
子律和舒度过了五年以来最平静的一段日子,没有纷争没有干扰,多数时候他甚至管了手机,不想别人找到他们。
下了火车之后,直接去了安排的私人旅馆,不大的房间,正面是一扇有风景的窗,离卢布尔雅那老城里的医院很近。
对门也住着中国人,开始以为是叔侄,后来才知道是情侣关系,女孩比舒小几岁,男人却已经步入中年。
偶尔舒靠在窗前看风景,女孩也来屋里陪着她说说话,个人的感情生活是最好的话题。子律从不打扰她们,只是独自在阳台上画素描,几天里,新买的素描本已经画了十几页。定了稿,又买了套水彩,在原稿上上了色,黑白的卢布尔雅那慢慢被淡淡的色调笼罩起来。舒也会出现在画面里,多数是她在房里休息的速写,几笔勾勒出她的眉眼,嘴唇,展着书页的手指,或是松松挽就得发髻。
她身体没完全恢复,餐食都是他在打理,吃了几次外卖,他也开始学着做一些简单东西,比如粥,比如摊个荷包蛋。虽然老是弄不好,不过子律一直都在尽量学习。
舒靠在床头看书,屋里没有音乐,只伴着厨房里东一下西一下的声响,水开了,冲刷碗筷的水声,盘子碎了,水滴到油锅里绷溅的噼啪响。开饭时,他有时是手指包着创可贴,有时手背多了块淤青。不管是放了太多盐,糊锅了,她每次都卖力的吃完,饭后还要过去搂着他在怀里,小声说句谢谢,亲亲脸颊上新添的伤口。
这样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却也是巨大的,子律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知道她曾经如何的照顾他。闲暇时,没有烦乱的情绪溢扰,仔细思考过去发生的事情,好多过去看不清想不明白的如今都理顺了。戒指是趁着她休息时他到街上买的,当晚就换下了他给她的那只易拉罐拉环挂在颈上。
很简单的两个素圈,他的已经佩戴在无名指的位置,常常画到一半要看看,感觉不真实,又确切发生了。舒慢慢好起来,下午习惯依着栏杆趴在子律背上,看他怎么用水笔勾勒老城的街巷。偶尔兴致好,披件衣服,她也在他旁边支张小桌子画,画到黄昏手臂酸了,他抱她回去睡。
她越来越喜欢他煮的糊粥,素菜里的盐巴味道也越来越合适,晚上枕在他手臂上,会一起回忆到老城里散步见到的人,淘过的商店。他还会说很多她不了解的卢布尔雅那,说很多她希望见一见的人和事,直说道她困了,披肩都滑到床边了,子律还是一直讲下去。
熄灯以后,舒习惯在被子里抓着子律的手,她摘掉戒指项链,他却依然不离身的带着,半夜摸到了那微量的金属质感,她会满足的抿抿嘴唇,靠的离他更近些。
对门的客人退了房,少了说话的伴,精神好的时候,子律带着舒开始游历老城,走过多少街,进过多少门他们自己都数不清了,只是觉得这么遥远得避开另一个时间,只过着简单得日子,比什么都弥足珍贵。
高磊打电话来时,子律和舒正坐在街角咖啡座对面的长椅上,数着眼前的落叶。听咖啡店播的爵士音乐。
“已经在卢布尔雅那住了快四个星期,改回来了吧?!”高磊话音里带着犹豫。
“不着急,可能再待些日子。”
“子律,回来吧!”
“为什么?”他搂紧舒的腰,让她依在肩里,电话拿的远了些,“怎么了?”
“公社里……公社里最近有些谣言……总之,该回来了!”
“……”
子律低头看看舒,什么没说,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