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1
审言在我怀里轻动了一下,我知道他醒了。他的眼睫毛微微分开又合上,我怕他想接着睡,就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我睡了多久?”我说:“你刚睡着。再睡会儿。”
他合着眼睛说:“我其实不是那么困,就是想让你多抱抱。”
我稍紧地抱了一下他,吻了一下他的额角,轻声说道:“我也想。”
他还是不睁眼睛,翻了一下身子侧躺着,把脸依在我的胸前,好久不说话,我以为他又睡着了,听他慢慢地说:“我大概要开始会见人众了。月后,上朝。”
我又抱紧了些。他的身体还是十分瘦弱,在我怀中像一个孩子。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见他们?”
他答道:“后天,三天后?你说呢?”
我苦笑,“五天后?十天后?”
他轻叹,我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段时间,无新法出台,商部过去的条例得以缓慢实施,没有造成混乱,是不幸中的幸事。但如果进展停滞的时间过长,就让人生疑,以为新政不稳,会前功尽弃。”
我嗯了一声。他接着说:“钱眼会替我见大多数的人,我不会太累。”我点头,他看不见。他的头往我怀中蹭了蹭,悄声说:“对我说,你不担心。”
我叹气,“不可能的事啊。”他的嘴角动了一下,我把嘴凑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我喜欢担心你。”
他痒得头动了动,还是不睁眼,紧贴到我的胸前,低语:“我知道。”
我微笑着抱紧了他,还是到他耳边去骚扰他,说道:“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喜欢?”
他的头又乱动,可轻声答道:“不说。”
我嘿嘿笑了,紧搂住他,去吻弄他的耳朵,他在我怀中稍转着头躲闪,但并没有用力挣脱我的搂抱。我轻轻地咬他的耳轮耳垂,吻他的耳垂后面,接着吻他的脸颊,然后久久地吻他的颈侧的经脉,他的腮骨。他不动了,静静地在我怀中躺着,任我吻了个够。
吻了他的脖颈很久,我才去吻上他的下颌,然后嘴唇。夏末午后的微风在我们的唇边划过,我一点点地浅尝他,他似乎半睡般只在口中微微地应和着我,等着我的下一步。渐渐地,我低头深吻他,手臂把他抱向我。恍惚中想起,那时他就是这么吻的我,把我唤了回来。一时更加柔情万千。
我吮食着他的舌,他口中的甘甜还是带了一股药味儿。想到他竟然就要这么去干事了,我心里酸楚,但也知道他决定的,我说不了什么。且不说他真心相信兴商利国,只说他有始有终的性格,他都不会把建了半截的商部放在那里不管。可这么未曾恢复地就要开始……
暗叹了一下,我离开他的唇,睁眼看他,他稍抬眼帘看我,虽然面容还是有些憔悴,但他的眼瞳明亮有神。我去轻吻他的眼帘,他闭上眼睛,我边吻边低声问:“你昏迷时,见到过那黑暗的走廊和宇宙星空吗?”
他也轻声回答:“没有。”他停了会儿说,“你说过的,那时会有选择。我没想走。”
我胸中热意涌起,唇停在他的眉梢处,许久没有动。
他又说:“我听见你说话,叫我夫君,我叫了你娘子,可惜你听不见……”
我想流泪,忙又连连亲吻他的眼角,说道:“我听见了,审言,真的听见了。”
他过了会儿,低低地,似乎自语道:“我做了好多美梦,梦见了李伯家的果林……”
我心里一动,接着问:“梦里有我吗?”
他答道:“有。”
我继续吻他,问:“还有呢?”
他合目久久不语,我轻吻他的鼻梁和侧面,不敢表现出异样。
哥哥对我私下讲过,张神医把审言那里一处过去伤愈后长在了一起皮肉割开重新缝好了,还除去了破烂地粘合在了本体上的包皮。张神医说,他经络未断,当是能够,但皮肉短缺,会十分疼痛,他必然不喜。我想当初他受的痛,也让他潜意识里不愿动作。哥哥说审言对外界的刺激还是没有反应,他每日都给审言在经穴要位扎针,按摩脊椎上的对应部分。审言从来面如死水,不置一语。弄得哥哥神经紧张,心慌意乱,手脚哆嗦。
钱眼曾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他爹所教内功,对审言的元气恢复有巨大益处,还能如何如何床帏。他眉飞色舞,一副可恶的样子,于是我见到杏花,就告诉了她钱眼对我吹嘘自己功夫,杏花当着我的面把钱眼狠捶了一顿。钱眼说我恩将仇报。
我多想直接对审言说我不在意,但那样会伤了他,就小声说:“审言,我也做了梦,最美,最好,最珍贵的梦。”他的身体在我的怀抱中轻微地一僵,呼吸停止,我吻着他的唇角,轻语道:“从见到你的那天开始做的,到现在,还没有醒来。一辈子都不会醒了,只要你在我梦里。”
他的身体放松了,唇微开,可又闭上了。我一下子贴了他的脸,使劲抱住他,身体缓慢摇动,像我以前摇那些婴儿,嘴里像说儿歌一样唱道:“好审言,好言言,一直要在我身边。一起玩,一起笑,一天到晚要抱抱……”他在我的胸前似乎轻笑了一声,接着微弱地叹息了一下。
我在他耳边问:“干吗嘲笑叹气?看不起我的诗作?”
他几乎是要被我闷死了似地说:“不敢,我写不出来。”
我吻了一下他耳朵前面的小骨,说道:“就是,我不仅写出来了,还这么迅速,我是不是可以被称为才女了?你当初要的不就是这样的人?与你唱和诗歌,配得上你这个才子。”忽然觉得不妥,我提了“当初”,万一让他想起他那时的未经摧残的风采可怎么办?忙在他的脸上像啄木鸟一样乱亲了一通。
停下来看他,他还是闭着眼,眉头平展,神色静和,我暗松了口气。忽听他轻言道:“欢语,不必总这么小心。我说过了,我早就不为自己伤心了。我只是为你……”
我赶快打断他,“你为我高兴,因为我喜欢的审言也喜欢我。对不对?”
等了会儿,他没动作,我气得去噬咬他的耳朵边,边咬边说:“你竟然不点头。”他痒得耸了肩,头使劲往我的肩窝处钻,喃喃地说:“你说的不对。”
我狠狠地说“哪里不对了?你不喜欢我?我非吃了你的耳朵不可!”说完,把他的半个耳朵含在口中,用舌尖去逗弄他的耳朵眼,他的头动来动去的躲着,哑声道:“怎么只是喜欢?何止喜欢……”
我放了他的耳朵,赶快表示道歉:“哦,那我说,我何止喜欢的审言也多少喜欢我,成不成?”
他的唇角微抿,低声说:“你又小看人,不成。”
我接着挑逗他,“那我说,我爱的审言凑合喜欢我,行不行?”
他眼睫毛动动,可还是不睁眼,轻声说:“不行,再说不对,我要生气了。”
我笑:“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他答道:“真生气了,明天我就去见人,后天上朝,也不好好吃饭,不吃药,晚上不盖被子……”
我赶快抱着他摇动,连声说:“我怕了我怕了,你别吓唬我。”
他一抿嘴,“你好好说。”
我想了想,对着他的脸,非常小声儿地说:“你该为我高兴,因为我用我的心,我的灵魂,此世和永恒的生命深深地爱着的审言,也、爱、我。”
他睁了眼睛,目光深邃却又澈如秋水,他盯着我,片刻后,说道:“还是不对。”
我瞪大了眼睛,他唇边似有笑意,可淡然地说:“你忘了说,同样。”
我笑了,“好吧,那个最美好,最可爱,最让我宝贝的审言也同样爱我。”
他闭了眼睛,叹息着说:“你又少了个‘同样’,我得说多少次。今天我不吃饭了!”
我呜咽了一声,把头埋在他的颈间,悲声说:“那样就语句不顺了,求你放我一马,今天一定要好好吃饭。”
他说:“不吃。你说对了才行。”
我抬头,笑着说:“你承认你是最好最可爱的宝贝了?”
他不说话,我接着说:“你如果不是,怎么能让我说‘同样’?”我知道他心中的结,绝对是不会说自己好的。
他抿紧了嘴唇,我笑出了声,说道:“公平合理,你承认你是最美好最可爱的宝贝,我就说‘同样’。”
他好久,轻声说:“我不是,你是。”
我紧抱了他摇个不停,嘴里说:“你这是让我心疼,你这是气我,你忘了你和谁学的耍赖,你以为我不会?我也不吃饭了,我不仅不盖被子,我还不穿衣服了!”他用被我摇得七零八落的声音说:“那多好……”我笑着更摇他,“你还反攻倒算了,还见缝插针!我今天就赖上你了!这辈子就赖上你了!你非给我个说法,我找的人怎么能不是最好的?我这么爱的人,怎么能不是最可爱的?我天天这么抱着人,怎么能不是我的宝贝?你再不认账,就是不负责任,就是对不起我,我去吃错药,我去从树上往下跳,我去把我做的诗给大家看……”
他的身体微微颤动,大概是笑了,我停下,他睁眼看我,我笑着盯着他说:“点头!”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微点了下头,我大喜,到他唇上乱咬,胡乱地说“最好的审言,好可爱,你终于知道你自己了……”他挣扎着,“那不算,我没说……”我不停地吻咬他,“反悔也没用了,你点头承认了……”他也开始咬我的唇,一边说:“是你让我点的,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们正在打嘴仗,杏花在院落外咳了一下,脚步沉重地到了小院门边。小声说:“小姐,谢大人往这边来了。”自从言言跑了进来看见我抱着审言睡觉后,我告诉杏花见我们这样就在外面树荫下给帮我看着。有人过来能挡就挡,不能就告诉我。言言来看见我们是小事,让谢御史他们撞见就不好了。果然,我还真对了。
我们分开,审言睁眼看了我一眼,又闭上眼睛说:“我困了。”
我亲了他一下,低声说:“小赖皮。”把他扶起坐好,自己从跨坐的姿势里起身。幸亏以前的小姐练武,我的韧带都十分柔软,但这么几乎劈叉地坐了这么久,腿还是麻了。我扶着审言的双肩收回一条腿,在躺椅前站定,把枕头等在他身后放好,又扶他半躺下。他闭着眼睛,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轻轻地笑,弯着身子吻了吻他的鼻尖,把薄被给他盖好,坐在了他的身边。这才出声说:“杏花,进来吧。”
刚说完,觉得审言的手放到了我的大腿上,一下下给我按摩,我赶快抓了他的手,低声说:“你是要气死你爹呀。”他说道:“你腿麻了,我给你按按,与他有何相干?”
我说:“你还装傻……”
杏花走了过来,我笑着说:“杏花,去准备茶水吧。”杏花说了声是,我又说道:“姑爷的茶也上来吧。”审言的茶是药茶,颐气养身,审言低声说:“不必,我要睡一会儿。”杏花扑哧一笑,看我,我说:“听姑爷的。”她点头走了。
我看他,他似乎知道我在看他,说道:“你不让我按腿,我只好睡觉了。”我没有说什么。
我从不评点审言该如何对他的父亲。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童年,没有被他的父亲那样责打过,我无权去劝他或指导他。我只能尽量不让他们双方有任何冲突,尤其是因为我的冲突。
谢御史带着那个老仆人从门口进来,我忙放下审言的手,起身行了礼,叫了声“公爹”。杏花端了茶放在椅边的茶几上,又给谢御史端来了椅子,谢御史坐了,我双手给他奉了茶,然后站在了谢审言的脚边。
大家都无法想象,在古代女性一旦结婚要遵行的礼节是多么繁琐,尤其是稍高级些的家庭。在婆家,早晚请安,跪来跪去就别说了,平时见了公婆,低头哈腰,倒水奉茶,端饭持巾,多了去了。普通劳动人民家里,女性大概还自由点儿,但就得干好多活儿。这年月当个女的可真不容易啊!
审言任性地在我家住下,不知省了我多少要面对谢御史的场合。我们不在一起吃饭,每天就是谢御史来看审言的这么一会儿,我还是可以应付的。
谢御史沉着脸看着一如既往装睡的审言,杏花偷偷地躲出了门外,我和那个老仆人站在当场,院子里除了那些叶子声蝉声,静悄悄的。
往常谢御史就盯着审言看上半个来小时就走了,今天他看个没够。审言呼吸平稳,眼睫毛都不动,身子都快变石头了。我真佩服他,我要装睡,一会儿就会觉得鼻子痒脸上有虫子爬。接着我愕然发现审言的脖子上有我吻出的絮般的红色印记,他的嘴唇也被我咬得有些红肿。我暗暗祈祷谢御史久已远离情事,他最好以为那些是审言出的疹子……
突然,谢御史看向我说道:“你应知古训,为妻者要励夫上进,不能让他沉湎于安逸舒适,丧志于温柔乡中!”
他自从审言醒来就没对我说过什么话,猛一下子,我都没有从我的胡思乱想里回过味儿来,停了会儿,才低头说道:“审言自有决定主张,我尊重他的选择。我是个不求上进的人,如果我开口劝说,定是不利审言的仕途。”是啊,我会对审言说,你身体不好,别上朝了,咱们就此退下。但他有志向,我不会说什么的。
谢御史哼了一下:“你既然知道自己如此,就该努力改正!我可给你烈女贞妇传,你要日记一篇,我来考察你的功课,不背诵于心,就不准……”
审言轻咳了一下,动了一动,我知道他要给我挡驾,忙说道:“公爹,我不识字。”
谢御史冷笑:“当初来我家提亲时,说什么太傅之女,从小识字,外加琴棋,还精女红,简直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现如今,怎么为了不学烈女贞妇之行止,竟撒起谎来了?!”
审言又咳了一下,我转目见他眉头微蹙,知道他就要睁眼,必然和谢御史顶起来,赶快柔顺地说道:“公爹,以前的确是,可我大病一场,都忘了干净,平时审言读书时,我给他拿着书,才认了几个字。您可以把书给审言,让他有空给我讲讲。”他自然是没空了。
谢御史看着我,一副恨意难消的样子,说道:“他给你讲了,你能记住吗?能做得到吗?”
我想了想,郑重地说:“说实话,公爹,我一般记不住事,可如果审言记住了,时常提醒我,我也许就能做到些。”反正就把审言当挡箭牌呗,一切让他担着。
谢御史突然大声说:“你如此推诿!我说你不懂为妇之道,让你读书,你说不认字!接着说记不住,还说只能做到一些,你……”
审言不睁眼,低声说道:“父亲大人,我深感疲倦,不能起身,望父亲大人见谅。”
谢御史立刻从我身上转移目光,看着审言,换了口气,降低音量,说道:“无妨。”过了会儿,又说道“你是否想过何时上朝?”我明白了他是不好意思去叫审言理他,借我当个跳板,让审言主动和他搭话。他们这父子俩可都够有架子的。
审言马上说道:“未曾。”这位够拧的,竟然不和他爹说实话。
谢御史深呼吸了一下,“你荒于政事,即使皇上百般袒护你,群臣也已有不满之心。近日我闻听有多人上奏皇上,说你身体不能胜任,该另换有能之士统领商部。皇上虽然不加理会,但众口铄金,你当尽早重返朝班,你有了那位助手,不会太辛苦,照个面也比没有强。我听说你平时已能行走,就不该这么久卧不起,当多走动,才能……”
审言打断说:“谢父亲大人的关照,我会考虑。”说完微侧了下身子,脸撇开,把后脑勺给了谢御史。
谢御史气得脸青,我知道他是好心,但他与审言之间有太多的伤害,审言听不进去他的话,连好话都成了坏话。审言必是不喜他这么指手画脚,他自己已经有了打算,谢御史来告诉他,反让审言不快。我暗自告诫自己,日后千万别没在得到邀请前就给我成年的那些孩子们出主意。
谢御史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孽……”
我说道:“公爹!审言累了,让他好好休息,才能上朝。不然他更不能为国效力了,身体好,才能做事呀。审言已经大了,他自会安排的。他既然说了会回去,就会负责。况且,除了他,别人没有那样的思想和筹划,皇上明白的。没有人能代替审言,您不必多虑。”
谢御史生气:“这就是不读烈女传的后果,毫无妇德,信口胡言!什么没人能替代?!什么皇上明白?!妇人之见,鼠目寸光……”
审言咳了一声,睁眼道:“欢语,扶我起来。”我忙过去,扶了审言的肩膀,他坐着,又说:“欢语,坐在我身后,我要靠着你。”我紧坐在他的身后,半拧了身子,审言的后背靠在了我的胸前。我的双手没地方放,就自然地拢在了他的身前。他一只手按住了我的两手,一只手依然停在被子上。
谢御史说道:“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检!”
审言轻声说道:“父亲大人如果看不过去,请回府休息,免得因怒伤身。我很久以前就已伤及心腑,常觉寒意透体,如无欢语的慰籍,恐早已不在人世。”我一下抱紧了他。
谢御史冷冷道:“那还不是她自己做的孽!”他难道没听出来审言话中也有对他的指责?
审言轻叹道:“父亲大人,欢语不是以前伤了我的董玉洁。她是从异乡来的魂魄……”
谢御史立刻紧皱了眉头:“子不语怪力乱神……”
审言接着说道:“欢语到了原来那个小姐的身体里,就没有继续折磨我,还为我延医治伤,救了我的命,否则我也必如兄长,死在为奴之所。”
审言提到了他的兄长,谢御史脸上突然显出了罕见的悲哀的表情,一下子,让他从一个满脸凶意的人变成了一个看着失去了所有精神的人。我想起哥哥曾说谢御史偏爱长子,我总忘了他是有过老年丧子这种剧痛的人。现在看见他的脸色,马上觉得他很可怜。猛然明白了他对审言的怒火,他的恨,他对审言的责打,其中有多少是他的失望和愤怒,他喜爱的孩子没有回来,但回来了他一向以为自己不爱的……一时又想到,我如果明白了,审言肯定以前就明白,忙用全力更紧地抱住审言,在他耳边低声说:“审言,你救了我多少次,没有你,我早死了,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谢御史从思绪中醒来,恨声道:“你不过是为她开脱!”
审言好久不出声,谢御史看着审言的眼睛移开了。我猜测审言大概是盯着谢御史看了会儿。
审言握了一下我的手,缓声说道:“我为何要为董玉洁开脱?当初,我受辱致残,不仅自己难当羞耻,也虑日后人们得知,将有损家门声誉,曾多次想过一死了之。”我只恨无法再紧抱他。
谢御史的脸色阴郁,嘴角下垂。
审言又叹道:“只是念及未曾报答欢语的救命之恩,才苟延残喘。欢语见我愁郁,带我出游。在郊外,与皇上偶遇。我曾随父亲大人参加奉天祭祀大典,见过皇上,认出了他。欢语对皇上言辞轻慢,我恐惧皇上会降怒于她。欢语察觉了我的紧张,为求脱身,让皇上不怪罪她,就对皇上说了她家乡的重商之道。”原来他是那么认识皇上的。祈福的大典,皇上和文武百官外,也有众多皇亲国戚和平民百姓参加。
谢御史含着挑衅的意思说道,“她连字都不认识,怎可能有什么见解?”
审言答道,“欢语家乡的文字与这里不同。她在那边读了十六年的书……”我赶快在审言的耳边说道:“都忘了。审言,别忘记说,我都忘了。”
审言微侧了脸:“别打岔!你没都忘了!”我把脸贴在了他的背上。
谢御史皱眉皱得快抽筋了,眉头颤动,说道:“纸上谈兵,误人误己……”
审言说:“不是纸上谈兵,在欢语家乡的世界,重商之道已被人采纳几百年。许多国家因此富足强盛。不重商业只重农业的国度都先后被强国侵占掠夺。商业为兴国之本,已是共识。”
谢御史疑惑道:“怎么可能,古人说,至真大法,亘古不变。”
审言摇头,“世上不变的,只有变化,这才是从古至今的真理。所有的事物都在变化之中。人要运用变化,才能不会为变化所控制,处处被动,疲于应付。”我心里一警,又低声说:“我就是这样的……”
审言出了口气,又稍侧脸,我忙道:“我不说话了。”
审言又道:“我当初看出来皇上对欢语所言动心。上书时就用了欢语的重商之论,果然得到皇上重视。皇上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那时欢语身边的下奴……”
我猛抬头,说道:“审言!不许瞎说!”
审言不理会,接着说:“皇上选我入见,不是因为我的身世背景,文采笔墨,是因为他知道我是欢语商论的代言之人。”
谢御史的眉头开了,嘴也半张了,含糊地说:“不可能……”
审言平淡地说:“父亲大人知道我过去所学,曾几何时有过兴商之念?董家小姐原来就更不曾接触过什么农商之辨。父亲大人如果不信,日后可向那位钱公子求证欢语对皇上的谈论,他当时也在场,另外还有杏花和李伯。”
我长叹,紧抱了审言说道:“你就知道毁自己!你什么时候能懂得自己?学会尊重自己?如果没有你的理解和发挥,精辟文章,没有你的亲身实践,谁能把理论诉诸在实际中?哪里有商部?我就是个纸上谈兵,你才是……”
审言打断我:“你说什么?”我知道我用了谢御史的话,他不快了,忙说:“我说你才是真的成就了事业的人,我是个没用的人,不用提我。”
审言对着谢御史说:“父亲大人,所以,我的命和这个官位,都得自于欢语。若我家怠慢了她,就有恩将仇报之嫌。”
我马上说:“公爹!不是这么回事!审言没睡够觉,说话有些乱。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审言对我家恩重如山,保全了我家,我爹常说我家此世倾力难报。他多次救我性命,我更无法报答。”谢御史最恨听什么我家有恩于他的话,现在审言这么说了,他的骄傲不又要受损?审言看不惯谢御史对我的态度,就这么拿话压他,日后谢御史见了我不更生气了?
谢御史闭了嘴,竟是有些丧气的样子。审言侧脸,“欢语,你说我上不上朝?”这个人!他本来就已经决定了,可不想让谢御史觉得他是因为谢御史的教导才回朝。
我叹道:“审言,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干,请至少要再等一个月吧。”
谢御史皱眉道:“那么长的时间?!”
审言向后靠靠,说道:“好吧,一个月后。”
谢御史咬牙,又问:“那么这期间……”
我问审言:“你看呢?”
审言答道:“我大概得见人了,你说什么时候开始?”
我迟疑地说:“三天后,行不行?”他自己给的时间中的最后一天了。
审言等了片刻,叹道:“我还想再等十来天呢,但你这么急,随你。”我气得把他狠狠地抱了一下。我怎么成了急着让他见人的人了?!
谢御史有些结巴地对我说:“你如此,很好。”我突然有了种和审言一样的反抗心理,十分想干点儿什么和谢御史作对的事,让他撤回刚才的话。原来,当人们不接受一个人,竟然连表扬都受不了。
我看向谢御史,他神情失落,心不在焉,我又觉得他可怜,就说道:“谢公爹夸奖。”
审言似乎轻哼了一下,大概说我是个软骨头。他微扭了些头,说道:“我想躺下,再睡一会儿。”他达到目的,这就是要赶人了。自从他醒来,这是头一回他对谢御史说了这么多的话。往日谢御史来看他,他总是装睡。今天他这么干,十有八九是因为谢御史自审言看了他一眼后首次当了审言的面骂我。审言的时机也碰巧对了,他说了我的来历,那谢御史看来是信了的样子,以前谢御史总似乎在火头儿上,就是对他说了也会被骂成无稽之谈。
我暗叹,对审言说了声好,放了他的手起身,扶着他重半躺好,给他掖了被角,背着谢御史,对他微笑。这是个知道怎么保护我的人,今天这番话,就堵住了谢御史日后对我的恶语。审言动了一下嘴角,我飞快地用手指摸了一下他的唇。他抿了下嘴,闭上眼。门外杏花的声音:“老爷来了。”
审言立刻睁眼说:“那我等一下吧。”我赶快看谢御史,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
爹和丽娘从门口进来,丽娘原来脸上带着笑,但看见谢御史就没了。杏花飞也似地搬了个椅子跑过来,放在谢御史身边,又离开很快再搬来了一张放好,我笑着说:“杏花,我去弄茶……”杏花连摆手,“我这就去,还有姑爷的。”又跑开了。
爹和丽娘先对谢御史施礼寒暄了几句,谢御史言辞稀少,还是一副没缓过劲儿的样子。爹他们坐下,审言欠身坐起来,叫了一声:“爹,丽娘。”丽娘忙说:“姑爷快躺下!累着了就让别人怨我们了。”
审言低头说道:“不累。”
爹也说:“审言躺下,洁儿,坐吧。” 还是爹好,不让我站着。我应了一声,坐在了审言脚边椅子边缘,不挡在他们之间。审言却没躺下。我知道他不愿对爹失了礼数,他自从能坐了,就没有躺着见过爹。虽然每次爹他们都要说一通“躺下”之类的话。他今天其实能站起来,但刚才见谢御史没起来,现在也不能这么明显。杏花给大家上了茶,自己站在一边,也不躲出去了。
爹问了一番审言的饮食起居。昨天刚来过,自然就是些今日吃了什么等等无聊的话,但审言曾被我那时在李伯家的果林里狂轰滥炸地问过了无数痴呆问题,已经练出来了。他现在对爹重复浅显的问题都认真恭敬回答,显示出超凡的耐心。
爹问过后,似乎犹疑了半天,终于叹息道:“审言,我本不该开口。你伤后应多加疗养。”
审言轻声道:“爹尽管指教。”
爹看着审言,那副悲悯之色,让人觉得他说的话,肯定是为了对人好。爹缓慢地说:“当今朝上人语纷纷,但你知道皇上为人的特点,自有主断。他对你的倚重,不会因人言而变的。”
审言点了下头。爹又说道:“你如有时间,可写些奏折,与皇上恢复联络。同时传些指令,让那位钱公子斡旋其中,开始指点些商部的运行。”
审言又点头,说道:“谢谢爹,我会照办。”我觉得爹的手腕比谢御史高许多。同样是想让审言尽快回归朝政,但先表示了慰问,接着语气中透着关怀,出的建议,也是可以身体力行的事。又想起爹十年辅佐那位逆反心理十分强盛的皇上,自然会明白青少年的思维特点。再次在头脑中写了个便条,日后给我孩子们建议时,注意不是说什么,是说的态度。态度对了,人也就听进话去了。态度不好,好话也白说了。爹实在是圆滑。
怕爹接着指导让审言烦心,我说道:“爹,审言说一月后上朝,三日后就开始会见人众了。”
丽娘开口,“姑爷还这么在床上坐着,怎么见人?再多歇两个月才好!洁儿,你该劝劝他。”
爹轻轻一叹,“审言,看来我多嘴了。”
审言忙说道:“爹,不可如此说,我受教了。”
爹看着审言,有些语重心沉,“审言,不论什么,都要保养好身体,不然的话,就会伤了系你于心的人。”爹是不是想到当初他爱侣的离去?
审言再低头道:“爹,我明白。”
爹缓缓说道:“皇家的事,尽了力,于心无愧,就甚好。一旦功成显耀,当反思退路,最好不要长久流连。”他语中有些伤怀之意,可不等审言开口应答,爹又叹,“审言,你心智远达,我知道你都明白,我人老了,爱唠叨,你不要介意。”
审言立刻回答说:“爹,我愚钝不堪,爹要随时告诫我。”
爹摇头,“审言不可如此自贬,你是我所见最敏锐成熟的年轻朝臣,又有人所不能的奇思谋略,日后必有一番风云作为。我已是过往之人,不要太把我的话认真。”
审言抬头看着爹,说:“爹,我不明朝事,妄为无算,请爹一定要多指教。”
爹一拍膝盖,叹道:“审言,我儿,不必多虑往日的经验之谈,你们年轻人自会有别种际遇。我只是高兴有你为我半子。你知道清儿从小就喜欢那些药书医书……”他顿了顿,叹气,又接着说:“他离家十年,回来后,我更不懂他的那些事,平时根本不敢对他开口,恐他见笑。”
丽娘惊讶道:“老爷?!”
爹苦笑,“清儿在外早成名医,动不动就说些诊治之语,十分深奥。”我和丽娘都轻声笑了。
爹又看着审言说:“审言,现在我有了你,感觉胜似亲生,又是同道中人,就常忍不住来与你说几句,望你怜我年老嘴碎,不要厌烦。”
审言突然下了躺椅,就要跪下行礼,我去扶住他,爹也忙起身,一把抱了审言的肩膀,让他站起来,问道:“审言,为何如此?!”
审言低头说:“爹折杀孩儿了。日后请爹不要再这么说,爹来教诲,我求之不得。”
爹深叹道:“我儿别这么见外。我说我老了,说的话,你不爱听,就告诉我,不能动不动就跪下,让我心中不忍。”
丽娘也笑着过来,说道:“姑爷别惊着我们老爷了,一家人,说说就是了,别行什么礼。”
审言还是低着头,小声说:“请爹和丽娘坐下。”
爹他们坐了,审言深深地拜了一下,我扶着他坐回躺椅上,蹲在地上给他穿上了鞋。
丽娘笑了,“就算补了婚礼上的礼拜高堂了,姑爷你太多礼儿,什么时候你能与老爷争执辩解,那就不是外人了。”
我笑,“丽娘,你何时与我爹争执过?”
她一瞪眼,“当然有过,那时他让我单走,我就顶了他了。”
我还是笑,“就一次?”
她笑,“一次也比姑爷强,姑爷见了老爷总是恭恭敬敬的,老爷对姑爷越来越好。清儿那样子,看着是吃醋了。”
我嘿嘿笑了,“你也看出来了?”
她哼一声,“当然,老爷一抱姑爷,清儿的嘴就翘起来。谁都看得见。冬儿背地里还让我对老爷说有空抱抱清儿。”
我哈哈笑,爹叹息摇头,“不是我不想,但他一向庄重老成,实在没有机会。”
我们又笑,门口哥哥的声音:“这么热闹?”他走进来,见了谢御史,忙躬身施礼,谢御史在爹和审言的对话中,一言不发,一直有些迷迷糊糊的样子,现在半心半意地还了礼。哥哥又见过了爹和丽娘,爹起身说道:“我们打扰了审言半天,该让审言休息了。”
审言站了起来,对爹又要行礼,爹过来,按了他的手臂,说道:“审言,不要这么多礼。你好好养护身体。”说完,十分自然地抱了一下审言,拍了拍他的后背。转身,稍迟疑,然后有些拙劣地抱住了哥哥,一字一顿地说道:“清儿,你辛苦了。”很失节奏地拍了拍他。哥哥的身体僵成了木棍。我忙低头,怕哥哥看到我的笑。
听见爹对谢御史说:“谢大人,我们送你回小舍可好?”
我抬头,见谢御史一脸茫然的样子,点头站起,要与爹和丽娘往外走。
审言说道:“谢父亲大人前来。恕我不远送。”
我也说:“公爹走好。”
谢御史看了我们一眼,转身往门口走,突然对跟上了他的爹说:“你可知你的女儿已经不是以前的女儿了?”
爹又叹气点头说道:“的确,谢大人,我总想告诉你,但怕你不信,请随我来,我对你细说详情……”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外走,那个老仆人向我们道别,仔细看了我一眼,眼中似乎没有了以往的敌意。
我们看着他们离开,哥哥皱眉对我说:“爹今天怎么了?”
我嘻嘻笑着说:“爹说你离家十年,他想你了。”
哥哥疑惑,“那是以前的事啊,爹不会是不舒服了吧?”
审言轻叹,“玉清,你多想什么。你有这么好的爹,他喜爱你,就想抱你一下。”
哥哥像个孩子一样笑了:“审言,这也是你的爹呀!爹喜欢你才是真的!总抱你!当弟弟就是好……”说着拉了审言的手往屋中去,扭头又说:“妹妹你去看看冬儿吧,她念叨你呢。我这里要半个多时辰。”
审言边往屋里走,边转了头看我,我笑着说:“我去去就回来,一会儿在这里等你。”他点了下头,哥哥叹气:“你们可真是恩爱,难怪冬儿总要缠着我,说跟你们学的……”他们进了门。
我长出了口气,觉得天十分蓝,草格外绿。叫了杏花,一路快走地去见冬儿。我们只能聊一会儿,我得赶快回来。审言三天后就要上工了,我得时时和他粘在一起。一会儿哥哥给他治疗完了,是他倍感脆弱的时候,我可不能回来晚了。
番外 2
一进门,见冬儿挺着行将临盆的肚子在地上站着,丽娘笑咪咪地坐在椅子上。看我进来,丽娘笑着说:“洁儿来了,正好。冬儿在害怕。我生的时候,你就在屋里,快告诉冬儿,简单得很,根本不疼。”
我张了嘴,说道:“丽娘,真的不疼?”
丽娘微皱了眉,“你也不信?当初我学武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梅花桩上一跑就是两个时辰。打斗时,挨了棍棒,多疼都不能停下,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疼。可生澄儿,我怎么也不记得有怎么疼。”
冬儿紧张地看着我,问:“姐姐,当时丽娘怎么回事?”
我想着,“出了好多汗,没吃什么东西。”我暗语道,冬儿妹妹,别怪我对你撒谎,我不告诉你丽娘的狰狞样子,是怕吓着你了。我接着说:“冬儿,我多羡慕你呀。”
冬儿立刻变成了十分惭愧的样子,“姐姐,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我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你也羡慕我,对不对?我还羡慕丽娘。”
冬儿使劲点头,“是,我羡慕姐姐。姑爷天天和姐姐在一起。你哥哥说,等我分娩后他再去采买药材。可他早晚都得去呀,药店里的存货快没了。他一去,就得两个多月,山高水远的,这次钱管家也不同他一起去,万一……”说着眼睛就红了。
丽娘忙说:“清儿如此远行,已有多年了,从没有出过什么事。冬儿千万别担心。你一不高兴,腹中的孩子也不高兴。”我非常理解冬儿,哥哥一去两月余,一日三秋,实在难熬。但哥哥如果不去,他的药铺怎么维持?药厂的药材也有部分要由他去购买。同时心里多少窃喜,我和审言是在一起了,一天都不会分开!
冬儿连着点头,“谢谢丽娘,我生出了孩儿再担心。”
我忙说,“冬儿,生了孩子也不能担心,不然奶水里就有了那些担心,孩子吃了也会不快乐。”
冬儿大睁了眼睛,“怎么会?”
我说道:“真的!我就是不会解释罢了。反正你要高高兴兴的才行。”我皱眉,“哪天让哥哥再雇一个能替他买药的人吧。”
冬儿摇头:“你哥哥说,只有他能看出药材的优劣,他的药店有信誉就是因为药材从不作假。他说如果让不可靠的人去买了不好的药材,他没发现,一次就毁了他的名声。”
我转头对杏花说:“杏花,你回去问问钱眼,看他有没有可以推荐的人,多少有他那样的精明,陪着我那老好人的哥哥走一趟,不至于让他孤单。”
杏花笑着点头说:“是,小姐。”
丽娘说道:“杏花,夫君就要当官了,你再做丫鬟就不对了,别人会说我们家没有规矩,怎么能让个夫人服侍人?你就不要再忙了,我明后天从府里的丫鬟里找个人。”
杏花急着说:“我不想离开小姐!”
我说:“杏花,丽娘说的对,别人如果不知道咱们的关系,会说我和审言对你们不好。你每天别干活了,来找我玩儿就是了。”
杏花拧着手说:“那我非急死不可,没事干多难受啊。钱眼白天不在,我只和小姐说说话,会闷死的。”
丽娘说:“老爷昨天跟我说了,老爷不是太傅了,再在这里住着,惹人眼。我们就到外面选两三处宅子,大家离得近些。让姑爷自己有个府邸,钱管家,不是了,钱……我忘了他的官位,和杏花也能有个自己的宅院。我们和清儿他们住着。”她停了下下,有些勉强地说:“老爷说,姑爷的府邸要最大,日后谢御史肯定会住在那里的。”
冬儿和杏花脸上都有些变色,我忙笑着说:“今天审言对他说了我的来历,他好像信了。”
丽娘点头,“我们一路上,他就一个劲儿问老爷怎么回事。我告辞了他们,他和老爷去书房了,说要继续讲讲。他还说要看小姐以前的笔迹,老爷说要去找找。过去的小姐练过书法,但早忘记放在哪里了。”
杏花出了口气,“小姐呀,每次见了谢御史大人,我都喘不上气儿。”
冬儿一叹气说:“我也是,就想离他远远的。”
丽娘摇头,“谢御史人怎么有个像姑爷那么好的孩子?咱们老爷怎么摊上了以前的洁儿?”
冬儿说道:“玉清说审言像他的娘。”
杏花问道:“那以前的小姐像谁呀?”
大家半天没说话,我慢慢地说:“像她自己。每个人都是和父母不同的人,也许有些遗传,可真的到行动的时候,每个人都会选择自己的行为。没有一个人会想着:我爹或我娘会这么干,所以我也这么干。以前的小姐和审言……”我叹息,“说来,也是碰巧了。她的性子本来就已经暴躁,为人又要强。”
杏花点头说:“对呀,那时的小姐干什么都特用心,练女红把她的手指扎得都肿了,她还最恨那么坐着绣花,可她说她就得学好,省得日后让人看不起。”
丽娘一拍手,“那撞上了姑爷那死不低头的骄傲性子,可不气死她了吗。作孽啊,姑爷那样子,我怎么看怎么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可谁想就能硬到那份儿上呢?”
我笑,“丽娘,你才多大?就这么卖老?”
丽娘一斜眼睛,“我比你们都大,你们叫了我声‘娘’,就都是我的孩子了!”我们都笑了。
丽娘又说:“怎么说着说着就跑了题儿了?咱们原来讲什么来着?”我们大家都使劲想了半天,最后是丽娘说:“哦!杏花!”
杏花吓了一跳:“怎么了?”
丽娘说:“就是说你呀!你有了自己的府宅就是夫人了,有你忙的。别担心没事干。我算知道了,天天的大小事情,从买菜到月钱打赏,你心里都得有个谱儿。我原来在外面的时候,哪里想到这么麻烦。早知道我再多玩些日子。洁儿,你别张嘴,你到时候也跑不了。冬儿,我再忙三四年就交给你,儿媳妇是干吗用的?当然是来给我们持家的。我看老爷心思淡了,再干几年,大概就退了,我们出去好好玩。”
我迟疑着说:“咱们别搬家了吧,就这么住着,多好。让人把杏花的小院子扩建一下……”
杏花说道:“对呀,我公公天天说钱眼奢侈,要是再搬了宅子,他肯定更……”
丽娘一摆手,“我知道你们就想赖在这里,让我操心。老爷决定了,大伙儿都准备搬吧!冬儿现在不能挪动,大概冬儿产后吧。”
冬儿忙说:“玉清不在的时候可也不能搬,他的那些书和药,他不让别人动哪。”
丽娘皱眉,“那这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我说:“多等等,没事!我得赶快走了。”
丽娘笑:“这才多一会儿?你别急着走,老爷说了,第一个搬出去的就得是你们。”
我大叫,“那怎么成?!审言身体不好,要哥哥天天治疗,我们得和冬儿他们住一起。你去和爹说,我真得走了。”
冬儿也笑,“姐姐快去吧,别让姑爷等。”
我和杏花告辞,一路回来,到了廊前,发现审言没出来,我们就在廊下的椅子上坐了。
我看杏花有点发愁的样子,就笑着安慰说:“杏花,我们姐妹这么长时间了,本来就没有让你当什么丫鬟,你早就不是了。从今后就是不干活了呗。我们还会常在一块儿,不会生分的。”
杏花说道:“如果不和小姐天天这么守着,我心里就空空的。”我知道她是这么长起来的,已经成了习惯,要改掉大概得用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就笑着说:“日后你有孩子了,心里自然就不会空空的了。”
杏花低头说:“小姐,可我怎么,还没有孩子呢?”算来她成亲也有一年多了。
我笑着问:“钱眼急了?”
杏花摇头,“钱眼不急。可我害怕。”她看了看房门,低声地说:“是不是我作了孽,那时看着小姐对姑爷……老天罚我,让我也没有孩子……”
我急忙说道:“胡说什么呀!还记得我说的吗?天地之间只有善意,没有惩罚。人对人干了恶行,才要承担责任。你这么善良,为这么多人做了这么多事情,老天罚你干什么?钱眼都得靠你压住他的福分呢。”
杏花要哭了似地说:“如果我没有孩子,他娶了我,还有什么福分?”
我瞪眼,“娶了你是因为他喜欢你,可不是为了要孩子呀!”
杏花使劲摇头,“可我要孩子!”
我笑着说:“那就要呗!我跟你说说……”悄声地把自然排卵的周期和特点给她讲了一下,然后又说些别的似是而非的常识,她低头听得满脸通红,我最后极小声说:“也许是钱眼的事……”
杏花立刻抬头说:“绝对不会,他……”她一下又低头,我哈哈笑。
门一响,哥哥出来了,一脸的惶恐。见我们,叹了一下,可声音自然地说:“审言在里面,就出来。”我站起来说:“我进去就是了。谢谢哥哥。”
哥哥点头,我过他身边时他低声说:“你们在外面聊这些干吗?”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我自己实际早就放弃那方面的想法,收养了孩子,心里没了忌讳,可审言如果听到了,还是会伤心的。
我赶快小声问哥哥,“你们听见什么了?”
哥哥也低声说:“没什么,就是几句,什么孩子,什么娶了她是为了喜欢她。”我松口气,幸亏没听见我说是“钱眼的事”那句,忙进门去看审言,身后听见哥哥低声说:“杏花,你跟我来,我给你号号脉……”
审言坐在床上,依着床头,脚放在地上。我笑着向他走过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我觉得他明亮的眼里有一丝黯然。
我到了他的身边,弯腰把他的腿抬起来,放在了床上,把软枕等垫在他的身后,然后坐在他的身前。他看着像是很累。也是,和谢御史一番谈论,接着就是被哥哥扎针按摩了一个来小时,还要承受心理上的冲击。我暗叹,这就是以前我为什么不让哥哥给他治疗。现在这种情况让人左右为难:一天天治不好,就让他一次次失望。可停下来,就代表哥哥——世上的良医——放弃了他,对他必是个沉重的打击。他说不再为自己伤心了,怎么可能?
我尽量表现无邪地对他说:“审言,我在冬儿那里见到了丽娘,丽娘说爹决定要把咱们赶出去了,找一处宅子。爹喜欢你,你不去和爹说说,让咱们就待在这里?”
审言微叹道:“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我想了想,点了头。审言婚前在我府住下,皇上知道那是他为了娶我的手段。但他婚后依然留在我府,皇上不可能知道这是因为他怕谢御史刁难我,也许会开始怀疑他与我爹结党。现在众人都在说他坏话,爹让他尽快搬出去,的确是为了给他省个编排他的口实。
我笑着说:“那我得带着我那些孩子,还有一帮仆人,夫君你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了。我又不懂得持家,你准备辛苦吧!”
他闭上眼睛说道:“这样多好,我还能有点儿用。”我突然想起在他与谢御史的交谈中,我说我是个没用的人,这句话一定刺激了他。人的心里如果有脆弱的地方,那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我当时何尝不是这么误会了他?
忙凑过去,吻了通他的嘴唇,他没什么回应,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笑起来,“我说了那句话,你生气了?”
他低声说:“你不让我说自己坏话,你却乱说。”
我嘻嘻笑着说:“我说的是开玩笑的话呀。我虽然在社会上是个没用的人,但从小我就知道,我在家里可是个栋梁之才,我爹娘天天说我是个心肝儿。小时候,我比现在还没用,就知道吃喝拉撒睡,可他们宝贝得我要命。你说为什么呀?”
他淡着个脸子,不理我。我又笑,“现在,我就是不挣钱,对你也是有用的,对不对?”
他轻哼:“何止有用……”
我忙说:“是呀,何止有用,被爱得越深,就越可贵。我那时死去,回顾我的一生,发现我根本没有忆到什么金钱野心,身体肉欲,想起的只有是不是被人所爱,付出了什么样的情感。所有功利目的和用途都与爱没有关系。这世上,如果有人爱我,我就是有用之人。我深爱的人,就是对我最有用的人,他只要在我身边,我就感到幸福满足。”我把鼻子对上他的鼻子,轻声问:“审言,对吗?”
他停了好一会儿,眼睛刚开了下,又合上,低声说:“不对。”
我轻声笑了,吻了下他的眼睫毛,看着他清瘦的俊秀面颊,一只手搂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一下下轻划着他耳后颈处,小声地说:“又耍赖,怎么不对了?”
他痒得肩头稍动了一下,可又忍住,细细地呼吸着,闭着眼睛不说话,要和我对峙到底。我笑着,手指划下他脖子,轻掠过他的锁骨,上到他的胸膛,摸索到他的敏感点,隔着衣服,极微妙地拨弄他的碎处。想着自从他伤后,我就没有吻过他的全身,他总是怕冷,夏天也穿着长衣,夜夜在我的怀抱中睡去……
突然,审言蹙眉低“啊”了一声,猛地睁大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里充满了恐惧耻辱和厌恶,我吓得忙抬了手,想起杏花说那个小姐把他挑逗起来又骂他下贱的话,知道他又把我当成了她,急忙收了双手,直立了身子坐好,离他远些。他一下子坐起来,颤着手抓住了我一只手,另一只手一把扯开他的衣襟,把我的手放在他赤裸的胸上,然后他伸臂紧紧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脸边。
我的手被挤压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体之间,动弹不得,手掌中只感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的身体微抖。我也心跳得厉害,因为怕他痛苦。好久我们都没有说话,他慢慢平静了下来。
终于,我轻问:“是那里疼吗?”看来他有了反应,哥哥知道了会欣喜若狂。可他稍有反应就疼成这样,那还不如没有。
他不做声,好一阵,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忙说:“我知道……”
他又摇头,“你不知道。”我不说话了。他低低地说道:“我真的忘了,早忘了她的样子了。”
我点头说:“我相信。”
他紧贴着蹭了下我的脸,“真的?”
我低声问,“你不信我?”
他又抱了抱我。我们又安静了半天,他小声说:“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会……我猝不及防,下一次,我不会这样了。”
我用在外面的一只手抱他,说道:“如果太疼,就别……”
他摇头:“不疼。”
我发觉我根本没有什么狂喜或期待,反而忧心忡忡,就说:“审言,其实,没有,也没什么呀。我们一直都这么好。”
他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可我想……想给你……”
我叹息了一下,与他分开,他放下了手,垂眼不看我,我抽出我在他胸前的手,把他的衣襟掩好。说道:“你已经给我了呀,那时让我擦身,就是给我了,是吧?”
他微点了下头,我张了双臂环抱了他的腰,靠在了他的胸前,轻轻笑着说:“好大的胆子呢。”
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既然你喜欢,就是你的。”
我悄声笑着说:“我什么时候喜欢了?”
他极细声地说:“从一开始,你就喜欢了。”
我大惊道:“我那时就喜欢了?!”他低嗯了一声,我仔细想,竟是真的,我的确那时初见他,就喜欢了他的倔强和沉默,也喜欢了他的身体。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好半天,他低声说:“以后告诉你。”
我皱眉,问道:“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他立刻说:“从你喜欢我的时候。”
我笑,抬头吻他的嘴唇,“看来,是我先喜欢了你,你慢了一步。”
他回吻着,含糊地说:“不,是同时。你还那么久没发觉,慢了好多步。”
我说:“什么没发觉?都是你,不说话……”
他说:“是你,我说了你也不信……”
我吻着他:“说有什么用,早点让我摸摸不比什么都强?”
他不松口:“让你摸了你也忘了……”
我接着来,“那是没摸够!你该每天让我摸八百遍……”
他低声笑了,我离开他的唇,看着他神采飞扬的笑容,一时恍恍惚惚。他笑容敛去,半垂下眼睛,说道:“那有什么?我还怕你?”
我一下子抱紧他,在他后背摸挲起来,一边说:“不怕?那我还涨价了呢。一天一千六百遍。还得让我亲一万次,欠一罚十,不准穿衣服……”
他把唇贴在我耳边说道:“你在李伯家就想这事来着?对不对?那时就惦记着看我不穿衣服的样子……”
我被打败了,羞得浑身燥热,气得咬牙道:“你现在就别穿了!”
他立刻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头垂下,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有点儿冷。”
我赶快抱着他拍拍,问道:“怎么才能让你暖和些?”
他哼叽着说:“你脱衣就行……”
我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说道:“你跟谁学成这样了?”
他马上犟嘴:“跟你……”
我扑上去,堵了他的嘴,我们抱在一起吻着吻着一块儿睡着了。
番外 3
一睁眼,快黄昏了。我的胳膊在审言的脖子下面,他仰面躺着看着屋顶,眼睛不眨,嘴唇沉静地抿着。我看了他好久,几乎不敢呼吸,怕惊动了他的思绪和我感到的无尽甜美。
审言终于眨了一下眼睛,似有感觉,微侧脸看我,然后翻了下身子,对着我。我仔细看着他的眉毛,他漆黑的眼睛,他弧线动人的嘴唇,突然感到一阵古怪的异样,觉出原来的小姐是多么向往这样的时刻,能这样和他躺在一起,这样看着他,被他这么看着,她心底无望的悲伤一下子充溢了我的心怀,我的泪湿了眼眶……
审言关切地轻声问:“怎么了?”他抬手拢住我的腰,让我贴着他,我在他的肩窝处说,“没事,只是觉得你真好。”
他的手在我背后,学着我,轻轻地用手指抚摸划弄了几下。微微的颤栗像水面的涟漪从他的触摸处传遍我的全身。他过去从来没有任何身体上挑逗的行为,都是我对他侵犯无度。看来他学坏了。我一下紧抱了他,几乎要对他说,继续呀,别停……真羡慕那些西方电影中的金发女郎,三下两下自己扒了衣服,蛇身而上,呼唤道,babybaby,give it to me……但我这个胆怯的东方传统女性只能低声说道:“审言,你让我爱得发狂。我是多么幸运,能和你在一起。”雷啊!无力啊!
他似乎叹了一下,片刻后,说:“你如果一定让我多等几天,我五天后再开始会见吧。”
审言是我所见最明锐敏感的男子,对我的所思所想几乎到了了若指掌的地步,我常常有孙悟空逃不出如来掌中的感慨。这是他头一次误解了我。我十分想对他说“你也有错的时候”,但我怎么向他说明他错在了哪里?
我抱了他一会儿,说道:“你心里惦记着,三天后就开始也行。但一天最多一个时辰,我看看情况,觉得你累的话,就还要短些。”
他眼里温柔,稍点头说:“是,娘子。”
我一下子笑了,“什么时候学了李伯的语气?”听着就是李伯那时对我:“是,小姐。”的翻版。
他用舌尖轻舔我的唇尖处,小声说:“在李伯家,想给你当一辈子下奴时学的。”
他想杵我的心窝啊,我笑着反问,“那时候就在心里叫我娘子了?”他把唇压在我的唇上,闭了眼睛。我等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审言!那时候,你就在心里叫我娘子了!”因为他天天听钱眼那么叫杏花呀。说完,我用舌撬开他的唇,闯入他的口中,加上刚才动了情怀,对他好一番横征暴敛,他轻轻嗯叹着,弄得我真想把他活活地给吃了……
门外杏花的声音:“小姐,钱眼来了,也该吃晚饭了。”
我们分开,两人都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我们起来,我看他的头发乱了,想来我的也好不了哪去,就说:“杏花,等等。”
拿了梳子,打开了他的头发,赶快给他梳头。自从我们在一起,从来是我给他梳理。他不用仆人,我知道杏花以前看过他,他心里也不舒服。他伤后,哥哥和我料理了他所有的事情。经过这么多个月,我已经是熟能生巧,很快就给他梳了发髻。接着就给自己梳,因为一直依赖杏花,手忙脚乱,一塌糊涂。审言问道:“怎么不让杏花来梳了?”
我匆忙地说:“杏花是夫人了,不该再来照顾我了。”忽然看着他说:“那你来帮帮我?”他一笑,点了点头……
杏花和钱眼真急了,在说了十几次“我们进来了”之后,终于推门而入,看着我们端坐在床沿,钱眼不解地问道:“知音,你们起来了,怎么不让我们进来?”
我说:“我一直在梳头呀。”
杏花看着我,“小姐,你头发是散着的呀。”
我说,“是啊,总梳不清。” 怎么能告诉她我和审言轮流挽出的发髻都松松垮垮,一碰就散?怎么能告诉他审言说那时在李家看我不会挽头发曾想帮我一把,现在能帮了,才发现也好不到哪里去?
杏花过来,三下五下就给我梳好了头发,还插了好几只钗呀环呀之类的东西。
这期间,钱眼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了椅子背儿上,我才注意到是几件衣服,其中就有当初去湖边餐馆他穿的暴发户的团子服。
我刚要问,钱眼说道:“知音,我今天可是忙坏了!你们家应该付我些银子。”
我哼了一声,杏花叱道:“钱眼!厚脸皮!”
钱眼一瞪小贼眼睛,“一大早,你爹就让我去见了他,说赶快找宅子,让你们搬出去。虽然借着人家的拖累,我已经是个朝廷的五品官员了,但你爹还是总想重用我,大概因为他现在也不用给我银子了。我在外面转了一天,看了几处,下午刚回来,你爹又把我叫去了!说三天之内,你们就得搬家!还说我也得一起搬。这还没完。我离开你爹那儿,人家的爹又把我叫去了,查了你当初的种种行径。我说了你许多好话。把我累的!从你见过皇上,讲了你那个什么重商论,到那一路你天天使劲追着人家表达心意……”
我叫:“你说什么呢你?!”审言也咳了一下。
钱眼接着说:“谁看不出来?我还告诉他你那时就说了非人家不嫁……”
我捂了脸,“我什么时候说了?!”
钱眼贼笑:“就是说要跟人家走路那时候。人家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他看审言,审言轻叹道:“你想干什么?”
钱眼还是笑着:“既然咱们得搬出去,这意思,三天后,你就要干什么了,对吧?”审言点了下头。钱眼忙说:“我也得干,对吧?”审言又点头。钱眼再说:“那我就算走马上任,俸禄就开始算了,对吧?”
审言半闭了眼睛,点头说:“好,开始计算薪酬。我明日给商部写封书简,你去传递,同时办理入部事宜。俸禄在月后发放。”
钱眼拍手道:“太好了!明天可不行,我要带你去看看我今天选的一处宅子。哦,还有,我既然上工了,何日能穿上官服?也给我省点儿衣服。”
我笑道:“钱眼,咱不至于!”
钱眼一梗脖子,“知音,我满怀了热情,急着要为人家效劳,你可别拦着我。”
审言又叹:“官服由吏部制备发放,你持官文去安排。如不在商部公务,其他时间,不必着官服。”
钱眼大乐:“我就知道!我带了我的衣服来了,你看看是不是官场上的便服式样?”他说完自顾自地去拿了衣服,一件件比划,问着:“这件怎么样?这件呢?我最喜欢这一件……我这是和知音学的,她过去总这么向我们请教……”审言侧脸瞥了我一眼,我忙笑着拉了他的手。
人们说从衣装能看出人们的性格,的确如此。钱眼的好衣服都有些古怪大胆,不是色彩十分夺目,就是上面绣了福寿宝之类的字,透着张扬显摆,适合他的自得自满。稍正经的,就是一般质料,平庸随便,看得出是他想不让人注意他的时候穿的。
他展示完了,盯着审言,审言脸上没流露任何情绪。钱眼讨好地问:“怎么样?你觉得哪件好?”
审言转了些脸,看向杏花,说道:“去请你家大公子,让他带上几件见人的衣服。”杏花咯咯笑着跑出去了。
钱眼一下子坐在椅子上,悲伤地看着我,“知音,人家骂我了,说我的衣服都见不得人,每件可都是几十两银子呀。”
审言不接他的话,说道:“三日后,我要开始会见众人。你先见所有来宾。其中,要来商部谋职的人会很多。你有何想法。”
钱眼立刻来了精神,“你在问我们该选什么样的人?商部初建,讲的扩张发展,一定是要那些能打江山的人,敢独自闯出一片世界。性格该像你我,认定了的事,就做到底。”我看审言,他竟然半合着眼睛微点了下头,不介意与钱眼扯成了一种人?
钱眼看见我的目光,哼了一声,“知音,你就会小看人!人家比你厉害多了,早就知道我们两个其实也是知音!当初我见他第一眼,就看出他情伤入骨,你还在那里犯傻……”
审言轻咳了一下,钱眼马上对着审言又说:“还有就是,最好是想法一样的人。要么像我,爱商如命。没读过什么经书,所以不懂你爹说的古法。要么像你,聪明到一下子就明白了重商的意义。这么看来,有可能多是年轻人。反正不能是有不同见解的人,为了钱来干活,日后不会是真的卖力气。”
我笑道:“这就是志同道合的意思呀。”审言又点了下头。
钱眼把手放在了下巴上,“再有,就是要找性情上不同的人,有人平和有人急躁,不能只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因为能干成事的人,有不一样的方式和性格。”
审言又微点头,钱眼叹息,“先这些了,你还有什么?”
审言慢声说道:“在这所有之上,要择人品正直之人。”
钱眼叹道:“对呀!商部日后就是和金银打交道,往来都是与钱财相关的事。就是那人能打天下,也认定重商之论,但若人品有差,终会给商部惹出祸事来。”钱眼摇头,对我说道:“知音,人家是经历了世面的人,讲究要认人啊。”
我心里突然想,现代的那些雇人的企业,是不是也该这么选人?笑着对钱眼说,“这不是你拿手的?总号称自己能知道人心?”
钱眼得意,“当然了!我跟你说,一眼之下,我就大概能看出一个人的好坏,错不了的。只可惜没几个人认得出我,一面之下,都说我是个坏人,我好孤独啊——”他做长叹状。
审言不理他,又说道:“还会有许多人来进言送礼,打探消息,疏通关系,你想如何应付?”
钱眼笑得嘴到了眼睛上,“我喜欢死他们了!这就是人气儿啊!来的人越多越好呀!咱不敢收礼,但我跟你说,凭我多年与人的交往,我大概能让所有的人都高高兴兴地走,有的甚至会觉得我是个朋友。说真的,这点儿,你可不如我。你那个冷冷的样子,淡如白水!谁也近不了你。”
我赶快看审言,他睁了眼睛看钱眼,嘴角一挑,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钱眼又像吃蜜似地看我,“知音,你还怕人家生气是不是?人家比你懂事儿,知道我说的对,我和他性情相左,可却投缘。那时候在路上,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能猜出他在想什么。你说这是不是奇了怪了?”
审言转身靠在床头,闭眼不说话。钱眼笑了,我出来打横,“你就知道欺负人!日后在外面可不准这么开人家玩笑!“
钱眼严肃了,“知音,你又小看人!人家在外面是谢大人,了不得。我得指望他罩着我,我好升官发财,自然要百般维护他,把他捧在手里。当然,怎么也没你捧得小心,你简直是……”
审言闭着眼睛轻声接道:“是应该的!”
钱眼一愣,来不及还嘴,哥哥抱着一臂衣服和杏花走了进来,于是,又一次,哥哥贡献了他的衣服,让钱眼一件件试穿。审言睁了眼睛,有时点一下头,钱眼这么选了三件衣服。
哥哥叹道:“审言,我觉得我就够挑的了,你比我还苛刻啊。”
钱眼皱眉说:“他怎么选得都是这么素净的?”
哥哥说道:“虽是素净,可实际高贵。他选的都是质料和做工最讲究的单色衣服,返璞归真,大方随和,没有人会反感,都是你日后与人周旋的好装扮,既不会被人看不起,又不会有以势压人之嫌。懂衣服的,说一声好品味,不懂的,会觉得你顺眼。”
钱眼仔细看那些他手里的衣服,大叹了一声道:“这些都是银子呀!”我们笑出声来。
哥哥笑着看着审言说:“审言,我一直想问你,那时,你我第一次见面,你信我是郎中吗?”
审言看着哥哥微叹了一下,“玉清,你在衣服上,从没穿得像个郎中。”
哥哥不解,“我一向穿破旧衣服,怎么能不像个郎中?多少人,比如张嫂和你的父亲都没觉得异样。”
审言一动嘴角,“那些衣服的衣料也许普通,但剪裁合体,你的头饰腰带甚至袜子都与衣服颜色相配。”
哥哥点头,突然看着我说:“那时妹妹去见你,不敢穿过去的衣服,要穿我的衣服,现在看来是对了。”又笑着看着审言说:“你知道,那件淡绿的,是我给选的。”审言看着像没听见,钱眼说道:“那次湖边,那件蓝色的是我们大家给她选的。”
审言低了眼睛轻声说:“是紫色的。”钱眼满意地奸笑,拉着声音说:“哦?是——吗——,你没记错?”
审言一闭眼,回身往床上一靠,又不理人了。我现在发现,别人对他的调侃,他一律不睬,但总会替我出头。钱眼张嘴发出桀桀的笑声,我气得说道:“你的牙中间有个绿东西。”钱眼立刻龇了牙,对杏花说:“娘子,知音是不是在骗人?”
杏花斥骂道:“姑爷不理你,你还使劲折腾。小姐姑爷要吃饭了,你也给我回家去!”
哥哥笑着站起,“我和冬儿去与爹娘进餐,审言,你好好休息。”
审言从床上起身,说道:“谢谢玉清。”
哥哥说:“你还和我多礼?快坐着吧。”
钱眼一边收拾衣服一边说:“就是,三天后就要干活了。”
哥哥皱眉,“三天后?干什么?”
我说:“他要见人了,一天一个时辰。”
哥哥一脸的不高兴,“审言,你真的要这么着?”
审言点了下头。哥哥上来又给审言号脉,锁着个眉,拿了衣服,自语道:“我得去重新配些药……”往外走去,钱眼也抱着衣服,笑着对审言说:“明天我带你去看我给你选的家,咱们做邻居。”
审言点头,低声说:“多谢钱兄。”
钱眼笑着对我说:“知音,人家总是这么有礼,难怪所有人都喜欢他。”
我气道:“你该好好学学!”钱眼一叹,“晚了!”他看着审言说:“你说咱俩早认识几年多好。”
审言点了下头。
钱眼笑得露出了所有门牙,“那样你绝不会被……”他脸上笑容一硬,马上说:“现在也好,你帮我挑衣服,我帮你挑宅子,咱哥儿俩……”
杏花说道:“钱眼!给鼻子上脸了你!”
审言却低声说道:“杏花,钱兄与我早如兄弟。”他的语气淡漠,可听来却让人无端感动,钱眼那么能说的人,竟然半天没再言语。
我想去问哥哥审言的事,就向钱眼飞快地使了个眼色,说:“我去让人上餐。”
杏花说:“小姐,我去吧。”
我笑着说:“我得学会不指使你呀。”说着往外走,听身后钱眼对审言说:“我说你真能每天一个时辰?不然,半个时辰,就是放个风声儿呗……”
我出了房门,几步追上前面的哥哥,他还是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我轻声叫住了他。哥哥看着我说:“妹妹,你不管管审言吗?他不该这么早就……”
我打断他,虽然离门很远了,我还是压低了声音给哥哥讲了审言的反应和他的痛。
哥哥一喜,脸上开了花儿一样,我气,“哥哥,他那么一下就疼成那个样子了,别给他治了。”
哥哥圆瞪了眼睛,“说什么呢?!妹妹,他要是能好了,会多快乐。”
我皱眉,“那么疼有什么快乐呀。”
哥哥叹息,“审言不会怕疼的。”
我一下缩了脖子,“我怕他疼啊。”
哥哥看着我摇头,“审言为了你,命都能不要了,再疼他也会……”他深叹了一声,然后,他看着我说:“原来他没有反应,我以为没希望了。现在,他有了,就是时间问题了。你想让他快点好了,还是慢慢这么耗着他?”
我急,“当然快点呀!这么天天的,他被悬在那里,多难受。”
哥哥点头,“那么,妹妹,你们最好分室而居……”
我摇头:“不可能!我受不了。”我已经习惯了抱着他睡觉,想也没法想身边没有他。
哥哥苦笑,“那就不能碰他!”
我还是摇头,“也不行,我得抱他。”
哥哥长叹,“你必须疏远他!否则近他时怎能……”他一垂头。我明白了,此是以禁欲方式来培养性欲的意思。让身体生疏刺激,然后杀个回马枪。
我咬了嘴唇,哥哥抬头看着我说:“妹妹,越没有接触,越好。”
我迟疑地问:“要多长时间?”
哥哥说道:“人说三个月……”
我断然说,“想也别想了!”
哥哥又苦笑,“那一个来月?”
我还是摇头,哥哥又说:“半个月。”
我想着:“很难。”
哥哥瞪眼:“十天?”
我撅嘴:“太长了。”
哥哥眼睛直了:“三天?”
我还是摇头,老实巴交的哥哥头一次不怀好意似地眯了眼睛说:“你不是说一天都不能不碰他吧?”
我仔细思索:“好像是……”
哥哥大声一叹:“你这么着,他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我使劲皱了眉,说道:“你不是也每天碰他吗?”
哥哥几乎跳脚:“那是一样的吗?!”
我忙说:“好吧好吧,我想想……”
我吩咐了人,让他们上晚餐,有点儿做贼心虚地回了屋。
一进门,听钱眼说:“知音回来了,我们走了。”说笑了几句,他和杏花离开。
审言坐下,垂了眼睛不看我。我有些尴尬地坐到他身边,知道我一定得坦白。两个人之间,容不得任何隐瞒。我没得他的同意,背着他就去和哥哥谈他的事,是不尊重他。
干下了事情,就得道歉。我做出十分可怜的样子,轻轻地拉了他的手,小声说:“对不起。别生气。”
他立刻低声说:“就生!”
我立刻笑了:“审言,我就知道你会原谅我的。”把他的手放在嘴上连咬带亲了半天,突然想起哥哥说要少碰他,忙放下来。
审言抬眼看我,又垂了眼睛说:“没原谅。”
我立刻握拳捂嘴,颤声道,“那可怎么好?我害怕了呀!”说着就又不自觉地凑了上去,轻轻地吻他的腮骨下面,然后在他的脖子上用牙齿轻咬住一块,用舌头吮吸到必然会留红印子。他沉静地坐着,听来呼吸都没有变化。我突然明白哥哥是对的,我与审言这么长时间了,对他极尽了各种身体上的亲密,平常搂搂抱抱,亲亲吻吻,没有断过。他虽然喜爱,但也一定没有了任何敏感。
我松了口,轻吻到他的耳下,悄声说:“你要是再不原谅我,我就得听哥哥的话了。”
他微叹气,哑声问道:“他说什么了?”
我离开他坐好,笑着说:“原谅不原谅?”
他一动嘴角,“没怨过,怎么原谅。”
我又忍不住,一下子抱住他,在他耳边说:“哥哥说,你肯定会好的,只是……”我叹了口气,放开了他,见审言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眼里面明显有一层慌乱,我知道他想多了,忙说:“只是我近期不能碰你。”
审言一下闭了眼睛,轻出了一口气。过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眼里含了星光般闪动的笑意,低声说:“那对你,可是太难了吧。”
我对着他咬牙切齿,“你知道还敢笑话我,我就是真不能碰你了,现在也要先碰个够!”
我双手做出爪牙状,他只来得及说一句:“你竟然会够?”就被我按倒在了床上,后面就是安安静静地任我……在对他手嘴并用的疯狂非礼中,我朦胧地想到他会不会觉得我在蹂躏他?真的是很像……但后面的日子不能碰他,现在就顾不了这么多了……
番外 4
当仆人们在外面说晚餐到了,我觉得才过了五分钟,可放开他发现他的脸上脖颈和衣襟大敞的前胸全是我留下的斑斑红印。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忙用被子一下子把他盖了个严实,在床边坐好,自己整理了衣服,稍稍把头发按了按,让仆人们进来。
他们把晚餐摆上了桌子,我点头,让大家出去,等在外面。回身掀开了被子,见审言闭着眼睛,一副恬然淡泊的样子,我扑哧笑了,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轻声说:“够了?”
我的心上下翻了一个儿,使劲咬住嘴唇,双手拉了他的手把他扯了起来,他有些不习惯的样子——过去我都是把他抱起来。我笑着说:“永远没够,可是我能忍着了。”说完我把他的衣襟敛好,尽量不碰他的身体,给他系了腰带,克制住了我一向对他腰部的动手动脚,然后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带到桌子前。
把他的晚餐托盘端到他的面前,上面有一碗药膳汤,还有一小碗饭,一小碟青菜和一碟剔下的清蒸鱼肉盘。我自己坐在方桌的另一边,把盛了我的酸辣汤酸辣黄瓜辣味牛肉面的食盘放在了我的面前,笑着看着他,等他拿勺喝汤。
他看着面前的汤,垂下眼睛,低声说:“不想喝。”我笑了,他是要让我喂他!我起身把椅子挪到他的椅子旁边,盛了勺汤,说道:“你知道这里面不是山珍海味就是稀世药材,你不喝光,你的那两位哥哥都不会放过你的。”说完,我一勺一勺地喂了他。他脸上一副没兴致样子。我暗笑,过去我常抱着他给他喂吃的,弄不好,还用嘴咬了放在他嘴里,现在这么喂他,他还委屈了。
喝完了汤,他看着我盘中的汤,我笑道:“这就不给你喝了。”说完,我几口喝了汤,辣得十分舒服。他看我喝完了,立刻说:“不想吃饭。”他今天是跟我耍上赖了!于是,我又喂了他饭菜。他吃得毫无心绪,我只好说了许多鼓励赞美之词,如:“哇,你看你都吃了一半了!真不错。”“再吃一口,好审言,好言言,最好的……”我感叹,以前我喂常欢常语吃饭的功夫真都没白费了。
喂他吃完了,我满意地吃了我的面,充满自豪。整个晚餐,除了我手中的勺子碰了他的嘴,我没动他一个指头!过去吃饭,简直……我真有毅力啊,是不是晚饭前那么……现在还不饿?
他的头发又是乱的,我悬空似的给他梳了头才让人进来撤了碗筷,我们洗漱了,坐在桌子边喝了一会儿茶,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审言看着手中的茶杯,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之间,我是管不住我的手的人,真的快一天摸他八百遍了。有时也许是因为他如此容色俊美,气质泠然,我对他多少有点性骚扰的意思(他越没反应,我越变本加厉),可更多时候,是因为触到他的身体时,我感到安心,觉得有种非常实在的依赖。
安静中,我注意到了阳光里的金色,听见了外面蟋蟀的鸣声。我仔细端详审言,他坐在椅上,身姿笔直,但他那近乎是无动于衷的清淡神色让我有种错觉,仿佛他是孤坐于一片夜色深沉的无人水畔。一定是那时他独在水边的黑色身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多想拥他入怀,让他感受我的温存和陪伴,可我知道我得忍住。如果我一直用我的无数拥抱表达我的爱,我也一定能用我的自我管束表达我的爱。况且,看着他,我就感到欢乐。那时,我曾准备好与他无形的陪伴过此一生,现在他就在我身边,我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对着审言笑了,他抬眼看我,一时我们对看了半天。我低声说:“审言,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爱你?对不对?”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点了下头。我笑着说:“千万别忘了,一秒钟都别忘了。”他又点了下头,嘴角一动,我感到他不像方才那样乏倦了。
我说:“咱们出去走走吧。”他又点了头。自从我说了我能忍之后,他除了耍赖,就没有说什么话。我知道他是个极其敏感的人,大概不习惯我们之间这么拘束。
虽然是夏日的傍晚,但在他的粗布白衣外面,我给他又披了一件淡灰色的长衫。为了不碰他,我拿了一条手绢,双手握着,他缓步地走到我身边侧后,我恍惚觉得时光倒流,我们回到了那段路上的日子。
我出了门,走得很慢,他跟着我。我们一反往日黏在一起时的低声说笑,只沉默地走。看来复辟是不容易。我只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在蠢蠢欲动,想扑向他。什么叫自虐,这就是自虐,愣掐住自己的脖子不让自己呼吸,没办法呀,谁让男的都那么在意那个……
“欢语。”我呆了片刻,停步,回头看审言,他垂了眼睛,轻声说:“讲讲,你爹娘,那边的爹娘,是怎么……”
我笑了,“好呀。”他这是有意识让我讲话,也许他真的喜欢我的废话。
我们极缓慢地走着,我给他讲了我父母的浪漫史,他们的性格……哇啦哇啦,我们之间的那种局促没有了,我轻松地胡乱讲着,就是不碰他,我也一样很快乐。
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那处水边。因为府中削减了许多仆人,没有人打理庭院,水边已经是灌木蒿草乱生狂长。审言突然走过我身旁,慢慢地走到一处过膝的杂草前,稍停住,回头看我,我跟上他,他踩入草中,引着我穿过灌木间的空隙,到了水边的一条矮石边。水塘里的水依然清澈,看来下面应该有泉水之类的水源。审言站了一会儿,缓缓地坐在了石上,我也在他身边坐下。
夕阳消失了,夏季柔和的天光倒映在水面。我知道这一定是那晚他满怀愁伤坐过的地方,怕他想起往事,忙仔细看他。他的面容平静,眼神清亮,没有阴郁。我还是不放心,想着对他说些什么,怎么让他离开这里,以免睹物伤情。
审言扭过脸看我,淡淡地笑了笑,我的心乱蹦,忙双手死抓住手帕。他微叹了一下说:“那晚,我只要咳一声,你就会离开,或者,你们就会知道是我,不会走过来。可是……”他双手把披在外面的衣服拉了拉,裹住了自己,我忙压制自己,才没跳起来给他理好衣服。他回了头,接着看着水面。我等了半天,问道:“可是什么?”
他不回头,小声说:“可是,那时,我不想咳嗽。”我笑了,轻舒了口气。他没看我,低声说:“你又担心。”
我伸手轻轻地为他把外衣往上扯了一下,他接着说:“你那时就说了,别去想那些不高兴的事……我听你的。”
我赶快点头,说道:“审言,我明白了。”
我们静静地坐着,看着水上飞飞停停的蜻蜓,偶尔掠过的双双燕子……
忽然,有拖拉的沉重脚步声渐渐近了,有人走过,可接着停了下来。我知道我们身旁的灌木草丛完全遮掩了我们,肯定不是看见了我们。就听见了一声苍老的咳嗽,接着是一声长叹。我听出是谢御史,忙看向审言,他的眼睫毛微动了一下。
过了好半天,我开始觉得嗓子痒痒,吓得出汗:这要是被谢御史发现了我们这么藏在草木里,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审言居然说当初不想咳嗽,他可真能忍。你说他提咳嗽这茬儿干吗……
我正努力咽吐沫,听一串急促频繁的脚步,接着是言言的声音:“爷爷,看见我爹和我娘了吗?”
谢御史没答言,又是言言的声音:“爷爷,您看着不高兴。您想哭吗?”
过了一会儿,言言又说:“我娘说,想哭没事,哭出来就好了。能哭是好事,不丢脸。”
谢御史哼了一下:“妇人……”他居然停了。
言言马上说道:“富人?我知道!那天钱伯对我说世上有穷人和富人,让我一定要当富人。我娘有很多钱吗?钱伯总说我们家没钱,他说他要收我当徒弟,日后,挣钱养活我爹我娘,他说他们是败家子。但我大舅也说要收我当徒弟。可钱伯说我大舅也是败家子。当徒弟好吗?您说我该给谁当徒弟?”
谢御史长叹了一声,言言也学着一模一样地叹了气说:“我也觉得难办。我想给我爹当徒弟,但他没问过我。”
谢御史没出声,言言似乎恍然大悟地说:“爷爷!他们说您是我爹的爹!真的吗?!”
谢御史哼了一下:“如何?!”
言言的脚步声,我想他是离谢御史近些,言言稍微压低了的声音:“爷爷,他们说我爹长得好看,他小的时候,有我好看吗?”过了片刻,言言又加了一句:“我娘就说我长的好看,她可从没说过我爹长得好看。”
审言微侧了脸,从眼角看了我一眼,我笑着使劲眨眼。
那里,没听到谢御史的回答,言言又问:“我爹小时候,有我聪明吗?我娘说我可聪明了,是天下最聪明的孩子,小时候就知道护着娘。”
审言对着水闭了眼睛。我轻扯了下他的袖子。
半天,谢御史还是没说话,言言又说:“我爹小时候,他的娘抱他吗?我娘总抱我。”审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言言似乎自言自语:“他的娘抱他就成了呗,干吗总让我娘抱……”
谢御史叹了口气,颤着声音说:“他的娘,走了……”那话里有点哭音,我有些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看向审言,他的脸上有了一层悲伤。我刚要伸手握他的手,他转头向我努力地笑了一下,又重看向水面。
言言半天没说话,一会儿,说道:“爷爷,您别哭了,我让我娘抱他就是了。”审言一下子低了头。我拼命咽下口水才没咳出来。
谢御史清了几下嗓子,言言突然大叫:“爷爷!看!蜗牛!”有过了半天,言言问道:“爷爷,为什么蜗牛走得这么慢?”
谢御史出了口气,大概庆幸言言不再接着谈审言了,慢声道:“因为它没有脚。”
言言立刻说:“那天我在花园看见一条小蛇,噌地一爬走,可快了,它也没有脚呀。”
谢御史沉吟道:“那是因为蛇比蜗牛大许多……”
言言马上说:“大的就快?我的大乌龟走得可慢了!小老鼠跑得快多了,我根本抓不到。”
谢御史又道:“那是因为乌龟老了,小老鼠尚年轻……”
言言愤愤然的意思:“莲蕊姨就跑得比我快,我每次都要跑好几次才跑得出来找我爹娘。”
谢御史叹道:“你莲蕊姨尚且年轻,我才是老了。”
言言停了停,说道:“我看您和她差不多大。”
谢御史大声咳嗽,言言语中含着得意:“我每次这么对我姥姥说,我姥姥都高兴得亲我。”
谢御史深叹道:“时辰已晚,你怎么还不歇息?”
言言委屈的声音:“娘今天没来看我们,我以为是她抱着爹,出不来门。我去了他们屋子,人说他们在苑子里,我找了半天,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我心说,你怎么就对了呢?知道我们是在藏着。
谢御史道:“我送你回去,你日后不要自己乱跑。让他们来叫我,我与你走走。”
言言说道:“您跟我去见我爹我娘吗?”
谢御史没答话,言言脆声说道:“他们都说您对我爹我娘不好,是真的吗?”谢御史没有声音,言言又问:“我姥姥总说爹是个好孩子。他有我好吗?”又回去了。
谢御史叱道:“你姥姥才多大!就称姥姥!”
言言说:“我有个小舅舅,比我还小两岁。我能不能告诉他们,您说的,我不用叫他舅舅了?”
谢御史严厉的声音:“你现在就回去睡觉!”
言言也大声说:“您对我也不好了!刚才还说与我走走,现在就赶我。还冲我这么大声嚷嚷。我耳朵疼。娘从没有这么对我说过话。您是不是这么对我爹的?太不好了!难怪他不对我讲话!他一定不高兴了!我娘就得去抱他!我不回去睡觉,莲蕊姨会说我,我得找到我娘,我娘送我回去才行……”
谢御史无力的声音:“我送你回去,也为你求情。”
言言大喜的语气:“太好了。他们都说您比老虎还吓人。您陪我回去,莲蕊姨肯定不敢把我怎么样。”
谢御史说道:“她们就没有教你些礼义廉耻,不可说人坏话……”他打住,我几乎笑出来。
言言的答话:“是坏话呀,我以为她们说的是真的,我回去问问她们为什么那么说您……”
谢御史道:“不必了!我不和她们计较!我们立刻回去。”
言言疲惫的声音:“爷爷,我累了。”
谢御史疑惑的话:“那还不赶快走?”
言言说道:“我娘听我这么说就会来抱我……”
谢御史:“你随我来!”
脚步声,言言的抱怨声:“您走那么快,我跟不上了。我爹小时候……您慢点儿呀……”
他们的声音远了,审言抬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我轻轻地笑了,说道:“石头上凉,走吧。”他点头站起来,转了身,看入我的眼睛,低声说:“我记得你说他不说话。”我更笑,“看来我给他起的名字起对了,沾了那个能说会道人的光。”他一动嘴角:“我小的时候,比他聪明多了。”我笑着点头,说道:“肯定是肯定是。”他还看着我,我只好接着说:“也比他好看,是最好看的孩子。”他没移动眼睛,我又小声说:“是个最好的好孩子,让人喜欢得心疼。”他微点了下头,说道:“你有空儿,告诉他一声。”我终于哈哈笑出了声,他唇边一翘,眼睛里闪着诙谐的笑意。
我们一路上轻声悄语地说话,缓步走回了我们的住处。仆人们早就备下了澡水,到了澡盆边,见我不像以往那样给他脱衣,审言慢慢地自己脱了衣服,坐到了水中。平时,我就会给他擦身洗浴,现在就在旁边的小凳上坐了,笑着看着他。他眼睛一闭,倚着盆边,不动了。
我又笑了,“审言!不耍赖了!快洗,时间长了冻着。”
他叹了一下,半睁眼,拿起手巾胡乱地洗了两下。我咬了下嘴唇,低声说:“好好洗,让我看看你。”
他像来了点儿精神,睁了眼睛,慢腾斯礼地擦洗。我的眼睛随着他的手,端详着他方正的肩头,他的瘦损的胸膛,他不经心的动作……不禁脱口说道:“审言,你真美好。”
他停了手,看我许久,然后轻声说:“这世上,只有你,还这么想。”
我笑着小声说:“你敢不敢打赌,我的哥哥和钱眼,李伯和我爹,都是这么想的。”然后,咬了下嘴唇,说道:“你再这么毁自己,我就去抱言言,让你看着。”
他哼一下,学着言言的口气说:“你偏心。对我不好。我要去告诉爹。”
我又被他逗得笑出声。他洗完,自己擦干穿衣,我在那里看着,觉得真不自在,手痒痒得很,双脚时时挪动,老想过去帮他。我明白了杏花的抱怨,看来我们都是劳苦命,不服侍人就难受。
我洗漱完,审言已经在床里躺下了,我到床边,叹息道:“审言,这夜是考验我意志力的一夜,你可千万别太可爱了,我受不了。”他没出声。
我把几个枕头放在了他的身外,他叹息。我自己另拿了一床薄被,吹熄了灯,在床沿处躺了,心里一个劲儿告诫自己别扑过去抱他。
我们在黑暗里躺了一会儿,我凝神地听他在尺外弱不可闻的呼吸,不禁说:“审言,你喘点粗气行不行?今夜你能不能磨牙打个呼噜什么的?”他睡觉静得有时我都要把手放在他的鼻口下面,看看他是不是在呼吸。今夜如果他这么悄无声息,我会害怕的。
他翻了个身,听着是对着我,轻声说:“不会。”
我笑了,也侧身对着他的方向说:“审言,你那么挑剔衣服,明天咱们出去选衣料,你在家里别只穿粗布白衣了。”
他好久没出声,我心虚,没抱着他,就觉得不能感受他的情绪,问道:“审言?想什么呢?”
他低声说:“我只想穿粗布白衣。你喜欢……”我在想着怎么说服他,他又说:“那时,我一穿上,你就看我……”
想来他第一次穿上白衣,我被他电着,他看出来了。我笑着细声说:“你穿什么,除了毁你自己的衣服,我都喜欢!当然,不穿,我更喜欢。”
他不说话,我问:“你又想什么呢?”
他说:“我不挑剔衣服。穿什么,都是金玉其外了。”
我急了,大了些声音,“胡说!惹我生气!”
他微叹了一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过去,他知道我不在意他的不能,就把自己给了我,让我尽情抚爱他。现在他有希望了,又开始自卑他的惨痛经历。
想了一会儿,我问他:“审言,你手腕上的伤,还疼吗?”
他马上说:“早不疼了。”
我又问:“你胸前的伤呢?”
他回答:“也不疼了。”
我再问:“腿上呢?”
他又叹:“都不疼,你别担心,全好了。”
我慢慢地说:“其实,伤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如果没好,你疼,我也疼。如果好了,就忘了吧,我也不用担心了。”
他没回答。我等了一会儿,笑嘻嘻地说:“你说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
他轻声说:“会见客人,自然该是深沉庄重些的。”
我说:“家里呢?”
他立刻说:“粗布白衣。”
我气:“我白说了?!”
他小声说:“没白说,但我就是不换!”
我嘿嘿笑了,“审言,你激我。知道我不能去碰你,就这么气人。”
他等了会儿,小声说:“其实,过去,你不必那么在意你的衣服。我从没有,记得她穿的衣服。”我咽喉处一紧,他紧接着说:“我记得你穿了什么,那天,你读《论语》,你穿着……”他告诉我那一路我都穿了哪几件衣服,难怪那时他为我挑衣会那么胸有成竹,算是预谋已久。
我问道:“你看出我穿了哥哥的衣服去见你?”
他嗯了一声,“那是你哥哥送我们出府时穿的。你穿了他的衣服,我就知道,你怕我伤心,可是我……”
我打断他说道:“钱眼那时和你们住着,干什么来着?”
他一叹:“他总盯着我。”
我笑,“我敢说,你一直闭着眼睛不看他。”
他嘟囔,“不看他也知道他在看我。”
我突然想起来,“审言,那时,我看你时,你是不是也知道。”
他小声说:“当然知道。你的眼睛那么大瞪着,每次看我,我就觉得心跳。所以,我心跳时,就知道你在看我……”
我悄笑:“我成孙悟空了呀。”
他问:“孙悟空是谁?”
黑夜里,我讲了孙悟空,他讲了他小时候喜欢干的事,隔着尺来宽的空间,我们聊个没完……最后,我困得闭着眼睛,凌乱地讲着些脑中的意境:那荡漾着回声的蓝色海湾,那黑色森林里的白色小屋,那在春风里和缓飘动的婀娜柳丝,那在云海里蓦然一现的光华……我心中怀了这么多的欢乐,走入的梦境中充满了明丽的色彩……
番外 5
我根本不知道审言什么时候起身去练功,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可睡到心里有个念头:“不知道审言吃了多少早饭?”就醒了。睁眼见屋里大亮,审言坐在他当成书桌的条案前正垂目专心地写着字。我怕打扰他,没说什么,又闭上眼睛,想着再睡会儿,就听审言说道:“你打酣,还磨牙。”
我一下子睁眼:“啊?!”见他微微一笑,眼睛都不抬,继续写。
我大声叹了口气,“审言!不能骗我这样的老实人呀!淘气!”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问道:“你早饭吃了多少?”
他边写边说:“没吃。”
我完全醒了,“药呢?!”
他理所当然地说:“没喝。”
我猛地坐了起来,“你?!”我差点对他用兰花指。匆忙地起了身,胡乱穿着衣服,说道:“你不吃不喝,一直干什么呢?”
他说:“写奏章,马上写完了。”
我生气,“那也得先吃东西呀!”
他说:“饿的时候,写得好。”
我歪头,“谁说的?有这回事?”
他写着,回答说:“我小时候,常这样。”
我有些惊讶,“你小时候会挨饿?”
他没答话,我赶快说:“现在你得听我的了,生活要有规律。你没吃药,哥哥知道吗?他昨天特意给你配了新药,你是不是想伤他的心?”
他小声说:“你别告诉他不就成了。”
我坏笑了:“我偏去告诉!让你不吃药!让你不吃饭!让你……”
他放了笔,合目轻叹了口气,说道:“没亲娘的孩子就是可怜。”
我一下子捂了脸,半哭泣道:“审言!你说话不能这么狠哪!”
他说:“我是在说言言,你以为我是说谁?”
我放下手,气急败坏地说:“你今天要是不好好吃饭……”
他拿起那几页纸,边放齐边说:“你就会对我不好了。我知道,没事,你反正不在乎我,那时那么长时间不理我……”
我抱了脑袋,“审言,我投降!你说吧,我该怎样?”审言抿着嘴垂下了眼睛看他的铺在案上的稿纸。
他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肩上披着件外衣,我觉得奇怪。往日我若没起,他就乱着头发去练功,钱眼曾说那时如果从背影看,他和号称容貌绝美的审言没什么区别。
我去外厅洗漱,再叮嘱人们上早餐和热的药,回来见审言还在读他的稿子,就坐在他侧前面端详他。他眼底有淡青色的暗影,看来是没有睡好觉。我不该和他聊那么晚,他还要起早。
审言提笔加了一个字,低声说:“我头发乱着就没法写东西,你不喜欢的话,一会儿你可以再给我梳一下。”
我松口气,“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他轻声说,“你就不能猜对一次?”
我笑,“审言,你是生气了。告诉我,生什么气了?”
他答:“没有。”
我刚要再说话,余光里见有东西在门边动,忙扭头看,审言也侧脸看。只见虚掩的门缝中间,一根有着几片绿叶的树枝伸了进来,从上面划到下面,再在门底缝隙处水平来回走动,然后又回到门之间往上走。审言轻轻叹息,重新看他手中纸张,我说道:“言言,进来吧。”
那根树枝先进了门,言言才进来了,看了一眼审言,审言没看他。言言走到我身前,十分灵巧地坐在了我的膝盖上,抱了我的肩,对我说:“娘昨天没来。”
我抱着他亲了一下他的脸,笑着说:“对不起,言言,以后让莲蕊姨带着你们来看娘。”
言言说:“莲蕊姨不敢,说怕爹不高兴。”
审言轻咳了一下,我小声说:“爹在看文,别……”不等我说完,言言就跳了下去,走到了审言的案前,审言不动声色,安然地拿开一张纸,接着看下面的。
言言在案前走开了几步,转头看一下审言,见审言没反应,就又走了回去。审言拿起笔,写了一个字,又放下笔。言言把手中树枝空中挥了几下,审言眼睛没抬。我惊讶言言的这种大胆,也许因为他知道审言不会伤害他。
言言又来回走了一趟,看审言还不理他,终于对审言说道:“我会写‘一’。”我捂住了嘴。
审言又拿开了一张纸,没表情。言言把手中树枝背在了身后,头到了审言对面的案边,看着审言说:“我也会写‘二’。”
审言眉梢轻微的挑了一下,但对言言已经够了,他踮起脚跟,没拿树枝的手扒在案沿,郑重地说:“我还会写‘三’呢!”
审言终于半睁了眼睛看言言,言言把拿了树枝的手也放在案上,树枝指着房顶。
审言低声问:“你会写‘四’吗?”
言言说:“不会,但我会说四,我也会说五,还有六七八九十。”
审言叹息了一下,把稿纸整理了,放在一边,铺了新的一张纸,对着言言微点了下头。言言一下脚跟落地,刚要到审言那边,但先跑到我身前,把树枝给了我说:“娘,拿着我的宝剑。”我接过树枝,言言跑到审言身边,审言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膝盖,言言犹豫着说:“姥姥说爹的腿和胸都受伤了,不能抱我。”
审言深深地看了言言一眼,轻声说:“现在好了,能抱你了。”
言言笑了,爬到了审言膝盖上,背对着审言坐在审言怀中。审言的双臂环过了言言的细小的肩膀,一手按住纸,一手拿起笔递给言言。言言握了笔,审言道:“你拿笔的姿势很对,谁教的?”言言万分得意地说:“姥爷教的。那天姥爷说要定什么题,他教我拿了笔,说我点的就是他要的,他还教我写了一二三,后来他还管我叫小祖宗呢。”我大惊,爹就这么定科举的试题?!
审言抬眼看了我一下,我做了个鬼脸。审言握了言言拿笔的手说道:“‘四’是这么写的……你写一遍……里面少了一点东西……嗯,写对了。”
言言高兴得在审言腿上一个劲儿地颠动,我不由得说:“言言轻点儿,爹才好。”言言立刻不动了,微侧脸说:“爹,我要写‘五’。”审言低嗯了一声,握着言言的手写了五。放了手让言言写,言言说道:“爹,您把我的名字写在旁边。”审言轻声问道:“为何?”言言大声道:“我要当天下第五大高手!”
审言一愣,我问:“怎么不是第一大高手。”
言言认真的神情,“娘,钱伯说,第一大高手都活不长,老有人去找他们麻烦,不好玩。”
我笑了,“那第二大呢?”
言言答:“钱伯说第二也不好,肚子里总有只鸡,活的,那多难受啊。”我知道他说是嫉妒的意思。第二名是不舒服,离第一才一步之隔,到底意难平。
我点头,“那第三呢?”
言言皱眉,想了半天,说:“好像他说,第三是什么板凳,老让人踩着。”我想了会儿,明白了钱眼的意思。每次大家提起前三名,那第三简直就是为了衬托前面两个,没几个人尊敬,还不如不让人知道自己。
我又问:“那第四呢?”
言言笑,“我想当第四,但莲蕊姨说‘四’不好听,别当。”我知道莲蕊是不想记起她的叔叔郑四。
审言微叹,重握了言言的手,在“五”前面写下了“第”接着在后面写了“高手常言”。然后放了手,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给言言读了一遍,言言欢喜得浑身颤抖,拿起了纸说道:“爹给我写的,第五高手常言!我要让她们好好看看。”说完把那张纸放在了一边,对审言说:“爹再拿一张纸给我写字吧。”审言又放了一张新纸,我原来还担心他会心烦,现在看来他根本不会。
审言把着言言的手又写了个“五”字,然后言言自己一遍遍地写着,审言偶尔低低地说:“那上面的一横长一点……嗯,很好……这里别这么使劲……”
审言的脸颊几乎贴着言言的耳朵,我突然觉得他们长得很像,眼睛都十分有神,嘴唇都是抿着的,言言是如此稚气,审言是如此纯洁。
仆人们送饭和药来了,言言从审言的膝盖上下来,拿了那张纸,到我面前拿了他的树枝,极度兴奋地说:“我去贴了这纸就回来。”他转头对着审言说:“爹,您等我。我回来和您写字。”说完跑了出去。
审言叹气,推了书案缓慢起身,走到方桌前坐了,我双手给他端了药,他看了一眼,说道:“我教了儿子那么半天,累坏了,你就这么对我。”我一下子笑了,把药送到他的唇边,小声说:“他和你真像。”审言闭了眼睛,“没办法,都是他管我叫爹叫的。”我笑得手一抖,差点把药洒了。
我们用了早餐,钱眼和杏花来了。钱眼穿了身十分平常的衣服,杏花也很朴素。我正纳闷,钱眼对我说:“知音,你从你的衣服里挑件差点儿的,咱们去看宅子,可不能穿得太好,让人觉得可以使劲向咱们要钱。”说完,他看着审言的粗布白衣又加了一句:“但也别成这样,别人以为咱们缺衣少衫的。”
我去挑了件衣服给审言放在椅子背儿上,审言站起来,穿在他的粗布白衣外,我只给他系了下腰带。一抬头,见杏花惊讶地看着我,可钱眼却一脸知情地怪笑,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说道:“你们在外面厅里等我吧。”
钱眼嘴歪地笑着对杏花说:“娘子,咱们出去,我跟你讲个好事。”
他们前后出去,审言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种我不熟悉的亮晶晶的表情,我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就背对了他穿上出门的衣服。审言在我身后轻声说:“看都不看我了?”
我不回头地笑道:“又激我?你脱了衣服,我就看你。”
他叹道:“刚才钱眼都看出来我缺少衣服……”
我一哆嗦,回身正看上审言一闪而逝的笑容,我嗔怪道:“审言!就知道怎么吓唬我。我们走吧。”
他没动,脸上一副无奈的表情,“大概走不了。”
我忙问:“你走不动了?”
他鼻子出气,“我走不动你也不会来抱我。”
我跺脚,“审言,告诉我你怎么了?”
他轻叹,“你忘了你的宝贝儿子说什么了?”
我恍然道:“言言说会回来和你写字呢。”
审言淡淡地说:“你把他的话忘了,他还能让你清净?”
我哈哈笑,“审言,我也奇怪,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话了?”
他稍侧了脸,从眼角看我,“你这当娘的,竟然觉得奇怪?”……
我们正说笑,果然听见外面言言大声叫钱伯和杏花姨,然后告诉钱眼审言怎么教他写字,怎么给他写了第五高手的名头……
我和审言出屋,钱眼正摸着言言的头说:“小子越来越机灵了,小嘴儿巴巴的,给我当徒弟吧。”言言没来得及答话,看见我们,跑过来拉我的手,“爹和娘要出门?”眼睛大大,几乎要哭的样子,我点了下头。他脸耷拉了,放开我的手,走到审言面前,审言半垂了眼睛看着言言,言言想了想,说道:“爹,我给您当徒弟了,您不用问我。”钱眼大笑,审言低声说:“儿子就行了,已是徒弟。”钱眼笑,“是啊,要不怎么叫‘徒儿’呢?”
言言主动拉了审言的手,笑着,“爹,太好了!我用磕头行礼吗?”审言一抿嘴,“不用。”似乎走了下神儿。言言立刻摇着审言的手,“我和您一起出门吧。”可谓得寸进尺。审言点了下头,言言一下子呆了,接着放了手就往外跑,被钱眼一把抓住,“哪儿跑?我们就要走了。”
言言急得跳脚,“我的宝剑,我得带着……”
车上,言言挤坐在我和审言之间,一路嘴就没停。审言闭着眼睛,没说几句话,我就得应付言言无休止的话语:“娘,那红的什么?”(是……)“看!有个小孩儿在哭!”(他摔着了……)“云彩怎么是白色的?”(因为……)“娘,我喜欢白色,我要爹天天穿的衣服。”(我说:“我给你做……”审言咳了一下。)“娘,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我?”(我答:“因为你可爱呀。”审言叹息一声。我忙说:“跟你爹小时候一样。”)……
到了地方,我已经精疲力竭,下车时杏花过来扶了我一把,问道:“小姐,不舒服了?”我哀叹道:“杏花,我最高只能做到第六大高手。”杏花不解地看着我,钱眼哈哈笑了,“知音,我调教的,日后了不得。”
我周围看看,我们是在一处院门处,门第高大,但门漆脱落,铜环满布锈迹。院墙上爬满了疯长的白色和淡粉色的牵牛花,院子里面的树木茂盛,枝杈伸到了院外。
审言到了我身边,言言过来,硬插到我和审言之间,一手拉了我,一手拉了审言。钱眼到了门前,扣动门环,院里面没有声音。钱眼又大喊了几声,没人回应。他走出门洞,向旁边走去,我才发现三丈外还有一处大门,可看着也是一样失于维护。钱眼在那边敲了门,也没人,他走过来,看了看天,说到:“是该这个钟点儿啊。昨天说好了再来看看,这人忘了?知音,怎么办?”
我四外打量,我们在的地方不是个繁华的地域,除了这两个紧邻的院落,周围只几所民居。院门对着的街道另一边,有个茶棚,再远处,有条小河,景致有种田园气息。
我对钱眼说:“咱们在那个茶摊坐坐,等等吧,我喜欢这个地段。”
我们过了街道,言言双脚蹦着行了全程。进了茶摊竹子搭的凉棚,我拉着言言的手到了桌边坐下,审言也坐下。我一放手,言言就钻到了桌子下面,坐在了审言的腿边。钱眼和杏花也围着桌子坐了,钱眼向店家要了茶水,对我说:“知音,像不像咱们在路上的时候?”
我点头,“是,我们回来,就没有这么出来坐过。现在就差李伯了,不知他怎么样了。”
钱眼坏笑,“当然是高兴得很,不信,他回来时,你问问他。”
我疑问:“你怎么知道他会回来?”
钱眼一抬下巴,“我们俩,不,我们仨,”他对着审言点了下头,“总得时不时见见。毕竟,我们的交情不同寻常……”
我说:“钱眼!说实话!”
钱眼一笑,“他说张神医对他说,你嫂子生的时候,她会来看看。说你哥哥那个笨蛋,就会抓瞎。”
我皱眉,“难道说冬儿会有事儿?”
钱眼压低了声音说:“知音,李伯说别告诉你哥,省得他提前担心。”
我盯着他,“你也看出了什么?”
钱眼回避看我,“没什么。张神医当初能救了人家,必会有办法。”他马上看审言,“你觉得我选的地方怎么样?难得有这么两处挨着的宅子,咱们一住进去,就把中间的墙给打通了……”
正说着,五十多岁的茶摊的主人端着茶水盘子过来,给大家放了茶碗,边倒茶边说:“客官是来租宅子的?用不着打通,那两处宅子,里面已有门通着了。”
钱眼笑了,“老哥怎么知道的?”
那个主人放了茶壶在桌上,直起身子说,“不瞒客官,我在这里二十多年了,真是看着那宅子起来的,又荒了。”
钱眼侧身拉了把椅子,“老哥坐下,讲讲,我请你喝茶。”
那老汉呵呵笑,“客官,我天天可少不了茶水呀。”
钱眼拍拍椅子,“现在没人,聊聊,交个朋友。”
老汉坐下,看了眼我们,审言自然是垂着眼睛不看人,我和杏花都微笑了一下。老汉叹息,“你们这两对小夫妇,真住进去,也倒配得起这处宅子了。”
钱眼一瞪小眼睛,“老哥,我昨天去看,里面荒得不成样子,屋子也旧得很,就是地方大,价钱便宜,怎么还说我们配不起?”
老汉摇头,“小客官,十几年前建这宅子的时候,用的大梁木材,那是上好的百年松木。主人房屋的窗格是檀香木做的,屋里四季芳香。连家具,都是红硬木打制,雕刻精细。那时来的工匠每天好几十人哪,我的茶馆可不是这个棚子,是个茶坊,比这大多了……”
钱眼插话,“谁家这么有钱?”
老汉说道:“客官可知专做运货的林家?”
钱眼大悟的样子,“是他们呀!听说过。曾经一度,他们的分号遍布全国,经商的人,谁不用他们家的镖行运载货物。据说他们家和朝廷有关系,与黑白两道都熟,各方安排得十分妥当,生意自然好做。可后来,就渐渐没了,出了什么事?”
老汉点头,“客官说的对。那林家长者,林盛,身怀武功,四方结缘,创下了这份家当。可美中不足,子息甚弱。妻妾成群,但生出了孩子不是夭折就是出事亡故。最后只余了一个女儿。林盛四十岁时,金盆洗手,把生意交给了徒弟们,自己拿了多年的积蓄,到了京城定居,大概觉得天子脚下,是太平之地吧。”
钱眼眯了眼睛,两个手指放在下巴上,说道:“他的孩子大多死了,他金盆洗手,该是为了表明不再涉及江湖和钱财,保住他的女儿吧。”
老汉摇头,“我也不知道底细,但那个女儿从小就生的十分美貌,倒是真的。林老爷当初建这两处宅子就是为了日后女儿大了,招了女婿,住在身边。不在一处宅中,那女婿不是倒插入赘,也许就不会那么计较。所以林老爷用的都是好材料,为的是养老于此,享受天伦之乐。”
钱眼点头,“那么这两处宅子肯定中间有门相通了。后来又出了什么事?”
老汉长长一叹,“小客官,谁知道天意另有安排,六年多前,一夜有人围了宅子,劫走了林家的女儿……”
钱眼蹙了眉,“也太大胆了吧?”
老汉点头说:“别人大概没有这么大胆,但据说那时江湖上的一个大魔头为他的儿子抢亲。武功超强,林老爷措手不及,让他得了手。官府追了一段时间,就没了消息。林老爷遣散了家人,让妻妾退隐乡间,自己联络旧部,重入江湖,追查劫匪,要找回女儿。只一两年,这周围就安静了,我茶店的房子坏了,没有钱修,只好看它倒掉,搭了这个棚子。”
钱眼扯了嘴角,“我们租了这宅子,不会有麻烦吧?”
老汉摇头,“据说三年前,林老爷终于找到了那个魔头,与他决战峰顶,结果两败俱伤。不久后,又传出消息,那林家女子为那魔头的儿子生子之后,就被杀害了,尸体上都是刀伤,惨不忍睹……”
旁边有一个人出声说道:“这位老者,我可听的是另一回事。”
我们都回头,见角落处坐着一个文人打扮的人,衣服破旧,旁边一个布幡儿,上写着“看相论命”。钱眼对我一笑,“知音,还真碰上算命的了。”
那个人拿了布幡儿过来,自己拉了椅子,坐在钱眼身边。他四十来岁,瘦长的窄脸,细长的单眼皮,薄唇如纸,脸上带笑,兴致勃勃地说:“我王准走南闯北的,听了好多事儿。”不等人问,他主动说,“听说,那个林家的女儿与一个赵姓江湖少侠在元宵佳节相遇,就私定了情。那个男子回家让父亲提亲,可林家不允,说赵家的父亲是江湖的魔头。赵老爷性子激烈,认了死理儿,加上觉得两个孩子都愿意了的事,就抢了亲,想成了亲,林家还有什么说的。”
茶棚的老汉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算命的王准啧了声,“当然了,这事儿可是当时的大事。那赵家也是江湖有名的世家。话说,赵家抢了亲,还大办了婚事。林老爷失了面子,不顾女儿的终身,一定要那家人的性命,带了人几次围攻。后来,两家约好了峰顶决斗,那时那小夫妻已经有了个儿子。峰顶之上,那个女儿抱儿跪求父亲饶恕,林老爷一定要让对方的儿子磕头认错。赵家的儿子也答应了,跪下认错时,林家的一方突然有人发了暗器,害了那个儿子的性命。”
老汉失声说:“这下子,没法善了!”
王准点头,“杀子之仇,岂可宽恕。赵家要杀了林家众人,两方混战,死伤众多。林家的女儿抱着孩子于乱中失了踪迹。那战之后,林老爷说是本方有人陷害自己,那人就是多年害了自己孩子的人,想要自己的生意,后来看自己重回江湖,又想借对方之手杀自己。林老爷杀了那个人,想与赵家和好,一同寻找自己的女儿。可赵家说林家女子该为赵家儿子殉情,所以两家的残部又是打个不停。”
钱眼摇头,“得饶人处且饶人才是啊。”
王准一个劲儿点头,说道:“这位兄弟说的对,可人在其中,就是看不开。一年多前,有人发现了林家的女儿,已经被人杀死在路上,身中数刀。林家追出了作案的人,发现不过是股山贼。他们说杀了所有的人,可林家并没有发现那个孩子的尸体。这下更是没完没了,双方都在找那个孩子。两家的武功比那些山贼不知强出多少,可林家的女儿竟丧命小贼之手,其中大概还有林家的唯一血脉和赵家的后代,这实在让人难过呀。”
钱眼突然瞥了我一眼,审言疲倦地闭着眼睛,可也微皱了下眉头。
老汉问道:“那林家女儿在丈夫死后,为何不投奔娘家?”
王准道:“以此可知他们真的是恩爱夫妻。她定是因丈夫被娘家人害死而不愿回娘家。”他叹息了一下。
老汉对钱眼说:“所以说,你们租了这宅子,没什么麻烦,林老爷是不会回来了。伤心之地啊。”
王准也说:“就是,他哪里敢回来,赵家还在找他呢。”
钱眼皱眉,“干吗不卖掉?”
那个老汉一侧脸,“小客官,一直在卖呀,没跟你说价钱?“
钱眼摇头,“我没问,我们没钱,只想租,可别人怎么不买?”
老汉说:“有些人看了,说地方太冷清,怕那种来劫人的事再发生一次。”
钱眼眼睛眯缝,看了审言,说道,“那么,咱们也别住这儿了。”
审言微叹道:“时间匆忙,如果合适,未尝不可。”
王准看着审言,说:“这位公子似有恙在身,可否让我为你算上一算?”
审言淡然回答:“多谢,不必。”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性子,对人虽然彬彬有礼,但的确是透着距离。
王准笑着说:“公子容貌俊秀非常,气质卓然不群,但性情如此没有通融,大概会应了人们所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俗语。犯在小人手里,大灾大难是免不了的……”
我知道他不喜审言的答话,就说坏话吓审言,可他怎么料到竟让他说中了呢。我不想让他说下去,忙道:“钱眼,给这位先生银两,算是我们请先生喝茶。”
钱眼哼了一声,放了些银子在王准面前,说:“兄弟,你说话可得注意点儿,如果不是这主儿性子好,你还能得了好去?说人家不通融,你自己不也一样没遮盖?”
王准一笑,抄了银子放在袖子里,“小兄弟,我还没说完呢。如果他遇上了这位夫人和你这样的贵人,可就会一生福泽深厚,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
钱眼一边脸歪着,“兄弟,看来你是见了些世面的人,知道怎么看着钱说话。”
王准依然满面笑容,“如果再多点儿钱,我还可以说些避祸之道……”
审言又开口:“多谢,不必!”
王准笑着对审言说:“这位公子……”审言睁了眼睛,看着王准说:“福祸自在,我无意回避。多谢先生。”他眼中神光明澈,说完又闭上眼睛。我知道他昨天没睡好,现在困了,见我屈服给了银子,多少气不顺。
王准一愣,没了笑容,我怕他又说坏话,忙看向钱眼,钱眼把自己的茶端给王准,说道:“兄弟,见好就收吧。”
王准没接茶,对审言一拱手,“在下不知公子风采,得罪了。万望见谅!”
审言闭着眼睛点了下头。钱眼笑了,“怎么变了调调了?”
王准依然看着审言,说:“公子目光明亮无惧,神韵惊人,贵不可言。当名垂青史,位极上臣。公子请听我一言,入朝为官,我保你三年之内,名震天下。如果公子能有身边这样的贵人相助,就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钱眼哈哈大笑,问道,“你好会装,是不是看出了他是谁?”
王准冷哼,“我说这些话都没管你要银子!说出来,就是图个痛快。你不用这么说来侮辱我!不想给钱也没关系,日后功成名就之时,记得我王准的名字,佩服我有先见之明就行了。”
钱眼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微笑道:“谢谢王兄,借你吉言了。这里是些散碎银两……”
王准站起来,“我收了银子,就坏了我的方才的断语,以为我说了天大的话,就为赚这么点钱。你自己留着吧……”说完拿了布幡儿就要走,言言钻出了桌子,对审言说:“爹,我刚才数出了十条腿,还有两条,怎么办?”
审言半睁眼,轻声说:“十一,十二。”
王准看着言言,神色古怪,问道:“这位小公子贵庚啊?”
钱眼说道:“兄弟别费心了,这是这位公子的儿子,这位公子不爱让人算命,刚才你看见了。”
路那边来了辆马车,停在了宅院门前,钱眼说了声:“我去看看。”他在那边和一个人说了几句,又走过来说:“就是那管事的人,他醉得糊涂了。”
我们都起身,言言还是拉了我和审言的手,走过了街道,门前没了那个人的踪影,院门却吱吱呀呀地从里面开了,看来那个人是爬了墙进去的。那是个六十多岁的邋遢老头,离老远就闻到他浑身的酒味儿。钱眼拉着杏花领头进了门,我牵着言言,言言拉着审言,像一串虾米似地进了院门。
我觉得我进了植物园,树木蒿草密集,空气里香气馥郁。院中小径石板间的杂草高过膝盖。那个老头脚步踉跄地在前面引路,嘴里还含糊地哼着什么。
我们看了几处房舍,里面地上灰尘寸厚,房顶蛛网如挂毯。如果有家具,那样子看着和烂木头也差不多了。
中间果然有到另一个宅院的门,情形没什么两样。我们从邻院的院门出来,见那个王准拿了布幡儿正在我们进入的院门处等着,眼睛盯着门里。
钱眼大声咳了一下,王准看向这边,一脸笑着往我们这儿走。钱眼看着我说:“知音,有这么巧的事吗?”
我咬着嘴唇看审言,审言拉着言言的手,垂眼不语。
王准到了面前,笑着说:“我方才想了想这宅子的方位,乃前朱雀后玄武,互有依靠,为好运阳宅……”
钱眼笑,“那还出了那些事?”
王准一甩头,“人不同嘛!这位公子的福运宏大,必能镇得住这宅子。”
钱眼还是笑,“我呢,我住另一边,有没有事儿?”
王准使劲摇头,“不会有事,兄弟你后福无限,与这位公子搭档,十分稳当。”
钱眼看着我说:“这是让我们租这两所宅院呢。”
我皱眉,“爹他们的在哪里呢?”
钱眼说道:“离此一里多路,有个院子。你爹说要近些,可也不能太近了。”
那个酒醉的老头不耐烦了,“你们是要还是不要?说个没完!”
大家都看审言,审言点了下头,言言跳起来,“爹,什么时候搬家?里面可以藏猫猫,莲蕊姨肯定找不到我……”
那个老头闻声突然看言言,叫了声:“小公子!”过来就要抱言言,言言一下子闪到审言身后,钱眼挡在了审言身前。那个老头愣住,苦笑,“糊涂了,小公子死在我怀里的,多少年了……你们要怎么样?看着小公子的面子,我再让你们一成。”
钱眼笑了:“要了要了,现在就签约,我们明天派人来打扫。”
大家互相道别,王准又说了许多好话。我们上了车,回到屋中,杏花拉着言言去莲蕊那里,我们几个在屋里坐了。钱眼道:“回来的路上,有人一直地远远地跟着我们。那个王准应该是赵家的人。”
审言点头,我问:“林家都不在这里住了,干吗还要安个人?”
钱眼说:“怕是以为林家小姐把孩子的身世告诉了别人。到哪里去找林家?自然是这里。我敢肯定,在赵家的门前,也有林家的人。”
审言又点头,轻声说:“怎么能看出言言就是他们要找的孩子?”
钱眼说:“大概那王准见过言言父亲小时候的样子,可那个老醉鬼也说言言像林家的人。”
我点头说:“孩子是这样的,父母双方都说像自己。”
钱眼又说:“日后我讲出来那林家小姐是在哪里什么时候遇的害,才能真的清楚。可是言言身上没有任何证据,要说到认亲,只能凭我和你哥的一面之词。所以我们还是别赶着让他认,人们反而会怀疑。”
我摇头,“你听听他们之间折腾的,林家自己的孩子都没有活下来,赵家又是江湖上的,他们就是认了言言,言言也会在两家的恩怨中长大,还不如就和我们在一起,等他大些,让他再去认亲。”
钱眼沉思,“血浓于水,咱们不能阻挡血肉团聚。”
审言低声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让言言来决定。”
钱眼说:“他才四岁多吧,能决定什么?”
我说:“审言说的对,该让言言定。别小看了孩子,更何况言言是那么聪明的孩子。”
钱眼一叹,“你们两个对我一个!”他一拍膝盖起来,“知音,真的有天道这么回事吗?人山人海,怎么就会让我和你哥哥救了言言,再挑上了林家的宅子,把言言送回去?”
我说:“钱眼,你大概不敢相信,我们那里,多少分散了的骨肉,最后因为巧合,会意外见面。那种巧劲儿,比所有的故事都离奇。我觉得冥冥中,有让互相思念的亲人们团圆的力量。”
钱眼说:“那我就信了吧。”他说完,走到审言身后,把手放在审言的后背。审言只是闭了眼睛,没动。一会儿,钱眼抬了手,呼出口气,说道:“你今天走了这么多路,该多休息。”
审言不睁眼,问道:“怎么管上我了?”
钱眼怪笑着,走向门口,说:“知音牺牲了那么多,我要是把你累坏了,她非恨我不可。”
我咬牙,“你是招人恨!”
钱眼出了门,审言睁眼,看着我一边眉毛一动:“你牺牲很多吗?”
我悲叫,“审言,我牺牲惨重啊!”他抿了下嘴,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我捧头,叹道,“我又牺牲了一次!”
番外 6
午饭上来,审言勉力喝完了汤,只吃了一点饭,就累得躺在床上。我说去外面晒太阳,他只是蜷着不动,十分可怜的样子。我想是因为他上午乘车出行,又在两个院子走了半天。受伤后,他还没这么大动静过,难怪钱眼给他输气。我让人去找哥哥,自己坐在审言床边。
审言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萎靡不振。我在心里把哥哥骂得半死,想着该不该去抱审言,他都快成凋谢的花朵了。
外面哥哥轻轻的脚步,他低咳了一声,走了进来。我忙起身,刚要叫哥哥,他把手指放在嘴上。他到了床边,给审言号脉,放下手后,叹息道:“审言,我说你不要这么早就重理政事。”审言没动。哥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针盒,拿出了根银针,说:“你未曾安眠,又透支心力,该睡一会儿。”把针扎入了审言的脖子,然后把搭在审言身上的薄被又扯了扯。
我轻声问:“他怎么了?”
哥哥看着我摇头,“他今天干什么来着?”
我想着,“写了一上午奏章,又出去看房子……”
哥哥低叱道:“不懂事!他能这么累吗?!”
我赶快问:“要紧不要紧?”
哥哥接着生气,“要紧?要紧就晚了!我让他睡会儿,然后给他些药剂,晚上来给他扎针。后面两天要好好休息!还见什么人?!命要紧,还是见人要紧?!”
哥哥鲜有这么气哼哼的时候,看得出他心绪烦乱。我点头说:“是,哥哥,我注意了。”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哥哥在担心什么?是冬儿吗?”
哥哥长出气,皱了半天眉,最后说道:“日子就这几天了。她骨骼纤小,又没有练过武功,气血不足。这几个月,我一直为她扎针按摩。到今天,孩子还是没入盆。我怕……”
这就是现代所说的骨盆窄小的意思吧,孩子不入盆腔,会不会难产?我斟酌了一会儿,哥哥既然早就知道了,就可以告诉他张神医很快就会来了,于是对哥哥说:“李伯对钱眼说,张神医在冬儿分娩时会来。”
哥哥一喜,“师叔要来?!太好了!”接着一忧,“师叔也看出来了,她要来,一定是很严重的事了。”
我忙说:“如果真的严重,张神医一定会告诉你该早做准备。她既然说不用让你知道,就是她觉得不会那么糟,主要是怕你事情关系了自己,会失了镇定吧。“
哥哥放松了的样子,“谢谢妹妹,我是,一想到冬儿可能出事,我的心就乱,手都抖。“
我点头,“哥哥,我明白。”
哥哥看着我,“我知道你明白,当初审言……”他叹气,“总算过去了。”他站起来,说道:“我去为审言准备药,两个时辰后回来拔针。”
我点头,哥哥走了出去。
不知什么原因,我不为冬儿担心。哥哥治好了那么多人,他对审言倾力救助,针灸医药,一天都没有缺少。我相信好意在天地间循环,善行最终将回报于施善者,冬儿不会有事的。
我到条案前坐下,看见旁边审言的草稿,压在他常用的一块圆柱形的墨玉镇纸下面。我拿起沉沉的镇纸,巴掌大小,两寸高,玉色深沉,中间嵌了一圈繁琐的金纹。这是审言那时让他的老仆人送来的,是他少有的心爱的物件之一,他常常把手盖在上面。我仔细看了会儿,实在不懂玉,看不出什么。放下镇纸,拿起他的稿子读,虽然只认识一半字,但看得出他写的是对皇上陈述他行将进行的一些措施的原因和可能的结果及影响。这是我第一读他的文章,我明白了他为何能以文胜出。不仅仅是词句文采,而是那跃然纸上的信心。他的阐述句式短洁,直言直语,平静里含着坚定。他的设想概括了许多方面,他的对策深思熟虑。
放下他的稿纸,我假装沮丧了一下,我的确不是个能救人的医生,更不是个能治国富民的人,可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自艾,与自己的一切都达到了和平共处。在此时,我想象,如果我能设计我的人生,我会选择成为像张神医那样的一位医者,救人危难,予人健康。可那样的人生,也必有脆弱的一面,失误的行为,无能为力的时刻。既然我是现在的自己,那么这其中也必有原因。我不再追究为什么我是这个样子,我只觉得什么都已经很好。
忽然想起在哪本书中读过,人如果想有意识地生活,就该依据三种对自我的理解来设定自己的行为:我是什么人(我不必按别人的选择来行动),我能够成为什么人(我该尝试尽最大的努力),我想成为什么人(按自己的理想去选择生活,不介意能力的限制)。我现在,对第一种选择完全领悟,对第二种选择,常因懒惰放弃,而第三种选择,简直高不可攀,我已经彻底接受了我自己,没有了别的要求。平庸啊,我暗叹了一下,可接着又对自己说,那也没什么。
屋中安静,我看向审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脖子上有针。我轻走到他身边,又把手放在他的鼻下,感到他细细的呼吸。我在床脚处坐下,心中有种怕人家说我显摆所以不敢表达的快乐:不管我如何无才无能,审言愿意和我在一起。细想来,是不是因为他的爱,我才真正地爱了我自己的全部?
夏日午后若有若无的微风在我的身边悄然掠过,宛若寸寸流逝的时光。但我已经不再感同那些对生命青春的消失感到恐慌的唱咏。生老病死,是如此自然等闲,如果有审言的相伴。
我知道,激情终有一天会化成平静的温情,我也许不会再因为他的一笑而心跳,也许不会再这么坐在床边痴痴地看他沉睡的容颜,但我一定会习惯了抱他亲他,对他时时说些亲密的话。我将白发苍苍,我将手拄拐杖,但我还是会追着他,表达我对他的心意,就像那时我们在路上一样……
哥哥来时端了一碗药,进门放了药,说道:“妹妹,我师叔和李伯到了。”不及我答言,他去给审言拔了针。审言立刻睁了眼睛,可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表情。哥哥弯身给审言号脉,微笑着说:“审言,好点了?”审言闭眼缓了下神,才睁了眼睛说:“好多了。多谢玉清。定是因我昨夜未眠。”
哥哥快速地点头,喜气洋洋地说:“幸亏我让你睡了一觉,我师叔就要来看你。你如果还是像午饭后那么无精打采的,我师叔非骂我不可。”
我笑道:“现在你也跑不了吧?”
哥哥直了身子,笑了笑,过去端了药碗,到审言身边,审言缓慢地坐起来,不无埋怨地斜视了我一眼,我不能扶他,负疚得想钻入地下。哥哥把药递给了审言,又坐下,说道:“当初我投拜在师傅门中,师叔第二次婚约的未婚夫君刚刚过世。师叔生性刚强,大概不愿哭泣,脾气格外不好。我那时七岁,天天想家,常常失魂落魄,学得很慢。师叔见我必骂,说我是个娇气的小孩儿,笨头笨脑,来这里不是学艺,是来哭的,等等。每次她一开口,我就哭,可她骂完了,我哭完了,就痛快了,能学进去东西。我在师傅门下十年,凡见面,必都被她骂几声‘笨蛋’。无论她怎么骂,我总觉得她关心我。妹妹,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我说:“不奇怪,她是关心你。”
审言微叹了一声,我转头,见他端着碗看,赶快起来把碗接了过来。
哥哥扑地一笑,起来道:“我去跟师叔和李伯说审言醒了。”
他一走,我笑着道歉说:“审言,我没注意,看着你接了,以为你就准备喝了。”
他叹,“你以为的事,怎么在我身上,都不准呢?”
我笑,“审言,才睡醒,是不是有下床火?”
他一低头,“还是没猜准!”我又笑个不停。
我给审言刚刚喂了药,张神医他们进来了。张神医一身淡灰色布衣,脸上还是冷冷的,可气质里有种说不出的快乐。李伯笑着,脸晒得黝黑,眼睛闪着精光。我起了身,审言也从床上站起来,我们双双向张神医和李伯施了深礼,李伯和我们道了寒暄,张神医道:“行了,快躺下吧。”
审言坐回到床上,张神医到床前,说道:“据说你也是个才子之类的,怎么听不懂话了?我不记得你伤了脑袋。”
审言立刻躺下了,一个字也没敢说,我们其他的人嘴都紧紧地闭着。李伯刚要去搬凳子,哥哥抢了一步,把椅子放在张神医身边。张神医坐下,拿起审言的手号脉,哥哥在一旁站着,看样子好像还没有坐着的张神医高。
张神医把了一会儿脉,心有不甘似地放下,半天才说了句:“不错。”哥哥脸上容光骤放,说:“谢师叔夸奖!”
张神医像得了机会,看了一眼哥哥,“这么着你就高兴了?笨蛋!这要是你师傅,他早就活蹦乱跳了,哪里还像这么害了相思病似的没有精气神儿!”
哥哥飞快地偷看了我一眼,说:“是,师叔。”
审言小声说:“不是玉清的过错,我原来……”
张神医看向审言,审言还是说了下去:“感觉很好,只是这一两日……”
张神医打断道:“害了相思病?!”审言蔫了,闭了眼睛。
李伯说:“宜君,姑爷受不得重话。”我瞪大眼睛,李伯叫张神医“宜君”啦。
张神医哼道:“五儿哥,你又心软!他原来不说话,我也不会骂他。现在说话了,不说问问自己怎么能快点好,就知道说废话护着那个笨蛋!”她叫李伯“哥“啦。
审言又睁眼,说:“神医的确冤枉了玉清,是我的错……”
张神医看着审言冷笑起来,“看来你是好了,能这么顶嘴。”
哥哥竟然说道:“师叔,您说的对,他没好。他还要两日后会客,月后上朝,您说说他吧。”审言惊愕地看向哥哥,哥哥不敢看他。
张神医这回像是真地笑了,“你不用那么看他,那个笨蛋是为你好。”我现在已经糊涂了,谁向着谁?李伯和我相视苦笑。张神医收了笑,看着审言说:“你是铁了心了?”
审言垂了眼睛,点下头。张神医看哥哥,“你知道他这么犟的脾气,根本听不进去劝,还费什么口舌?真是笨!他重伤后,你用温补调养,加上他必习了些吐纳之功,正气方兴。现在应是保扶阳气为本。你师傅总说真气盛则生,真气虚则病。他如此贪急冒进,你就要重用灸艾之法,辅以药剂,激励他体内活力。你明日灸他关元命门各三百壮以固脾肾之气。”哥哥面露不忍,我吸气,灸是用小柱艾草放在穴位上灼烧,一小柱为一壮。虽然会在烧到皮肤之前取开,但三百小柱?审言会不会疼?
张神医骂道:“你若手软,就不能治病!笨蛋!当初我就告诉你师傅该让你学外伤诊治,他可怜你天天见着死动物就眼泪汪汪的窝囊样,没逼你。现在倒好,教出了一个畏头畏脑的大笨蛋!五儿哥,你动身去找我哥来,让他看看他这个宝贝徒弟的笨样儿……”
审言轻声对哥哥说道:“玉清,不妨事。”
哥哥点头说:“师叔教导的是,我一定照办。”他停了一下,支吾着说:“师傅那里,能不能就别告诉了?”
张神医哼一声说:“你的笨事儿太多了!还指望我能记得住?五儿哥,你提着我点儿!”
李伯微笑点头,“是,宜君。”
审言看向我,嘴角一翘,我原来皱着眉,可不自觉笑了。
番外 7
这次爹没说给张神医和李伯摆宴,只说是和家里人一起吃饭,张神医没有拒绝。当天的晚餐迟了一个时辰,大约因为大肆操办了一下。我和审言到大堂时,里面满满的人。张嫂领着人在布置碗筷餐具。爹陪着谢御史远远地在一个角落里坐着,言言在他们面前手脚乱指正说得欢。常欢在屋中里来回毫无目的地疯跑,常语和我那小弟弟尖叫着追着她,小孩子们的后面跑着丽娘莲蕊,喊着一串串没有用途的斥责。哥哥挡在冬儿身前,怕孩子们撞着她,同时对着他身边的张神医小心地微笑着,李伯带着笑容站在张神医旁边。
钱眼和杏花正站着说话,见我们进来,钱眼他们过来,钱眼扶了审言的胳膊,笑着说:“姑爷,你不知道咱们回来多少人骂了我。我娘子就别说了,我爹,你的岳母,你那大舅子,还有刚才打了招呼的神医,呵!所有的人都说我把你累着了,说我想挣银子,就这么催着你。其实我什么都没挣着。”
丽娘见了我们,一把抱起了挣扎的玉澄,走了过来,说道:“姑爷呀!老爷说让你搬出去,可不是想让你这么奔波地去跑房子!你累坏了,可怎么得了?”
审言忙说道:“丽娘,我不累。”
丽娘看着钱眼说:“你别让姑爷坐那个马车,多折腾他。他才好了几天”
钱眼点头,“我刚才让人去改了,他再出去,就能躺着了。”
杏花道:“你早干吗去了?”
钱眼说:“娘子啊,别帮倒忙呀。”杏花撇嘴。
审言问钱眼:“师傅呢?”
钱眼笑,“你知道我爹,不喜欢来这么热闹的地方。”钱眼的爹平时依然简朴,只是不出去混迹乞丐之中了。
张嫂跑过来问:“小姐,我明天带人去打扫,要多少人才好?”
我笑,“一百多。”
张嫂惊呆了,钱眼安慰道,“先把见人的那个小院子和厅房扫出来,我和姑爷两天后开始在那里办事。别的如果打扫不出来,我们每天可以往返。”
丽娘说:“我明天去看看。我最喜欢收拾打扫屋子了。”
钱眼打趣道:“你这回后,大概就不喜欢了……”
爹和谢御史走到了桌子边,我们都围过去,四张方桌拼成的大桌子,爹请张神医坐上座,张神医一口回绝,说担不起。爹和谢御史坐了,我们纷纷地坐下。平素,孩子们都是不上席的,但今天是全家聚会,不分老幼尊卑,张嫂莲蕊都有位子。言言企图坐在我和审言中间,审言示意了一下他另一边的座位,言言乖乖地到了那边坐了。
汤水饭菜一上,全桌子的人都不出声了。只有钱眼的呼啦喝汤和咀嚼的声。谢御史时常皱眉,但其他人都没有表现。
审言的汤是单上的,他慢慢地喝了汤,然后就不动筷子。晚餐上煎煮烹炸,飞禽走兽,荤素都有,我趁着人不注意,给审言夹了一两口清淡的菜,放在他面前的碟中。他懒洋洋地拿起筷子给吃了。言言看在眼里,飞快地夹了同样的菜,放在了审言碟里。我吃惊地看言言,他正抬头笑着看审言,带着发现了奥秘后的满意神情。审言看着言言点了下头,吃了菜。后面的晚餐,我只需选一次菜,之后言言就会按照我选的菜再给审言续上两三次。
撤了菜碟饭碗(钱眼悲伤地看着那些剩菜被端走),上了茶水果品,大家似乎放松了,但也都等着爹先说话。爹微咳一下,对谢御史说道:“钱公子给审言他们找了宅子,我们可以去看看。”
谢御史冷哼,气愤之意溢于言表。儿子结婚了却不在家里住,他的气是咽不下去。爹又说:“审言自己住,对他仕途有益,况且要与钱公子相邻,对他有个照应。”话语里为审言开脱了。
言言开口道:“姥爷,爷爷,新家有很多很多草和树,您们肯定喜欢住,比这里好玩儿。”
爹对言言说:“言言喜欢就好,我不住在那里,但会去看你。”
言言问道:“姥爷还住在这里?”
爹微笑摇头:“我们不久也会搬家,与你大舅舅住在你家附近。”
谢御史又哼了一声。言言闻声看着谢御史,“爷爷也和大舅舅住?”
谢御史总算抓住了机会,“我没那个福气!碰上了不孝……”
言言大睁眼睛,“那您就来和我们住呗!爹,是不是?”
屋里的空气突然稀薄,大家都不呼吸了。我悄悄看审言,审言半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桌沿,轻声说道:“如果父亲大人不嫌弃我家习漏礼疏,孩儿自会奉养父亲大人天年。”此话一出,谢御史脸上怒喜交加。审言用了“我家”两个字,表明他的独立位置,必是让谢御史觉得刺耳。可接着他又承担了晚辈之责,解了谢御史的后顾之忧。
此时谁也不能接茬儿,片刻后,谢御史叱道:“我尚在为国效力,何谈奉养天年。到我不能为朝庭出力时,再说吧!”话外之意就是他在位子上,就不会同住。
他一说完,气氛立刻活跃了,大家几乎同时开口说话。丽娘问钱眼那地方有几间房屋,杏花和张嫂讨论要带什么家什去打扫,哥哥问李伯这三个月都去了哪里,张神医对冬儿说每日要走至少两个时辰的路。言言要审言抱他,审言把他抱在了膝上。常欢见了就要我抱,我也抱了她。她转身去抓言言的头发,言言尖叫往审言怀里躲,我使劲把蛮不讲理的常欢抱开些,让她道歉,常欢笑得开心,言言含着眼泪对审言说:“她总是这么对我,爹,我常去和您写字吧……”审言点了头,言言的眼泪立刻没了。那边常语和玉澄非要吃同一个水果,莲蕊一人给一口轮着喂。只有爹对着板着脸的谢御史,时常说上几句……
晚宴散时,已是夜里。我和审言与钱眼杏花一路慢慢走回屋。钱眼对我说:“知音,你发现没有,人家就是这么有运气,笑脸儿都少见,可喜欢他的人,满地都是。连言言那小精豆子都没跑。我和言言处了那么久,教了他多少东西!话说,我和你哥还是救了他的人!人家天天躺着,什么都不干,就赚着了个爹的名头。现在,刚写了几个字,言言就死心塌地了。我亏呀。”
我笑,“什么亏,你是嫉妒。”可说实话,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审言平常的确是淡淡的样子,气质清远孤傲,对谁都没有什么近乎的感觉,让人不是喜欢得发狂,就是恨得切齿。其实,那恨大约也是源于一种喜爱而无法与他亲近的遗憾。
杏花哧哧笑了,钱眼叹道:“知音,看看,我娘子都笑,一旦牵扯人家,就没人向着我了。”
杏花呸道:“我从来不向着你!厚脸皮,今天我使劲踢你,你还吃了那么多。”
钱眼哭道:“别提那些吃的!心疼死我了。我当时怎么就吃不下了呢?都怪李伯他们,来得这么突然,我吃了午饭!现在我有点儿饿了,哪儿找吃的去?我明天得跟张嫂说说,弄那么多菜干吗?!我白给你们家挣下了个家底儿,就这么乱糟践……”
我们几个说笑着,审言不出声,像那时在路上。钱眼他们把我们送到了屋门才离开。
审言刚刚洗浴完,哥哥又端着药来了,说是安眠的汤剂,审言谢了,哥哥走了,自然又是我给他喂了。
我洗完了,倒在床外面,困得半死。我早上也折腾一早上,下午就光看审言睡觉了,晚上还吃了这么多。没和审言说上三句话,我就睡着了。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印象是审言轻轻的叹息声。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审言又是早已整理干净,把他的奏章誊写干净,让人送了出去。我喂了他早饭,哥哥带了他的草艾来了。说灸艾至少要上下午。我算算也差不多,一柱草要烧个一两分钟吧,三百柱……我还是别看着心疼了。
离开他们,我发现府里格外清净,几乎是空府。我到莲蕊那里和孩子们玩,知道张神医李伯他们出府行医去了。清晨时,丽娘和张嫂就带领了众多的仆人由钱眼和杏花带路去了我们的新宅。我真是惭愧,我这个马上就要成为当家主母的人,根本没起床!
言言一个劲儿要去看审言,我好不容易劝住了他,告诉他大舅在给审言看病。最后他要去看审言的爹,我就带他去了谢御史的小院。到了院子门,见谢御史在院子里坐着,手边一大堆书,他正皱着眉一本本地翻检着,我怕都是烈女传之类的东西,吓得赶快让言言自己去,然后转身溜走,可我敢肯定他看见了我。
中午回房,要与审言吃饭,见他只能用“憔悴损,人比黄花瘦”来形容了,黑眼圈儿,皮肤无光。才灸了一个上午,几乎完全没有了生气儿。他闭着眼睛倚在床头,连看都不看我。哥哥抱歉地说才一半儿,他也去与冬儿吃饭,然后再来。
我坐在审言身边,告诉他我都干了什么。他根本不理我,看着像是睡着了,可我知道他没有,因为他的嘴紧抿着,他如果睡着了,神色会十分松弛安详。
又一次,我斗争是不是抱他,可我如果一抱,前面忍的就都白忍了。我已经是一日三秋这么熬着了,再从头来一次,不更难过?我既然开始了,就忍上他个十天八天的,如果有用,一劳永逸。如果没用,日后也就不用这招儿了。怎么想都是该忍下去,就没抱他。
我又对他说了会儿话,可他比在李伯家还沉静,连头都没点一下。午饭上来,我一勺一勺地喂他,他默默地吃,就是不睁眼。
吃完了饭,我有些束手无策了,坐在床边,哥哥就要来了。我低声说:“审言,我真的想抱你。”他终于睁眼看我,我笑着说:“真的真的,想好好抱抱你。”他紧抿的嘴角松了。我又问:“灸艾疼不疼?”
他闭上眼睛,面带不屑地说道:“疼极了,我都哭了。”我嘿嘿笑,他哼了一声。
哥哥进来了,我对审言说:“我在这里陪着你吧?”
他睁眼,长出口气说:“我没事,就是想……逗逗你。”
哥哥也说:“妹妹别看着了,去替我安慰安慰冬儿吧。”我想想,也应该。哥哥在这里要一个下午,冬儿那儿没人。
我去找冬儿,她说她要出去走。我看太阳正当空,就先和她说话。经过陪丽娘那时待产,我已经了解了产妇的心理。知道她们又不耐心又害怕,觉得浑身是劲儿又疲惫不堪。我聆听了冬儿的众多抱怨,如:晚上睡不着觉,一会儿就要小解一次,怎么躺着都不舒服,想吃东西可没有胃口,等等。然后,看太阳不是那么毒了,我陪着她在院子里走了近四个小时!傍晚时,见十几个仆人们成队地进了府,一个个灰头土脸,身披尘埃,脚步踉跄,哀声载道。
我和冬儿站在路旁,等到了丽娘和张嫂他们。丽娘虽然看着也有些疲惫,但精神抖擞,看着我忙走过来说:“洁儿,我们把姑爷见人的厅打扫出来了,明天搬几件家具去就行了。其他还没有动。”她身边的张嫂哭叹了一声,说道:“小姐是对的,咱们需要百多个人。”
丽娘一仰头,豪气冲霄,“总能干出来!我让人去买东西了,打扫完了,咱们再把房子都粉刷一遍……”
张嫂叫道:“夫人身怀武艺,大家可都已经累得半死了,钱公子那边的宅子还没动呢。”
我忙说:“丽娘,不用让大家这么忙,慢慢来吧。实在不行,就雇些人吧。”
丽娘点头,“我也想到要雇人,但时间这么紧,哪里就能雇到合适的人?给你胡做一气,还不是添乱?”
正说着,钱眼和杏花来了,一样的满面烟土,杏花累得东倒西歪,钱眼倒是依旧神气活现,眉毛乱跑。杏花过来,几乎哭着说:“小姐,你说咱们怎么碰上这么个小气鬼,找的这是什么地方啊!扫不完的土!”说着就要用黑手去捂脸,一看见自己的手,回身就对着钱眼乱捶。
钱眼大喊,“银子啊!娘子,你扫土的时候,就想着那些都是咱们省的银子……”
她们都对钱眼恶狠狠地看,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是那里的主人,可让娘家人去打扫,十分像我当初上大学时,我的父母送我入校,给我打扫宿舍的先例。
大家道别,我送冬儿回房,又赶回住处,见哥哥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在对着审言说话,审言半躺着,哥哥一见我,忙告辞而出,示意我和他到了门外,他极其轻声说:“你真的是没碰他呀。”不是问话,是感叹。
我好奇,“哥哥,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哥哥叹息,“我没想到你能做得到,我也没想到,审言成了这样……”
我皱了眉,“什么这样?那我碰不碰?”
哥哥凝眉苦思状,咬了半天牙,说道:“还是先别碰了,我这两天勤看着他些,如果有问题,我告诉你的时候,你立刻去碰他。”
我盯着哥哥说:“哥哥,如果你的主意没用,还把我们折腾得半死,我就去告诉你的师叔……”
哥哥忙说:“别,别,该有用,就是审言……”他摇头一叹,接着说:“我临睡再送一剂药来,你多宽慰他。”
我看着哥哥走了,回身进屋,审言闭着眼睛躺着,真的像是不呼吸。我有些害怕,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又忙拿开。他微睁眼看了我一下,低声说:“我没事,就是很累。”
我突然很难过,轻声说:“审言,我抱抱你吧。”
他睁眼看我,眼睛里有了柔和的光亮,他轻轻地问:“忍不住了?”
我使劲点头,“忍不住了,好像有十年没抱你了。”
我好像能看到生机慢慢地回到他的身上,他动了动,轻抿了下嘴唇,又问道:“你还想干什么?”
我低声笑,“我想干的事多了,比如……”又一次,我发现了我隐藏的才华,在现代,我大概可以去打那些性骚扰电话。
番外 8
审言去会见客人的那天,言言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消息,一早就在我们屋外坐着等着,说要和爹一起去我们的新居玩。审言同意带他,我们就都上了钱眼给审言改装过的,车内一边是卧铺的马车。一路上,审言像是躺在了一个垫得厚厚的褥子,有一尺高的围栏的抽屉里,但我没有把这个形容告诉他。我坐在余下的一个位子上,把言言抱在腿上行了一路,我没敢看审言的脸色。这两天,就是和他说些亲昵的话时,他才短暂地有些精神,其他时间都是一副恹恹的样子。
到了地方,从车窗就看见院门外站了不少的人。我给审言在车里重新梳了头,把挂在车壁上的外衫给他罩在粗布衣上。车帘一开,好几个人围了过来:“谢大人,惊闻您伤……”“谢大人,我有祖传秘方……”“谢大人,我日夜心焦……”
钱眼过来,微笑着对众人抱拳,“各位,下官钱茂,乃是谢大人的助手,日后先与诸位会面,然后安排诸位与谢大人的见面。请诸位多加包涵,我愿全力为大家效劳……”
“真的?谢大人?”“谢大人,我们不能见您?”……
审言示意了一下,钱眼一扶他,他下了车,对大家行了一礼,低声说道:“钱大人是皇上钦点五品官员,将辅助我持掌商部的事务和运作,自有决策权和委任一些要职的权限……”
“钱大人!幸会!幸会!”“钱大人,在下……”“钱大人,我看您如此眼熟,是否有一面之缘?”……
钱眼笑着点头,说道:“我先同谢大人进门,片刻就与诸位相谈。”我在车窗里看着他扶着审言进了门。等那些人都拥到了院门前,我才同言言悄悄下了车。那边杏花和钱眼的爹也下了车,我忙去行了礼,钱眼的爹慌忙回礼,但不再说那些自认卑微的话了。
看门前那么多生人,我就说去不远处的河边走走,杏花过来挽了我一只胳膊,言言拉了我另一只手,钱眼的爹紧跟我们身后,我们往河边走去。
这才过了三天,周围突然出现了十几个临时用竹子和苇席搭出的棚屋。那天冷落的小街道上人来人往。那个小茶摊坐满了人。远远地看王准拿着布幡儿站着看院门,见了我们,笑着跟过来了。院门前的人群里突然冒出了那个醉鬼老人,也公开地走过来,这次他不像喝醉了的样子。
到了河边,我和杏花在柳荫下坐了,钱眼的爹在不远处蹲着。言言在我们面前脱了鞋袜,淌着水玩。我和杏花说些女孩子的话题,什么色儿的花样配什么衣服,余光里,见王准和那个老人过来了,钱眼的爹站起来,溜达到了我和杏花的身后。
那个老人停在了不远处,王准到我们面前笑着深施了一礼,我和杏花也起身还了礼,王准忙说:“谢夫人,钱夫人,快请坐。”
我也笑着说:“王公子也请了。”
我们又坐下,王准也选了块石头坐了。他笑容满面地说:“那天不知道是朝中重臣谢大人到了,说话中间多有得罪。”
我也笑答:“你也说了很多好话。”
王准笑眯眯,“谢夫人与人们所传大相径庭啊。”这个人就是骂人也是笑着的。
杏花冷哼,我还是笑着,“人们所传是什么呀?”看你敢说什么。
王准笑,“一派胡言,夫人不必知晓。”他没敢说。杏花又哼。王准还是笑,“这位小公子四五岁了吧?人说谢大人三四个月前才成了亲,而且身体一直不好……就是算到那时董小姐买了沦为官奴的谢大人,对他行了……也不过是两年半前的事,难得有这么大的孩子……”
他说得不堪,我不由得笑出声,转头叫,“言言,过来。”
言言跑了过来,“娘,什么事?”
我问道:“一会儿爹出来,你要干什么?”
言言说:“我想让爹教我写字,上次我们写了五,这次写六七八。我教了常欢和莲蕊姨怎么写一二三四了。”
我点头,“真是好的孩子。但也别累着你爹。”
言言认真地说:“娘,我知道,爹身子不好,自己夹不着菜,我得给他夹菜。”杏花在我旁边哈哈笑,我也忍着笑说:“去玩,别跑远了。”言言答应了一声,跑开了。
演示完毕,我看向王准,笑着说:“这世上,父母与孩子的缘分,很难说。有的人要以亲生血缘来结缘,有的人要以领养来建立情分。但不管什么,只要孩子能快乐地长大,就是善缘。言言是钱大人和我哥哥郎中董清一年多前在路上从一个被劫匪杀死的母亲怀里救出来的孩子。他当时重伤,如果不是我哥哥,他早就死去。要想知道详情,你去与钱大人细谈。但现在,言言是谢大人和我的儿子,他曾以身护我,救过我的命,我们的家就是他的家。谢大人说了,日后如果他有亲人相见,要依据言言的意思,依着他愿意和谁在一起来决定他的去处。”
王准的脸上还是笑,但其中多了激动的神情,“谢夫人,如此多不公平。这位小公子从懂事就与谢大人和夫人在一起,自然亲近,会选择贵府。如果他与亲人在一起,就不见得。”
我也笑,“我并没有说不让他和亲人相见呀。我们不会隔断人们之间的血肉之情,只不过,不能违背了言言的喜爱。”
王准眼睛笑得快看不见了,“那么,他如果是有亲人,那些人都可以随时来见他?”
我点头,那个老人突然插话说:“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我又点头。王准突然起身,拱手说:“谢夫人,我先告辞一下。”转身走得飞快,没影儿了。我们再一回头,那个原来的醉鬼老人也不在了。
我知道他们都去找人了,想就离开,可审言还没有出来。我转身问钱眼的爹:“钱老伯,他们会不会来抢言言?”
钱眼的爹摇头:“姑爷是朝中的当红的大臣,他们不敢。”
我笑着说:“况且,有钱老伯在。”钱眼的爹想说什么,又一叹,说道:“小姐,人真的不会因福得祸吗?”
我说:“不会,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同时是福也是祸,只不过看人怎么去对待而已。觉得是福的人,看到的是福气。觉得是祸的人,看到的是灾祸。看到福气的人因福气而振作,看到灾祸的人,因灾祸而担忧。可振作的人有可能忽视了可以避免的危险,担忧的人无法在生活中享受快乐。所以,说实话,我觉得怎么看都没有错。”我爸听见了我这么说话,会哈哈大笑了,我跟他一样了。
钱眼的爹点了点头,“姑爷是我所见最有祸的人,也是最有福的人啊。”我也叹息点头。
正说着,路边匆匆地过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圆滚滚的五十多岁的人,上下腰身一般粗细,背厚膀圆,面颊圆的鼓起来,眉重目亮,依然乌黑的胡须遮住了短粗的脖子。他身后跟着那个醉鬼老人。几乎是同时,另一个方向,也来了几个人,王准打头,他后面是一个年长之人,鬓发灰白,精瘦得像根竹竿,极短的半寸胡子。两帮人到了我们左近,同时停下,看着在我面前几步外专心在水里跳来跳去的言言。
言言像是察觉到什么,抬头看两帮人,对他们一笑,见他们没对他说什么,就又接着玩水。
那个雄壮的老汉咳了一声,颤着声音说:“这位小公子,喜欢玩水?”
那个瘦干的老者也立刻说道:“小公子,还想玩儿什么?”
简直不像话,这么就把我们给忽略过去了。言言又看他们,笑着说:“爷爷好。我喜欢玩水,现在不想玩别的。”
雄壮老汉微笑点头说:“很好。”胜利地看了那个瘦老头一眼。
那个瘦老头脸色发青,但强对着言言微笑着说:“小公子,想不想学游泳?”
言言马上点头:“想!”那个瘦老头刚绽开欢乐的笑容,言言说道:“钱伯说我娘会游泳,还会从山崖上飞到水里,把我爹吓得半死,不会水也要跳河。我要向我娘学游泳,好去教我爹。”
这回我含笑点头,真给我争脸。两个老汉对看,要用眼睛杀死对方,然后看我,我不敢笑了。
那边钱眼喊了一声,“谢大人会见完了,你们过来吧。”没有声嘶力竭,但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我的耳里。我和杏花站起来,言言拎了鞋袜跑到我身边:“我累了。”说完伸开双臂,要我抱。
我笑着说:“刚才还玩得不累……”
那个壮老汉马上说:“小公子,你娘看着没劲儿,我可以抱你。”
瘦老头急着说:“小公子,你可以骑在我的肩头。”
言言说道:“我要娘抱,让爹看看。”杏花笑出声:“言言真是太聪明了。”
我抱起言言,杏花在我身边,钱眼的爹在我身后,后面跟着两对人马,走过街道,到了大门前。
门前没有人,审言和钱眼并肩站在门洞的阴影里。审言穿着件烟白色的长衫,身姿笔直,意态平静,半睁着眼看我们走近,钱眼饶有兴致地盯着我身后。
我们到了他们近前,钱眼说:“谢大人今日的事情办好了,我再在此与里面等着的其他人多谈些事儿。谢大人的府邸还未收拾好,请谢大人先回去休息吧。”他说话一本正经的。
那个壮老汉一拱手,“这位可是钱大人?”钱眼笑着地点头,也拱手还礼,问道:“这位是?”态度平易随和。
壮老汉说道:“在下林盛。”瘦老头立刻接道:“在下赵一德!”两个人几乎同时说道:“可否请借一步说话?”
钱眼笑着示意了一下,两个人跟着钱眼进了院门。审言看着我,不出声,我努力笑着说:“言言玩水,脚湿了。”杏花在我旁边低笑。言言使劲往我身上爬了爬,我快抱不动他了,把他往上托了一下,言言对着审言笑:“爹,回去和我写字?”审言闭眼,点了下头。
说话间,钱眼和那两个老汉出了院门,林盛对审言施礼道:“谢大人,在下林盛。一直钦佩谢大人的兴商富国之论,日后我将重建事业,也算是对谢大人的支持。”
审言也行了一礼,缓慢低声说:“久闻林老业绩,若林老能重操旧业,必有利南北交通,鼓励商贾贩运,利国利民。”
赵一德也拱手说道:“谢大人,我赵家素享江湖美名,行侠仗义,维持地方和平。”
审言又施礼,轻声说道:“如果商业茂盛,乡镇繁荣,于国于家,都有好处。赵家也必会更加荣昌。”
两个人又同时对我拱手道:“见过谢夫人。”我忙放下言言,敛襟回礼,说道:“见过长者。”
言言光脚站在地上,我还礼后就蹲下来,给他穿袜子穿鞋。林盛对着言言温和地说:“小公子,你日后想干什么呀?”
言言毫不犹疑,“当天下第五大高手!”审言轻咳,钱眼用手捂住嘴揉了一下。
赵一德皱眉,“为何是第五大高手?”言言都讲熟了,不打壳地说了一遍理由,两个人都口呆目定。
片刻后,赵一德先反应了过来,急切地说道:“只要小公子愿意,我一定让你完成心愿,我们明日就可以开始准备。”
林盛吭了一声,有些阴险地说:“他以为他是谁?小公子,我明日去见你,介绍一下各种兵器,你想想要学什么……”
言言皱眉,“我不想学兵器,我要向我爹学写字,好去教常欢和莲蕊姨,日后还要教常语和小舅舅。要向钱伯学赚钱,好养活我爹娘。还要向我大舅舅学医,好给我爹治病。”
林盛疑惑的样子,赵一德惊讶地看审言和我,脱口说:“养活爹娘?”
林盛直了身子,周围看看,对后面的人说道:“买下这周围方圆三里的田地,尤其这街道两边。”后面有人应了声,离开了。赵一德立刻喝道:“你们等什么,快去抢啊!”
林盛马上说:“不可,如此竞价,会让周围土地价格飞涨。”
赵一德飞快道:“以此两宅之间为界,你一半我一半。”
林盛点了下头,然后对钱眼说:“钱大人,如果你付租金有难处……”
钱眼忙摆手:“林前辈如果想收回旧宅,我们自当奉还。否则,一切当按成交契约所定,不可落人口实。”
林盛说道:“我明白了。但我在周围建房建店,没人该说什么吧。”
钱眼叹息,“林前辈的事,我们不打扰。”、
赵一德忙说:“我也要建房开武馆,收徒授业。”
钱眼拱手:“预祝赵前辈成功。谢大人重伤初愈,在此先与大家告辞了。大家有事请到里面等我。”
众人又向审言行礼,钱眼陪我们到了车边,对我说杏花随他进府去与在里面的丽娘她们打扫,他的爹送我们回家。
我们回到车上,审言脱了外套,才露出了疲惫神色,躺在褥上。言言迟疑了会儿,竟然爬过去躺到审言身边,说道:“我累了。”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用这个借口。审言轻叹了一声,说道:“你还累了?”眼睛瞥过来,我笑。
言言闭了眼睛说道:“他们说爹今天来这儿,我怕早上起不来,爹走了,我夜里醒了就没睡。”说完打了个大哈欠,转身抱着审言的胳膊。车子动了不久,我发现他们两个都睡着了,忙把我坐着的被子给他们盖上了。审言眼底青黑,看来他夜里又没睡。言言张着嘴,口水流在了审言的臂上,湿了他的白衣。
番外 9
回到府中,知道冬儿从早上就开始阵痛了。我和审言到了哥哥住的地方,李伯在外厅坐着。审言和他见过礼后,坐到了他的身边。我进了里间。
稳婆扶住冬儿站着,张神医和哥哥在她身边。哥哥强颜地笑了下:“妹妹来了?”脸色有些败意。张神医对哥哥说:“你先出去等着吧,到时候我让你进来就是了。这里人太多。”罕见地,她没有骂哥哥笨蛋。
哥哥显出害怕的表情,张神医一叹:“她时间还长呢!你在这里耗着干吗?笨蛋!”
哥哥似乎松了口气,结巴地说:“可,还是没有入盆……”
张神医哼一声:“有人入得晚,你看着,就能入了?快出去!笨蛋。”哥哥点着头,出去了。
哥哥刚一出门,冬儿哼唧了一声,就要弯腰,张神医示意我扶住冬儿的另一只膀子,说道:“下蹲!快快,趁着疼,快下蹲几次!”
就这样,我和稳婆搀着冬儿,她不痛时在屋里走来走去,痛时就下蹲几下,或蹲马步。我那时觉得丽娘就够受罪的了,冬儿不知比她苦了多少。
两三个时辰后,我已经累得半死,冬儿就更别说了,痛时开始流眼泪。张神医靠近冬儿严厉地说说:“你想清楚了,孩子如果不下来,会怎么样。你的身量该是能下来的。”
冬儿使劲点头,脸上神情有点像那次她在公堂上了。天色渐暗,丽娘来了,刚刚洗浴完,头发都是湿漉漉的。她替了我,我到一边吃了些东西。哥哥进来,冬儿立刻哭,我真是理解冬儿。张神医大骂哥哥泄气,让他出去。哥哥临出去,低声告诉我审言在外面休息着,他不想自己回屋。我才突然想起来这么长时间我都没去看看他。忙随着哥哥到外厅,李伯坐着,哥哥跌坐在他身边。靠墙处,哥哥用椅子床板搭了个床,审言躺着,神情木然。我赶快到他身边蹲下,他看着我,眼睛在暗处晶晶亮起来。
我轻声说:“审言,冬儿要好长时间,过夜是肯定的了。你不回去睡觉?”审言要闭眼睛,我马上说:“好好,就在这里等着我,你吃了饭了吗?”
不远处的李伯说:“姑爷吃不下,喝了点汤。”
我盯着审言半睁的眼睛说:“你吃点东西,我就对言言说你小时候是个最好的聪明孩子。”
他低声道:“你肯定说?”
我点头,“肯定。”他点了下头。李伯呵呵笑了,我知道他们练武的人,都听力超强。我站起身,李伯微叹说:“夫人不必担心,我会照看姑爷。”李伯是唯一叫我夫人的人,其他人都继续叫我小姐,大概是因为我一直住在娘家。
我问李伯:“李伯,什么时候办喜事?”
李伯笑咧了嘴,“等宜君忙完这里,我与她回我父母的家,在那里摆宴。”
我说,“李伯,我想去你父母家呀。”
审言小声说:“我也想。”
门开了,钱眼和杏花进来了,两个人也是才洗了澡的样子,杏花马上进了里间。钱眼拎把椅子,到审言身边坐下,看了眼哥哥没了魂儿的样子,又看李伯,李伯摇了下头。
钱眼看我,“我进门时,人家想干什么?”
我说:“去李伯家。”
钱眼马上点头,接着又摇头,“身不由己了!姑爷,咱们什么时候来个三四个月的长假?……我想是不大可能。咱们干上个十来年的,把商部弄得兴旺红火,就退了吧。带上咱们的妻儿老少,好好再走那一路,一直到李伯家。”
审言说道:“就听钱兄所言。”
李伯笑,“那敢情好,多热闹。”
哥哥痴呆地开口问:“师叔在李伯那里住了?离师傅很远。”
李伯回答,“你师叔喜欢在外面走,我陪她往返两处就是了。”
哥哥呆呆地说:“我也喜欢冬儿陪我到外面去看病人。那时,她和我……”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那时冬儿怎么帮他照顾病人,对人怎么亲切,从不发火,结婚了,两个人没红过脸,冬儿从来不说硬话,不像他以前的妹妹……
哥哥简直是没完没了,钱眼对着哥哥哼哈地点头,显得格外认真。我找到李伯的目光,示意下审言,又指了下我的嘴,李伯会意地点头。审言的眼睛看向我,我向他微笑,也指了下嘴,他眨了下眼睛,又看我,我轻轻转身,进了里面。
丽娘那次我还置她不顾,在桌子上睡觉,现在眼见着冬儿生死未卜,我算明白了困得半死也没有睡意是怎么回事。我们轮着架着冬儿走路下蹲,她后来终于哭叫出声。每次哥哥闻声进来,都被张神医骂出去。
漫长的一夜,这回,张神医成了狰狞的巫婆。她后面变本加厉,不仅是让冬儿下蹲或马步,有时让一个人扶着冬儿,令她单脚站立,另一条腿在空中画圈儿。有时让她双脚并立,做抬脚跟的运动。后来还让她四脚着地,头仰着,爬来爬去。哥哥有一次进来看见,当场跪下抱了冬儿,两个人大哭,张神医厉骂了哥哥上百声“干不成事的笨蛋”才把他骂了出去。
我几次出去,见男士们都没走。昏暗的灯下,审言躺着半睁眼睛看我,问什么都是眨眼,不说话。我每次都给他喂点儿水。李伯说审言吃了一些东西。钱眼在角落里的椅子上闭目坐着,看不出是在冥想和是在睡觉。哥哥似乎发着神经病似地坐着自言自语。
后半夜,我有一次出去,爹走了进来,说反正也睡不着。他坐在审言的床边,和审言聊天。审言竟然不坐着了,不知道是累得起不来了,还是终于明白了“家里人”是什么意思。
我正蹲着问审言要什么,哥哥突然走到了爹的面前,爹站起来,哥哥低声说道:“爹,我担心……”爹抱住哥哥了,轻声说:“没事,我儿,不会有事的。”
果然,爹说了不久,凌晨时,张神医又摸了冬儿的腹部,长出了口气说:“入盆了。你躺下吧。”冬儿嚎啕大哭,哥哥奔了进来,抱着冬儿,哭得嘴唇哆嗦,连声儿说:“不要孩子了,冬儿,我们不要了……”
张神医骂道:“笨蛋!她生一次,后面就容易了!你让她白吃这么大的苦?还不多生几个?真笨!我替你师傅羞死了!”
哥哥茫然,“她能生了?”
张神医冷哼,“看看你这笨样儿!还是名医呢!她入盆了!”
哥哥哭道,“谢谢师叔,谢天谢地……”
我出去,爹,李伯和钱眼都站着,审言也坐起来了,我忙说:“头入盆了,后面该快了。”大家都一下子坐了,审言也立刻倒下,像中了一枪。
快到中午时,冬儿躺在床上,没劲儿了,只嘤嘤低吟。哥哥在一旁拉着她的手。张神医检查了她,对哥哥说道:“你出去吧,她就要生了。”哥哥摇头,张神医哼了一声:“看了别吓破胆子!”哥哥点头:“是,师叔。”
张神医对冬儿说:“每次疼的时候就使劲推,要用全身的力气!”冬儿绝望地睁大眼睛,张神医毫不心软,冷冷说:“不使劲,孩子出不来,憋死在里面怎么办?”
丽娘忙说:“冬儿,推的时候很快,一眨眼,你信我的,不怎么疼。”冬儿瞪了丽娘一眼。
我也说:“冬儿,你推的时候,孩子也在往外拱呢,两个人劲儿。”
稳婆道:“夫人的运气好啊,如果没有这位神医,不知道会怎么样……”
冬儿喊了一声:“来了!我推了!”呲牙咧嘴地用力,过后大喘气地哭道:“疼死我了!”
丽娘没敢再出声,张神医道:“快了,我看见了孩子的头发了。”冬儿听了,深深地呼吸着,然后紧闭了嘴唇,居然不出一声地推起来。我眼见着她额头爆出青筋,嘴角处划出两道深纹,理解了为什么人们说生完了孩子的女子都多少在脸上留下了些沧桑。
终于,孩子的脑袋出来了,接着,眨眼之间,孩子的身子就出来了,稳婆大声喊道:“恭喜!是个千金!”张神医把一把剪子递给哥哥,让他剪脐带,哥哥手微颤,满脸泪水。
我们几个清理完了屋子,一个个地出了门。哥哥也抱着孩子,随着我们到了外间。这回,所有的人都站着了,哥哥把孩子给大家看了,对爹说:“请爹起名字。”
爹微点头道:“我已经想好了,论辈分儿,我家到了‘明’字。论情分,你们能有这个孩子,是审言和张神医的恩德……”
审言打断,“爹,不要这么……”
爹举手止住审言,继续说:“我取审言的‘言’和神医名字中的‘宜’字,两者为‘谊’。”
哥哥微笑着说:“多谢爹了,董明谊。”他转身对审言和张神医一一行了礼,审言闷闷地还了礼,张神医罕见地一笑,“那个流鼻涕眼泪的孩子,转眼竟然当了爹了。日后,也不能总叫你笨蛋了。”
哥哥使劲摇头:“师叔,尽管叫,我想听。”
张神医道:“还能想听这个?!笨蛋!”
大家都舒了气,纷纷告别。丽娘搀着爹出去了,张神医又叮嘱了几句,和李伯离开了。钱眼对审言说:“我去那里见见人,你今天就别过去了。”审言点了头。钱眼又对杏花说:“娘子也在家吧,一晚上没睡。”杏花打着哈欠,含糊地说:“那也得和你去……”他们也走了。
我和审言慢慢地走回房间,他脸色蜡黄,我也累得拖着脚步。到了屋里,我们草草地洗了把脸,喝了点水,就爬上了床。我只记得把一个枕头扔在了我们中间,就马上睡着了。
醒来,天微黑,我想了会儿才反应出是傍晚而不是早晨,扭头看,审言正直呆呆地侧身躺着面对着我看,我笑了,“你睡了会儿?”他点了点头。
我使劲嗅了嗅,说道:“怎么有股香味儿?”
他有些闷闷不乐地问:“你现在才发现?”
我说:“审言,到底是什么?我哪里有时间?昨天一回来,就到了冬儿那里。”
他轻轻一叹,“那之前……况且,在冬儿那里,你也到我身边几次……”
他这是在怨我不在意他吗?我才三四天不碰他,我们竟然生分了?我忙笑着道歉,“审言,我的心思……”
他接口道:“没在我身上……”
我赶快说:“因为冬儿……”
他又说:“那之前呢,因为言言?”
我忙半哭半念:“审言,不这么说我,显得我对你不好……”
他没说话,抬手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手帕小包,递给我,我打开,一小把已经枯萎了的白色茉莉花撒在了枕畔,我使劲嗅,笑着说:“没关系,还是很香的,你在哪里摘的?”
他半垂了眼睛说:“那宅子里,我和钱眼单找地方谈话时……他还笑我。”
想到他这么傲的人,怎么在钱眼的坏笑下把花摘到手巾里,我笑了,“审言,谢谢。对不起,我该早闻到的。”
他嘴抿了一下,“我饿了。”
他一说,我也发现我饿得半死,就起来,让人上了晚餐,审言这回自己吃了饭,让我惊讶,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他不恋着我了吗?这一思绪一起,蓦然无限空虚,胃口皆无,食如嚼蜡。
晚饭后,审言说要好好洗一下。我知道他近乎洁癖,每日都要洗浴。昨天没有洗漱,在哥哥那里过了一夜,他一定特别难受。我给他洗了头发,他自己洗了身体。我在旁边看着,他神情有些黯淡,洗得十分仔细。我又心虚得差点过去给他擦身,刚要动作,竟然有些不敢。
他洗完了,我才洗了澡,仔细考虑我这么三四天不碰他,是不是错了。本来是为了配合他治伤,可怎么就影响了我们之间的亲密?我觉得十分得不偿失,本来我没有想要他那方面的如何,天天抱着他亲他就高兴满意了,现在弄得我与他远了好多,他袖了茉莉花一日夜我都没发觉,虽然有冬儿生产的事儿,可如果是过去,我肯定能马上察觉,因为总是抱着他,离他那么近。难怪他怨我了……
我猛地站起来,擦干身体,决定不忍了!今晚就去碰他!他好不好,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只要我们每天快快乐乐地生活,不要这么别扭。
番外 10
我回到屋里,审言已经躺在了床上。熄了灯,我躺下,没有往我们之间放枕头。我想去抱他,但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正想着该如何说得亲昵,让我扑上去的动作自然而然,他的手臂突然到了我的颈部,穿过,一把把我揽到了他的怀中,用他的薄被盖了我。
我们同时大出了口气,我把手搭过他的腰间,依偎着抱紧了他,没急着去吻他,想好好体会一下这种惬意。
他叹息了一声,没头没脑地说:“我们有言言他们,就很好。”
我点头说:“我早就这么想了。”
他又轻叹:“我也不愿看你那样……”我心里一动,忽感悲伤,知道他为什么抱我,因为他旁观了冬儿的生产,放弃了要自己痊愈的想法。我想说不是所有女子都是那么危险,但是又怕他误会我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给他太大的压力。
他低声说:“我从没有见过玉清那个样子。我不敢想……”
我抱抱他,小声说:“审言,我们能这样在一起多好,我知足了。”
他又叹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用双手在我背后抚摸着我,慢慢地,我觉得我心跳加快,动都不敢动,怕他停下。过了一会儿,他的一只手缓缓地解开了我的衣襟,我的心跳变得狂烈,口干舌燥。他微凉的手,伸入了我的怀中,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用手轻揉着我的胸前,我开始微微发抖,半是期待半是激动。他从来没有这么对待过我。他的指尖到了我的敏感点,一开始,十分轻地玩弄着,我有些喘息。他的手指慢慢地用力,那种带着酸麻的痛楚!我开始低低呻吟,直到我习惯了他的掐弄,不出声了,他换到了另一边……重新开始……等我吟唤出声,他停了手,我平息了下来。
他的手往下,缓慢地抚摸我的腰身和小腹,我的皮肤随着他手渐渐燃烧起来。他的手到我的……非常柔和地放进了一只手指,我不觉绷紧双腿,嘴唇去寻找他的唇。他闭着嘴,我轻轻地舔他,求他让我进去,他没有反应,接着用手指在我里面轻轻地一下下地按着,按到我刺激的地方,我不禁轻哼,他的手指会停在那里,更多地挑动,我的身子随着他的按的节奏微微扭动,像他手下的琴弦……他的另一个手指进入时,我已经呻吟不止。他开始在那里肆意地指点拨弄,我用双手紧紧抱着他,拼命吸咬着他的唇,但他依然咬着牙,不张口……他的第三只手指进去时,我的身体瑟瑟颤动,他毫不手软,直到我在他的手里抖成一团。连声哀唤,用舌使劲去推他的牙关,断续地乞求道:“审言,吻我,让我吻你……”他的手指突然定在一处,我抖得语不成声,几乎要哭,他终于微开了牙关,我的舌挤进去,狂乱地深吻他……他的手狠狠地按摩我那最脆弱的点,我根本没有了任何抵抗的意志,一股携着波涛的热流,无法控制地从那里突然涌出,瞬间就席卷了我的全身。我一声叫喊,脚尖都绷直,全身大抖,腰身剧烈扭动,把他死死地抱紧,压在我的胸前,咬住他柔软的嘴唇,口中尝到了淡淡的血腥……
浪潮退去,我喘着气,放松些手,搂着他,用舌细细吸吮他唇上我咬破了的地方。我的心跳得我发慌。我的双腿还紧夹他的手腕,我展开腿,他马上抽出了手。我忙睁眼看他,微光里,见他闭着眼睛。我停了吻,稍离开他的唇,轻声说:“审言,我喜欢……”他没有说话,微转些头,把半个脸埋在了枕头上。
我一阵伤心。经过了那样的惨痛,他怎么可能不谙男女之性?就是现在他对我的行为,也必然带着他屈辱的记忆。我对他的那些爱抚和挑逗,他都明白是我对他的渴望。他一直没有回应我,是因为他希望着有一天能像个正常人那样把自己给我。现在他放弃了,终于以这种方式来满足我,是因为怕我生产时痛苦吗?看了哥哥的失常,他也怕失去我?
我开始浅浅地吻他的唇,低声说:“审言,每个女子都不一样。丽娘身有武功,二十七八了,顺利地生了孩子。她喊痛时,我还在她旁边睡了觉。冬儿生得纤细,平常不活动,才苦了些。哥哥说你会好的,日后我们有了孩子,你也别担心。这个身体,很好……”
审言轻出气,点了下头,低声说:“她练武,真是太好了。”
我赶快吻住他的唇,不想让他说下去,可他接着说:“我上次就已经感激她了,你能回来,何尝不是因为她的身子好……”
我忙说:“我现在,不想提她,只想好好亲亲你……”说完,我亲吻他的面颊,他的颈,然后钻入他的薄被下,打开他的衣服,缓缓地,像以前那样吻他的身体。在一片漆黑里,我细细地吻尝着他,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他。我能用舌尖辨别出他的新伤和旧痕。他新的伤痕处,皮肤细嫩,我不敢多吻……我咬噬他的胸上的点,直到听他发出了极短的嗯叹……我吻过他的腰间,轻轻地咬住他的肌肤,嘬吸不止,他连续出声低吟。我吻到他的小腹,用舌尖点点抚弄,他被灸艾过的地方十分软。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小腹起伏如微微的波浪……也许是这被中的黑暗,也许是因我刚刚过了高潮,我变得十分……我褪去他的内裤,先吻着他的……周围,他发起抖来。我把他的……含在口中,他是这么软弱无力,让我无限爱怜。我用舌温柔地与他缠绕,这是他最脆弱的地方,却受了最恶毒的摧残,我多愿能这么护着他,让他从此只感到被我珍惜,一时想起了人们所说“含在嘴里怕化了”,是不是就是指这种心情……我用一只手轻握了他的两处柔软,好好抚弄着,另一只手到了他的胸前,拨着他的碎处……
他的身体抖动着,隔着被子,我又听见了他的抽泣声。我含弄着他,开始担心,我是不是让他伤心了,更敏感自己的无力。我应该对他讲明白我的心意再这么碰他……才要离开,去吻他的大腿,忽然觉察到我口中的他的……变得大起来,与此同时,他的哭泣里夹了痛苦的低叫声。
片刻之间,他的……就长大,我只含着他的顶端。我用手轻握了他,他的……形状弯曲,有一线皮肤拉得紧紧的。他突然起身,一下抱住我的双肩,猛地把我按到床上,挥手脱去了他的长衫,一把扯掉了我的内裤。他翻身到我身上,把他的……顶在我的外面。他深吸了口气,进入时,哀叫了一声。我一时吓得毫无心境,但因为刚才过了高潮,下面十分松弛湿润,他只进出几次就完全进入。他的每一次抽动,都伴着一声痛叫。他深低着头,每次插入都用了全身的力量,撞得我不自主地叫出声来。他的脸靠近我的片刻,暗光里看得见他双目紧闭,眉头深锁。我用双手用力抱着他,只有心疼。
过了一会儿,他微抬了头,叫声变成了出声的深叹,其中有快感的意思,我稍放了心,闭上眼睛,开始仔细体会他。这是他带着痛苦给我的爱,我要好好享受。他的……在我里面充实地滑动,这么美妙!即使伴着他的叹息和我的心酸……不知何时起,我发出了呻吟,听起来,与我平时的声音不一样,低吟缓哦,靡嫚婉媚,他激烈地抽送起来,我身体随着他的动作有节奏地起伏应和他。突然,他顶住我,似乎是要把我钉在床上,双手先后紧握住我的前胸两处,无情地揉搓,刺激得我连声叫起来,几乎同时,他嘶哑着声音,长长地低啊了一声,又狠命地撞击了几下,就定在那里,身子微微抖动。知道他终于到了顶峰,我心里一松,忽然感到一阵起于微妙,但愈演愈烈的浪潮铺天盖地而来,我紧抱着他的肩,叫道:“审言,不要动啊!”我在他的身下被第二次更深沉更热烈的震颤冲得几乎要昏过去,拼命地要抬起臀部,但他死死地顶住我的下体,双手按着我的前胸。我在他坚定的掌握里,感到万分安全,尽情地挣扎,只觉得大地动了动,浑身如被快感的万吨车轮瞬间碾过,我大声叹息,瘫软下去……
他缓慢地躺下,在我身边微微地喘息,我手触到的他的身体,汗如水洗。我忙用薄被把他盖好。等他完全平静了,我虽是腿脚发软,还是起身找了干净手巾,在被子下面擦干他的身体。把他褪去的衣衫为他穿好。然后自己也换了衣服,紧靠着他躺下,盖了被子,像过去那样好好地把他抱在怀里。
贴着他依然有些湿的脸,我想了半天,觉得除了“心满意足”,真没有别的词能形容自己。我叹息了一下,悄声说:“审言……”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说我很高兴?可他那么痛。说我心疼他?可我又这么想要他……欲说还羞,只好抱着他瘦消的肩,轻轻地吻他的额角。
他小声说:“你别担心,我喜欢。”我叹气,吻他,他又低声说:“真的喜欢。”
我把被子角掖在他的颈下,怕他出了大汗后受凉,又抱紧他,我们的腿纠缠交错,两个人贴在了一起。我的心里满溢幸福,对他低语道:“审言,我今天害怕了。”
他立刻轻声问:“怕什么?”
我细声回答:“怕你不要我抱了。”
他微叹:“人大多是有的时候错,有的时候对,可你对我,怎么就总猜不对?”
我笑起来,“我怎么错了?”
他悄声道:“你不抱我,我就不想吃饭,你还说我不要你抱。”
我大出一口气,不禁说道:“太好了。”他轻叹了一下,我赶忙说:“不,不好。审言,你知道我的意思,对不对?”
他小声说:“当然,因为我知道你的命。”
我忽然想起来,“你说过成婚了就告诉我我的天命,怎么一直没说?”
他有点儿赌气地说:“你没问。”
我们成婚的当天,他几乎死去,我哪里有时间想过什么。我使劲抱了抱他,“审言,我这人记性不好,你也知道。现在告诉我吧。”
他说道:“我嘴疼,明天说。”
我忙吻上他的唇,好好温存了一番,然后边吻他的耳际边说:“现在讲,好审言。”
他又嘟囔着说:“我好几夜都没睡,要抱着拍拍才睡得好。”
我低笑着轻轻拍他,像拍小孩睡觉似的,“从今后,一定抱着睡觉,再也不放开了。都是哥哥不好!审言不生气了,可以讲了吧?”
他叹了一声,说道:“这么明显的事,就是你来的那天早上,杏花说的,原来的小姐去了那里和你那时的夫君在一起,你是上天送来配我的人。”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受了那么多的苦,你是来对我好的人。”
我在黑暗里瞪大眼睛:“那时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会信那是我的命?”
他的声音带了睡意:“你给我上药,你碰过的地方,就不疼了。”
我脱口问:“那不是药吗?”
他的头向我靠了靠,含糊地说:“你抱我的时候,我心里面就不疼了。……你看我的后面,我想起……当时想死……可听见你叹气,你怕我疼,手那么轻,我就不那么难受……你刚逃开李伯的剑,就让他放了我……后来,在路上,听钱眼对杏花说她的伤疤,我知道,你那时就心疼了我,就喜欢了我……从一见面,你就对我好,护着我,你是为了我来的,我怎么能不信?”
我紧抱了他,可依然轻拍着他的后背,小声说:“审言,你是对的,从一开始,你就对了。我总猜错,是个最笨的人。”
他嗯了声,断续地说:“我,喜欢……”呼吸渐渐深沉,在我怀中睡着了。
朦胧中,我回到了我们的路上,审言一袭白衣,骑在我身边,但他没有带着面纱,他在阳光下坦然地面对着我,我对着他尽情谈笑。春光田野,彩虹崖边,既是短暂,又是永远……我含笑睡去,闻到枕边茉莉花淡淡的清香……
审言轻轻从我的怀中起身,我立刻也起来。他低声说:“你再睡会儿,天还没有亮。”我没说话,眯着眼,去吩咐热水,然后拿了梳子,飞快地给他梳了头,水来了,帮他洗漱,给他把衣服系好,亲了他,看他出门了,才吹了灯,一头扎回床上,睡我的回笼觉。
门轻响,我立刻醒了。以前我能睡过去的呀,现在怎么了?我翻身睁眼,发现天蒙蒙亮了。审言走过来坐在我床边,身上带着外面清新的气息,我坐起来,抱着他的腰,对他一阵闻上闻下,然后好好亲了亲他的脖子,没漱口,我不敢吻他的嘴。
审言眼睛亮亮的,唇边又是那含了笑意的弧线,他递给我他的方柱墨玉镇纸,我接过来,沉甸甸的,弄不清他要干什么。他轻声说:“打开。”
我看看镇纸,又看看地上,问道:“审言,我把它摔碎在地上,算不算我打开的?”
他闭眼叹息了下,拿过镇纸,两手一旋,镇纸发出石头摩擦的吱呀声,竟然从中间镶金环带处分开了,原来是个墨玉的盒子。
他拿起盒盖,里面是一个极精美的金丝小盒,我看着惊讶,审言从没有对任何奢侈精巧的日用品有兴趣,我抬头问:“是给我的吗?”
他闭了下眼睛,不是表示赞同,是表达无奈,我笑道:“别让我猜了,审言,是什么?”
他看着我低语道:“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
我皱眉了,虽然我的记性不好,但我绝对没买过这件东西,更别说送给审言当定情物了。他又叹息,放下镇纸,拿出了那个金盒递给我,说道:“打开。”
我打开小盒,里面是满满的一盒干枯了的花瓣,我仔细看,辨认出是栀子花,一下子想起了在李伯家,我让他许愿时给他一一扯下的花瓣,他竟然都留着,为何说是我的定情信物……恍然大悟道:“审言,你那时许的愿,是关于我们的?”
他垂下眼睛,点头轻声说:“愿有一日,我们真的能成夫妻。”
我端着小盒,痴痴地看着他,他抬眼看我,“你说‘肯定能实现’,心想事成……我一直都没忘。”
我轻轻问:“你当时觉得我会说对吗?”
他点头,“你心有异感,能知未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我一时如醍醐灌顶:他相信了我们的未来,我们就有了在一起的未来。而我,有着能瞥见未来的异感,并没有看清过命运真正的规律。
在这一个瞬间,我明白了命运也许不在人们的手中,但确是在人们的心中。未来是根据人们的希望和坚信成形的。不是人定胜天,不是天遂人愿,是心想事成,是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我合上盒盖,放下盒子,抱紧了他,在他耳边说道:“审言,我此生最可庆幸的事,就是我爱了你,信了你。”
他低声回答道:“我也是。”
番外 11
早饭后,我让人去请哥哥。哥哥很快就来了,满脸疲惫,头发有些乱。匆匆进门,看见坐在床边的审言,没问话,先给他号脉。号完了,放下审言的手,皱眉看向我说:“妹妹,他没事呀,还好许多。”
我笑了,咬着嘴唇盯着哥哥。哥哥不解,看审言,审言别过了脸去,看着床头墙壁。哥哥出声大笑,拍了拍审言的肩膀,一下子站起来,说道:“我们一夜没怎么睡,审言,听我话,你趁着现在能随便睡觉,多睡睡!”说完,就要走,审言没回头,我可不能这么不好意思,就开口道:“哥哥,他……那么疼,怎么办?”
审言立刻说:“不疼!”
哥哥又笑,不敢看审言,看着我说:“我还去问了师叔,她说……慢慢就好了……”他抓头发,犯了半天难,吭哧着说:“就是……会好的……抻抻……那里,习惯了……”难道说多锻炼就有了韧性?
审言打断道:“玉清,你去忙吧,多谢了。”
哥哥大舒一口气,说:“审言,晚上我给你别的药……”然后,夺门而去。
审言示意我坐到他的身边,手环了我的腰,小声说:“别担心,真的,只一点点……”我抱了他的脖子,两个人一通亲来亲去,我的手抚摸着他,到他的胸前一碰,他一哆嗦,立刻紧抱了我。我才要乱想,听他轻声说:“我受不了。”
我忙抱紧了他,心里又是甜蜜中带了痛楚。以他从前孤僻骄傲性子,他落在那个小姐手里时,还是个青涩的未经情事的少年,自然经不起任何挑弄。就像那些研究中指出的,男子在暴力和恐惧下,也依然能有性反应,因为那是他们最深的本能。可那个小姐,也许是因以前就走南闯北,知道了男女的底细,也许是出于毒怨激发的直觉,在给了他自己的贞洁后,竟然活生生地把他毁了,接着又让他受尽污辱……他所有的性经验都是对他的伤害,所有的性知识都夹杂着对最丑陋的人性的认识。为了逃避痛苦,他早已麻木了自己,可今天,他终于又让自己变得敏感……我吻着他小声说:“审言,我喜欢你受不了……”
他闭了眼睛轻轻答道,“我喜欢你喜欢……”
我们就要往床上躺去,门外仆人说钱眼让人来告诉我们他在府前等着了。我们紧抱着,亲了半天,分开,都有些喘息。审言微垂目,小声说:“车上也能躺着。”
我笑得低头,审言叹气,“就是路途太短……”我大笑,把他抱着又难舍难分了一番……
我和审言手拉着手出门,一路亲亲密密地到了府门,见言言正在同钱眼比比划划着幼稚的拳脚,每次言言打向钱眼,肯定能打到,钱眼就会大叫说疼,杏花在一旁捂着嘴笑。审言轻叹,我微笑。
见我们走过去,钱眼一挤眼睛,“知音,终于上手了?”
我不及答话,言言问:“什么是上手?”
钱眼愣住,有些尴尬地对言言说:“就是你娘……对你爹,格外好……”杏花咯咯笑,钱眼猛地正色:“大人说话,小孩家不能接茬儿,不该你懂的事情……”
言言得意:“我懂!我懂!就是我娘又抱着我爹了!”钱眼张嘴大笑。
审言轻咳了一下,低声说:“言言,上车。”
审言的语气十分和缓,可言言立刻温顺得像个小兔子,老老实实地爬上了车。我扶着审言上车,又为他脱衣,让他躺好。他昨夜勉力而为,我担心他过于劳累。一路上抱着言言,时时看审言的样子。他似乎睡了,但也许是闭着眼睛想事情。
还没到宅门就知道不对,人群把半个街道挤得满满的,赶车的仆人大声吆喝,请大家让让。我们停在原地,坐在我腿上的言言打开车窗往外看,外面人们的谈话声也传进来了:
“你去哪家应工?”
“林家,他家前面的棚子,说急需厨子佣人。以前的大财主,日后也差不了。你呢?”
“赵家,说要建房的泥瓦工匠杂差。有谁去谢家?”
“没听见有,据说,谢家的主母可不得了,当小姐时就把人往死里打,现在是个妇人了,不更……”
“谢大人倒霉啊,摊上了这么一个母老虎。”
“听说太后替谢大人狠揍了她一顿。”
“不是说太后把她打死了,谢大人哭得苍天开眼把她哭活了吗?”
“你自己听听,这像真话吗?!谁不知道是她把谢大人当下奴买了去……”
“对对,我知道!我那天在公堂,哎呦,听人家说她怎么把谢大人折磨得死去活来,那叫残忍哪!真没法说!”
“不是说谢大人认了自愿?”
“你自己再听听自己!可能的事吗?肯定是有隐衷啊!”
“是啊,不然后来怎么太后都知道了这事儿,谢大人诉苦了呗!”
“就是!我可没眼见所谓谢大人哭他,但我以前可看见她打人,狠哪!一鞭子下去……”
“那是该让太后教训一下子,她后来安生了吧?”
“怎么可能安生?!人的性子哪能变?听说新婚前夜就把谢大人给捅了,透胸而过……”
“啊?!干嘛呀?!”
“当然因为谢大人反悔了呀!”
“可当初谢大人婚前不都天天在董家住着吗?”
“那是因为那时的董太傅威逼利诱,后来董太傅不是太傅了,谢大人就不愿意了呗。”
“难怪会后悔,那他没死真是命大呀。”
“就是,董家趁着谢大人昏迷,就愣把婚事儿给办了!找了个别人抵了罪。”
“诶,我听说是贾家的公子痴迷董家小姐,失了心疯,才……”
“董家小姐那个德行,谁会喜欢?贾家公子要是喜欢她才叫疯了。那天他是去劝谢大人不要成亲,被董家小姐碰上了,一剑杀了他,重伤了谢大人,还把事儿推在他身上了……”
“谢大人怎么不休了她?”
“敢休?!她说了,如果谢大人动了那心思,她就让谢大人……你知道……断子绝孙哪!”
“啊?!她怎么敢?”
“当然了!她武艺高强,当初打遍京城……”
车子动了,我刚松了口气,言言转身问:“娘,他们在说谁?谢大人是爹吗?”
我微皱眉,“谢大人是爹。”
言言的眼睛瞪大了,“他们说的董家小姐是娘吗?”
我看着言言问:“你说是吗?”
言言也皱眉了,“我觉得不是,娘不会伤着爹的。”
躺着的审言低声说:“那么你就要信自己觉得的。”
言言跳下我的膝盖,蹲在审言的身边,小声说:“爹,到底是谁伤了您?”
审言闭着眼睛说道:“言言,不必为此多虑。他已经死去,况且,他原来,本无意害我。”
言言拉了审言的手,问:“爹会好吗?”
审言睁眼看了下言言,又合上,叹道:“你真是你娘的儿子,就知道担心。当然会,爹其实已经好了,这么总躺着,就是想让娘……”他没说完,言言回头对我说:“娘,您多抱抱爹,不用抱我了。”
我一下子笑了。车停了,我去扶审言坐起来,言言也拉审言的手。我从怀中取了梳子,给审言梳头,然后给他披衣,系好衣带,再扶他起来。车门处,言言打开车帘,一下子跳了下去,回身伸手说:“爹,我扶您。”
我扶着审言到了车门边,听见外面的嗡嗡人声,我迟疑了,说道:“我在车里等你吧。”
审言侧脸看我,低声说:“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我在哪里摘的茉莉花。”他缓慢下车,拉了言言的手,向我伸出手来。
周围的人声似乎一下子静了,我握了审言的手,下了车。审言紧拉着我的手,另一手扯着言言,跟着已经在等着我们的钱眼和杏花,缓慢稳定地从走向院门。我们身后人声如潮,可我什么也没听见,只觉得审言牢牢地握住我的手有些凉,还是瘦的见骨。
刚进了门,就见宅子里早有一队人物在等着了,一片钱大人谢大人的叫声。钱眼一个劲儿地微笑拱手,审言只是微点了几下头。我们走入一个小院落,仆人守着小门。小院子里面明显是新清理过的,径边拔去了杂草后的黑土,新剪过的树木枝干。面前的一间正房,新粉刷过,窗户大敞。
钱眼回身,指着屋后对我说:“那边是去后面,董夫人和张嫂在那里。我和人家在这里干活,你们一个时辰后再来……”话没说完,两条人影一下子从我们身后的门口闪入,仆人们大喊:“钱大人还没开始……”
钱眼眨眼之间就挡在了我们和那两个人之间,审言猛把言言扯到身前,用手护着他的后背,同时揽住我的腰把我紧箍在他身旁。杏花也一步到了我身边。
那两个人当场下拜,一人道:“大人莫惊,我们本已相识。”我一看,是王准,只不过他已经不是个文人打扮,而是平民短装,另一个人是那个曾经醉酒的老人。
王准再拜道:“我家主人和林家老爷商议过了,为了小公子的安危,请谢大人容我们两人进府为小公子贴身的随从,另外启蒙小公子的武功。”
钱眼哼了一声,“言言的武功要你们来教?”
王准点头,“谁人不知谢大人曾被人重伤……”
钱眼生气,“那是因为……”
王准打断,“因为府上无防敌之心。小公子是我家老爷唯一的孙子,林家唯一血脉,不能有任何闪失。日后两家老爷必亲传武艺,此时小公子年幼,需各方联手相护,望钱大人谢大人通融!”他这次没了笑脸,话里还是像以前一样总带着刺儿。
钱眼又哼,“你们可真看不起人哪……”
审言轻声道:“两家前辈们的考虑乃人之常情,二位可以进我府保护言言。但是否学武,一定要依从言言的意愿,不可强迫他。”
言言转了身,对着王准问道:“你们的武功能让我打败那伤了我爹的人吗?”
王准皱眉,“我们不知原委,但赵家武功,名震江湖……”那个老者终于冷声道:“林家当初能横贯南北,何止武功超群,还有多少谋略计策……”
言言对审言说道:“爹,我跟他们学武就是了,日后也好保护爹娘。”
审言看着言言郑重地摇头道:“言言,你不要为了我和你娘去学任何东西,你有自己的喜欢,你要干你自己愿意干的事情。我和你娘只想看见你高高兴兴的。你日后将有自己的道路,会离开爹娘……”言言才四五岁,根本听不懂他话中意思,他这么说,不过是为了给那两个人听。言言是我们的孩子,但他是林赵两家的血脉,日后不可能回避家族的责任。林盛说要重起事业,明摆着是要传给言言,也以此建立起坚固的纽带。林赵两家买地建房,就是要与我们为邻,让言言熟悉他们,早晚认祖归宗。审言把话说明白了,我们将抚养言言,但不会把他视为己有。他说话怎么和我爸特别像?
言言一下抱着审言道:“爹,我不会离开的!”
审言垂下眼睛,拍了拍言言的后背,像我昨天拍他,低声说:“言言,没事,爹和娘会一直在的,你随时都能回来。”我完全肯定了审言就是我爸那样的人,我紧握了他的手一下。审言对言言道:“我要干事了,言言,去和他们玩玩吧。”
那个老者说道:“小公子,我深知此院的格局,可以让你看看几处有趣的地方。”
言言抬头看审言,问:“爹干完了事,等我?”审言点头,“一个时辰左右,回来。”
王准道:“好,我们一个时辰回来。小公子,这边来,我昨日发现了一处鸟窝……”
他们带着言言从后门走了,钱眼看着他们,叹气道:“我说,咱们不会因此惹来麻烦吧?言言的身世复杂,且不说林赵两家的恩怨,日后他们的仇家会不会也要上门纠缠?你收养了他,朝中会不会有人说你联络江湖势力?”
审言淡然道:“那又如何?言言是我们孩子,变不了了。”
钱眼笑笑,看着我说:“知音,人家有了当爹的样子了,是不是快了?”
审言一拉我,说:“跟我来。”带着我走向后门。身后钱眼坏笑着杏花说道:“娘子再跟夫君说两句话,他们要自己待着……”
审言带着我出了小院的后门,面前又是蓬蓬野草蒿蔓,路径隐约。他领着我稍转了一两个弯,到了一处半人高的白色花木前,茉莉花的香气弥漫在周围。他摘了一小枝,为我抿在髻发间,然后抱住了我,头枕在我的肩膀上,我也手环了他的腰间,把脸贴着他的耳际。
花香如美酒,让我醺然如醉。审言在我耳边低声说:“一会儿,来接我?”我点头,“一定来接。”他又说:“也要抱?”我又点头,“肯定要抱。”他又小声说:“还会亲?”我笑着点头,“绝对会亲。”他悄声说:“好好亲?”我抬头,亲着他,到他的唇边,轻声说:“晚上,好好亲。”然后吻了他……
周围花木和新翻泥土的芳香,远处人们的隐约话语,让我感到我们所在的地方格外静谧。我紧紧抱着审言,用吻吸吮着他口中的甜津,细腻地感觉到了他按在我背后的手的温凉,他在我胸膛上心的跳动,他与我相贴的身体的依恋……我闭着眼睛,忽然感到了时空扭转,脑海里,如海市蜃楼般,我看到了那个世界我关心的人们:我看到了我的父母,他们乐观豁达,相信我无论在何处都会被人爱,都会有我爱的人,他们一向是对的。我看到了那位儿时伙伴,我早已没有了怨意,明白我原来的处境大多是我自己造成的,而能解决自己问题的,只有我自己。我遥望着他,知道我在心底将一直为他保留一处感激。他孑然一身,尽情放纵,可却感到越来越空虚。我看到了那位心怀着无法排解的愤怒和遗憾的小姐,在孤独和痛苦中无数次回忆她与审言初识的那个诗会上,审言傲然挺立的身姿和明亮灼人的眼神……
我在深深的吻中注入了我对审言的无尽温存。是他让我懂得了,爱情不仅是两个人的吸引,还是两个灵魂的契约。他在初逢之下,不曾睁眼就认出了我,而我到今天才明白,在没有见过他的时候,我的灵魂就已经选择了来到他身边……
审言拉着我回到后门处,杏花在等我了,见了我,笑着走了过来。审言放了手,走向开着大门。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须臾之间,我看到了我未来的人生:我将为他整无数次衣襟,穿无数次鞋袜,我的手臂将离不开他的身体,我爱的话语将缭绕在他的耳际。而他将揽我在他的身侧,无论什么样的风雨,都不会打在我身上,无论什么样坎坷,我都会觉得如履平地……我将有那么多的孩子,收养的,亲生的,给我那么多的欢乐……吃饭,聊天,散步,温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平凡琐碎,可我却感激得五体投地。
审言临进门,回身看了我一眼,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如那东方才现出的一缕霞光。
周围的杂乱和荒凉突然变得如锦绣般绚烂迷人,我明白了那些超凡的智者为何拈花微笑,因为这世间其实如此美好。
纯属多余的番外1
作者的话:番外怎么越写越多?!茶馆写得不满意,如果大家喜欢这样的番外,到时候把茶馆删掉大半就是了。这些番外本是随意写的,日后放不放在正文里还没有决定。
杏花在我身边小声笑着说:“小姐,姑爷好了?”
我咬着牙说:“你那个多嘴的夫君!”
杏花咯咯笑,声音又亮如铃铛,用手挽了我的手臂,我知道她心里的疑障去了,不再担心自己没有孩子了。
她引着我走向院子里,到了人声的所在,是几间大的厅房,只见众人有的在除草剪树,有的在房中进进出出,有的拎着水桶拖把抹布等物穿梭往来。丽娘半卷了袖子,一手插着腰,头上扎着块布,包着头发,发号施令。杏花放了我,从怀里抽出了一条头巾,一下子就包了头,马上走过去,丽娘见了,笑着说:“杏花,你来的正好,快去看看他们怎么打扫后面的卧室的,张嫂刚才来要更多的人,看着快晕了似的。”
杏花点头,说道:“那我去了。”转身走了。
我有些尴尬地看着自己浅桔黄色的丝绸衣服,陪着审言来,知道是一个时辰,就没打算干什么事。可至少应该穿个粗布服装什么的,表示一下姿态,帮着递个笤帚也好。但话说回来了,那时钱眼赚了钱,给我置办的衣服都是绫罗绸缎之类的,还真没有工作服,不像审言,除了几件见人的衣服,就是白色粗布长衫。想到此,心里更惭愧。
丽娘看出来,笑着说:“你还想插手是不是?别费劲儿了,弄脏了衣服,一会儿怎么去扶着姑爷?”
我不好意思地说:“丽娘,又麻烦你了,人不够,我应该搭把手。”
丽娘笑着说,“你不懂,这是我喜欢的事儿。我小的时候,家里没几个钱,天天恨不能就拿个瓦片让我们当饭吃。可屋子里那叫干净!我娘把桌子擦得发亮,墙角没一点儿土。我娘去了,家里送我去和远房的一个亲戚学艺。我想我娘时,就打扫屋子。我们几个师姐妹挤在一起的小地方,哪有什么可收拾的?后来在外面走,住到店里,都给人家整理干净了才离开。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去见你爹,说完了话,临走把他周围放着的衣服都叠了,鞋子摆好,桌椅擦了一遍,你爹愣愣地站在当地看着我,大概觉得我有毛病呢……”她用手背儿掩着嘴儿笑出来。
我叹息,“丽娘,你真是能人啊!我可怎么办呀?笨手笨脚,脑子里一团浆糊,让张嫂来给我当管家吧。”
丽娘呵呵笑了,“你真知道怎么求人。不是我不帮你,张嫂走了,府里就乱了。你哥现在正给冬儿坐月子,根本没心思管事儿,还是钱大人时常去看看那个药厂。我倒想多给你几个人,可老爷说了,府中的仆人你带走的越少越好,除了给你看孩子的莲蕊她们和你平常用的一两个丫鬟,你最好谁都不带。”
我知道爹是想避嫌,就叹道:“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不吃饭了。”
丽娘笑得乱颤,“你舍得饿着姑爷?”
我惨兮兮地说:“可怜他瘦得就是把骨头了,吃饭还挑嘴,不知……”
丽娘摇头,“我心软了,让你带个厨子吧。”
我大喜,说:“太好了!”一下子要去拥抱她,她跳开,嘴里说:“我满身的土!”
我们边说笑,丽娘边指挥人干活。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对丽娘说:“我得回去接审言了。”丽娘说:“你不认识路,我带你去。”
她领着我到了那小院的后门处,远远地就见审言和钱眼在谈着什么,我们到了面前,他们和丽娘互相道了安好,我马上站在审言身边,贴着他的胳膊,手拉了他的手。他紧紧地回握着我。
丽娘看钱眼,钱眼一边的短眉毛高高挑了挑,丽娘眼睛发了光,扭过脸仔细看我。想到这是好事,我就倚着审言对丽娘笑了,丽娘哈哈笑出来,但正经了脸色,对着审言说:“姑爷,平时要好好吃饭,多保重身体……”她后面的话说得十分庄重,我知道她报复我那时离府时对新婚的她的调戏,忙打断说:“丽娘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丽娘叹息道:“你爹是对的,我是说不过你。”
我笑,“对你,我爹什么时候不对过?”
她抓着了时机,笑道:“对你,姑爷什么时候不对过?”
我使劲靠了靠审言,没说话。丽娘拍着手笑了,说:“我说过你了!我得告诉你爹去!”就要走,那边王准和那个老者领着言言走了过来,言言见了大家,一路小跑,喊着:“等等我!别走!”扑了过来,丽娘一把抱起他来,笑道:“亲一下!小宝贝儿!”言言在丽娘脸上大口亲了一下,说道:“姥姥,我以后不叫您姥姥吧。”丽娘立眉,“那叫我什么?”言言说:“我也不知道,可爷爷说你才多大,就叫姥姥。”丽娘脸色似喜似怒,我们其他几个人都笑了。
张嫂快步走来,见了礼,对着丽娘放低了声音说:“门外来了十几个人,说要入府帮工,整理院子,修缮门窗,如果主人满意,愿意长留……”
丽娘高兴,“那可好,没有人要来。”我想大约是因为我恶名在外。
钱眼问道:“要多少工钱?”
张嫂答道:“低廉到底。”
钱眼皱了眉,“他们什么样子?”
张嫂想了想,说:“看着是平民的样子,可我觉得都不寻常。”
大家不出声了,看着审言。审言看向王准,王准稍躬身:“府上的清理需要众多人工,为名声所累,恐怕找不到合意的人手。日后,也需仆从……”
审言轻声说:“多谢,不用。”我们都知道审言的脾气,他说了话,连丽娘都没有表示异义,只有王准还接着说:“那些人都是林赵两家精选出来的……”
审言又打断:“多谢,不用。”口气礼貌平淡,但没有商量的余地。
王准对着审言下扯了嘴角,钱眼笑着打圆场,“王兄,你的好心,我们领了。但是如果谢大人府上用了林赵两家的人,人们如果知道了,也许会心生揣测……”
王准忙点头,“谢谢钱大人提醒,我们帮了倒忙。”
钱眼依然笑着,“王兄别这么说,我们是怕人说我们占了便宜。还有,日后,叫我一声钱老弟,听着顺耳,给咱们两个都添些财气儿。”
王准一拜到底,说道:“钱大人如此平易,真是谢大人不可缺的左膀右臂。”我听了暗中发笑,他又是话里带刺儿说审言。
钱眼嘿嘿笑了,“王兄,这里是谢大人说了算,他一个字儿顶我们大家上百句话,你日后多奉承他就是了。”他倒是不吃好话。
审言还是淡然道:“多谢,不用。”众人笑了几声。
丽娘对着张嫂说:“去跟那些人说,谢谢了。”张嫂点了下头,脸色失望地走了。
钱眼问丽娘:“去后院门的道路清出来了吗?”丽娘摇头,钱眼笑着看我说:“那你们还得从前面走了,知音,用不用我去送送你们?”说着,眼睛瞟着审言,看来他知道前面情形。
审言不答,低声对言言说:“言言,回家了。”言言一下子滑下了丽娘的怀抱,跑去抓了审言的另一只手。
钱眼笑道:“不用?”
言言抬头说:“不用,我爹就行了。”
钱眼一只眼大,“这小子!又接大人的话!”我们又笑,王准叹了口气,说道:“谢大人,如果你为人稍圆滑些……”
这回我打断说:“多谢,不用,他这样很好。”我紧握了审言的手,笑着看审言,他微垂下眼睛,抿了下嘴。
丽娘笑着说:“就是,姑爷这性子有人喜欢得紧呢。”
我说:“是人人都喜欢,因为他不虚伪,只不过有人自己不知道而已。”王准皱了眉,钱眼笑道:“王兄,日后你就知道真的护着这主儿的人是谁了,她可不会让你占人家便宜的。”
我们和钱眼丽娘道别,审言拉着我和言言,王准开路,那位老者在后面,出了大门,那些要来帮工的人还没有散去,十几个人都看着我们,王准说道:“大家先回去吧。”那些人应了声就要离开,路上的行人又是对着我们指点,有的还凑上前来,王准说了声:“给谢大人和夫人让路。”十几人立刻伸臂拦开了行人,为我们腾出了院门到马车的短短一段路。
我们到车前,王准看着我说:“夫人,府上需要仆人,至少能给大人和夫人守个门或喊一声让路。夫人是否是要从太傅府中带来仆从?”我摇头,王准微皱了眉,想说什么,看了一眼审言,闭了嘴。
我扶审言上了车,和言言进了车里。安排审言躺下休息,抱了言言在膝上,说了声启程,王准在前座儿应了,看来他和那位老者都挤在了前面驾车人的位置上。
一路回去,言言又是看着窗外问东问西,审言还是闭着眼睛养神。正走过一处热闹的街市,忽然传来一阵吆喝和鞭打声,我忙看向窗口,见外面几个官差押着一行人走在路旁,那些人蓬着头发,低弯着身子,都被五花大绑着,由一条绳子串着,踉跄地走过。官差们“下贱的东西”“臭奴才”等等的骂声和鞭子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在我耳中如响雷一般,我赶快看审言,他没有睁眼,但脸色已经苍白。我吓得浑身冷汗,正想着该怎么让言言下来,我好去他身边,听见审言低声说道:“停车。”
车子立刻停了,王准挑开车帘,问道:“谢大人有事?”
审言没有睁眼,轻声问:“那可是正被送往市场的官奴?”
王准脸色迟疑,但还是回答道:“正是。”
审言道:“我府需要仆从,就从中买来十人。选那体弱老幼之人,如果有亲人同在,不可让他们离散。去找我父身边的老仆人,从我往日的薪俸中,筹措银两。所买之人先入董府,请董郎中诊治。”
王准皱眉,“大人,那些人的底细不明……”
我说道:“请听谢大人的吩咐,不必多虑后果。你既知演算命数,就该明白善行无亏的道理。”
王准点头说道:“我这就照办。”放了帘子下了车。
我们的车又启动了,一向多嘴的言言竟然不说话了,我轻晃了下他,他有些担心地看我,我对着审言点了点下巴。言言下了我的膝盖,爬过车围,躺到审言身边,抱了他的胳膊。我起身坐到了车板上,手轻抚过审言的额头,觉得一片冰冷。他微启干燥的嘴唇,轻声说:“我没事。”
我说:“那就好。”他一路没有再说话。
到了家府门前,言言爬了起来,那个老者在车下等着抱言言,言言说道:“我自己跳!”然后就一下子跳下车去,我正帮着审言起身,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问门边的仆人:“大爷,您府里,有个叫杏花的丫鬟吧?”
我愣住,觉得这声音很熟悉。
仆人回答道:“是杏花夫人,不是丫鬟,是五品官员钱大人的夫人。”能显耀一下,都不能错过。
那个女子的声音,“那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说的杏花,嫁了个名叫吴钱的小奴,说是专门打扫厨厕的人,也许现在扫院子了?”
审言的身子停了下,我也知道这是谁了:杏花的继母。这么远地找来,一定是出了事。忙扶着审言下车,果然见一个妇人的背影,衣衫褴褛,身边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也是穿着破烂,低着头。
仆人正皱了眉,对着另一个仆人说:“咱府里没有叫吴钱的小奴啊。”
杏母忙说:“服侍你家小姐的丫鬟叫杏花吧?”那个仆人扭曲了脸,刚又要说话,杏母又加了一句:“杏花还有个随身丫鬟,叫欢语。”
两个仆人脸上露出了骇然的神色。在府中,只有审言叫我欢语,但大家也都知道那是我,他们对着杏母几乎同时喝道:“哪里来的疯婆子……”
我忙笑着说:“这的确是杏花的家人,我认识。”
仆人们行礼道:“姑爷小姐,回来了。”
杏母转身看我,脸上复制了那些仆人方才的骇然神色,结巴着说:“你是,小姐?”
我微笑着说:“是杏花的姐姐。”
杏母哆嗦着说:“我当初,说……”
我打断她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杏母立刻哭诉起来:“去年大水,没收着什么粮食,孩子他爹一病不起,撒手去了。可怜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那些亲戚们说来替我管事儿,可来了就不走了,把我们房子都占了去。我告到衙门,他们使了钱,反赖我无德无行,逼死了丈夫,平素里为人蛮横,霸了别人的田地。官府断了案子,只判给了我们几亩薄田,我的儿子们都不大,哪里能耕田劳作?又碰上了热病,两个小的就去了……”她放声大哭起来,断续说道:“定是我那时卖了杏花,她去世的母亲报应了我。现如今,我只有这一个孩子,只求杏花看在他是她父亲的骨血上照顾他,我死了也闭眼了。也求小姐别在意我过去的无礼,给我个容身的地方,在府里为奴……”
我忙说:“伯母不要伤心,杏花的夫君是朝中官员,杏花十分善良,一定会让您们舒服地过日子。”
杏母抽泣着说:“他的夫君,不是个小奴吗?”
我忙说:“不是,不是,那时我们只是说笑,您不要当真。”我停了一下,又补充说:“您的话,我们也不会当真的。”杏母又哭起来。
我忙让人把他们接到客房,遣人去通知杏花。言言由那老者陪着去莲蕊处吃午饭,我扶着审言缓步走向我的闺房。
审言的神情有些抑郁,我怕他因为那些官奴想起了往事,就使劲说些我们那时路上的事。从我自己的经验我明白了,对阴暗过往的回顾,没有任何益处。连研究都证实了大脑会屏蔽伤痛的记忆,因为注目消极,就是让自己再次受害。
我笑着问:“审言,杏花的母亲让我又想起了我们那次旅程。那时候,我给你点的菜,你最爱吃哪个?”
他低声说:“都爱吃。”
我嘻嘻笑,“审言,其实你很会说话的。”
他轻叹了一下,“只因你喜欢罢了。”
我又问:“审言,我们在李伯家做了那么书画,你没有都带回来吧?”
他低声说:“我没有自己的行李,不能都带着。只怀揣了那张我们画的第一张画和那包花瓣。余下的,我用油布包了,埋在了我们常去的果林里了。”
我好奇,“我们天天在一起,你什么时候去埋的?”
他说:“那天,你哥到了,我在书房等了你一个下午,你没有来。我就知道,我们不会再那么作画了。晚饭前,就去埋了。”
我心里一酸,可还是问道:“为什么就知道我们不会再画画了?”
他轻出了口气,“你哥是个老好人。你原来没告诉他是怎么回事,所以他见了我,还像过去一样,没有耿介歉疚。你和他单独谈话,肯定是要对他说出实情。他知道了,就会赶快回京跟爹去说,我们自然就得走了。你不来书房,必是你心情不好。”
我紧缠了他的胳膊,叹气:“你真聪明呀。”
他浅叹了一下,小声说:“那还有人叫我笨瓜呢。”
想起我在公堂上这么叫过他,他还都记得,看来他心情好了。我笑,对他说:“再不敢叫了,就叫聪明瓜,好不好?”
他轻声说:“不好,你叫杏花葱花了,得叫我不同的名字。”
我仔细想:“智慧瓜?天才瓜?……”
他说道:“你不觉得问题出在了那个‘瓜’字上?”
我点头,“对呀,我该叫你‘笨孩子’才是……”
他叹息着说:“有时候,和没读过书的人,真没法说话……”我嘿嘿笑出声,他的身子依靠着我,我们走回了屋中。
进了门,洗漱了,我叫人上了午餐,和审言坐在一起,半喂半劝地让他吃了饭。饭后他立刻倒在了床上,有些迫不及待。
我躺在他的身边,抱了他,两个人马上亲吻,我边吻边说:“审言,你要多休息……”
他也边吻着我边答道:“好,我想睡会儿觉。”
我开始轻拍他,说:“那快睡吧。”
他含着我的舌尖回答说:“睡前要亲亲。”我笑着开始吻他,他与以前安静地躺着让我吻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我才吻到他的颈边,他已经发出轻哼声。刚在他起伏的胸前吻了几下,他的手就伸进了我的衣服,当胸一按,把我压倒在了床上,我挣扎着问:“你不睡了吗?”
他闭眼微蹙了漆黑的眉毛,低语道:“那里……累了,才睡得着……”
我嘻嘻笑,可很快就笑不下去了……
我被审言的身体的一个抽搐惊醒了,发现我正抱着他,两个人衣衫半落,拦腰搭着一条薄被。审言面对着我,眉头紧锁,咬着牙,脸上一层虚汗。我知道他在做噩梦,这时候突然叫醒他,他会十分难受,就对着他的脸轻轻吹气,然后缓慢地吹他的脖子处。他的眉头松开,脸上的神情平和了些,向我依偎过来,我稍稍抱紧了他,但不敢惊醒他。
看时间该是下午了,也许那些官奴还是引发了他压制住的记忆,也许我们欢爱中的疼痛惊扰了他内心的平静,我闭眼集中精力,想象着他健康的样子,他容光焕发的笑容,那在我梦中他完美无暇的身体,他谈笑时的诙谐,他在我臂弯中的温存……他以前能感到我对他的怜惜,那么但愿他也能感受到我对他充满赞美的思绪。我渐渐相信思想能被感知,我们时常能没有原因地知道别人是不是喜欢自己,怎么评价自己。而且,我们的潜意识,会将这些感觉暗示到我们对自我的认知里。我如果觉得审言是健康的,完美的,他也一定能感觉到,并会这样看待他自己。……
又过了好久,我都快再睡着了,听到他的呼吸变得稍粗了些,我睁了眼,看他的眼睫毛微张,醒了。
他半迷糊着就亲到我的脸上,我们腻了一会儿,我笑着问:“是不是睡了个好觉?”他稍睁着眼点了下头,抬手搂着我,小声说:“很好,还想睡。”我笑,他的身子凑过来,我有些紧张地说:“审言,你不能这么……”
他撅了嘴,悄声说:“它想到里面待着……我也管不了……”说着紧贴上了我的身体,我笑个不停,两个人八爪鱼似地抱着,就要……外面哥哥的声音:“妹妹,审言,我能进来吗?”
审言小声说:“让他一个时辰后来吧。”
哥哥接着说道:“我师叔要来看审言,他们明天走。”
审言泄了气,说道:“那半个时辰后……”
我笑着大声说:“哥哥,半个时辰后吧。”哥哥应了一声,脚步远去了。我看向审言,他闭着眼睛,还是紧紧地和我抱着,我说:“审言,咱们得收拾一下。”
他轻声说:“能不能在里面待一小会儿?”
我笑得微抖,说道:“张神医会骂你的。”
他一抿嘴,“不会,她会骂你哥。”我哈哈笑,终于分开,把他拉了起来。
我们都洗了澡,换了衣服床单,正襟危坐地等着,不多时,哥哥带着张神医和李伯就来了。稍微几句客套,张神医就示意审言坐下,审言垂着眼睛坐了,我和哥哥侍立在旁。张神医坐在床前椅子上给审言号脉。她号了一会儿,抬了手,稍蹙眉,盯着审言。审言不动声色,一副看你能把我怎么着的样子。
头一次,张神医显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和哥哥都大气也不敢出。我知道哥哥一定告诉了张神医审言好了,审言重伤初愈,中医讲究养蓄真气,谨慎房事,我们不到一个日夜,就两次……但张神医也一定明白审言能好对他心理上是多大的安慰,他忍着疼痛去做,说明这对他多重要,怎么能斥责他?
一时间,满屋静静的。最后李伯呵呵地笑了,说道:“恭喜姑爷了!早生贵子!”
审言立刻松劲儿低头,轻声说:“谢谢李伯。”
张神医呼出了口气,恨道:“还不快躺下!”审言马上倒在了床上,一副听话的样子。我过去给他盖上了薄被。张神医看我,我不敢看她,只看着审言。张神医停了片刻,对哥哥说道:“你怎么不给他换新药?你师傅没教你要顺应境况变化吗?笨蛋!”
哥哥答说:“是,师叔。我晚上会给他我重配的药,以固阳……”
张神医骂道:“你能等到晚上,他们会等到晚上吗?笨蛋!”我觉得脸发烧,审言睁眼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像忍住了笑。我想起他说张神医会骂哥哥但不会骂他,不禁微笑。
门口处钱眼的声音:“知音,我们家也来亲戚了!”说着进来,见了张神医大拜了一下,口称:“神医!”张神医哼了声:“油嘴!”钱眼笑,又见了李伯,凑过去说:“李伯,我保证你猜不出来,说说今天谁来我家了?”
李伯笑道:“全府的人都知道了,就是你那个叫你吴钱小奴的继岳母。”
钱眼仰头大笑,叹道:“没想到被骂也能觉得如此痛快!”
张神医道:“竟然还有比笨蛋更愚钝的家伙!”
钱眼一屁股坐到了床沿,对着审言说:“我刚才见他们带了一队官奴进来,说是你买的?”
我的心提起来,他怎么这么不忌口?审言闭了眼睛,点了下头。
钱眼竟然不停,笑嘻嘻地问审言:“心里舒服点了吧?”审言又点了下头,钱眼得意地说:“跟我摆的丸子宴差不多……”
我实在不敢让钱眼这么说下去,对哥哥说道:“哥哥,请你去看看那些人吧。”
哥哥一直在愣着,呆呆地问:“官奴?哪里来的官……”他突然闭嘴,神色有些张皇失措。
张神医站起来道:“笨蛋!还没听出来?!五儿哥,咱们也去看看,这个笨蛋才有了孩子,如果他没时间,咱们明天也许走不了了。”
李伯微笑着说:“宜君,没关系。”
哥哥才明白过来,说:“太好了,师叔!如果您多留些日子,冬儿出了月子,我也要出远门,可与师叔一起走。”
正走向门口的张神医停了下来,皱眉看着哥哥说:“你的妻生得那么辛苦,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你出什么远门?怎么笨到这种地步了?!”
哥哥忙说:“是为药店和药厂采买药材,没有懂药的可靠人……”
张神医恨骂道:“你这个木头脑袋不开窍的笨蛋!我们在这里几天了,明摆着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天天叫我师叔,你真认得我吗?记得我是谁吗?你在我家十年,我和你师傅哪年不在外采购药材?不走几趟那蛮荒之地?我们带着你走了多少次?你去买药的路径肯定还是我们指引的!你什么时候成了唯一能采购药材的人了?!我非对你师傅骂死你这个妄自尊大的笨蛋不可!当初我看你那个木头木脑的样子就觉得可气!怎么骂都没个灵气神儿!那时你没气死我,现在真快了!你师傅还说你有天赋,我看你有当笨蛋的天赋!又外加了能气死人的才华……”
哥哥含着泪深礼道:“谢谢师叔,我与冬儿……”
李伯笑着说:“大公子不必多礼,只需给我药材的清单和银两,等你师叔看好了那些……病人,我们就会启程。”
张神医冷哼道:“这个笨蛋说我不懂药,也不可靠。我得和他师傅好好讲讲,怎么教出了如此目无师长的徒弟!看他师傅是不是还天天念着这个笨蛋……”说着就往门外走去,哥哥追着说:“原是不敢有劳师叔……我从不敢忘师恩,每日都记着师傅的教导,请师叔千万告诉师傅我想念他……”跟着张神医出了门。李伯笑着对我们点头告别,也出去了。
我转头看审言,见他睁着眼睛看着门口,见我看他,也看我。我们正含情对视,钱眼咳了一下,审言闭上眼睛。钱眼说:“知音,张神医对你哥真好。你和他都够笨的,可还总遇上好人。”
审言低声说:“欢语不笨。”
钱眼笑:“看看,我说对了吧?”不等审言说话,钱眼又对着我说:“我要和人家商量事儿,你不去看看我的娘子?”我看审言,他不睁眼,点了下头。
我往门口走,禁不住说:“钱眼,你别累着他。”
钱眼呵了一长声,“我倒会累着他了——”我跑出了门。
那天晚上,哥哥给审言扎针按摩后,又端来了一碗药,十分严肃地嘱咐我,要审言临睡时才喝。因为下午洗过澡了,稍微洗漱后,我就给审言喂了药。然后躺在床上,审言紧抱了我,两个人又亲个不停,我正在天人交战,想着怎么能让他休息,审言却越吻越慢,最后喃喃地说:“你哥……”没说完手臂松了些,睡着了。我猜哥哥给他的药一定是有催眠作用,平素规规矩矩的哥哥竟然想出了这招,我不由得在黑暗里自己笑了半天。
次日审言凌晨去练功时还困得东倒西歪,可回来就神采奕奕了。我们腻腻歪歪的早餐后,他坐在案前,似有所思地研着墨。我拿了本书,半躺在他不远处的躺椅上。审言放下墨块,拿起笔来,但许久不下笔,然后放下笔,看向我,问道:“欢语,你来的地方,有没有官奴?”
我心里一抽,但微笑着说:“当然没有。”
他问道:“为何没有?”
我知道他要给皇上写关于官奴的奏章,如果只是说些自由平等的话,就不能说服那个功利心极重的皇帝。况且,皇上知道他曾判审言为官奴,如果审言有任何抱怨指责之意,就会为自己招来灾祸。我知道审言的脾气,不可能劝他避祸,只好为他想些技巧。
我想了一会儿,说道:“因为人们明白了,一个国家如果要稳定,就应让人们安居乐业。快乐满意的人越多,社会就越繁荣。国家要以刑法惩办罪人,不无可非,但无需连坐,因为那会让国家少了本应该正常地为国家做贡献的人。”
审言微叹道:“连坐是起威慑作用,为了让人们因顾虑亲情而行为有所顾忌。也是为了伤其肢体之外,伤其心。”
我点头,“中国古代就是如此统治大众。我们那里的明朝,兄弟篡位后,为了稳住政局,将以前皇帝的臣子油炸剥皮处死外,还把他们的妻女卖入娼馆军营,让她们受辱身亡。一位当世大儒上朝斥骂新帝,皇帝灭了他十族——包括他的学生。只这一案,就死了八百多人。那种残酷,让人胆寒。我在那边,最怕读历史,每每读完,总心中抑郁难解。”我叹气,“不仅我们民族,各国都有非常残忍的刑罚,这其实是我们人类心中的黑暗:用伤害他人,来巩固保护自己。小地方,就是出口伤人,大地方,就成了无情的虐待和屠杀。人们甚至把这种黑暗表现在对神灵的信仰上。所有的宗教都强调地狱和惩罚,好像神也像人一样,会因愤怒而令人痛苦。”说到这里,我暗自后悔,讲这些干什么?
审言似无异样地问道:“那怎么样才能改变这样的行为呢?那些干了坏事的人,是不是真的像佛教所说,该有报应?那么我受的,是不是前世的恶报了?”
我吓得一哆嗦,皱眉道:“审言!不能这么胡说!忘了我们在路上说的了吗?受难的人,反而是有高尚灵魂的人,选择了痛苦,以升华自己。施恶的人,是需要在现世中学习做人的人。总有一天,人会体会到,伤害别人,不会让自己快乐,反而会让自己心中不安。”
审言平静地说道:“欢语,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也常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么发生的事,肯定就是果。杏花的继母说儿子死去是因为自己没有善待杏花。我当初对她不喜,直面相拒,自然招惹了后面的事情。可见就是不是前世的报应,也算是现世上天对我不为善行的惩罚……”
我出汗,知道他虽然表面冷静,但实际,这是他另一个心结,我紧张地思考,终于找到了一个逻辑上的模糊之处,问道:“审言,什么是真正无法摆脱的痛苦?是身体上的痛?还是心里的苦?再或是灵魂的绝望和死寂?”
他想了想,说道:“当是灵魂的死寂。前两者,当时难受,可过后都能摆脱。”
我点头说道:“审言,我觉得人们把恶报只看成了前两者,所以这世上,无辜被欺凌的人、莫名遭难的人反而成了罪有应得的人。如果把苦难都看成恶报,那对受难者是多么冷酷无情。其实,身心的痛苦,往往是对灵魂的淬炼。我们从中得到的益处比平时要多许多。而真正的恶报,是灵魂的沉沦。那些人,有时有身心的痛苦,可有时也许没有,但就是满怀了无穷的恼恨和黑暗,没有一日能得平静。他们生命中,没有要珍惜的人和事。他们心中没有爱和宽容,也无法真的得到别人的爱和尊敬。他们对过去,总是充满怨恨,对现今,是不满,对未来,是恐惧。这样的生命,是多么绝望和无聊。审言,告诉我,在你最痛苦的时刻,你是不是依然觉得你的娘爱你而你爱你的娘亲?”
他点了下头,低了眼睛,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忙说道:“审言,只要心里有那样一份想念,灵魂就没有死。痛苦反而让那样的爱更深地刻入了你的心,所以,你受的,不是恶报,是你选择的磨炼呀。”
他不抬眼,淡淡地问道:“难道恶报是人心自取,而不是上天降下的惩罚了?”
我们相处已久,我已经能从十分细微的地方,体会他的心情。他虽然语气淡泊,但他的呼吸几乎停止,我猜这是他十分关心的问题。他的父亲从小虐待他,他刚才甚至说他受的那些苦是恶报,难道他以为如果有神明或天道,就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充满惩罚欲?我又恍然明白了他的一个系列思维方式:他对他父亲的理解,渗入了他对天意、对至上权威的理解。他天性不屈,竭力反抗,可那时他一口一个“天就惩罚了”他,说明他还是认定上天能随时粉碎他的快乐,还是担忧天意中有与他作对的因素。这何尝不是他心中的另一个负担?
我好像在走钢丝,一点误差,都会让他重入那种消极。我在脑中转着圈想怎么说服他,眼光落在他书案上的几块小石头上,不禁想笑。言言自从那些在这里学了写字,就常来,总要在审言膝上写字。大概为了表达对书案占有或者对审言的感谢之意,每次来,都带点东西放在案上。有时是块小石头,有时是个小树枝,有时是草叶,还有一次,是个死了的毛毛虫。我要把东西都扔了,可审言说留着石头,省得言言问起来,无以为对。所以,审言书案边上,就有了一排小石头。
我问道:“审言,如果言言犯了错,你会打言言吗?”
他立刻抬眼,“当然不会!”
我笑,“你会怎么样?”
他大概觉出我在设圈套,垂眼道,“当然好好对他讲。”
我问:“如果他不听呢?”
他回答:“那就让你对他讲。”
我笑了,“你倒会偷懒。”我接着说:“假如,我讲了,他也不听。还离开了家,犯了个大错,死去了。你如果有能力主宰他的生死,是想让他死后受尽摧残,在火中哀号,永不能超生呢?还是应他的请求,让他回来,再活一次,看能不能不犯这个错误?”
审言答道:“当然让他回来一次。”
我再问,“如果他回来了,可还是没改,干了同样的坏事,你会再给他机会吗?”
他点了下头。我问:“你会给他多少次机会?十次?二十次?”
他轻声说:“无论次数,直到他不犯那个错了为止。”
我问:“为什么呢?”
他答道:“因为我喜欢他,我不相信他会那么坏。他不犯那个错儿,就会活得更好。”
我神秘地笑着问:“审言,你觉得你母亲,对你是不是比你对言言好?
他微低了头,小声说:“好万倍。”
我也学他,小声问:“审言,你觉得神明会比你的母亲更慈悲吗?”
他猛抬头说:“不能这么比!上天不喜!”
我微笑:“审言,你的母亲是个好母亲,上天不会不喜我用她来解释上天的仁慈。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个非常美丽的星球。从月亮上看,是个的大大的蓝色月亮。如果真的有神明,上帝,或天意,或你曾说的‘大道’,从它创造出了这么好的东西来看,这个至上的大道充满善意、饱含欢乐,热爱美丽。你对言言,能这么心怀原谅。你的母亲对你,更好上万分,那么上天会对我们会更多宽容!如果你一定要想象上天的形象,那就想象上天像你的母亲,只是比你的母亲还好千万倍。它绝不会用恶劣手段惩罚它的孩子的。”
审言又垂下眼睛。不说话了,可我看他的神色,却是有种轻松的表情。等了一会儿,我转了话题说道:“审言,就是不讲慈悲为怀,现实中,我觉得就是对那些有罪的人,也不应以人身惩罚为目的。罪大恶极的人,关着他们,让他们不要危害他人。其他的,以劳作代替刑罚,让他们为社会做贡献就是了。每个人都是有用之人,别浪费了劳动力。这里还动辄就斩去腿脚,伤身残体,他们活着就要依靠别人的供养,反而给社会增加了负担。用钱眼的话,就是浪费银子,亏本呀。”
他深叹,抬头说:“那我就避而不谈那些权利的考虑,只从你说的有利朝廷收入方面讲,建议由商部接管官奴,让他们在朝廷开的作坊中做工。这样可以为朝廷提供廉价的人力。如果皇上同意了,这就保障了那些无辜获罪者的安全。他们入了商部,我就让钱眼依照他那时办药厂的方式,选僻静之处,开办企业作坊,让他们有安身之地,甚至可以给予低微报酬。”
我点头,可笑不出来,说道:“我觉得很好。比现状要好得多。”
他重提笔,开始写字。我胸中有些闷,他提了钱眼开的药厂,那是把欺辱了他的那些仆人们集中起来建的。他是不是想到那些事了?我拿起了书,半心半意地看着。自从昨天见了那些官奴,我的心就没安生。他买了那些人,今天他又写奏章,怎么我们就跳不出这个敏感区域了呢?
审言写完了奏章,钱眼那边也让人来叫了,我们准备出门。想起前一天我穿得那么好,没帮上忙,我在衣柜前犯愁。审言到我身边,从后面环抱了我,把下巴抵在我的肩上,问道:“怎么了?没的穿了?我们去给你买衣服吧。”我笑着握着他的双手,说道:“好呀,我也正想着给你去买呢。”他低声说:“你早买过了。”
我扭过脸亲他,“那不算,你让我显得对你多不好,我冤哪。审言,买几件好衣服吧。”
他一笑,“我穿了好衣服,怎么知道你是在看衣服,还是在看我?”
我转身抱住他,连亲十几下,说道:“你穿什么我都在看你,最好……”
他低声说:“什么都不穿……”我们笑在一起,我又说:“那照你这么说,我也不能穿好衣服了,不知道你在看我还是在看衣服。”
他微挑了下眉毛,认真地轻声说:“我一直只看你的衣服,你什么样儿,我原来还真没看清……”
我瞪眼,“什么?!”
他点头,抱紧了我,在我耳边说:“隔着衣服,怎么也看不清楚……”
在我们的亲密嬉笑中,他给我选了一件白底上绣着浅粉色花朵的裙衫,动手帮我系了带。我给他选了件淡灰色的长衫,为他穿了,又借机摸他,可一摸他就哆嗦,接着就抱了我耍赖说他那里不舒服,要进去躺躺,被安慰一下才行。我们知道钱眼在等着,所以也没法认真,这么你推我就地,磨蹭了半天才终于出了门。
刚走了半路,就见钱眼和杏花逆着小径向我们走来,两个人都是笑脸儿,钱眼道:“知音,我正想对人家说,今天就算了吧。”
我笑着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钱眼啧了下嘴,摇头叹道:“打蛇顺杆上一向是妙计。”
我四周看看,“言言呢?”
钱眼道:“能远了吗?”正说着,言言一路喊着爹娘跑过来,后面跟着王准。大家见了礼,王准对审言说道:“我已按谢大人的吩咐买进了……人。”他没敢说官奴。审言点头,低声说:“我知道了。”
王准迟疑了下,又说:“昨日董郎中和张神医给他们看了伤病,我今早去看了他们,还算好。”
钱眼一笑,“王兄,有话直说。”
王准看着钱眼,“钱大人明察,据仆人们说,那些人哀哭了一夜……”我们大家都一愣,审言牵了下我的手,钱眼看着我大笑起来。
审言微叹了一下,说道:“那我们就去看看他们吧。”
言言过来拉了我的另一只手,王准领着大家往前走。我们到了一处院落,厅房里面传来人们的哭泣声,张神医不耐烦的声音:“说了多少次!你们的主母性情懦弱,根本不会虐待你们!”还有哥哥的声音:“是啊,我妹妹十分良善……”有个男孩子的声音:“谁不知道她曾害了身为官奴的谢……”李伯的声音:“那是以前,现在的谢夫人……”另一个人的哭声:“我过去听说过她怎么给人上刑,鞭打割肉,惨不可言。可怜我儿正当年华,大概逃不出她的魔掌,几位看着都是好心人,到时请一定要救救我儿……”
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笑该忧,审言紧握了我的手,跟着王准进了屋门。
我们一进去,所有的哭声和谈话声都停了。只见李伯站在门边,沿墙的大炕上,穿了太傅府仆人衣服的人们或坐或躺着。其中大多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个个脸带着恐惧。一个中年的女子,满脸泪花,张神医在给她号脉。一个中老年人坐在床沿,腿上枕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瘦得像那片他身下的席子,哥哥正在往他木柴似的腿上扎针。想起审言当初就是他这个年纪,我心里一阵酸,不禁看那个年轻人的脸。他像个骷髅,正咬牙怒目地看着我。我忙低了目光,依靠上审言,审言紧了下我的手。
耳听着那些人都站了起来,钱眼咳了一声,说道:“诸位,现在就请你们的主母,谢夫人,给你们训话!”杏花扑哧地笑了出来,李伯也轻咳,连张神医都低声说:“这个油嘴儿!”
我不敢抬头,尴尬局促,听哥哥说:“妹妹,就说几句,让他们知道你是什么人。”
我不看他们,说道:“是谢大人买的你们,我没钱。”钱眼他们几个人笑了。我又说:“让谢大人跟你们说话吧。”
张神医低声叱道:“真没用!日后你怎么掌家?!”我低着头,也发愁。可让我对这些刚刚脱了虎口的人发号施令,我实在下不了这个狠心,更何况,他们还那么怕我,我稍微正经些,不就吓坏他们了?
审言叹息了一下,屋里变得非常安静。他低哑着声音说:“你们想必也知道我的事……”那一瞬间,我觉得周围的人都不敢出气儿了。我抬头,担忧地看审言,他的脸色十分平静,没有看我,继续说道:“可有时,最坏的事情实际是最好的事,希望你们日后也会这么想。”说完,他微侧脸,看了我一眼,虽是十分短暂,可我却觉得那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温柔,我全身都暖了,条件反射地对他笑了,杏花又吃地笑了声,钱眼咳嗽了一下。
审言重又看向那些人,轻声说道:“你们来了,就得到谢府的庇护。日后,如果愿意离开,也可以。”人们纷纷下拜,口称感谢大人的恩德,绝不愿离开,等等。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他们如果无家可归,让他们离开,就是任他们沦为乞丐。想起那时我想让李伯放了审言,是多么无知。一时又为审言觉得难过,眼中瞥到那个年轻人也挣扎着要起来,被哥哥按了下去。他看着我,我不敢再看他,又对着审言。审言嘴角一动,慢语道:“夫人为人顺和,你们不可违拗她,不然,……”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是想不出能说什么,但他那淡漠的脸色大约会让人们觉得他有厉害的手段,倒像威胁了。屋里静寂,也许大家被弄傻了。
王准出声道:“怎么?不知道回答谢大人话?”立即是一片“是,遵命。”的答声。
审言扭过脸,又看我,说道:“夫人,要怎么分配人工?”
钱眼也说:“是呀,知音,以前就光听你说什么要用人的专长,现在来试试吧。”
我白了钱眼一眼,还是看着审言说:“就请他们每个人都说出自己干得最好的和最想干的事情,如果对府中有用,日后就培养他们往那方面发展。可现下,只能列出来我们要人的地方,比如,浣衣,园艺,采买,清洁等等,让他们自己选择,看愿意干什么。”
钱眼笑:“如果有人什么都不愿意干呢?”
我看着他说:“那就派他到你府上当工。”钱眼坏笑,那些人又纷纷出声说:“愿意干……”
我看时间不早了,就对哥哥说道:“哥哥,我们走了,这里交给你了。我去请丽娘和张嫂来提供培训……”
哥哥皱眉:“什么叫培训?”
张神医不耐烦地说:“就是教教他们,你这个笨蛋!”她看向我,“你要是连人都不敢看,以后怎么主内?!难道每天都拉着他给你壮胆不成?!你快比你哥都笨了!”我又低头。
听审言轻声说:“谢谢神医教导。我可以天天陪她。”
张神医长叹了一声,“你就这么护着她?!”
李伯笑了,说道:“宜君,别为他们操心了。姑爷一向如此。这些人于难中得了姑爷的救助,但愿他们知恩图报,一心向主……”
王准说道:“这点请放心,我能相人面貌,选的都是面善之人。”
钱眼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王兄如此自信?”
王准答:“当然,相由心生,什么样的人,在脸上自有显露,我可以向钱大人解释一二,如果您愿意出些银两……”
我忍不住笑了,钱眼笑着说:“知音,别笑!今非昔比,我是拖家带口的人,花银子花得手合不拢了……”杏花嘤咛一声,拧着钱眼的胳膊往外走去,钱眼努力回头说:“谢大人,走吧,我得去挣银子养活我的继岳母和小舅子……”到了门外一声叫唤。
审言向张神医李伯告别,拉着我走出了门。我们刚出来,哥哥就追了出来,托起审言的手号了下脉,笑了,看着审言小声说:“审言,休息好了,会更好的。”
审言叹道:“玉清,我原来以为你是个老实人。”
哥哥轻声笑,“审言,我是个老实人,可也是个郎中啊……”低笑着回身进了屋。钱眼他们在前面笑嘻嘻地等着我们,大家一同往院门走去。
钱眼和王准说着什么相貌的特点,言言在我身边蹦跳不已,我不自觉地一会儿看一下审言,他没什么表情,看着前面,但终于在我又一次看他时,稍微向我歪了些头,低声说:“我当初,比他惨多了。”我心里一激灵,死命地攥着他的手从牙缝里说:“你说什么呢?!”
钱眼笑起来,回头说:“言言!过来,和我走会儿,你爹娘要说会儿话!”他身边的杏花一声笑,王准也轻咳了一下。言言问:“你怎么知道爹娘要说话?!”
钱眼瞪眼:“我的话你都不听了,那天谁教你捉蚂蚱来着?!”言言看我,我点了下头。他放了手,跑向钱眼,钱眼一下将他横搭在肩头,大步往前走去,言言呀呀大叫,杏花王准快步跟着。
我双手紧抓了审言的胳膊,小声说:“审言,你敢这么胡说八道,我……”
审言轻叹了一下,看钱眼他们消失在拐角处,停了下来,转身对了我,我马上抱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脸边,他也抱了我。我轻声说:“审言,我只不过,想到了那时的你……”
他嗯了一声:“我知道,可那也不能那么看他。”
我笑了,又叹气,“审言,我那时如果早点来,你就能不受些苦。”
他小声说:“你早来了,不会去买我的。”
看来我也得感激那个小姐了,但我还是心疼,紧抱了他,又说:“那你刚落到她手里,我就来……”
他小声说:“如果你早来了一天,就不会对他死心,会惦记他一辈子……”我闭了眼睛,是的,如果没有那新婚前的一幕,我会以为他真改了,就更难放弃以前的情感。
我深吸气,“审言,一切竟是天衣无缝。”
他点了下头,低声说:“十全十美。”
我轻笑:“那你还瞎说?”
他在我耳边悄声说:“我那时听你的话,回去就洗头了……”
我笑,“还好意思说!当着我的面儿,就那么……”一边说,一边把他狠命抱着,一通猛亲,嘴里说:“你在外面,多少人想要你?我真该把你吃了。”
他低声说:“你已经吃了。”
我看着他说:“没够,得吞下去”说完,去吻他,口舌缠绵之中,一时神思恍惚……
分开,他半睁着眼睛,小声问:“怎么没吃进去?我等了半天。”
我心中松快,笑着说:“审言,我今天明白了,你是真的好了。”他已经不再回避以往,他能面对曾经的苦难,他甚至能揶揄我对别人的怜悯!
他叹道:“你今天才知道。”
我笑着亲他的脸,“你没听张神医说吗,笨呀,没你聪明呀……”
他又嗯了一声,也回亲我,同时说:“那对父子,就留在你爹这里了,省得你摧残正当年华的……”
我忙叫道:“审言!你好了,可不能这么戳我的心呀,我没好啊!”
他一抿嘴,眼睛亮亮地睁开,轻声说:“我知道……”我气得低头吻他修美脖颈,一直到他的前胸处……他还像以前那么不抬手地任我放肆,可很快就发起抖来,微喘着颤声说:“昨夜,是因为你哥……如果娘子如此……那边草丛……只怕委屈你了……”我听他嘴硬,就更加倍逗他……直到听他低啊了一声,想他是不会投降的,看来折腾得他差不多了,他有了反应,弄不好我们真的去草地了,就笑着抬头,贴上了他温热的唇,他出了口气,喃喃地说道:“娘子好忍心……”知道他是玩笑,我还是呜咽了一下,心里一痛,对他立刻十分温存……
我们追上钱眼他们,他们对着我们一通变化眼色,我装没看见,审言更是没表情。到了宅院,看着审言和钱眼进了会客的厅房,言言跑开去玩,我和杏花去见丽娘张嫂。我问杏花道:“杏花,你怨你的继母吗?”
杏花摇头,“不怨,她那时是没有办法,不卖了我,养不活弟弟。”她叹了口气,“我昨夜总想着,可惜我爹不知道我嫁了个好人,我不该瞒了他们,我爹死时,也许还为我担心。如果我继母知道钱眼富裕,就会早带着孩子们来找我们,我的那两个弟弟就不会……”她说不下去了。
我觉得羞惭,杏花总能让我明白什么是质朴的善良。我的小聪明相形之下是那么小气,我对杏花说:“对不起,杏花,那天,我撒了谎,没想到,竟然害了你弟弟们的命……”
杏花忙连声说:“小姐!别这么说。我昨天哭,钱眼对我说,那是命。就是我继母知道了我们富有,如果百般索取,早晚也会像那时一样撕破了脸,还是会没了往来。我的弟弟们是病死的,也不是饿死的。钱眼说,他也后怕,如果真是因为他不给钱,我的弟弟们死了,他要负疚一辈子。现在好了,他会好好待我的继母和弟弟。真就像今天姑爷说的,坏事也许是好事呢。”
我们边走边聊,找到了丽娘和张嫂,她们还是像前一天那样忙着。我对丽娘说:“丽娘,审言昨天买进了十个……”我说不出官奴两个字。
丽娘看着我叹了口气,说道:“昨天下午他们一进府,是我给他们指的住的地方,张嫂吩咐的饮食。我不敢找你去商量,怕当着姑爷没法说话……他的心也真是硬,敢这么自己揭伤口。”
我说:“审言好了。”
丽娘摇头,“那他这不是苦了咱们大家吗?”我们都苦笑起来。丽娘接着说:“那些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的信儿,来了以后就一直哭,怎么说也不行。”
杏花笑着说道:“夫人,上午姑爷和小姐去见那些人了,姑爷对他们说小姐性子和顺,那些人的眼睛都直了。”
丽娘笑道,“那些人没看看姑爷身后?”
杏花问:“为何?”
丽娘说:“看看洁儿是不是拿刀抵着姑爷哪?”我们都笑了。丽娘又叹道,“真要是抵着了,姑爷反而不会说了。”
我说:“丽娘,就托付你和张嫂帮着……”
丽娘马上点头,“当然了,我让人照府里的规矩教他们,你们搬过来的时候,他们该熟悉了。多了十个人,倒也够照顾你们的了。”
我想起了审言的话,忙说:“哦,其中,有一对父子……”
丽娘又性急接话,“我知道,那孩子才十八岁,样子还好,一条腿被打坏了,王准说姑爷吩咐要老弱伤残,还要亲人同在,他才选了他们。清儿说能治好他的腿……”
我截断她:“就让他们留在你府里吧,我们不带他们了。”
丽娘皱眉,“为什么?剩下的就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们了,还有个中年女子,这些人里,就这么个青年人,能很快教出来,干些事儿……”
我摇头说:“审言说的,就照他的意思办吧。”
丽娘还是皱着眉,可点头说:“那当然了。”杏花低声笑了,但没说话。
多余的番外2
后面的日子变得十分有规律,每天早上我们带着言言去新的宅院,审言会客一个时辰,后来变成了两个时辰。其他的孩子也同行,都在草木丛生的院落里尽情玩闹,像是去了一个公园。
我们回来,孩子们玩累了,去吃饭睡觉。我和审言也会用餐午休。有时,大白天,我们也会……但下午时总是审言写东西的时候。他写完了,我们有时还一起读读书,偶尔画个画,言言常来跟着涂鸦。爹和谢御史在傍晚时会来。谢御史又变得沉闷不语,爹和审言时常谈上半个多时辰。
晚餐后,我们拉着手散步。有时,言言和其他的孩子们也在我们左右跑来跑去。他们不在时,我们走不了多久,就站在一处僻静的地方,亲昵个没完。天要黑时,哥哥就会来,依旧的施针按摩,再给碗药。我去看冬儿和她的小婴儿。我对那孩子爱不释手,冬儿总是十分自豪,说她经历了这次生产,觉得没什么吃不了的苦,自己再也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了。
我回来,会给审言洗浴。是“给”,他根本不动手,只坐在水里,说说怪话,捣个乱什么的。然后他会在床上看着书等我。我洗完,再给他奉药送水,甚至要端着碗喂他,我们谁是贵族谁是丫鬟,早已成定局。
有的晚上,审言喝了药就会昏昏睡去,可他不睡的时候,我们有时要……他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恬静平淡,对我稍微的抚弄亲吻都迅速有反应。而我在他的手下,也是一名彻底的败将……
一个月转眼就过去了,张神医和李伯月中就离开了。我们的宅院快打扫完毕,搬家在际。
我想起张神医说的我要主内的话,决定要学习掌家。
我和那些审言买来的人们单独谈话,了解他们的背景,掌握他们的喜好。这些都是十几岁的青少年,架不住我的亲切言语,我很快就得到了他们的信任,以后能指使他们了。但我再也没有见那对父子。那个中年妇女说她的针线活很好,我就让她按我的设计给审言做秋冬的衣物。夏天到了末尾,暖风里有了丝凉意。我担心天凉了,审言会怕冷。
我有时听见仆人们议论,说西北战事要起了,外面的少数民族屡破疆界,朝廷开始征夫征税。我问审言,他说的确是,现在朝廷正以招募新臣子的形式招募武将,各地的青年都争相自荐,来京城比武,朝见皇上。
审言上朝前,他和钱眼谢客三天,我们搬家。前一日,那些初中生大的孩子们就在丽娘的指挥下来帮我装箱子打包裹,晚上,在堆积得像仓库的卧室里,我和审言抱在一起聊天。因为没有换洗的床单衣服,我们都知道不能玩真的。两个人老实地嘴对着嘴,边吻边说。我对他讲了我第一次离家去学校,我的爸爸妈妈怎么给我打行李。他对我讲了他的娘从小就在他每件衣服的襟内都亲手绣上了“福运深远”“富贵荣昌”“长命百岁”等等的吉祥语句。表面看不出来,可那些话都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娘每每在绣之前,都净手焚香,祝告上天……
我轻声问:“这就是为什么你在庙里不上香吗?因为你那时觉得你娘所求没有得到神明的恩准?”
他低声说:“不是,当时,我觉得如果真的有神明,他已经恩准了我娘为我的祷告。因为我被你救了,没有死……”我忙咬他的唇,他回吻着说:“我只是,怕神明觉得我贪得无厌……”
我吻着他问道:“那时要贪什么?怎么个无厌法儿?说来我听听……”
他在我吻中叹了一声,轻问:“你祝告了什么?”
我笑,“那还用问?你这么聪明的人,自然该猜得到。”
他深了些吻我,问:“是为了我?”
我嗯了一声。他继续吻我,“真的?那天,你在想……别的……”
我微叹,“那天,我告别了往昔。现在回头看才明白,那时,你已经到了我心尖儿上,不然为何为你祈告?”
他小声问:“那你祝告的,实现了吗?”
我点头,“实现了,你好了呀。”
他委屈地说:“娘子那时不喜欢我……”
我问:“为什么?”
他小声说:“就祈祷了这点,没别的了?”
我笑问:“应该祈祷什么?”
他嘟囔着,“自然是,要我喜欢你。”
我一个劲儿笑,吻着他说:“就这点?没有别的了?”
他小声说:“你还想要什么?”
我一下下亲吻着他说:“要让我像空气一样环绕着你,被你吸入体中,渗到了你血里,时时刻刻在你周身流动。你的每一次心跳,每一缕呼吸,都带着我的对你喜欢。要让我变成你的骨头,支撑着你的身体,要让我化成你皮肉,给你温暖……”
他停了吻,我问:“怎么了?觉得我要的太多了?”
他缓慢地轻声说:“不多……”
我笑,“审言,又乱想什么呢?”
他微叹道:“欢语,那天,在庙堂上,我想起……那些……曾觉得,对于我,世间万物已成虚幻,本该撒手尘寰……”
我抱他,小声说:“审言,那天我也消极得很,后来还干了傻事,现在,就再不要去回想过去,你说你已经好了……”
他点了下头,说道:“好了,也就在那天。看你祈祷,我曾猜想那是为了谁,一想到也许是为了我,我心里的痛刹那就都没有了。我那时明白了,我失去的所有其实都无足轻重,我需要的只有你对我的喜欢。而现实,也的确如此……”
我吻着他的嘴唇说:“你还需要你自己心中的爱,审言,那是你快乐的源泉,也是我生存的目的。有了你的爱,我才知道,生活其实很简单,不用回顾过去,也无需揣测未来,只要珍惜现在,好好对你,我就很满足……”我忍不住,移到他的颈间,一点点地吻尝他,一直到他的锁骨处……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悄声说:“娘子又折磨我……”
我一下子心疼,知道不能逗他,马上亲他的唇角处,说道:“我可舍不得。”
他轻叹了下,呼吸平静了,低低说:“明天一定要舍得……”
我出声笑,吻着他说:“明天,就不是这样了……”
他轻问:“那是什么样?”
我抱着他,睡意朦胧地说了许多少儿不益、甜蜜肉麻的话,他静静地听着,没搭言。
次日早餐后,我刚为审言穿好粗布衣服,系好衣带。外面传来了众人的脚步声,丽娘的声音:“洁儿,我们来了。”我忙开了门,丽娘短衣长裙,领着人进了院子。丽娘进了屋门,笑着说:“你们都出去,我们搬东西了。”我和审言走到院落中的树荫下等着,我眼看着,审言的东西也就是一把剑,一张琴,一个书箱,一包衣物,又心中叹息。
人们就把我的卧室搬空了,丽娘走出来说:“走吧,你爹在府门里等着呢。”我们与丽娘同行,出了我的院子,我才发现,更多的人在搬着其他的箱笼往大门处行进。我好奇地问:“我哪里有那么多东西?是钱眼的吗?”
丽娘笑着说:“不是,是我让人把府里笨重没用的东西都给你和杏花搬过去。”
我惊讶,“干吗呀?!我的嫁妆就够了呀。”我知道家里给我准备的东西,从家私到衣服鞋袜,从梳妆用品到书籍,一应俱全。我原来用的物品也都照样搬过去。
丽娘说:“那些是嫁妆,这些是我没法处置的家什。我们就要搬家了,新的地方比这里小多了,我哪里放这些家具物件?人说破家值万贯,你爹虽然没怎么奢华,可也积了不少没用的东西。什么送的礼呀,得的赏啊,扔了可惜,就给你和杏花平分了,你们用得着,就帮了我了。”
我说:“丽娘,你对我……”
丽娘一挥手,“你不懂!我过去一把剑一个包袱就出了门,多少年都是那么在外面走的。现在这个家,我总觉得东西太多!我原来就想往那里搬,可你爹说,等着一起搬,有个声势,让大家看看咱们家怎么把女儿姑爷送到新宅子里。所以今天,我还雇了三十来辆马车,虽没有鼓乐,但和送嫁也差不多了……”
我明白这是爹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审言离开了我们家,去自住了。我们正走着,见张嫂领着那原本是官奴的父子两人向我们走来,那个青年人有点瘸,低头跟在他的父亲身后。审言攥了我的手一下,我暗笑着攥了回去。
他们到了我们面前,张嫂说道:“夫人,姑爷,小姐,阮家父子想见您们……”话语未完,那个父亲就当场跪下,他的儿子也在身后跪下了,阮父对着审言一拜到底,说道:“谢大人救我父子于生死,我不知感激,反疑大人好心,说话有伤夫人尊严,让大人动怒,罪该万死!请大人不要介意我的鄙俗短见,容我父子入府为仆,还报大人的恩德!”说完磕了一个头。
审言伸手去扶那位阮父,说道:“快请起身,我并没有怪你。”阮父摇头不起,说道:“请谢大人准我入府,我有理财掌家的经验,能为大人出些薄力……”
丽娘说道:“就是呀,姑爷,这位阮父明晰算理,懂得经营,你们府里,正缺个管家……”
我笑着说:“那就让张嫂来我们府中吧,这位阮先生留下来,替我们为爹进份心,哥哥的药店正是要有经商之人打点才好。”
丽娘笑道:“你上次就要张嫂,还没死心,你们府里就不要赚钱经商的人了?”
审言轻声说:“我府与钱兄府中,都不可有任何从商行为……”
那边有人大哭般地说:“知音,人家这么一句话,就把我的钱路给掐了!”
审言不抬头,继续说道:“快快请起。”阮父还要哀求:“谢大人……”
钱眼到了身边,说道:“起来吧,别再让谢大人请求你了。”阮父忙说:“不敢!”站了起来。
钱眼大叹了一声,对着审言说:“你是我的克星啊!你知道我想了多少生钱的点子……”
审言打断:“不行。”
钱眼扭头对我和刚到我身边的杏花说道:“知音,娘子,从此别叫我钱眼了,叫我‘干瞪眼’吧。”大家又笑起来,
丽娘看向张嫂:“你愿意和小姐过去吗?”
张嫂点头笑着说:“行呀,小姐性子这么好,是得有个帮着的人。”
丽娘点头,对着阮父说:“就这么着了,张嫂和你交代了账目,你就开始掌事儿吧。”
阮父一鞠腰:“谢谢夫人,想我一月之前,尚在为活命担忧,现如今……”
丽娘挥手,“行了行了,你好好干就是了。”
阮父又拜:“一定全力以赴。我留在此,我儿还是可以去谢府为谢大人和夫人效劳……”
钱眼道:“你对儿子爱护得要紧,谢大人最看不得亲人离散,你儿子就随你留下吧。”说完对审言一笑,审言垂目没理他,他又看我,我笑着咬嘴唇。
钱眼又说道:“咱们快点走,我看着太傅和谢御史都在那边站着了,别让他们等着了。”
丽娘说:“那快前去吧。”说完遣走了张嫂和阮氏父子,快步走开,说着:“我去和老爷说你们就到了。”
钱眼和杏花在我们前面,我和审言手拉着手跟在他们后面,钱眼对着杏花说:“娘子,你说,一个是碰也不能碰,一个是看一眼都不行,算不算是天生一对地产一双?”杏花咯咯地笑着,答不出话来。我知道审言信任我,但他平素有洁癖,情感上也是个非常认真持着的人,自然容不得一点点朦胧。好在我也是个对此敏感的人,并不觉得他极端,还得维护他。
我笑着对审言说:“审言,商部官员不仅不能经商,他们的直系亲属也不能,还有,要定期查他们个人的帐目,他们的银子来源要有证据,凭空来的银子都算来路不明……”
审言答道:“有理,就该如此。”
钱眼对着杏花假装哭着说:“娘子,从今后,你布衣荆钗,粗茶淡饭,时不常地去他们家要点儿东西,记住千万要说咱家缺钱……”
到了府门内,见爹正和谢御史说着话,丽娘和哥哥在爹身边站着,钱眼的爹在一处阴影里蹲着,杏花的继母和弟弟坐在一个大箱子上。周围,孩子们个个在疯跑,兴奋得尖声高叫叫,仆人们在忙着往外搬东西装车,简直像过节一样热闹。
爹看着我们过来了,盯着审言的白衣,我们见了礼后,爹对着审言说道:“审言,不可如此装束。”
审言恭敬地回答:“爹,我们告诉了大家,要谢客三天,我不会见到外人。”
爹摇头道:“你迁府而居,消息已经传开了,许多人必然在那边等着贺一声乔迁之喜。”
审言微低了头说:“我的衣服都放在箱子里了。”哥哥马上说:“审言,你等等,我去给你拿衣服去。”急急地跑了。
爹微叹,“审言,我不能送你,日后,也不能总去见你。你最好不要来看我。”
审言说道:“爹,我去看您。”
爹摇头,“你以养伤之由住了这些月,现在伤愈搬出去后,就不可频繁过访,以免惹人非议。”爹又看我,“洁儿,你也不能常回府来。”我知道这里的女子一出嫁,就是夫家的人,要切断和娘家的往来,每年只能回娘家几次,更何况这其中还有政治上的纠葛。我点了点头。
审言出声:“欢语,别担心,没事的。我们来看爹。”爹又要说话,谢御史冷哼道:“他就是这个脾气,从不听长辈所言!你劝他作甚?!他丢了官,也是自作自受!没有你我的事!”
审言道:“父亲明鉴。”我慌得紧握了他的手,钱眼咳了一声。
谢御史生气,对着爹说:“你听听!他就这么公然顶嘴!不孝的孽障!”
爹刚要说话,审言轻声道:“我夫妇也会常去探问父亲大人。”谢御史当场语塞,没再说话,看来他没有勇气对审言说不必去见他,远不如爹那么豁达,其实也不奇怪,他比爹更孤独。
爹说道:“审言,你一片孝心可嘉,但也要顾及影响。来日方长,等我们淡出朝政,就可以任意往来。我那时就会总去找你聊聊闲天。”谢御史冷哼了一声。不知是不满爹对审言的称赞,还是不乐意爹没把他也包含在了会去聊天的人中。
哥哥急跑回来,气喘吁吁,手里拿了一件淡蓝色的长衫,先号了审言的脉,然后展开衣服披在审言的肩头。审言穿上衣服,我为他解开腰带,把外面的衣襟掖好,又把腰带给他系上,蹲身为他扯平粘在了一起的衣摆。再站起来,钱眼眼角瞥着我,嘴里咝咝做声,杏花低头捂着嘴笑。审言伸手拉了我的手,把我拽到他身边,大家都笑了。哥哥叹道:“审言,你看着好多了!我师叔在就好了。”
我也侧了脸仔细看审言,他笔直挺立,虽然依旧有些病色,但气定神闲,目光明净透亮。
丽娘手拍着胸脯说了句:“谢天谢地呀!既然清儿这么说,我可放心了。”
爹也点头微笑,说道:“审言,的确是年轻俊杰。”
审言垂下眼睛,低声说:“多谢爹的夸奖。”脸色平淡如常。
那边有人说:“车子装好了,该走了。”
丽娘说:“我送你们过去,没人认得我。”
我们双双向爹,谢御史和哥哥告别,哥哥说冬儿出不来门,他自己还会每天来看一次审言。说话间,周围的孩子们仆人们都在乱跑,钱眼说他和杏花会与我们一车,我知道他是怕有人趁乱伤害审言。爹他们送到府门处,我们又拜谢了一遍。
出门,只见街道上挤满了马车,辆辆都满载了箱笼或家私,众多的人众簇拥着看热闹。张嫂王准他们大声指挥着人上车。丽娘扯着言言,那个老者神色警觉地看着周围的混乱。常欢常语她们在打闹,莲蕊和两个孩子揪斗不休,别的仆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后来王准看不过去,过去帮着抱了一个。杏母拉着自己的孩子,紧张地跟着钱眼的爹。我觉得像是个旅行团出游,一直微笑着,被审言拉上了车。
我们可谓浩浩荡荡地行了一路。到了新宅前,宅门墙垣已经被打扫粉刷一新,府门前高悬了刚制好的匾额“谢府”。门前拓宽,清除了杂物障碍,马车可以驰入大门。
前面真的像爹所料的,早等了许多人。见此情景,如果我们竟入宅中就显得无礼。审言于是在门外下了车,手拉着我,在人们的问候恭喜声中语气谦和地一一道谢。我知道大家对我的普遍看法,只好垂头,谁也不看。
进了府门,丽娘领着大家到了卧室。我虽然以前看过,可现在进去,发现有了家具和各种陈设,就是不一样。屋中明亮干净,让人感到舒服安心。我赞叹道:“丽娘,真干净啊,辛苦你了。”
丽娘拉着我的手说:“洁儿,你从今天起就是当家的夫人了。好好的,和姑爷过,我多为你们高兴……”她说着,笑得有泪。
钱眼大喊,“高兴!高兴!两个败家子儿,终于开始过日子了……”
杏花掐钱眼,“你就知道说坏话!”
丽娘晃头,说道:“有事儿就差人去叫我。我便装来,不让人发现。”说完,她用手揉了下眼睛。
几个人又调笑了一会儿,丽娘说她得指挥人卸车,审言要休息,钱眼说他也得看看他那边的乱事,他们就都离开了。
我和审言拉着手,并肩坐在新床上,对着看。新居里,我觉得有些不习惯。明明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可现在有点儿坐在洞房里的感觉。审言先垂下了眼帘,小声说:“我不舒服。”
我忙问:“哪里?”
他说:“外面的衣服太沉。”
我松了一口气,低声笑着动手解开他的腰带,给他脱了外衣。起身将外衣放在椅子上,又回来握了他的手说:“夫君,还哪里不舒服?”
他不抬眼睛,说道:“嘴有点儿疼。”
我笑着吻了下他的唇,又问:“还有哪儿?”
他又道:“觉得很累……”
我出声笑,蹲下给他脱去鞋袜,扶他躺下,盖好被子,再问:“这样可好?”
他闭着眼睛说:“浑身难受,又冷又痛,娘子不理我,对我一点儿都不好……”
我笑得弯着身,脱了衣服,躺到他的身边,抱了他,刚开始亲他,他张了胳膊紧环了我,与我贴在一起,下身处已是火热,他吻我的嘴唇,小声说:“娘子昨天欺负我,说那些话,不让我睡好觉……”说着,手就进了我内衣……
后面的两天,十分像暑假的最后两天。我把审言的朝服挂好,连鞋袜都是新的。怕他跪着膝痛受凉,给他准备了绑在膝盖下的护膝。钱眼说他的爹会随着审言去上朝,想到没有别人保护审言,我同意了。审言听了虽没说什么,可对此又闷闷了半天。
审言表面没有异样,每天和我缠在一起,寸步不离。但是没有任何胃口,一日几餐,都说不想吃。清淡的,说没有味道。刚放了点点儿盐,就说咸了。鱼有味儿,饭太硬,菜嚼不烂,肉更不爱吃……厨娘几乎疯了。我动手喂他,他勉强喝点汤,吃几口,就摇头。我使出了各种招数,谄媚,殷勤,哄骗……装成大人,小孩儿,店小二……还动用了色情,用嘴……但十分不成功,喂了几口,两个人就去了床上……
审言上朝前一天的午后,钱眼让人来说,他要教言言去小河里钓虾游泳,让我们都去,尤其我,该指点一下言言学游泳。我让人带了躺椅枕头被子,茶水点心,和审言手拉着手,慢步走到府门,惊讶地发现一大群人都在,钱眼杏花,钱眼的爹,言言和两个随从,外加莲蕊和常欢常语,三四个抬着我要的东西的仆人。大家把我和审言夹在中间,出了府门。
街上没什么人,我们到了小河边。在树荫下,我让人放了躺椅,服侍审言躺好。那边言言已经脱了衣服,就剩了个小裤衩。钱眼刚要解衣,审言轻咳了一声,钱眼停了手。言言跳着脚喊:“钱伯伯,快点呀!”钱眼皱眉说:“咱们就钓虾,别游水了。”
言言摇头:“我要游水!要游水!”
钱眼把脚边三四个比拳头大些的陶罐拎起来,问道:“你看,里面是什么?”
言言好奇地看里面,“骨头和细草绳呀。”
钱眼眉飞色舞,“我跟你说,把这个放到水里,虾子闻到骨头味儿,游进去了,有草绳绊着,就游不出来了。”
言言大喜,“我来放!这个绳子上的小木块是干什么?”
钱眼说:“是浮在水上的,不然,你放进去了,咱们找不到了怎么办?”说着拉着言言到水边,指点着言言把陶罐放进了水里。
我皱眉问:“审言,虾有鼻子吗?”
审言微睁着眼睛,看着钱眼和言言的背影,说道:“如果他们这么捉到了虾,那些虾就是有鼻子的。”我笑。
钱眼他们放了陶罐,言言又跳脚,“我要游水!”钱眼叹气,正要说话,那边健步如飞,跑来了两队人,领头的自然是圆壮的林家老爷和干瘦赵家老头。他们到了我们面前,先向审言致意,审言起身,向他们还礼。
林家的老人说道:“谢大人千万不要多礼。日后,我们常来探望,就如一家人一样。”
那个赵长者跟着说话:“谢大人,江湖上的人,不讲究虚礼儿!”
审言又稍推让,才重半躺下,我再为他调整枕头盖好被。起身才发现林赵两位都铃铛眼睛盯着我,审言皱了下眉,两人马上回头看言言。言言正背对我们,用脚试水,他背上的那道长刀疤,赫然惹眼。林姓老汉抬了手,嘴中说:“我的……”就跑向言言,赵姓老人自然不谦让,迈步跟上,同时出手要把林姥爷推远,两个人边跑边默默地交手,左右上下,你来我去……言言转了身,两个人立刻住手,四只手悬在空中,然后都伸向言言,一起开口道:“让我抱……”
言言绽开了幼儿特有的明朗笑容,说道:“爷爷好,不抱,我要游水!”
赵家老汉一个哽咽,“真是好孩子,总见面就叫我……”
林家老人说道:“小公子,叫我姥爷。”
言言睁大眼睛:“我有个姥爷了。”赵老汉哼了一声。
林家老人顿了一下,说道:“那叫我林姥爷。”
言言又一笑,甜甜地叫了一声:“林姥爷。”
那位林姥爷呜咽道:“言儿,我的言言儿……”审言微微一叹,我在他身边坐下,小声说:“对不起,我起错名字了……”他轻出了一声气。
赵家老人急说道:“小公子,日后叫我赵爷爷。”言言如法炮制,一声童音,顺利地俘获了赵爷爷脆弱的心。
林姥爷转头说,“下去几个,陪小公子游水!”有仆人立刻就要脱衣,钱眼忙说:“不可!有女眷在此!”
赵爷爷道:“别脱衣了,直接下去!”哗哗的水声,四个人走进了河里。林家队伍不甘示弱,同样数的仆人,也合衣入水,在水里两排对站着,水也就到他们的腰际。
言言转脸看我,我点了下头,言言跳着脚跑入了河水中。在一边的常欢常语发出了凄厉的嚎叫,拼命一样也要往水里跑。莲蕊一手一个,被拖着往水边走去。王准一弯身,抱起了常欢。常欢连踢带打,言言喊道:“娘,让妹妹们也下来吧。”我看了看夏末的大太阳,又点了头。
林姥爷说道:“小公子发话了,还不动手?”
赵爷爷跟着来了句:“去!接个孩子。”
我开口说:“她们才两三岁,在水里,可别放手。”
王准应了一声,把手中的孩子交给了一个仆人,说道:“要听夫人的话。”仆人说了声是,抱着常欢下了河。
见林家方面没有人搭碴儿,赵爷爷冷声说:“没有规矩!竟然不理夫人!”
林姥爷忙道:“以后对谢夫人,如对主人。”听大家答了话,又说:“有人想用如此小事挑拨,实在可笑!”赵爷爷自然回嘴,“自己治府不严,目无夫人,还不如我们江湖人……”两个人拌起嘴来。
言言在水里玩了一会儿,大声喊着:“娘!教我游水!”我起身走到河边,告诉言言怎么先拉着别人的手,屏住呼吸,学会脸朝下漂在水上,再怎么双手压水,抬头换气,然后怎么双腿像青蛙那样踢动……正示范得兴高采烈,钱眼大声嗽嗓子,莲蕊杏花也咯咯笑,我立刻领悟,忙说:“你先练着吧。”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走回审言身边。
审言原来看着我,见我走近了,就闭了眼睛。我坐在他身边,握了他的手,看他的神情,淡淡的,不理我。我咬唇,正想着怎么才能反败为胜,一个仆人匆匆走来,到了我们面前低声说:“大人,有位郭先生求见,我们说大人不见,可他说……”
没等他说完,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人已经走了过来,他身着短衣葛衫,装束就是个市井的平民,只是眉毛浓重眼神威严。几乎是同时,钱眼和他原来悄悄地蹲在另一处的树荫之地的爹就到了审言和我的身前。那边的王准等人也围了过来,那个青年人忙躬身施礼道:“在下郭威,皇上新点武臣。”
审言睁眼坐起,我扶着他站起来,他看我,我对他甜笑,他嘴角一动,我想这算是和好了。
钱眼依然挡着审言,对着郭威还礼道:“在下钱茂,谢大人的助手。郭大人!幸会!近日人人称颂郭大人武艺高超,谋略过人,以后必为我朝大将。”
郭威答道:“钱大人,我虽得皇上点为武举头名,可尚未得官位,如无召见,不能上朝面君。我知谢大人身体不适,又值乔迁,本不该打扰。但闻谢大人明日上朝,皇上久不见谢大人,届时必然与谢大人长谈。在下想拜见谢大人,望与谢大人探讨几句。”
钱眼问道:“可否愿先告诉我?”
郭威又一躬身:“钱大人,我毫无触犯之意。如果钱大人能得见皇上,我也愿与钱大人相谈。”
审言终于开口道:“多谢郭大人过访。我礼仪不周,万望见谅。若郭大人有要事告知皇上,可写奏章呈上。我久不上朝,不知朝中事宜,大概不能为郭大人传话。”
郭威道:“谢大人,我并非想让谢大人传言,只是想问谢大人一些问题,若谢大人能回答,我就不必上奏皇上。如果谢大人为难,因这是谢大人分内之事,明日上朝,谢大人也可向皇上探问。”审言正在犹豫,郭威又道:“事关国家安危,非个人得失。”
审言终于点头,说:“请郭大人与我回府商谈。”
郭威摇头道:“不必多礼,反易惹人耳目。请谢大人就坐,我只说几句话。”
审言侧脸道:“给郭大人设坐。”郭威摇手,站在了一块石头旁边,再开口道:“在下是一乡野武夫,请谢大人容我随意。”
钱眼左右看看,对着仆人们,说道:“你们都去看小公子游水吧。”
我放开审言的胳膊,就要转身离开,郭威突然对我施礼,开口道:“谢夫人,请恕罪!”我一愣,忙笑着还礼说:“郭大人多礼了。”
郭威半垂目,不直视我,以示礼貌,说道:“我郭威早入江湖,以行侠扶弱为己任。平生仅一憾事,就是两年前,听信了他人的哭诉,与众人以多对少,合围一位人说武艺强悍还有高人协助的女子。可我见到那个女子,从她的举止和吐吸中已知,她根本不会武功。听了她的良善言语,我已肯定她不曾做过那些恶行。但指责她的人,证据昭彰,她也不否认。我不愿毁了自己的清白声誉,就没有仗义执言,解她的危难。后来,那位弱女子被逼跳崖投水,以免牵累同行人的性命。我见状,羞愧难当!从此再不涉及江湖恩怨个人情仇。明白大丈夫如有抱负,当为国效劳,护民卫土,沙场之上,以弱击强,方才是英雄本色。我那时鄙劣无知,还望夫人原宥。”他说完,又施一礼。
我忙敛襟郑重还礼,说道:“郭大人过虑了。那位女子虽然代人受过,那些人,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那位女子并不曾介意。况且,她熟识水性,自愿投水,并非寻死,乃是逃生。郭大人千万不要再记挂此事了。”
郭威道:“多谢夫人。”
我微笑道:“郭大人襟怀远大,为人光明磊落,日后驰骋疆场,神勇无敌,必夺‘战神’之誉。”
郭威回答:“谢夫人好言,郭威愧不敢当。”
钱眼笑着说:“谢夫人心有异感,如果说郭大人将成‘战神’,那就会成真的。”
我忙说:“郭大人自己心中已有预感。”郭威刚要再说话,我察觉到了审言超乎自然的沉静,赶快说:“请商国事,我暂且告退。”说完看向审言,他看着地,点了下头。
我离开他们,到了河边,杏花过来,挽了我的手臂,笑着说:“小姐,你看着可不一样了。”
我问:“怎么不一样了?”
杏花说:“比以前富态多了。”
我大惊失色道:“啊?!我胖了?!”
杏花睁大眼睛,“是好事呀!有福分哪!钱眼总说我该胖些。”
我立刻看自己,平时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审言身上,好长时间没有留意过自己。现在一看,真是腰身浑圆。原来的小姐练武,浑身肌肉。我不练了,好吃懒做,自然是肌肉松弛,脂肪暴长。我哀叹道:“我怎么变得这么胖了?!杏花你应该早些告诉我呀!”
杏花嬉笑,“小姐,胖有什么不好?”
我严肃说:“不好不好,我不更显笨了?”
杏花笑着问:“怎么会?小姐在那边胖吗?”
我摇头,“不胖,瘦得像竹竿儿。”突然想到,我在那边不胖,可担心没有胸。在这里有胸了,又得担心发胖,当个女的,怎么就这么左右为难啊!
我感叹,“杏花,我要像你这么瘦多好,该胖的地方还有肉……”
杏花咯咯大笑,扬起手捂嘴,露出了手臂上的伤疤。我好奇道:“钱眼说有去疤痕的药,没有给你用吗?”
杏花一哼,“他骗我的!就是想看我的胳膊!”
我笑了,小声说:“现在他是不是,总亲那里……”
杏花抬手轻打了我一下,“小姐……”然后又捂嘴,半哭道:“对不起!”
我嘻嘻笑,“没事呀!又不疼。”
杏花突然笑起来,眼睛不看我,脸红了,我不自在地说:“杏花,你太聪明了。我要打你一下……”可她笑得更厉害,还用手盖了脸……
看来真不能随便说话,说出什么来,就暴露了自己。
阳光下,河水闪动着有点儿刺目的亮光。那边,王准正对着莲蕊说话。言言在水里起伏,常欢和常语被人抱着,半浸在水里,四肢乱踢腾。他们的叫声和哗啦啦的水声,以及林赵两家老人的吆喝声,完全遮盖了审言那边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我转头看审言他们,见郭威正站起来,审言和钱眼也起身,双方拱手施礼告别。郭威转身离开了,审言遥遥地看我,我快步走向他。
到了他面前,他深深地看着我,伸手拉了我的手,我放了心。两个人并肩坐在了他的躺椅上,钱眼也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笑着说:“郭威倒是个丈夫,明知道说破了,也许对他不利,还是要在讲正事之前挑明了。我其实只觉得他眼熟,也不见得就认得出他。”
我咬牙,他总是没有顾忌,就说:“那是他觉得你们两位必是正道中人,不会计较那些个人的事情的。”
钱眼坏笑,“当然了,娶了郭威口中那位良善女子的人,一定是个……”
我接口,“最美好最善良最可敬的人,那个郭威可真知道怎么恭维人,是不是?审言?”
钱眼捧腹大笑,我笑着看着审言,钱眼笑着说:“知音,你对他可动了太多的心思!”
审言终于开口低声道:“那怎么了?”我赶快对他露齿而笑,他的手轻轻地握了我一下。
钱眼举手,“我不敢说什么了……”
言言一路跑过来,大喊着:“娘!我冷啦!”林赵两家的老汉跟着他跑,说道:“让我来抱……”“我有衣衫……”
言言喊着:“我要娘抱……”我忙抄起身后的薄被,展开,包住了跑到了面前的言言,给他头上身上一通擦拭,扭脸对人说:“让张嫂送干衣服来。”有人应声去了。我在被子里脱去言言的小裤衩,递给别人,言言趁势依在了我的身前,让我抱起他。我问:“常欢常语她们不想出来吗?”
有人回答说:“常欢还不想出来,常语看来可以。”
我说:“等张嫂送来衣服再出水吧。”
说话间,杏花来到了钱眼身边,林赵的两位老人在我们周围也坐了下来,眼睛盯着在我怀中来回蹭的言言。钱眼笑着问:“知音,你怎么学会的游水?”
我瞪他,杏花在他旁边捂着嘴笑,我说:“比言言大点,五六岁吧。审言,还记得我说我那时候夜里去游水吗?”
审言看我,点了头,眼里含了笑意。言言问:“娘也在河里游?”
我摇头,“在专门为了游水的池塘里游的,有个名字,叫游泳池。”
钱眼叹息,“银子啊!竟然为了游水,专门挖池塘。知音,你们那里的人,很有钱吗?富的人,都是干什么挣的钱?”
林赵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都皱眉看我。但审言也稍侧了些脸,所以我想他也在听,就回答说:“我们那里,富裕的人,非常富裕。就是在兴商之初,得了机遇。有的人做的是倒卖货物,有的人是盖房再卖房,有的人是开饭馆……”
正说着,张嫂走过来,手里拿着言言的衣服递给我,我接过来,边给言言穿衣,边说:“过去,在别的国家,极富的人,起家是做纺织,炼钢铁,修铁路……”资本主义国家的原始资本家们。
林家的老人问:“夫人,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我说:“我以前在一个异国他乡长大,后来才到这里。”
赵家长者皱眉:“董太傅做官时,没远行过异域呀……”
钱眼不耐烦:“反正她去过那里!董太傅把她送去了好几年,后来才接回来的!”林赵两位老人恍然大悟状,赵爷爷低语:“难怪行事异于常人……”
林家胖老汉竟然赞同道:“必不是中土之地,竟然让女子游水……”
赵爷爷点头:“还在大庭广众之下……”
钱眼挥手:“您们以后再谈这事。知音,什么叫‘做纺织’?”
我说:“大型的纺织业,就是把上千张织机放在一起,用煤烧出的热力或水力驱动,纺出大量布匹,成本比自己织布要便宜得多……”
钱眼大叫:“我能买上几百台机子,我知道……”
审言轻轻一咳,钱眼叹气道:“我怎么就当了官了呢?”
我笑,“如果没有国家对商业的支持,什么人都做不大。”
林姥爷问道:“何为铁路?”
我答:“那里的人们知道怎么利用蒸汽,让大的车辆跑动。铁路,就是用铁轨铺在地上,又沉又长的火车能在上面跑。这里还不能够。”
钱眼皱眉问:“干吗费那么大的劲儿干这些?”
我说:“因为道路运输是商业的动脉。道路不通,货物不行,就不能应和商机。大家赚不到钱,商业就不能兴旺。”
钱眼深叹:“知音,这些都是放长线钓大鱼的事儿,此时此刻,有什么能来钱的?除了苛捐杂税。”
我给言言穿好了衣服,把他抱坐在膝头。知道他还会去玩水,就不给他穿袜子,言言理所当然地踢着小脚。我三心二意地说:“苛捐杂税,大多是向平民百姓要钱。没有多大效用。一般来讲,总是两成的人手里握着八成的财富。国家应该向那两成人要钱,而不是追着个卖馄饨的要两个铜板的税钱。”
钱眼瞪眼:“怎么要钱?平白张手?我是富人,我也不给!”
我笑了,“钱眼,你怎么钓的虾?是满河捞的?还是让虾来找你?”
钱眼大叹,“我倒是想让富人来给我钱,可我哪儿找骨头去呀?!我只有草绳儿!”我们都笑起来,我说:“你还当官,代表国家,竟然说自己没骨头?”
钱眼看着我,“你说,我的骨头在哪里?”杏花打了他一下,审言轻咳。
我叹气,“国家的权利,就是骨头呀!把能大赚钱的领域都变成有许可才行,国家就卖这个许可。让买了的人也有赚钱的可能,这就两赢了呀。”
钱眼眯了眼睛,“举个例子吧。”
我下意识地抚摸着言言有些凉的小腿,说:“比如卖矿山的开采许可,再比如,建快速马道的许可……”
林姥爷插话道:“什么是快速马道?”
我答话:“就是专让马跑的快道,两边都是栅栏,上路就要交银子,但会很快……”
林姥爷道:“那么从商者必然喜欢,但因为上路者必是商家,如果有人打劫……”
赵爷爷大声清了下嗓子,仰头看天。林姥爷看向审言道:“不知谢大人可否能做定夺……”
审言说道:“我会向皇上奏请,如果得到皇上同意,近期就出榜告知细则。各方如有兴趣,该详细写明愿付的金额和规矩。届时请皇上亲点。”
林姥爷点头,回头向赵爷爷说道:“我要去河边一行,不知赵公可有兴致?”
赵爷爷哼了声说:“谁想和你去?我要去看看我的孙儿游水的地方!”
林姥爷拂袖而起道:“我就是要去看我外孙儿游水所在,你别跟我学!”说完走开,赵爷爷也起来,跟着他说:“只许你去?谁说这条河是你家的了?……”两个人走远了。
我笑着说:“如果真建了跑马快道,那沿途就热闹了。”
钱眼说道:“对呀!什么餐馆茶肆,旅店酒家,都能赚钱呀!我眼馋哪!”
我忽想起来,“你知道,我们那里,在交通要处,都有快餐,就是立刻能吃的东西。有的就是两块馒头,中间夹了片肉,再给杯什么饮料。买得又快又多,商家可富裕了。”
张嫂大瞪了眼睛,“我会卤肉!人说没有几个比我做的好的!可我不会其他的菜,就没法开馆子,我要是……”她打住,说道:“我去给常欢常语她们送衣服去。”
我对着张嫂说:“张嫂,你把我教成个管家,就去开店吧。”
张嫂半张了嘴,说道:“小姐,府中不能没有管家。”
我笑着说:“我来当,也好过下指使人的瘾。”
张嫂摇头,“以后的事儿,再说吧。”说完,走向河边。
钱眼看着审言说:“那郭威给咱们出难题儿,说商部该资助军饷,这不,咱们有赚钱的法儿了。明天你对皇上就有话说了。”
审言叹了口气,定睛看我抱着言言的手。钱眼笑了,“你现在倒不敢说话了!”
我看审言,他紧闭着嘴,可不看我,我嘻嘻笑,“审言,晚饭好好吃,行不行?”他点了下头,手到我的身后,轻轻地抚摸了我一下。我心里一热,扶他半躺了,让人拿干的被子来,给他端了茶,放在椅边。然后拉着言言的手,说:“言言,娘去看看你的虾罐儿,爹和钱伯伯有事谈。”杏花早站起来,笑着和我一起走开了。
一个下午,我和杏花闲聊着,看着言言带领着常欢常语在水边跑来跑去。总提起他的虾罐看,如果有虾,就把水和虾倒在一个大陶盆里,再把罐子放在水里。张嫂回府,莲蕊身边总有王准。
看着太阳西斜了,我转头看审言,他正坐着和钱眼认真地说着话,可突然扭头看我,对我点了下头。我叫上了大家,一群人都到了他们面前,审言站起来,拉了我的手,言言自己穿了鞋,去拉了审言的另一只手,大家搬了东西回府。
晚餐上来,有五只炸小虾,我用手剥了皮,喂了审言。最后一只,他含在嘴里,喂还了我。我又喂了他汤,他自己吃了些饭菜,是这两天吃的最多的一顿,让我大为宽心。想到我的身形,我尽量少吃,没吃肉。
饭后,他垂目坐在桌前,好久不动。我坐到他身边,抱了他的肩膀,小声说:“怎么了?”
他不说话,我贴上他的脸,笑着说:“没事,你就在我身边,我没有抱怨。我少吃些,是想减肥。”
他侧了脸,瞪了眼,半天才说出话:“为何?”
我笑,“瘦点儿好看呀。胖胖的,不好看。”
他微皱了眉,问道:“你哪里胖了?谁说不好看了?”
我答:“我说的。”
他看着我,终于说:“你真读过书吗?这是什么见识?不知道这种事该问夫君我?”
我笑着亲他,“打击我是没有用的,从今天起,你吃多少,我吃多少。”
他严肃地看着我说:“那我就不吃了!反正你比我胖,我肯定先……”我一把抱住他说:“审言!你比我狠!”
他盯着我说:“好好吃饭!”
我忙点头,“你也好好吃?”
他闭目出了口气,我在他脸上乱亲,说道:“审言耍赖,干吗不点头?”
他轻声说:“强吃下去,胃不舒服。”
我问:“怎么才舒服?”
他小声说:“高兴了才舒服。”
我笑着问:“怎么才高兴?”
他把头靠在我的颈肩处,说道:“你猜猜。”
我说:“猜不着。”
他说:“那我不吃了……”
我赶忙说:“别别!那,抱抱,吃不吃?”
他回答:“吃一小口。”
我笑,“那,亲亲?”
他答:“再吃一小口。”
我又说:“那,喂喂?”
他低声说:“用嘴喂,吃一小口。不然不吃!”
我摇着他,“不能这么耍赖,怎么才好好吃顿饭?”
他悄声说:“晚上告诉你……”
我生气,“晚上是睡觉的时候,你什么时候吃饭呢?”
他抱了我,说:“不想吃饭,只想……”没说完,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心里有事,就问:“想干什么?审言,告诉我。”
他在我耳边说:“本来,该和你好好过这晚,可是,我要写些东西……”
我笑,“这又怎么了?你不想让我在这里?”
他摇头,“不,留在我身边。只是,我没法和你玩了。”
我抚摸他的后背,说:“审言,在身边就够了。我喜欢得很。”
他抬头,“真的?”
我使劲点头,“我们能这么在一起,多好。一会儿,你写字,我就在一边陪着你看书。”
他的唇到了我的唇上,吻中说:“要坐在我身后,贴着我……”
于是,他坐了没有靠背的椅子,我半侧在他的身后的椅子上,放在椅子把手上的肘臂挨着他笔直的背。屋里静寂,烛光摇动,偶尔有毛笔落在纸上的微弱沙沙声。审言写一会字,研一会儿墨,好像不知道我在身边。但我有一次把手臂移开会儿,他的背就向后倚,我重新把手臂贴上。
我有一半时间看那认识一半字的书,另一半时间看他,胡乱地想着如果张嫂走了,我可怎么当家?幸亏府中才不过二十来个人,再多点儿人,像在爹那儿,我肯定抓瞎了……到哪里能找台称,天天称称体重。那些减肥书籍说,晚上不能吃米饭,还说什么“汤糖躺烫”是长肥的。我过去还觉疑问“烫”怎么能长肉,后来读了篇文章,说食物烫的时候,身体对淀粉的吸收最好……审言是猫舌头,一点儿烫都不能碰,难怪这么瘦。可他也喝汤,还躺着,可见吃糖该最长肥的,但审言还不爱吃甜的……
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得到了我梦寐已久的幸福:我所有的思虑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我的生活中充满了鸡毛蒜皮。这是多么轻松,虽是平庸却让我如此安心……
审言长出口气,放下笔,把纸张收拢,从头仔细看了一遍,提笔改了几次,最后放下了笔,回头说:“写完了。肩膀有些疼。”
我起身,笑着给他揉肩膀,小声说:“可累着我们言言了!”
审言低声说:“那你怎么不拿被子包了我,好好抱在胸前,然后再摸摸小腿……”
我笑得去咬他的耳朵,他躲着说:“娘子又欺负我了……”
我边咬边说:“就欺负!不欺负你欺负谁?”
他叹息道:“娘子的心一点儿都不软,对我不好……”
我气道,“审言!又戳我的心!你才是真的欺负我!我非吃了你不可……”
我们正你亲我咬,闹得不可开交,听外面人说:“董郎中到。”我们两个分开,我笑着说:“请进。”
哥哥提着药罐儿,拎着个小医箱进来了。他笑容满面进来,可看了审言一眼,立刻变了脸,皱了眉,放下药罐医箱,几步过来,拉了审言的手号脉。然后指着床说道:“快去躺下!”
我心里一沉,审言轻声说:“还未洗漱。”
哥哥对门外说:“上洗漱之具。”仆人呈上了水盆等物,我赶快协助审言洗了。审言坐在床沿上,哥哥把药递给他,审言面露犹豫,问道:“会不会让我睡觉?”
哥哥说道:“当然!你劳神过度,要赶快休息。”
审言不接,小声说:“我还需誊写奏章,玉清请把药留下……”
哥哥突然扭头看着我说:“妹妹,我一直以为你很懂事,怎么今天这么不小心?他明日上朝,哪能如此劳动心神!你看他印堂晦暗,眼下无泽,就该早让他安歇,你怎能……”
审言插话,“不关欢语的事……”
我忙说:“是我不对。审言,刚才对你还不好,你千万别在意。”我并不知道审言真的累着了。
审言握我的手,刚要说话,哥哥根本不看他,继续对着我说道:“我就知道妹妹你没有尽责!我这就回去对爹和丽娘说,你们才搬出了两天,他的身体就这样了,临走那天还那么好!妹妹真让我失望啊……”
我几乎要哭,说道:“哥哥说的对,我没做好……”
审言轻叹道:“玉清,别责备欢语。是我没有好好吃饭,还多与人谈论了几句。可奏章总要誊写,就这一次,我日后一定谨慎……”
哥哥说:“我为你誊写,你先睡觉吧。”
审言皱眉道:“还是我自己……”
哥哥说道:“或者,我把草稿带回府去,让爹来誊写,爹的字儿该行了吧?”
审言忙说:“不可!”
哥哥哼了一声,“审言,我从来不明白为何师叔总那么骂人,可现在,我突然觉得我想像她那么说话了!妹妹!还不让他喝药?”
我接了碗,递到审言嘴边,审言没张嘴,哥哥说道:“妹妹,你看看,他连药都忘了怎么喝了!可见你没有好好看护他!”
我想笑,可眼里原来含了泪,弄得哭笑各半,审言看了我一眼,接了药,一气喝光。
哥哥打开医箱,拿出一把针,对审言说:“躺下。”
审言还争取,“玉清,让我……”
哥哥说道:“审言,什么都不比你的身体重要。我的字也许没你的好看,但也算清楚,皇上能看懂。你再不躺下,我就又要指责我妹妹了。”
审言叹气,躺下了,眼睛还看着我,哥哥上前解开了他的衣服,示意他趴着,审言脸上勉强,哥哥又对我说道:“妹妹,如果他不立刻睡,就是累过了头。你更脱不开责任了!我师叔下次来,我得告诉她,审言不好,不是我的事,是妹妹的干的,让她好好说说你……”
审言转身趴好,低声说:“玉清,你和你师叔学得太多了。别难为欢语,我就睡。”
哥哥把审言的衣服褪下,从后脑处开始扎针,沿着脊椎扎到后背时,审言已经呼吸匀称,听着是睡着了。哥哥一直扎到后腰底,又在审言手腕上和小腿肚都扎了针。他把被子掩在审言身边,起身出了口气,走到书案前,开始研墨。
我皱着眉问道:“哥哥,审言是不是不该上朝?”
哥哥叹气道:“妹妹,我也问了爹。审言未曾痊愈,正气虚弱。他的剑伤穿透胸膛,此时不能劳累动怒,耗神伤情,当轻松散漫,无忧无虑,多休少作才是。他这样上朝,实是不妥。可是爹说,审言没有别的选择。”
我问:“为何?审言干事善始善终,但如果有伤身体,我会好好劝他的。”
哥哥摇头,再次长叹,极低声道:“爹说,皇上夺了朝权,但未得兵权。国舅掌着军权。审言已经是皇上钦点的臣子,此时只有竭力辅助皇上,以兴商之策,助皇上繁荣市井,得国民拥戴。如果退下,皇上失其臂膀,万一有变,审言就不能得善终。而且,现在退下,即使皇上日后得势,也会不喜审言辜负他的信任,定会杀一儆百……”
我一时说不出话。哥哥坐在案前,翻动东西,找到了奏章的纸,开始研墨。嘴中说道:“幸亏我回家后,也帮着爹看过几次奏谏,知道格式……”然后就专心抄写,不再说话。
我坐到审言身边,把衣服盖在他没有扎针的身体处,久久地看着他布满伤痕的后背。我那时感觉到了皇帝会有对抗他的人,但皇帝不会失败,以后还会成为盛世明君。可审言在皇帝未掌握所有权力之前,就不能辞官。谁说官场上能当墙头草?谁能没有立场?审言是皇上重用的人,在皇权斗争中,他必然首当其冲。那今后,他怎么能像哥哥说的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将面对多少明枪暗箭?要花多少心神?
那时我回来,是想让他再不受苦,可原来,我根本不能真的保护他。相反,他为了保护我而身负重伤。现在,又为了保证我们日后的平安,未愈之际,再上朝堂。生活里竟有这样的无奈,看着所关爱之人,行走在艰难之上,却不能代替他迈一步。看来,每个人都不能回避世间的冲击,我是如此无能为力,除了爱他,还能为他做什么?我暗叹,这一定也是多少父母送别儿女时的感伤。说到底,他不可能生活在我的保护下,可这,也是我敬佩他的地方。
哥哥写完,我转头问道:“哥哥,审言平时要吃什么?喝什么?”
哥哥叹息,“妹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说:“我要更好,要他如正常人一样。”
哥哥点头道:“我也存着这样的想法。审言虽然体虚血亏,可假以时日,我用针灸和药品为他扶阳养气,必能让他如常人般康健,就是不能激烈跑跳,也该得享天年。但他的上朝必然拖延他的康复。现今只有小心看护他,他平时要少吃多餐,食物不能负担肠胃,但要补养身体。明日,我给你找本书,你可看看。”
他起身到床前,把审言身上的针一一起了,动手给审言穿好了衣服。审言睡得深沉,没有声息。哥哥把被子给审言盖好,转身对我说:“妹妹,我那样说……”
我点头说:“哥哥,我明白。”
他叹道:“妹妹,你如果没有审言,不会有今天。可审言如果少了你的照料,也不会长久。”
我说道:“谢谢哥哥的指点。”
哥哥叹气:“还说什么谢谢,一家人。明天我会早点来,给他补药。月后我们搬家到你们附近,就更容易来看他了。”
那夜,我抱着审言,想着哥哥的话。他点出了审言离不开我的照料,让我明白了,幸福,如世上最美丽的花朵,往往也是最娇贵的,更需要人全力维护。我并没有感到负担,反而觉得心中安定:如果审言需要看护,那我相信这世上,对他,只有我做的最好。
在黑暗里,我轻轻说:“审言,你放心,我会一直对你好,给你穿衣服穿袜子,给你喂饭洗浴,让你高高兴兴……”他在梦里嗯了一声,我怕吵醒他,就没敢再许其他的诺言。
纯属多余的番外3
在四更的钟鼓声里,审言醒了,但因为药的余劲儿,他闭着眼睛。我给他穿衣服,梳了头。外面,钱眼已经等着了,审言有些迷糊地跟着钱眼走了。
我让人准备了早餐,审言回来,我持意让他吃了个蛋黄,喝了些粥。给他准备了干粮,让仆人带好。亲自为他穿上朝服,绑好护膝,让他坐在椅子上,蹲在地上,给他穿了鞋袜,在他小腿上抚摸了几下。审言整理了他的文件,然后拉着我的手,让我和他走到府门口。钱眼的爹先出了门,仆人们也知趣地转身不看我们。我抱了审言的腰,贴着他的脸小声说:“审言,别累着自己,让我心疼。”
审言点了下头,低声说:“娘子别担心。”
我吻着他说:“我在这里等着接你,你早点回来。”
审言又点头,小声说:“我回来,陪你好好玩。”
我笑着说:“好,我不欺负你了。”
他一翘嘴角,“欺负,我也不怕……”说着嘴唇到了我的唇上,深深地吻入,手在我背后腰间重重地抚摸。我的心越跳越快,最后终于呻吟了一声,他放开我,低声说:“好好想我……”
我蹙眉道:“审言,你欺负我……”
他再亲了我一下,轻道:“欺负了,又怎么了?你以前,总这样……”
我微咬牙说:“你等着,我饶不了你……”
他低头嘟囔说:“刚才还说不欺负我了……”
我一下紧搂着他说:“审言!你真会欺负我呀!”
他轻轻笑了,在我耳边说:“娘子,不欺负你欺负谁?”
我笑出声,接着叹气,放开了他,他含着笑,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府门。
那一整天,我像失了魂似的。我与审言几乎是粘在一起过了这么多月,每天最多分开两个时辰,我还在他的附近。现在,他突然不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想干。只有为他设计晚饭时,我有了点精神。莲藕正当季节,可性寒,我就让用性暖热的糯米放在藕孔中,蒸熟切片,用蜜浸的桂花点在碟边。审言不吃炸的东西,但清蒸的太多,他也该烦了。我告诉人用面裹了鱼片,煎了后,再把面剥去,希望能以此蒙混过关。粥是用粳米和枸杞红枣煮的,我叮嘱人上时要放在白玉小瓷碗中,也许审言因为好看会吃些。
言言知道审言上了朝,一天都和我在一起。我在屋里时,他趴到案子上写字,我在外面时,他在我旁边来回跑。嘴里无休止地问问题。我算是见识了有语言天才的幼儿,那真是问一答十,问二答百。后来,我实在无力应付,不再回答他,他倒不在意,自己和自己说个不停。
下午时分,我正枯坐在当院,呆看着言言在我附近的草丛里找蟋蟀,哥哥提着药罐医箱来了。进了院门就让人去用文火继续煨着他手里的药罐,说是参汤,时间越长越好。他递给了我一本《黄帝内经》,说是养生的启蒙之书。我翻开一看,读到“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则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不禁叹道:“审言的情况怎么能是心态安闲安定,更不能真气从容而顺调。”
哥哥摇头道:“非也,审言当官并非出于野心欲望,他经历几番生死,早已不惧危难,此已暗合‘于世俗之间,无恚嗔之心’之百数人生所需。他心中安定,唯一所挂,就是你。如果你让他心平气和,开朗舒畅,即使他真气有缺,也能健康长命。”
我微笑着说:“哥哥,昨日和今天,你已经两次提醒我了。你知道我,我怎么会对审言不好?”
哥哥忙道:“妹妹,我并不疑你。只是昨天看见审言,我吓了一跳。一两日,他就黄了脸,没了血色……”
我不好意思了:“哥哥,我没有看护好。”
哥哥摇头:“以后,我还是争取天天来吧。我不是在怪你。照顾一个人,一时半会儿,没什么。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要始终如初,不能懈怠,就十分不易。我诊过一个女子,她与夫君原来很恩爱。可她失足跌倒,伤了腰,从此要时常卧床,也不能生育。那位丈夫不久就停妻再娶,那女子很快抑郁而终。另外一家大户,丈夫久病,发妻纠缠不休,索取休书……”哥哥叹了口气说:“按理,他们也不该被责备。我是郎中,自然有治人疾病的习惯。可常人都愿意与健康的人在一起,厌恶病患是人之常情……”
我说道:“哥哥,如果照料一个人只是理智上要求自己那么去做,总有一日会觉得是个负担,渐生勉强之意。但如果心里就想那么去干,干了不会觉得累,不干反而觉得空虚,事情就不一样了。说来,都是个情字。”
另一句话我没敢说就是,我也不是个常人!我曾见过一位护士,老了,干不动了护士了,还去诊所当前台的接待,收取病人。她说她放不下那些有病的人,直到有一天她自己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前台。我懂她的意思,因为我想象不出我怎么能放得下审言,让别人去照顾他。恍然明白哥哥也是放不下审言,才这么不信任我。于是就加了一句:“哥哥,审言是我的命,我喜欢为他干事。”
哥哥点头,“妹妹,我知道……有时因为我想起以前的……会把你们弄混……”
我突然意识到,虽然爹和哥哥都喜欢我,可原来的小姐毕竟是他们的亲人。我从没有想过他们也会想念她。哥哥长长一叹,“你才是审言的命定之人,她……”我不自主地接口道:“她很可怜。”
哥哥感激地看我,“妹妹,谢谢。我那时,就总觉得,她很可怜,才老让着她,可反而……”他摇头。
我心里一阵感动,哥哥,还有爹,是怜惜那位小姐的。即使她残暴,即使她害了审言。他们百般补偿审言,可心里还是不能忘了那位小姐。他们责怪她,因她而负疚,但归根到底,还是惦记她。
我不禁小声说:“哥哥,她曾经两次想回来,她想念你们。可我不愿离开审言和孩子们,就没有……请原谅我……”
哥哥突然看我,眼里有泪光,说道:“真的吗?她想念我们?没有恨我们吗?”接着他又马上说:“不,不,妹妹,我不怨你,爹也不会怨你。审言救了我们全家,你不能离开他!”
我说道:“她想念你们,离开了你们,她才明白你们对她多好……”
哥哥又低了头,断续地说:“那就好,觉得我们好,在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她就不会觉得孤单……”
外面一声:“知音,人家还没回来?”我抬眼,见钱眼笑嘻嘻地走来,手里拿了一叠纸。到我身边,向我展示道:“看看我见了这么多人,写了多少字!”
我一看,那些纸上,密密麻麻,有的是字,有的是圈圈点点的符号,还有的是箭头图画……皱眉道:“你这是写的什么呀?”
钱眼得意,“我自创的字儿!你看,他是他的侄子,他是他的大伯,他是他的学生,他们互相推荐,让我发现了……”
我说道:“你就钻研这些?”
钱眼一哼,“还有别的呢!你看看,这是有人建议的理事过程,这是街面上正流行的货物,这是现在最紧俏的……”
我指着个小动物似的东西,“紧俏老鼠?!”
钱眼皱眉,“这是驴!没看出两只长耳朵吗?没有马,驴就非常贵了!黄金十两一头呀!”我倒吸口冷气。
哥哥也说:“何止驴,药品方面,也是价格飞涨。战乱将近,各种税收齐出,弄得人心惶惶。”
钱眼小眼睛瞪圆道:“是啊!我听说边疆已经将士无守,朝中掌着兵权的国舅爷主和不主战。”
哥哥周围看看,低声说:“自然不能主战。”我们都不说话了。以兵权威慑皇上的人,一旦分散了兵权,就有危险。对于国舅爷,内患比外患恐怖。他如果失了权势,就无葬身之地。少些疆土,此时对他不是大碍。
钱眼说道:“如果能有人通知消息,让大家明白战事如何,政局如何,也许民众能知道底细,也好有些对策。”
我微笑,“这在我们那边叫新闻报纸,就是把各路消息印在纸上,卖给大家……”
钱眼大声说:“这不又是个赚银子的法儿吗?我真亏大了呀,被人家管得这么紧!”
他一提审言,我看了看天,说道:“我要去门口等审言,这都快傍晚了呀。”
钱眼笑着,“我也要去,好多事儿得跟人家说!”
哥哥拎起医箱说:“那咱们一起走吧。”
言言跑过来,我们一行人到了府门内。一开始,还说话聊天,可随着太阳西沉,我的话越来越少,后来几个人就是干站着。
傍晚时分,我让王准他们带着言言去吃饭。言言离开了,我们还是沉默地等着。我的心里隐约作痛。审言凌晨离开,已经六个多时辰了。他带的水和干粮都吃完了吧?他会不会饿了?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哥哥唤了仆人前来,小声说了几句,那个仆人走了。我想他是让人传信给冬儿。我心里埋怨审言,怎么也不让人来告诉我一声儿,知道我担心……可马上提醒自己,无论怎样,都不能对他抱怨。一会儿,杏花也过来了,到了钱眼身边,两个人叽咕了几个字儿,杏花过来挽了我的手臂。
远方疾奔而来的马蹄声,我们几个对视了一下,哥哥和钱眼同时走向大门,我也跟着他们走,腿有些软。才到门口,马已经到了门首,一个随审言马车仆人匆忙说道:“大人昏倒在宫里了,钱老伯说让钱大人前去接应。”
钱眼把纸张往怀里一揣,喊道:“快牵马来!不用备鞍!”
哥哥也大声说:“我的马!他们现在哪里?”
仆人回答说:“在玄穆宫门,钱老伯守着大人,说等钱大人到了再走。”我猜钱眼的父亲一定是给审言输了真气,怕沿途有事,才让钱眼前去。说话间,钱眼的光背马已经到了,钱眼一跃上马,马去如飞,很快没了身影。
哥哥的马也来,哥哥一撩衣襟上了马,同时不回头说:“妹妹别担心,他必是真气不继……”话没说完,人已经远了,那个报信的仆人也跟着哥哥骑走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开,周围又安静了,这时才发现我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杏花小声说:“小姐,大公子说了,让你别担心……”
我命人准备充足的热水,然后就在府门内等着。杏花站在我身边,偶尔小声安慰我一下。后来张嫂也来,和我们一起等着。
天渐黑了,我知道如果审言身体不好,疾驰的马车过于颠簸,哥哥会要求慢行。可等待催人老,我才体会“一日长于百年”之说,每分每秒都是如此漫长,难怪传说中等待的人能化成石头。我要仆人走出几百米外观望,如果见了我府的马车,就向府门摇手,门口的人再告诉我。
门口的仆人终于说:“来了!”我忙迎出门去,见马车慢慢地行过来。我知道审言不会有性命之忧,可心还是砰砰跳。
车停下,哥哥先下了车,里面钱眼把审言抱给哥哥,哥哥抱了审言转身往府里去。审言闭着眼睛。我们几个匆忙地跟着,钱眼低声说:“人家昏在宫里,可皇上竟然不让御医诊看,只让太监把他送了出来,也没有差人护送……”我们都不说话。皇上过去还曾派御医前来,现在明显已经不信任御医和宫里的护卫。皇上虽然是个多疑的人,但也说明朝中的情形与以前不同了。
正走着,后面有人传道:“宫中太监求见夫人。”
我们又惊愕地往回走,到了门口,见那个皇上身边的刘太监下了车,我忙上前行礼,他说道:“皇上口谕,谢大人在府中休息三两日。如有所需,可随时告知皇上。”
我跪下谢了恩,邀他入内,他摇头说道:“天晚了。”
我让张嫂去取了赏银,再三拜谢了他,目送他的马车出了府门,才又往我们的卧室赶。
到了屋里,审言平躺着,身上盖着被子,哥哥正坐在他身边吹着参汤。我接过汤,继续吹着,哥哥叹息道:“如我所料,真气不续,心血虚亏,是他勉力过劳所致。”
钱眼也叹了口气,说道:“我爹给他续气通络,说他需多加休养,但明晨还是要去练功,不然更不好。知音,我到时候来接他。”
我点了点头,说道:“钱眼,谢谢你了,谢谢你爹,你和杏花,还有张嫂,都回去吧,我和哥哥照顾。人多了,他也休息不好。”
钱眼点头,临走突然小声对我说:“知音,这也是好事。”
我也低声说:“谢谢,我明白。”
钱眼他们走了,哥哥把审言半扶起,我用小勺给审言喂了温热的参汤。审言睁眼看了我一下,启唇就要说话,我忙说:“审言,别出声,我知道,都很好。”
审言喝了汤,我让人送了热水,给他洗了手脸和腿脚。哥哥再给他施针,然后通体按摩。
哥哥忙到夜里才走。他走了之后,我扶起审言,说着好话,一口口地喂了了小半碗粥,再给他擦了牙。看他的脸色,似乎不是那么惨白了,我才匆忙喝水吃了几口东西。洗漱后,已经是午夜了,上了床,我抱审言,他低声嗯了下,我说:“好好睡觉,不许说话。”
他的脸向我贴近,我怕他说话,忙悄声:“我想了你一整天。早上想你在干什么,中午想你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喝了水……”我一直说着,听他的呼吸渐渐深沉了,才停了。
这件事,真就如钱眼说的,是件好事。后面的日子,审言上朝三天就歇两天,皇上如果要和他私谈,会提早散朝,这样审言就不会回来得太晚。
秋天到了,黄叶满地,秋雨连绵。
我的生活开始呈现固定的模式。如果审言上朝,我就在府中和孩子们玩笑。审言回来,我自然就是照顾他。
审言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再也不像那第一次上朝时累得那么惨。可每每下朝进府,和我一抱后,就是一副没有表情不爱说话的样子,如果是阴天或下雨之时,他更是抑郁不语,显得了无生机。进屋就先躺下,闭着眼睛。一动都不愿动,变成了个木头人。
别人大概会说这是激情过后的平淡日子了,可我明白他是累了,只有在我面前他能如此放松,毫无警戒。加上我过去曾经历过他沉默的日子,就根本不在意他的淡漠,照样温言软语,喂他几口热汤,给他稍稍擦洗,我会躺在他身边抱他,对他低声说好话,把他哄睡了,我自己也抱着他睡一觉。
他大概要睡上两个多时辰。醒了,就活过来了,会在床上和我腻一会儿,两个人讲话聊天,互相挑逗,有时会弄假成真。
睡了这觉后,晚餐时,他能多吃些东西。
白天,如果审言不上朝,他时常带我去见爹,但爹总是只和他说几句就把我们送出来。我们接着会去见谢御史,时间更短。见面审言叫一声父亲大人,我叫一声公爹,然后沉默地坐一会儿,审言就起身告辞。他的老仆人在门边还能对他多说几句话,都是让他要好好保重身体之类的。
审言在府中也没有多少闲着的时候,总在写奏章,偶尔和一两个大臣会面交谈。他不再接待人众。每天旁边的钱府门前,人山人海一般,因为朝廷要拍卖特许权力的细则出榜了,来探问消息的,求答问题的,拉关系的,事先行贿的……种种人都排队来见钱眼。钱眼从早会见人到天黑,饭后来向审言汇报。
哥哥在晚上来给审言治疗,自然常碰上审言和钱眼的会谈。审言可以让哥哥旁听他与钱眼的讨论,却不让我听,总让我去找言言和孩子们。我本可以向他宣讲一番女子半边天,一样可以出谋划策,从政听策之类的话,但我知道他这么干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就顺从了他。
我到言言那里,杏花也会去。我们和莲蕊聊天,言言他们在屋里折腾。言言那天在草丛里听了我说的什么新闻,就得了魔症似地每天在一张纸上写满了一一二二之类他认识的字,来对我说是他的报纸。我问他写的是什么,他会拿着那张纸,振振有辞地“念”出各种事情:什么常欢又扯他的头发,常语在院后泥中玩得浑身是泥,莲蕊姨说了她,她还笑……还有什么王准伯对莲蕊姨说话,莲蕊姨转身跑了……
听到此处,莲蕊嘤咛一声,双手蒙了脸。我笑着问:“他是真心吗?”
莲蕊放了手,低声说:“他说是的。”
我又问:“你呢?”
莲蕊叹息道:“小姐,你知道我,原是个青楼女子……”
我说:“那怎么了?你为人善良,对孩子们这么好,谁找了你,是福气呀。”
莲蕊摇头,“小姐,我以前听姐妹们说,那些男子就是娶了我们这样的人,当时说不在乎,日后淡了,就反反复复地嚼舌头,说什么他们救了我们,我们该如何感激。什么我们是没人要的人,碰上了良人,要天天报恩才是,不能有半分脾气。他们发起火来,什么下贱肮脏,随时都会叫出口。我现在养着这几个孩子,心里有指望。日后他们长大了,不会忘了我,一辈子会和我亲。我是个平常女子,不识书断字,不能盼着遇上像姑爷对小姐那样的夫君,只求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别伤心流泪……”
杏花拉了莲蕊的手说:“妹子,别这么说!我们苦命的人,谁说就没有好报……”
莲蕊含泪道:“杏花姐,我知道你也是受过苦的,可到底你有个清白的身子,所以才有了钱大人。你不明白我曾过了什么日子……”
我拍着莲蕊的手说:“莲蕊,你信吗?姻缘是有定数的?”
莲蕊蹙眉,“大家都这么说,可落到自己身上,我不是那么相信。”
我点头说:“落到情分里的人,是要在一场交往中学些东西。就是不成善果的缘分,也总能教人许多道理。如果你能抱着去了解一个人的心思去接触人,就不会太害怕。我不了解王准,但那天我看他帮你抱孩子,至少他是有眼力价儿的人。他敢对人直言讥讽,也不像是个虚伪的人。你如果不喜欢他,就直接告诉他。可如果多少喜欢他,但不信他,就先看看,别把话说绝了,那样,你也许伤了人家的好心呢。”
莲蕊低头,“小姐,你是说,我可以,等等,他不会生气?”
我微笑,她的意思是她多少喜欢他,就说:“如果他生气了,就是他对你没有耐心。这样的人,你也就别费心了。如果他真的动心了,是会理解你的。”
杏花笑着说:“当初,姑爷对小姐,可耐心了……”
我打断,“杏花,咱们在说莲蕊的事儿呢,别谈我……”
言言爬上我的膝盖,说道:“我要听爹娘的事儿!爹让娘喂饭吃,是真的吗?我都自己吃饭了,不用娘喂了。”杏花和莲蕊大笑。
我睁眼睛,“谁说的?!”
言言还接着说:“那天有人说娘以前打了爹,王伯伯说不像,然后说的……”
我对着莲蕊说道:“你去跟他说,再这么乱说我们的隐私,我就把你嫁出去!”
莲蕊蒙了脸叫道:“小姐!我怎么说呀?!”
杏花笑,“小姐以前也是这么威胁过钱眼。”……
钱眼回来我再回屋时往往是深夜了,我会安排审言吃点宵夜,给他简单洗漱,他能再睡两个时辰,就起来练功。这么晚上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的睡眠也算是八个小时了。我很快就习惯了这种规律,每天一抱审言就能睡着,他起身我就醒。人说心宽体胖,我在审言不在的时候不怎么吃东西,和审言吃饭时多吃青菜少吃肉,平时走来走去,喝了很多水,也没见着自己瘦下来,一定是我过得太快乐了。
入冬后,审言格外怕冷,穿多少衣服,从朝上回来时都是手脚冰冷。晚上睡前要用滚烫的药剂泡双脚双手。平时洗澡,周围要烧十几盆炭火,我热得满身大汗,可他还缩在水里不想出来,每次要我吻多少次,才勉强起身,立刻就要用巾子裹个严实。
天越来越冷,随着气温的降低,周围情形也逐渐紧张起来,连我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感觉出不对。仆人们有时神色不安,零星听他们说什么要打仗了,什么人成了元帅,那个郭威被点了监军。后来又出征,再后来,什么败了,什么要回师救京。我知道此战必胜,所以也就没多打听。
来见钱眼的人少了,审言和钱眼还是天天晚上谈话,但常常不再那么晚,我愿审言夜里能睡够八个小时的希望有时会实现,我经常高兴得笑不合口,与周围人的低沉情绪格格不入。
爹搬了家,离我们才一里多路,宅子都看得见,哥哥来得很勤。每天有时两次,不仅给药,连茶都给审言带来,告诉我说审言不要只喝水。丽娘时常让他把他们府中做的小菜送来。
哥哥常叮嘱我一定要对审言好好照看,千万别嫌麻烦,说审言十分不容易。我多问些,他就长吁短叹,不说话。
又过了些日子,丽娘常带着玉澄来府中与孩子们玩了,冬儿也有时与哥哥来,自己带着婴儿到莲蕊处与我们聊天。我知道这其中肯定隐含着政局里的变化,大概表示爹不顾忌大家说审言联络以爹为首的旧臣了。我不知更多的底细,但至少说明皇上不觉得爹还是威胁。
腊月的一天,天阴阴的,审言上了朝。下午,我与张嫂研究年货的清单,列举亲友的名单,筹备宴席。李伯和张神医半月前就买药回来了,住在爹那里,被说服了留下一起过年。
我哈欠连天,大概是生物钟到点儿了,审言快回来了。我盼着时间过得快点儿,我好和他一起睡午觉……
张嫂笑着说:“夫人,这些不是我能做主的,不然我就让夫人休息去了。”
我忙振作,结巴着说:“张嫂,我本该学习。那跑马快道修成了,你该去开店了。”
张嫂摆手,“别说那个了,先过了年吧。”
我抓着不放,“那过完年,你就去吧。”
张嫂又笑,“到时候再说……”
仆人跑进来道:“夫人,董大人到了。”
我一愣,爹怎么会来?忙起身迎了出去。在府门内,见爹步履匆匆而来,我笑着叫了声:“爹!”
爹没有笑容,点了下头,问道:“审言回来了吗?”
我看看阴黑的天色,说:“该回府了。”
爹说道:“引我去书房等他。”我忙说了声是,迟疑地问:“爹,出了什么事了吗?”
爹深深地看着我,答非所问地说:“你与审言,相处得如何?”
我愣住,忙答道:“当然很好。”哥哥和丽娘都该对爹说我和审言是怎么过的呀。
爹没有移动目光,说道:“洁儿,一会儿,要劝劝审言。”
我问道:“劝什么?”
一个仆人开口报:“谢大人的父亲,到了。”
我更吃惊,谢御史从没有来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忙说:“快请……”话未完,谢御史一脸阴沉,皱着眉走了过来,见了爹哼了一声,爹叹了一下。
我说道:“请爹和公爹书房坐吧。”
他们同时点头,就要走,一声“知音!”钱眼飞快地跑过来,到我面前,呼吸不变地说:“出事了!”
我急问:“出了什么事?”
钱眼对着爹和谢御史施礼,他们还了礼。钱眼说道:“你爹他们肯定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国舅对人家当朝弹劾,要把人家下狱。皇上和众臣力保,才没有让国舅得逞,国舅大怒离朝,这事情不能善了了!”
我皱眉,“这就是撕破脸了……”
钱眼点头,“对呀!国舅现在是一定得要置他死地而后快……”
我脱口道:“皇上不会让他……”我一下停止,明白了根源。正是因为审言是皇上的重臣,此时国舅一定要除了他,不仅是为了削弱皇帝,也是为了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有杀鸡给猴看的意思。那个皇帝不是个言败之人,审言也不是吃硬的人,这是要公开斗争了。
不及我多想,又有人传道:“大人回府了。”我们都看向门口,马车进了府,审言身披着件大衣下了车,见了大家,脸色平淡地缓慢走了过来,钱眼的爹下车后远远地站着,钱眼点了下头,他的爹走了。
审言到我们面前对爹和谢御史行礼,低声说:“父亲大人,爹……”
爹出口道:“审言,别多礼了。去书房吧。”
钱眼说:“我带路。”领头走了。
他们几个人在前面匆忙而行,审言脱去手套,拉了我的手,慢步走着。他的手很凉,我用双手捂着他的手。我们许久没说话。虽然还是下午,但天色暗得像晚上。我希望这条路最好总也走不完,就让我们之间这种和谐永远地存在下去。
审言突然低声说:“欢语,我对不起你。”他叫我名字,不是“娘子”,该是重要的事儿了。
我小声说:“审言,我也对不起你,没有真的对你好。”
审言叹道:“你还要怎么好?”
我说:“我也不知道,可就觉得,还没有做到我满意的地步。”
他紧握了我的手一下,说道:“欢语,我连累你了……”
我打断他说:“审言,我是你的大累赘。没给你挣一分钱,吃你的喝你的,还给你养了一堆孩子,把你连累得差点吐血……”
他停步,转身对着我,张臂紧紧抱住我,半天,小声说:“今夜,你一定,要远走……”
我笑起来,“审言,真该再叫你笨瓜了,事到如今,哪里还有那种可能?我如果出事,你会不会走开?还是你小看我?”
他不放开我,接着说:“你要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我还是笑,“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都会活下去。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你舍得让我留在世上哭泣伤心吗?”
他轻轻摇我,小声说:“不,不要你哭……”
我说:“审言,你说过,要一起承担发生的事。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会分开。我知道那边是怎么回事,活着是美好的,死亡也是美好的。人生才是梦,那边是无比的真实。我不会为了求生离开这里,你该知道我的心。别伤害我。”
他久久地抱着我,最后叹气放开了我,重拉了我的手,继续走。
前面的人进了屋子,我们停了脚步,又对看着,审言小声问道:“今天想我了吗?”
我笑着说:“忘了怎么想了,抱着摸摸大概能记起来。”
他垂眼悄声说:“昨夜该……可娘子求饶了……”
我一下抬手去乱摸他的胸前,他一哆嗦,小声说:“咱们不去书房了吧,让他们都等着……”
“又赖皮!”我笑得双手箍着他的胳膊,拉着他到了书房的门前,刚要进门,那边张嫂一声:“姑爷小姐!”我们停下,她笑着到我们面前,问道:“我知道老爷和谢大人来了,他们是不是留在这里用晚餐?给我半个时辰,我就能多加几个菜。”张嫂还是管爹叫老爷。
审言点头,张嫂方要走开,审言开口说:“张嫂,让莲蕊带着孩子们今夜到林家或赵家中去,看在言言的份儿上,他们会收留孩子们。给府中的仆人们银两和他们的卖身契,让他们今晚离开。晚饭后,你也回陈府吧。”他说陈府而不是董府,看来他觉得爹也不会安全。
张嫂脸上的笑突然没了,磕磕巴巴地问:“怎,怎么了?”
我笑着说:“没什么,张嫂,就照办吧。”张嫂有些痴呆地转身走了,脚步非常沉重。
我低声笑着对审言说:“你就那么让言言走,等着他来和你闹吧。”
审言叹了口气,随我拉着他的手进了门。看见众人严峻的脸色,我忙放了手,替审言脱了大衣。审言走到一张椅子处坐下,示意我坐在他的身边。我坐了,他拉了我的手。
谢御史冷哼一声,就要开口,爹抢先说:“审言,请听我一言:明日不可上朝!”
谢御史道:“何止,你们今夜就应该离城避祸!”
钱眼点头道:“我和我爹可以送你们出去……”
审言低声说道:“不必,我明日照常上朝。”
谢御史大声道:“糊涂!他今日未得手,明日必变本加厉,要你的命!你不离开,就是束手待毙!愚蠢!”
爹也叹息道:“大军离城一日之遥,现在胜负不明。如果此役已经失利,不仅你身家不保,原来与太后不和的旧臣和皇上的新臣都不会幸免。国舅一定以误国之责追究当初主战之臣。审言你……”
我不由得说:“可此役已经胜了呀。”
谢御史叱道:“你怎么知道?!妇道人家,胡言乱语……”
审言开口,“欢语心有灵犀……”
谢御史不让审言说完:“谁敢说能知天命?!你现在让她告诉我,我能活到几时?告诉我明日会不会下雪?告诉我我的长子葬在何处?!说呀!”他眼里有了泪光。
审言看我,我摇了摇头,我感到了谢御史的悲伤,失了平静。
谢御史恨道:“你既然不能知道这些这么简单的问题,怎能说知道了战役的胜利?!天意诡秘,无人能晓!此战险恶万分,我军将士多年不战,疲弱无能。敌方嚣悍勇猛,百战百胜,尚无一场败仗!当初我就说不该……”
我说道:“公爹,我是不能知道所有的事情,我知道的,必是上天允许我知道的,其中也有命运的目的。我不知战局,但当初与皇上相谈之时,的确感知此役必胜……”
谢御史几乎喊起来,“那你现在感知一下,怎么个胜法?!我方死了多少人,怎么把敌人打退的?!”
这次钱眼和爹都看我,我的心乱跳,闭眼,意念中看见黑夜里,一扇虚掩的小门,我低声说:“有扇小门,没有关……”
谢御史几乎喊起来:“你们听听!她这是胡说八道!旷野交战,有什么门?!你自己知道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我只好摇头,老实地说:“不知道……”
谢御史又要骂,钱眼开口道:“知音一向是对的,当初看我的身世,一看一个准……”
谢御史气道:“你的身世算什么?这是我儿子的命!你怎知她感觉到的是对是错?!她不是佛祖神明,怎么可能不出错?!”
我一时如冷水浇头,打了个寒战。的确,我怎么能不出错?当初对审言从头就是错,那么久没有看清他的心。面临危险,我感到了,可根本无能为力。如果我真的错了,审言因此不避祸……
审言平静地说道:“这与她的对错无关。无论何种战况,我都会上朝。”
谢御史骂道:“你充什么好汉?!此时尚能走避,为何不……”
审言淡淡地回答:“谢谢父亲大人,我无意走避。”
一时屋中无声,爹叹息了一下,看向我。
我现在明白了爹要我劝审言是什么意思,那时他就知道了审言不会听他们的,此时他一定是等着我开口。他知道审言与我的关系,必是想我的话,审言该听。我咬了嘴唇。
我完全能理解审言。他知道祸在朝堂,更会锐身向前,这简直激他的手段。他如果不去,不仅显出了皇上所选臣子的不忠,也展示了他的怯懦。他是绝不会这么干的。他过去可以让自己活活被折磨死都不开口求饶,现在怎么可能逃跑?退一步,就是我以自己想活命为原由,说服了他与我逃生,日后必是流浪天涯。我那时也曾想过逃跑,知道是多么不容易:没有落脚之处,提心吊胆,随时要仰仗别人的帮助和好心,审言傲气,会觉得形同接受施舍。生活没有质量,连觉都睡不安稳。他必因自己没有坚持刚强而惭愧悔恨,加上他身体还是虚弱,日日都用补药支撑,经不起那样的奔波劳累……
我曾经觉得那个以一己之愤怒上朝骂篡位皇帝的大儒太迂腐,造成了八百多人因他而死,上千人流放充军。现在因为审言,我多少明白了他的心境。那位大儒自幼聪敏过人,举止端庄,学问渊博。力主仁政,要先德化再施刑。那个正常继位的皇帝十分信任他,让他总领朝纲,批复群臣奏章。后来皇帝的兄弟起兵,打败了皇帝,篡位为帝。他要这位已是名满天下的第一大儒为他写登基诏书。如果这位大儒写了,不仅背叛了自己以前的雇主,更重要的是,新帝残暴,杀人如麻。他写了,就也违背了自己的信念。既然不写是一死,自然要骂一骂。后来,篡位的皇帝在他的面前,一一斩杀他的亲人,当杀到他的兄弟时,这位酷刑之下没有求饶的老儒生,流下了眼泪。可他的兄弟大声说:哥哥哭什么,这是取义成仁,我的魂魄还会回来的。这位大儒被腰斩后,尚以手沾血,写下了十二个“篡”字……
我叹气,轻声说道:“爹,公爹,审言把有些事情,看得比命更重……”
爹低头长叹,谢御史大喊:“你为他的妻子,竟然不阻他赴死,你是何居心?!”
我眼泪涌起来了,审言紧握了我的手沉声道:“她为我妻,自然明了我的心意!父亲大人,爹,此事我已定了主意,不必再谈了!”
谢御史颤抖着手,指着审言,气得语顿:“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孽障!身为谢家唯一血脉……”他突然看我,问道:“你可有身孕?”
我一愣,说道:“大概没有,我不知道……”
谢御史对爹说:“你快叫你那个儿子来!如果她有身孕,她今夜离开!”
我说道:“不,我不会走的。”
审言却转头说:“欢语!父亲大人是对的。如果你有身孕,就不同了……”
我气得笑起来,“审言!你也太不公平了!我刚才支持了你……”
审言严肃地摇头说:“不,有了孩子,就不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握着他的手说:“审言,你忘了我说的了吗?我们在这世间,是来学习的,不会只来一次。我如果想走,自然会走。但我不想走,我不觉得会有事。如果我感觉错了,真的会出事,我就更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这是我的选择。”
审言还是摇头,“你如果有孩子,带着孩子走了,我死时就存了希望,知道你不会孤独,会和我们的孩子活下去。”
我记得我过去看过黑白片《冰海沉船》,里面一个新婚的公爵夫人挽着丈夫的胳膊,身着华服,站在甲板上,与丈夫并肩看着冰海。有人问她为何不上救生船,她微笑着说他们没有孩子,只有对方,所以她不会离开她的丈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事,可我知道泰坦尼克号上,曾有一对老年夫妇,那时就是千万富翁,是美国著名百货店macy的所有者。两个人养育了六个子女,恩爱万分,据说分开时,还会互写情书。在泰坦尼克号上,有人多次请那位63岁的夫人上救生船,她都回绝了,简单地说道:“我们活在一起,死在一起。”后来,鉴于那位丈夫已经67岁,算是老人,船长就让他也上救生船,可他说,男子怎么能先于女子和孩子们逃生?就留了下来,结果老夫妻双双葬身黑色的冰海。我看过他们生前照的合影的照片,两位老人神情严肃,但紧靠在一起。我曾为他们落泪,可现在我明白了,那夜,他们守在一起,就不是悲剧。
他们不是唯一坚守到底的人。船上的侍者一直穿梭往来,为人们端来香槟食物。甲板上,四重奏的演奏持续到了船沉的时刻。
他们也并不是久远历史里的人物,几年前,美国攀岩协会的会长,在一次登岩中突然失手,坠下了万丈悬崖,他的妻子在下方,见状奋力一扑,抱住了经过自己身边的丈夫,与他同坠山谷。
我不觉得他们是自杀,应该是自我牺牲。就像那些走上前线的士兵,那些去救火的消防人员,那些救治传染病人的医护人员……谁没有求生的意愿?可是,还有许多比求生更强烈的情感。也许他们不想让自己心爱的人独自面临那死亡的瞬间,怕他们感到孤独无援,也许他们只是想以行动最后表达一次爱和尊敬,珍惜和保护。
我微笑,“审言,你不会死的,我看到了,我们还要过一辈子。就是我看的不对,也不要紧。且不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孩子,就是真的有了,这个孩子的灵魂如果不是通过我来到这世间,也会通过别人来。我生我死,都耽误不了他。至于你和我,这次就是要生死与共,不能分离。此事我也已经定了主意,不必再谈了。”
谢御史气道:“如此短见!不顾大局,妇人之仁……”
爹叹了口气,“有时,情义重过生死,也无可厚非。”
谢御史对着爹气骂道:“当初,那孽障为了她,重伤将死,她还不殉情!你说了这话吗?!现在她如果怀了我谢家的骨血,该为我谢家活,但她却不走了!这种不辨轻重缓急的蠢事,只有你教导的女儿才干的出来!”
审言侧了脸看我,似乎要说话,我不看他,对着谢御史说道:“公爹,我惹您生气,对不起。但是这次和那时审言重伤不同了,他那次负伤是为了救我,他想活下去,和我在一起。他如果去了,我会好好活着,让他的努力不落空。可这次,他决定走一条表明自己立场和品德的道路,我也要走同样的路,这是我们过去就说好了的事。我的生命首先是用来表达我的意愿,不是只为了承继血脉……”
谢御史快气疯了:“这是什么胡话?!你的性命承于父母,就该为父母延续香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爹叹气,打断了谢御史,对审言说道:“审言,明日朝上,我会与你一同……”
审言皱眉,“爹,不可!”
钱眼一笑,对爹说:“您别往上抢,看我的。”他对着审言说道:“明天,我与你上朝面君。”
审言更蹙眉,“不必!我们曾有约在先,你不介入朝堂。你该静观其变,如果有事,你遁入江湖,依然能够自在……”
钱眼大声笑,“你是说我可以去讨饭……”
审言紧锁眉头,叱道:“你知道我……”
钱眼哼道:“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没意思!”
审言刚要说话,钱眼又道:“我与你上朝,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肯定能把你带回府中,见知音一面,与她生也好,死也好,在一起。怎么样?”
审言明显迟疑了,钱眼冲着他嘿嘿坏笑起来,又对我得意地挑了下眉毛。钱眼总能吃定审言。
审言问道:“那你,会不会有危险?”没了底气。
钱眼笑,“还是小瞧我?我爹和我,万军丛中,来去自如。我反正要去看看究竟,还得回来救我的媳妇和我那小舅子,中间带你一段,就是个顺手。就这么定了!”
爹又叹气,说道:“钱管家……钱大人倒是义气……”
钱眼忙摆手:“您可别这么叫我!还是叫我‘前’管家好,以前的管家!我真想念那段日子,该多向我那玉清老弟盘剥些银子,都是你们拦着我,不让我提三成儿……”
谢御史生气,“此时,你还这么财迷心窍……”
钱眼瞪贼眼,“不想银子想什么?”
谢御史说道:“该想想朝中情形,战役的后果……”
钱眼打了个大大长长的哈欠,说道:“那多没意思……”
爹沉吟道:“细想来,洁儿有可能是对的,也就是战役已胜了。”
谢御史哼了一声道:“你就知道偏向你的女儿!”
爹苦笑了一下,对谢御史道:“你知道如果战役不胜,你我的日子也不过这么几天了。现在就想想好事又何妨?心里多少还舒服些。”
钱眼饶有兴趣地问:“怎么就说战役胜了?”
爹沉思着说:“大军近半月没有消息,只知道正往京城前来。国舅已早生疑心,所以他等到今天才在朝上对审言弹劾,必是得知大军进城只在这一两日。此役十分艰难,如果得胜,也是要经历长久苦战。如此迅速回师,胜算的可能,微乎其微,可见他是认定战役未胜才动了手。但如果真的如洁儿所说,凭着不可知的天意,此役已速战速捷,既然没有消息回来,就是那位郭监军得了兵权,而皇上早存了出其不意取国舅权势的心,才让郭监军这么偃旗息鼓,悄然回京,恐国舅知道失了那支军队的掌握,软禁皇上,迫郭监军交出兵权。那么现在,就是怎么保护审言到大军到来之时……”
谢御史道:“所以要他不可上朝,也许只需避开一日……”
审言说:“我已经说过了……”
爹也摇头道:“如果审言不上朝,那国舅或是要找别的方式试探皇上。他现在已有疑心,明日,若大军兵临城外,他必会求皇上放审言与他同行,乘机要审言的性命。皇上如果不放,就是有所依持,国舅定会有些举动。如果皇上屈从,他就会安心去见大军。关键是,不能让他在见到大军之前伤害审言,一旦与大军相见,国舅就会被约束……”
钱眼拍胸脯,“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他在任何时候被害。等到他们真要动手的时候,我突然使出盖世神功,把他们都打得屁滚尿流,背着他跳上我爹准备的快马,一路跑回来……”
爹郑重地说:“在国舅与大军相见之前,一定不能轻易动手。如果国舅受惊,就不会去见军队,若他疾马回城,恐生变化……”
钱眼庄重点头,“那我真的得等到刀砍下来的那个时候了。再迟我可等不了,实在不行,我行刺国舅得了。”
爹急忙道:“不可!如此行事会惹来种种猜测。皇上为掩口舌,必严惩……”
钱眼叹气:“真是的,还不能动他。”
爹又对审言说道:“审言,如果大军真的得胜回朝,你一定不能露出你早知如此的神色,必须要好好恭维皇上。”
审言点头道:“我听爹的。”
爹又叹息,“皇上定会对你许以高位,你千万不能接受。”
审言又点着头说道:“我也是这么想……”
谢御史冷笑,“你们倒相信一个妇人的话!这听着就像说书的!……”
审言说道:“晚餐时分了,请父亲大人,爹,还有钱兄夫妇一同用餐吧。”
钱眼立刻跳起来,“我早饿了,知音,你随人家去换衣服,我陪两位大人去餐厅。叫人去喊下杏花,一会儿见啦。”他站着,等爹和谢御史起身,凑到爹身边,边走边说:“那您说,有什么法儿让国舅不下手……”
他们出去了,我和审言拉着手走回房间。我为他脱去大衣和朝服,露出里面厚厚的白色棉衣,在外面罩上了一件深碧色的夹衣。让人拿了热水,我把他的手浸在水盆里,摩擦他的手,然后用毛巾给他一个个手指地擦干,再把貂皮做的手套给他套上。
审言一直没说话,平时这是他睡觉的时候,大概他现在困了。我拉着他要出门时,他抱住了我,我们默默地拥抱了会儿,我心中没有一丝悲伤,努力想把我的平静传达给他,抬头笑着看他,审言半闭着眼睛,嘴唇紧抿着。我小声说:“审言,你饿了,一定要好好吃饭哪。”
他点了下头,还是不说话。怕爹他们等着,我离开了他的怀抱,拉着他出了门。外面天黑了,仆人打着灯,走在前方。我小声对审言讲着言言的报纸,家里的小事情,审言不声不响地走着。快到餐厅了,我笑着问:“你烦不烦?”
他低声说:“不烦,想听你这么说一辈子。”
我笑,“那我就使劲讲,都是家长里短,些微琐事。”
他依着我说:“我喜欢听……”
我小声说:“没觉得我是个白痴?”
他深深地叹息道:“到此时,你还这么试我!那时在果林,就总问我是不是睡着了……”
我凑上他的脸,笑着说:“因为我怕你看不起我呀,你这么聪明的人……”
他松开我的手,抱了我的肩说道:“欢语,别这么说了,我心里难受……”
我赶快搂着他的腰说:“审言,我在玩笑。”
他低声说:“欢语,我……”
我赶快止住他,“审言,你猜猜,我现在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
他好久不说话,我笑,“猜不出来了?我换个容易的,猜猜,我最想亲你哪里?”
他马上小声答道:“我可不好意思说,不像你……”
我笑着对他乱摸,说道:“好哇!敢这么说我!你等着!”
他轻声说:“等着就等着……”
我们进门,发现爹和谢御史已经入了座,钱眼和杏花还在站着。我忙说:“瞎客气,快坐下吧。”钱眼一翻眼睛,“我好不容易学会了点儿规矩,你还这么说我。”
他们坐了,张嫂招呼人上菜。与刚才的吓傻了表情不同,她显得精神高扬,亲手端上了一个大盘子,嘴里说道:“这是我卤的牛肉,旁边是我腌的酸黄瓜,都切了片。这是蒸的圆饼。来,我把牛肉和黄瓜夹在饼里,大家尝尝,跟我说声儿,好不好吃?”
她给我们一个个上了个蒸饼夹牛肉,我吃了,不禁说:“真好吃。”钱眼几口就吃光了,又要。杏花也说好。爹和谢御史都点了头,审言平常不吃牛肉,可也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然后说道:“很好。”
张嫂笑了,“这是我张家的灯影牛肉。我原来做过,还不好意思拿出手。现在给大家尝尝,大家说好,我就知足了。”
我笑着说:“张嫂,日后在跑马快道旁边卖,肯定好。”
张嫂一笑说:“不指望了。”
我皱眉,“什么话呀!张嫂,你回陈家……”
张嫂摇头,“小姐,我当初受刑不过,供出了大公子和夫人,差点儿害惨了他们。后来,陈家和董家都对我有恩,我心里悔死了,夜里总出虚汗。这次,我可不怕了,大不过,是个死。我就在这府里守着小姐和姑爷,临了,也让人说我是个有忠心的人。再说,我的牛肉大家都喜欢,我就没有牵挂了……”
谢御史猛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你是在怨我吗?!”
张嫂吓一跳,挑起画出来的眉毛,“我怨您干吗?”
谢御史气哼哼地说:“当时是我要追究那陈家悔婚之事,累你入狱受刑。可你现在要这么陪我这个逆子死,这置我于何地?!是让大家都骂我无情少义……”
张嫂叹道:“谢大人想拦着我,我心领了。可您说什么也没用,我是不会走的。仆人里有两个走了,我让那些丫鬟们都离开了。其他的人说要留下来。姑爷小姐,你们也别赶人,做人讲究个忠义良心……”
我摇头道:“张嫂,你,还有其他人,今夜都要离府,如果忠心,就不要违背大人的指令。生命都是宝贵的,每个人的命运是不同的。我的命运是与大人连结在一起的,可别人就不见得。你的命,也许是日后在路旁开店。能有活路时,一定要走出去……”
张嫂又要开口,审言说道:“张嫂,请听夫人所言。”
张嫂说了一声:“是。”但毫无诚意。
杏花小声说:“小姐,钱眼说你讲了,仗打赢了,你怎么还让人走?”
我说:“我也不敢说我百分之百地对呀,万一错了,别误了大家。”
谢御史哼道:“你也知道这其中的厉害!谁能说知道未来?!谁能说预知的未来不会变了?!我曾知有人被告某夜行船会有性命之危,他就离船上岸,结果那船上之人都因风暴而亡,他却得了命!按此说,命定的危机,也可回避。反面的就必是,命定的好运,也可以消失。还有人被告知会死于下坠之石,他以为会是房上之砖石,所以离城而居深山,住草屋席棚,可有一日途经一处窄道,竟因山崩坡滑,死于坠石之下。想来,如果他不跑到那山里,还会活着!你说什么是定数?既然能变,怎可说是定数?”
我一时哑口,审言微叹道:“父亲大人,命数当然可以改变,其变依从人心。那离船登岸之人,意志里有必活之念。那遁于深山之人,胸中藏了恐惧之心。心中信生者,生。心中惧死者,死。欢语对皇上说过此役会胜,皇上相信了,心怀胜意,才安排了郭监军。”
谢御史看着我问道:“你信你自己吗?”
大家都看着我,我感到心中一片明净,笑着说:“我信。我看到了,我将与审言白头偕老,养许多孩子。审言会……”我停下。
谢御史皱眉,“会怎样?”
审言微侧了脸,小声说:“只告诉我。”
我贴到他耳边,悄声说:“会一直护着我。”
审言微蹙了眉,“就这么点儿?”我点头,审言眼神一闪,轻轻叹道:“你肯定少看了好多事儿……”我低声笑起来。
钱眼大声说:“这也太眼里没人吧?当着我们大家的面!”
谢御史生气道:“目无长辈!”
钱眼帮腔道:“就是!还看不起朋友!以为我听不见?!不就是要护她一辈子吗?有什么了不起?谁做不到?娘子,是不是?我也护着你一辈子……”杏花垂头甜蜜地哧哧笑,我冲着钱眼咬牙道:“钱眼!你等着!……”
审言小声说:“怎么也让他等着?不是让我等着了吗?”
我气恼,“我这是在帮你呀!”
审言说:“那也不能让他等着……”
钱眼贼笑,张嫂和杏花也笑,爹摇头苦笑,谢御史不再说话了。
我们吃了晚饭,稍微谈笑了会儿,我和审言,钱眼杏花,还有张嫂一起出门,把爹和谢御史送到府门处。
行礼道别后,爹临上车,突然回身走过来,站在了审言面前。仆人的提灯,照出了爹脸上悲悯难言的表情,他盯着审言说了句:“审言!我儿……”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审言。审言面容平静,身姿笔直,也抬手搂住了爹。好久,审言低声说道:“爹,没事。”
爹放了手,点头说:“但愿,没事。”
审言说:“爹,就是有事,也没事。”
两个人深深地对视了片刻,爹又点头,叹道:“审言,明天多穿些衣服。”又看着我说:“洁儿,你要珍重审言,也珍重自己。”
我点头微笑说:“爹,请放心。请爹也多珍重……”
爹转身往马车走去,站在一旁的谢御史突然对着审言大骂起来:“你这不孝的孽障!从不听从父训,妄自尊大,一意孤行!恃才自傲,目中无人!放着生路不走,偏要找死!你死去吧!我懒得理你!你愚笨无比!根本不该当官!懂得什么朝政?!不明进退!我那大儿若在,绝不会让自己走到今日这个地步……”说到这里,突然泣不成声。
爹叹息了一声,过去搀谢御史的胳膊,说道:“孩子们长大了……”谢御史摔开了爹的手,颤抖着身体,哽咽道:“你少管我!你指使着他和我作对!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好了,他就要死了!看你还能干什么?!……”
审言低声缓慢说道:“有劳父亲大人担心……”
谢御史看着审言,满脸是泪,有些歇斯底里:“你能怎么样?!你不孝!你有违天道!你不遵礼法!你……”
张嫂从袖子里抽出了条花手绢儿,挥舞着走向谢御史,说道:“我说谢老爷呀,您要是心疼他,您就好好对他!别骂骂咧咧的,明天真出了事儿,父子就这么见最后一次?”
谢御史对着张嫂大喊起来,“你懂什么?!你没有孩子……”张嫂的前夫总骂她不能生育,谢御史说这话也太刺人了。
张嫂叹气道:“所以我才不明白您怎么能这么对他!我过去盼星星盼月亮似地想要个孩子,老天要是真给我一个,我一定掏出心来给他。可我没这个福分。您是有福的人哪,谢大人这么好,大家喜欢都喜欢不过来,您怎么能这么说他?还当着大家的面!不是我说您,明儿他若有个长短,您心里可就有苦的了!后悔都来不及!”说着,到了谢御史面前,把自己的花手帕递给他。
谢御史接过,大声地擤鼻涕,说道:“你随意给男子巾帕,有失稳重……”
钱眼笑出来,我也苦笑。张嫂道:“嗬!您还以为您是二十小伙儿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了,给您个巾帕擦下老花眼,大概都看不清,还以为是抹布吧?”
我们大家都抿嘴,觉得解气。看来张嫂是不在乎了。她觉得明天可能会死,今天就快意一次。
谢御史又气得发抖,恨道:“谁七老八十?谁以为是抹布?!抹布上绣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花儿干什么?!”
张嫂说道:“就是为了给哪个老糊涂,让他以为不是抹布,擦个脸什么的。现在您用了,我也没法用它擦桌子擦椅子了……”
谢御史指着张嫂:“你目无……”
爹搀了谢御史的胳膊说:“大人还是回府休息吧。”谢御史看审言,审言垂目,没有表情,无言地施了一礼。谢御史流泪摇头,转了身,拖着脚步,被爹扶上了马车。
爹看着谢御史的马车走了,回头对审言说:“审言,明日朝上见。”
审言点头道:“爹,明日见。”
纯属多余的番外4
送别了爹,我们与张嫂笑着告别。杏花和钱眼送我和审言回房。夫妇们都拉着手,一路小声谈话。
进了屋,审言到床边,我给他脱了外衣,扶他倚坐在床头,蹲下身,给他除去朝靴和里面的厚袜套,只余单袜,把他的脚抬到床上,用被子给他盖了腿。
钱眼大声一叹,杏花也笑,两个人都坐了下来,我问道:“天这么晚了,你们不回去睡觉?”
钱眼嘿嘿一笑,“知音,若论江湖上的事儿,你就缺个心眼儿了!”
我一惊道:“今晚会出事?”
钱眼仰面朝天,“还说能知未来,这么简单的事儿都没感觉出来。今日朝堂,那国舅没得了手,晚上派人来把人家抓起来,折磨得七死八活,要了口供,弄不好,先斩后奏,明日上朝给皇上看看人家的罪证,也显示下自己的手段……”
我不由得坐在了审言的身前,拉了他的手。审言对钱眼轻叹道:“你别吓唬她,她既然没有觉察,就不会真的如此……”
钱眼得意,“那时因为我坐在这里!自然没事,知音也就没感觉……”
门外一声“妹妹,我和师叔李伯进来了。”话语未落,门开处,哥哥如往常一般提着药罐,张神医沉着脸,李伯一身黑衣,腰挎着剑,前后脚地进来了。
我起身,审言也下了床,站在地上对张神医他们行了礼,哥哥闪身避开了。审言说道:“张神医,李伯,此事与你们毫无干系,不必现在前来……”
张神医冷笑,“呦!竟有能教导我的病人了!我可得记着你。当初你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敢跟我说‘不必’吗?!那时候说个字儿都累得半死!现在我和那个笨蛋把你治得能干事儿了,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说我不用来了?!”审言深低了头,小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伯笑着说:“宜君,姑爷不能受骂……”
张神医道:“我每次见他都得说句‘躺下’,他怎么就没记性呢?!他现在这么站在地上,不是找受凉吗?!”审言忙躺在了床上,张神医哼了声,抄起审言的手号脉,哥哥知趣地到了张神医身边,大概是等着挨骂。
张神医皱着个眉头,放下了审言的手,几乎是恶狠狠地说:“那个笨蛋天天这么好汤好药地喂着你,你媳妇宝贝似的伺候着你,你要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该吃饭的时候不吃饭,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你就是找我骂你!懂吗?!”
审言微微点了下头。哥哥带着笑说:“师叔,他是不是大好了?那时他第一次上朝,昏在宫里,被抱了回来,现在他能一连两三日……”
张神医看着哥哥道:“你这个大笨蛋!他那日上朝前你肯定没有给他药剂,支持他的气力,也没有给他配备丸药,让他在日间使用。他昏在那里,你倒得意你干得好了吗?!你还有脸说!你师傅听了还不羞死!这么多日子了,什么笨蛋都能把他治出个人样儿来了!他好些是应该的!你怎么不看看你没干成的事儿?他劳神操心,恢复缓慢!若在你师傅的手里,他根本不会还如此畏寒!更不会还是这么瘦!”
哥哥垂手道:“是,师叔。”
审言睁眼,刚要说话,张神医骂道:“你少帮腔!省省那些没用的话!”她扭脸对哥哥说:“还不给他喂药?!”
哥哥忙到桌边倒了药在碗里,端过来,我扶起审言,审言喝了药。张神医起身,对李伯说:“我在府里等你了。”李伯点头,审言开口说:“李伯,不必留下……”
张神医又对着审言生气,“你是真没记性了!又多嘴!你说,他会听你的?还是会听我的?你讲这话有什么用?你不说话的时候,我觉得你挺聪明的,怎么一说话,就成了那个笨蛋的朋友?!早知道,我当初就把你治成个哑巴!也省了又一个气我的人!”又对哥哥说:“笨蛋!还不替我说他两句?”
哥哥点头郑重地对审言说:“师叔说的对……”审言叹息,钱眼咕咕笑。张神医走了出去,哥哥跟着她走,审言出声道:“玉清,谢谢。”
哥哥回身到审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说:“审言,别说这话。我从头一次见你,就把你当成了朋友。现在,我们是一家人,多好!”说完,转身,对我们也道了别。出门时脚踢在了门槛上,听见等在门边的张神医说:“笨蛋,不知道脚是自己的……”
他们远了,钱眼笑着对李伯说:“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呀!”
李伯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对审言迟疑地说:“姑爷,我与宜君行走江湖,知道许多地方可以藏身……”
审言闭了眼睛,钱眼嘿嘿笑着说:“李伯,咱们当初那一路的人又聚在一起了。我们平常就缺了你,快说说,张神医骂不骂你?”
李伯对着审言轻叹了口气,扭了脸看着钱眼笑笑,说道:“从来不曾……”
钱眼啧啧咂嘴,斜眼睛看杏花,杏花伸手掐着钱眼的胳膊,说道:“看我干什么?!”
钱眼皱眉大叫,“娘子!疼死我了!我看你是觉得你好看呀!”
杏花立了眉毛,“不是在抱怨我骂你?”
钱眼摇头,“不是不是!你平常哪里骂过我?!什么厚脸皮,什么小气鬼,那些都是我的小名儿!”
我和李伯哈哈笑。杏花放了手,一拍钱眼的背,“厚脸皮!”
钱眼拧了两下身体,说道:“娘子多挠挠,我后背还痒痒。”
杏花开始乱捶钱眼,“你是欠打了……”说完一下子停手,脸色尴尬。钱眼忙说:“谢谢娘子给我揉揉。”
审言不睁眼地低声说:“杏花不必多虑,我娘子也天天打我……”
我大叫:“审言!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审言小声说:“揉揉就是打,打就是揉揉,一样的,你……”
我把手捂在审言嘴上,说道:“不许说了!”
审言抬眼看我,他明亮深沉的眼神有些伤感,与方才他玩笑的口气不一样。我一时怔在那里,竟久久不放手……
钱眼叹气道:“娘子,你对我真好,至少还让我呼个气什么的。”我忙垂下手。
外面一阵哭喊,我对审言小声说:“我说什么来着?”
言言扑进门来,后面跟着王准两个人。言言哭着爬到我身上,鼻涕眼泪抹在我胸前,问道:“娘不要我了?干吗让我走?”
我抱着他说:“言言,就在你林姥爷或赵爷爷家住几天,爹说的。”让审言担责任。
王准一抱拳说:“大人,夫人,我们赵家……”
那个老者打断道:“我们林家必会保护大人!”
王准皱眉:“我们赵家是武林世家,纵横江湖,尚无敌手!大人请随我出城……”
审言截断道:“多谢你们两家老爷。我不会出城,明日还要上朝。”
王准咬牙看着审言,说道:“趋利避害,智者首选。大人不可持意妄为,误了生机!”
审言低声说:“我意已定。”
我笑着说:“请看好言言,还有,帮我们照顾莲蕊和那两个孩子。”
王准愕然看我,“难道夫人也不走?!”
我微笑道:“我觉得不必走。你即知命理,何不推算一下?”
王准犹犹豫豫地说道:“卦象大凶……”
我摇头,“没有纯凶无望的境地。”
王准点头说:“的确是有一线生机,后面是大吉大利。必是说如果大人和夫人避开此祸,就能后福无穷!”
我知道他又在间接游说审言,笑着说:“多谢吉言。但大人不愿回避,就只有让上天来实现生机了。”
王准气得脸黑,看向钱眼,说道:“钱大人,你处世灵活,善于机变,如此关键时刻,怎么不劝导谢大人?!”
钱眼一笑,“我明日随他上朝。”
王准愣在那里,失了言辞。
钱眼大声叹道:“知音,怎么到现在,就没有一个看得起我的人?!娘子!你一定要给我生个女儿!我爹说了,儿子都是混球儿!我要个水灵灵的女儿,肯定觉得我是个大英雄真君子,不会像别人似的,都把我看成个小人!”
我说道:“钱眼,你的确是个大英雄真君子。”
钱眼张大了嘴,笑着说:“知音呀!娘子,你说,我是不是?”
杏花哼哧了一声,说道:“讨厌!”
我们都笑起来,钱眼搂了杏花的腰,探了脖子暧昧地说:“夜里告诉我是大英雄也行……”
杏花使劲打钱眼,骂道:“厚脸皮!我恨死你了!”我们大家都笑了。
言言不哭了,从我的身上离开,爬到了坐着的审言身上,抱着审言的腰,头贴在审言的前胸说道:“爹,我不走。我要保护爹。我是第五大高手……”
审言抬手抱了言言,低声说道:“言言要听爹的话,爹娘不会有事的,你走……”
言言紧攥了审言的衣服,说道:“就不走!爹想让娘抱着,就不让我在这里!”大家都笑,审言叹道:“不是,你去两天,回来娘就抱你。”
言言说道:“可我想让爹抱了!现在就要抱着!”
审言气息微弱地说:“爹抱不动了。”我刚要说话,言言说道:“那我抱着爹就是了!”依然依在审言胸前,抓着审言的衣服,根本没动。
钱眼拍手笑道:“还真有不吃人家那套的人。言言,好!”
言言听了,嘻笑着在审言胸前拿鼻子乱拱,审言叹息道:“言言不听爹的话了。”
言言不停,说道:“当然听话,娘说言言是最懂事最听话的孩子。”
审言微皱眉,“那为何还不随你王伯伯出府去?”
言言说道:“等我和爹玩够了就出去。”他马上接着说:“我没玩够就不走!”钱眼大笑。
审言正色说道:“爹说你现在就得走,以后回来再玩……”
审言的话没完,言言的眼里立刻流出泪来了,像自来水一样。他哭泣着说:“爹不要我了!我没干错事,爹就不和言言玩了!好几天没抱着言言写字了。言言的报纸,爹从来不看。言言这么好的孩子——娘说的,爹都不抱着。言言抱了爹,爹还是要让言言走。爹对娘有耐心,对言言就没有……”
审言抱着言言轻摇,说道:“言言不哭,爹抱着了,就别哭了……我怎么没耐心了?”
言言哭着说:“爹不等着言言,让言言好好玩,就是没耐心。”
钱眼拍手道:“说的好呀,言言哪里学的?”
言言呜咽道:“娘对莲蕊姨说的,王伯伯如果不等着莲蕊姨,就是没耐心……”
我哀叫,杏花捧腹大笑,钱眼也笑得跺脚,王准脸色古怪,那个老者连哼带咳。李伯皱眉道:“莲蕊那孩子才十七岁……”
王准严肃道:“她已是妇人,抚养了这几个孩子,有慈心善意……”
我对王准说:“你对她,可有怜爱敬爱之心?”
王准点头说:“夫人,我过了半生,见了莲蕊,才知道有女子能经历了那些事情,可无损良心,这么爱护孩童。明白了风尘与德行,并无关联。”
我点头,钱眼叹气,“真是的,小了二十多岁呢!”
杏花又掐住钱眼,“你想什么呢你?!”
他们正在打闹中,一个仆人跌撞着跑进来,喊道:“夫人,有很多衙役来抓大人来了!他们闯进来了!”
言言第一个跳了起来,说道:“我来保护爹!我是第五大高手!”脸上还挂着泪珠,可飞快地下了床,跑向门口。我一把没揪住,王准刚要阻拦,那个老者说道:“小公子武功高强,自然必胜无疑!”两个人对看了一下,紧随在言言身后出了门。
钱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知音,我该跟你打个赌,这赢了猜测,没有银子,不过瘾哪!”
李伯起身,严肃道:“姑爷,不要出门。”
审言摇头,脚下了地,说道:“如果你们不敌,我就随他们前去,也无妨。”
钱眼大声说:“你听听,李伯,有这么看不起咱们的吗?!这不气咱们吗?!咱们给他露一手去!娘子,你随夫君来,以后,好真心叫我大英雄。”
我给审言穿了鞋,为他披上外衣,钱眼打头,开了门,李伯在审言身边,杏花跟着我。
外面明月当空,一队黑影已经叫嚷着到了小院子里面,言言当院面对着门站着,王准他们一边一个站在言言身边。
来的人中一个人大喝道:“罪臣谢审言!我等奉命缉拿于你,还不乖乖受绑就范!”
审言静静的,钱眼却笑了,“奉谁的命呢?他是皇上的红人,谁想要治他的罪呀?”
那人骂道:“什么人胆敢出言抗命?!给我与那谢审言一同拿下!”
钱眼叹息道:“又是一个瞧不起我的人!”
言言大声说:“我不让你碰我爹!”挥着小拳头就冲了过去。王准在言言头上方一掌击出,言言面前的人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王准道:“小公子记得出拳要领,真是聪明!”
言言高兴得大叫:“娘!你看我能保护爹了!”又是一通胡乱的对空拳打脚踢,王准和那个老者在言言的身后交错挥掌,那些人纷纷后退痛叫。
突然,外面杂乱的人声,一大群人从院门院墙涌入了院子,李伯和钱眼都向前迈了一步,杏花依靠了我,审言紧握着我的手。只听王准说道:“都不许动手!小公子好不容易有此机会,要让小公子好好练练拳脚!”
那个老者也道:“仔细看着,给小公子喝彩!”
我明白了,那些人是林赵两家的人,果然,后面言言每次出拳,那些人都齐声叫好,很像电视台安插给脱口秀捧场的观众。
打了一会儿,言言累了,一拳打出,失了平衡,跌坐在了地上。当场放声大哭,爬起来,跑向我,喊道:“爹!娘!快跑吧!”到我的身前,我抱起了他。钱眼笑,说道:“好小子!也敢看不起我!”才要上前,王准说道:“动手!小公子赢了,不想打了。”
那群人中有人说道:“他哪里赢了?都是……”旁边等了半天的众人一轰而上,七嘴八舌道:“早就赢了!”“还不服?我都看困了,你们这样还敢和我们小公子过手,活得不耐烦了吧?”……不一会儿就绑了那些大多躺在了地上的人。
王准对审言道:“请谢大人示下。”
审言说道:“这些人冒充衙役,骚扰民宅,天明时分,解往衙门,要求查出谁是指使。”不认他们是衙役,我们也就没有干犯法的事。
王准点头,向众人说:“听见了吗?!带他们出去,大人要睡觉了!”
大家应了一声,除了王准那两个人,其他人都走了。冬夜深沉,言言在我肩头已经睡着了。我把他交给王准,低声说:“还是送他去林赵府中吧。”王准点头,那个老者说道:“随我去林府!”王准抱着言言走向外面,也低声说:“夫人交给了我,自然是赵府!”老者说:“夫人说的是林赵,先林后赵!”……
他们走了,钱眼对着审言说道:“今夜该消停了,再有个把时辰,我来找你。”审言点了头。
杏花说道:“就让姑爷多睡吧……”
钱眼说:“那不行,我爹说一天都不能歇,这样,他能活到一百二。”
李伯道:“那好,我在此守候,你来接班。我明日也随车上朝。”
钱眼说:“也好,我爹有个伴儿,也不至于等得无聊。娘子,咱们走吧。”说完向我们点头告别,扯住杏花的袖子,小声说:“娘子,良宵苦短,你今夜得叫我……”
杏花打他道:“胡说什么呢?”……
他们走了,李伯说:“我四周看看,就歇在外厅,你们休息去吧。”
我和审言回到屋中,匆忙洗漱后,在床上躺下。被褥都是羊毛做的芯儿,外面是棉花的套,我脱得只余小衣服,还觉得热乎乎的,审言穿着厚衣服,手还是有些凉。我钻进被子,张开四肢抱着他。他的唇寻找到我的嘴唇,我们吻在一起。
如果我错了,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夜。那些残忍的可能像在黑暗里逡巡的鬼影,可我心里像燃烧着一团光芒,根本不容他们近前:我看到的未来,是我与审言的美好和甜蜜。这个未来如果只剩了一天,我依然感到幸福。
我们默默地吻着,舌尖在对方口里柔转缠绵,像是挑逗,像是嬉戏。没有什么言语能表达出我想告诉他的情感,我只能不停地吻他。又一次,我尝到了他口中的甜味儿,嗅出他肌肤上带着清香的气息……
我心中安详,微笑着渐渐睡去,可在睡梦里我还是吻着他,一离开了他的唇就会醒来,马上再贴上去……直到钱眼在外面咳了一声,审言一动,我才与他分开。
审言练功回来,吃了早餐,天还是黑的。想起爹说让他多穿衣服,我格外用心地为他着装。他的棉裤是皮毛的里子,可在他的膝下,我还是给他多绑了皮子里夹着棉花的护垫。在他的布袜子外,我给他穿上了我让人做的貂皮和兔子皮双层缝的像小靴子似的袜套,从脚面用一根长长的细绳鞋带般地捆到脚腕之上。外面再穿了朝靴。他的上身,白衣外是虎皮背心,两肋处都有系带,让背心紧贴他的身子。厚厚的棉衣上罩了朝服,我为他选了件裘皮里子的大斗篷,在脖颈处给他系好。审言消瘦,穿了这么多,斗篷之下,也没显得胖到那里去。最后给了他手套和护手的手炉,但知道这只管路上,上朝时是不能带手炉的。
又一次,叮嘱了仆人别忘了给审言带吃的和水,我挽着审言的手臂走到了府门。杏花和钱眼等在那里,跟在我们身后的李伯走向站在暗影里钱眼的爹,向他施礼。
审言侧身面对着我,我们一早上都没说什么话,我对他微笑着,审言盯着我好久,神色肃穆,终于沙哑着声音说道:“我会回来的。”
我点头,笑着说:“我知道,我等着你。”
他点了下头,要转身,我说道:“你两个时辰内要喝口茶,吃点干粮,别饿着自己。还有,外面的大衣服一下朝就要披上,车里冷,不要冻着。累了的时候歇一会儿,别催自己。都记着了?回来要告诉我,我讲的事儿,你都做了。”
他又点头,低声说:“娘子,我记下了。”
我笑着说:“那就好,夫君,早去早回。”
他对我笑了一下,那笑容浅淡柔和,隐约带着惆怅。他转了身,我说:“你可不能这么向别人笑呀!我会嫉妒的!”
他又回头,郑重地说:“是,娘子。”
钱眼嘻笑着,“看来你不是对女的不能笑,男的也不行了。话说,你对我笑过吗?你对谁笑过……”和审言并肩走出了府门。李伯和钱眼的爹跟了出去。
杏花两眼有点儿红,到了我身边,说道:“小姐,咱们回屋吧。”
我笑着问她:“叫钱眼大英雄了吗?”
她一扭身子,“小姐也会说坏话!”
我瞪眼说:“钱眼是个有情有义的英雄,怎么是坏话?”
杏花紧抓我的手臂,“小姐坏!我不跟你说话了!”
我说:“哇,说我坏啦……”
我们说笑着回了屋,杏花自己穿戴得很漂亮,是一身艳绿色的锦缎裙服,满身遍绣了福字,有钱眼的风格。可她像以前当丫鬟时一样,为我忙活,给我梳了个复杂的发髻,插上了金钗银环。帮我换下了居家的衣服,穿上了庄重的盛装:深红色的外罩上,下摆处金丝绣满了大朵的牡丹。都收拾好了,天也大亮了。
张嫂来见我,她也是穿了一身新衣服。像往常一样,她让我看看今天的菜单,说冬天实在没什么新鲜的蔬菜果品,现在府里只有大白菜小白菜和萝卜,外加柿子。我说审言都不爱吃,我们同时大叹审言的挑食,能把大家逼得要造反。最后想出来审言吃茄子,张嫂说马上让人去买,来个红烧茄子。我说审言喜欢吃清蒸的,最好和南瓜一起蒸。张嫂说给审言做饭只需一个蒸锅,什么煎炸烹炒,都免了。大家又叹息了半晌,张嫂去准备了。
外面一阵闹腾,言言又是哭哭啼啼地跑进来了,大声说道:“娘,我已经把坏人打跑了,怎么还不让我回家?”后面跟着满脸无奈的王准和那个老者。
言言一个箭步就猴到了我身上,杏花忙拿了条手巾给言言擦脸,说:“言言,看你娘穿的好衣服,别弄脏了。”
言言使劲睁了哭肿的眼睛,看我的衣服,大声叹道:“娘!这是我见着的最好看的衣服!您怎么不天天穿呀?”
我笑着说:“那别的衣服就不高兴了,会说,怎么不穿我呀?”
言言点头,“对,要轮着来,不能只自己占着娘。”他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没听清。
我拍着言言的后背说:“言言真聪明,最聪明的孩子。现在去林姥爷或赵爷爷家去玩玩吧。”
言言摇头,“不去!我醒了想回来见娘,他们不让我回来。”
我看向王准,王准叹息着说:“小公子持意要回来,闹了半个时辰了,几乎哭得昏厥。我家老爷说,带他来见夫人。”
正说着,言言那个圆胖胖的林姥爷和干瘦的赵爷爷都走进来了,两个人全是武打短装。我忙抱着言言起身,躬了下身,说道:“林老爷赵老爷,我这就让言言随你们去。”
言言立刻大哭起来,手脚并用箍住了我,我尽量严厉地说:“言言听话!”
言言哭得要背过气去,踢蹬着双脚大喊:“不听!娘对我凶!言言生气了!很生气很生气!娘要好好哄哄我!说对不起!”
我小声说:“对不起,但是先跟他们去……”
林姥爷说道:“夫人,我们已经派出了人,从宫门到这里,都随时可传消息。看看情形再走,也可以。”
赵爷爷马上跟嘴道:“我们带言言走十分容易,让他在这里与你多待会儿……”
有人突然跑了进来,说道:“老爷,谢大人与钱大人和国舅出宫了!”
林姥爷立刻紧皱了眉头,“怎可如此?!”
赵爷爷一击双掌,“那国舅是想要谢大人的性命!”
我把言言推向王准,说道:“带言言走吧。”
言言哭着死抓着我的衣服,“谁想要爹的命?咱们去见爹!我要见爹!”
我被他哭得心乱,点头说:“好,去跟王伯伯,他带你去见爹。”
言言哭叫,“娘撒谎!”
王准抱了言言的身子,说道:“小公子,我带你去见爹……”
言言扯了我的衣服哭着摇头,“我要娘带我去!”
林姥爷说道:“夫人!一起走吧!”
我摇头说:“大人会回来见我,我在这里等他。你们走吧。”
言言抬头看我,眼泪汪汪地说:“娘等着爹,那我也等着。娘说过,我小时候就护着娘,我走了,娘怎么办?”
我微笑着说:“言言是最好的孩子!娘什么事也没有,爹也没事。你就是去玩玩,还会回来的。”
言言抱着我啜泣:“娘,不能骗人呀!”
我还是笑,“言言,真的!娘不骗人!”
外面仆人说道:“董夫人来了!”
丽娘疾步走了进来,见满屋子的人,匆匆地施礼,说道:“老爷上朝了,我来看看你们就回去。”
我问道:“哥哥冬儿他们怎么样?”
丽娘说:“清儿和张神医在看约见了的病人,冬儿在照顾着澄儿和明谊。”
我迟疑地问:“丽娘,没准备……”
丽娘一笑,“老爷不走,谁也不会走。你哥哥和张神医说好了,如果出事,那明谊,就是张神医的徒弟了。我家澄儿就跟着李伯吧。可如果是满门的事儿,那就跟着我们,省得连累了别人。”她说得很随意。那时皇上要对爹动手时,丽娘没有准备束手待毙,但现在,爹上朝了,丽娘也就随了爹。看来,丽娘该是我最知底的朋友。
她伸手向言言道:“过来!让姥姥抱抱!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言言皱眉看着她,抽抽搭搭地问:“姥姥不会把我送走吧?”
丽娘笑着说:“我不会,就抱抱你。”
言言点了下头,丽娘抱过了言言,深亲了口,小声说:“小宝贝儿!”说完点了言言一个穴位,言言睡了过去。
丽娘把言言递给了王准,过来拉我的手,塞给了我一个小包,低声说:“老爷说了,不要落入那些人的手里。”然后紧抱了我,说道:“洁儿,咱们母女一场,为娘我喜欢死你了!”
我笑着抱她说道:“真会占我的便宜!丽娘,没事的!我有一辈子好好孝敬你,还你对我的情!”
丽娘笑着放开了我说:“你快把我的白头发说出来了。”她左右看看,叹道:“真乱!哪天我得来好好给你收拾收拾!”说完,走出了门。
我摸摸手中的小包,里面是几颗丸药,我小心地把小包放进了衣兜里,知道这次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对屋里的人们说:“你们带着言言走吧。”
一个府中的仆人跑了进来,气喘着说:“夫人,大人,还有钱大人,和国舅出城了,钱老伯和李老伯骑马跟着去了,让我回来说一声。”
我皱眉,“他穿了外面的大衣服没有?”
那个仆人摇头,“大人一直被国舅的人围着,我想给他衣服,可他们不让我近前。”
我眼中有了泪,脱口说:“城外那么冷,没有斗篷,他冻着怎么办哪?”
王准突然把手里的言言交给了身边老者,对着我一抱拳道:“夫人,我去给大人送衣服,一定不让大人受寒!”不等我答话,他转身对赵家的老爷一躬身,赵家的干瘦老者冷冷地点头道:“带上几个人,别送个衣服都送不到,给咱家丢脸!”
我忙说:“不要鲁莽……”
王准已经出了门,林家老者哼道:“他们能送衣服,我们就不能送个热茶?来!把言言给我!昨夜你就没争来……”
那个老者把言言交给了林姥爷,说道:“老爷教训的是!衣服有什么难的?咱们要谢大人在外面喝上口热的!看什么能暖和了他!”
我又说:“不要……”话没说全,那个老者已经没了人影。
我叹息着对林家老者说道:“你们不该介入……”
林家的圆壮老爷说道:“夫人不必见外。我们林家得了道路特许,多少资助了此次西征。如果国舅当权,必不会让我们有好日子过。我们本该救谢大人于危难,但谢大人傲骨难折,不能屈身避祸。我们只能好好抚养那两个孩子,让大人和夫人放心。”
赵家老者出声道:“那两个孩子在我们府中,你莫要插手!”
林家老爷讥讽道:“那是因为你家王准巧言诱惑那位莲蕊女子……”
赵家老者哼道:“你根本不懂男女情爱!”说完向我点头告辞,转身出去了。他的那句话惹火了林家老汉,气愤道:“你个赵老贼!你纵容……”抱着言言就往外追,我忙对杏花说:“给言言盖上个被子。”杏花拿了条被子赶了出去。
屋里突然没人了,静寂非常。我能听见我心脏的咚咚跳声。
我长出了一口气,平生头一次,诚心合掌祷告:如果真的有那神圣的至上神明,我祈祷给我信心,让我相信我的预见。如果我的预见只是我的希望,而非真实,那么就让我的希望成真!如果命运所定,我所见的无法实现,我们不能回避灾难,那么就让我在死去的前一个瞬间,也不放弃希望和梦想。我要微笑着离开,心怀着一切都无关紧要的坦然。我为审言祈祷,不要让他受一点儿苦,让我们同行同止,相伴无间……
杏花走了进来,我放下了手,转身对着她,她含着眼泪说道:“小姐,我会与你……”
我笑着打断说:“胡说八道!你那大英雄指望着你给他生个女儿呢!你的弟弟也依靠你来教养成人。再说,真的没事。”
她叹息着说:“我的继母带着我的弟弟一早就走了,钱眼给了他们很多银子,可以买些田地或开个小店什么的。”
我点头道:“这样也好。”
杏花也说:“是呀,我心里就不用担心,如果……”
我笑着说:“你应该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你和大家全走了,我就不用挂念会连累你们。杏花,当初,我是看错了钱眼。他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情况不好,你们一定要离开。”
杏花垂眼道:“小姐,你真的不害怕吗?姑爷都在国舅手里了……”
我说:“杏花,我说了好多次了,我从心里相信不该有事,咱们大家都没事。可我不是神,我不敢说我肯定是准的。如果我是对的,现在就不必发愁担心。如果我是错的,钱眼把他带回来,我能他一起走,也是多好的一件事。所以,不用害怕。”
杏花点头,“我信小姐,我们都没事。”
我笑,“那我们就要按照‘没事’来活着,现在咱们该干点儿什么?”
杏花看了看说:“夫人刚刚说这里乱了,咱们收拾下吧。”
我说:“好。”想动手,杏花忙说:“小姐,你坐着吧。”
我皱眉说:“那不就成了我坐在这里,看你干活了吗?”
杏花笑了,开始收集在椅子背和床沿的衣服,一边说:“这不就是咱们没事的时候干的事儿嘛!”
我也笑了,说:“杏花,你真是太伶俐了……”
我和杏花说笑着,她把屋里料理得整洁顺眼。平素,其他的丫鬟也干这些事儿,可张嫂送走了府中的女孩子们,从昨晚就没人收拾,还偏落在了丽娘的眼里……
杏花停了手,看着我说:“下面咱们该干什么?”
我看着天快到中午了,该有消息来了,就说:“我们去正厅坐着吧。”
杏花点了头,好像醒过味儿来了,没了笑容。我们出了门,天晴了,冬天的阳光,冰冷但明亮。没有树叶的树木枝干,像苍劲的墨笔画,勾在蓝净的天幕下。我的心情莫名开朗,又不禁带了笑,路上遇见林赵两家在院子里游荡的人,都点头致意,他们也回礼,但表情肃杀。
进了正对着大门主路的会客大厅,我让人大开了门窗,对着门摆了两张椅子,两边各放了火盆。射入屋中的阳光里,飘动着点点发光的尘埃。
我坐在了椅子上,尽量坐姿端庄,杏花看着我,突然叫了一声“夫人”,我笑,“我是老了吗?”杏花摇头,站在了我身边。我说:“杏花,坐在我旁边吧。”
杏花说道:“我站着,这样人来看见了,说夫人身边还有人。”那些丫鬟们都已经离府避祸,她是又想当个丫鬟了,我坚持道:“杏花,快坐下吧。这样人来看了,会说我的妹妹和我在一起。”
杏花点头,坐在了我身边。
门口一片喊声,我笑着看向敞开的大门,杏花轻声呜咽了一下。
纯属多余的番外5(上)
王准满脸是笑地飞步进来,后面跟着一群人,他见到我一躬身施礼,说道:“夫人!郭监军制住了国舅,公告众人,战役大胜。此时,谢大人钱大人正与郭监军并肩骑马领军入城。全城的百姓蜂拥前往城中,夹道欢迎将士们,庆贺我军大胜!”
杏花轻声哭了,我缓缓地出了口长气,觉得肩头卸下了一大块石头,说道:“多谢相告!大人的斗篷送到了吗?”
王准点头道:“早已送到……”他身后的老者说道:“还有热茶!”我对他们点头说:“多谢!可有什么麻烦?”
王准抢着说:“那时大人在国舅的仆从中间,我们分开众人,到了大人身边,给了大人衣服……”他讲得如此轻易,可我知道这其中定有番争斗。
那个老者接言:“还向两位大人奉上了热茶!谢大人喝了一杯,钱大人喝了四杯……”我身后的杏花破涕为笑,低声说:“那个……”但不说了。
王准又说:“大人那时说要对夫人讲,他很好,还让我们立刻离开。我给大人披上了衣服,带人在那些人之外观看。可后来,国舅的人上前剥了大人的斗篷,除去了两位大人的官服和官帽,把两位大人绑了起来,对他们推搡打骂……”
杏花低叫了一声:“他就让他们这么干?”
王准说:“我们想再进去给大人披衣,可要动手时见大人对我们摇头。钱大人的父亲和那位李兄也说不能过去。我们就又等在附近。后来,一大队军士到了,不一会儿,军士就来驱开了国舅的人,把他们都押往他处,军士们给两位大人松了绑,大人点了头,我们上前去,我又亲自给谢大人披了斗篷……”
那位老者叹道:“可惜茶水已凉,但那些军士喝了所有的茶,还说很好……”
王准又道:“谢大人说立刻回来告诉夫人,不要担心,他会尽早回府。”
那位老者说:“钱大人也说告诉钱夫人,他回来,大家接着过苦日子,就别把他的袜子都扔了……”
杏花叫道:“我偏给他都扔了!那些破袜子!”满屋子的人又都笑了。
我点头说道:“谢谢各位义士。请派人通告一下董府和谢大人父亲府上。你们愿意去看热闹就尽管去吧,钱大人的父亲和李伯他们在哪里?”
王准答道:“他们说要去大人们下朝的宫门处去等待大人。我们大家想去看大人随军进城,但先回来告诉夫人好消息。”
我又笑,“真是多谢了。如果进城,请带上言言。但看到大人的时候再唤醒他,不然他又会找爹娘。”
王准应了声,众人施礼而去。我转头对杏花说:“你不跟着他们去?”
杏花笑道:“我还是和夫人你在一起吧。”
我嘻嘻笑出声,“怎么改称呼了?”
杏花叹气,“小姐真的成了夫人了呀。”
我也笑,“你也是钱夫人了啊。”
我们对着笑起来了,又感慨了一番。不到三年的光阴,我们都出嫁成了妇人,可杏花后来又落了几滴泪。
府中变得安安静静,张嫂笑着来说该吃饭了。我们去了饭堂,一张桌子上摆了四菜一汤,张嫂说是为我和杏花准备的。我拉她一同坐下。我看着饭菜,一点都不想吃。在杏花和张嫂的催促下,我只咽了一口白饭,胃里还翻腾了半天。张嫂和杏花也没吃什么。看来大家惊惧过后,都没有胃口。
饭后,我们面面相觑,杏花和张嫂又对着我眼泪汪汪,我犹豫地说:“要不,咱们去宫门处接他们去吧?”我曾在大臣们下朝的城门处被打死,记性再不好,也记得住那里。
杏花点头说了声好,张嫂微皱眉说:“没有什么仆人,要紧不?”
我说:“李伯他们已经在那里了,我们只要不引人注意。”张嫂同意了,说她也跟着去。
我们在外面罩了件带着大帽子的棕色斗篷,遮住了女装。三个人上了一辆平常府里仆人使用的马车,让个十几岁的少年赶了车,像逃学的小学生一样出了门。
街上满是兴高采烈的人,如春节的游园会一样,有的还敲打着锣鼓,吹着笛子唢呐之类的。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是个大胜仗啊……”“杀得敌人片甲不留……”“你看了大军进城吗,那叫威武……”“你见着郭监军了吗?”“见着了!真威风啊!宛如天神!难怪敌人望风而逃……”“我看见谢大人了!当年的谢公子,不愧是京城出名的俊美男子……”“话说到谢大人,就不能不提董家小姐……”
杏花低声说:“就知道嚼舌头!”
我们小声说笑着,快到皇城边上。前面有大批的军士,堵着道路。赶车的少年也不认识路,只好问着道路,慢慢地顺着城边走。突然那个少年微挑了帘子对车里说:“我好像看见谢大人和钱大人了。”
张嫂说:“是吗?我去看看。”她掀了厚帘子出去了,片刻后又钻回来,说:“是两位大人,正在那些军士中间骑马往咱们去的方向走,大概是下朝了,出了另一个宫门,沿着城根儿走,去和李伯他们会合。”
我点头说:“那咱们就随着他们走,他们被军士围着还安全,等快到宫门那里,再打招呼吧。”
我们又慢慢地走了好久,我几次从车窗看出去,都见街对面层层兵甲,闪耀着太阳的光辉。车外的少年人说:“看见宫门了。”
我说:“太好了,看见咱们府中的车驾了吗?”
那个少年回答:“看不见,到处都是军士,那边还有好多车驾呢。”大概都是去接下朝的大臣们的马车。
我对杏花说:“咱们别往前走了,别到了宫门那里找不到咱府的人,走丢了。你出去说两句话,钱眼耳朵尖,肯定能听见。”
杏花笑着说好,然后出去了。车停下,我听见杏花清脆的声音对赶车的少年说道:“那位谢公子风采出众,我家小姐说不定会喜欢。不知道那位公子能不能移步来此,让我家小姐看个真切?”
我和张嫂在车中开始笑,赶车的少年小声说:“谢大人不会生气吧?”
杏花又说:“谢公子旁边的那个像个叫花似的家伙,贼眉鼠眼的,我看着就有气!他可别过来。要是过来,我打他一顿!”
那个少年颤声说:“钱大人不会生气吧?”
片刻后,那些军士移动队列,铠甲兵器的声音铿锵作响,接着有马蹄声到了车的附近停住,审言低哑平静的声音缓慢地说:“这位姐姐如此灵敏,你家小姐也必是位聪慧善良的女子。请小姐不吝一面……”
张嫂和我在车里使劲笑,他竟然管杏花叫姐姐,还这么文绉绉的。
张嫂使劲推我,我在车窗边说道:“公子气质非凡,小女子才疏学浅,不敢……”
审言叹息了一声,对杏花说:“你家小姐竟然如此推脱,我可一定要看看她是何模样……”
听钱眼说道:“等等,我扶你下马。”我忙掀帘,笑着下了车,钱眼已经扶着审言下了马。审言面带着明显的倦意,可眼睛闪亮,腰身笔直,缓缓地几步走过来,脱下手套,双手拉了我的手,低声说:“看见我了,意下如何?”周围的人都笑起来,我不好意思,垂头小声说:“公子如此人品,我心甚慕,不知能否请公子与我同行一程……”
钱眼嬉笑道:“旧话重提啦。知音,当初人家没应声,是不是心里还记着?”
审言轻声说:“何止一程,愿与小姐从此比翼,生死不离。”
钱眼对审言叹道:“你那时就这么说了,省多少事!”又对我说:“知音,你也得说点什么!”
我紧握着审言的手悄声说:“愿与公子永结同心,世世相随。”
审言的头微低,额头几乎和我碰上,小声唤道:“娘子……”
我抬头看他,他的唇角含着笑,眼神里带着无限的溺爱,我不禁微笑道:“夫君……”
钱眼又笑:“你们终于把婚礼的盟誓给补上了。”他对杏花说:“我说,小妹子呀,你们小姐刚嫁给了我的兄弟,你也嫁我得了。”
杏花啐了声道:“厚脸皮!”
钱眼美美地说:“你跟我最稀罕的那个女子骂我骂得一样……诶?你长得也像她,好漂亮的脸蛋儿!算啦,看在她的份儿上,我要了你吧!你跟了我这个小叫花,我保证你三餐有粥喝,晚上有暖和地方睡……”
杏花跳下了车,奔到了钱眼身前,听着是对他使出了功夫拳脚,钱眼叫着乱跳,周围的人和那些军士都哈哈大笑。
我和审言还紧紧地拉着手,审言悄声说:“上车吧,我们回家去。”
我笑着点头,可又想起来,说道:“得告诉还在宫门外等着你的钱眼的爹和李伯他们……”
审言的脸色一变,唇边噙着笑意的曲线消失了,眼中神光锐利,浓黑的眉头蹙在一起,问道:“你没和他们在一起?你们是怎么来的?”
我的心一紧,知道不对,忙陪着温柔的笑,“我和杏花还有张嫂,准备去宫门那里接你们……”
审言看了一眼驾车的少年,黑亮的眼睛盯着我,又哑声问了一句:“就带了他一个人?”
我出虚汗了,可还是笑着,“我们到宫城边上看见你们了,就一直跟着你们,没去别处……”
审言突然一晃,眼睛闭上,脸色青白,嘴唇也没了颜色,直挺挺地向我倒来。我吓得一把抱住了他,叫起来:“钱眼!杏花!”钱眼眨眼就到了我身边,把审言横腰一抱,一个跳跃就窜上了车。我忙往车上爬,手足颤抖,杏花手搀着我。进了车帘,见钱眼抱着审言,盘膝坐在车板上,手按在审言胸前,张嫂神色紧张地蹲在一边。
我忙跪在审言身边,握了他的手。过了片刻,审言出了口气,明明醒了,可不睁眼睛。我急得想哭,心里又憋得很:我们不过是便装出了府,他干吗这么认真?刚才我们还卿卿我我的,他怎么一下子就翻脸了?
钱眼对着审言说道:“我说,有什么不能好好讲,为何气成这样?”又转脸对我:“知音,人家今天已经十分劳累.你平常对人家挺好的,怎么现在气人家?”
我小声说:“我没气他……”
审言咬了牙,钱眼马上用手掌按住了审言的胸口,说道:“你这么着,知音还不心疼死?”
我不平道:“我们只是想去接你们,一路上都是高兴的人,没有谁会来抢我们……”
钱眼恍然道:“就你们几个?没有别人了?!你们不是和李伯他们在一起的?!就一个小毛孩子给你们赶车?!”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震得我耳朵疼。
杏花看着也气短,可回嘴道:“我们都是平常打扮,谁也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会武功……”
钱眼罕见地严厉道:“你们不知道厉害!你看看这么多军士在这儿围着,以为他们是来玩的呀!就是因为国舅现在被禁在宫中!国舅原来掌握兵权十多年,他的人都是军武之人,会善罢甘休吗?我们三个人这么张扬地进了城,你说,现在多少人想要我们的命?!你们以为你们还是平常的小姐丫鬟吗?你们是谢夫人和钱夫人!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们都不懂!几个妇道人家,没有人保护着,怎么能这么出来?!有什么武艺?!能打得过谁?!真碰上了,你们被人抓住了,想没想过,会是什么下场?!……”
杏花愤怒道:“我们是不会让他们活捉的!”
钱眼恶毒地说:“那时能由得你们?到时候,你们想死都不行!”
我气不过地拿出兜中的小包,说道:“当然可以死!”
钱眼叫一声,劈手把小包从我手里夺走了,问道:“这是什么?!”
我觉得不对,迟疑着说:“丽娘给我的,爹说不能落在那些人手中……”
审言一口气没上来,一下子低了头。钱眼赶快按了他的胸运气,看审言又抬头喘气了,才停手。这次,审言合眼皱着眉,嘴唇紧闭,脸色阴沉,手凉凉的,任我握着,可根本不回握。
钱眼叹了口气,小声说:“知音,你这次可把人家气坏了!”他又看杏花,凶狠地说:“你也气着我了!我非教训你不可!身为家中主母,怎能如此抛头露面,乱跑乱窜!还不带上众多随从!知道我这么担忧你,你鲁莽行事,吓坏了我,不好好向我认错,还顶嘴!还找辙!你知道我死也要回来见了你的面才死,可你就这么不小心!竟然身带毒药!要是出了事,我见不着你了,你让我死不瞑目呀!你对我就这么没心没肺的,不是气我是什么?!”
我有点过意不去了,可脸上下不来台,就没说话。杏花黑了脸,知道钱眼也是在替审言说我,没法还嘴,只从鼻子里出粗气。钱眼对着外面说:“还是继续向宫门那里去,会合我爹和李伯他们,人多些好。”外面的少年应了一声。张嫂小心地说:“我到前边车座上吹吹风,反正我有斗篷。”说完出去了。
车里剩下我们两对闹变扭的夫妻。钱眼努嘴,示意我坐在车座上。我坐好,他将审言抱起来,把审言的上半身放在了我的怀抱里,腿脚放在了车座上,用审言身上的斗篷裹了审言的身体。
钱眼少有地严肃看着我,低声说:“知音,人家今天过得可不轻松。他这几个月来与国舅处处对着干,压得那边抬不起头来,国舅恨他入骨。早上一出宫门,就对他恶语辱骂,气急之下要拔剑亲手砍了他。我在旁边说这样太好了,省得到了时候,把他千刀万剐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真难受,国舅才停了手。”
旁边的杏花使劲掐钱眼的胳膊,“你怎么这么说话呀?!”
钱眼瞪贼眼,“不这么说,怎么拖延时间?国舅剑一出鞘,我就得带人家走。我们在宫门外,周围都是国舅的亲信,风声不对,里面的皇帝能得了好处?”杏花叱了一声,放了手。
钱眼又转头对我说:“他们知道他身体不好,就不让他消停,五六个人轮番对他拳脚相加,我护着他,他才没挨着什么。”
我心里揪着,皱眉看钱眼,杏花也急着摸钱眼的身上,“那他们打你了?!”
钱眼立刻笑眯眯地对杏花说:“没娘子你的手重……”
杏花噗地打了下钱眼,可突然接着给他揉了揉,钱眼脸上笑得开花儿,“娘子心疼了?你知道我有盖世奇功,周身真气护着,打一下就跟挠痒痒似的,娘子多打打没事儿……”
杏花呸了声,又扭脸不理钱眼了。钱眼收了笑容,再看我,说道:“我们还没往城外走,好几拨人就闻讯赶来,对国舅说赶快先杀了他,以绝后患。你爹昨天告诉我该点出让元帅担这个杀人的名头,国舅好有个进退。你知道人家倔脾气起来的劲儿,脸子那么冷,闭着个眼,根本没法指望他能说一个字!我只好在旁边不停嘴儿地说风凉话,国舅犹豫再三,才没对人家下手,可差点让人把我砍了!”他哭腔对着杏花:“娘子,我险些回不来了!”
杏花不回头,钱眼叹气说:“娘子不在乎我。”
我喃喃说道:“钱眼,多亏你。”钱眼又事态严重地对我说:“我们在城中那段时间是最险的时候,我不能动手,就无法完全保护人家。他们往城外去,我扶着他走,他们嫌他慢,可又不让他骑马,就把他双手绑起来拖在马后,才几步他就昏过去了,跌倒在地,被马拖着走。他们好几个人扯着我,不让我去扶他,说要把他拖得皮开肉绽。我求爷爷告奶奶地说尽了好话都不行,李伯那边拔了剑,我爹也示意要动手,我最后装哭着说他这么单薄,拖个片刻肯定死。快死了的好,省得受苦。国舅听了就让人把他解了,说不能便宜了他。我才背着他出城……”
我方才憋的气都没了,难受得含了眼泪,杏花咬着牙回身看钱眼,弄不清该怎么办,钱眼一撇嘴,“我不能露出武功,背着他一步步地走,累得我够呛!娘子回家给我好好揉揉脚……”
杏花说道:“我把它们跺了!做红烧猪蹄!”
钱眼嗷嗷叫起来:“好疼好疼啊!娘子饶命……”然后扭脸安慰就要哭的我说:“知音,后面就好了。到了郊外,王准他们来了,说要见人家,一语不和就动了手,打得解气,我看着手都痒痒。国舅上百人拦不住他们十几个。国舅以为是冲着他去的,所有的亲信都围着国舅撤到了一边。王准他们到了我们跟前,说是应了你的吩咐,又给人家披衣服,又给我们送热茶的,毕恭毕敬,没见过王准那么殷勤过!后来他们听了人家的话离开了,国舅才没回城。看着大军的人往这边来了,国舅让人绑我们,那些人拿我们出气,王准他们看不过去,就在旁边拔刀动剑的,还说日后他们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那些碰了我们的人。人家一个劲儿摇头,我爹李伯他们也去劝阻,才没又打起来。国舅这边的人不敢动了,可还说等会儿大军的人到了,别让王准他们跑了,但来的就是那个郭监军,我的老朋友!”
杏花哼道:“怎么成了你老朋友,才见了几面?!”
钱眼啧了一声,“我们给他筹了多少银子!不是朋友,他能让我们与他并肩入城?”钱眼又盯着我,小声说:“人家骑马颠回来,再到朝上也不敢松劲儿。我给他渡了多少次真气,看人家挺着见到你了,我才放下心,算没失了我的保证。可人家跟你还没说几句,你就把人家气晕了!你说你,比国舅都厉害呀!”
我的泪就在眼眶处,马上要掉下来了,用力抱住了审言。钱眼得意地坏笑了,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转头对杏花说:“娘子和我一起骑骑马?”
杏花没理他,可扭身下了车。钱眼边往外挪身子边说:“知音,我要出去管教一下我那无法无天的娘子,你好自为之吧!”
我忍着泪说:“钱眼,谢谢你。”
钱眼回头贼笑,眼睛发亮:“不用谢,知音,我跟你说,我可得了天大的好处!在朝上,刚和皇上一照面儿,他就要升我的官儿,我不想当官,就向他要宝物,他一点儿没跟我讨价还价就答应了!当皇上就是大方!我们再回朝,皇上真的像你爹说的,许人家三公之首位,是你爹当初的位置,人家说身体不好,没法干!皇上要表彰他忠君报国之举,问他有何所需,人家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请皇上重赐我金银财宝,皇上又答应了!我心里这叫乐啊!我有生以来,什么时候一天赚了这么多银子?!还是没本儿的买卖呀!不就是扶了人家几下,背了他一时半会儿?早知道我能得这么多钱财,从我们一见面,我天天背他都行!”
我叹气道:“钱眼,不用这么打马虎眼,你对我们夫妻的好,我们终生难忘。这样危难的时刻……”
钱眼眉飞色舞地说:“这叫什么危难啊?简直是财神爷到家的日子。最好哪天还有不长眼的,要和皇上对着干,我们中间一表现,我能再得些皇上的好东西,那我该多高兴啊……”说着晃着脑袋,下了车。
钱眼下车后,马车动了,我抱着审言随着车的行驶微微摇动。我仔细看审言的面容,他气色黯然,眼底青黑,脸上有层灰尘。嘴唇干干的,腮骨处瘦得曲线分明。昨日,他没有睡下午的觉,夜里睡了不过两个时辰,今天……我腾出了一只手,抓起他的冰冷的手拉向我的唇,他的袖子落下,露出红肿的手腕上破了一层皮,我想起钱眼和王准说的那些人怎么对待他,想到如果不是钱眼,就是战役胜利了,他也不见得能活下来。退一步,就是他没有被杀,也会饱受折磨。乐观的结局并不等于没有险恶的过程。我在府中欣欣然地等着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担心,没有帮他不说,最后还给他添了乱……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我心头,眼泪流了下来,接着就轻轻地哭出声。
审言叹了口气,低声说:“我又没事,你别哭……”他一说话,有什么在我心中突然溃散,我万般委屈,放声哭起来,泪流得唏哩哗啦,断断续续地说:“审言,别生气,是我不好,不该这么,贸然出府,让你担心了……”
审言抱住了我,小声说道:“娘子不哭,我没有生气……”
我根本不听,哭得要喘不上气了,审言欠身起来,嘴唇到我的脸上,吻着我的眼泪,连声说:“娘子别哭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别着急……”
审言轻声说:“我不急,你别哭……”
我抽咽着说:“是我不好……”
审言马上说:“娘子没有不好,只是来接我了。应该多带些人,至少带上王准他们……”
我结巴着说:“言言他们,都去看你们入城了,府里也没有什么人……”
审言紧抱着我连连吻着我的泪小声说:“咱们府左近都是林赵两家的明岗暗哨。府中没什么人,也总比外面安全……可是……我没有生气,并没有怪你,成了吗?娘子不哭了吧……”
我渐渐止了哭声,用斗篷擦了脸。审言出了口长气,倒在我怀里,头倚着我的肩,一只手从我肩上收回来,拉了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低声说:“娘子哭得我这里疼,要揉揉。”
我轻轻揉着他的胸,知道他疲惫焦虑,心郁不舒,心中难过,可是不敢哭了。我揉了一会儿发现他变得悄无声息,我吓得把嘴唇贴在他唇上,感觉到他细细的呼吸,知道他睡着了,我才放下心。我担心他冷,就轻手扯过来我的斗篷,包住他的前胸后背,在马车的辚辚的颠动里紧紧抱着他。张嫂掀开了帘子探头,大概外边冷,她想进来。我点头,她捂嘴一笑,又出去了。
又走了一阵子,车停了。外面有钱眼和他爹还有李伯的说话声,杏花邀请张嫂去马车里坐的话语。杏花小声问道:“和好了吗?”
张嫂含着笑的低语:“这哪是吵架呀,两人比着说对不住……”外面人笑了,张嫂的声音:“大人睡着了。”众人压住了笑声。
回程走得很慢,街上人多,声音嘈杂。处处宴饮聚会,时时可闻丝竹管乐。车窗缝隙里的天光越来越暗,车里变得黑乎乎的,我反而喜欢,因为这样审言能睡得好。
正行进之中,听外面李伯轻声一叱,刀剑的几下鸣响,人群惊讶的喊声。过后,李伯低声道:“只是两个小贼,大人夫人莫惊。”我轻答了一声。审言在我怀中沉睡着,连眼睫毛都没有动。
车越来越慢,前面锣鼓动天。李伯和仆人们劝开众人的声音:“谢大人身体不适,钱大人稍后会与大家相见,请先让路,让两位大人回府……”众多人声:“钱大人……”“谢大人……”还有女子的尖叫:“谢郎!……”“谢公子……”
我知道我们快到府门了,一定是挤满了来庆贺拜见的人。在喧嚣声中,审言微睁了些眼,我说:“到家里再睡吧。冷吗?”
他往我胸前靠,说道:“冷。”我又紧了紧手臂。
车进了府门,传来仆人们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和言言的叫喊声。审言要起来,我扯开我的斗篷,他冷战了一下。我扶他起身,他依着车壁坐着,用斗篷裹紧了自己。我知道睡觉初醒的人格外怕冷,就解下自己的斗篷,给他披在了背上,在他的颈前系好带子。
他盯着我上下打量,我不好意思,“是杏花早上给我打扮的,好不好看?”
他垂下眼睛,小声说:“欢语,对不起,我刚才一定是太累了,才让你哭了……”
我赶快伸手抱住他,“审言,是我不对……”
他打断说:“你没有不对。”抬手抱了我,吻了我。想起昨晚我吻了他一夜,再相吻,他已历经生死,我又要流泪,他低声说:“别听钱眼的,他那么说就是为了让你对我好,我哪儿都没有受伤……”
我轻拉起他的手说:“这里伤了……”
他用衣袖盖上手腕,小声说:“这是为了让娘子好好亲亲,哪里是伤?根本不疼……”
我含泪把他的手放在我胸前说道:“审言,可我这里好疼。”
他轻轻地按着我的胸,仔细地亲我的唇,吻了会儿才小声说:“娘子是要让我亲那里,对吗?……”
我一下子笑了,紧紧抱了他,狠狠吻了他,外面言言大喊爹娘,我才放开了他。
我扶审言下了车。言言立刻扑上来,一只手挥着一个小瓦罐,一只手一支小木棍儿,一边敲,一边叫:“爹!我看见您了!我喊您,您听见了吗?”声音沙哑,看来喊多了。
审言点头道:“我看见了,还看了你一会儿,你知道吗?”
言言点头,“知道知道,我知道爹在看我,我对别人说,他们还不信……”说着就要哭,王准忙说:“小公子,我们信,那些人不懂……”
言言眼泪汪汪地说:“爹,我跟他们说那是我爹,他们说我撒谎,说爹没有孩子……”
审言一把搂住言言说道:“那是爹怕别人来害言言,不敢让大家知道。现在好了,事情过去了,爹日后带言言去见皇上,让皇上知道言言是爹的儿子,这样,大家不就都知道了?”
言言带着泪笑,“爹,真的?”
审言点头说:“真的,爹带着言言去宫里看仪式,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呢……”
言言挣脱了审言的手,跳着喊:“爹要带我去宫里了……”就要跑,钱眼一把抱住说:“不是现在!是以后!你叫我了吗?小毛头,我也看了你半天呢!坐在人家肩上,没撒尿?”
言言瞪圆眼睛,“我从不往人身上撒尿!谁会这么干?”怀疑地打量钱眼,钱眼嘎嘎大笑。
门口一片叫嚷,丽娘带头,一大队人众进来了。张神医的脸上似乎有笑,但看不分明,李伯倒是开怀笑着迎了上去,竟然拉了张神医的手,两个人走开了……
哥哥微笑着拎个医箱来到审言面前,可马上皱眉,拿起审言的手要号脉,觉得不对,低头一看,立刻就说道:“审言,我们去屋中!”拉着审言就走,审言看我,哥哥说:“丽娘找妹妹有事,审言,你先随我来。”不由分说,把审言扯走了。
我才要跟着,丽娘走到我面前,小声说:“把那个小包还给我。”
我一愣,说道:“在钱眼手里。”
丽娘看向钱眼,钱眼摸出小包来肃穆地递给丽娘,说道:“这种东西可不能乱放,到处是小孩子家!”他手臂里的言言问:“什么东西?”钱眼说:“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丽娘揣了小包,才笑着说:“老爷说,今晚在你们府中,以谢钱两府的名义,大开夜宴。广邀亲朋好友,政界要人,庆贺皇上英明决策,大军得胜凯旋。我知道你弄不了,就带了人来了。老爷和谢御史等会儿来。”我明白了,这是种姿态,皇上得胜,他中意的臣子怎能不大摆筵席?没有庆祝就是不为皇上高兴,那皇上会怎么看?审言已经疲劳不堪,我毫无经验,可爹都想到了,还让丽娘前来操办。
我点头,说道:“丽娘,我可真还不完你的情了!”
丽娘笑,“就是说呀!我上辈子肯定欠了你的!赶着当了你的后妈不说,你出嫁了,我还得追着伺候你!有这么嫁女儿的吗?幸亏我生的是个儿子!我日后给他娶个好媳妇,给我赚回来……”
杏花笑着说:“我帮夫人就是了。”
我叹息,“杏花,我也还不完你的情了!我怎么到处欠人情?下辈子我可怎么办哪?”
杏花忸怩地说,“姐姐净说见外的话……”
我嘻嘻笑着说:“杏花,终于叫我姐姐了!”
杏花点头说:“不然会和夫人叫混了……”
我哀怨地说:“就是为了这才叫的姐姐?!”大家笑了。王准和那位老者过来,王准从钱眼手中接过了言言。远远的,张神医和李伯往我们卧室走去了,肯定是去看审言。
看着大家,我忽然非常感慨。我预感到了结局,心怀了希望,可根本没有准备好应付过程中的曲折。审言选择了艰险,这么多的人救助了他。现在祸事过去了,表面看是命定的结局,可其中的每一步,都满载着人们的心意和努力。我向周围的人深深地施了一礼,真诚地说:“谢谢大家了!”
周围的人纷纷还礼,王准说道:“夫人多礼了。”
杏花带着哭腔儿说:“姐姐别这么说。当初,如果不是姐姐来了,我不知会是什么样儿……”
钱眼一拍手道:“对呀!人家肯定是活不了,我和我的娘子也不会遇见……”
丽娘笑着说:“我嫁不了你爹,也不会有澄儿。”
钱眼皱眉道:“知音,你怎么总干这种不费力就讨好的事儿?我们大家倒都得谢谢你了……”众人都笑起来。
丽娘对我说:“你快去照顾姑爷吧,外面交给我们了。”我对王准和他身边的老者说:“我和夫君邀林老爷和赵老爷赴宴,请务必赏光。”两个人都点头称谢。言言要让我抱,我抱了他,好好亲了亲他。言言在我耳边说:“娘没有撒谎,我真的去看爹了。”我笑,“言言是最好最好的孩子,娘不会对言言撒谎。”
言言撅嘴说:“可娘对我嚷来着,言言不喜欢。”
我忙赔不是:“娘不对,不该大声对言言说话。请言言原谅。”王准愕然地看着我,可杏花丽娘她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软弱,处之泰然了。
钱眼一把把言言抢了回去,做出狰狞的样子说:“这么让你娘惯着,那还怎么成第五大高手?!我得来教训教训你!”
言言咧嘴笑,“你在吓唬我,我不怕。”
丽娘伸手,“真聪明,言言,宝贝儿,过来!”
言言扭头,“姥姥,您抱我,我会不会睡觉?”
丽娘笑,“不会,跟姥姥来,姥姥去准备宴席,你学两手,下回你来干!“
言言欢叫,丽娘接过言言,眼角看着我说:“我觉得言言比他娘能干,我培养言言,日后言言就是大管家了。”
言言举着双手:“我是大管家……”大家哈哈笑。
人传道:“董大人到。”
丽娘笑着说:“这么快就来了,我们还没开始准备宴席呢。”
说话间,爹踱着步子走过来,他面带着些许笑意,少见地穿了身十分华美的便服,黑色的锦缎上,隐隐透出金色的暗纹。大家都行礼,连言言也从丽娘身上下来,叫了声“姥爷”,拜了下。大家笑起来。
爹摸摸言言的头,看着我问道:“审言呢?”
我回答:“哥哥带他去屋中了。”
爹问道:“他身体可好?我在朝上看他神色疲乏,说话气喘。”
我说:“幸亏了钱眼,不然的话……”
钱眼笑着接嘴,“幸亏您昨天给我支招,要不我们今天非弄砸了不可。”
爹叹道:“我去看看审言。”钱眼说:“我跟您一起去。”说完两个人往我们的卧室走,我向丽娘和杏花告别,跟着他们。
进了门,李伯在外厅坐着,见了爹,起身施礼,微笑道:“宜君在为姑爷查体,除了大公子,不让别人进去。”
张神医以前就是这种风范,大家就在外厅坐下。爹问钱眼道:“你们随国舅离开后,是如何情形?”
钱眼把对我讲的对爹说了一遍,我又听得想哭。他讲完,李伯说道:“我们回来的路上,有人想袭击姑爷。”
爹叹道:“后面这段时间,甚至几年,审言大概都不得安生。”
我不解地问:“皇上控制了国舅,为何有人还不放过审言?”
爹看了看我们,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这话,就要从头说起。当初先皇委托我为太傅,太后之兄为大将军,掌兵权。文武分治,各有掣肘。我没有兵权,就不可能觊觎皇位。而太后是皇上生母,国舅与皇上是血亲,对皇上就该有维护之心。先皇临去世之前,曾与皇上密谈一个时辰。那时皇上年方十岁,但已经明白事理,心思深沉。我看他出殡之时,虽是哀哭,但眼中少泪,就知我要格外小心。”我心中一动,这么多年,表面上,爹曾经位极人臣,但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有兵权,命运堪忧。他不能夺江山,如果不尽力辅佐皇上,国舅做大,他和皇上都没有好下场。如果与国舅争锋,建立起自己的势力,皇上就会对他心生忌讳,真是左右为难。他那么谨慎小心,对皇上尽心扶持,实在是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活路。他只能赌皇上对他有感激之情,到头来,给他一条活路。
爹一声长叹,“国舅出身行伍,平素任意而为,不加掩饰,近年来渐露不足之意。六年前有人密奏说国舅任人唯亲,居心叵测,军中要职都是他的亲信手足。我怕上奏者被国舅报复,就私下向皇上递上了奏章。皇上阅后压下了,没提一字。后来,凡是弹劾国舅在属地横征暴敛的奏折,皇上都不予理睬。”看来国舅掌握着兵权,就没有危机感,自然也就放肆了些。
钱眼阴笑起来:“皇上要除去国舅了。”
爹点头道:“钱大人甚是机敏。若是君臣开诚布公,皇上就该对国舅多少有所表达。皇上是个精于思虑的人,这么不加理会,该是从那时就动了取兵权之心。可这些年,却一直没有动作,当是苦于无策下手。现今,皇上终于如愿以偿。这其中起了决定作用的人,是审言。”
钱眼沉思着说:“您是说他为皇上筹得了银子,使西征成实?”
爹点头道:“要想夺兵权,就要往军中安插皇上的人。不起征战,就没有扩充军队的机会。因此皇上久有兴战之意。”
我插嘴道:“我那时在郊外初见皇上,就感到他在想着西征。”
爹说道:“皇上曾几次建议与外虏开战,巩固边防,但国舅不赞同,说毫无胜算,对国力只有损伤。皇上借外虏犯境,招募了自己选择的人,硬放在国舅的军中,国舅没有力拒,也是因为那些人在军队里,没有实力,根本无法成什么气候……”
钱眼突然笑着一拍手说:“直到他们有了银子!”
爹微笑,“是的。谁能料想,审言另辟蹊径,由商部出面,拍卖了皇家的经营特许,月余间就筹得近百万两金银。不入国库,以商部之名运作,实际上成了审言一人独掌着银子发配之权。”
我问道:“那国舅能不眼红?肯定会为银子打起来的。”
爹叹道:“的确是这样。那段时间,日日朝上都是口舌之战,打得不可开交。国舅变着方法想夺审言的权位,或者让审言把银子移交国库。审言才子出身,言辞犀利,应变迅捷。那些新臣,一个个也是凭策论当选,伶牙俐齿,处处支持审言。而国舅自己是武将,所结交的大臣,非是贾成章之类的内戚,就是军务同仁,没有几个擅于堂辩。他的谋士们官位低下,不能上朝。所以,一旦在朝上计较起是非长短,无人能驳得过审言等人。加上审言的身份,我过去的同僚和谢御史的旧属都转投审言。结果,审言所提之案,均是有理有据,得多方支持,皇上自然表示赞同。反之,国舅诉之皇上的请求,皇上在朝上令大臣们议论,大臣们多表异议,审言更是常指出其中有害无理之处,辩得国舅哑口无言。朝中形势成了一边倒。”
我想起审言下朝后的沉默,他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疲惫,才明白他经历了多少唇枪舌剑。他身体虚弱,不能劳神,那样的言辞交锋耗费了他多少精力。难怪他这么久都没有恢复,依然苍白瘦消。我觉得自己该对他更好些。
李伯问道:“可如果用银子资助西征,不就是把银子交给了国舅的军队了吗?”
钱眼笑起来,“知音,人家说根据你讲的,开了个理财培训班。大张旗鼓,四处广告招生,就在那个商学院开学,为期三日,讲了些个什么银两的保管,量入为出之类,然后发了个证书,名叫会计证,会计证书上是皇上的亲笔签名,形同御任……”
我问道:“他不会从此就只让有证书的人接手银子吧?”
爹苦笑点头,“他正是这么干。培训班未办时,审言说是商部为了严肃财政管理,皇上首肯,并为了表示支持,签了空白的证书。大家都说只是一纸空文。国舅那方的人几曾想过去给审言捧场?自然没人参加。可那些皇上安排在军中人,都去参加了。连自称从不算账的郭威也以合格成绩毕业。他们一回去,审言就向皇上启奏,说商部的银两,必须通过这些商部培训的会计在军中调配。这些人得皇上的钦许证书,受过道德教导,知道怎么记账,结业时还立下了血书,保证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国家,不会谋取私利。他们一人记账一人分银,定期与商部查对账目。如果出现漏洞,商部将撤换会计,否则就停止输送银两。这时朝上有人建议再开一期,审言却说要一年一次,方显郑重……”
我领悟了:“这简直是……”
钱眼接着说:“是欺负人!人家和皇上唱双簧,下了一个圈套,把银子交在了自己人手里。你说国舅能不生气?恨死他了。”
爹感叹道:“国舅在朝上竭力反对,说审言想干扰军务,心怀不良。可审言一口咬定他就是为了保证商部银子在军中的正确使用,况且,那些人是军中人士,也不是商部派去的。最后,朝中众臣十之八九都支持审言,皇上顺水推舟,允许了审言的启奏。国舅和皇上,胜负之分,始于此。”
钱眼笑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银子调配权的那些军中人士,就不是担着虚名的人了。”
爹点头道:“我冷眼看着,皇上安排在军中的都是气壮势强、胆大妄为的年轻人,多出身草莽,无牵无挂,个个武艺超群,憋着要干番顶天立地的业绩。那郭监军是位骁勇战将,又懂谋略。那支军队一离开京师,独往边疆,其中的两派就必然在外面分出个高低。所有的死伤都会被归咎于战场的厮杀,能活着回来的,就是胜者。可如果没有审言,那些人再厉害,也在人数上不敌国舅的将领,势单力薄,结局难定。审言用银子为皇上的人在国舅军中打开了局面,他们掌管了商部资助军饷的分配,就有机会笼络人心,建立自己的势力。现在看来,他们没有浪费这个机会。”
李伯叹道:“原来是这样!姑爷的确是助皇上扳倒了国舅的人。”
钱眼点头,“要不他们怎么那么想杀了他?”他态度郑重地对我说:“知音,你可千万不能吓唬人家了。人家别的都不怕,就怕你出事。”
我郁闷地点头,说道:“你早告诉了我这些,我就不会给他添麻烦了。”
钱眼从眼角看我,“你还指望人家告诉你这些?事情过去了,我们能这么谈论,风口浪尖上的时候,人家反复叮嘱,不能对你多说一个字。”
爹对我摇头叹道:“审言不想让你担忧朝事。”我回想一下,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地轻松过着日子,被审言护得滴水不漏,难怪那时哥哥总说审言不容易。
正说话间,张神医走了出来,我忙站起来问道:“审言怎么样?”
张神医脸色冷淡地说:“外伤没什么,就是些淤青破皮。但他心脉脆弱,经不起折腾。好在你哥哥这么长时间用各种补药养着他,多少固了他的正气。今天他十分幸运,听他说那个油嘴儿一直护着他,不然,他未必能熬得过来。”
我心里疼,想哭。听见钱眼笑着说:“神医不骂我那玉清老弟了?”我才意识到张神医竟然没称哥哥“笨蛋”。
张神医一哼道:“他又不在这里,骂他干吗?白费我的劲儿。我哥其他的徒弟都比他聪明。可我哥总说最后能成大家的只有他。我不骂骂他,他还不美死了?!”
李伯微笑道:“那是因为大公子心地纯良,无私欲杂念……”
钱眼一拍大腿说:“说白了,就是个败家子儿!不是笨蛋是什么?”
张神医立眉说:“我可没说他是那种笨!我叫他笨蛋是因为我一看见他,就觉得他是个小笨蛋!长大了也没变……”
哥哥开了内间的门出来,恭恭敬敬地问:“师叔,什么没变?”张神医冷哼了一声,可没说话。我们都低声笑。
哥哥见了爹,施礼后说道:“爹,我行针让审言睡了。他已经过度劳累,晚上还有宴席。”
爹叹息道:“那我就不进去扰他了。”
哥哥问道:“爹,皇上得了兵权,审言能退了吧?”我也关注地看着爹。
爹叹道:“他今日在朝上以身虚体弱为由推辞官位时,皇上说国家昌盛倚仗商部,允他专注商部的运作,不受荣封。这其中的言外之意,就是不让他退。”
李伯看着张神医道:“宜君,我想留在京城一段时间。”我知道他想保护审言。
张神医点头说:“好。我正在配制一种迅速止血的粉药,如果行了,就让那个笨蛋的药厂做出来……”
哥哥欣喜道:“太好了,就用师叔的名字为牌子,所有的收益都归师叔……”
张神医皱眉说:“你的确是个败家子儿!”
钱眼笑着,“您放心,我让他府上阮管家把原料和人工扣出来,这样就不会亏待您的宝贝笨蛋师侄了。”我们又笑了。
张嫂匆忙进来,对钱眼说:“钱大人哪,董夫人有请呀。她说林赵两府都在开酒席,别说他们,城里处处是宴会,现在哪儿去买东西呀!我们府里就是些大小白菜和几个茄子,幸亏我原来想做灯影牛肉,还买了那么点儿肉。她说您如果不出面去采买,等大家来了,就一人一碗白菜汤了。”
钱眼苦着脸说:“这时候出去买东西,就是挨宰呀!我刚从皇上那儿蒙了点儿好东西,没还捂热呢,回家就得花冤枉钱!真不让我有个喘气儿的时候。”说完起身。
张嫂又对着爹说:“那个老糊涂谢御史来了,在门口正生气呢!问姑爷怎么不出去接他。我说姑爷在睡觉。他又说姑爷不孝,我数落了他几句,他急了,大喊大叫,要董夫人把我赶出府去,董夫人说要姑爷做主,他叫姑爷立刻去见他。董夫人就把他一个人撂在那里了。”我很想知道她数落了那个谢御史什么。
爹叹息道:“我去迎他吧!”说完,与钱眼和张嫂出了门。
张神医说道:“我回董府了,这里乱哄哄的,人太多!”李伯笑着说:“我陪你回去。”张神医似乎含笑,问:“你不需要在这里守着?”
我笑着说:“不用,这周围人很多。林赵两家的人也在附近。多谢张神医和李伯了!”我深躬了身。
张神医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你看你哭得鼻青脸肿的样子,他看着怎么好受?你晚上怎么见人?还不快去休息!”我应声说是,送张神医和李伯出去了。
屋里就剩了哥哥,哥哥仔细看我,问道:“妹妹可好?”
我点头说:“是后怕审言才哭的,我很好。”
哥哥出口气道:“终于过去了。审言累着了。”
我点头说:“我知道,他在车上就睡着了。”
哥哥说:“睡觉对养蓄真气最有用。我已经为他扎过了三十六要穴,让他再睡两个时辰,我来起针送药,今夜的宴席,他就有精力应付。”
我说道:“多谢哥哥了。刚才,张神医说了你的好话。”
哥哥两眼大瞪,“师叔说了什么?”
我笑,说道:“她说你师傅说你是会成大家之人。”
哥哥不好意思地说:“我临离开,师傅这么对我说过。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讲,我的师兄弟们都比我学得好……”
我笑着说:“你的师傅不会错的,你的师叔也同意,所以才总骂你,说怕你骄傲。”
哥哥皱眉道:“我哪里有什么可骄傲的地方?就是个师叔说的笨蛋。审言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真的恢复,我想着就惭愧。”
我叹气道:“那也不是哥哥你的问题呀。刚才张神医说,如果不是你这么长时间用补药给审言强身,还有钱眼那么护着,审言今天就不能……”我说不出口。
哥哥忙说:“妹妹,现在好了。”他看了看天色,说道:“我回家看看,两个时辰后再来。审言脖子上有针,别碰着。”
我点头,送走了哥哥。想起审言脸上的灰尘,就让仆人两个时辰后备好热水和炭火,审言好洗浴。
回到屋中,我坐在床沿,审言已经脱了外面的朝服,只一身家穿的棉服,被子盖到了腋下,侧身微蜷着身子睡着,像平时在我怀中一样。我看着他,感到伤感心酸又困倦不堪,默默地流了些眼泪,懒懒地摘了头上的钗环,脱了外衣,躺在审言身边,手刚搭在他的身上就觉得一片漆黑,没有了意识。
哥哥在门外说:“妹妹,我能进来吗?”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埋怨哥哥,怎么刚走就回来?我才睡着。微睁眼,只见满屋漆黑,一下子醒了,知道已经是夜里。嘴里说着让哥哥等等,摸着黑点了灯。哥哥提着药罐进来,说道:“宴席准备得差不多了。”我这才听着外面嗡嗡的人声和隐约的管乐之声,迷糊着问:“还有音乐?”
哥哥似乎笑了一下,说道:“大家都知道审言不娱歌妓,那些都是男子。”说完咳了一声。
我顺口说道:“那我倒该去看看。”
哥哥到了审言身边,低声说:“我要起针了,你敢再说一遍吗?”说完拔了针,转身去桌子前放药罐,我看着审言慢慢地睁开眼睛,忙问:“审言,还觉得累吗?”哥哥在那边说:“妹妹,这好像跟你刚才那句不一样。”
审言看着我,眼睛在黑暗里映着一点烛光,轻声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不眨眼地说:“说你多睡点好。”
哥哥笑着端着碗药过来,我接了药,哥哥扶起审言,给审言号脉,然后长长出气,说:“审言,你睡一觉,真是好多了。你们府里已经来了好多人,钱眼在接待,爹和谢御史他们也在与老友相谈。爹说等你起身了就开宴。”
审言低声说:“玉清,多谢。请告诉爹,我就去。”
我说:“不,告诉爹还有半个多时辰,我要帮他洗浴,不然宴后会太晚了。”
哥哥起身说:“好,我去对爹说。审言,今夜只能应酬一两个时辰。明日如果上朝,一定要早退。”
审言点头,哥哥留下了擦外伤的一盒药,告诉我洗浴后给审言擦在破伤之处。临出门看着我说:“妹妹,不去看看那些弹唱的艺人?”
我双手给审言递上药碗,说道:“不看,没兴趣。”哥哥轻声笑,开门走了。
审言仰头喝了药,我放了药碗,双手用被子裹着他的腰搂住他,问道:“还冷不冷?”
他答道:“不冷了。”说完伸手抱住我。我们在只有一点烛光的黑暗的屋中拥抱着,外面的人声乐声,近切又遥远。他的头倚在我的鬓边。过了一会儿,他的唇一路亲过来,吻到了我的唇上。亲吻中,我能尝出他刚刚喝的药的残余的苦味。幸福的感觉,不再是以往的那种激烈奔涌,而是如镜湖般平静,可又渗透了我身心的每一处。
好久后,我们分开,审言仔细端详我,在昏暗的烛光下,他晶亮的眼神和俊秀的面容像一帧笔触细腻的古典画像。我自觉哭过睡过后,肿头肿脸,又才起床,肯定是发乱衣皱的样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就要低头。审言悄声说:“娘子还怨我?”
我忙抬头道:“审言,我干吗怨你?”
审言低眉:“我让你哭了……”
我笑,又抱着他说:“审言,还惦记着不放。本来是我不对,可我都不怨自己,你还怨自己干什么?”想到他一直不告诉我他在朝中的处境,我叹了口气,抚摸着他的后背说:“审言,你该告诉我些事情,夫妻之间,要互通信息。”
审言低声说:“不该你知道的你别管。”语气坚定,不容争辩。
我对他讲道理:“你不告诉我,我就变得越来越傻了。不懂事,没有眼力价儿。会再像今天这样干错事,惹你生气的。”
审言立刻说:“我没有生你的气,是我那时太累了。”
我笑着说:“生气也没事,我会把你哄好的。”
他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昏迷时,听见你哭,曾想,我如果活下来,绝不会让你哭,可是,我没有做到……”
我心里一酸,紧抱着他说:“审言,我又要哭了!这是不一样的哭呀。那时我哭是怕见不到你了,现在,是心疼你……”哽咽住,竟说不下去,审言忙说道:“娘子,别哭!我哪里都不疼,娘子别难过……”可我还是忍不住掉了泪,审言搂着我,摇了又摇,哄了又哄,再三说他哪儿都没伤着,我才停了泪。
这么笑笑哭哭闹了一通,我们去洗浴时,我的眼睛已经肿成快睁不开了,头也昏昏沉沉的。
在浴室,我脱了外装,只余内衣,给审言洗头洗澡。看见他的双腕的样子,我又难过。他洗完了澡,我给他往手腕上轻轻抹药,又要哭。反正动不动就眼泪盈眶,也不是真的悲伤无比,但就是脆弱得像林黛玉。
审言洗完后,我让他在卧室等着,我匆忙地洗浴了回屋一看,他已经自己梳了头,坐在床头。我蹙眉,说道:“你怎么不等我……”当时眼睛发潮,审言一抬手把头发拆散了,轻声说:“谁说不等了?娘子冤枉人。”
我转哭为笑,给他仔细梳了头,在他的厚棉衣外罩了件颜色深沉的外衣。轮到我梳头时,审言一直在一边,凝神看着我,最后给我递上了一支碧玉簪。他给我选了件典雅但不张扬的深绿色礼装。我为他披上了外面的斗篷,他拉着我出了门。
因是半公务的宴席,来的都是有头脸的官宦,女眷单开在一厅。审言送我到门前,低声说:“我一个时辰左右就会告退,那时来接娘子。如果娘子不舒服,提前退席,一定让人去找我。”我点头,也不管门边站着人,抱着他亲了好几下,才晕晕乎乎地进了门。
进了门,见主席之上,杏花和丽娘之间空着位子,就往那边走去。沿席的女子们都纷纷离座行礼,我也按礼节一一还礼。即使我因为哭泣而有些视线模糊,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人们对我不加掩饰的憎恨、鄙夷、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我本该使出我的公关伎俩,为自己建立点良好的印象,但我开始觉得头疼,想拿头撞墙,所以只能勉强支撑个面带微笑,对所有问候都点头称谢而已的状态。
我到了座位上,与周围的人又谦让了一番才坐下。杏花在我旁边一个劲儿看我,丽娘皱眉道:“怎么哭成了这样?不是和姑爷吵架吧?”
我摇头叹气道:“丽娘,我肯定是疯了,动不动就哭哭啼啼。”
杏花说道:“小姐那次在路上,受惊吓后就曾有过失常之举。”
我领悟道:“哦!看来我是被吓着了吧!可我没觉得害怕呀。”
丽娘笑着说:“你做得不错。早上我看你,还真的有个当家夫人的稳重样子了。”
杏花也低声说:“莲蕊回来对我讲,王准说你荣辱不惊……”
我打断道:“他可别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惊呢,审言没让我给他梳头,我都差点哭闹起来。”丽娘和杏花都轻轻笑了。
后面的那个时辰,我过得那叫痛苦!头痛眼睛痛浑身痛!体会了什么是如坐针毡。面对着满桌子的食品,没有想吃的东西。努力喝了口汤,还差点吐了。一个劲儿后悔我怎么没叫哥哥给我看看,我肯定是感冒了。
外面人声鼎沸,鼓乐联奏。杏花说里外摆了有三十多桌酒宴。因满城都在欢庆,什么鸡鸭肉食早卖光了,鱼都是从结了冰的河里现钓起来的。钱眼到外面,动用了他平时的关系,加上用了好多银子,才弄得大概像个样子。丽娘低声告诉我,爹让人以审言的名义进宫索要美酒,说是为了庆贺,宫中送来了一车御酒,每桌分得一瓶,大家都对酒行礼谢恩后才能入坐。我知道爹这样是为了让皇上知道审言摆了宴。审言是不会动这样的心思的。
席间言言由莲蕊带着进来,跑到我身边,笑着说:“娘,我去睡觉了!爹拉着我见了好多叔叔伯伯,他们都要给我礼物。”
我马上问:“言言怎么回答的?”
言言小大人地端了腔调,“多谢,但言言年幼,不能受礼。”
我微笑,“真是好孩子!快去睡吧。”
言言伸手道:“娘抱!”我张臂抱了他到膝上,亲了他一下,才放他下来,莲蕊来拉着言言的手,言言扭头一个劲儿向我挥手,出了门。
这时我才注意到所有的女子都在注目着这一幕,我笑着说:“我儿子。”她们立刻都低了头。不久后,窃窃私议,满堂而起。
在我身边的丽娘低声说:“洁儿,你未婚有子,这话是免不了了。”
我叹息,“还是少女怀孕呢!”我们低声笑。
正当我头痛得眼睛都冒星星的时候,一个丫鬟上前说道:“大人感觉不适,提前退席,由钱大人主宴。大人请夫人去后堂。”
我心中大喜,忙起身向众人告辞,公开托付了杏花照顾大家。走出门,见审言就等在门边,我借着屋中的灯火看他的脸色,还不是那么疲惫,他盯着我说:“我没事,你累了吧?”
我打了个哈欠,说道:“我真的累了,头痛得很……”
他少有地伸手搀了我的胳膊,扶着我往卧室走。我闭着眼睛靠着他走,也没说话。
到了屋里,我换了衣服,见审言已经自己解去了外衣。我让仆人们上水,我给审言按惯例擦洗脸和手,端了用具让他漱口。他罕见地合作。平时都是任着我给他擦,这次还抬抬手,仰了下脸。他坐在床边,我蹲下给他放热水盆烫脚,起身时一阵头晕,忙坐在了他的身边。
审言搂着我的腰,低声问:“怎么了?”
我揉了下眼睛,说:“困了,想睡觉。”
给他忙完,我自己清理了,到了床边,只觉得浑身无力。审言坐倚着床栏看着我。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中如黑色的钻石,眉毛皱着,嘴唇紧抿。我钻进被子里,把他拉得躺下来,不由分说地抱了他,在他嘴上深深地吻了一通,困得就要睡去,听审言轻轻出了口长气,小声问:“娘子好些了?”
我糊里糊涂地说:“我没什么呀。”
审言悄声说:“娘子,你对我说,你不会得病。”
我半迷糊地笑了,朦胧地说:“病不病的,也不是我说了算……”
审言说道:“我不管,你说。”
我几乎是说梦话似地道:“好,不会……”快没意识了。审言的声音穿透我浓重的睡意,传过来:“娘子,还有……”
我挣扎着说:“还有,不得病。”沉入睡梦之际,感觉到审言把我的胳膊放回来,用双臂抱住了我……
纯属多余的番外5(中)
审言起床,我困得睁不开眼睛,他低声说:“我自己去练功,回来再梳头,你接着睡吧。”我还要努力醒过来,他又说:“我练功时不冷,你要听我的。”我放弃了,又睡过去。隐约听见有些动静,睁眼看审言正自己穿朝服,桌子上有早餐,我惊讶地说:“我竟然没有醒?”我在梦里都能感觉得到他的呼吸的变化,可现在我却睡过了他的归来和早饭。忙要起来,审言过来扶住我,小声说:“你接着睡,我吃了个鸡蛋,还喝了粥。袜子套都穿了……”
我皱着眉把手伸到他的衣服里,一层层地摸,看他是不是都穿齐了,他低声说:“娘子想要我了?那我不去上朝了……”
我扑哧一笑,打了个哈欠,审言有些忧虑地看我,“娘子觉得累吗?”
我摇头说:“就是困。”
审言手里一用力,把我按倒在床上,说道:“好好睡觉,别让我担心。”我听着这话怎么耳熟,像我对他说的。但实在太困,只含糊地说:“对不住,审言,明天我来帮你……”
他说:“你睡好了才能帮。听话!”说完就起身走了出去。
我叹气,想想也对,就让自己睡了。才一会儿,听见门轻响,微开眼,见审言回来了。我更惊讶,问道:“已经下午了?”
审言走到床边,轻轻说:“你在做梦,接着睡,我在这里守着你。”
我笑着说:“好。”安心睡了。
这一觉再醒来,真的是下午了。使劲掀开眼皮,见审言坐在床边看着我,神色怔怔地,眼睛下面还是乌青,见我醒了,轻声问道:“睡够了吗?”
我打哈欠,“该够了吧。”其实我还想睡。
勉强起来,漱口洗脸,然后坐在梳妆台前,连梳头的力量都没有。我从镜子里看自己,两眼鼓得像桃儿,脸也浮肿得像面包,十分难看。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审言走过来拿了梳子,慢慢地给我梳着头,低声问:“想吃点什么?”
我摇头道:“不想吃。”
他叹气,“那次,你被吓着了,也是这样不吃东西,瘦了好多。我这就让人去找你哥来,让他给你针灸,配些药。”
我打哈欠,“我只是想睡觉,没什么。他反正也会来看你,到时候问问他就是了。你吃了吗?”
他答道:“没有。”
我的哈欠打了一半就没了,嘴还张着,努力瞪开肿泡眼睛,“什么?!”
他给我用条手绢扎住了头发根部,才说道:“等着你一起吃。”
我忙让人上饭菜。一会儿,张嫂亲自送来了。我和审言坐在了桌前,见审言的还是清淡的汤菜,有块鱼。我的是牛肉酱汤和红烧小排骨,炒菜和米饭,好大一托盘,我看着就不想吃,对着饭菜愁眉苦脸。张嫂见了我的神情,笑着说:“昨天午饭我看着,夫人就没怎么吃。杏花说夫人晚上也没吃东西,我让他们多做了些平时夫人喜欢吃的。”
审言先拿勺喝了一口汤,表示了下姿态,然后放下勺,拿起了我碗中的勺,给我舀了一匙我的浓汤,放到了我口边。我闻了那味道差点要吐,但不想伤害他的积极性,就说:“我想喝口你的清汤。”他嗯了一声,把勺放回了我的碗中,给我盛了勺他的汤,又送上来,我鼓起勇气张嘴,含在了口中。张嫂见状捂嘴笑,就要出门,突然听见外面匆忙进了外厅的脚步声,敲门声和着急促的话语:“……有急事要见大人。”
张嫂皱眉说:“这是谁?我对他们说了大人的吩咐了呀。”
一个少年急急地推门进来,不等审言问话,就捧上了一张纸匆忙说:“大人,外面的一位秦姓的女子咬破指头,写下了血书,说求大人看在往日恩爱旧情上,见她一面。她哭得昏过去了,倒在地上,好几个人都叫不醒。另外有位女子带着孩子,说是大人的儿子,前来认亲。还有好多女子都在门前哭闹,说与大人有过……”
审言脸色一沉,寒冷如冰,那个孩子吓得说不下去了。我忙咽下口中的汤,想打个圆场,但只觉胃中咽下去的那口汤直冲上咽喉,我往前一倾,急捂嘴,审言忙伸手来抱我,我怕吐在他身上,一把把他推开,同时向外扭头,张嫂手疾眼快,抄起了我刚刚洗漱用过的陶盆递到我面前,我一张嘴,一股水箭喷出,后面的就更止不住了,我一口接一口地吐,直到吐出来的都是苦水,可还是不停地干呕。张嫂放下盆,给了我一杯茶,我漱了几次口才止住了呕意。
我缓了口气,才发觉我吐得泪都流出来了,忙接过张嫂递来的巾子抹了脸。回头看审言,他僵坐在那里,面无表情,见我看他,他垂了眼睛。我心里一痛,一下子明白他多心了,也不顾有张嫂和那个仆人,猛地紧抱住他,贴在他的脸边低声说:“审言!不许瞎想!我只不过不想吐在你身上。我从昨天就不舒服,你没听张嫂说我昨夜就没吃饭吗?”
他才缓缓抬手环住了我的腰,我对张嫂示意那个仆人,说道:“带他出去吧,我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大人也没听见。”
张嫂点头说道:“是!”转身对那个少年说:“你随我来吧。”她让那个少年先出去,又回头说道:“我一会儿再带人来清理。”我点头。
门关了,我一下下按摩着审言的后背,轻声说:“审言,我明白,是我不对,不该推开你……”我们都是把情感看得比命重的人,懂得护着对方的心,知道情感,比任何事,包括生命,都重要。他懂得我的心,才没有在生死关头玩那些为了要我活命,伤我的心让我离开他的把戏。方才,我就是吐在他身上,也不该那么推他。
觉出他僵硬的肌肉松弛了下来,我松了口气,放开他,仔细看他。他微蹙着眉,还是不看我,可神情不再是那么冷漠,更像是个赌气的小孩儿。我低声说:“审言,笑笑。”他动了下嘴角,我却笑了,在他的脸边小声说:“你笑或不笑,我都喜欢……”说着就在他身上一通上下乱揉,直到他放了架子,依在了我的身上, 我才停手,又看他,他抬眼看我,隐约笑了一下,我立刻发疯,紧抱着他说:“审言!你生气时也很可爱……”
张嫂敲门,我放开了审言,只拉了他的手。张嫂带人进来,打扫了。又给了我热毛巾洗脸,再上了新茶。都弄完了,审言舀了勺清汤,递过来。闻着那人参鸡汤的味道,我又想吐,叹了口气说:“审言,我真的不想喝。”
审言皱着眉放下勺,对张嫂说道:“快去请董公子来。”
张嫂点头说:“我这就去。”她刚走到门边,审言又说道:“张嫂。”张嫂回头,审言只是看着她,张嫂忙说:“大人,我又吩咐了,大人谁都不见。”
张嫂走了,我拿起了筷子,夹了鱼,送到审言唇边。审言闭着嘴,我立刻要流泪,说道:“审言,你不吃饭我可要哭了。”他马上张了嘴,我笑了,喂了他。
我连逼带哄地让审言吃了午饭,觉得累得半死,就再躺到了床上,盖了被子。审言坐在我身边,我问:“你不写奏章吗?”
他看着我抑郁寡欢地说:“我不会写字了。”我忍不住笑,他叹了口气说:“也不认字了,书都读不懂。”
我拉着他的手说:“审言,是不是夜里没有好好睡觉?”
审言抿了下嘴唇,小声说:“你没有拍我,我睡不着。”
我笑起来,“审言,我就是累,大概是受了寒……”
他看着我,低声说:“欢语,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我听他说得郑重,忙打起精神道:“什么事?审言?”
他轻叹道:“你别减肥了,行吗?”
我笑了,看着他说:“就这件事?”
他点了下头说:“你瘦了好多,气色也不好,真的别减肥了……”
我大喜,“我瘦了?还好多?我怎么没觉得?!”
审言小声说:“我不想让你瘦……”
我努力要把现代的理念介绍给他:“瘦了,有腰身,好看……”
他蹙眉问:“我说过这话吗?”
我笑,“大家都说……”
他出声叹气,我想起他曾说我就信大家说的可不信他的,补救一下地问:“那你觉得呢?”
他半低了眼睛看着床,轻声说:“我觉得,你胖点儿,压着舒服……”
我哈哈大笑,审言看我,嘴角处显出弧形,眼神含了笑……
哥哥在门外说:“审言,我来了。”
审言一下起身,几步到门前拉开了门,劈头对哥哥说:“玉清!欢语病了!昨天我把她惹哭了,后来她就总是哭。她把斗篷给我,自己着冷了。她昨晚就没有吃饭,今天一直在睡觉,喝了一口汤还吐了……”他喘不上气来,说不下去,哥哥一把抓住审言的手腕说道:“审言!呼吸!”
审言气喘嘘嘘地要甩开哥哥的手,一手指着我。我半坐起来,说道:“哥哥,快扶他坐下。”
哥哥扶着审言走到床边坐下,审言脸苍白,嘴唇发紫,我抓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冷,有些抖。我气得说:“审言,你不许这么着急!这多让我担心!”说着就要哭,审言不看我,只盯着哥哥。哥哥叹气,抓住审言的手腕,说道:“我得先看看你。”审言要收手,哥哥按住他号了一会儿,抬手道:“审言,你不要这么紧张。最好明天也不上朝,多休息几天。”
审言紧蹙着眉喘息说:“玉清!你看看,欢语呀!”
哥哥微笑着说:“我难得看你这么急……”
我也皱眉说:“哥哥!”他竟然有心开玩笑。
哥哥嘻嘻笑着直了身子,搬了把椅子坐在床旁边,说道:“我看妹妹没什么大病……”边说边把手指放在了我的手腕上。他停了话语,脸色郑重,又号了另一只手的脉搏。审言屏住了呼吸。哥哥抬了手,端详我的脸,审言颤着声音问道:“玉清,她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昨天受了惊吓?我们在路上,她被吓着就病了。是不是我让她伤心了?是不是……”
哥哥笑,看着审言说:“审言,她没病,恭喜了。”
我虽然原来有些怀疑,但还是喜悦非常,心里一阵狂跳,欢乐像一只鸟,突然从心中飞起,直上天宇,百感交集之下,热泪盈眶。
审言看着哥哥,好像不明白的样子,问道:“她没有病?那她怎么那么累?不吃饭……”
哥哥笑着说:“审言,她是有喜了。”
审言扭过脸看我,赶快张臂抱住了我,小声说:“娘子,不哭,千万别哭了……”可说着,颤抖起来。我忙紧抱住他,说道:“是高兴的,不是哭……”
哥哥轻咳了下,起身到远处桌边坐下。审言紧抱着我,还是发抖。我双手在他身上反复抚摸,知道他想起了大军进城的前夜谢御史的话。谁能想到谢御史竟然说对了,我是有了身孕。审言一定是在后怕。我久久地安抚他,过了好一会儿,低声说:“审言,我们是多么幸运的人……”
审言颤声说:“欢语,我是个不详之人……”
我使劲晃他,说道:“不许这么说!我不高兴了!”
审言不放手,微弱地说:“我刑克父母妻儿,孩子没有出生,就差点……”
我轻拍他说:“审言!我白说了那么多话了。这个孩子懂得我对你的心思,明白我不会和你分开。他是知道不会有事,才来的,他多聪明呀,肯定比我强……”
这么又说又劝了半天,审言才平静下来。我们放开手,我对着他笑,审言只是用那深邃的目光盯着我,严肃得要命。哥哥在那边咳了一下,审言侧了脸,皱着眉问道:“玉清,我让她哭了,会不会对孩子不好?”
哥哥微歪了头,说道:“古人云,‘胎借母气以生,呼吸相通,喜怒相应,若有所逆,即致子疾’。妹妹还是要心情舒畅的好。”
审言漆黑的眉头绞在一起,我忙说:“审言,别担心。我原来还以为我疯了,现在看来我那么哭哭闹闹是最正常的。哭没有关系,只要我心里高兴就行。情绪波动是生理的问题。”
哥哥好奇地盯着我问:“妹妹为何说是正常的?医书都说此时孕妇静室安胎,少情绪刺激。”
我点头说:“那是因为此时孕妇情绪太容易波动。我忘了具体的名字,有一种体内的激素,平时只有五个单位,但女子一怀孕,会在月内长到五千个单位,然后再在两三个月里升到二十五万个单位。这么快地升长,能让人精神错乱,所以有的人就会十分容易哭,看来我就是这样。审言,这是我自己的毛病,你别厌烦我就是了。”
审言还是拧着眉说:“我怎么会烦你?你又小看我!”
我笑了,拉他的手,小声说:“我没小看你,是想看你笑……”
哥哥站起来,说道:“妹妹说的,我要好好想想。我去配个孕妇养生的茶给妹妹,也去告诉爹他们这个好消息。”他刚要走,又转身说:“哦,审言,我在府门外看见……”
审言突然转头打断道:“玉清!”语气严峻。
哥哥笑了,“你还以为我真的像我师叔说的那么笨?我只想跟你说你府中赶出去的那个仆人在门前跪着,哭得可怜。我让他去我们府,他说你救了他的命,要对你报效终生。我看他是年少不懂事才违了你的吩咐,还是让他回来吧。”我想起我对张嫂说的话,也没有真的就要把那个仆人赶出去,可也许审言吩咐事情的时候,就说了后果。那个仆人说有几个女子来找审言,审言不想让我知道有人来找他也是为了不让我烦恼。
审言松了口气,“玉清,麻烦你去跟张嫂说一声,说我看着你的面子才让他回来的。”
哥哥笑了,“好好,我知道要维护你这个大人的尊严。”临出门,对审言另有含意地微笑,审言扭了脸没理哥哥。
我和审言拉着手,久久对看着。审言的手指冰凉,眼里有层亮光。我开口说:“孩子他爹……”止不住笑出声。
审言却没有笑,依然看着我,眉宇中有种忧虑。我笑着问道:“审言,怎么了?”
审言垂下眼帘,低声说:“欢语,我不知道,该怎么当爹。”
我睁大眼睛说:“可你对言言就是个爹的样子呀。”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总觉得言言的父母在看着我,我不能对言言不好。况且,言言是那么懂事的孩子。可如果我真成了爹,我会不会,变成,我爹……”
我笑着问:“你爹对你娘,是你对我这个样吗?”
他摇头,说道:“不一样。”
我说道:“你和你爹不是一样的人,所以,你不会成为你爹的。”
他微摇头,说道:“欢语,我担心……”
我紧握了他的手说:“审言,我不担心。”他还是沉默不语。我知道他的思想方式,总是自贬自责,都是被他父亲从小批斗的结果。不像我,虽然没什么可骄傲的本事,但总是觉得自己挺好,也是从小被我爸妈宠爱的结果……
忽起感想,说道:“审言,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不属于我们,连我们吸入的空气,都不是我们的。我们的身体,身外的一切,到时候,都带不走。我们能永远记挂的,只有我们的喜爱。审言,这就是所说的缘份。孩子选择了我们,肯定有他的目的。我们只需要爱他,教会他基本的处世原则,培养他的信心。这其中的光阴,不过十来年。他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们能做的,就只有鼓励了。日后,他会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幸福,经历坎坷。他与我们的缘分和言言与我们的是一样的呀,都不属于我们……”
审言抬头看我,点了下头,说道:“在他没有长大时,我们只是替上天照顾保护他的人。”
我笑道:“审言,你会是个好父亲的。”
他看着我深深一叹:“我不知道。”我嘿嘿笑,抱住他的肩膀亲他的脸说:“审言,我知道……”
我们抱了好久,我快要打盹了,感觉审言轻轻起身,扶着我躺下,自己也躺在我身边。一反往常,不是我抱他,他把我抱在了怀里。屋中安静,窗外隐隐有众多人声,才想起方才那个仆人的话,看来外面有许多女子想见审言。我闭着眼睛问道:“审言,外面……”
审言低声打断道:“你先别管外面了!好好想想该吃点什么,别饿着我的孩子!”我一下子笑了,一手抱着他的腰,在他的怀中,感到十分安全和舒服,很快睡着了。
一觉醒来,快傍晚了。我枕在审言的胳膊上,一侧脸,见审言静静地看着我,神情里还是有一丝忧虑。我笑了,手搂着他,说道:“审言,别担心。”忽然觉得我们换了个儿,过去是他总这么对我说,想到此,更笑起来,说道:“我们有孩子了,该好好庆祝一下……”心中欣喜,一时间,激情突起,手到了他的胸前,就钻进他衣服里去占他的便宜……审言闭了眼睛,极轻地呻吟了一声,微蹙了眉,小声说:“娘子,你现在……不该……”他双手抱着我,没有动。我凑上去吻着他,手还是在衣下抚摸他,心里也纳闷,人家说怀了孩子,就性欲减退了,可我这是怎么了?不想吃不想喝的,又困又糊涂,可竟想动他?我悄声说:”审言,我喜欢你……”审言低声说:“娘子,三月之后,胎固了……”我撅嘴道:“我等不了那么长……”
审言叹了口气,轻声说:“那娘子怎么欺负我都行……”
我笑:“审言!又捅我心口!”
他一勾嘴角:“没有。”
我咬他的嘴唇:“有!知道我舍不得你,还这么说……”
他回嘴道:“是我舍不得娘子……”
两个人正在纠缠,外面哥哥的声音道:“审言,妹妹,爹和丽娘来了。”
审言应了一声,忙起身,整理了衣服,我跪在床上给他匆忙重新梳了头。审言把我扶回床上坐好,自己去开了门。门一开,丽娘先对审言道了声喜,几步急着抢到了我床前,笑着说:“我就说你昨天不对劲儿,不吃东西!我该想到的呀!我当初怀的时候,什么都没觉得……”
那边审言向爹行了礼,爹过来,哥哥给爹搬了椅子,爹在床外坐了,哥哥在爹旁边落坐,审言靠在我身边坐下。丽娘开始在屋里收拾散落的衣物。
大家说笑了几句,爹忽然叹了口气。我们都不说话了,看着爹。丽娘也走过来,站在爹身边。爹又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审言,这事还有谁知道?”
审言微一皱眉,说道:“玉清告诉了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别人。”
爹看向哥哥,哥哥有些张惶地说:“我告诉了他们府上的管家张嫂,让她给妹妹调理膳食。临出门,碰上了钱兄,他问我为何发笑,我就告诉了他。”
我们都等着爹继续,爹又停了半天,叹息道:“审言,这是大好的事情,但是不可张扬。”
审言低了头,沉默不语。
爹又说道:“你那时以身残之故拒婚公主,皇家天子之前,岂可有戏语谎言。就是现在皇上不咎你欺君之罪,也要重惩御医,罚他们误诊之过。你当时的理由君臣皆知,皇上庇护了你,现在如果……有蒙骗皇家之嫌。”
丽娘问道:“就不能说是姑爷久觅良医,治好了?”
爹摇头道:“如果是能治好的残伤,当初为何不娶公主?审言必定要多加解释,可这种事,有几个人会信人的解释?终会有人说审言谎报伤情,辞婚皇家。这样的说法,就让皇家失了尊严。审言是皇上器重的人,要防人离间,还是谨慎为上。好在大家都知道洁儿收养孩子,你昨夜又向大家介绍了言言。谁都看得出他是你的螟蛉之子。你府日后再添人丁,也不会有人惊讶。只是,不要对人说出详情。”
审言抬头说:“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姓我家的姓,不能对人说的收养的!”
爹慈悯地看着审言,点头说:“可以,取谢姓,不说收养,但也不能对外人介绍是自己亲生的。府中的人,一定要可靠。洁儿平素不要出府。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审言紧握了我的手,又低了头。屋里一片安静。
外面钱眼的声音:“恭喜恭喜啦!”门开了,钱眼和杏花笑着进来,杏花的笑含了些悲伤。
钱眼自己拿了把椅子坐了,翘了二郎腿,杏花站在他身后。钱眼笑道:“知音,我们听了信儿不敢打扰你们,刚才在院子里听仆人说你爹来了,我们才过来。怎么样,咱们算是几喜临门了?再摆个家宴,大吃一顿?我买点儿便宜的菜,能和昨夜的均下价儿,那些也就不显得那么贵了……”
爹苦笑,说道:“我方才刚对审言说,此事不能宣扬。”
钱眼一愣,马上懂了,把二郎腿放下,脸上笑容没了,想了想,正经道:“知音,你爹是对的。你还不安慰安慰人家?”
我一下明白了,恨自己怎么变得这么迟钝,审言明摆着又要怨他自己,忙说:“这有什么?反正孩子姓谢,我们自己抚养,不告诉别人也是应该的。自己家的私事,外人少知道的好,还安全些,对吧?审言。”审言木着脸不理我。
站在钱眼身边的杏花说道:“恭喜姐姐!有孩子了,多好……”说到后面,明显艰难。
我暗暗攥了下审言的手,审言抬头看我,我对他笑,他脸色平和了些。
丽娘说道:“杏花,别急呀!你才多大?!我二十七才生了澄儿,你还不到二十岁,日子多了去了!”
哥哥对杏花说:“杏花,我给你号号脉,上次的药吃完了吗?”
杏花摇头,有点要哭地说:“还没有,大公子,这都快半年了……”
钱眼转头笑着说:“娘子别担心,有没有都没关系,有孩子就要费银子。”
杏花叫道:“不许你这么说!他听见了,就不来了……”眼泪快下来了。
哥哥笑着说:“杏花别急,我保证你一年之内……”说着起身号上了杏花的脉搏,脸色一变,皱了眉,双手齐号。杏花瞪大了眼睛,钱眼上身一挺,问道:“怎么了?玉清老弟你别吓我,我娶个媳妇不容易……”
杏花含着泪水说道:“我死了最好!你就去娶别人生孩子……”
钱眼急着说:“娘子,我哪里有别人?!……”
哥哥哈哈笑,说道:“杏花,你已经怀上了呀!”
话音才落,钱眼从椅子上蹦起了半丈高,一把抓了杏花的胳膊说道:“娘子快坐下,别动了胎气!早知道,昨天夜里咱们就不……”
杏花流着泪说:“你敢说!”
我和审言对看了一眼,我笑,审言低了眼睛,嘴角颤了一下。
钱眼拉着杏花坐了,杏花呜呜地哭起来,钱眼手足无措,在杏花周围地上乱转着说:“娘子打我,快打!打了我就不哭了……”说着拉了杏花的手往自己身上乱拍。
哥哥叹息道:“妹妹说有的女子就是这样,爱哭。想当初,我家冬儿一点儿都没哭,安安静静的,像只猫……”
钱眼气道:“那是你新婚几天就有了孩子!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让她等上两年看看,我那弟妹肯定哭!说不定比我娘子还大声呢……”
哥哥沉思着自言自语:“那我就不让她等两年了。原来还说歇歇……”
钱眼大声一叹:“玉清老弟!你这是寒掺我呀!”
那边杏花终于止住了哭声,爹微笑着说:“贺喜钱大人。”
审言也轻声说道:“恭喜钱兄。”
钱眼大出了口气,对爹行了礼说:“与老爷同喜!”对审言坏笑着说:“咱们俩又作伴了。”又对哥哥说:“玉清老弟呀!谢谢你了!”说完,深鞠行了礼。哥哥忙还礼道:“钱兄对我家诸多恩德,昨日还救了我的妹夫。千万不要多礼。”
钱眼瞪着贼眼问:“能否辨出男女?”
哥哥为难地说:“不能。”
钱眼凑到杏花身边,对着杏花肚子说:“是个女儿!是个女儿!……”
杏花一拳打到钱眼胳膊上,说道:“他想是谁就是谁!不许你管!”
钱眼带着哭腔说:“娘子,一定给我生个女儿吧!我爹说,从他爷爷的爷爷那辈子起,我们家就没有过女儿。都是那盖世神功练的!你要是能给我生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诶!名字我都有了!第一个叫钱如花,第二个叫钱似玉!让人一听就喜爱,有钱,又长得跟花儿啊玉儿似的,我这个当爹的,得好好刁难那些想娶我女儿的人!至少要武艺上打得过我女儿,不!武艺上打不过我女儿!不然我女儿被他欺负了怎么办?我还得出面去打我的女婿?……”我们都笑,杏花泪痕犹在地打了钱眼一巴掌说:“还不知道男女呢!你就想这么多!”
张嫂进来了,笑着说:“这么热闹呀。”
钱眼跳着说:“我有女儿了!我老婆怀上了!”
张嫂拍着手说:“太好了呀!我才说我们夫人怀上了,哪知钱夫人也怀了!真让人喜兴!”
杏花抽搭着说:“谢谢大公子,治好了姑爷,不然……”
我忙说:“杏花,这都是你自己心里瞎想!”
张嫂笑道:“先别哭了,告诉我想吃什么,我去给准备。人家说怀了孩子的人,想吃什么,那就得吃上。夫人这两天都没有怎么吃东西,可不成啊!”
丽娘一边在屋中乱忙,一边也说:“是啊,洁儿,你说说,什么酸的辣的,咸的淡的,有个念头,咱们就去做。”
大家都看我,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吃……”
审言皱眉道:“欢语!不能这样。”
我想了半天,说道:“烤干了的馒头片儿,薄薄的,硬硬的,没有油性,也许,我能吃点……”
钱眼笑起来:“这可省大钱了!知音,你以为人家没银子吗?娘子,你想吃什么?”
杏花马上说道:“干烧鱼,酱肘子,蘑菇鸡丁……”钱眼立刻摩拳擦掌道:“没说的!张嫂,赶快让人去买!我给你银子。娘子,从今天起,你就别做饭了,你到他们这儿来吃吧,反正知音也不想吃什么,他们家的厨子没事干……”
丽娘叹道:“杏花,你一直在做饭?钱眼!你雇几个人吧!”
钱眼变成了点头虫:“肯定雇,肯定雇!我今天就去找几个要饭的……”
杏花又哭了:“我不怀上你就不雇人?!你这个没良心的小气鬼!可见嫌弃我没怀上孩子……”
钱眼大叫道:“是娘子说闲着没事干的!说咱们几口人的家,不用雇人,不是我……”
审言看着我小声说:“欢语,你很喜欢吃糖醋鲤鱼,和馒头片搭配着,试试成吗?”
我想象了一下,似乎闻到了油炸的味道,赶快说道:“不想吃。”
审言不放弃,又说:“那喝点汤呢?你喜欢的酸辣汤……”
我使劲摇头道:“我只想喝凉水。”
钱眼停了与杏花的打闹,转了脸叹道:“馒头片加凉水,我当初讨饭时就是这种吃法。”
丽娘和哥哥都笑了,审言皱着眉,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把我也逗笑了。钱眼道:“知音,你是故意气人家吧?就像我娘子这么跟我过不去?”
我忙说:“不是不是,审言……”
杏花打钱眼:“谁和你过不去了?!”
钱眼立刻说:“是我自己!不是娘子!”……
门外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大妹子呀!让我好找哪!”
一个穿得五颜六色的三十出头的胖胖的女子走了进来,头上戴了媒人专属的大朵红花,冲着张嫂道了个福。张嫂吓得边还礼边说:“孙姐呀!你怎么找到这里了?!这是我们大人的卧室呀!”
那个女子好像这才看见了满屋的人,忙一个劲儿行礼道:“哎哟!我说找张嫂,他们就指了个方向,我看着你的背影儿进来,就追过来了,谁知道这是你家主人的厅房呀!各位大人,可得罪了呀,该死呀!”她虽然说得可怕,但脸上还是笑着。
张嫂急赤白脸地说:“那您快随我走吧!”
钱眼也笑着说:“是呀,快点。谢大人谁也不见!”
那个叫孙姐的女子边往外走边对张嫂说:“先别赶我,我可跟那几十个人不同,我不是给府上大人说媒的,是给你张嫂说媒的……”
我好奇道:“真的?那说说,我们也听听。”
丽娘也笑着说:“是呀,我们可算是张嫂的娘家人。”
张嫂惊讶地说:“给我说的?如果是做小,就别提了。”
孙姐转身笑:“不是呀!是续娶!那边没有女眷,你过去就是拿钥匙的主母哪!要不我怎么这么急着找你!”
张嫂皱眉道:“是什么人家呀?”
孙姐还是笑着:“诶呀!你怎么这么疑神疑鬼的!那男子发妻早逝,现在孩子也分家单过了。他今年五十有二,还算是壮年。长得也挺好,没有残疾。给朝廷做着事,以前还是个大官哪……”
我忽然有感,看审言,审言沉着脸低了眼睛。
张嫂还在思索,钱眼和爹对看了片刻,钱眼笑着问:“他以前做的是什么官儿呀?”
孙姐看了一眼审言,干笑了一下,说道:“我也弄不清楚。”
张嫂好像突然明白了,“哦”了一声,说道:“年纪太大了!脾气也好不到哪儿去!我要找个年轻的,对我好的。”
孙姐大惊道:“张嫂啊!你没病吧?!你今年多大了?谁不知道你不能生产?有这么个要娶你的,容易吗?!还是续弦,正房啊!你可不能油蒙了脑子,想不清楚东西了!”
张嫂叹息道:“我可不敢再嫁给个对我不好的人了。我以前,遭的那些罪!哪天少了挨骂,动不动被打!脸肿着,用粉盖了,还出去笑着给别人说媒挣银子。可临了了,还是被休了,把我说得猪狗不如。孙姐,你帮我看着,有那温温和和,心地良善的男子,给我提。要是那个人对别人有半分恶意恶语,就直接替我回了!我可不要脾气坏的人。”
孙姐愣了半天,叹气道:“你可别后悔呀。”
张嫂摇头说:“不会。”
孙姐临要走,又堆了笑脸,迟疑地说:“府上大人真的不想娶妾?我有位……”
审言脸一板,张嫂拉着孙姐的胳膊说:“孙姐呀,快走吧……”
看着张嫂把那个孙姐扯出了门,我才回过味儿来,笑着问:“审言,外面有几十个给你说媒的?”
审言立刻回答:“没有!不信,你问问爹。”他转脸看爹。
爹轻咳了一下,说道:“我不清楚。”
我笑着看丽娘,丽娘不看我,说道:“我没注意,清儿,是不是?”
哥哥急着说:“我不知道!”
张嫂从门外进来,笑着说:“没什么。夫人,这位孙姐有时说话没准性儿,您可别在意呀。”
屋里大家有点慌张,爹首先起身道:“洁儿,你好好休息,审言,你也要注意身体。我们回去了。”哥哥也赶着说:“我和爹一起走。”钱眼杏花也忙站起来,钱眼手护着杏花的后腰说:“我和娘子也得回去告诉我爹这个好消息。”
丽娘又叮嘱了几句。审言起身,一一送别了他们,屋里只余了张嫂。她的表情有点尴尬,审言没有表情地坐下,似是无动于衷。我大概猜出张嫂的意思,她是想表一下清白。我微笑着说:“张嫂,别被以前的事儿吓着了。我就曾那样。日后,如果觉得合适的人,不要错过。”
张嫂叹了一下,说道:“夫人,我可不想嫁人。我又不能生养,嫁不嫁的,有什么不同?我真想的,是开我的店,我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张家肉饼’,好记,听着也实在。只是,我不想离开夫人……”
我忙说:“我早晚要理家,话说,我还是学过几天商呢。记账呀什么的,都会。实在就是懒,一直没接手。咱们府中人也不多,好管理。张嫂你放心。”
张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人家该说,我为了银子,弃了大人和夫人。”
我笑着说:“张嫂,我们面临灾难时,你都没有离开。你根本不是我们府中的仆人,这样的义气,是女子中的丈夫了。”
张嫂眼睛一亮,笑着说:“夫人真会夸人哪。”她又叹道:“我跟那边夫人说,我是来帮着你的,要是走了……”
我看着张嫂真心地说:“张嫂,开个店是积德造福的好事呀。你想想,有那寒风刺骨的日子,那些路上的人,饥寒交迫,到了你的店里,喝上一碗热汤,吃上一块夹了香喷喷牛肉的饼,那舒服劲儿不是几个银子就能买来的。如果没有你的店,再多的钱,还不是就买了西北风?或者,有哪个黑店,旅人花了银子,没有吃好,还病了,弄不好丧了命,回不了家乡,这是多悲惨的事!你在这里只是帮了我们,可你如果开了店,能帮多少人呢!”
张嫂看着我,有些惊讶地说:“夫人,我开店,原只是想自己干个事,挣个养老的银子,还能对别人有这么大的好处?”
我点头道:“大多事,如果干好了,都对别人有好处。如果想着不要亏待了别人,就能凭良心做事,大家看在眼里,口口相传说你的好,银子自然也有了。如果是为了银子做事,难免会克扣计较,弄不好,让大家说了坏话,也就做不久了。张嫂为人好,日后开了店,不知会给多少人带来好处呢。”
张嫂对我一行礼,笑着说:“人家都说夫人会劝人,是真的。”然后又看了看审言,审言几乎闭着眼睛,没动静。张嫂看我,我笑着点头,她说道:“我去看看晚饭。”出去了。
屋里又剩下了我和审言,我打了个哈欠,躺了下去。审言沉默地躺在了我身边,我用被子包了他,抱住他。
我那时劝爹再娶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困难,实在因为爹根本不是我的父亲!我是个外人,自然容易与人方便。方才那个孙姐给张嫂提的亲事,听着像是谢御史,审言怎么会高兴?他的母亲没有得到谢御史的爱,现在谢御史要续娶,他一定会为他的母亲不平。谢御史对他一向言辞恶劣,两个人的关系冰冻三尺。谢御史不与审言商量就提亲,是不是表达对审言的疏远?他为何要娶张嫂?张嫂在别人不理他的时候,对他十分照顾。那天随意说他,也许他觉得张嫂是与他亲近的人?谢御史难道才五十二岁?他看着可是快六十的人了……我什么话也说不了。说什么?劝审言放开怀?说说容易,听着就觉无关痛痒。对审言讲他的娘也想让谢御史续娶?不对劲儿,他的娘大概提都不想提谢御史……
我抱着审言胡乱想,审言静静地依偎在我怀中,我忽然感到他像个受了伤的小孩。想起那次李伯说审言脱了奴籍之后与谢御史相逢曾抱头痛哭,那时他心里一定是把谢御史真的当成了世上唯一的依靠,可后来,谢御史把对长子想念转化成了对审言的排斥,我想那才是真正伤了审言的地方。哪个孩子能受得了这样的轻慢——他的兄长死去了,父亲都没有爱惜他。那时谢御史对审言施家法,大概审言心里的难过要比身上的痛更难捱……
想到此,我又难过,眼里刚有泪,审言马上抬头看我,忙抬手抱了我的腰说道:“娘子不要哭……”
我亲着他说:“审言,你别伤心……”
审言叹了一声,说:“我不伤心,一点都不伤心。”
我小声说:“他还是挂念你的,前天,他也哭了。他只是不懂怎么待人。”
审言低声道:“你说的,孩子不属于我们,那么父母也不属于我们。他想干的事,我不会说什么的。”
我紧抱住审言,他的语气平淡,但是我却感到了他心中的凄凉。我开始费心地想着该怎么安慰他,一边在他脸上慢慢地吻来吻去。
人与父母的关系是最解不开的地方,审言从不说他父亲的坏话,可是我知道他心底唯一没有原谅的人就是他的父亲。他对那个小姐都没有怨恨,对几乎杀了他的贾功唯都不挂怀,可对他的父亲,他没有放下。他对谢御史的冷淡实际是愤怒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他的礼数是刻意保持的与谢御史的距离。他这么难以释怀也许是因为他的母亲,因为他母亲死去时的眼泪……
一想到此,我心里一阵剧痛。我现在成了母亲,想象如果我眼睁睁不能保护我年幼的孩子,知道他要受苦,却把他独自留在了后面……我突然抱着审言出声哭了,审言忙问:“怎么了?!娘子?欢语,别哭啊……”
我根本无法控制,谢夫人当初的悲哀充斥了我的心怀,我大哭着说:“审言,我的宝贝,我心疼死了……”
审言使劲抱住我连声说:“没事了呀!欢语,我好了,我不伤心,我不疼,你别哭……”
可是已经晚了,我停不了了,大水过了堤坝,又哭又闹,折腾了好久。对审言说了无数安慰的话,管他一会儿叫言言,一会儿叫孩子,心肝儿宝贝更是没完没了。等彻底发泄完了,心里才松快了,只觉累得头晕力竭,快没气儿了。审言抱着我在怀中,用袖子轻擦我脸上余下的泪。我闭着眼睛小声问:“审言,你还难过吗?”
审言长叹了一声,在我耳边轻声说:“欢语,我吓坏了,再不敢难过了!”我又止不住哈哈笑。自己觉得喜怒无常,快成神经病了。
晚饭时,我吃了些馒头片。饭后不久,谢御史来了。审言的态度十分平和,虽然谢御史说了一通他那天说对了,审言从来不听长者之言的话,审言的脸色也没有变得阴暗。两个人都没有涉及谢御史是否想再结亲的话题。
谢御史走了,我抱着审言,在他胸前来回揉。审言看着我,小声说:“欢语,别担心,你不要再哭了,别苦着咱们的孩子。”
我吻到他的耳边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想哭?”猛然觉悟道:“对!这个孩子就是有咱们俩的特点。你看,我不吃饭,就是因为他挑食,像你一样。他如我一样疼爱你,因为他还小,所以只会哭……”
审言紧蹙了墨黑的眉头,半天,学了钱眼对着我的腹部说:“我不挑食……至少,我还吃鱼呢,你,光吃馒头片儿……”我笑倒在他的怀里。
我们都快睡觉了,李伯和张神医来了。李伯笑着说他们在外面巡诊了一天,回来晚了,张神医还是要来看看。可张神医一脸冷淡,抓了我的手一号就甩开了,说了句:“没什么。”我突然觉得她真的是十分可爱可亲,她如果是温和甜蜜地对我说“没什么”,说不定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好的事,她在安慰哄骗我。
审言却不放心地问:“神医,她今天只吃了两片馒头,是没什么吗?”
张神医微翻了下眼睛,示意审言伸手,审言没伸手,说道:“我觉得很好……”
张神医立刻忍无可忍,说道:“你如果想当郎中的话,至少晚了十五年!当初要是和那个小笨蛋结伴到我家,现在也许能在我面前说说谁好谁不好。既然我十五年前不认识你,你就别琢磨改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少诊断两句误不了人。手伸出来!”
审言苦着脸伸了手,张神医给他号脉。李伯笑了,说道:“宜君,姑爷可不能随便说呀。”
张神医像没听见,放了审言的手,对审言说:“你别担心她!她火力旺,饿几天都没事。那孩子随她,天性热。你好好照顾自己!后面几天,不可断了药剂调理……”
审言反抗权威成性,小声说:“可她总哭,是否要用药……”
张神医冷笑道:“你还想开药方了不成?!别给错了药!她哭,就是哭你!你自己好了,她和孩子就都好了,明白了吗?!”
审言闭眼点了两下头,张神医转身要往外走,审言起身对张神医行礼,说道:“谢……”
张神医回头叱道:“躺下!你今天才缓过些气儿,就来这些虚礼儿干吗?!没见过我?!”
李伯笑着说:“姑爷请不要多礼,宜君最不喜如此繁琐。我去送宜君回董府,然后回来宿在外间……不要说谢!”说着,半扶了张神医的胳膊引张神医往外走,张神医对李伯叹道:“他和那个笨蛋怎么比着笨?!”
李伯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个人出了屋。
我想着张神医的话,对审言说:“张神医说的对呀,我是觉得里面有团火一样,根本不饿。”
审言皱眉说:“那你多喝水吧。”
我笑着说:“是,谢神医。”
审言一抿嘴,像小孩子一样胡乱自己踢掉了鞋,在我身边躺下,闭眼缩成了一团儿。我忙给他盖上被子的一角,小声说:“审言,还没洗漱呢。”审言说道:“有人说了我,我不高兴,不洗漱了!”
我笑起来,下了床,让人上洗漱用品和热水。审言立刻从床上坐起来,说道:“我自己来,娘子躺下吧。”
我坐在床沿对他笑着说:“我睡了一天,也该动动,不然以后就没气力了。”
结果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照顾审言。想到我腹中有个小生命在静静成长,我心中充满柔情蜜意,对审言比平时更多了细致。
我躺下抱了审言,因为睡了一天,多少有些精神。知道审言昨夜没有睡好,就轻轻拍着他,小声对他说些废话。审言开始还应答几个字,后来就不声不响,呼吸渐渐细长,我住了手也不说话了。我现在知道我抱着他,他就能睡得很好。昨夜他抱了我,结果就胡思乱想了一夜。我暗叹,他是个如此敏感而细腻的人,在外面,他表面冷漠,但实际上,那些恶毒言语都会伤到他。每次与人斗智之后,包括这次他化险为夷,他都没有喜悦和成就感,只有疲倦。他其实不适合朝政,更适合当个学者。等日后商部稳定了,他能退下官位就好了。又回味我们有了孩子,此时此刻,一颗小小心脏,已经在我腹中跳动了,我在黑暗里微笑……
外面隐约有兵器碰撞的清脆响声,夜里格外分明。我怕审言醒来,忙稍紧抱住他,心里祈祷最好他们打得别太大声音。可声音越来越响,还往这边移过来。李伯的声音喝道:“我们已经留了情面!不要再往前行!”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我们誓取那谢审言人头!想活命的,赶快让开!”
钱眼的冷笑:“说这么大的话,你的舌头没闪着吧?”一阵打斗。
审言动了动,我轻轻说:“你在做梦,快接着睡……”
审言哼了一声,猛起身翻到我的外侧,把我紧搂在了怀里,用身体压住了我。我气道:“那是我的位子,你回去躺着!”挣扎着想把审言推到床里面,可平时动作无力的审言,此时手臂如铁,我根本无法挣脱。一计不成,我小声说:“审言,我想方便……”他打断我道:“不行!”听见外面的人声近了,我试着又动,他把我抱得更紧。我闭眼仔细感觉,虽然我紧张得心中砰砰乱跳,我并没有感到恐惧。我的手触到他挺直的身体,轻轻划弄,他屏住呼吸。我小声说:“审言,让我在上面……”他从牙缝中说:“妄想!”我低声笑了。
刀剑的格斗声到了屋外,人们的叱声和低喝声此起彼伏。我吻着审言的腮骨,手在他衣外继续爱抚他,悄声说:“审言,我想你了……”才发觉我比以前大胆了许多。
审言牙咬得紧紧的,不出声。我吻着他僵硬的唇说:“审言,说实话,外面是不是有许多女子要见你?还有好多人给你说亲?她们现在打上门来了?”
他立刻说:“不是!”
我笑着说:“不讲实话……”说着手就去摸弄他敏感的部位,他僵持着,可终于从喉间逸出一声弱不可闻的呻吟。
外面众多的人声和动作的声音,钱眼说了声:“来得正好!”许多人的吆喝与拳脚的声音,不一会儿,没有了交手的声音。议论和杂乱的步履声中,李伯到了屋门外说道:“没事了。我到四处看看,一会儿回来。请大人夫人安歇,不要出门。”
审言哑着声音说道:“好,多谢李伯。”
他说完话,身体松弛下来,我轻易地把他推倒在床上,说道:“不听话!我得报复你!”说完,钻入了他的衣服……
审言的身体上有层冷汗,他微抖,我亲吻了他许久,好让他暖和过来……
我喜欢听他如叹息般的低吟,喜欢他对我的爱抚的一一回应,喜欢闻他的气息,喜欢他在我最温柔的呵护下达到快感的瞬间时露出的软弱……
我为他擦净,重整理了衣服,再躺好抱了他。审言的头枕在我是臂弯里,低声说道:“娘子欺负我……”
我微笑着搂着他,小声问:“以后我让你放开我,你听不听话?”
审言额头贴着我的面颊,说道:“不听!”
我笑,亲了一下他的鼻子尖,细声说:“那我就欺负你……”
审言动了下头,带着睡意说:“那我不吃饭了……”我低笑,抱着他轻拍着悄声说:“我怕了……”
纯属多余的番外5(下)
凌晨审言在我怀中一动我就完全醒来,我放了心,看来我昨天起不来就是太困,睡够了还是能照顾他的。坐起点了床头的灯,突然要吐,连滚带爬跌下床,冲到昨日张嫂放在门边的木桶旁,弯身一阵大吐。因为没吃什么东西,大多吐的是酸水。审言到我后面一手抱了我的腰身,一手在我背上抚摸。我余光见他赤着脚站在地上,急得边吐边指他的脚,他没动。我虽然只穿了短小内衣也没穿鞋,可一点都不觉得冷。但审言就不同了。吐完了,我来不及漱口,扯着审言回到床上,把他按倒,把被子给他盖上,双手在被子下给他搓几下冰冷的脚,对他说:“暖和暖和,别动,我回来给你穿戴
我穿了衣服,去洗漱了。回来见审言果然还老老实实地躺在被子里。我去摸审言的双脚,还是冷的。气得坐在床边,连揉带捂按摩他的双脚,皱眉道:“你冻着了怎么办?!以后不许这么下床!”
豆大灯光的灯光让审言的脸色明暗难辨,他默默地盯着我,眼睛亮亮的,我扬起眉毛,说道:“听不听话?”
他闭了眼睛,说道:“不听。”
我说:“我要哭了!”
他不睁眼,马上回答说:“我也哭!”
我咯咯笑,钱眼在外面大声咳嗽,听着李伯开门让他进了外厅。我忙给审言穿袜子棉衣,几下就为他梳好头,让人上了水,给他清理了。审言推着我说:“你回去躺下吧。”我点了头,回床躺下。
审言出了屋门,钱眼在外间的声音:“昨天晚上来了近二十个人。白天男扮女装到咱们府外,蒙头盖脸的,林赵两家的人都没有察觉,跟那帮说是等着与你相见的女子在一起,晚饭时分张嫂还让人送了饭。他们吃了你的东西也没改主意,真没良心!入夜他们还露宿在外,我爹起了疑,说平常人家的妇人,怎么可能在外过夜。早就让我准备了。嘿,一过子时,他们还真翻墙进来了……”
李伯的声音:“他们武艺也算上乘,凭着人多,一直到了屋外……”
钱眼哼了一声:“那是我爹对我说不要痛下杀手,惹下血债,日后更难安生!说最好是递解给官府……”
李伯道:“你爹也对。林赵两家的人闻声而来,帮了很大的忙。”
钱眼接着说:“的确,救了他们的命,大家都有个台阶下。”
审言没有出声,听着是向外面走去,钱眼笑的声音:“怕知音知道了担心?其实她知道了,就用不着瞎猜……”关门的声音。
李伯在门外说道:“夫人不必担忧,我们几个人足以保护大人和夫人。”
我说道:“多谢李伯。我相信你们。”
我闭眼,没想着有多少人来刺杀审言,倒琢磨有多少女子想见审言……想着就睡着了。
审言回来,我们一起吃早餐,我小心地吃了两小片干馒头片,来了一口审言的煮鸡蛋,就差点吐。饭后我又困了,审言让人把书案搬到床边,他坐在床沿,我的手搭在他的腿上,他写奏章我睡觉,到晌午醒来,我又吃了点干馒头片,审言竟然想不吃饭,但被我说来就来的眼泪吓住,老老实实地让我喂了他。
午餐后,审言躺下,我抱了他,简直像是吃了安眠药,一会儿就又睡了。我平生没有这么能睡过!恨不能成冬眠的熊,一口气睡个没完没了。门外哥哥和李伯说话,我才醒了。听见外面哥哥说要给审言针灸,忙起来了。刚一站起,又一通吐,中午的馒头片算是白吃了。审言也起身,我皱眉摆手,制止他下床。
我漱了口,开门让哥哥进来。哥哥这回拿了两个药罐,一见面就说:“这个是给妹妹的茶。”我说道:“谢谢哥哥,可我只想喝凉水……”
哥哥叹道:“那就在外面放凉了再喝。”我笑,接了过来。
哥哥又说:“冬儿在外厅。”我忙出了内室,冬儿迎上来笑着说:“恭喜姐姐了。”
我笑着说:“谢谢妹妹,这次妹妹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
冬儿笑道:“我也算是大嫂呀!当然要指点下小姑。”我们都笑,哥哥探头出门说:“你们不去看看杏花?我们要半个多时辰呢。”
我说:“好吧,但是我得和审言说两句话。”冬儿哧哧笑,我重新进了内室,到床边对审言说:“我们去看杏花……”
哥哥看屋顶,大概觉得我多此一举。
审言点头道:“你多穿些,别受寒。”
我说道:“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审言一抿嘴,我忙说:“那我也多穿些。”哥哥吭哧一声笑。我不理哥哥,飞快地亲了下审言的脸,小声说:“我就回来。”
审言眨了下眼睛,我转身走向门,临出门还是回头看审言,审言自然也正看着我,哥哥出声一叹,嘟囔道:“以前总这么来回看也罢了,这么久了,还看来看去的……”我笑着出了门。
我穿了外衣,和冬儿说说笑笑地往邻院走。睡了一天,也没吃什么,我觉得脚步虚浮,但浑身发热。路上看见张嫂,皱着眉,拿着张纸正对着我们走来,见了我们,大松口气的样子。知道我们要去见杏花,就说一同来,有事要问我。
我们三个人一路走,院外许多女子的声音隐约传来,我没问,那两位也不提。到了杏花的门前,里面静静的,我们扣了门,杏花出来,见了我们高兴得拍手。
进了门,大家在一张圆桌前坐了,杏花亲手上了茶,还跑前跑后地端来了瓜子等等小食,给大家上了热手巾。我诧异地问:“杏花,你不累吗?”
杏花坐下,皱眉叹息道:“姐姐呀!我担心死了!我也不想吐,也不累,也不困,手脚也不软。哪儿都挺舒服的!你说我真的怀了吗?大公子不会弄错了吧?”
我们都笑了,冬儿说道:“我那时也是这样的,根本没事儿!我天天让玉清给我号脉。”
杏花睁大眼睛,“我不好意思说,冬儿姐姐呀,一会儿,你让大公子再给我号号吧。”
冬儿笑道:“一定一定,就冲着你叫了我声姐姐,我也一定让他号。以后他一来看姑爷,我就让他也看看你。”
杏花忙说:“那就太麻烦了,隔三差五的就行了,可别天天看,大公子会烦的。”
冬儿说:“不会的,玉清给人看病,是从来不烦的。”
张嫂叹道:“大公子是菩萨心性啊,这么好的人。”
冬儿对张嫂说:“张嫂,我们从来没机会真的谢谢你这个媒人呢。”
张嫂慌得晃手,说道:“可别这么说!我负了你们呀。”
冬儿摇头道:“张嫂,怎么能这么讲?我能和玉清在一起,是多大的福分呀。张嫂给了我们机会,是月老。姑爷成全了我们,是恩人……”
我打断说:“冬儿说这些见外的话!哥哥和钱眼都救了审言的命,大家谁不是谁的恩人?”
杏花笑着说:“对呀,都欠了情,最好谁都还不清债,这样我们下辈子还会在一起。”
我点头叹道:“杏花,真聪明啊!原来欠了人情,也会是福报呢!我算是放心了!我就赖上你们了。”
张嫂又叹道:“你们都是有福的人哪,不像我……”
我笑着说:“张嫂,不能讲这样的话。”
杏花也笑道:“是呀,要说,就说好话,这样运气就来了。那天,不是有提亲的人了吗?”
冬儿压低声音问:“是谁呀?”
杏花闪着眼睛说:“钱眼说,可能是谢御史……”
冬儿睁大了眼睛,“不是吧?!”
张嫂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纸,放在桌面上,摇头道:“我也希望不是,可今天,我接了一封信笺。我认识几个字,知道是谢御史写的,可那上面的诗,我就不懂了,想让夫人帮着看看,又怕大人不快。正好碰上你们了,真是巧了。”
我拿起那张纸,是一首诗,可惜我只认识一半字,大意不过是什么花开花落之类的,就说道:“我看不懂。”递给了冬儿,冬儿读了,皱眉说:“是情爱之诗呢。”
杏花接过去看了,又还给了冬儿,说道:“我也不懂,幸亏钱眼不写诗。”
张嫂看着冬儿,冬儿一指点着腮边,说道:“大意就是蝴蝶喜欢花朵,花如果闭了,蝴蝶找不到花了,就伤心难忍……”
张嫂双手腾空,“哎哟!肉麻死了!快别说了!”我们都笑了。
张嫂摇头:“早些年,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许能喜欢这些。可现在,我只指望着能找个对我好的人,诗不诗的,还真没什么用。”
我笑着说:“这要是让谢御史听了,大概又得伤感得写首诗。”她们都笑。
冬儿笑着说:“张嫂,你准备怎么办?”
张嫂一叹气:“还能怎么办?回绝呗!我一会儿就给他写个回信儿,跟他说,他的诗,我看不懂。以后别写了,免得废了那些笔墨纸张。”
杏花笑着说:“那谢御史看了,大概得气死了。”
我沉思着说:“张嫂,我觉得,谢御史不会死心的。”审言的倔强何尝不是得之于其父。谢御史动了这个心思,不见得就会轻易放手。
张嫂说:“天哪!那可怎么办?实在不成,我让那孙姐给他挑些别人?”
我笑着说:“门外那么多想见审言的女子,你去问问,有没有想要见审言他爹的……”
杏花笑道:“姐姐!还是要说出来!”
冬儿也笑:“玉清还反复叮嘱,不能对你讲。”
张嫂也笑:“夫人呀,大人连朝都不上了,就是不想见那些女子呀。”
我不好意思了,忙转移目标,对张嫂说:“张嫂,反正我是可以看你的热闹了。”
杏花也点头说:“张嫂,那谢御史出名的顽固。“
张嫂一拍大腿,“我去开店!那谢御史天天订那些烈女传,是最见不得女子出头露面的,我看他把我怎么办!”
冬儿笑:“张嫂厉害呀!”
钱眼笑着走进来,弯腰放了小罐在门边,凑过来说:“什么厉害?有我厉害吗?”
杏花打了他一下说:“总是爱显摆!”
钱眼拿起桌子上的诗稿,读了一遍,使劲下扯了嘴角,看着我说道:“知音,这可不能让人家看见。”
张嫂一把夺过来,顺手扔在了火盆里。
我说:“张嫂,那也不必,你不留个纪念?”
张嫂道:“写了这种诗的人,自己都留了底稿,日后大概还想着出个什么集子之类的。我烧了,给自己省点麻烦,别当了真,以为还真是为我写的呢。”
我舌尖发苦,不禁说道:“张嫂,日久见人心。早晚会有个让你信任的人来到你身边的。”
张嫂一叹道:“那要看造化了呀。哦,晚餐我让人准备了好几个菜呢,是杏花喜欢吃的,夫人的馒头片也烤了。大家一起去吃饭。”
我说道:“我还要去看审言……”
钱眼笑着说:“还用你去看?你等着就是了。”
冬儿笑嘻嘻地说:“姐姐,我们才走了多久?”
杏花急问:“是姐夫一个人,还是大公子也来了?”
钱眼笑:“两个人。”说着站到了门边。我们都等着,又过了好一会儿,钱眼猛地一开门,哥哥说道:“钱兄,吓了我一跳!”他进来,后面审言披着斗篷缓步走进门来,带入一阵寒气。
哥哥一进来就对钱眼说:“钱兄,李伯回我府去见我的师叔,他说晚上回来,让你天一擦黑就……”
钱眼笑着说:“放心放心,我不离开他。”
我站起来,去拉审言的手,他果然没有带手套,手冰冷。我皱着眉给他捂手,其他人都低声笑,审言垂着眼睛不理会。
我扭头对杏花说:“杏花,你们有没有手套?”杏花为难地摇头。
钱眼怪声说:“见都没见过。我们家连棉衣都没有。娘子,我的手也冷了,你给我暖暖?”
杏花立眉:“边儿呆着去!”大家都笑了。
冬儿笑道:“玉清呀,给杏花再号下脉吧,她说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是不是没怀上?”
钱眼皱眉:“怎么会没怀上?一天的功夫,孩子能去哪儿?”我们又笑。
哥哥微笑着给杏花号了脉,说道:“杏花,别担心,胎气很强。你不舒服是福气。你非要像我妹妹似的又吐又不吃东西才放心?”
我笑着对审言说:“你看看,还有人羡慕我呢。”审言闭了下眼。
冬儿突然一拍脑袋道:“啊!差点忘了!”边说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说道:“我做的梅子糕。把玉清入药用的正乌梅切成了末,和了蜜腌的桂花与米粉蒸出来的,给你们尝尝。”手捧着纸包递过来,我拿了一小块,杏花和张嫂都拿了。杏花一口吃了,皱眉道:“好酸哪!”张嫂也笑道:“是倒牙。”我吃了一小口,仔细抿着,说:“我觉得挺好的,就是太甜了。”对冬儿说:“冬儿呀,你会做糕点,怎么不开店?”
她们都笑起来,冬儿说:“我可不敢开,城北一家老店,专门做梅子料的糕点蜜饯,可好吃了。我特地做得酸些,可看看,你们没一个可口的。那家做得酸甜合适。”
我忙说:“我喜欢,就是不敢多吃。”
钱眼说道:“我也差点儿忘了!”跳起来,到了门边拿过来那个小罐,说:“我出去买的,听人说怀孕的女子喜欢吃这个,你们试试。”
我问:“是什么?”
钱眼说道:“醋泡的辣椒。”审言暗吸了口气,我从罐子里拎出了一只小红辣椒,吃了一个尖儿,辣得在嘴里暗晃舌头。杏花也拿出了一只,全放到嘴里嚼了,说:“有点酸,不辣。”
钱眼惊道:“真的?!我得找他去!这是什么货色?他说保证会又酸又辣的!”说着就从罐子里拿出了一个辣椒,吃了,刚嚼了两下就大喊起来:“辣死我了!”劈手拿起桌子上的茶碗,一口一杯,把我们的茶都喝了。
哥哥笑着说:“钱兄,快吐出来,别辣到肠胃。”
钱眼使劲摇头说:“不能浪费!”然后像狗一样张着嘴伸出舌头喘气。我们都出声大笑,审言也勾了嘴角。
钱眼过了劲儿,看着杏花,非但没生气,反而高兴地说:“酸儿辣女呀!我娘子肯定是怀了女儿!知音,你的是个儿子!咱们结个娃娃亲吧!我现在就埋上罐女儿红,婚宴上的酒你就别操心了……”大家又笑。
张嫂拍手道:“天不早了,一块儿吃饭去吧!说不定看着大家,夫人还吃点儿呢!”
一群人结伴走向饭厅,我双手拉着审言的双手,在后面慢慢地走。别人也走得很慢。我看着前面,除了张嫂,都是成双成对的小夫妻。我心里为张嫂难过,头一次竟然希望谢御史是真的对她动了心。可又一想,就和谢御史这样的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快乐可言?但再思索,想到人们说的,没有坏姻缘,只有配错了的姻缘。也许每个人配对了人,都会是个好的妻子或丈夫……
审言在我耳边小声问:“想什么呢?”
我可不敢跟他提谢御史和张嫂的话题,就笑着问:“审言,你没有遇见我以前,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子?”
他微叹气:“你别在意外面那些人。”
我忙摇他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身体依着我,低声说:“那时我只知道我谁都不喜欢,可现在,我却觉得我一直是在等着你……”
我们前面的钱眼大声咳嗽,我小声对审言说:“咱们不管他,审言,他就爱听咱们说话……”
钱眼对杏花说:“娘子,有人对别人懒得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可对知音,嘴里像含了蜜似的。”杏花笑得乱颤。
审言面无表情,眼睛垂着,我笑着亲了下审言的脸,悄声说:“他对杏花,甜言蜜语的,不知道讲了多少。还说别人,真没羞!”……
正在说笑,前面一阵孩子的吵闹,傍晚的夕阳里,远远看着言言成之字形跑着,一边跑,一边出声笑。后面,常欢挥舞着一只木把小黑锅,追着他,连哭带叫。王准一脸苦闷地大步走在他们两个旁边。莲蕊拉着满身黑乎乎的常语踉跄地跟在最后。
言言看见了我们,飞奔而来,审言伸手拦住,言言抱了审言的胳膊,没有撞到我的怀里。言言喘着气叫了声“爹”,接着带了哭音叫了声“娘”,指着后面追过来的常欢说:“她要打我!”立刻眼泪汪汪。我笑了:“言言!刚才还在笑!”
言言被戳穿,没了眼泪,可毫无羞涩,张臂说:“娘抱!”钱眼转身一把把言言抱了起来,笑着说:“你娘得有段日子不抱你了。”
言言瞪大眼,看了审言一眼,问钱眼:“为什么?”
钱眼皱眉转眼睛,“你娘不好好吃饭,身子弱,不能抱你了!”
言言又问:“那娘是不是也不抱爹了?”大家轰然大笑,我使劲绷着脸说:“言言!大人的事,不能随便说!”
常欢到了,累得举不起锅来,见钱眼抱了言言,对我说:“大姨抱抱!”
冬儿笑着抱起了常欢,叹道:“真沉呀!我那女儿多轻啊。什么时候能长得像欢儿这么重就好了。”
张嫂道:“那抱着不就费劲了吗?这真是当娘的心啊。”
王准对我们施了礼,莲蕊喘着气到了我们跟前,哀声说道:“夫人呀!怎么办哪?这常欢就爱和言言打架,常语天天要玩土,日后长大了,大家非说是我不会带啊!养出来了这么两个野丫头!”常语拉着莲蕊的衣服,说道:“我也要抱!”莲蕊弯着腰抱起了常语,常语的小泥手搭在了莲蕊的肩上,莲蕊叫道:“别弄脏我的衣服。”常语闻言,像被提醒了似的,马上在莲蕊肩上使劲擦手,莲蕊哭起来说:“我今天才换的呀!”又是一片笑声。
我忽然兴奋起来,拉紧审言的手说:“审言,我知道我要干什么了?”大家都看我,我说:“我要开个孤儿院……”
钱眼叱道:“你不早就有这意思了?多养些孩子……”
我急着说:“不仅是养他们,是发掘!每个孩子都有特长,让他们自己表达意愿,然后顺从他们的喜爱培养他们。没有老师,只有助手。常欢如果喜欢打架,就让她学武。常语如果喜欢玩土,就让她学种花种草,和泥土打交道。让他们干想干的事,顺从他们的兴趣,绝不勉强他们,鼓励他们带着热情去学习,想想,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钱眼笑着问:“你们那里是这么教孩子的?”
我摇头,“不是,所以我才这么激动呀!我终于可以干一件我在那里没法干的事了!我要让孩子选择自己的喜爱,快乐成长。”我个人不相信中国的应试教育。孩子们从小就学得半死,我去北美,那里的孩子们天天玩。按理说中国人那么刻苦,应该有世界一流的科技发明吧?但中国出了几个诺贝尔奖得主?近年来,那些高端的技术和发明,那些突破了人类局限的医学成就,大多是那些从小玩儿出来的孩子取得的。我见过中国出去的留学精英们,无论在国内多么优秀,到外面总是当助手。
钱眼皱眉道:“玩物丧志,如果没人想学什么本事,是一群笨蛋,你得养他们一辈子,怎么办?玉清老弟,笨蛋不是指你!”
我也发愁了,“那我就要从小告诉他们,要有一技之长,能养活自己,十八岁就得独立生活……”突然想到我就是没挣过银子的人,补充道:“为了以身作则,我应该去做工……”所有的人都失声惊叫。
审言皱眉开口问:“你要去做什么?”
想到我过去对我自己的估价,我自信地说:“我肯定能当个好媒婆……”大家爆笑起来,审言没笑,对我紧抿了嘴唇。我突然想起张嫂的丈夫,怕审言以为我影射他,忙又补偿说:“或者,开个酒馆,我能劝人喝酒……”大家又笑。
审言一把握住我的胳膊,低声说:“我看你现在就喝多了……”扯着我往前走去,后面大家说笑着跟上,言言的声音:“娘干吗要去当媒婆……”
钱眼笑着说:“她好把她自己说给你爹……”
我身边审言哑着声音问:“你想劝什么人喝酒?”
钱眼在我身后大声说:“都是女的!知音,对不对,咱们开个女子酒馆!知音劝女的喝酒!”
我对着审言笑着说:“是呀,让那些没见着你的女子都有个去处,我的生意肯定火爆……”
后面的人大声笑,张嫂道:“哎哟!以前听说过,今儿见了,是真的呀!”
钱眼笑着问:“什么真的?”
张嫂道:“真的老陈醋呀。”
钱眼笑着说:“这不算什么,张嫂,你可没见过以前的,那才真是醋呢,现在都搀了多少水了。”他们都在坏笑,我决定不和他们一般见识,抓了审言的手问他:“审言,你冷不冷?”
审言看着地点了下头,轻声咳了一下,我的心惊得一跳,扭头对哥哥说:“哥哥,他咳嗽了!”
众人一片笑声,钱眼连着大咳了好几声,哥哥笑着说道:“你劝他喝点酒,解解寒气……”
我哼道:“哥哥也会说怪话了!审言,我把我的斗篷给你吧?”
审言用眼角一瞥我,说道:“不要。”
我赶快使劲握他的手,小声说:“审言,别生气,他们在吃咱们的醋……”后面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这是顿热闹的晚餐,张嫂真的按杏花喜欢的准备了红烧蹄膀蘑菇炖鸡之类的菜,还有给审言的清淡的菜式。大家吃得十分开心,可惜我荤素俱免,还是只吃了两片馒头,喝了一杯凉开水。
钱眼笑道:“知音,你别是怀了个小和尚吧?从胎里就吃素。”
我笑:“和尚怎么了?”但心中想等这孩子一懂事,我就给他讲情爱故事,让他早生俗念。
钱眼叫起来:“那我们家女儿嫁给谁呀?!”
大家又笑,杏花道:“你怎么知道是女儿?如果不是怎么办?”
钱眼一翻眼睛:“那娘子就得接着生……”
杏花一拳打过去:“你怎么不生?!”
钱眼故作惊讶道:“我也能生?!那我可得试试!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大家笑得弯了腰。
饭后,大家说笑。钱眼和王准吃着剩菜,对着喝酒,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互相吹捧。哥哥叫人抬了张躺椅进来,让审言半躺着,在一旁一会儿给审言号脉,一会儿给他胳膊扎上一两针,外带按摩两臂的穴位,没闲着。我坐在审言身边,和杏花一起,向坐在哥哥身后的冬儿一个劲儿取经,还要应付满屋乱跑的孩子们。张嫂和莲蕊在一旁低声聊天,又叹息又点头。……一直到李伯从哥哥家回来了,到餐厅来见我们,我才发现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次日还是我睡觉,审言写东西。我觉得浑身无力,除了睡觉,什么都懒得干。吃了午饭,我又睡着了。忽然听见外面有人低声说:“宫中来人要见大人。”我一下子吓醒了,算来审言已经三天没有上朝了。
审言回答道:“说我马上出迎。”
我翻身起床,要给他换衣,审言拦住我,“我自己来……”
我不管他,匆忙穿了自己的衣服,然后手忙脚乱地给他梳头,他指了件深灰色的长衫,我帮他罩在了他白布棉衣外。我又给他穿了外面的大衣,把他包裹暖和。我要和他出门,他拦住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就在府中,去去就来。”想到我衣容未整,我点头。看着他出门而去。
我梳理了头发,穿好了衣,坐在屋里等着审言。过了好久好久,他还没有回来。我等得心里不安,最后披了斗篷,走出屋去,往府前会客的大厅走去。
天空布满浓云,已经开始飘了雪花。空气含了湿意,扑到我热乎乎的脸上,感觉很凉爽,原来糊里糊涂的头脑也清醒了些。
快到了门口,外面守候的仆人刚要报讯,我怕惊动宫里的人,连连摇手,让那个仆人过来。他轻步跑到我身边,我问道:“宫里的人还没走?”
他答道:“早走了。但董大人和谢大人接着来了,那边的钱大人也在厅中。”我松了口气,算了下,审言有一个多时辰没有回房,不知道他是不是饿了。里面有客人,茶水是不该少的。就对那个仆人说:“你去厨房让人送些点心来。”他应了去了。
我知道审言不喜欢我听他们说话,但已经到了门口,我忍不住,就悄悄凑门边,听见里面谢御史正在大声说:“……你知不知道这三日多少大臣对你痛加弹劾,说你恃功自傲,国舅刚刚被控制,多少事务急需处理,但是你竟然不上朝!有人说你造作矫情,表面说不谋高位,但私下笼络江湖人士,居心叵测!还有人说你变相邀宠,要皇上屈尊逾贵来迁就你!今天皇上在朝上说让人来看看你,这又给了多少人口实!我一下朝就往这里赶,可还是落在那位大太监的后面了……”
爹叹息道:“审言,国舅在时,支持皇上的人都站在你一边。现在国舅失势,郭监军必然领兵边防,钱大人不涉朝务,你明显是皇上最重视的臣子,手中又有财权,遭人妒忌,也是难免,自然有人想取你代之……”
谢御史生气的声音:“你还别不在意!如果皇上听信了他们的言论,觉得你狂妄无礼,你全家的生死……”
爹插语道:“审言,皇上心思细致,尤其记得人的功过。你为皇上几乎舍了性命,他不会轻易怀疑你……”
谢御史道:“你不要居功自大!皇上得了兵权,对国舅那边的人大事贬责。那个贾成章已在刑部大狱,皇上下旨要数罪并罚严惩。朝中人人自警,知道此时是要勤参务政之时。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托病不出,这不给皇上好看吗?!有人说你居心不良,不与皇上一心,难道皇上会不介意?!”
爹说道:“谢老大人,审言身体虚弱,皇上一直知道,你不必这么逼他……”
谢御史说:“你处处和我唱反调!你不为他指出险恶之处,这不是害他吗?!”
爹叹道:“审言并非不明事理,那日,他几经颠簸,大军回朝之际,他已经面色惨白,本就该好好休养。加上洁儿才怀了孕,听玉清说她十分倦怠……”
谢御史哼道:“因小失大!说不出口!还有,你日后最好少提董家!年关将近,你不可携董氏入宫观礼,省得让大家又想起来那些事!”
审言没说话,爹说道:“审言,你的确不该带洁儿进宫。皇上当初……你只说洁儿身体欠安就是了,也是实情。”我同意爹,我也觉得不该再见皇上,更不能让他看见我怀孕了。
审言终于轻声说:“就听从爹的指教。”
谢御史骂道:“你这个不分亲疏远近的东西!你对他倒言听计从,白痴!董家对你如何,你自己该有数!就是董家现在的女儿没干那些事,他家以前的女儿也干了!贾成章在狱中对你尽情垢辱,说出的事肮脏下贱不堪!……”我的心都不跳了。
钱眼打断道:“谢老大人,那贾成章此时就是条疯狗了,他说的话您怎么还能信?”
爹叹息:“我家负了审言……”
谢御史用鼻子出声:“你就会来这些假理虚词!”
审言低声开口道:“爹,请不要介意。我的父亲有时言语不妥……”
“啪”地一声,茶杯被打在地上的声音,谢御史咬牙的声音:“不孝的孽障!当初根本不该要你!”
钱眼大声说:“别别!他要是不生出来,我怎么办?我还指望着他发财呢!谢老大人,您可别断了我的财路!您看看他脸色,可别让他又病了。明天不上朝,不更麻烦了?”我想进去看审言,可又怕反而让谢御史更生气,会再骂审言。
听到钱眼又说:“你也别这么较劲儿。你气着了,知音又该哭了,眼睛又会肿得像鱼眼。”我咬唇,看来他是对审言说话,可有点怪声调。钱眼耳聪,也许是听见我的脚步,知道我在门外。
爹咳了声道:“审言,你父亲是为你不平,他说这些话是应该的。我本就十分愧疚,你不要心有顾虑。你嘴唇发青,是不是感到不适?我让玉清来……”我皱了眉,又想进门。
审言低声道:“谢谢爹,我很好。”
谢御史哼道:“你叫他倒叫得亲!”
爹没说话,审言道:“父亲大人,孩儿的确不孝。父亲大人鳏居多年,我不曾留意。若父亲大人有意再娶,我会代为物色。”
屋里寂静了一会儿,谢御史道:“你竟是想管我了吗?”
爹开口道:“审言孝心可嘉,谢老大人不要误会。”
谢御史声音有些抖:“我用得着你来解释?他是我的儿子还是你的儿子?!”
钱眼说道:“都是!都是!谢老大人,他们两人投缘,我看是好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少一个仇人少一堵墙,您说是不是?……算啦,咱们还是不谈家事,讲讲国事吧。北方严寒,百姓缺衣,人说方圆数百里,如同无人之区,因为没有人能出来行走。许多人冻饿而死。南方秋涝之后,过冬之粮殆尽。有些地方连春耕的种子都没有。大家都说商部有银子,该拿出来救急。这两天有人告诉我说,各个部都在向皇上要钱,说过不下去了,言外不过是商部既然筹了军饷,也能帮帮别的部司……”
爹说道:“这几年旱涝相间,国库贫乏,赈济无力。”
审言说道:“商部自当救助灾民,不会袖手旁观。我明日就上奏皇上,允商部调集衣物粮食,以实物救灾。”
钱眼低声笑了:“你这是为防官员中间克扣。”
爹说:“是可行之计。征购实物,也刺激了市井买卖。”
审言又道:“另外调拨种子,分给无种的农户,但要签下契约……”
钱眼道:“日后要还种子钱?”
谢御史道:“农户要交粮为税,岂有余银还给商部?”
审言道:“那就暂且拖欠,商部不收利息。立约到丰收之年,农户或交银子,或卖粮食,一齐补足。商部回购粮食的价格要合理,不能让农户亏蚀血本。钱兄,你去裁定价格。现今要保证粮食的充足,不然国家就没有兴商的可能。”
钱眼叹道:“对呀!没有了粮食,银子有什么用!保命都难,还有谁会想着赚钱?”
审言接着说:“至于各个部司的要求……”
谢御史道:“你不能这么好说话!要钱的就给,你成了银库了!皇上也会猜忌你用银子买人情!”
审言慢慢地说:“商部的运作,也是要依赖各部司的协助。”
爹说道:“审言,你可承诺帮助,但要他们提呈如何协助商部兴商的措施。”
谢御史道:“会有人说你用银子买路!”
钱眼道:“有来有往!不能白干!我们是干什么的?商部!又不是个软柿子。”
审言说道:“今后,如遇重大利民兴商的方针方案,商部将邀各个部司派人来共同商议,若是方案赢利,商部自然不会独享其成,定会与有关部司共惠。”
爹说道:“这样也好,免得商部成众矢之的。”
钱眼道:“有钱大家赚,谁都能有份儿最好。”
爹又说:“审言,你前一阵怕连累别人,除了这位钱大人,没有别的心腹。现在,就不要再这么劳累自己。”
审言答道:“是,就听爹的,我会召集有识之士,共同讨论要紧事宜……”
谢御史冷笑道:“人多口杂,一件事情能传出多少个花样!”
审言说道:“商部操作金银,的确会惹人非议。唯有公开办事方法,所有决定立据备案,写明原则因果,以服众人。”
谢御史道:“你以为光明磊落,日后就没人能指摘?你不明白兴商之策乱了本朝治国之法!自商鞅出连坐之策,以户籍编制管理民众,不倡人员流动,以防混乱。现在你鼓励流民从商,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离乡别井,四处游荡。长此以往,户籍不全,民失管教!乡里之中,从商之人,长离乡间,可否还挂农籍?是否依然要缴纳粮税?是不是能将田产出让他人?如果不再以户籍规范田地所有,那么就等于允许了田地的买卖。有银子的人,就能广得田地,多少人会流离失所……”
钱眼道:“我倒觉得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把税银收上来。你明令各地不能设卡收税阻碍商品流动,那么贩货所得,该如何收税?”
爹说道:“你曾向皇上上言,将行商作为政绩标准之一。那么税收所得是卖货之地的政绩还是出货之地的收益?各方官吏对此意见百出……”
远远地见那个仆人端着盖了盖子的托盘走来,我忙转身离开门口,迎上了那个仆人,低声告诉他不要说我来过。如果问起,只说张嫂让人送的食物就是了。
好像突然之间,雪花大片大片地飘了下来,天地光线黯淡,我慢慢地往回走,心里决定从明天起就接张嫂的账目,开始掌家。我过去从没有感到过如此累,所以也从没有真的体验到审言的艰难。他天天都觉得疲乏,稍一劳神,就萎顿不堪,但还是要上朝务政,应对种种麻烦。他早已没有了人身的自由和安全,可他还是会继续干下去。在他的那个世界,我不能保护他,也不能干涉他的决定。我只能给他一个家,一个他能挑食能任性,能完全松弛休息的地方……
“欢语……”审言沙哑的声音,我忙停步转身,大雪中,审言没有穿外衣,向我走来。他深灰色的修长身影,似乎是雪中轻灵的影像。我赶快向他跑过去,他也想跑,我叫道:“审言,别跑!”几乎是同时,他也在说:“欢语,别跑!”
我小跑到他身前,脱了我的斗篷,披在他肩上,两个人一下抱住了对方。
审言皱着眉微喘着说:“欢语,你不能跑!我该让人去告诉你一声,我还要再和他们谈一会儿。”
雪花飘落在审言的头发上,他的眼睫毛上,我怕他冷,使劲抱着他,说道:“你快回去吧,怎么不穿外衣?”
他低声说:“我怕你走远了,我追不上……”
我亲着他脸上的雪花,小声说:“我不会走远的,你叫我一声,我就会到你身边。你不用追。”
他眼睛里亮亮的,看了我一会儿,哑声说:“叫一声就马上来,我嗓子不好。”
我笑着点头,贴上他冰冷的脸颊,轻轻地说:“那就不用叫,小声咳嗽一下,我就来。”我的身体与他紧紧相贴,希望给他些暖意。片刻后,审言低声说:“别担心我。我没事。只愿你和孩子……”
我悄声说:“别担心,我和孩子都会很好的。”
他点了下头。
大雪纷飞,周围渐渐成了白色。我们安静地抱了一会儿,我怕他冻着,就说:“审言,他们都等着呢。”
他说道:“我让人送你,下雪路滑。”
我摇头说:“我慢慢地走,没事的。”
他低声说:“不行!”
我只好点头,我们分开。他把他身上我给他的斗篷拿下来,不顾我的阻拦,披在了我身上,说道:“我只说出来一下,没告诉他们我来找你。怕我父亲……”他没说完,我知道他是担心谢御史骂我不明礼数。
我微笑着问:“可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外?”
他边给我系斗篷的带子边说:“张嫂没有让人送过点心,而且,钱眼看我的眼神古怪。”
我笑着握住他冷硬的手指,放在嘴唇上哈着气,拉着他往厅门处走去。快到门口了,我停下,屋里面传出谢御史和爹谈话的声音。我不敢出声,抱着审言,深深地吻了下他凉凉的嘴唇,又亲了亲他的脸,然后放开了手。
审言示意仆人过来,小声吩咐了,然后走去门口。只几步,他在我臂中随和的身体已变得笔直挺拔。临进门时,他侧脸看我,脸色平静淡然,眼神明澈如星。
我微笑着看他进了屋,才走进漫天的大雪里。也许是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也许是因为被怀孕中的激素所刺激,我有些神思恍惚,感到似喜似忧,软弱又坚定。我好像还是个懵懂的孩子,可又好像已是历尽沧桑的老人。
前面的道路一片洁白,等着我留下我的印记。我小心地走着,每一步都精心平稳。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人们不需要预知未来,因为所谓的结果实际没有那么重要。此时此刻的现在,才是生活的意义所在。虽然我们身边的一切都不属于我们,但我们却要承担我们身边的人。我当然可以随着我的意愿去生活,可我已不能只为自己而活。我的身体里,有一个需要我保护的孩子。我的身边,有需要我的审言。我欢乐得又要流泪。
到了卧室前,我对身后的仆人说:“你拿几把伞,叫上几个人。等大人们散了,好护着他们走路。另外,请张嫂来。”他应声离开了。
我站在门前廊下,久久地看着外面,团团雪花,纷扬狂洒。虽时近傍晚,大雪迷蒙了视线,但雪的反光让周围有种奇异明亮。院落已是一片银白,被雪覆盖的房屋树木,线条柔和流畅,宛若仙境。
纯属多余的番外6 欢语生子
时近九月九,正是重阳气爽的一天,可我却浑身不自在。我已经一连几天没有睡好觉,每夜翻来覆去,大腹便便,怎么都不舒服,还要方便十几次。审言自然也睡不好,又现了黑眼圈。昨天晚上,我说我们分开睡,他就低眼睛半天不理我。看他那副清清淡淡的神情,我不知多少次,突然起了邪念。对他极尽温存,抱着他说了许多好话,包括许诺再不说分开睡了,他才缓和了脸色。见他唇角显出那含了微笑的弧线,我情不自禁地吻他,后来自然……
我怀疑我是属于不正常的那类人。刚知道怀孕的那两个来月,我哭哭啼啼,多愁善感。审言被我弄得提心吊胆,天天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好几遍他怎么怎么舒服,什么事也没有之类的话。但几乎没用,我常无缘无故地就抱着他落泪,每天不哭一次我就不畅快。
终于过了三个月,审言反攻倒算,不再甘于只被我欺负。谁说孕妇就没有欲望,我不知比过去强烈多少,都快如狼似虎了。后来张神医当着我的面对审言说要养精蓄锐不能太贪房事,把我弄得面红耳赤。可审言却在夜里说我们有了鱼水之欢后,我就不再哭了,而且他喜欢这样……我才发现,的确是这么回事……
今天送审言上了朝,我往临院去找杏花,我们好一同走路。这是张神医说的:“天天走走!生的时候能少吃点苦!”
还没到杏花的屋前,就见杏花往我这边走过来,像一台坦克。
大家都说没见过我这样的孕妇。到现在了,也还是总吃馒头片。人说只吐三个月,我吐到了六个月。后来多少吃了些青菜,但油荤的东西还是不想吃,只能吃豆腐鸡蛋之类来补偿蛋白质。刚歇了两个月,这个月又开始吐了。我瘦得四肢都没了肉,皮包着骨头,血管都暴露出来,脸尖尖的。全身就剩了个大肚子和异军突起的胸脯。我对审言说我像个大蜘蛛,可审言毫无幽默感,拉着我的手看我的眼神,温柔明亮中总是带了些忧郁。
就像与我对比着,杏花胖得脸都圆得像个西瓜, 浑身上下都是肉,肚子反而不显了。大家都说她像是个贵夫人,我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当然这些话谁也不敢当着审言说。
我问杏花:“昨天睡好了吗?”我们的预产期差不多,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快了。
杏花点头笑着说:“挺好的。我一觉就到了天亮。”
我惊讶地问:“没起夜?”
杏花不好意思:“是憋醒的,不然还能多睡会儿。”
我叹道:“竟然有这么有福气的人啊!”我要是能一口气睡上四个小时该多好啊。
杏花笑着说:“钱眼说今天下朝有好吃的。他早三个月定下的,是个据说给皇宫供过菜点的老厨子。”
我也笑:“钱眼是不是没吃早饭?“
杏花笑着呸了一下:“那个……”竟没有骂下去。
审言为了让我多吃东西,过了年,就让钱眼请城中著名餐馆的大厨轮流到府中献艺。我觉得既然大厨来了,就别只给我做饭,钱眼杏花他们自然一同吃,我也请爹丽娘和哥哥冬儿她们来。如果李伯和张神医在,也不会少。每次我都邀请谢御史,张嫂在时他常来,张嫂去开店了,他只偶尔会来一次。所以我们这里总是家宴不断,九个月下来,什么南北佳肴,各色风味,都在府中见识过了。外面都盛传朝中重臣谢大人口味广泛,什么都吃,是个美食家,日后大约会变成个大胖子。
实际上,在众多美味之前,这位谢大人依然挑食,自然还是瘦得像根竹竿。他如果能对他没见过的菜动一筷子,就属于晋身勇于尝试的境界了。他要是能把汤,主食,菜和鱼都吃几口,就算得上好好吃了顿饭。这么个让人操心的人倒反过来劝我吃东西。上了餐桌,总是谆谆教导我要好好吃饭,对我的身体和孩子的身体都好。我看着他不眨眼地说出这套大道理,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于是,常常是我们两个人对着劝对方吃饭,你推我让的,谁也没吃多少。其他的人可是热火朝天,吃得津津有味,末了还评头品足,最后钱眼会把那些剩菜一扫光,说这些都是名家名菜,千万不能浪费,汁都得喝了。
现在回头看,那些餐桌上的欢笑点缀了这段多灾多难的时光,就是我们没吃到什么,实在是已经赚了。
年初,对审言的刺杀一次甚于一次。林赵两家公开日夜巡护我们府的左右,衙门都派了人在提供警卫。隔三两夜,就会听见一次刀枪的碰撞,我渐渐习以为常。审言上下朝,随车除了钱眼父子和李伯,又加了许多别的人,还有林赵家的人暗里护送,我就没有担心。可是有一次,傍晚了,审言还没有回来,我又到府门去等着他。天渐黑了,我越等越焦躁,心里忽上忽下。终于,远远一片打杀声,审言的马车疾驰进府,火把光中,审言的车厢上有刀箭和火烧的痕迹,钱眼驾着车,钱眼的父亲坐在车顶,李伯手攀着车顶贴着车壁站着,手中的剑上滴着血。我开始哆嗦,牙齿打架。车门一开,审言下了车,一见我的样子,当着众人,立刻紧抱了我,低声说:“没事没事,我什么事也没有。”我死抱着他不放手,脸贴在他胸前,腿软了。审言连声说:“孩子,欢语,孩子,别吓着孩子……钱眼!你快告诉她,我没事!”
钱眼叹气说:“知音,是没有事。今天邪门了,一出宫,人家就偏要往城北走,和回家的方向相反,谁劝都不听,我们就改了路径。快走到城北墙了,那些人找上了我们,我们看他们人太多,有五十多个,还有带了火药的箭弩,实在打不过,就一路跑了回来。他们是有备而来,十有八九设了埋伏,见我们没走老路,就去追我们。如果我们按着平常的路往回走,不见得能逃脱。对了,你为何偏要往城北去?是不是知道会出事?”
话语未落,哥哥的声音:“有没有受伤的人?”
李伯道:“有几个轻伤的……”
审言扶着我问:“欢语,你能走吗?”我点点头,他小声说:“我抱着你走吧。”
我忙摇头,钱眼笑道:“你抱着知音,我抱着你!”我忍不住笑了。
杏花快步走来说道:“钱眼,你怎么才回来?!出了什么事?”
钱眼忙道:“没事!娘子怎么没在这里等我。”
杏花说:“我睡着了……”
钱眼大叫起来:“娘子也睡午觉了!娘子累了!太好了!这是怀了孩子的样子!”
我停了颤抖,抬头看审言。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正专注地看着我。我笑了一下说:“我没事。我们慢慢地走,你也该吃饭了。”我转头对大家说:“半个时辰开饭,请大家都去餐厅吧。”就要和审言离开,钱眼又说:“知音等等,人家还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往城北去?”
我也看审言,他转着头找,后来盯着哥哥,哥哥见状急忙跑过来,一下抓起他的手号脉。审言叹息道:“我没事。我只是想让你……”哥哥又来号我的脉,审言接着低声说:“问问冬儿嫂子,她说的城北的那家梅子店在哪里?我们今天都快走到北城墙了,我也没看见……”
钱眼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是感觉到了危险,原来你就是为了去买梅子点心……”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握住审言的手,嗔怪道:“你怎么能自己去买,出事怎么办?”
钱眼笑道:“知音,你真是有帮夫运啊!人家为你干的事,最后助了人家自己。如果人家不是想着为你去买梅子点心,大概就落到埋伏里了。”
我挽了审言的胳膊,对钱眼说:“谢谢你了钱眼,这么说我的好话。一会儿多吃点儿。”
钱眼嬉笑道:“还用你提醒我……”
在大家的笑声里,我和审言往回走,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手。
那次刺杀闹得满城风雨,皇上要求彻查严办。后来发现的确如钱眼所说,那些人本来埋伏在审言回府的路上,发现审言的车驾他往,以为被发现了,就追过去,但是毕竟失了先机。后来的刺杀就再也没有那次那样的规模,审言总是天黑前必定回府,而且不让我到府门处等他了。
今年的春天对我来说,美得非凡。没有惋惜,没有惆怅,只有美丽。在满枝的春花下,我感到了我腹中的胎动。一个不属于我身体控制中的动作,但又在我的完全接纳之中。我可以想象,我的孩子在我的子宫中欢乐地舒展身体,享受着爱和温暖。手抚着我微凸的小腹,我不自觉地微笑。
审言一直非常劳累。
春天时,几处春汛成灾。钱眼长期离城,去监督商部对灾区的救济。审言有时要日夜与人交谈,哥哥在床边给他行针喂药,让他能支撑到把事情料理完。爹看不过去,把那个阮氏父子的儿子带来了,说那个年轻人很有能力,让他当审言的秘书,为审言做笔录,誊写奏章。谢御史也举荐了自己看上的一个年轻人,后来皇上还派了一个太监,说审言身体不好,来协助审言。审言都接受了下来。于是就再也不能在卧室中办公了,每天都要到前面去,躺也要躺在客厅。
春去夏来,钱眼回来了,但审言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不上朝时只写写奏章就能过关。兴商的行为已渐渐让民众接受,各地的商业活动开始兴旺起来。商部的事务越来越多,各个部都派了自己的人来旁听或参议,审言也组成了商部的高层领导班子。如果审言不上朝,府前的议事厅里总是人声鼎沸。夏天时门窗大敞,他们争论的声音能从前面传到后院。如果争吵中有片刻的寂静,那大约是在审言说话。他的声音低哑微弱,他一示意要开口,就没有人出声。
下午过后,听着前面安静,让人探听大家都散了,我就会手搭着件夹衣去接审言。每次都看见他半躺在厅中的长椅上,闭目不语。钱眼陪着他,看我到了,他就会告退。我知道审言已经疲惫不堪,我的肚子大了,不能再抱他,就坐在他身边,给他盖上夹衣,按摩他的眼眶额头,对他说我的理家琐事和怀孕感觉。他把手放在我的腹部,在我的唠叨中渐渐睡去。有时孩子会一下下地踹他的手掌,即使在梦中,他的嘴角都会微翘,面露笑意。
……
秋风袭来,我淡黄色衣衫上精美绣制的花朵在阳光中飘动。杏花笑着说:“姐姐真漂亮啊。”
我笑起来:“是衣服漂亮吧,我就剩骨头架子了。”开始我说只是孕妇服,才穿几个月,随便做几样就是了。可审言早早就亲自去选了种种衣料,让人做了。我当初看到成品,曾对他说我要当十几年的孕妇,不然对不起这些衣服。
杏花摇头道:“我多少次看姐夫看你的样子,就像那时在山间茶馆里,你看他的样子。”
我笑着说:“他的眼睛一向是亮的。”
杏花哧哧笑道:“看姐姐时就更亮了。”
我也回敬她道:“钱眼看着你,不仅眼睛亮,口水都下来了!”
杏花哼道:“那是他以为我怀的是女儿!你等着我给他生个儿子,气死他!”
我们说笑之间,我突然觉得下腹部一阵古怪,不是疼痛,更像是要拉肚子之前的难受。我想起那时丽娘和冬儿都等了一天一夜才生出来,心里并不紧张,只是高兴。记得丽娘也是在与我走路时告诉我时候到了,我如法炮制地对杏花说:“我有感觉了。”
杏花大瞪了眼睛:“什么感觉,疼吗?”
我摇头:“不疼。”可说完,就皱了下眉,怎么有点儿疼了?
杏花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
我笑:“你叫什么呀,咱们往回走就是了。”
有人跑过来,杏花急促地说:“快去请张神医大公子还有稳婆!”
人们应了声飞快离去,我笑着说:“哪里有这么紧张,万一不是怎么办?让大家来了,多不好意思。”
可杏花神经兮兮地说:“姐姐这么瘦,可不能有闪失!”
我宽慰她说:“没事,张神医还说我会生的快呢。”说着我突然哼了一下,下腹明显疼了。这才几分钟,怎么就疼了两次了?那时丽娘开始的时候,十几分钟才疼一下,还和我们说笑来着呀。
我和杏花往回走,不禁脚步匆匆,下腹有些抽搐感,到了卧室,我竟然出了一身虚汗。
我坐到了床上,杏花挺着巨大的身子,跑来跑去,给我送水送擦脸的毛巾。我看不下去,对杏花说:“杏花,求求你了,你也快生了,别照顾我了。”杏花满脸严肃,问我:“姐姐,怎么样?想吃什么?赶快吃点东西,一会儿好有劲儿。”
我摇头,不想吃什么,只觉得肚子不舒服,有种钝钝的疼。过了一会儿,张神医和哥哥还有丽娘都进来了。丽娘笑着说:“别怕,不疼。”我不自觉地笑起来。
张神医好了脉,平淡地说:“时间不会长。”
哥哥也号了脉,点头说:“妹妹,别担心。”
我突然非常想念审言,可他下朝还得几个时辰。但又一想,他不看我生产时的样子也好,就对哥哥说:“你照顾好审言,别让他着急。”哥哥郑重点头说:“我知道,他不能紧张。”我点头说:“最好别让他看见……”
就听外面人说:“谢大人回府了。”我一愣,他才去了多久?
门一开,审言一身朝服进来,对着大家无语地施了下礼,几步就到我床前,眉微蹙,唇紧抿,脸色有些苍白。我忙笑着说:“审言,我开始生了,张神医说时间不会长,你在外面等着吧。”说完我一皱眉,好不容易咬牙忍住了一声呻吟,这疼痛怎么这么快就强烈起来了?
我赶快打点精神对审言笑:“审言,快出去吧。”
哥哥也笑着拉审言说:“审言,我号了脉,胎气强壮,我们外面等着。”
审言摇了下头,自己开始脱朝服,手竟然抖得拉不住带子。我示意他过来,坐着给他脱衣,只觉得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尽力笑着说:“审言,别担心。”给他脱了朝服,他去了朝冠,坐在了我身旁,拦腰抱住了我,双手在我胸前相扣,放在了我的大肚子上。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一副尴尬样子。哥哥咳了一声说:“审言,咱们出去吧。”
丽娘也说:“姑爷呀,没事的。你外面歇歇。”
稳婆笑道:“生孩子,哪有夫君在屋里的?大人还是出去吧。”
审言不抖了,把下巴倚在我的肩头,没有说话。外面钱眼大咳一声进来,看着情形,笑起来:“知音呀,看来人家也有灵犀。今天一上朝就神思不守,接着就在皇上众臣前说身体不适,请求早退,谢老大人都快气疯了。既然你快生了,我娘子也快生我的钱如花了。”
张神医皱眉道:“谁说你娘子怀的是女儿,是那个笨蛋吗?”
钱眼一愣,说道:“他说号脉号不出来的。”
哥哥小声笑:“怀一个月时自然号不出来。”
钱眼大叫起来:“那后面能号出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哥哥说道:“让钱兄多几天盼望何尝不好?”
钱眼哀道:“你是说我娘子怀的是男的?”
张神医骂道:“什么怀的是男的?!多难听!是个公子,你给另起个名字吧!”
钱眼气哼哼地说:“起什么名字?!就叫钱一就是了!”大家都笑起来,我呻吟了一下。
张神医一摆手:“男的都出去!”钱眼指着审言:“他不像要走的样子……”
我疼得叫了一声,钱眼夺门跑了出去,哥哥也出去了。张神医看向审言,审言没吭声,更紧地抱了我。
我想再对审言说让他出去,可一阵疼痛袭来,我不及开口,竟然双手握了他的手。
没人告诉过我生产是怎么一种疼。突来的疼痛里夹杂着抽搐的难受感觉,好像有根棍子在肚子里搅动。这种疼比我受过的鞭刑都惨烈。疼痛的力度在短时间内就升了几级,让我猝不及防,我有些羡慕那些有十几个二十几个小时疼痛的人,她们也许有个缓冲适应的过程。
我浑身发冷,剧烈抖动。审言在后面紧紧地抱着我。丽娘和杏花有些着急的样子,丽娘小声说:“我那时候,等了好久才疼成这样。”张神医神情淡漠地说:“她是有福之人。”
稳婆笑着说:“是呀!夫人有福啊!这么快地疼成这样,生的就快呀!”
我可不觉得我有什么福,再一次疼痛来临之时,我哭了。可是哭泣一点都不能让那搅得我肺腑错位的疼痛减轻半分,我急得狠挠自己的前胸和肚子,审言用手护在我的身前,低声说:“欢语,挠我吧。”
我突然意识到他不能着急,疼痛中哭着说:“审言,你出去……”审言不出声,双手一下下地按摩我的肚子。
疼痛终于过去了,我还是非常冷,突然觉得要吐,大喊道:“我要吐!”稳婆拿过来盆,我一下下吐着,又吐到出黄水。眼泪朦胧里,看见张神医漠然的脸色一点都没有变化,我心里安定了。
丽娘强作轻松地说:“洁儿,你可算是从头吐到尾了。”
我刚要笑,就又喊了一声,抱着肚子哭起来。审言的一手搂住我,一手在我后背重重地抚摸,到下腰处,久久地按在那里,我觉得稍微舒服些,哭着说:“审言,别走,就在这里。”
审言在我耳边轻声说:“欢语,我不会走的,一直和你在一起。”
疼痛来得越来越快,中间没有了喘息的间断。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疼中连声叫审言的名字才熬得过去。
审言一直在我耳边低声对我说他和我在一起,他的语气平静沉着,他的臂膀稳定有力。我在迷乱的哭叫之中一会儿死握他的手,一会儿狠抓他的胳膊,他都不吭声。
到我觉得我快没气儿了的时候,张神医给我脱了下衣。我已经疼得毫无羞耻之感,觉得把我大卸八块也没什么了。她检查了我说:“再疼就推吧。”
我觉得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可“再疼”时,我疼得要发疯,不禁大喊起来,身子都弓成虾米状,张神医残酷地说:“挺直身子!使劲往下推!”
我抱着肚子哭着说:“我不推了,让我死了吧!”
审言清冷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欢语,我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当场就清醒了!忙哭着说:“审言,其实,也没有那么疼,我是吓唬你的……”没说完,我又嗷嗷叫起来。我哭着直了身子,依靠着审言,拼了命一样用力往下使劲。朦胧里只听着丽娘和杏花的叫好声,可疼痛缓解下时,我并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只觉得下腹沉重胀满得无法忍受。我大叫着说:“我要去方便!”挣扎着要下床,她们竟然都笑了,稳婆说道:“夫人啊,那是孩子顶的呀,就要出来了,可不能去方便。”
丽娘也笑道:“洁儿呀,我们看见头发了,再一次就行了。”
正说话间,我又喊道:“来了!我要推了!”我双手深握着审言的手,使劲往下用力。突然,一阵不可名状的松弛传达到了我的感应中,我一下子软了下来,只听她们一片喊声:“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公子……热水……衣服……”接着是孩子嘹亮的哭声,张神医像没听见,在我身下依然冷淡地说:“再阵痛时还要推,把胎盘推出来……”
我大声哭起来,审言紧紧地抱着我,低声说:“好了,欢语,娘子,你是最勇敢的女子……”
张神医取出了胎盘,站了起来。审言轻轻扶着我躺下,站起身,我哭着拉着他的袖子不放。他小声说:“我不走开,你失了那么多的血,我去给你拿水喝。”我使劲睁眼看他,他浑身湿透,脸色惨白。我把他拉得坐下,说道:“我不渴,你坐着歇一会儿。”看他的手和手腕处,被我掐得处处青紫,我哭泣道:“审言,你疼不疼……”
张神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打断道:“他不会在意的!你别嘀咕了!”她对着审言说:“你坐到椅子上去!”审言听话地坐在床边椅子上,张神医对丽娘说“抱她起来。”她又对杏花说:“换床铺!”
大家手忙脚乱地收拾干净了,我的衣服也换了,不哭了,舒舒服服地半躺在一堆枕头上,审言坐在我旁边,我拉了他的手。稳婆抱来了一个已经穿了和尚婴儿衣服的婴儿,笑着说:“小公子好相貌。”
我放了审言的手,双手把那个孩子抱在胸前,他睁着眼睛,眼眸漆黑,修长的眉毛,明显是审言的遗传,嘴唇像朵花。脸上根本不皱,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他有些怔怔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其实看不清我,可是我却觉得他看到了我的心里去。一时间,我感到我终于越过了我成长中养成的自私和自爱,知道对于这个我怀中的孩子,我将失去自我,我将无条件地爱和宽容。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包括付出我的性命,我甚至盼望他最后离开我,寻找到他的快乐幸福,属于另一个人……
我又开始哭了,低声说:“谢谢你,谢谢你来了,让爹娘能爱你……”
审言迟疑地伸手,像是要触摸婴儿的脸,婴儿却突然抬手,紧紧地抓住了审言的食指。周围的人错落惊呼,婴儿的眼睛随着自己的手,看向审言。
审言僵在那里,手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他一向冷淡的神色完全被惊诧的表情所代替,错愕中似乎还带了一丝淡淡的哀伤,可明亮的眼睛真的似乎更亮了。
婴儿张嘴打了个哈欠,放开了手,审言缓缓地放下了手,脸色恢复了平淡,但还是有些呆。
杏花突然叫了一下,张神医转脸看她,杏花像是个小孩子似地看着张神医,小声说:“我肚子疼……”
张神医竟然笑了:“那我就不用再来一趟了。”
杏花一连声地喊着:“钱眼!钱眼!”快步出了门。外面钱眼一声喊:“啊?!那今天的厨师的菜谁吃呀?!娘子,你再忍忍行不行……”然后是他的渐渐远去的哀叫声。
丽娘笑着对我说:“你快休息吧,我接着到杏花那儿去凑热闹。老爷还没下朝呢。外面没人。”说完也走了出去。
张神医又号了下我的脉,说道:“没事了,你真是有福气,前后不到两个时辰!你先别睡觉,这么躺个把时辰,我一会再来看你。”她出去,对哥哥轻声说话,听着两个人出了屋门。
稳婆轻声说:“夫人,孩子睡着了,我抱过来吧。”我低头,婴儿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稳婆接了孩子,放在了床边的小床上,又收拾了一下,也离开了。
屋里就剩审言和我,我兴奋得根本没有睡意,刚才推的时候觉得快没劲儿了,可现在都不感到累。我拉审言的手,他好像才从沉思中惊醒。他转了脸看我,我笑着看他。
审言抬手把我额前的湿发捋向后面,又拿起了条巾帕给我仔细擦脸。平时都是我照顾他,他这么做,我有些不习惯,总想为他干点什么。他起身,到桌子前给我倒了杯水,端过来递给我,低声说:“还是温的。”
我想起他也没有喝水,就笑着说:“你先喝。”
他喝了一口,又递给我,我喝了。我说:“你去拿件干净衣服,换下你湿了的衣服。”
他点了下头,起身去换了衣服,再坐到我身前,已经都穿好了。我有些失落,笑着说:“现在是我要抱抱了。”
审言抱住了我,我闭着眼睛,此时此刻,我感到的幸福可以与那天堂中的欣喜相称。就是这样的瞬间,抚育了人们心中的勇气和坚韧。
“审言。”我轻声说。
他低嗯了一声,我悄问:“怎么了?”
他好久,终于说:“欢语,你是对的。我懂了,我娘,爱我,我没有伤过她的心,从没有害过她……”
我紧紧地抱着他,一个劲儿点头,他停了一会儿,又低声说:“我会是个好父亲的……”
我抚摸着他的后背,小声说:“审言,我一直信你。我爱你。”
茶馆闲谈 1
两层楼的饭店“香远阁”地处在黄金区域,对面是朝中得皇上恩宠十五年不衰的谢审言尚书和他公认的搭档钱茂大人的府邸,周围是各色高官大户的宅所,多是些在商部任职的官员或从事大型商务活动的业主们,为了与谢大人和钱大人离得近而安家此处。其中以建了自京城伸展去各省的跑马大路的林家尤为有名,另外开了全国连锁的健身强体赵氏武馆和它的子公司赵氏保安(为所有的商业活动和运输提供保安服务)的赵家,遍布了各个大城镇的“天下百货店”的总部陈家,以在主要道路上提供快餐而发家的饮食大王张家,闻名全国的董郎中府等等都在附近的三里之内。
“香远阁”的老掌柜已经七十多岁了,常笑吟吟地坐在门附近的一张小桌子旁,守着一壶茶,主动给人们讲讲这生意旺盛的饭店的发家史:当初他只有一个茶棚,但谢大人和钱大人租了对面的空宅子,一年之内,这个地段就成了京城最热闹的地方。祖宗积德,他那之前没有挪了地方。而且,最让他百谈不厌的是,那次谢大人和钱大人来看对面宅子的时候,还是在他的茶棚落的脚,喝了他的茶。他为两位大人和夫人讲述了这宅子的渊源。
他总这么说,可就说出了名声。许多要去拜见谢大人和钱大人的人们,都会来见见这位老店家,了解一下谢大人和钱大人私下的情形是怎么回事。这些人一般都能看出来,一进门就是找人的样子,见了那个老店家,马上眉开眼笑,走过来说一大堆他老人家看着真有精神之类的好话,接着就坐下来,当着老店家的面儿,点些饮食,表示自己贡献了银子。然后就开始把话题往街对面的谢府和钱府引上去。可今天这个人,有点儿特别。
这个人三十来岁的样子,五大三粗的身材,满脸的横肉,粗眉环眼,短黑的胡须和厚唇,看着像个强人。他抱着一个大扁匣子,后面跟着个书童。进来也是先用眼睛寻到了老店家,老店家心里乐了,这么多年,自然一下就能看出找自己的人,一会儿又有人聊天了。可那个人没过来说话,转了好几个空桌子,然后问窗户前的一桌人道:“请问诸位还要用多久?”他说话倒不失文雅,但那些人见了他的相貌,显得紧张起来,连声说:“就走就走!”老店家不快,这不是赶我的客人吗?刚要说话,见那人长得粗犷,正有些犹疑,听那个人忙道:“不急不急,我可以等候。”说着似乎是十分卖劲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让老店家平白地想起了猛兽之类的表情。那桌人大概也有同感,慌忙收拾东西,那个人见状赶快说:“在下无意驱赶诸位,在下读书写字多了,眼神不好,这临窗的桌子亮,所以想用此桌。”
那桌子的一人脱口而出:“你还读书写字?”他旁边的人马上捅了他一下。
那个人又笑了一下,看来似乎是有些羞涩,老店家觉得自己肯定是眼花了,听他说道:“在下卖文为生,自然要读书写字。”
桌上的人大胆了些,大概觉得能读书写字的人坏不到哪里去,问道:“卖文?怎么卖法?是替人写家书还是誊写诗词……”
那人后面的书童大声道:“我家公子是洛修文。”
语声未落,周围一片人声:“不会吧?!”“啊?!是那写了《春心传》的洛修文?!”“还有《佩霞赋》的?!”“何止那些,多少艳词丽曲,勾栏传唱不衰,人称是自古以来写情写爱的第一人哪!”“是他?!”“瞎说的吧?!”“怎么是……这个样子?”“我以为该是个小白脸儿……”“不见得,那些文中以伤怀幽情最胜,他要是长得好看,就不会那么发愁了……”
那个洛修文脸上一片尴尬,转身盯了书童一眼,书童非但没有歉意,反而更大声说道:“公子的文那么多人喜欢,天天传给公子的信简要用筐子装。一篇书稿,多少家争着要。他们竟然不喜欢你……”
有人忙道:“小兄弟,我们可没说不喜欢洛修文,只是,这位是不是洛修文,我们就不知道了……”
书童道:“我家公子又不是拿名字来骗吃骗喝,不过是要张有光亮的桌子,一会儿好写字,因为我家公子要写新书了……”
“哦?!公子要在此处写书?!”“是不是要有人在周围才写得出来?”“他那种书,我觉得在勾栏里写得更好……”
洛修文忙抱着匣子微欠身道:“不过是想在此问询一下有关谢审言谢大人的事情……”
“喝!你可来对地方了!这位老店家就和谢大人说过话……”
老店家不满意了,“何止说过话,我那时……”
“就是,这话多了去了!洛公子,您先坐下再说!话说,我也知道些谢大人的事儿呢!”
“显摆就你知道!我三姨的外甥的爷爷的表弟,原来就住在谢大人之父的府邸旁,说是看着谢大人长起来的……”
说着话,那临窗的人们已经让出了桌子,洛修文到桌前,打开木匣,里面是文房四宝和一叠纸。马上有人端了杯水,书童开始研墨。洛修文像老店家一施礼,老店家笑着起身,坐到了那窗前桌子旁边的一张桌子边,人们也纷纷挪地方,不久就围坐在了洛修文的桌子附近。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话:“洛公子,新书想写什么呀?”
洛修文答道:“我十分有意谢大人的身世……”
“其实您想写谢大人,还不如写钱大人。”
“对呀!人家说,在民间,钱大人的名声可比谢大人大多了!”
“当然,钱大人走了多少地方,遍访民情商讯,与民众亲和,多少人说与钱大人就像兄弟一样。”
“我就见过钱大人!我那次贩粮到京,正赶上粮价大跌,我就要血本无归呀。那天在粮市上,我们大家愁苦不堪,怨声连天!就看见一个人,布衣短衫,光头无巾,见我们大家蹲在一起,就过来也蹲在我们旁边,发牢骚说他没钱。我们对他说,我们才没钱呢,讲了那行市,说这下子,我们回去弄不好卖妻卖子,家败人亡啊。他听了,问了我们是怎么种的粮食,种子多少钱,人工多少钱,运费多少,然后说让我们等着别卖,就走了。当日下午,商部就来人,买了我们所有人的粮食,虽然那价钱只是保了我们的本儿,没让我们赚着什么,可比市价高,我们不用哭着回去。后来的几天,商部天天来人买粮,直到粮价回升到了我们保本儿的价儿。人家说,这就叫‘救市’,我觉得该叫‘救命’啊。我临离开的时候,专门去商部看看,想谢谢商部的大恩德,嘿!你猜我看见谁了?就是那天和我们蹲在一起的那位,穿得那叫好!我跟他打招呼,旁边的人就吆喝,说我不懂规矩,原来那就是钱大人哪!钱大人可没在意,还过来和我说了几句话呢……”
“那商部不是赔了吗?”
“你知道什么?商部有大型粮仓存储,第二年,那粮价,就高多了,商部又在粮市上卖了粮,降了市价,不仅自己赚了一笔,还为京城的百姓省了多少银子。”
“可这也悬,如果第二年,粮价还是低,怎么办?”
“没听过要存粮防灾吗?商部说了,粮食之类的,有什么‘战略意义’的物品,商部都会出面保护呢。”
“也不好吧?如果商部不救市,那些赔了本儿的人就不会再种粮食。有商部托着,大家就使劲种呗,那粮价不就总也上不去了?”
“商部那个价儿,只能保本儿,谁指望能那么挣着钱?商部就是帮把手,谁那么傻,辛辛苦苦的,不想多挣点儿?如果最高的价儿就是商部的那个价儿,种的人也不会多了。粮价自然就上去了。”
“商部那个价儿是钱大人定的吧?”
“可不是!大家都说,钱大人知道所有商品的行情,何止粮食。从丝绸到金银首饰,从木柴到草席家私,钱大人那是万事通啊!”
“何止知道事儿,每次新的商法下来,钱大人都要去访查商家反应,我就有一次这么见着的钱大人。那时出了条新规矩,我正和几个人谈这事儿,有个人……”
“别说!肯定又是平民装束。”
“不是,是个财主的样子!说也是个办企业的,有个药厂。他说起来开业的艰辛,我们都有同感,自然对他讲了我们对那新章程的看法。他问我们有什么建议,我们说了,结果怎么着?后来的几天,那条例真的按我们的建议改了点儿,方便了大家,还依然惠顾了商部哪,后来我去商部招待大作坊业主的年宴上,见到了钱大人,就是那个和我们谈话的财主啊!”
“难怪他什么都知道,就是微服出访呗。”
“你还别‘呗’,谁能像钱大人那样?没一丁点儿架子,到哪儿都能让人跟他说心里话。你去我家乡问问,离这里上千里,也有人见过钱大人。”
“谁不说钱大人是商部的财神爷,给商部挣了多少钱!”
“要不人家怎么叫钱大人呢!”
“商部怎么不让钱大人当头儿?”
“嘿!你又不知道了吧?钱大人是干事儿的人,可出这些主意的是谢大人!”
“你怎么见得?”
“当然!自商部初建,所有的条例规范,无一不是谢大人亲草。皇上给谢大人封官的诏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就是,你们光看着钱大人后来给商部赚钱,你不知道,十五年前,商部才建,哪有什么钱?又逢战乱,朝廷紧挣捐税备战,还有什么人经商?”
“战乱?”
“是呀,你们小辈儿的人哪知道这些事!那时皇上初掌朝纲……”
“这我可知道。咱皇上可是不世出的明君,多少人说功比尧舜哪!当初,皇上不过双十年华,先夺文权,再夺兵权,威震朝堂啊!”
“就是,夺文权还算容易,当时的董太傅,据说慑于皇上的龙威,乖乖地就退出了太傅之位。”
“他能不退吗?当时的太后,一直看他不顺眼哪,曾公开打死了他的女儿。”
“不是没打死吗?”
“那也差不多了!你想想,太后怎么敢这么公开打人?还不就是因为自己的哥哥掌着兵权嘛!”
“她能那么胆大,就是以为皇上没法夺兵权哪!”
“对呀!太傅一退,太后那边就厉害了,那时谁都以为皇上从此就仰仗国舅爷和太后了。”
“谁能知道那是皇上的计谋啊!”
“你没听人家说皇上隐忍不发,三纵太后?”
“当然!洛公子,你应该写写!这其中的曲折,能成个好文!”
洛修文点头,“我倒也有过耳闻,但请细讲一遍,看与我所知是否有出入。”
“我叔叔是史官,没娶媳妇,住在我家,一喝个酒,就爱对我讲些朝里的事儿,你听我的,肯定没错!那第一纵是太后亲点了自己侄女,让皇上定为皇后,皇上答应了。我叔叔说,后来,皇上为了抗衡,曾想让当时的太傅之女也进宫,可太后明白说了不行,弄得皇上私底下去偷偷去见太傅之女,太后后来知道了还不愿意呢。你说这皇上当的,多窝囊!”
“也许这也是后来太后要往死里打她的原因吧?”
“肯定是原因之一呀!这就是第二纵啊!太后竟然干扰朝政,公开责打大臣之女,还是皇上见过的人,皇上能不生气吗?可皇上连句话都没说,压根儿没责备太后。后来,当时皇上新重用的谢大人娶太傅之女时,皇上根本没拦着,还送了贺礼呢!”
“就是,这也表明了自己没对那个女子有意思,让太后舒舒心。”
“其实,他当时如果表示一下不满,后来太后国舅爷也许就不会那么过分了。”
“那怎么成?太后不就有戒心了吗?”
“要不怎么有第三纵呢!太后表妹的儿子贾什么的,算是太后的表侄子吧,竟然去刺杀就要成婚的太傅之女,其实这也就罢了,那太傅之女说来没有官位,可他竟重伤了谢大人!这可了不得呀!谁不知道皇上刚刚宠信了谢大人,委以重任,筹建商部,竟然有人敢伤他!还是内戚!皇上要重办那个刺客的父亲,可太后竟然为他求情!”
“糊涂了!该要求皇上重办,显得大公无私才对呀!”
“小看了皇上了呗。你猜怎么着?皇上竟然同意了!只降了贾父官位两级,让事情不了了之。好长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谢大人到底是谁刺伤的,还以为是那个声誉极坏的谢夫人干的。直到后来,皇上夺权,秋后算账,数罪并罚,重惩那个贾父时,才把那条纵子行凶之罪公布于世。”……
洛修文咳了一声,“诸位,我是对谢大人的事感兴趣。方才有人说,商部初起,又逢战乱,谢大人怎么才筹了银两的呢?”
“洛公子,您这就不明白了,这些事儿都是连在一块儿的!”
“就是!洛公子,当年,您也就十几岁,还记得那时的事儿吗?”
“多少记得。西北边防不守,百姓凄惶……”
“那时最要紧的,是朝中兵权由国舅爷掌着,皇上从来不能染指。可是借着西北的战事,皇上昭示天下,允许武夫自荐。一时间,各地的热血青年都纷纷来投,京城会有个类似比武的会考。被选中的人,当堂向皇上论战策谋术,也要展示武艺。”
“就和当初选了谢大人他们的文官的方式一样呀。”
“对呀,选中的人,被安排在军中,如果是平时,国舅爷肯定不让呀。可战事越来越紧迫,国舅爷就同意了。”
“皇上这就在军中安排了自己的人了。”
“可不是,皇上主战,国舅爷要割地求和,说朝中没有军银,不能取胜。那时谢大人才伤愈上朝不久,向皇上上书,出谋划策,以出租特许权的方式筹集银两。”
洛修文皱眉,“在下文士出身,实在不懂商业……”
“洛公子,如果你家里没钱了,你有一大堆东西,你会怎么办?”
“自然是典当换钱……”
“对呀!其实这就是谢大人出的主意。他让皇上出租经营的权利。比如,把一个没有怎么开采的矿山,包给一个业主十年。业主先付一笔租赁的银子,后面每年再付利润的分成和使用费用。再比如,拍卖从京城建跑马快速路的权利,得了这个权利的业主,建成道路,可向使用的人收费……”
“那林家就是这么富起来的!想当初,有几个敢去竞价?可林家当场以二十万两银子买了这个什么特许,还保证每年再分给朝廷两成的盈利。很多人还觉得贵。林家建了第一条跑马快道,旁边有护栏,别人没法用,想上路的就得交钱。虽然像是截路的,可比路匪便宜多了,林家还请了那赵家维持路径秩序,保证过往商贩的安全,收费每架车才十里一两。当时那条路不过百里,可上了这路的人,能省一天的时间,更重要的是,不会被人抢劫。刚建了,上面就车来车往,每日有时上百辆!两年就把那二十万赚回来了。现在你再想向朝廷买路权,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就是,连什么州府的道路权,都不是二十万两能买下的了!你想想,要想富,就修路。道路一通,货物流畅啊。本地的特产就卖得出去……”
“谢大人出的主意多了,什么制兵器的特权,什么贩盐特许,反正就是典当家产吧。”
“唉!那时战乱,不得如此啊!不然都向百姓征税,还不苦死大家!”
“还好,谢大人最多给了十五年之限,其中还有许多条例,不让那些人高价害民,不能获取重利,否则商部就会收回特权呢。”
“就这么着,谢大人为皇上筹得了战事所需的银两,也给商部挣下了底子啊!”
洛修文点头,但又说道:“钱有了,可兵权还是没有啊。”
“洛公子,有钱就好办了!这些钱可是攥在商部的手里,由皇上调配,你想想,这不就是皇上手里的筹码了嘛!”
“就是,想要钱,就得听我的呗。”
“皇上指定自己提拔的人,在军中接受银子,说什么让他们锻炼。可国舅爷就明白了。但战事紧迫,国舅爷就先容了那些人。皇上出言要出兵抗敌,国舅爷再三阻拦,最后文臣大都在皇上一边,朝堂上,没几个支持国舅爷。皇上旨出如山,调军北伐。国舅爷点了元帅,可皇上点了监军,是个自荐的草民,听说还是个仆人与主人的私生子,被皇上从几百人中点为武臣头榜的青年人……”
“就是现在我朝的震北侯郭威将军。”
“你看看,这么快就说了,后面我还能讲吗?”
“这事儿谁不知道!”
“你可没我知道的清楚!话说虽然出了兵,打不打那还不是得听元帅的?两军一遇,对野扎营。国舅爷点的主帅看敌方气势浩大,人数多过我方,临阵怯场,晚上就要后退撤兵,郭监军不同意,说两军对垒之下,如果撤兵,让敌人一追击,我军必死无生。至少要先放手一战,杀了对方的士气,让对方不敢追赶,才能谈撤兵。可那元帅不听,郭监军当场拔剑,斩了主帅,出示了皇上手谕,上面有‘朕得天意,此役必胜,违朕旨者,立斩不赦’之句。当夜晚,皇上安插的人杀了国舅爷的领兵头目,掌握了军权。”
“你说,如果不是在那种情况下,还不乱了套?”
“就是!可对着大敌,谁都知道不能乱呀。所以除非死忠国舅爷的人反抗了下,别的人对郭监军还更抱希望呢。”
“郭监军连夜部署,后面三日不迎战,只等着敌人把我军团团围住,自断了后路啊!那些将士知道生死存亡在即,无不要拼死一战。到第四日,敌军攻营,血战开始。才半天,突然传来敌方一处要紧关口城镇失守,都城不保的消息,敌军立刻回撤,那怎么可能?!郭监军战鼓急催,我军大展神威,杀得敌军溃败奔逃,死伤无数,从此一蹶不振……”
“嘿,你说的可真细致。”
“当然,我叔叔是史官……”
“知道了知道了!”
“可你知道这事儿真的离奇之处在什么地方吗?郭监军派了也就二百之众,到那个关口城镇,不过是想吓唬一下敌军,让主力分散一点兵力,也解些困境。那敌人的关口城镇所在,地势险要,根本攻不进去。那二百人到那里,是次日深夜,领头的就让十来个人去看看地形。其中有几个人摸到了城门入口处,城门是包了铜皮的大门,跟石头似的。可不远处有个小小的门洞,大概是为了供不开城门时少量的行人出入。我方有个兵士无意一推门,发现那门竟然没闩上?开了个缝,这不是天意是什么?!那几个人派了一个人回去叫人,马上就进了城,悄不声地是杀了守门的兵士,等那两百人进来,嘿,大开了杀戒,放火烧城啊!那些敌军匆忙里还到城墙上往外面射箭,哪知道是从后面来的刀剑哪……”
“你说皇上怎么能预知了这样的事?”
“要不说皇上是尧舜之君再世,一定是得天的保佑的呀!”
“还有奇的是,郭监军大胜后,隐而不发夺权之讯,只以原来元帅的名义传了个敌人强大,不能抵御之报。然后日夜兼程,班师回朝,就和原来元帅要干的事情一样。对要见元帅的人一律囚禁在伍,不容任何人走漏风声。结果京城里都以为边关危险未除,人人担忧。朝堂上,国舅爷有逼宫之势,要追究那些支持皇上的文臣的误君之罪。先就拿谢大人开刀,说有证据指谢大人贪污银两,假公济私,比如,把建路特许权给了住在自己家旁边的林家,要皇上把谢大人交给刑部审理……”
洛修文持笔开始写:“哦,有什么细节详情?”
“皇上当然不加理会,甚至说是自己权衡了各方的银两提案,点定的林家,难道国舅爷要把自己交给刑部不成?”
“何止皇上!我叔叔说,那日朝堂上,皇上钦点的新臣,过去太傅和谢御史的旧臣,都力保谢大人,说谢大人清正廉明,才能卓著,为国家解了燃眉之急,让皇上不要听信谗言呀!”
“你听听,这简直是说国舅爷是奸臣了!”
“就是!国舅爷拂袖而去,我叔叔说,那叫反意尽现,只等着大军回朝,就会行动了。”
老店家咳一声,“你们大概也知道,算来是大军回朝的前夜吧,国舅爷就派了人到谢府……“
“哦?!怎么回事?怎么知道是国舅爷的人?”
“穿着是刑部的衙役,说是奉旨,要押解谢大人去刑部下狱。你说有可能是皇上吗?敢伪托皇上旨意的,还能有谁?”
“何止谢府,我叔叔说,那天夜里,许多大臣的家中都来了自称是刑部的人哪。被抓去的人,生死不明,后来连尸首都没找到。刑部说根本没派过人,那些人也许是国舅爷手下的。”
“幸亏大多数人都觉得不对,或藏或跑,没被抓去。”
洛修文皱眉,“老店家,那夜是怎么回事?”
老店家微笑,“我可没进府,只远远地看着,来了二十几人呢,高头大马,镣铐长枷都备好了,是非得把谢大人抓走的意思……”
“就是呀!谢大人是皇上的心腹,要先除了他……”
“别打岔!老店家,接着讲。”
“他们到了门前,说了来意,门口的仆人说稍等,那领队的说什么谢审言大概忘了他是怎么当的官奴了,还敢让他们等,这次大家给他提个醒儿,说完刀枪棍棒地就打进去了。”
洛修文奋笔疾书,“老店家,快快接着讲。”
老店家笑:“洛公子,你来还没有喝茶……”
洛修文不抬头,“快,上壶好茶!”
老店家又说:“是不是来点甜点?”
洛修文还在写:“来盘甜点,要贵的。老店家,后来呢?”
老店家一笑,“后来也没什么,没听见什么打杀之声,那些人天亮再出来时,都被绑得像粽子似的,被谢府的仆人以伪装衙役,扰乱民宅的罪名给送到衙门里去了。”
洛修文又皱了眉,“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老店家呵呵笑,“我没看清,但那些衙役们还没进府,林家和赵家就有几十个人出来看热闹了。他们一进去,林家赵家的那些人也进去了,还没走门,大多从墙上翻进去的。”
“那就是了,赵家是武林世家,林家也有江湖背景,他们去了,那还用说嘛!二十几兵士或者衙役算什么呀!肯定能救下谢大人。”
老店家又笑:“可后来,林赵两家的人来喝茶的时候,谈起来,说他们到的时候,月圆当空,明亮如洗,谢大人一身白衣,肩披深色长衫,神情淡漠,站在卧房门前。俊秀英挺,宛如仙人。谢夫人手挽着谢大人的胳膊,紧靠在旁。他们一边是一位黑衣老者,另一边是钱大人和夫人。谢大人的四五岁的孩子言言在他们前面乱跑,说要保护他的爹娘。他后面跟着两个人。那个小孩子一出手,一个衙役就会趴下,见他们来了,那孩子后面跟的人喝道:‘还不给小少爷叫好?把小少爷打倒的人抬走!’那些人除了大声说好,再去抬人,其他什么也没干。衙役们怎么冲打,都无法近前,别说谢大人了,连那个小儿的衣衫都抓不到。有人说他们发现那位老者有时手一动,就有个衙役要弯腰低头啊!也有人说那孩子身后面的两个人是林赵家的顶尖高手,一个人就能把那些人都收拾了,这么耗着就为了陪那孩子玩玩。他们说,那夜谢大人根本没睡,就等着他们来呢……”
“老店家,我可以给你补上点儿!我的表弟媳妇的婶子就在里面,她说,那天晚上,谢大人和夫人和钱大人和夫人在谢大人的卧房中长谈,那个言言,怎么也不睡觉,偏要谢夫人抱着。所以那个孩子的两个随从就一直守在门外……”
洛修文边写边问:“那个黑衣老者是谁?”
“大家好像都不敢说他是谁,有的人说是个过路的,日后就再也没看见。”
“第二天就有了大军到了三十里外的消息。国舅爷到了朝上,要谢大人代表文臣与他出迎大军于城外。不及皇上开口,谢大人就同意了。”
“我叔叔说,当时他觉得谢大人是自赴黄泉。你想想,前一天,国舅爷就要送谢大人去刑部,这次带他出城,那谢大人还能活着回来?”
“如果皇上当初让谢大人被人杀了,那么现在……”
“那么就不是现今的皇上了!”
“就是!皇上知道战役已胜,可怎么就能让谢大人跟国舅爷出去呢?”
“据我叔叔说,皇上方要阻拦,谢大人说道:臣知天命,必无祸患,自愿前往,以安人心。”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如果随国舅去了,国舅就不会起疑心吧。”
“对呀!表示皇上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实力。有人重伤了谢大人,皇上那时没有重判,现在让谢大人去了,就是认输呀!”
“国舅爷也是想这么试一下皇上吧。”
洛修文急切地问:“后来呢?你叔叔怎么说的?”
“我叔叔说,当时,谢大人身后站出了一个人,就是首次上朝面君的钱大人。他说他是谢大人的助手,愿和谢大人同行。”
“如此的义气!这是要同生死呀!”
“皇上感于钱大人的忠心,当场给他升官,但他推辞了官职,反要皇上赏他个皇家的珠宝玉器什么的,说日后可当传家之宝。”
“这不是死到临头还要钱嘛!”
洛修文紧皱着眉写着,嘴里说:“后来呢?后来呢?”
“国舅爷手里有了谢大人,见皇上没有争夺,看意思是不敢和自己翻脸,情形和以往一样,就带了谢大人和钱大人出了宫门。不然,怕是会干出什么事儿呢!”
“对呀!当场杀了皇上,或软禁了皇上,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理儿谁不知道?”
“说来谢大人是把自己交在了国舅爷手里给皇上挣来了时间呀。”
“就是,多危险。国舅爷远远地见着了黑压压的大军,就让人除了谢大人和钱大人的官服,绑了他们,说要‘清君侧’,接着原地等着军中元帅来见……”
“为何不动手就杀了谢大人和钱大人呢?”
“当然要借元帅的手杀人了!国舅爷怎么能落下这个把柄?肯定是指着元帅痛陈谢大人误国之罪,说些杀之以祭奠那些阵亡将士之类的话。”
“结果,谁能想到……”
“就是!结果等来的是郭监军!当场就拿下了国舅爷,说要清君侧……”
“一样的话?”
“一样的话!”
“那郭监军还出示了皇上的密旨,说国舅爷恃宠骄横,欺君犯上……”
“那谢大人和钱大人如何?”
“还用说?郭监军肯定就让人松绑,给他们穿上官服,与他们回城见皇上呀。”
“那时郭监军才让人传了大捷的战报,一时全城沸腾,人人上街争看回城的将士。郭监军一身黑甲,外罩红色战袍,面貌威武,骑在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之上,气镇山河,宛若战神哪!可他坚持让谢大人和钱大人与他并肩同行,对他们十分恭敬,和以前武官看不起文官完全不一样啊!”
“那是!军中的军饷和武器都是谢大人的商部筹助的,没有钱,打什么仗?”
“何止?我叔叔说,郭监军对皇上讲,谢大人身处险境之中,面不改色,从容冷淡。钱大人与旁边看押他们的人谈笑风生,插科打诨,武将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气度,他深感佩服哪。”
“我懂你说的。那次大军入城,我就在街上亲眼看见了他们。谢大人贵体清瘦,在一片兵甲之中,显得有点儿单薄,长得又那么俊雅,可谢大人那个样子,身子骨儿笔直,脸上冷冷的,眼神儿雪亮,让人望之生畏……”蹙眉停住摇头。
洛修文问道:“再如何?”
“洛公子,您是写文的人哪!我哪有词儿呀!”
“你亲眼看见的,才说得出来呀。”
“我也说不出来,反正那天街道上的姑娘媳妇都疯了,不是喜欢了郭将军,就是喜欢了谢大人……”
“钱大人呢?”
“好像没什么人……”
“真没眼力价儿!我要是女的,就喜欢钱大人!”
“你是女的吗?你不是吧!女的就是这样,要么喜欢那力拔山气盖世的,要么喜欢那温雅俊秀饱读诗书的……”
洛修文叹气,“我就是集两者于一身呀!”有人笑,书童瞪眼道:“笑什么?!我家公子就是这样的!”
洛修文忙说:“别说我,见了皇上如何呢?”
“我叔叔说,郭将军上朝跪拜,讲了战事的离奇之处,双手捧上皇上‘朕知天意此役必胜’的手谕,谢大人称皇上是得天助之君,从此必然启开天地以来未见之盛世,受万民敬仰。”
“这好话说的!”
“我叔叔说谢大人从不妄言,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
“可不是让他说准了,咱朝的兴盛繁荣,自古就没有过呀!”
“皇上当朝贬官的贬官,换将的换将,大军在城,郭将军在侧,谁敢动?国舅爷被虢去官位,押解去了天牢。太后披发闹宫啊!冲上朝堂,要死要活,说皇上不孝,那还得了?大臣们立刻启奏皇上,言后宫干政,有违治国之训。皇上当场挥泪让人把太后拘在了冷宫里,说自己不敢违背祖训,日后一定对太后供奉加倍,以示补偿。”
“据说太后发了疯?”
“好像是,在冷宫里好吃好喝地过了三年就死了,皇上厚葬于先皇之侧。”
“后来,皇上并没杀国舅爷。”
“对呀!皇上心地仁慈,说念国舅爷辅佐了十年,虽有反意,但顾念往日情分,只抄没了家产,囚禁在了一处偏院,让他得享天年……”
洛修文叹气,“诸位,我是想写谢大人的故事。”
“您就这么不耐心!就要说到了呀!”
“皇上那日要封谢大人三公之位的首位呀,就是以前太傅那个位子,可谢大人以身体不支为由请辞,说只能运行商部,无法承担它职。从那以后,皇上才真的掌握了文武之权,开始展现他的治国奇能啊。”
“是啊!皇上的政令激励农务,嘉奖开垦荒田,谢大人的策谋刺激商业……”
洛修文停笔叹道,“诸位!这些并非我写文所需……”
“哎?怎么不需要?你不是想写谢大人吗?”
洛修文微皱了粗野的眉毛,“我想写……”他的下唇包住了上唇一会儿,终于说:“谢大人的情事。”
茶馆闲谈 2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片刻,接着许多人同时开口:
“谢大人乃天下第一不幸之人……”
“谢夫人与谢大人伉俪情深,世间少有……”
“那谢夫人是原来董太傅的女儿董玉洁,残暴下作,谢大人当初因父亲得罪了皇上,沦为下奴之时,落在了她的手中……”
“的确是,那真是受尽了毒打折磨……”
“对呀!当初太后想招谢大人为驸马,谢大人自认残伤至体呀……就是,成了太监了!”
“不会吧?多少姑娘赌咒发誓说和谢大人有过一夜之欢,说谢大人因她们重振了雄风,让她们欲仙欲死哪……”
“是呀!后来还有好几个女子带着孩子找上门去,说是谢大人的孩子,要滴血认亲呢……”
“这都是谢大人随军进城后才说的吧?势利眼!早怎么不说?”
“就是!想当初,大街小巷的,谁不津津乐道董家小姐怎么下的手,那谢公子怎么给去了势……”
“可谢大人从来不认是董家小姐干的事,后来判的是那个逃奴干的。”
“我那时在公堂,亲耳听见那董家小姐是怎么用的刑,她自己都承认了!”
“谁不知道谢大人亲上公堂说是自愿的……”
“你疯了吧?怎么可能是自愿的?!”
“谁疯了?!我见过谢大人和谢夫人!谢夫人对谢大人说话都轻声轻语的,根本不会对他上刑!你们说的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儿了……”
“我那位亲戚也说,谢夫人待人和善,对谢大人百依百顺,从不用丫鬟,自己亲自贴身服侍谢大人……”
“那是她要赎罪!你们知道什么?!我以前听原来贾府的一个仆人说,那个董家小姐竟然让人……
“贾府?不就是那个刺伤了谢大人的贾什么的家吗?”
“是呀……”
“那他们的话怎么能听?!肯定是恶意中伤谢大人。现在贾府早没影儿了,你还提那些人嚼的舌头干什么?能有真话吗?!”
“但我那史官叔叔说,谢大人的确是刑伤痕迹遍体满身,御医都说已经……毁了……”
“可怜谢大人如此清华高贵的人物,被董家迫害成了……”
“你们怎么不动动脑子?!谢大人是傻子吗?!谁敢说,谢大人是傻子?”
“谢大人当然不是傻子!”
“既然他不是傻子,怎么会娶了害自己的人?!”
“据说那时谢大人被抓进董府,重刑将死,没说一句话,可后来怎么会娶了董家小姐呢?!”
“不是说迫于那时太傅的权位……”
“那后来太傅退了,谢大人在朝中的位置不比太傅高上多少,干吗不停妻再娶?”
“是不是,谢大人身有残疾,再也找不到别人了?”
“你以为谢大人是你呀?!谢大人用找人吗?多少人要找谢大人!”
老店家叹道:“这位小哥说的也对。当初谢大人与郭监军回城,次日媒婆在谢府门外就排了长队。都是争着要给谢大人当妾室的女子的家里派去的!那些想给谢大人当丫鬟佣人的女子,就更甭说了!有两百多人,在府外哭天抢地,都说家里遭难,如果不进府,当场就得饿死!谢大人那天出府时,众多女子尖叫着拼抢前拥,就是为了要碰一下谢大人的衣边!那些仆人和林赵两家的人都不敢用手阻拦,怕有失礼数……”
“对呀!那时简直成了京城一景,多少人赶来,趁机看看那些女子的容貌……”
“没见过那么多女的吧?”
“就是,平常哪儿有这样的眼福?我爹说他在那里看了一个晌午,觉得每个人都比我娘强……”
“你娘怎么说的?”
洛修文道:“你可随他回家一问!我在此要听谢大人的反应!”
“我知道!我那亲戚说,谢大人见此情景,转身回府,一连三日,托病不出。严令府中人士,不能放入任何一个媒婆或者女子,连通报都不行。只命所有的府中仆人在外好言劝退众人,还提供饮食及回程银两。可那些女子日夜不离,哀求声不断。有个女子哭得昏倒在地,只求见谢大人一面。一个仆人心软,进去告诉了谢大人,谢大人当场就把传话的仆人给辞了!给了些银子,立即请出府外!那个仆人在府门前跪着哭,被正来探访的董郎中看见了,进去向谢大人求情,谢大人才让人把他叫了进去。可董郎中都没敢提外面那些围着的女子的事儿!就好像外面什么人都没有!”
“仔细想想,他是不能知道。一知道了,就得有行动,那不正和了那些女子的心意了?”
“就是,那不鼓励大家折腾嘛!”
“后来,有个女子绝食了,称死了也要让谢大人看一眼,说不定能得谢大人一滴泪。可这回,愣没人敢传话了!只在那里死命劝,说别死,反正谢大人也不会知道。最后有人怕出事儿,就告诉了钱大人。钱大人非但没有告诉谢大人,反而让人把那个女子抬到了城中一个郎中那里,不是董郎中,说给董郎中省些麻烦。钱大人的仆人说钱大人嘱咐了,给她治治脑子,别让她想太多了,如果治不好,就是郎中的事儿了,与谢大人无关。三天后,皇上得了消息,派人来驱散了人群。来人说如果再有围堵谢大人的,无论男女,都以扰民阻官的罪名送交衙门,这才断了那些女子的念头。”
“谢大人是这么绝情的人哪!”
“就是,从那以后,大家都说谢大人是铁石心肠呀。”
“那些去认亲的女子,也是这待遇,连通报都不准呀!”
“是呀,讲明了根本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不顾人的死活啊!好硬的心呀。”
“可他要是不这么决断,那还不得娶上几十个?”
“就是,不娶人家,听人家哭诉干什么?谢大人是个明白人!”
“万一见了面儿,那些女子再出来,说谢大人说了什么什么话,许了这样那样的好处,那谢大人哪儿辩解得清?”
“对呀!别说听人哭诉,见一面就有违名节呀!招这事儿干吗?”
“谢大人原来初得第一才子之誉时,也是有许多人去求亲……”
“何止那时,他后来刚被皇上选拔,再后来得了官位,什么时候少了要嫁给他的人?更别说后来连太后都要招他驸马……”
“谢大人拒亲是不是都拒烦了?所以才那么狠硬?”
“据说当初就是因为谢大人严辞拒婚,才惹怒了董家的小姐,后来借机报复……”
“你说这也奇了,按说董家小姐是最活该被拒的,但怎么后来她倒成了谢夫人了呢?!”
“就是,古语云‘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可德才淑慧,她哪样儿沾上了?谢大人那么高的才学本事,那个相貌,怎么能就让她独占了呢?就是不得已,让她成了夫人,也该娶好几个美女佳人当妾才是。”
“听人说,董家小姐极妒,是不是因为她,谢大人才不敢娶妾的?”
“对呀,她连丫鬟都不让谢大人用,是不是谢大人被看得太紧,没法动弹了?”
“谢大人休了她都是一抬手的事儿,还用怕她?”
“你还别说,谈起董家小姐极妒,那可不是空穴来风啊!”
洛修文睁了圆大的铃目,“哦?有什么事例可讲一讲?”
“公子!你吓了我一跳!没什么,就是我大伯早先的时候,是谢大人的一个诗友……”
“你家是卖菜的,怎么你大伯还和谢大人攀上了?”
“看不起人?!我也是有家世的人!只是原来我大伯本该做官,可他酗酒成性,后来还赌博,输了所有的家产,朝廷也变了选官的方法,我爹和他分了家……”
洛修文有些急躁,“请您讲讲你大伯所说……”
“噢!对对,我大伯说,那时谢大人的父亲复了官,谢大人脱了奴籍,闭门锁居,与世隔绝呀。他们那些原来认识他的人聚在一起,都觉得对不起他,因为他遭了难的时候,没人想着,也没人敢,出头帮帮他。他们几个就说给他摆个宴,祝祝寿,有个往来,毕竟他是那时京城的第一才子,京城文坛上不能少了他,不然显得没有份量。你想,如果有人问起,那第一才子的诗作……”
“能不能讲得快点儿?我可得回家了,我娘说房顶漏水,我得去……”
“谁想听你们家房顶漏水呀?……”
洛修文放下笔,“他们给谢大人祝寿又怎么了?不过是一帮人说说好话吃吃酒,和董家小姐善妒有关系吗?”
“有哇!你等我慢慢讲啊!我大伯说,他们以为谢大人不会理他们,原先谢大人没深交过什么人,也不买人情……”
“那他出事儿了还能有人救他?”
“别打岔呀你!快点讲啊!”
“这不是在说着呢吗?!他们去拜访了谢大人,说了摆宴祝寿的事儿,谢大人竟然同意了。他们就出银子包了那个临湖餐馆的二层。那时,我们家还有好多银子,听我大伯说的,他们那一席,我卖一年菜都挣不出来,他们上来就点了十六个冷盘,后来又是十六个热菜……”
“你这人怎么就说不清楚话呢?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们你一年四季卖的什么菜?”
“我春天卖莴笋……”
洛修文抄起茶杯,一饮而尽,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洛公子等着听呢!你倒是快讲呀!”
“哦,讲哪儿了?他们包了席,请了春香馆里的姑娘们……”
“春香馆那时就开了?她们最贵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赚了多少银子……”
“你怎么又打岔?不想听就那边儿凉快去!你也是!怎么这么啰里啰嗦的……”
洛修文出声大叹,拿起了一块饼,一口就吃了进去。
“我大伯说,那天谢大人到了席上,就跟个死人似的,干瘦无神,以往的灵气根本没有了,木呆呆地坐着,只点头,话都不会说了。他那时就觉得谢大人当官奴的时候肯定吃了大亏。他们示意那些姑娘们给谢大人劝酒,那些姑娘虽不是国色天香,也算是千娇百媚了,可谢大人连看她们都不看,我大伯以为谢大人有点儿傻了。你想想,一个大男人,怎么能不看女的?……”
“自然因为他不是个大男人了呗!”
“嘿!你还真说错了!后来有两个姑娘到了谢大人身边,说一定要让谢大人喝一杯。那些姑娘正跟谢大人撒娇,我大伯听楼梯响,他抬头时,你们猜怎么着?看见楼梯处,走上来了一位美少年!我得喝口茶……”
“来来,这杯子没人用过……”
“有没有口吃的?”
洛修文满嘴的饼,行笔如飞之间,一推碟子,此人喝了茶,长嘘了口气,拿了块饼在手里,继续说道:“我大伯说,那个少年,一身紫衣,头戴金冠,面如桃花,白里透粉。眼睛里,柔光荡漾,含情欲语,看人一眼,就勾魂夺魄呀!”
洛修文重拿了笔,“你大伯说的?还有别的吗?”
“有!这些话我大伯念叨了几百遍了!他说那个美少年看了他一眼,他的心就酥了,一碰就要碎呀。还说,那少年红唇欲滴,带着浅浅的笑,他当时就口干舌燥,脑袋里一嗡。再看那个少年,身段儿窈窕妩媚,气韵如弱柳扶风……”
“这是男的吗?!还是你大伯有断袖之癖?!”
“当然不是了!那就是董家小姐,后来的谢夫人!”
“啊?!你大伯没喝醉吧?!”
“你现在没喝醉吧?!没给你酒呀?……”
洛修文说道:“接着说!我想听!”大家都安静了。
“我大伯说,大家都被那个少年的美色所惊,一时出不来声儿。他们领头的终于回过了味儿,邀请那位少年入座,我大伯就说让那个少年坐自己身边。他后来唠叨了许多次,如果他当时声儿再大点儿,更热情些,或者起来去拉那个少年一把,也许就能……”
“别说你大伯!说董家小姐!”
“我大伯说,那个美少年原来还微笑着,可一见谢大人身边有两个姑娘,哎呀!当场眼里秋水成冰,笑意虽在,可刹那寒如利剑!几句推辞,转身就下了楼。我大伯这才明白那是个女子呀!声音和美圆润,就是在生气,那语气也像是丝缎轻扬,撩得人胸口难受。”
“看来你大伯倒真的是个诗人呢。”
“那当然!我大伯当初写的诗中最有名的一句是……”
“快接着讲!”
“我大伯说谢大人猛然起身,像活过来了,就往楼梯处冲过去。他身边那两个女子去拉他衣服,还有别的几个人都出手拽他,问他怎么了,谢大人只是一味地拼命挣脱,脸白如鬼,可眼睛亮得吓人哪!与那个少年同来的一个人把拦着谢大人的人都挡开了,说谢大人要去与故人谈话,请大家原谅,可谢大人自己一个字儿也没说就下了楼。……”
“你还说谢大人对女的没兴趣,看看!这兴致大了!”
洛修文道:“后来如何?”
“后来,我大伯他们等与那个少年同来的人们走了,谈论说那肯定是与谢大人原来相好过的一个女子,见着谢大人有姑娘在旁,动了怒,谢大人就追出去了。可他们又说不可能,谢大人以前根本没结交过什么女子,而且,他那个傲劲儿,哪会去追什么人?怎么都想不出所以。他们吃完了酒,天全黑了,我大伯醉了酒,走到湖边,借着月色吟诗唱曲,见谢大人一个人站在湖边,我大伯向他打听那个美少年的来历,谢大人转身走开,装没听见,从此再也没有和我大伯交往……”
“这是谁善妒?”
“后来,我大伯到公堂上,要听董家怎么辩解对谢大人的残害,竟然看到了那个美少年,原来,就是董家小姐!这次,她是女装,可把我大伯害惨了!”
“怎么,她也打了你大伯?!”
“不是!我大伯说,她蓝衣如水,行止风流。说出话来,敏慧过人,是个读书识理的女子啊。我大伯说他根本不信她干了那些让人发指的事儿。有次他酒醉了,竟然说,就是她对他那么干了,他也认了,只要她能正眼看他……”
“你大伯犯贱呀?!”
“那你说,谢大人被她打成那样,干吗还偏要娶她?最后是在董府被刺的,不也是被她带累的?”
”你敢说谢大人犯贱?找打呀你?谁不知道谢大人的傲骨铮铮,国舅爷那么大是气势都没吓住他。“
“那你说,谢大人是不是贪图了那董家小姐的美色?”
“我大伯说,那个小姐美则美矣,但还没有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地步,可就是那股劲儿,特诱人……”
“你大伯肯定喝多了!我原来见过董家小姐,那是什么劲儿?母夜叉钟馗妻,多好看也不敢要!”
“我大伯可不是那意思!他说那股子劲儿就像是杯小酒儿,一口到嘴里,又软又香,咽下去,暖一路,让你舒坦得想笑……”
“你大伯没花眼吧?怎么听着不像是一个人……”
“你听听他大伯这话,就是个酒鬼说的!”
“谢大人会不会也是迷瞪了,快被她打死了,还是想要她?”
“谢大人不是那种人!你大伯肯定找不着媳妇,才想得发疯了。”
“怎么找不到媳妇?我大伯年轻时,也人模狗样的!写诗作画,也不是没有名气,早就定下了亲事!那时董家小姐成了人们谈论家长里短时必骂的人,我大伯想反正董家小姐也没人敢要了,他这时求亲,娶她当妾,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就向我爷爷开了口,我爷爷听了怒不可遏,要把我大伯赶出家门,我大伯才死了心。”
“咱们这儿说董家小姐好妒,怎变成了你大伯对董家小姐未遂的情事了?”
“就是,那董家小姐一见谢大人身旁有人,就大怒而去,也是够醋的!”
“这就是‘七出’之一呀,她要是这么善妒,谢大人就能休了她!”
“可你说那时谢大人就追出去了,是不是真的怕她?”
“哪儿怕?!你知道当初谢大人眠花问柳,睡过了多少人!不到两个月,至少半百!如果这叫‘怕’,那‘不怕’还不自己开妓院了……”
“不是说谢大人成了……太监吗?怎么还能……”
“那他们怎么还有孩子?”
“抱养的呗!谢夫人开了孤儿院,里面捡几个顺眼的,认成儿女就是了。”
“谁不知道谢大人那么折腾就是为了退陈家的亲事……”
“看看!谢大人是想和董家小姐在一起!”
“我倒觉得谢夫人慈悲心肠,这些年,收了那么多孤儿,有百十来个吧,不会是个恶毒心肠的女子……”
“我可是亲眼,亲眼!看见她未出阁时,在街上骑着马,有人挡了她的道儿,她一鞭子把那个人打了个跟头,血流满脸呀。那个人刚要骂,有人按住他说那时太傅的女儿,骂了她,是找死啊!”
“我爹说,那时,全城谁不知道她!太傅的权势如日中天,她打了多少人,没一个敢出声儿的。”
“我亲戚说谢夫人从不打骂下人,谢大人对谢夫人也一向和颜悦色……”
“你亲戚是谢府的仆人,说不定是谢夫人付了她银子,让她这么到处说的!这种手段,谁不知道!我就是相信她虐待了谢大人!那些事儿,真是没有人性!”
“那为何……”
洛修文大咳了一声,“诸位,这才是这个故事的精华之处啊!也是我为何感兴趣的原因。”
“公子为什么这么说?”
洛修文放下笔,“请问,谁见过董家小姐以前温顺的样子?就是谢大人脱了奴身之前?我是说亲眼见的?”
大家互相看了看,“没有,我见过她凶的样子……”
“洛公子没问凶样儿,问的是温顺的样子!”半天没人说话。
洛修文得意地一笑,“没有吧?那么,谁有见过那董家小姐在谢大人脱了奴身之后暴烈的样子?”
大家又皱眉,有人迟疑地说:“不仅是没见过,真的是听都没听过。”
洛修文拍了一下桌子,“着哇!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我就要解开这个迷!”
大家一片赞叹声:“洛公子真是明眼人哪!就是,为这事儿,多少人都吵了多少架了,谁也说不服谁!”
“敢情他们吵岔了道儿!洛公子一语道破了关键之处啊!我相信你就是洛公子了!”
洛修文上唇压住下唇,点了头,鼻子出了下气,接着说道:“大家可有什么见解或猜想?”
一个人左右看看,探了脖子说道:“我就知道是为什么!”
“噢?!快来讲讲!”
那个人清了下喉咙,舔嘴唇,洛修文翻了下眼睛,说道:“再来壶好茶,多加些茶碗!”
“多谢洛公子!其实这事儿,就是在谢大人成了……太监……这个关节处!”
洛修文提笔,“请细讲讲!”
“洛公子,谁不知道当初那董家小姐蛮狠无理,又好男色……”
“哪里说了?”
“说的对!不好男色,一个大姑娘家去买人家谢大人干吗?!”
“也是,闺中女子,买个单身男子,还长得那么好看,说是为奴,嘿嘿嘿……”
“就是!她好美色。话说谢家遭难之前,有一日,董家小姐在街上行走,看到了谢大人,那时的谢公子!只见那谢公子,风雅俊秀,神采飘逸。董家小姐春心萌动,当场就把谢公子掠去到了偏僻之地,行了苟且之事……”
“的确,谢大人是不会干这种事的!”
“那谢公子受辱,但顾及颜面,没有声张。可董家小姐回了府,三月后发现自己珠胎暗结,就让人去谢家求亲……”
“可被谢公子严拒了!”
“对呀,那时谢公子就说董家小姐闺德有差!”
“他当然能这么说,他被董家小姐……”
“董家小姐气愤难当,但又不能声张,忍气吞声,于乡间农舍,生下了一子。为了表记他的生父,就在那孩子的名字中,用了个‘言’字!”
一处单间里一声巨响,大家都往那个方向张望,有个伙计跑到单间的门帘处问道:“客官都好?”里面哼了一声说:“都好,不必打搅。”
这边大家都回了头,继续看着讲话的人,那人眨动眼睛,说道:“在谢家遭难之时,董家小姐得了机会,去买了官奴谢公子,恨他不允婚,让自己没了名分,又生了孩子,日后嫁不了人了,就对他下手残忍,把他弄成了太监……”
“能怎么把人弄成太监的呢?谁能仔细讲讲?……”
“你有病吧?喜欢听这种事儿?!你接着快讲呀。”
“谢家复官后,长子不在了,谢公子自己也不能人事了,谢家的香火只在那个董家小姐生的孩子身上!所以,董家以势利逼迫,再许诺朝中的支持,谢家以血脉承继为念,谢公子就同意和董家小姐成亲。董家小姐遂了心愿,想到日后也没别人了,自然就安生了,老老实实地和谢大人过日子,不像以前那么骄横,但也不会容下女子。谢大人心灰意懒,懒得和她计较,就随遇而安至今……”
“倒也有道理……”
“就是年岁不对。”
“怎么说?”
“他们的长子的确是叫常言,但今年有十九二十岁了,在京城就像以前谢大人一样,以诗才闻名,容貌也是异常英俊……”
“这不就对了嘛!”
“可谢大人今年不过三十五六,谢夫人据说比他小一两年,这么满打满算的话,谢大人十五岁,谢夫人十四岁就有了这个孩子,怀孕十个月,那董家小姐十三岁就得和那时十四岁的谢公子……”
“那也成呀!多少夫妻不都是十三四就圆了房!”
“也是,可让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去强抢一个男子,有点儿太……”
“谁‘让’了?!她自己想那么干!董家小姐从小就恶誉满城,十来岁时据说就把一个小丫鬟打得半死,她要的东西一定得拿到手。那谢大人自幼就仪容秀美才华出众,如果让那董家小姐看上了,那还能跑得了?”
“我不是跟你说我亲戚是看着谢大人长起来的?我亲戚说听谢府的仆人讲,谢大人从小就脾气倔强,他父亲常常对他打骂罚跪,还借故不给他饭吃,可他饿晕了也不认错。他那个性子,董家小姐不见得能强得了……”
“怎么没强?!孩子都有了!”
“就是真的为了那个孩子,也不见得就要娶董家小姐,谁不知道谢大人的父亲是个老不修的家伙……”
“他爹?过去的谢御史?怎么了?”
“你不知道?谢大人府上的管家姓张,是个被休了的女子,以前还坐过牢!她想在跑马大道旁卖吃的,可谢府不允府中人士从商。她就辞了工,出来做事,抛头露面的!没有检点!谢御史竟然去求娶她!那女子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赚够了银子!那个谢御史和她成婚后,一直住在了她家!”
“这不是入赘了嘛?!”
“真是无耻啊!张姓女子比谢御史年轻二十多岁!谢御史是贪色又贪财!两个人生了个儿子,给谢大人添了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弟弟……”
“啊?他这么做,是不是为了续谢家的香火?“
“那个儿子从母姓,姓张!”
“也是,谢家世代官位,怎么能染了铜臭气!”
“所以就只能靠着谢大人和董家小姐的那个儿子来……”
老店家咳了一声道:“你们想岔了!那孩子根本不是谢大人夫妇亲生的!”
一片喧哗:“不可能!”
“谁不知道,那常言十岁时,谢大人就携他参加皇上祭天大典,那孩子说了什么,皇上哈哈大笑,拍了下那孩子的头,说让他年年都来。常言十四岁开始参加诗会,虽然谢大人再也不写诗,可每次都到场给那孩子助阵……”
“你说谢大人为何不再写诗?”
“这才是真的清高呢!谢大人掌管商部,如果写了诗,那些想巴结他的人还不使劲说好话,谢大人不想邀人恭维呀!”
“反正谢大人对常言的喜爱众所周知……”
“可他的名字怎么不叫谢常言呢?”
“不跟你说了吗?董家小姐背着人生了他,怎能冠以谢姓?”
“那后来成婚了,还不用谢姓?”
“习惯了呗!或者,谢夫人以此要挟,如果谢大人娶了妾,就不让儿子用谢家的姓!”
“那些别的孩子,可用了谢姓!一共,一、二、三个!谢之平,谢之安,谢之语,两儿一女,和那些孤儿院的孩子,用的‘常’姓不同……”
“不同也不是亲生的!你想想,当初谢大人不想当驸马,御医都说他不行了,哪儿生得出孩子?!”
“这倒好,谢大人抱养的孩子们都姓了‘谢’,谢家亲生的后代,姓了张!可够乱的。”
“就是,谢大人如果能有孩子,至少是个驸马!还用和那董家小姐在一起?”
那个单间里有一声大响,大家这回只看了一眼,有人说:“怎么那么大响动?”
“喝醉了呗!”
老店家终于抢了个开口的时机:“我跟你们说,那常言不是他们的儿子!”
“您老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儿呢?!……”
洛修文抬头说:“我想听听老店家为何如此肯定常言不是他们的儿子。”
老店家在椅子上坐得舒服了些,慢悠悠地说:“想当初,十五年前,是个夏天,天儿热,我那天没几个客人,就一个天天在我这儿坐着掐手指的算命先生……”
“老店家,您不会讲到猴年马月去吧?如果下雨的话,我们家的被褥……”
“你回家去!老店家,是不是要讲怎么遇上的谢大人?”
洛修文有了些精神,“老店家请详谈。”他刚要喝茶,又加了一句:“关于谢大人的事情。”
“当然是有关谢大人的事了。话说,我正在发愁家中米缸快见了底儿,一连几天……”
“您怎么看见谢大人的?”
“我那时还不知道那就是谢大人,只远远地,看着两辆马车在那空宅子前停了,下来了几个人。我就留了心,因为那宅子空了几年了,荒得……”
“那几个人是什么样?怎么过来的?”
“是两对年轻的夫妻和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他们在那儿站了会儿,就冲我的茶棚走过来了,我心里高兴呀,这不是银子吗?看他们的衣着也不是穷人,尤其是其中一位女子,穿着淡黄色的绫罗衣服,看着就是个贵家的夫人。那个小孩一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拉着一位行动缓慢的青年男子……”
“那就是谢大人吧?”
“是呀,那时谢大人重伤才愈,瘦消不堪,可神色冷静,毫无软弱之态。他们来我这坐下,那小孩子钻到了桌子下面,那夫人摸样的女子坐在谢大人身边,对他再三观看,谢大人闭着眼睛不说话……”
“那是看不起他的夫人呀!”
“对,见着她就厌烦!自然不看她!”
“这就叫‘懒得理你’!”
“那位夫人就与旁边的一位男子谈话……”
“这么不规矩?!那是个什么人?”
“就是!当着自己夫君的面,就和别人说三道四!那个董家小姐果然不是东西!”
“那个人就是钱大人……”
“哦!钱大人家有贤妻,自然不会上当。”
“钱大人是谢大人的好朋友,当然要给谢夫人的面子,她开了口,就得和她说两句儿……”
“谢大人不见得高兴吧?”
“他不该怪钱大人,董家小姐先去和钱大人搭讪的……”
“那谢大人和钱大人是铁打的兄弟,董家小姐自然离间不了……”
老店家自顾自地接着说:“那钱大人说要打通两个宅院,我就给他们讲了这两所宅院的故事……”
大家皱着眉听完了,不约而同地说:
“难道谢大人的长子言言竟然是林赵两家的孩子?!”
“怎么能这么巧?!”
“不会吧?如果是林赵两家的孩子,他们还不早带回去了?”
“你以为谢大人是谁?皇上面前的人!林赵两家势利再大,也大不过谢大人。”
老店家微捻胡须,似乎不在意大家的评论,说着他因重复多次而说得十分流畅的独白:“谢大人为人刚直无畏,钱大人圆滑灵巧,那谢夫人温婉体贴……”
“老店家!”洛修文实在忍不住,打断了老店家,“可否说一说您为何如此肯定那常言不是谢大人的孩子?”
老店家一愣,“我要先讲后面的?”
大家一致道:“对对,先讲后面的!”
老店家伸出了食指,“这其一,那个我刚才说过的,天天在我这儿待着的算命先生和原来林家在此看守宅院的老仆人后来都成了那个常言的贴身随从。”
“哦?林家老仆人成了随从?那么那个算命先生就是赵家的人了……”
“平白无故地,林赵两家的人怎么跟上常言了?”
“这其二,谢大人方才定了安居此处,那林赵两家就在这宅子左右买房建舍……”
“照您刚才那么说,那个孩子是林家的唯一孙辈,可赵家还有别的孩子,怎么也这么看重他?”
“这位小哥儿你就不知道了,赵家也奇了,到了第三辈儿上,就是一色儿的女儿!总共有十五个!人称赵家十五朵金花!个个是武艺超人,容貌出众,可毕竟不是男子,早晚要嫁给别人的,没一个人能把赵氏香火……”
“十五个哪?!”
“就是,赵老爷最恨那些来求娶他孙女儿的人了,无论什么样的家世背景,总对人百般刁难,结果赵家好几个孙女儿都与人私奔了……”
“这不是报应吗?当初赵家怎么拐了人家的女儿……”
“那孩子如果是林赵两家的孩子,赵家是不能放了这一线单传,老店家,接着讲啊!”
“其三,就如我讲过的,谢府有敌,那林赵两家的人就联手进府,根本不等求救之讯。那次之后,皇上掌了兵权,国舅爷的余党总说给国舅爷报仇。动不了皇上,就来找谢大人的事儿,以为谢大人原来就被重伤过,该是容易得手。可是那阵子,林赵两家把谢府护得水桶似的,来的什么人都得与林赵两家的高手较量,只要是往谢府里闯的,统统铩羽而归。这不就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孩子嘛。”
“那是不是他们受了谢大人的好处,得保护谢大人?”
“就是,谢大人把京城道路的特权给了林家,赵家也因此受惠,自然要保护谢大人。”
“这些年,林赵两家早就赚够了钱了,根本不再指望谢大人的官位有什么帮助。可两家就像以前似,有江湖上的人来找事,如果只是犯了林家或赵家,另一家是绝对袖手旁观,可是如果来的人去了谢府,那林赵两家必然同时出手,百试不爽啊……”
“是不是报答谢大人的恩德?”
“不是说了吗?当初是皇上点的林家。谢大人规定商部的官员不能从商!连直系的亲属都不行。年年还抽查个人账目哪!”
“可不是,如果那些官员或自己的家人从商,那还不赚老了!”
“谢大人自己除了薪俸,平素不取一文额外的闲钱。”
“就是,听说,有人出上百两黄金,要谢大人给提个字儿,谢大人没答应。”
“还有人出几百两银子让谢大人剪个彩带儿什么,也根本没门儿啊。”
“钱大人也被弄得不敢干什么,动不动就说谢大人不让干……”
“谢大人给那个什么商学院讲课可从不要钱的。”
“好在皇上对谢大人恩宠,给谢大人的薪俸高着呢,要不谢府哪里养的起那么多的孩子……”
洛修文一放笔,长叹了一声。
“洛公子不高兴了。”
“对呀,咱们刚才说哪儿了?”
“说常言是不是谢大人的儿子……”
“哦,对!照您这么说,那常言更像林赵两家的孩子了。”
老店家一哼,“是肯定是!其四就是那孩子的年龄与林赵两家的孩子年龄相仿呀!”
“听着比董家小姐十三岁就去抢谢大人合情合理得多了。”
“就是!我亲戚说,那谢大人小的时候平素不爱出门儿,哪儿那么容易就让人强了去。”
“那你们说谢大人为何娶了害他的董家小姐?!”
大家沉默了好久。
突然一个人大叹道:“看来只有一个原因了!”
“从来没有只有一个原因的事儿,你别把话说满了……”
“什么原因?”
那个人压低声音道:“谢大人……有断袖之癖……”
单间那边一声响动,但人们已经不注意了,都对着这个人呐喊:
“你别胡说八道!”
“找抽呢吧?!”
“你自己才是断袖呢!不然怎么想得起这事儿?!”……
“别急别急,听我说呀!你们想想,当初谢大人诗坛夺冠,得京城第一才子之称。多少人求婚谢家,谢大人就没一个看得上的!那时的谢大人方才十八岁,正是青春年少,怎么能不想娶个媳妇?愣选不出一个可眼的人!结果,凭空生变,被卖成奴,被那董家小姐,折腾得……后来谢家复了官,谢大人睡遍了京城的妓馆娼院,不行!再后来,当了官,半年之内,就平步青云呀!你想想,皇上是不是……”
“你再多说两句,脑袋大概就保不住了!”
“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说,谢大人不喜欢女的!”
“不喜欢女的干吗还娶董家小姐?!”
“就是为了遮丑啊!你想想,一方得了如意郎君,虽然……但总比没有好,还是自己害的,就认了。另一方,借着这亲事掩盖了……你知道……”
“我不知道!你说说!”
“啧!你怎么这么不动脑子呢?”
“那你说,谢大人到底喜欢谁?!”
“当然是钱大人了!”单间里大响,但谁都没听见。
“就是!他们两个人十五年的搭档,互相支撑,形如一人呀!”
“你要是说别人,我也许就不能说什么,但这钱大人,那是绝对不可能是断袖!谁不知道钱大人就想要个女儿,夫人一怀孕,他就把名字起好了,叫‘钱如花’!说后面最好再有个妹妹,叫‘钱如玉’。问他怎么不起男孩子的名字,他说如果是个男孩子,就叫‘钱一’,懒得给他起名字!好嘛,现在‘钱五’都有了,可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还没见着!”
“你说钱大人怎么那么想要女儿呢?”
“钱大人说了,他一定要让这个世上有个对他满怀崇敬,爱慕深刻,觉得他英俊高大,十全十美的女子!”
“倒也是,只有女儿对父亲才会这么想,哪个女子能这么看待夫君?”
“他快想成魔障了,据说连嫁妆都置办了,要让夫人一直生,直到有了女儿才算!”
“这要是让赵家听了,还不气死?”
“这么喜欢女孩儿的人,大概不会是……”
“当然不会!你还别跟我说钱大人自己当女子,我打死你xx的!”
“钱大人也不娶妾?”
“钱大人说了,家里有只母狮子,不敢娶。”
“钱夫人是原来董家小姐的丫鬟……”
“那还得了?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钱大人曾说钱夫人常把他打得抱头鼠窜哪!”
“钱大人没想休了她?我有个妻妹,虽然小点儿,但肯定能生女儿。”
“你怎么知道?”
“我老婆一直生女儿,我岳母娘生的也都是女儿……”
“有这么着的嘛!”
“当然,都是女子的事儿呀!”
“不会吧,有人说是男子的事儿……”
“不可能!孩子是女子肚子里长的……”
“可男子……”
洛修文皱眉,“这和谢大人有关系吗?”
“如果不是钱大人,那就是郭将军!”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我先替郭将军宰了你吧!”
“别别,你想想,这十几年,有谁见过谢大人接近过什么女子?”
“没听说,好像谢大人连有姑娘的酒宴都不去。”
“对呀,大家都知道!这么多年,谢大人没有沾任何花花草草。你想想,谢大人长得如此俊美,这么高的官位,没有妾室丫鬟,平常在外面也没有风流韵事,这不对呀!”
“谢大人没养几个男宠?”
“我不说了吗?我亲戚讲,谢大人平常连仆人都不用,谢夫人亲身照料,不让别人沾手呀。”
“我还是觉得郭将军是个人选。谁不知道,郭将军依仗着谢大人提供的充足军备,几次远征西北,扫荡了流寇顽敌。每次郭将军回朝,先朝圣谢恩,再拜见谢大人。而且,郭将军至今尚未娶妻呀!”
“那也许还真……”
“你别听他胡嘞,没有的事情!谢大人平时衣装朴素,不事奢华,为人淡漠,从来没见着他对别人伸个手勾肩搭背什么的。跟郭将军一年也见不到一面。谢大人虽然从来没缺过礼数,表面上温雅谦和,恭敬有度,但他那个孤傲冷僻的性子是出了名的!根本没人能近得了他!”
“可人说每次谢大人与谢夫人出行,一定是拉着谢夫人的手,让谢夫人紧靠在身边。京城衣料的首家,瑞福居,的大老板对我说,这么多年来,每到年关,谢大人和钱大人一定带着夫人前来,给夫人们选择衣料和成衣。谢大人选的都是做工样式最上等的货色,来年总能卖得大好。谢夫人要给谢大人挑选,谢大人从不应允。钱大人捡出来的……在乡下就能卖出去。店里给两位大人各开单间,店里的伙计都知道谢大人和谢夫人的单间不能唐突,送布奉茶之前,都要大声咳嗽。因为两个人在单间里低声嬉笑,耳鬓厮磨,恩爱非常,比那平民的夫妻都要亲昵多少倍。十几年,没人见过谢大人脸上对谢夫人有过一丝冷淡。”
“这么说,谢大人可真不像断袖呀,看来真的是喜欢谢夫人。”
洛修文摇头,“说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他为何会娶将自己害得残疾了人。”
“也许是董家小姐对谢大人苦苦哀求,得到了原谅。我亲戚说谢夫人对谢大人,那真是一百一的好!平时安排所有谢大人的饭菜茶点,要有汤有饭,口味颜色,都得顾上,天天不能重样儿啊!一个餐盘里,怎么摆得好看都想到了,那可不是一般的仔细。平常谢大人的衣装鞋袜,都是谢夫人亲手穿戴……”
“鞋袜也是?”
“是呀!我亲戚说谢夫人比丫鬟仆人都勤快!一见着谢大人,手就不离谢大人的身上,解带脱衣……”
“这是福分了,多少女的想这么干都没门儿。”
“你可不知道,谢大人在家可享福了!我亲戚说,那简直比个孩子都受照应!那董郎中三天两头儿来给他号脉,药厂里的稀罕药材,可劲儿地给谢大人上。谢大人平时的茶水,喝了都能长命百岁。谢大人在家轻声儿说一句话,了不得了,就得照办!幸好谢大人不怎么爱指使别人,要不还不把人折腾死?”
“据说谢大人近年常常身体不适,上朝都少。”
“是呀,三天两头说病了,一年中最冷和最热的时候都得在家养着。”
“你们不知道?五六年前谢大人曾经以身体不支请辞过一次,但皇上未准。说谢大人可以少做公务,但不能离职。”
“谢大人其实是聪明的,只管振兴商业,给皇上挣足了钱,根本不管政事。不像以前的太傅,整个把着朝廷上的局面。”
“就是,那能不惹皇上气吗?”
“可太傅也十分小心哪,从没敛过钱财,夫人过世后,十几年未娶,连妾都没有,后来续了个民间女子,长得也不是个美人儿样……”
“你不懂,这才让人怀疑呀!你知道,后来,他还为他的政敌求情,让皇上复了那时谢御史的职。这不是要联合对手嘛!他要是贪点儿财,好点儿色,大概还让人放心。这么跟圣人似的,还掌了那么大的权,就有沽名钓誉之嫌哪!”
“董太傅退下来就好多了,给皇上建立了科举的程序,带了能当他女儿的老婆辞官巡游去了,近几年才悄么声儿回来,住在董郎中那里……”
“你不说我还给忘了!那董太傅是董郎中的父亲呢!”
“就是!现在天下无人不知董郎中,谁还记得董太傅呀!”
“董郎中的名气大了去了!他的药据说都销到边荒蛮夷之处了。”
“董郎中可是大好人!每月的初一十五,大开府门,免费让百姓来看病。”
“对呀,他的徒弟们都要为人诊治,有时连董夫人都会出来帮着呢!”
“如果有急症,多深的夜,多坏的天气,他都去呀!”
“有董郎中这么看着,谢大人的病能不好?”
“当初谢大人挨的可是透胸一剑哪,不是董郎中,根本活不过来。”
“诶,你们说,是不是因为董郎中,谢大人才娶了董家小姐……”
“你又想什么呢?!你要是敢编排董郎中,我就亲手收拾了你!”
“不是不是,我是说,谢大人因为董郎中能治他的病,就……”
“什么就?御医都说毁了,谢大人因此都不能当驸马了。御医能错吗?欺君之罪是怎么回事儿你明白吗?谢大人如果想着董郎中能治他就因此娶了董家小姐,可真是得不偿失!”
“我说了这么多你们怎么就没听明白?我知道的谢大人和谢夫人,那种恩爱,情深似海,绝对不是什么因为谁能给他治病就娶了那个人的妹妹能有的!”
“更何况那个妹妹还曾毒刑了谢大人……”
“我相信谢大人襟怀坦荡,也许真的能原谅把自己害成了太监的女子。可说他对那个女子如此喜爱,我可不信!没人能喜欢那样的恶毒!”
洛修文几乎是无望地掷笔在桌子上:“为何?能不能有人告诉我,为何是这样?!”
茶馆闲谈 3
大家都不约长叹,有个人说道:“洛公子,看来没人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
“是呀,洛公子,就看您妙笔生花了。”
洛修文往后一仰头,“编也得编得合理可信才行,我远远地见过谢大人一面,根本没看清楚。他是什么人,怎么干事儿,更不知道了。我从来没见过谢夫人,想都想不出来那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呀,谢夫人可不怎么出府,出来也是和谢大人同行,低着头,一般看不清楚……”
“你说怪不怪呀,以前的董家小姐,可是三天两头出府,趾高气扬,一身劲装,骑在大马上,威风着呢。怎么成了谢夫人后,就缩头缩脑的了?”
“欸,有没有可能,现在的谢夫人,不是当初的董家小姐?”
“怎么可能?董家小姐被人杀了?是个替身?”
“周围的人早认出来了!再说,董家小姐会武,谁敢惹她?”
“或者,当初董家是个双胞胎!姐妹性情完全不一样!姐姐暴烈,妹妹温柔。那谢大人喜欢了妹妹,姐姐因此嫉恨难忍,有了机会,对谢公子下了手。可妹妹发现了,告诉了爹,救了谢公子,谢公子于是娶了妹妹,两个人恩爱……”
“这么说,还真有道理!那现在姐姐在哪里?”
“大概在董府的地窖里关着呢。”
“你别吓唬人!”
“洛公子,你就这么写!没错儿!”
“可说真的,这是不可能的事儿。董府上下,多少仆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夫人生了双胞胎?”
“也许是夫人与其他人生的,流落在民间……”
“或者是太傅和别的女子生的……”
“你又错了!董太傅与夫人十分恩爱哪,夫人过世,那时董太傅还没那么大的官位,据说差点儿自己饿死自己。后来因为要为国效力,才没干傻事儿。如果有别的女子,还用等十几年才又娶……”
“也许是孩子的母亲死了,临终告诉了那孩子‘乃父是谁谁谁’!那女子自幼生在穷苦人家,知冷知热,比董家小姐好多了。奉了母命,进京寻父。到了董府,阴错阳差地就被当成了小姐,真的小姐暴病身亡,所以……”
“你别卖菜了,你去写文吧!说不定能和洛公子一样出名。”
“哦?洛公子,如果你用了我的猜测,你一定把我的名字写上,我叫……”
“洛公子,你可千万别这么写!有几百个故事都是这样写的……”
“不管那些,洛公子,只要你写的好,老套的故事也有人看。我叫……”
“可说真的,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儿。太傅当年对夫人那个心,还看得上别的女子?”
“也许是夫人和太傅生的,先藏在哪儿,后来才接入府中……”
“疯了吧你?自己的孩子藏什么?”
“故事嘛!不然就没故事了!”
“那也不能瞎编哪!”
“怎么不是都编吗?编就容易了呀!还不是洛公子笔头一转,活的给编死了,死的给编活了?”
“洛公子要是这么编排法儿,早没人看他的文了。”
“洛公子,你说说,你是怎么编的?”
洛修文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编的!时候也不早了……”
“呦!真是的,两个时辰了!我得回家补房顶……”
“我也得走了,洛公子,日后等着看你的新作啦!”
说话间,大家纷纷起身,一会儿就剩了洛修文和老店家。洛修文把一叠厚厚的纸收入匣中,书童去洗笔砚。老店家微笑着说:“洛公子,是哪里人氏?定是书香门第出身吧?”
洛修文袖手身前,叹了一声道:“老店家,我的家在乡间僻壤,本是个庄户人。”
老店家心里想,我看人看了一辈子,怎么会把个庄稼汉看成了个强盗了呢?这个洛公子上下左右,都是个淳朴憨厚的摸样,可他进来时,我怎么还会怕他?人老了就容易糊涂。
也许是洛修文写了这么半天,累个半死,也许是他没得着机会说什么,他竟然借着老店家的话头说下去了:“小的时候,识过几个字,倒没觉得难……”
老店家笑了,“洛公子必是天才呀。”看来大文人也能出于草莽。
洛修文摇头道:“您老过奖,什么天才……”
对不熟悉他的人,洛修文是一脸末世桀雄的狠毒表情,可在老店家眼里,竟是有些惆怅的意思,老店家又暗叹,这个人的确有多愁善感的文人气儿,怎么能和庄稼汉联系上?一连串儿地看错眼,实在是枉与茶客们交往了几十年。他知道怎么为人解些愁怀,就笑着问:“天也不早了,洛公子不在这里用点晚饭?”
洛修文点头,老店家忙转头喊,“伙计,给洛公子上两个小菜……”
洛修文接口:“一壶酒。”酒菜上来,洛公子对着在桌边的老店家说:“来,老店家,干一杯!”
老店家嘿嘿笑道,“洛公子,我可是天天守着酒水,不能喝了,陪你喝口茶吧。”
洛修文点头,一口喝了酒,大叹道:“第一口总是最好喝的!”
老店家饮了茶,随便找个话儿问道:“洛公子家中有什么亲人?”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人。离家在外的人最喜欢谈这些。
洛修文又干了杯酒,摇头道:“没人了。”蓬飞的眉毛好像根根都倒了下来,厚嘴唇半张着。
老店家尽量温和地问:“洛公子的文得众多女子喜爱,洛公子怎么不成家娶妻?”
洛修文又一口喝光了酒,叹道:“喜欢我的文的女子,都不喜欢我。愿意嫁给我的女子,又不知我在写什么。”
老店家笑起来,“洛公子,娶妻不是为了让她喜欢你的文,是两个人搭个伴儿过日子。回家有口热饭,晚上有个人在身边。”
洛修文喝了口酒,终于吃了筷子菜,说道:“那多没有意思。”
老店家摇头,“洛公子,这两个人在一起,哪怕打个架绊个嘴儿,也比一个人要有意思,热闹点儿,才有个家的滋味儿。”
洛修文也摇头,“如果不是我真心想在一起的,出个声儿我都嫌吵。还不如就一个人待着,清静,舒服。”
老店家止不住笑出来,“洛公子还是个挑眼儿的人哪。”
洛修文又喝了口酒,早已回到了他身边的书童说道:“公子,多吃些菜再喝酒。”
洛修文道:“听听,再多一个人唠叨,我就别想喝酒了。”
老店家脸上的笑淡了,觉得这位洛公子也许是个不知福的人,但为了挽救他,还是说了句,“有些女子唠叨,那是关心你。”
洛修文摇头,“我听着烦。”
老店家微叹了一下,转了话题,“洛公子,怎么就来了京城了呢?”
洛修文醉意略显,说道:“老店家,每个离家远走的人,都有个故事。以后,我就在您这酒馆里,谁给我讲个故事,我就请他和我喝杯酒,肯定能让我篡出个故事册子。我现在就给个名字,叫‘酒中集’。有点儿像钱大人给未来的女儿起名字吧?”
老店家又笑了,“会是个好集子呢。洛公子就用自己的故事开篇吧,讲来听听。”
洛修文接着饮了酒,叹出口长气,“那年我才十二岁吧,什么事儿都半懂不懂的。我们村儿和邻村世代的血仇,每年都要纠葛一番。那一年,格外厉害,越打越狠,最后全村的男丁都出了村,要与那边拼死一战。我父亲早就死于争斗,我母亲死得也早。我和两个哥哥守着几亩田地,也过得去。那天,我也跟着哥哥们去了,一村子的人大喊大叫的,我满心思就是要杀人,或者是被杀了。可现在,说实话,我都有点想不起来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火儿成了那样。”
洛修文喝酒,老店家叹息,“打起架来,都想不了太多。”
洛修文点头,“我们村儿的人和那个村儿的撞上了,就要动手,可又停了,听前面的人说,来了劝架的人。我使劲往前挤,到了前面,见几个人,穿着不像是乡下人。其中,有一个人突然行动,像鬼一样在我们中间走来走去。我看得眼睛都直了,最后看他停在了一个女子的身边。那个女子穿着男子的衣服,可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喋喋不休起来。
老店家不以为然,想到洛修文生长在乡下,才见过几个女子?还正赶上他十二三岁的年纪,大概第一次见着个面相齐整的,就疑为天人了。
洛修文继续:“他们接着就离开了,我远远地小跑着跟着他们,插近路追了他们好几里,又看了他们几眼。后来,他们的马匹没影儿了,我还坐在路边好久,回忆那个女子的摸样。想着如果再见着他们,我就求那个行动如风的人教我武功,我也能多看看那个女子……”
老店家问道:“那位女子多大年纪?”
洛修文微摇头,“只觉得她好看,我那时小,看不出年纪……”
老店家微笑,“可怎么也得十六七岁了吧?”
洛修文点头,老店家笑道:“洛公子,你今年快三十了吧?”洛修文点头,老店家道:“那女子现在可不得三十三四了?肯定是个儿女成群的婆娘了,你见着了,也认不出来了。”
洛修文摇头,“还是会认出来的。”
老店家暗自同意了大家说的:能写那些情啊爱啊的故事的人,都多少有些脑子里的病。胡思乱想这个词儿,就是说这帮人的。
老店家道:“洛公子,看来你当时算是情窦初开了。”
洛修文缓慢地点头,叹道:“那日,我因想多看看那个女子的样子,离开了械斗,等我看天黑了回去时,只听满野的哀号痛哭之声。那场械斗死伤众多,我的两个哥哥都丢了性命。后来,官府还派了人来,把没死的人以聚众闹事之罪名抓进了官衙……村子里有人喊着要报仇,可更多的人说,那天来劝架的人,是上天派来阻止械斗的人,大家没听话,结果两个村没剩下几个男丁。再打下去,也许连活人都没了。我也散了心思,问了许多人关于那些劝架人的事儿。他们说没人知道那些是什么人。那个女子讲了好多话,什么大家打来打去就是在打自己,其他的,也听不懂。我后面的一年,天天都在那条路上等着,想着万一他们再原路回来……”他干了杯里的酒。
老店家仔细看洛修文,难怪这个人写出那些文,还真是个情种呢!不禁说道:“洛公子,一面之缘,十分浅薄。要找个伴儿的话,可不能就凭个长相。你没照着那个女子的样子找媳妇儿吧?”
洛修文长叹,“老店家,你也说我只惦记了那女子的容貌。那天,如果不是她来劝架,如果我没有追着他们远去,我也许就死在了那场械斗里。至少我该对她说句谢谢。自从见了她,我就觉得我们的村子太小。她去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老店家皱眉,看着长相粗横的洛修文,努力想象那个初坠情网的少年。洛修文又干了酒,说道:“那时起,我就觉得那些诗啊词啊的,写得真好。我读一遍,就都记住了。又过了一年,我们村儿的教书先生要去京城自荐,我就向保长请了路引,跟着他,上了京。到了京城,他没被选上,就又回了乡。我不想回去,留在了京城。先是打杂工,后来,我写的词曲在勾栏里唱得好,有人出钱买我的新词……一来二去的,过了这些年……”
老店家问道:“洛公子就没有别的看上眼的女子了?“
洛公子眯着眼睛说:“有,可不知道怎么,过了段时间,就没了心思。怎么也找不到那时我天天在路边等着那些人回来的心劲儿。只有在写文时,能重温那样的想念。”
老店家摇头道:“洛公子,文中的事儿和身边的可不一样。那个女子说多少话也比不上日后枕边人一句唠叨。我年轻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老婆怎么好,记得我好像还喜欢过对门儿包子店老板的小丫头。应了俗话说的: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可年纪大了,就要入土了,看着儿孙满地,多少得谢谢那跟了我一辈子的老婆子。洛公子,你看着人好的,娶一个,心里可以照样念着你那个女子。可到老了,你就知道谁真的到了你的心坎上了。”
洛修文又叹息了下,继续喝酒,老店家看他不说话,就笑着告辞,让他好好用饭,自己起身去了后面。老店家的儿子在后门处截住了老店家,问道:“爹,那真是洛公子吗?”
老店家点头,“看着是。”
老店家的儿子好奇,“那他会怎么写谢大人的事儿?”
老店家摇头,“我觉得他不见得能写出来。”
老店家的儿子问道:“爹为什么这么说?”
老店家说:“那位公子于情事上,没有真的动过心。”
他的儿子笑了,“爹,他写了那么多的情爱文章,怎么能没动过心?况且,他写谢大人,跟他自己有什么关系?”
老店家拈须道:“当然有。谢大人和夫人,你也见过。那两个人的情分不一般。”
他儿子忙说:“对呀,爹,谢夫人对谢大人好得不得了啊。那次他们在咱们酒楼开张时,应邀来捧场摆宴。我从帘缝里看,谢夫人给谢大人亲手上菜端茶。我过去添水,看谢大人吃得缓慢,谢夫人的神情,恨不能要喂谢大人……”
老店家打断,“你怎么也跟那些人似的,就光看谢夫人对谢大人的照料。我跟你说过,那天我初见了他们,后来那个算命先生和我聊,说那位公子,就是谢大人,面相虽是俊美无俦,但命犯孤寡,属幼年丧母,青年失偶,老年无子,一生孤苦伶仃之人。除非他历经大难,摈除傲气,舍生忘死,倾心一人,许能破了这命。可他性子又是那么冷峻,闭着眼睛不看人,看来他是没救了。那位夫人满面福相,是旺夫益子之人,但脾性柔弱少断,若无夫君爱怜,就有短命之虞。那个算命先生在我这里有一两年,他说的话,从来准。可你看看,谢大人和夫人这么多年,恩爱非常,儿女绕膝。你仔细想想算命先生的话,谢大人明显破了他的命。谢夫人也依然活着,必是谢大人深爱谢夫人,已至忘我的境地。和那些人说的什么董家小姐强悍暴力,他受迫娶妻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的儿子叹道:“爹,您跟我说我信,但您跟别人说,可就没人信了!”
老店家也叹:“我也知道大家不信,所以也不愿讲。我不信他们以前的事,只看他们后来,就知这两人是相亲相爱的夫妻。那洛公子没有经历过什么正经的情爱,大概,跳不出大家的传言和猜测,写不清他们之间的事。不管他了,该吃晚饭了,我回去看看你娘,她又要唠叨我在外面对人唠叨了。”
老店家说完笑着离开了,他的儿子应了声别人的呼唤,接着奔忙于厨房与餐厅之间。没注意那个单间里的一帮少年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酒楼。
洛修文喝了许多酒,醉醺醺地回了家,倒头睡了一晚,次日起来,看自己的笔记,只觉得没头没脑,理不出来。又喝了一天,晕乎乎地睡了,梦里都在问为何谢大人娶了害了自己的人。再醒来,头昏脑胀中,提笔,写下了:
京城谢生,贵胄门庭,少聪慧,容貌秀美绝伦,早得诗名,年十八取京城诗坛之冠,博得第一才子之称谓,一时名噪皇都,富贵之家争以女妻之。谢生为人狷介孤傲,不喜者,辄以冷言回绝。翻覆遴选,百无一当。太傅之女董氏,明眸秀齿,居然姣好,然强悍不驯,熟习武艺。见谢生而情动,央媒求婚。谢生早知其性烈善怒,直告媒伐,谓之妇德有缺,拒而不睬。董氏闻言大恨,思必报复。无几,谢门获罪,谢生沦为官奴,被贩于市场。董氏亲往购之,羞辱再三,解于府中,鞭挞铁烙,诟骂甚毒,以泄忿怨。谢生性殊固执,皮肉尽脱,辱至残身,近垂死而无一言。
洛修文写到此,放下笔,皱眉长叹,自语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起身翻了翻书,见架上佛经,无意开启,看着“众生无我,宿因所构”之句,自语道:“一定是有因果。”想了一会儿,重拿了笔,写道:
一日,谢生已入弥留,尚不曾示弱分毫。董氏握发裂眦,鞭之不止。时闻院外佛号,洞射心扉。弃鞭出门,见一老僧,旧衣褴褛,鹤骨仙风。僧与董氏敷衍毕,索清水一盂,持向女而宣言曰:“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子缩头去,勿扰猫儿寻。”宣已,吸水噀射女面,粉黛淫淫,下沾衿袖。众大骇,意女暴怒,女不语,拭面自归。僧亦遂去。女入室痴坐,嗒然若丧,终日不食,扫榻遽寝。入夜梦己为江城原静业和尚所养长生鼠,谢生前生为猫,捉而戏毙之。今作恶报,为前世之果也。女醒,急招生,谢生颓然不能起,仆人架拖而入,董氏慨然曰:“使君如此,何以为人!”乃以手抚扪生体,每至刀鞭痕,嘤嘤啜泣,辄以爪甲自掐,恨不即死。生见其状,意良不忍,所以慰藉之良厚。女曰:“妾思和尚必是菩萨化身。清水一洒,若更腑肺。今回忆曩昔所为,都如隔世。”女自是承颜顺志,对生极尽委婉。谢生见女甚悔,况貌美温存,始通言笑。董氏性改,闭门自省,足不出户。见人,则觍如新妇;或戏述往事,则红涨于颊。谢生怜之,爱异常情……
洛修文又停笔,突然觉得索然无趣,虽然词句热烈,可已没了心绪。踌躇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写了谢生家中复官,谢生身残不能被招驸马,直到谢生娶董氏,合家完美。
写罢,洛修文心中不快,但却不能排解。像有什么东西,自己听见了,看见了,可把握不到,就像那天眼看着那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天傍晚了,他又叫书童上了酒,看着渐渐黑下来的窗子,慢慢地喝着酒,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也许,该听老店家的,娶个女子在房,也能照顾下自己。可又觉得,如果那么干了,只会让自己更心烦……就这么想着,喝到了烂醉,被书童副到床上睡了,次日起来,把写的文校了下错别字,就和其他的文放在了一起。
几个月后,洛修文的《情事录》刻印出版,其中因有影射谢大人的故事而格外走俏。大家都对洛修文将谢大人与夫人的纠葛归为前世猫鼠之恨的解释拍案叫绝,说洛修文的确是参透了情爱,此文有提醒世人的功用,因此风行一时,于是谢大人和夫人的故事也就传遍了大江南北,有人说,也许还会因这《情事录》而让后代知晓呢。
洛修文却再也不愿提这个故事。他有时回想,好笑那些人热热闹闹地说了谢大人那么多事儿,写出来,其实也如所有情爱一样,不过是个冤家聚头。在酒醉朦胧时,他总感叹情爱的浅薄。自己写下了多少爱意缠绵,其实心里明白,花无白日红,所有的情爱不都有寡而无味的一天?写诗作文时,只细写那初盟爱意的时刻,如鲜花才绽,后面的发展,不过是必然的凋萎,实在没有可写的地方。自己已经是奔三十岁的人了,还不娶妻,快说不过去了。可想起以前自己中意的几个貌美温存的女子,后来再见到她们,都是庸俗的妇人样子,举止中根本没有了少女时那种娇美羞涩的神韵。娶了谁,自己都会后悔的。再想起那几个喜欢自己的女子,到后来,都嫁给了别人,也过得挺好,当然样子上就更不堪,自己实在没有什么遗憾。
偶尔,想起十七八年前,初见那个女子,心里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波动。只是,时光流逝,她的样子,竟没有模糊,还越来越美了。在洛修文的脑海里,他为那个女子配上了白色的薄纱长裙,精美的发式。她离去的背景,变成了杨柳依依烟雨濛濛的清晨。在心底的最深处,他只有一个愿望:此生再也不要遇见这个女子。不要让自己看到她容颜老去邋遢臃肿的妇人样子。就让她永如那日一般,仪容娴静,柔情绰约,留存在自己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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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洛修文写的文言文摘自聊斋的“江城”
关于孩子们的番外
一日,《情事录》所涉及的谢大人,府上的书斋中,有个少女大声读了这个故事,当场把书拍在案上,因为用了内力,书碎在了桌子上。这一下,引来了一个人的话:“欢姐,你不喜欢这书,也不用就这么毁了它。让我爹看见,就会骂你是个败家子儿了。这书,至少有半两银子吧?你可以把刚才那篇你不喜欢的故事撕下来,其他还留着……”说话的少年,十四五岁,八字儿短眉,小杏眼睛,满脸伶俐。
“钱一,你这个小钱串子!就知道银子!我说咱们去找那个洛修文,把他臭揍一顿!”那个拍书的少女说道。她看着是十七八岁,身材十分茁壮,还穿了一身火红的衣服,站在屋里能把大家都照亮了。
“欢姐,你就想打架,上次在餐馆听他们胡说你就一个劲儿打桌子摔凳子,忘了大姨说的话了?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说话的是个稍年轻的女孩,有些黑瘦。
“况且,打了他,也没法让他开窍啊。”一个笑眯眯的女孩儿,十五六岁,细眉细眼,额头留着黑黑的刘海。
“语妹,明谊妹妹,那你们说该怎么办?就听凭着他把大姨和姨夫写成了老鼠和猫?!”红衣少女问。
一个在窗前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扑哧笑了,转了身。他剑眉入鬓,眼蓄神光,直鼻方脸,样子英俊帅气,他开口道:“欢妹,你为何这么生气?”
红衣少女,常欢,气道:“大哥,你怎么不生气?!大姨和姨夫被写成了这种样子,你就不想替他们不平?”
那个被叫大哥的青年,常言,看向在书案旁端坐着看书的一个少年人,说道:“欢妹,你看之平生气了么?”
常欢哼了一声道:“他什么时候生过气?!”
那个叫之平的少年放下手中的书卷,平静地问道:“有什么要生气的?”他身材还是未成年人的瘦削,两道漆黑的眉毛,像他父亲一样修美,但那双眼睛,却有些狭长,眼光温和,虽是俊秀文雅如乃父,但气质里有种十分随和的亲切感,和他父亲带着疏远的礼仪风度完全不同。
常欢答道:“你听听,那是你的爹娘呀!”
之平似乎笑了一下,笑容并没有绽显出在脸上,可是那笑意却明白得不容质疑,他轻声问:“是吗?”
常欢大睁了眼睛,“当然啦!说的就是董家小姐对姨夫干的坏事,姨夫后来做官,大姨和姨夫的婚事,这些事情,件件对得上,除了那个猫和老鼠!”
之平缓慢地说:“事情,事情,事对上了,情没有对上,也不见得就是他们。”
常欢皱了眉,“怎么不是他们?”
钱一拍手笑了,“当然不是他们了!他们不是猫和老鼠啊!”
常欢说:“所以要去打洛修文!干吗把猫和老鼠安在他们头上?!”
钱一道:“欢姐,你还没听懂。之平说,洛修文根本没写出来他们。就是事对了,人也没写对呀。”
明谊微笑着说:“钱一说的很对。”继承了她父亲好话连篇的性情。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被称为语妹的常语笑道:“大姨和姨夫那样的恩爱怎么可以与猫和老鼠的怨报挂上勾?洛修文没看清楚他们,自然写的是他听了那些传言后自己想的人物,就不是大姨他们了。”
常欢还是紧皱着眉,“可看的人都会说这就是大姨和大姨夫,他们的名声就这么毁了。”
钱一笑了,“欢姐,他们的名声,什么时候没毁过?你觉得他们会在意吗?”
常言轻叹了一声,转身又对着窗外。常欢也叹了口气,坐下,说道:“我就是气不过,大姨那么好的人,总是背个骂名。大姨夫那么清贵骄傲的人,让别人这么乱说胡点。弄不好,这篇故事真的流传下去,后世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还以为他们生生死死的深情,就是个因果报应。”
明谊点头道:“欢姐,对啊,照洛修文那么说,世上根本就没有真的情爱了呀!”
钱一也说:“可不是!那人与人之间就剩了还债欠债了,没意思。”
常欢咬牙道:“活该那个洛修文娶不上老婆!白写出那些风花雪月的文,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恩爱!”
钱一笑道:“你就知道了?”
常欢一仰头,“当然,就像大姨和大姨夫那样的!他写了他们的事儿,还没写对,就该打!”
大家不约而同都笑了,除了之平,只微翘了下嘴角。等大家笑过去了,之平说道:“人间情爱,最难点评。写的人,写的是自己的理解。看的人,看出的是自己心。欢姐,洛修文写的和那些人看出来的,与我的爹娘本没有相关之处。”
常欢泄气道:“你如果这么说,就算是大姨夫借了经历给他们当故事吧。之平,钱一,你们真的月内就要动身了?”
钱一点头,“之平十五岁生辰一过,我们就启程。一开始,还可以与明谊同路。”
常欢又一声哀叹,“我们几个一起长起来的,怎么就这么要分开了呢?明谊说和董郎中伯伯学够了,要去张神医那儿,我们至少还知道底细。以后,逢年过节,张神医和李爷爷肯定带着明谊回来。可你们去西蜀隐士那儿了,山高水远的,哪里见得到?”
常语关切地问:“之平,你一定要去学那个什么易经什么河洛图书吗?”
之平又是带着那种没露出笑容的笑意,说道:“语姐,河图洛书。”
常语问常言:“大哥,那是什么呀?你给讲讲,之平讲话,我们常听不懂。”
常言笑着回答说:“相传,上古伏羲氏时,黄河中浮出龙马,背负‘河图’,献给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后为《周易》的来源。又相传,大禹时,洛中浮出神龟,背驮‘洛书’,献给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划天下为九州。又依此定九章大法,治理社会,流传下来收入《尚书》中,名《洪范》。《易&8226;系辞上》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就是指这两件事。”
常语又问:“那河图洛书是什么样子的?”
常言看着之平说:“这可真得之平讲了。”
之平说道:“河图用十个黑白园点表示阴阳、五行、四象,其图为四方形。其中,单数为白点为阳,双数为黑点为阴。四象之中,每象各统领七个星宿,共二十八宿。洛书上有图象,结构是载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以五居中,五方白圈皆阳数,四隅黑点为阴数……”
大家都叫了起来:“别说了,别说了……”
常欢挥手,“我们不懂你的那些鬼画符的东西!你从小就心可通灵,大姨夫给你找了那么多师傅,宫里的天象师,太学院的易学大师,你就没有一个能学上一两年的?一定要去那见那个隐士怪人?大姨和大姨夫会多担心呀。”
钱一笑,“不用担心,我和他去,他学那些玄虚的鬼画符,我也去听听。我爷爷说了,习武和玄学是通着的。说我如果参透点儿,对我已入臻境的武功会有帮助。”
常欢瞪眼,“你当着武艺那么好的大哥这么翘尾巴?大哥,一会儿好好打他!”
常言笑着一叹,回身看着钱一,说道:“你在外面可不能总这么自吹自擂,得学些钱伯伯的真人不露相。”
钱一不服气,“我当然知道,你把我当傻子吗?出去我还能自吹自擂?我爷爷让我扮成乞丐,说我们这代没讨饭,他心里虚得很。我爹倒是不乐意,说万一让谁认出我来,该说他不是东西了。但他说我得扮成仆人。”
之平说道:“那我就扮成书童吧。”
常语笑了,“谁是主人呢?”
常言说:“我是。我送他们去。”
钱一眼睛努力睁大,“大哥也去?!那太好了!多热闹!”
之平微侧了头问道:“你跟爹娘说了吗?我可不记得他们提过。”
常言一笑,“你生辰之后,要走时,我再说。”
明谊微笑,“你是怕大姨和大姨夫不让你去是不是?别说他们了,西蜀之地呀,遥远偏僻,你想去?那林赵两家能由得你?”
常言一挑眉,“我的事,我做主。”
钱一笑着问:“那你准备何时去继承林赵两家的事业?”
常言正色道:“这种事还是少说为好。”
常欢说:“那天我们在酒楼听着,大家都这么谈论了,你还瞒着干吗?”
常言闭眼一叹,“你们什么时候能长大?如果我的身世公开了,你们难道不明白会给爹惹多大的麻烦?”
钱一微皱了眉,“你是说大家会说你爹养了你,是为了得林家和赵家的好处?”
明谊缓缓地说:“或者,说当初林家得了那道路的特许,不是因为林家当初开的条件最优厚,而是你爹因为你给了林家方便,也为自己留了后路?”
钱一接口道:“就是他们知道真情,也会说林家开那么优厚的条件,就是因为得了你爹的点拨……”
常言叹气,“能说的多了,但我肯定,没有多少是好话。”
之平道:“大哥,你也知道爹,从来不会在意别人说什么,你不用这么忧虑。林赵两家已经多次催促你了……”
常言笑笑,“我昨天与林姥爷和赵爷爷谈了,我想他们不会催了。”
钱一有兴趣地问:“你说了什么?”
常言庄重地说:“我跟你们说了,你们不许向别人去传……”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和所有的人去说!”随着话语,一个十六七的少年人跑了进来。他身上的衣服有些零乱,衣摆处沾着些泥点儿。他不等人回答,找了张椅子,大刺刺地坐下,叹道:“跟那帮小孩子家打架真累呀!你们怎么还没叫我这个长辈?没有礼数!”
所有人的眼睛都往屋顶翻看过去,那个少年使劲把嘴角扯下来,周围看看,先向常言下手,“言言!叫舅舅!”大家哄堂大笑。
常言苦笑着,“澄儿,你就知道闹!”
玉澄努嘴,“怎么这么对长辈说话?从你们十来岁起,就没有人叫我舅舅叔叔了,还是那些小不点儿好,尊重我。”
钱一笑着说:“那你就去和他们玩呀。”
玉澄看着钱一说:“钱一,你小的时候,我给了你我吃过的半块糕,你吃得可高兴了,跟着他们叫了我声舅舅,现在没糕就这么没礼貌了?”大家又笑。
钱一脸上一抹诡笑,“从现在起,你吃东西喝水就得注意点儿了。我从明谊姐那儿弄点泻药……”
玉澄马上热情地说:“钱一!我们和好吧!一会儿咱们去比武,我教你一招儿。”
钱一呲牙了,“谁教谁……”
玉澄转了头,“常言,刚才你要说什么来着?”大家的注意力转移了,都看着常言。
常言叹道:“你们一个个,也都不小了,还就知道嬉闹。我对你们说了,你们知道了深浅,日后在人前,要尽力掩盖真相,能为爹省点麻烦就省点。”
大家不笑了,都严肃点头。
常言看着大家说,“我对两位老人说了,如果让我继承了家业,我就将一成收益用于奉养两家老人,九成收益投入娘建的孤儿院中,这样,爹就是现在不上朝了,也不必为银子担心。”
之平坚定地说道:“爹是不会同意你把林赵两家的钱财放在孤儿院的……”
方才嘻皮笑脸的玉澄,很肃穆地说:“对,你这样,你爹还是省不了麻烦。”
钱一说道:“是呀,你这么做了,你的身份自然就明了:是林赵两家的单传。人家会说爹利用了你,你娘办的孤儿院就会被说成摇钱树了。”
常欢一拍桌子,“人怎么就知道想那些坏事呢?!”
常言皱眉说:“那我等爹退了呢?”
玉澄说道:“就是你爹退了,你那么做,还是会让人说闲话。你娘怎么可能离开孤儿院呢?”
钱一说:“对,人们会说你爹表面不让府中人士从商,可养子亲人的背景那么雄厚,自己一退,就安享富贵了。”
之平叹道:“你们想岔了,爹不会是为了怕别人说什么才不让大哥这么做,而是因为当初那孤儿院是娘要干的事,爹就用自己的俸禄支持娘。过去大舅舅和钱伯伯,还有张管家他们,谁不曾要出银两资助孤儿院,但爹什么时候同意过?他自然也不会容你……”
常言撅嘴,“爹就是这么……对我都见外!”大家笑了。
明谊问道:“大哥,林赵两家的老人怎么说?”
常言叹了口气,“他们说可以从长计议。更在意我何时该名,可我根本不想改了……”
大家都惊讶地瞪眼,纷纷道:“怎么可能?”“林赵两家的人不会同意的……”
常言打断大家的议论,说道:“我不改姓名,大家不能肯定我是林赵家的后代,就没有人说林赵两家的富足是借了爹的官运,能为爹省些口舌……”
之平又叹气,“大哥,你怎么和爹想的相反?你二十岁将近了,要行成人冠礼,得嘉宾命字,我想那时,爹会建议你改名认祖……”
常言皱了眉,“不!爹从小说让我自己拿主意,我不改名。若是为了林赵家的香烟,日后我的孩子,一个姓林,一个姓赵就是了。”
玉澄坏笑道:“你早就这么想了吧?就是为了这个你才迟迟不定亲事吗?担心生了孩子就要用林赵的姓,会落了口实?”
常欢说道:“难怪你左挑右捡的,人家还说你跟爹年轻时候似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敢情你根本就不想定亲。”
常言轻叹,“也的确是没有觉得合适的。”
明谊微笑着问:“大哥是京城里最英俊有文采的公子,说说要找个什么样的,我们给你放放风儿,肯定能有合适的人上门提亲。”
常言一笑,“这么明白的事,当然是要像娘那样善良温柔,贤惠聪敏的女子……”
之平突然轻咳了一下,大家都看之平,他忙看手中的书。常言微蹙了眉说:“之平,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之平看着书,随意地说:“大哥,人的姻缘,不见得是按照自己事先列下的条例成就的。到时候,人千万不要用成见衡量对方,只需听从自己的心。”
常言点头说:“娘也总这么说。可我长这么大,还没动过心,所以我的姻缘肯定没到。”他又叹口气道:“我现在倒不想动什么心,就是担忧爹。他每次一病,我的心里就……之平,你不担心吗?”
大家都仔细看着之平,之平微低了眼睛,“爹虽然身体容易疲乏,但并无大碍。”
常言微笑了,“真的?”
明谊也笑着说:“大哥,我爹也说了,姑父表面体弱,但真气绵长,加上平素讲究滋补养生,被姑母照顾得那么好,不会有事的。“
常言大舒了口气,之平道:“其实,爹的身子弱,何尝不是福分。”
钱一点头,“我爹也说,如果你爹不是总这么病歪歪的,官位上,大概也不会这么安定。”大家默默点头。
常言苦笑,“就是劳累了娘。”
明谊说道:“按之平的话,对他们两个人,那也福分呀。”
常欢笑着,“是呀!只要大姨夫在,大姨干什么都高兴。”
她话一出口,触动了什么,大家又都盯着之平,之平又拿起书看,不加理会。可这些人不放过他,没有一个人出声,只是提着气等着。好久,之平终于慢慢地说:“他们都会长寿,而且,爹是不会把娘一个人留在后面的。”大家都松了气,但还是半天没说话。最后是常言开口转了话题,“之平,你这次去,会在外面待多久?”
之平不抬眼帘轻声说:“当有十年之数。”大家都皱了眉,常欢说道:“大姨和姨夫真的放得开手。”
常言点头说:“我肯定会送你们去那里了,也好看看那西蜀隐士的样子和你们住的地方,回来告诉爹娘,让他们放心。”
常欢道:“那我也去!”
几个人同时道:“别!”
常欢瞪了眼睛,“什么‘别’?!我也要做主!”
常言看着常欢又叹气,“我一走,家里还剩了几个大点儿的人?谁能帮着娘和莲蕊姨料理那上百个孩子?”
玉澄把双手抱在脑后,叹息道:“我终于可以当头儿了!我这么大的辈分儿,可从小就被常言压着。现在看我的了!但一个好汉三个帮,常欢,常语,你们可得助我一臂之力。”
常欢瞪着眼睛,“干吗帮你?我还想出去玩呢!”
玉澄仰下巴,“日后我成了治国之臣时,就提拔你们当官儿,开女子从政的先例。”
大家惊呼,“你还想当官?!”
常言看着玉澄,低声说:“我天天盼着爹退下来,你又要凑什么热闹?”
玉澄一抬眉毛,“官总要有人当的。我从小就听多了我爹和你爹聊的那些政事。你爹何尝想当官,但身在其位,就为民为国建下了这一片基业。这才是君子有所为。我爹总念叨你爹怎么无惧祸患,怎么敏锐明达,把他捧到天上去了,就恨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弄得我都不敢叫他声‘姐夫’,只好天天和你们这帮小辈儿混在一起,称他为‘你爹’……”
常言瞪着玉澄道:“你跟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你是个小孩子家,没法与姥爷和爹并肩。你该不是因为嫉妒我爹,要在姥爷面前争脸,才想当官的吧?”
玉澄做深思状,沉重地说:“你别说,我还真有那些意思……”
常言厉声道:“你不知道这其中的险恶!仕途之上,一人遭祸,殃及全家。当初爹受了那么大的罪,娘被打死再生,不都是因为官场上的事端。你不能以自己的意气,轻入朝廷,如果……”
玉澄坐直了身子,严正地说:“就是有那些危险,我也还要当官!我听了那么多治国的要领,我爹和你爹两代从政之人的体会和经验,如果我不去亲自干一场,我怎能甘心?哪里没有危险?你亲生的爹娘罹难江湖,钱家老伯安于求乞,必也是历过险恶之境。我哥行医,天天与病人接触,那些能传人的疾病不也是时刻能要他的生命?他见过多少死亡,可几时畏病不诊过?明谊自幼就随我哥行医,什么时候怕过病人?你如果说我才能有限,我可能还嘴软些,但如果说仕途危险,我就不该尝试,那你就该先去说服你爹!”
大家都安静地看着玉澄,片刻后,他一笑,松了肩,半倚在椅子背上,说道:“怎么样?我的口才如何?”
常言微皱着两条浓眉看着玉澄,似乎拿不定主意,最后之平说道:“小舅舅日后自有风云际遇,大哥不必过虑。”
玉澄看着之平笑了,“还是之平好,叫了我声舅舅。你说话这个口气,不像十五岁的,倒像是五十岁的,看来跑不了当个易学宗师之类的人物了。我以后壮志得逞,肯定要时常请教你。”
常言眯着眼睛,“我现在才发现,你实际是个很狡猾的人。”
玉澄笑着“常言,我就当你在说我好话吧。我如果狡猾,就不会给家里惹祸的。你可是个文武全才的人,有什么宏图大志?”
常言缓缓地摇了下头,说道:“我没有什么大志,只希望能保护好爹娘,让他们平平安安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帮着娘把那上百个弟妹们都拉扯大,看他们干自己想干的事。”
之平看着常言,郑重地说道:“大哥,你从小就担了太多责任,少年老成,应答灵敏,这么多年,掌管着谢府的经营。近年来,爹总说你才能出众,该去外面干自己想干的事,这几个月爹已经好几次与娘和钱伯伯商议另选管家,钱伯伯推荐了钱二,说谢府把你锻炼成了个精英,也该让钱二有机会。爹同意了。”
常言皱了眉说,“钱二才十四岁!还是个小孩子……”
大家笑,“你当初才几岁?还不是十二三岁就掌了家?”
常言回答:“情况不同。你们也许不记得了,张管家离开后,娘亲自掌家。可那年冬天,伤寒大盛,娘染上了,很快就高烧昏迷。爹弃官不顾,以虚弱之身,不理大家让他远离娘的劝阻,日夜抱着娘,亲伺粥药,对娘低语,怕娘离去。弟妹们都小,钱伯伯上朝之余,为我府理家,有时要彻夜打点。我是谢府里最大的孩子,理应支撑这个家。我向钱伯伯要求掌家,他同意了。我从他手中接过府中的账本和钥匙时,曾激动得发抖。那两个月,京城里死了多少人。娘好了以后,收了四十多个孩子,都是父母在瘟疫中死去的孤儿。我那时就怕爹也得病,可爹那么与娘亲近,竟然没病,只是后来累得卧床半个月,娘再回头照顾爹,根本无暇管理家务。你们想想,如果不是那样的情形,我怎能当上管家?”
明谊点头说:“我隐约记得,因为那时我的师爷和张神医李爷爷,带着他们的徒弟,千里奔来京城,救助病人。爹的药厂免费施舍汤药。我们府上日夜敞着门,收纳病人。我和两个弟弟被关在花园边的小屋中,不让出来乱跑,怕被传染。”
常欢说道:“林家也让承载医者和药品的马车无偿使用跑马快道。大家后来都说,如果不是国家富裕,有充足的银子赈灾救难,那场瘟疫会死更多的人。”
常言叹息,“所以我说我是个例外,危急之时,滥竽充数。我那时手忙脚乱,错误百出,浪费了爹多少银子!几十个,后来是上百个孩子,不能片刻缺衣少食。延请的各种老师和教导手艺的工匠,要报酬合理及时。每日娘指定的为爹准备的新鲜食品,爹喜欢为娘买的上好衣衫……林林总总,挂一漏万。皇上为了挽留爹,给爹高薪厚禄之外,还有众多赏赐。但那几年,咱府要典卖皇家的恩赐,才能勉强持平。经我手卖出的珍稀宝贝有多少,现在府里根本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过了这些年,靠着钱伯伯和王伯伯的指点,我终于明白了该怎么周转运作,维持家业,驾轻就熟了,府中有了些积蓄,现在怎么能放心让别人接手?”
钱一感慨道:“我爹说你为谢府出的心血让你多长十岁。”
常言答道:“但你们没法体会这其中的得意和满足!我不觉得这是爹娘的家,这是我的家,我现在知道,我能护着爹娘了。之平是第一个离家的孩子,后面的之安,天天在那里画画,说什么要绘遍万里江山,听着就是个不安于室的家伙。之语,女孩子家,肯定要嫁人的。我是要留在爹娘身边的人。”
之平又摇头,“大哥,你的未来不在谢府。爹希望你最迟在满二十岁时,认祖归宗,离开谢府。你到外面了,就能海阔天空,施展才华。要么开始你早就有计划的报馆,当娘说的传媒大亨。要么干你所擅长的银钱管理,创立全国连锁的银庄。反正你做什么,都能成。
钱一说:“我爹也讲过这样的话,他说你比他厉害,不仅聪明敏锐,还有大家风范,再加上有文采,如果到世面上去,会是一代杰出的儒商。”
常言一笑,“你帮我谢谢钱伯伯的夸奖,他是我的师傅。可我现在还只想当谢府的管家。我不想出去,像我们前面说的,我那样做,人们就知道我是林赵的后代,会给爹惹出多少闲言。等爹退了官位,我再出去开我的报馆银庄,也迟不到哪里去。但我就是去干那些事,也是为了谢府,也会守在爹娘身边。”
常欢不快地说:“大哥,你把我们都看成什么了?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孤儿院的孩子们,谁日后不会护着谢府?大姨和大姨父,二姨夫妇,还有这么多的老师和仆人,都是我们的亲人。大姨总让我们发掘自己的优点,现在弄得每个孩子都是个能人。常语种的奇花异草,宫里都有人要。那些弟妹里,从工匠到读书郎,哪个日后会没有生计?肯定都会供养……”
常言还是笑着,“娘说了,孤儿院里出去的孩子,不能给谢府一分钱,不然有辱爹的清高。”
常欢和常语同时道:“那你怎么能为谢府……”
常言打断她们,“我是谢府的管家,自然另当别论。你们如果谁能当了管家,爹娘也会被迫听话。所以我要当下去……”
常欢和常语又气道:“不公平!……”
之平叹息着说:“你们别争,大哥,爹主意已定了,不会让你留在这里,更不会让你为谢府去挣钱……”
常言不容争辩地说:“那就由不得爹了!”
之平盯着常言说道:“大哥,你知道,不能和爹争,爹身体不好,精力有限。这件事,爹和娘还有钱伯伯都仔细谈论过了,爹如果说出口,你一定要听从。”
常言凝视着之平说道:“之平,你既然知道这些,他们说时,你肯定在场。你明白我对爹娘的心,难道就没有为我说几句话?”
之平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回答说:“大哥,人生会有变化,爹娘总说我们要发现并实现自己的潜能和特质。爹让你离开谢府,是因为那样你才能大有作为,未来十年内,大哥必成国中商界的鼎足人物……”
常言断然道:“我不离开!我不想作为。我就要留在这里。”他抬手止住之平,“我不会去和爹争论,但爹一提这事,我就走开。”大家笑起来,可常言并没有笑,又说道:“我不能不管他们,我,不放心……”大家都不说话了,看着之平。
之平想了一会儿,说道:“大哥,别担忧。我说过,爹娘福泽深厚,乃是这世间罕见的幸运之人。他们因情历劫,却也因情出劫,已入两心相照,生死不离之境。娘五年前就不再收孤儿,五年之后,爹会辞官隐退。那时,孤儿院的大半的孩子已长大成人,余下的,会随爹娘隐居李爷爷家的乡间。而他们最终也会一个个离开,爹娘不会留任何人在身边。爹将谢绝世事,淡漠平怀,著书立说。娘照看着爹,他们在田园相依相伴,会生活得十分惬意。”
常言说道:“那我就再等五年……”
之平答道:“爹不会让你等了。”
常言皱眉,“我们刚才说了,我如果现在出去了,明了身份,会让大家说爹的闲话,不利爹在朝中的声誉。”
之平微叹,“大哥,爹何时在意过人言?何况,只要大哥和林赵两家不与谢府有任何金钱往来,你是否接林赵家的产业,是否改名,都不会有伤爹为官的信誉。娘说那时张管家就是这么行事的。”
钱一笑着插嘴:“说白了,就是谢府没有得一分好处,自然就不怕人说。”
之平点头道:“的确如此。大哥,你知道爹的傲气,日后,爹不仅不会让你把林赵家的任何银两给谢府,就是你自己挣的,爹也不会要。”
常言低声说:“那我更不要离开了。”
之平真诚地说,“大哥,爹娘说过多少次,离开并不是分开。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讲的不仅是相聚,也是心中的惦记。不然,我怎么能舍得离开爹娘十年?”
玉澄拍手打圆场,“才不过十年呗!常言,既然之平能算出十年之数,那么他说你将成为商界鼎足,也必是你的命!十年后,之平回来,定是位玄学领袖,钱一当是个武功超凡的人了。明谊将成世上良医,常欢,你肯定实现了你要走遍江湖的愿望了。常语,你该是个园艺大师。常言,你就是之平说的大商人了。我,自然是朝上引人注目的后起之秀。那时对比起今天,我们该多自豪自己的成就啊。”
常言摇头说:“就是真的如你所说,那时,我会想念今天,我是谢府的管家,和爹娘在一起。”
之平说:“大哥,动静有常,人心之所向,是命数的根基。你忘了娘对我们要求的是什么了?”常言拉了脸,不回答。
之平看向常欢和常语,常欢踊跃地说:“大姨从小就反复教导我们要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和幸福。”
常语说道:“是,总是说如果我们能生活得十分快乐满足,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常言还是沉着脸不说话,明谊笑着说:“大哥,别生气。之平说了,人心所向,才是命。他既然说你进了商界,还做那么好,肯定是因为你心里有那样的向往,你如果那样做了,会十分快意,姑父和姑母也会为你高兴,比这样让姑父心里担心耽误了你要好。”常言似在沉思,脸色缓和下来。
钱一笑起来,“明谊姐真是个能解人心结的人哪!跟之平一样,是不是有异感呀?”
明谊还是笑着,“我爹常说,医者要先知人心所想,许多病,实际是心病呀。”
玉澄连连击掌,“我知道了!我不该说我们日后都成了什么样的人,我该说,十年后,看看我们是不是依从了我们心中的喜爱,干了我们想干的事情!”
之平看向玉澄,眼里焕发出柔和的神光,点头说:“这就是先知后行,必能修炼自己的才智和坚持。但若能知行共进,知之笃实必成之处,既是行,行之明察秋毫之所,既是知……”
几个人同时大叫,“之平,不要这么说话呀!”之平似乎笑着闭了嘴。
常言喟叹,“难怪爹让你走,你四岁就问‘天地何所之’。在这里,是不是觉得孤独?”
之平道:“不,爹是能与我深谈的人,从小就是我的朋友。我如果给娘解释了我的话,娘也明白。大哥,我如此幸运,生长在这家里。但爹知道,如果我去了西蜀,会更快乐。”他含着深意地看着常言,常言转移了目光。
钱一笑了起来,“我爹也这么说,可见他们两个是好朋友。”
常欢说:“之平,你从小就先知先觉,能不能告诉我们那是种什么感觉?”
之平回答道:“有时是画面,有时是话语,还有时,觉得世间万物都与我们息息相通,俯仰皆是对我述说的无尽信息。”
明谊想往地说:“我要是能那样该多好啊,一看见病人,就知道是什么病。”
玉澄道:“如果人人都有异觉,那生活是不是就容易了?大家都知道后果,行事就会负责?”
之平摇头说道:“异觉不是人生必须的素质。人生真正的感悟,是去明白自己的心灵,知道我们对人与事的态度,无不是反映着我们的心。像娘常说的,我们喜爱的,是我们对自己品格的喜爱。我们厌恶的,也许就是我们最不愿看到自己的一个方面。所以,对事物的接受和对人的谅解,转化为行事的积极和良善,才是我们将穷尽一生也许几生的修行所在。”
常欢说:“难怪你不生气……”
玉澄感慨道:“我真的明白了!之平,我该说,十年后,你回来,看看我们是不是每个人都找到了修炼自我、为善人间的途径,那才是真正的成就,是不是?”
之平点头道:“是,其实,那也我们自己找到福缘的途径。”
常言点头道:“娘总是说,人所做的,最后都会回到自己的身上。这世上,如果你要得到什么东西,那就要付出相同的东西……”
明谊笑着接着说:“所以,既然付出了好心,就会有好报。此处不报,他处也会。大哥,你真的别担心你的爹娘了。他们养育了这么多孩子,日后,只有福报。”
常欢嬉笑着说:“大哥为这个家操了这么多年心,将来肯定也会有个好女子来与大哥恩爱的!”
之平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福报,只要好好珍惜,自会绵长永续。”
钱一跳起来说:“之平,那我可等着了!咱们在一起,你给我提个醒之类的。我该去家里帮我娘教训我那些弟弟们,他们总想把我们家给翻个儿。”
常言看看天色,说道:“爹也午休该起了,我去看看晚餐怎么样了。玉澄,还有常欢常语,你们跟着我,我送他们走后,你们可得接过手才行。”
常欢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玉澄皱眉,“目无尊长!我是你们的舅舅,我是头儿……”
常语轻笑,“你还没我大呢……”
常言出声叹息,钱一兴奋地问:“那让钱二来吧?那小子是个真正的钱串子……”
常言立刻说:“不!我还没同意呢!”但他一停,突然大声说:“我去送之平,钱二一定会趁机来篡权当管家!”大家大笑起来,可常言看着之平说:“之平,看来机缘就是这么形成的。我一说要去送你,你是不是就知道了?所以才这么反复解释给我听?怕爹在我临行前开口,不能说服我?”
之平眨了下眼,“你是一定会听爹的话的,我只是怕你心里不舒服。其实爹这样,是为了你好。”
常言叹息,“我当然明白!爹几曾干过对我不好的事?我只是舍不得。让我离开谢府,难免伤心……”
之平说道:“你此行,将开启你人生一段新的旅程,何需伤心?”大家一片嘘声,常言哼声道:“你们都想什么呢?”
钱一笑,“想着看你新的人生啊。”
明谊笑着站起来说:“我爹快来给姑父把脉了,我去迎他。”
之平说:“你们都去吧,我还要看一会儿书。”
常言叮嘱道:“别看得入神误了晚餐,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之平点头说:“谢谢大哥。”
大家说笑着走了,书房里安静下来。之平看向窗外,秋日的天空,亮透高远。好久,他才移目手中的书卷,脸色平静如水。
《爱莫能弃》后续番外
本帖于 2009-10-25 20:31:22 时间, 由普通用户 意随风行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