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俩人太折腾了。他们要是不这么折腾,我们大概已经倒大霉了。他们又喊口号又摆造型地折腾,可能是觉得我们几个小屁孩不值当他们认真。问题我们几个是怎么长大的?我们几个从小就是打着架长大的,上了山不让打架了,我们成天抓兔子斗蛐蛐儿训练有素地跳大树我们不是一般的小屁孩。那俩人第一次站起来双手举天的时候,我踢了阿香一脚;第二次站起来的时候,阿香踢了神头一脚。第三次俩人一块跳起来,我们就知道他们要打架了。他们双手举天,神头阿香和我都跳起来了。他们口号还没喊完,神头一脚踹翻了桌子,准备动手。饶我们有备,飞镖打过来,我们还是差点吃大亏。阿香和神头揪着小乙就地一按,躲在桌子后头,小乙被按得啃一嘴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嘴里呜呜地爬地上乱扭。桌子后头躲三个已经太挤,我急中生勇,飞身上了大树。
神头抡起条凳,阿香舞着铜茶盘,小乙才醒过味来,一边吐着嘴里的泥,一边把茶壶抄在手里,不知道他是要漱口还是要拿茶壶当流星锤。阿黄连窜带跳,大呼小叫。我又落在一根位置不好的树杈上,急得我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往下挪。
那俩人终于不折腾了,他们一左一右把阿香他们三个给堵上了。他们不折腾,我们就不是个了。神头的条凳让人一掌劈成两段,又两拳打飞了凳子面,改了四节棍。阿香的铜茶盘,现在看上去像一个铜喇叭,又像铜鼓,给敲得叮当作响。小乙的茶壶稍具杀伤力,一壶热茶自己一半,对面一半各烫几个大泡,对手见他使出这等同归于尽的阴毒打法,很是恼火,一巴掌劈碎了茶壶,碎瓷渣子打得小乙满头冒血。
看看他们仨被逼到墙角,个个见红挂彩,性命堪忧,我眼里冒火,折下树枝树杈当暗器没头没脑打将过去,跟着咬牙一纵,抱住大树干,向下出溜,对面忽然一道寒光打来。我人在半中,无可闪避,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黄色的影子纵身跃起,飞镖正中阿黄。
两声痛叫,粗的是阿黄,细的是我。我跳下地,抓起件东西就往上冲。阿黄比我更快,它被惹急了,扑过去冲着先头一人的小腿就咬。那人刚打倒小乙,正向阿香的铜鼓敲去,冷不防被阿黄一口咬住,怪叫一声,转过身抬腿猛摔想把阿黄摔出去。阿黄咬发了性儿,身体被抡在空中也不曾撒嘴。那人从腰间掏出一物,向阿黄头上扎去,我急得乱叫,就见一大股黑血从阿黄耳后飚出老高,溅得满地。阿黄惨叫一声,滚在一旁。
我红了眼,挥着手里的东西打过去。那人挥拳一挡,我被震得倒退数步,背心撞在大树上,眼前发黑,嘴里泛腥。那人紧逼上来,我退无可退,只得抬肘去挡,血泊里阿黄猛地蹿起,一头将那人撞得踉跄,跟着死死咬住那人肩头。那人吃痛大叫,双手去撕阿黄,阿黄咬得死死,竟撕下一块皮肉,那人挥手把阿黄撞在墙上。阿黄皮开肉绽,已经变作了血葫芦,却又挣将起来,挡在我身前,向那人没头没脑,乱撞乱冲,嘴里一边喷着血,一边叫得凄厉如鬼怪,那人竟被它逼得连退几步。
那人抬手,手中寒光凛然,我心叫不好,扑了上去,想把阿黄护住,寒光直奔我面门而来,我明知躲不过,只有本能地偏了偏头,希望不要被刺中要害。
“当”地一声,火星四溅,一把长剑挡住那人短刀,大师兄剑光闪闪与那人斗在一处。
他们斗过几个回合,那人无心恋战,打个唿哨,逼住神头阿香的另一个,跟着一纵身,两人落荒而走,大师兄持剑护住我们。
阿香背靠着墙,喘着粗气,慢慢坐倒,手里的铜玩艺儿,当啷一声掉下来,砸住了小乙。小乙揉着不知道哪儿,滋牙咧嘴,扶着墙,慢慢坐起来。
神头和我,我们对着阿黄不知所措。
阿黄,皮开肉绽,满头满身是血,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嘴里吐着血,凄厉地叫着,向树上墙上乱撞乱滚。墙上,树上,地下,飞溅着黑红的血痕。
我上前,我想去抱住阿黄。大师兄一把拽住我,“魔教的毒药,它疯了。”
阿黄,它大概是痛极了,它就那么不停地撞着墙,撞着树,撞向它心目中的敌人,撞得血肉模糊,叫得撕心裂肺。我们五个人,束手无策。阿黄,我的阿黄,它越撞越没力气,越撞声音越凄惨。
阿黄惨叫着,滚在我脚旁。我低头去摸它,轻声叫着:“阿黄阿黄。”手刚搭上它的头,阿黄猛地跃起来,扑向我喉头,我大声叫着:“阿黄阿黄。”一瞬间,阿黄的眼睛看着我,闪了一闪,身子在空中扭动,一头撞在树上,碗口粗细的树被它撞得晃动,阿黄滚在一边,不动了。
我疯了似地叫着阿黄阿黄冲上去,抱着阿黄,坐倒在地。
阿香使出吃奶的劲,拳打脚踢,帮着大师兄把我从阿黄身上撕拽开。神头小乙按着大师兄的吩咐,拿绳子,解腰带,捆住阿黄的四条腿。大师兄摸出一丸药,给阿黄塞下去,然后解下腰带,绑住阿黄的嘴,再脱下外衣,裹住阿黄:“这药不对路,我们快回山,风师叔也许有办法。”
昆仑山路上,我们一行人赶着车,急急地赶路。阿黄一直在流血,血渗透了大师兄的外衣,撒在一捆一捆的青钢剑上,撒在昆仑山道上。
我们奔向风师叔的草庐。我拽坏了风师叔的柴门。我们把阿黄抬到风师叔的打铁炉旁。风师叔掀开被血浸透了的外衣,闻了闻味道,什么也没说。起身在架子上一通翻找,找到一个葫芦,倒出一丸药,解开阿黄的嘴,塞进去,再捆好阿黄的嘴。然后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阿黄一直昏睡着,有的时候突然身体绷紧,四肢挣着,它原来明亮乌黑的眼睛,血红着,呆呆地望着我,它的嘴被绑着,叫不出来,只有呜呜的声音,我知道它痛极了,如果松开它,它又会疯了似地去撞墙。
我看着我的阿黄,我的土狗阿黄。我从街上把它捡回来的时候它的眼睛刚能睁开。娘说人都养不活,拿什么给狗吃? 我把我的饭分一半给它,我去山上采果子,捡蘑菇,和癞痢头他们掏鸟蛋,摸鱼。
我看着我的阿黄,我的土狗阿黄。它总是护着我,对我好,它帮我跟癞痢头家的大黑打架,它个子小,打不过大黑,给咬惨了,还是回回去打。
在家的时候,娘不爱听的话,爹不爱听的话,哥哥姐姐不爱听的话,阿黄听着。在山上,给娘的话,给爹的话,给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话,阿黄听着。我去哪儿,它跟到哪儿。
现在它痛得快死了,它看着我,嘴里呜呜地叫不出声,我看着它,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摸着它的爪子,轻轻地叫:“阿黄阿黄。”
天快亮的时候,阿黄好像醒了,它的眼睛变得又黑又亮,亮得像会说话的星星。我趁着风师叔睡着了,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我松开了阿黄的嘴。
阿黄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我,我轻轻地叫:“阿黄阿黄。”阿黄轻轻地舔了一下我的手。
然后阿黄死了。
苍生记(原创)(4)
本帖于 2009-10-07 11:01:27 时间, 由普通用户 意随风行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