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 第七部 24似曾相识燕归来(上)
是年仲春,远嫁凉州的真宁公主归宁而来。带着年方十六的承懿翁主,归省探望病重的太后,此举也是玄凌的一点孝心,皇后屡遭贬斥,似乎如被幽禁冷宫,太后难免心情有所不欲。为了宽慰太后,玄凌只得星夜派人接回了真宁公主以及他唯一的女儿承懿翁主。
真宁公主的驸马陈舜为大周驻守吉州,保一方安宁,真宁公主自从生育承懿翁主后便落下了病根,不易长途劳碌,最近一次入京便是在华妃封妃之时,然而那次回京便因劳碌大病一场,又连着数年边地不靖,如此已有十数年未曾入京。
德妃牵着胧月逗着一只鹦鹉,笑吟吟的道:“此番长公主回京归宁,自然是承欢太后膝下只是承懿翁主到该下降的年纪了,凉州偏远之地,如何能挑出一位好郡马。”
我给金架上的鹦鹉天了一些水,不觉含笑:“太后只有这一位长公主,若非为了边地安宁,如何会叫他远嫁。她们母女连心,一拍即合,自然要为翁主挑一个乘龙快婿。”
三四月的上林苑,春光繁盛漫天匝地。庄敏夫人好听曲,照例选了一班善歌的宫女在湖边迎风而唱,陪在他身边的是玄凌的新宠玥贵人,便是从前的李才人。
李氏一门与晋康翁主家有些渊源,又有些势力在前朝,玄凌倒也抬举,迎入宫便封了才人,同入宫风光无限的琼贵人早已香消玉殒,姜氏小产后大不如从前了,这些日子倒是李氏随侍玄凌的日子多了起来,蕴蓉也为此笑言:“什么叫后福,像玥贵人这般才叫,当年琼贵人入宫,还不是连一天的福气也没享上。”
玥贵人此时在旁,恭敬道:“若论福气,谁会有想夫人怀玉而诞这般福气,夫人才叫后福无穷”
至此宫中流言愈多,中宫不稳之后,妃嫔宫人再度关注起怀玉而生的胡蕴蓉。宫中之人多心迷信,极相信所谓“红光满室,带香而生”的出生异象。且红光与奇香都是虚无缥缈之物,怎比一块玉壁那么真实可信。更何况,来日中宫若真是虚悬,出身贵戚的胡蕴蓉是后位的上上之选。于是,宫中一时风向两转,除了柔仪殿之外,胡蕴蓉的燕禧殿亦是往来趋奉之人盈门。
我在某日听花宜说起宫人们的关于“怀玉而生,富贵无极”的传言之后,不觉笑问:“花宜你说,什么才叫富贵无极?”
花宜抱着一束粉白花枝插入冻青釉双耳瓶中,随手拿起一把剪刀利落地剪去多余的枝叶,她一边剪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朱氏被废,她位临中宫,这便是富贵无极,也是她此刻心中所求。”
槿汐轻轻在她额头一叩,“花宜看人的眼光越来越佳,只是口太快,恰如这把剪刀一样。”
我轻轻一笑,理一理花宜修剪好的花枝,“下刀利落,枝形清梦,只是一捧花束,放在眼前难免乱花渐欲迷人眼,一时无从下手,快刀斩乱麻自然简单方便,只是也容易下错手。”我拣起被她剪落的数枝花苞,“眼光要准,手势也要轻缓准确,万事一急便会乱,所以修剪花枝也好,处理任何事也好,心静才能做好。”
花宜侧头沉吟,“娘娘是说奴婢剪工太急?”
“剪花急可以再剪过,但有些事她一步步推着做了,未必能事半功倍。”我看着槿汐,“若真如花宜所言,胡蕴蓉心中所求所以实现,我们会如何?”
槿汐双手奉上一盏樱桃蜜露,盏中醉颜一般的深红愈加衬得她双手瓷白,“除非是娘娘自己,否则任何人做了皇后,都容不下娘娘这般会危及后位的宠妃,何况您还有子嗣。胡蕴蓉之前再如何与娘娘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同气连枝的默契,待皇后身份一定,她待娘娘不会比从前朱氏好上三分,以她的心高气傲,恐怕娘娘处境更艰难。”
我淡淡一笑,“我没有胡蕴蓉那样傻,人人都道皇后尊贵无匹,母仪天下,所以千方百计前仆后继,可是谁知道,天下女子至尊之位便是皇后,谁登上这个位子,高处不胜寒,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为保后位自然也要不择手段,可人人的眼睛都盯着皇后,你今朝不出事不代表明朝也不出事,往往朝不保夕。所以我是断断不肯做皇后的。”
“娘娘,上事已经由不得自己了。事态所逼,你再不想做皇后,旁人都会以为你对后位志在必得,你再推诿旁人都会以为你惺惺作态。旁人若这样想,就不会停止对娘娘的算计。”
我缓缓摩娑着茶盏,饮下一口樱桃蜜露,“咱们自己明白了,就不会坐以待毙,事到临头束手无策了。”我起身略略整理妆容,“真宁长公主已到,咱们也该去拜会了。”
慈宁宫中很安静,大约宫中妃嫔还未得到真宁长公主归宁的消息,一时间未来拜见,我打了帘子进去,太后正起身坐在榻上拉着一位少女的手问长问短,榻边坐着一位盛装的中年女子,神色极是亲热。
芳若通报了我来,太后笑吟吟抬起头来,“都是一家人,早该见一见了。”
我屈膝向太后请安,满面笑容道:“恭喜长公主归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宁长公主,玄凌唯一的同胞姐姐。真宁长公主身量修长挺拔,一袭深红翟纹素色曳地深衣,温婉中又有清刚的气质。她是长相温和的女子,眉梢眼角始终有温润淡薄的笑意,唯有略略削尖的下巴显出别样的端正刚毅。仔细望去,倒很能看出几分太后年轻时的姿容。
母女连心,我微微慨叹,果然是相像的。
“这位便是淑妃罢。”真宁凝眸于我,片刻启唇轻声笑道:“淑妃果然是美人胚子,望之不俗。”
我屈膝,“长主万福。”
她柔软的手掌托住我的心肘扶住,笑语柔和,“淑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第一要紧的人,更是孤的弟妹,何须这般客气。”
有一把清亮动人的声音俏生生在耳边响起,“母亲,你方才怎么看淑妃看了这样久?”她如水明眸在我面上清亮亮流过,“不过淑妃的确很漂亮,原来母亲也贪恋美色的。”
“美色是世间最难得也最易逝去的东西,不止你母亲,连哀家也无比贪恋。你去照照镜子,若是喜欢自己年轻容貌,你也是贪恋美色之人呵。”太后今日兴致极高,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
那少女面上一红,跺足道:“慧生不依,外祖欺负慧生呢。”
我眼前蓦然一湿,那样娇俏,仿佛昔年在外祖家居住的眉庄,人前的眉庄端方大雅,可是在素来疼爱他的老祖宗面前,也是这样的爱娇呢。
长主牵过那少女,笑着抚她的肩膀,“慧生,见过淑妃吧。”
眼前的少女明艳若向阳春花,这带着未脱的天真稚气与自小养尊处优的娇气。眉眼之间承继了她母亲与太后的刚毅之色,这便是被封做“承懿翁主”的长公主之女陈慧生。她与我见过礼,衔着好奇的笑意打量着我,“即便还在凉州,我也听闻淑妃之名,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能在舅父身边承宠多年的必定不会是寻常颜色,难怪有人背后称淑妃为‘妖姬’。”
长主听她如此语言无忌,不觉微微沉下脸色,道:“慧生。”
我心中愕然,不知她是真的口无遮拦还是借机挑衅,只好依旧微笑道:“绝代妖姬亦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我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若旁人非要这样议论,我也只好以为皇上就是镇妖塔或是得道高僧,可以把我牢牢镇住。”
慧生笑得如银铃一般,“淑妃好风趣,舅父和你说话一定觉得很有趣,不像旁人规规矩矩来着,我晓得母亲是心疼我。旁人怎么背地里议论淑妃你,也不过是妒忌罢了。”
我不觉失笑,“有翁主这话,我以后也好说嘴了。还要多谢翁主呢。”
长主极是疼爱这个女儿,一边薄责看她一眼,一边向我笑道:“慧生打小被孤宠坏了。淑妃不要见笑才好。”
“母亲就会这样说,我何尝不知道母亲心疼我才宠我呢。”慧生穿着一裘郁金香色真珠旋裙,一笑起来花枝乱颤,真似一朵郁金香临风轻摆,十分可人。
我忍不住笑道:“太后,您这位外孙女果真娇俏伶俐,叫人爱得很。”
太后满面堆笑,极是开怀,“你的小妹玉娆不也是如此?哀家看慧生与九王妃或者志趣相投。”
我笑道:“玉娆今日不在这里,翁主若愿意,可以去我宫里看看几位帝姬。”
慧生拍着手笑道:“极好。”说罢又看长公主,“终究要母亲允许才算。”长主笑面如花,“你喜欢便去吧,别吵着淑妃才好。”
我才起身,慧生也已经如小鸟儿一般飞出去了。我再三告辞,才出殿离去。
踏出殿门,身后簌簌的树叶相触声里传来真宁细细私语之声,“的确相像,然而两人气质却迥然有异了。”
太后的叹息似轻落的鸟忌,“阿柔温柔心肠,皇后去之甚远;阿宜的心机谋算,阿柔亦百般不如。”
“母后,先皇后与皇后都是朱家的人。”
太后忧然叹道:“若非皇上还念着这点,若非母后还一息尚存,阿宜恐怕早已被废了。”她转而道:“慧生的性子太天真娇纵,你要多教导她,否则心机不足,终究自己要吃亏。”
长主道:“儿臣知道了,会多教导慧生。”
太后轻轻笑道:“其实也是哀家多虑了,慧生嫁个好郡马享福就是,也不必和哀家当年一模一样,终究是这个孩子有福气。”
声音越来越小,我逐渐听不清了,风吹树叶沙沙如雨。抬头,有雪白的鸽子在紫奥城上空飞得盎然肆意,渐渐消失在金光同样肆意的天空之中。
后宫——甄嬛传 第七部 25似曾相识燕归来(下)
真宁长公主自此便在颐宁宫中住下,慧生很是喜欢几位帝姬,与玉娆性子也相投,在宫中亦十分得趣。当然,真宁也几次向玄凌提起要解禁皇后,请皇后侍奉太后病榻前。玄凌只是摇头,“皇姐是顾念旧时情谊,可是朕怕她再侍奉太后一日,朕要多枉死几位皇子,实在不敢拿皇嗣的性命轻率。”于是,这话也不了了之。
四月后的一日,我与蕴蓉、德妃正在太后宫中陪着真宁长公主说话。日色灿烂若鎏金,在殿前芭蕉阔叶上流淌下金沉沉的光泽。太后拣了剥好的桂圆干吃着,眯着眼道“今日好像是状元郎入殿谢恩的日子。”
我微笑道“太后好记性,可见长公主来后,太后的精神越发好了。”
“本也不记得了。昨日皇帝来请安时提过一句,倒叫哀家想起从前的事。”太后侧头问真宁,“还记得你皇姐乐安长公主吗?”
真宁笑吟吟道“自然记得,这可是宫中一段佳话呢。”
恰巧玉娆也在,不觉好奇道“什么佳话呢?”
真宁笑容丰艳似桃花,“九王妃新做宫中人,自然不晓得这段佳话,德妃与蕴蓉怕是知道的。”
蕴蓉含笑点头,德妃却是不知就里,便笑道“我也等着长公主告诉呢。”
真宁便笑着道“素来帝姬出降,不是由圣上指婚,便是凤台选婿自己选择驸马,最不幸得便要出塞和亲,然而乐安长公主却是例外,她的驸马可知是怎么得得?”说着,便笑盈盈喝茶。
慧生性急,便问“母亲,是怎么得的呢?”
真宁道“那一日是三年大选的状元郎入宫谢恩,那年的状元不比寻常,是誉满京城的才子张先令,张先令不仅有才,更是丰神俊朗,宫中女眷闻名之后,无一不慕名好奇。先帝仁厚,便允许宫眷区城楼上看状元郎策马入宫谢恩。当年真是盛况如云,合宫妃嫔并各府女眷争相观望,张先令果然气度不凡,目不斜视,不窘不傲,策马缓缓入宫。”真宁说起往日趣事,亦不觉含笑,“孤当年还小,便跟着皇姐乐安一同站在城楼最前排,当状元郎走近时,人群欢动,后面的人一挤,皇姐手中的团扇没拿稳,失手落了下去。”她含笑回忆。“孤至今还记得,皇姐手中的团扇是母后给的,是一把双面绣鸳鸯的彩绣团扇,还是象牙柄的。结果那团扇无巧不巧落在了状元郎张先令的头上,痛得状元郎抬头去看,便看见了皇姐,状元郎也不恼,抬首行礼,然后离去。先帝回宫之后听闻这桩趣事,便道“姻缘难得”,做主将皇姐与张先令,成就一对恩爱夫妻,可不是佳话吗?”
众人听得入神,不觉一起笑道“果然是难得的佳话呢。”
此时慧生纤细白皙的手指执这一把障面用的泥金芍药花样绫纱团扇,与她丰饶多艳的面庞相辉映,像晨曦流霞一样动人。她听得怔怔的,玉娆笑着推一推她的胳膊,“翁主小心拿着团扇,别也落了。”
慧生“咦”地一声转过脸来,口中问着“什么?”手中一松,那柄团扇轻巧巧落在地上,孙姑姑忙捡起来笑道“这里又没状元在,翁主掉什么扇子呢。”
众人忍不住大笑,慧生羞得满面通红,跺着脚便要走。太后笑着唤人拦她,“你去哪里?”
慧生道:“你们心眼都坏,我可不理你们了”。
太后笑的合不拢嘴,指着她道:“好好坐着,你若真要走,不如和你母亲和德妃她们一起去看状元郎吧。宫中可多年没有这样的趣事了,咱们可乐乐也好。”她向真宁道:“哀家是有心无力起不了身了,你跟着去看看,回来好告诉哀家,今年状元郎是如何以为美郎君呢。”
真宁笑着欠身起行,那儿臣就领命去了。
一行人逶迤随着真宁公主往城楼上去,春光无限沉醉,正如众人笑靥耀耀,垂翠摇摇,踏芳而去。德妃与我走在后头,笑着掩唇悄悄向我道:“太后哪里去要长公主去看状元郎,分明是要为翁主相看一名驸马爷呢。”
蕴蓉娇小的下颌轻轻一点,似是赞同德妃的说法。我笑道:“太后费心思搭了花架子,咱们众人能不费心抬轿吗?这样的美事咱们也是乐见其成的。”
德妃笑着点点头,又去和玉娆去说话。
不过片刻就到了城楼上。四周静谧,天色碧蓝,日色如金,城楼下的汉白玉大路笔直贯向数百米外的城门。只听马蹄清脆落在汉白玉路上,清晰的历历可数。夹道种着无数青奈,花开灿烂。风吹过,淡白的花瓣乱落如雨,满地都卧着温柔的能发出叹息的落花。绚烂似一批锦毯华丽展开,马蹄溅起落花如烟似雾般飘扬起来,吸引住城楼上各人好奇而期待的目光。
有内监低低喊了声,来了,来了!众人极目望去,那马蹄声的来源,一位红袍少年踏着落花策高头白马缓缓而来,状元袍带,使他在蓝天白云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蕴蓉悄悄推了慧生到最前面,“翁主眼神好看的清楚些,状元郎是什么模样?”
慧生又羞又急又好奇,便道:“你们自己看便是,推我做什么。”
状元郎渐渐走的近了,可以清楚的看见衣冠丰丽的少年,面如冠玉,眉眼缱绻,唇角绽出春风得意的笑容。
小厦子在旁袖着手道:“这位状元郎才十九岁,青州人,听说尚未娶亲呢。”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真宁微微颔首,“少年得意,当真气宇轩昂。”
“这也叫气宇轩昂嘛,“慧生牢牢握着手中团扇,唇角扬起一缕讥色,“母亲瞧他面孔比我还白,眉毛比我还黑,唇角比我点了胭脂还红,若脱下状元袍冠换上红妆,与我们有什么区别。一点男子沉稳气性也没有”
德妃温和笑道:“翁主不喜欢这样清秀文气的男子呢。不怕不怕,我们再看榜眼和探花。”
榜眼是以为五十余岁的男子,想是苦读了数十年,读的两鬓斑白身躯佝偻,众人自然不加注目,探花倒也二十上下,朗朗少年身姿仿若夏日骄阳,挺拔伟岸。真宁不由称赞,“是位好儿郎,虽然只有探花,但只要勤勉为官,前途同样无可限量。”
慧生的手指牢牢扣着扇柄,生怕一松手团扇会掉了下去砸着探花的脑袋,她撅嘴道:“什么好儿郎,才中探花就如此得意,给他中了状元岂不飞到天上去,太轻浮了。”
真宁与我们面面相觑,她好言好语道:“孤瞧今年的状元郎与探花郎比你驸马姑父都要好上许多,你怎么个个看不入眼呢?”
慧生吐一吐舌头:“我为什么要看的入眼呢?”
状元、榜眼、探花入宫后是一众文官。赤、紫、青、禇、乌五色官袍华彩斐然,众人看得倦了,已是意兴阑珊,正要转身离去,玉娆却见慧生之事站着不动,便去牵她,”翁主,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日色淡淡的光辉照在慧生的半边脸上,纤长如鸦翅的睫毛忽闪着,露出痴惘神色。她举起团扇远远一指,问道:“那人是谁?”
金红色的日光像是溶化的碎金一样,照的满天深白云层格外的璀璨炫目,连天不断的广阔云彩生出一种安详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静下去。
团扇所指的尽头,有乱花轻扬如雾,一时迷茫了视线。待得落花沉醉,日色下有一金黄模糊的身形,清风掠起他暗紫色的宫袍边角飞扬起来,他稳稳策马,拂去肩上落花,在无边炫美的周遭景色中,显得格外温默。
玉娆颇为意外,发边的青玉凤钗轻轻晃动淡雅的光晕,“那位是家兄甄衍。”
慧生缓缓垂下脸去,光影的炫目下,仿佛有淡淡的玫色的花朵自她脸颊漫生。真宁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拉过她的手道:“回去吧,好好和你外祖说一说今日的见闻。”
慧生忽然收敛了素日的顽意,心头仿佛添了几缕心事,缓缓回去了。
我走在后面,远远见蕴容一个缓步走在最后,似有停步之意,便走到她身边,“还不回去吗?”
蕴容望着真宁长公主一行人赫赫在前,神情寂寥,“当初我爹爹中了金榜状元,太宗赐婚,娶得我的母亲晋康翁主为妻,又被赐予正六品上朝议郎官职,平步青云至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家声显赫,何等光耀。若非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时爹爹被人告发与博陵侯过从甚密,我家也不会中道没落,要依赖母亲维持家声,真宁长公主这般富贵我家虽未享过,然而始十中三四,晋康翁主府也经历些。权势繁华如浮云苍狗,朝来暮散。”她停一停,似是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使足了劲道:“可是愈是如浮云不可掌握,我愈要掌握,当我成了呼风唤雨之人时,还怕什么朝来暮散呢。”
我微微含笑,“好好的妹妹怎么生了这些感触?妹妹已是无上荣光了。”
“是吗?”她凤眼中艳光轻漾,似笑非笑看着我,“只要淑妃有心,便不会挡住我的荣光了。”
我假作不知,“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不会阻拦妹妹的。”
她轻笑一声,“但愿如此。”忽然停一停。“润儿还好吗?”
我惊异于她突然对予润的关心,却也含笑答道:“一切都好,妹妹放心。”
花开暖煦的四月,日丽风柔,深色桃花谢了满地,樱花、海棠又簇然绽放,花事不断,常开常新,上林景致,从来没有寂寞的时候。
自从城楼之事之后,承懿翁主的性子便沉静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无数心事长在了她的心间,也开在了她的眉心。连太后也不觉奇怪,“慧生怎么转性了呢?”
我心中有些不安,却答也无从答起,只得道:“许是春困了吧。”
德妃点点头,“难怪,听贵妃说起温仪也贪睡了许多。”
太后考在秋香色金线蟒引枕是颔首道:“也许吧。哀家瞧着胧月的性子也安静了许多。前些日子内务府说准备下了淑和的嫁妆,胧月也没什么兴致去看。”
德妃陪笑道:“是呢,如今她只有兴致跟着贵妃学琵琶,倒是学的很有及分样子了。”太后不再言语,只道:“哀家素日看惯了孩子们热闹的样子,不太习惯她们各自安静。”太后抬起头看了看无边日色,“这样子的天气,叫他们出去走走吧。”静,太后抬头看一眼无边日色,“这样好的天气,叫他们出去走走吧。”
德妃笑着答应了,向慧生道:“翁主,内务府扎了两只大蝴蝶的风筝,很好看呢,翁主你可要去放风筝吗?”
慧生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却架不住胧月和温仪喜欢,只好跟着出去,我转身告退:“太后,臣妾陪着她们去放风筝。”
太后却没有答应我,她已经靠在引枕上昏昏沉沉睡着了,然而在睡中,她亦是疲惫而倦怠的神色。
春风拂栏,而太后的病,是越来越重了。
天朗气清,连吹上面的风也有些绵软无力,软扑扑的,象婴儿轻软拂上面的小手,这样的风,即便风筝放起来,也会很快坠下。
我这样想着,慧生手上的鸳鸯大风筝便头一栽,软塌塌的掉了下来。线放得长,风筝便远远坠了开去,德妃推一推我,“快去看看吧,掉了风筝只怕要发小姐脾气呢。”
我笑言,“翁主虽有些孩子气,却也不至如此。”
我使一个眼色,温仪先知觉,将手中风筝交到内监手中,忙拉了胧月跟了上去。
上林苑花树开得烈烈如焚,红红翠翠粉粉白白交错,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曳地的裙裾使我不能很快奔走,待找到追着风筝而去的慧生时,我不觉怔住。
哥哥身上落了几圈风筝线,手中正执着一个金红色的鸳鸯风筝,百般摆脱不得,慧生楞楞的站在他对面,也不晓得去帮手,只这样怔怔地、怔怔地站着。浅金的阳光自蓬勃花树枝桠间流泻而下,哥哥深厚那株开着洁白花朵的樱花正开得惊心动魄。
我突然想起来,早起小允子告诉过我,午后哥哥会陪着玉姚进宫来看我。
胧月见是哥哥入宫,时分欢快,快步跑上来拉着他手欢欢喜喜道:“舅父。”
慧生用力攥着手中未断的风筝线,低低道:“我知道,你是甄珩。”
哥哥满目愕然,问道:“这位是……?”
我见得慧生如此,心中沉沉一坠,只得道:“这是真宁长公主之女,承懿翁主。”
哥哥正欲行下礼去,奈何身上缠了风筝线,十分不便,无奈笑道:“玉姚等得心焦了,让我出来看看娘娘,谁知走到这里,天上便落下个风筝缠住了,失礼于翁主。”
慧生伸手欲为他扯去风筝线,一时觉得不好意思,急忙缩回了手,胧月一边为哥哥拉去风筝线一边笑着问慧生:“表姐你好聪明,你怎么知道舅父的名字?”
慧生满面通红,嗫喏着说不出话来,温仪攀了一枝樱花在手,静静笑道:“表姐掉的是鸳鸯风筝呢。”
慧生向着哥哥轻轻笑道:“听说你曾征战沙场,我父亲也戍守凉州,你能不能和我说说战场上的事?”
花树秾夭,胧月朗朗笑声合着清风荡漾其间,惹得那些娇弱的樱花花瓣零零星星地坠下,人面樱花相映,大约如是。
后宫——甄嬛传 第七部 26细雨闲花静无声(上)
午后的阳光已有未渐渐漫生的熟意,透过纱窗映进颐宁宫,六合同春格花长窗的影子投在地上,淡淡地似开了一地的水墨樱花。
“混账!”太后瞥我一眼,道:“淑妃,哀家一直分外地怜惜你,只是看如今你把哀家给你的这份怜惜弄成什么了?”
太后一向对我垂怜,顾及我生下了皇子,又有两个帝姬在膝下,从来还是十分客气,即便是皇后被幽禁,即便我因着皇后的幽禁暂摄六宫事,也从未见过太后这样疾言厉色。
我大为惶恐,慌忙跪下道:“臣妾不知错在何处惹太后这样生气,请太后明示。”
太后也不叫我起来,只说:“你一向聪明伶俐,哀家也喜欢你这份聪明伶俐,只是你也别伶俐过头了。”她松一口气,道:“你的侍女浣碧入了族谱嫁与六王做侧妃,你的幼妹玉娆嫁与九王为正妃,一家子光宗耀祖,你还这样贪心不足,怂恿了你兄长去引诱惠生,惠生年幼无知,满心天真,焉知你兄长用了什么手段,把她引诱得一心一意只要嫁你兄长……”她没有说下去,只含怒望着我。
我原本还垂着头目瞪口呆听着,等听到太后辱及哥哥,闹钟“嗡”地一声,血气直涌到头顶上去。
我尚未出声,真宁一向温和的面庞已经是愁容满面,向我道:“那孩子简直像着了魔了一般,前几日放了风筝回来就心事重重的不爱说话,孤也问不出什么,谁知前天夜里忽然来求母后,说要求以为郡马,惠生入京后从来没有认识什么男子,孤以为她回心转意看上了那位状元或是探花,谁知她竟说是淑妃的兄长。”她停一停,缓了缓神器道:“母后当即就生气了,一口回绝,孤听母后说起才知道,你兄长年过三十也罢了,还是娶妻生子过的,惠生若嫁过去,岂非,岂非……”
太后银丝微乱,只用一枚赤金松鹤长簪挽住了,沉声道:“岂有翁主做人续弦的?实在是天下的笑话!”
白瓷?金盖碗里茶色如盈盈青翠的一页新春,茶香袅袅。然而真宁握住茶碗的手指轻轻发颤,“可是惠生自幼主意极大,母后不肯,她也不争,只是这两日减了饮食,每日闷声不乐,人也憔悴了,孤这个做母亲的,淑妃,你也做母亲的人,你该明白。”
太后怒气不减,淡淡道:“甄衍好大的福祉!淑妃好大的心胸!甄氏一门好大的荣耀!若你兄长真娶了惠生,你家一门富贵,与皇家姻缘根深蒂固,岂非你就要踏上皇后的宝座了!”
“太后喜怒。”我跪在金砖地上,膝盖隐隐作痛,我一头一硬,抬头道:“太后说的对,这门亲事不仅太后不满意,臣妾也反对,臣妾不赞成这婚事并非因为臣妾想洗去太后所说的踏上皇后宝座的嫌疑,臣妾本就无意于此。臣妾反对,是因为不能乱了血亲辈分。论辈分,臣妾是翁主舅母,臣妾的哥哥也长翁主一辈,翁主若嫁与臣妾兄长,臣妾是该称呼嫂子好还是哥哥称呼臣妾舅母好,这门姻缘断断不合适。且臣妾的兄长自妻室薛氏逝世后一直无意再娶,所以太后不必多虑,珍重凤体要紧。”
太后沉着脸看着我,“淑妃,你真这样想。”
我福寿,道:“因为此事只是翁主想太后提起,臣妾兄长前几日才第一次见到翁主,且臣妾与德妃和两位帝姬都在,怎么引诱翁主?此事臣妾兄长一无所知,所以太后如何反对,臣妾都不会有异议。”
我抑制住心头怒气,忍气请安告退。
两日真宁来柔仪殿看我,很是忧思深沉的样子,她轻轻道:“惠生很是执意。”她苦笑,“都怪我宠坏了她。”
我与她对坐,温和道:“长公主大可把我兄长思念亡妻之事告诉翁主,或许翁主会死心。”
真宁叹息道:“孤何尝没有这么做,但是惠生更加执着,她觉得你哥哥情深意重。”
我愕然而笑:“哥哥对嫂嫂情深意重,但未必会这样对翁主。”
真宁以手覆额,很是烦恼,“惠生不这样觉得。”
我慢慢啜吸着杯中清茶,沉吟片刻,笑对真宁道:“其实我很羡慕公主。”
她哦一声看我,道:“怎么说?”
我道:“公主可以只有驸马一人,而我却要与众人分享皇上。”
她失笑:“淑妃的话听来真心,后妃之德要求不怨不妒,淑妃何出此言?”
我微微叹道:“与夫君一心一意相对是所有女子的心愿,我是常人,亦不例外。”
真宁公主笑容渐隐,“其实孤亦庆幸自己是公主,才能比旁人过的略太平些。”她看住我:“孤明白,只有真心在意一个人才会在乎是否要与别人分享他。”
“所以,“我看着慈母怜爱的双眸,“翁主应该明白,我哥哥心中思念嫂子,翁主若与哥哥成婚,无形之中亦要与人分享他……”
“淑妃,你说的不错。”我的话尚未说完,惠生已一踏进柔仪殿。她步履飞快,明快的湖水蓝锦衣拖曳略过光滑地面,人已经走进内殿,只余身后一帘明珠在飒飒晃动。她疾步走到我面前,气息未平,“我喜欢甄衍并非他曾经有赫赫战功,也不是可怜他曾经受过的疾苦,你们都以为我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其实我都懂,那日在城楼上望见他,我便觉得他与众不同,我也听说他对薛氏的神情。我在宫中看得明白,满朝文武心中只有富贵前程,舅父后宫有那么多女人围着,谁知真心神情为何物?我心理其实很羡慕平阳舅父和平阳舅母的神情相许,所以格外觉得甄衍难能可贵。他心里思念薛氏,为什么我不能陪着他一起抚平他心中伤痛?”
“惠生,你越来越不懂规矩,怎可对淑妃大呼小叫?”她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即便如你所言,甄衍难能可贵又如何?他心中思念他的亡妻,你即便嫁与他也是十分不值。”
“母亲!”惠生一双妙目瞪得滚圆,因着朦胧的泪意愈加波光流转,“什么值与不值?难道我嫁与一个状元郎就值得吗?若我不喜欢他,余生与他一起度过才是最大的不值!以母亲和外祖的想法,我是长公主之女尊贵无比,其实嫁与任何一人都是不值,都是下降屈就,那我何不选一个自己喜欢的,甄衍年纪是比我大许多,又曾娶妻生子,还对亡妻念念不忘,那又如何,若我喜欢才是真正值得!”
惠生是未出阁的少女,这一番话说的自己满面涨紫,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真宁气得发怔,“惠生,你满口胡言什么?女儿家说这些话也不害羞吗?”
惠生用力拭去泪痕,倔强道:“我是真心话,有什么可害羞的!”
真宁欲要再劝,只听一阵击掌之声,有一把沉稳的男声朗朗赞道:“说的好!不愧是朕的外甥女!”
我转首去看,正是玄凌,今年较往年热得早,玄凌下朝时换过了衣服,笑吟吟立在殿门前。
我忙屈膝向他请安,他一把扶住我笑道:“幸好今儿下朝就过来了,否则错过了咱们惠生一番宏论。”他笑得爽朗,“这话放到朝堂上去说,准叫那些迂腐老儿羞得自叹不如。”
惠生不好意思起来,“舅父笑话我!”
真宁半沉了脸,看着玄凌道:“母后也不允许,皇上该好好劝劝惠生。”
“劝?”玄凌淡薄的唇线带着疏离的微笑,连着两道英气入鬓的剑眉亦微微扬起如飞羽,他在窗下坐了,笑道:“惠生的事朕也有耳闻,倒叫朕想起几年前淑妃回宫的事了。”他含笑看着真宁,“皇姐觉得淑妃为人如何?”
真宁颔首赞道:“不错,堪为皇上贤内助。”
“是,事情不到发生谁也不知道结果好坏,譬如朕当年执意要接淑妃回宫,太后不允,连群臣亦有极大非议,认为淑妃不详或者狐媚惑主,谁也不知淑妃入宫后会产下皇子为朕将宫中一应事打理得妥妥当当。当时众人反对,可是朕彼时只想接她回宫与朕厮守,若为了那些无谓的可能会发生之事而放弃,朕觉得十分可惜。”
我心中颇为动容,抬头,正迎上他温和而灼灼的视线,不觉莞尔一笑,“皇上的意思是……”
他执过我的手,“朕的意思是为人父母常怀百岁忧,不如由惠生去吧。”
我微弱的反对,“可是臣妾的兄长……”
“他总是要再娶的是不是?”他温和道:“语气到时奉父母之命再娶一个毫无感情之人,不如惠生,终究,惠生是喜欢他的,此事,于你哥哥并无害处。”
真宁动气道:“皇上,我也罢了,只怕母后要动气。”
他温言道:“母后生气是因为太过心疼惠生与皇姐。所以,只要皇姐与朕一同去劝解,母后是会答允的。”他停一停,舒展的眉毛轻轻摆起,“母后心疼子孙,自然乐见子孙心满意足,皇姐与朕一起去吧。”
真宁温柔地叹息一声,伸手爱怜地拂过惠生面颊,“你自己愿意,不要后悔就是。”
玄凌淡淡一笑,起身道:“自己所求,无言后悔。”惠生用力点一点头,笑容灿若春花。玄凌伸手抚一扶我的脸颊,轻声在我耳边道:“你给朕一次补偿你兄长的机会,也劝他放开怀抱,惠生是个好孩子。”
我深深吸一口气,望住他,道:“好。”
许是因为太后对子孙的怜爱,许是因为玄凌的劝说打动了太后。总而言之,赐婚的圣旨下来,众人都缓了一口气。
哥哥负手立于斜阳之下,看着紫檀桌上织金圣旨,无奈微笑:“仿佛我每一次婚姻都由不得自己,上次是你为我选了茜桃,这次是皇上为我做主娶翁主,是半点由不得自己。”
我颔首,“的确万般不由人。”我担心不已,“哥哥,翁主千金之躯难免娇惯些,是要委屈你了。”
哥哥轻轻拍一拍我的手,安慰道:“我懂得,甄氏满门,你和玉隐、玉娆已经分担了许多,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能袖手旁观。”
婚姻如此不由人,出身世家的我与哥哥如何不知?有一个万事圆满的玉娆已是极不容易了。
庭前,有落花簌簌,我款款伸手为他拂去袖上的一瓣红落花。春已过,仿佛昔年一段小儿女的缱卷时光也被拂去了。
哥哥离去良久,我只是立于风中,柔软的风贴着我柔软的发丝轻轻拂过,心境也跟这风一样忽暖忽凉,起伏不定。
槿夕轻轻为我披上一件茜纱披风,柔和道:“再这么站着,娘娘怕是要感染风寒了。”
我轻轻点点头,“太后其实并不喜欢这门亲事,也不愿意甄家权势越来越显赫,只是不愿意拂了儿女之心罢了。”
槿夕净白的面容微含愁云,“太后为保朱氏荣华,自然不喜欢甄氏独大,既然这门婚事已定,娘娘也要想法子如何不为太后所忌,否则娘娘日子不会好过。”
足下丝履踩着芬芳落花,我一步步缓缓走出未央宫。
有得到,必须以付出换取,这是人之常情。
恰如此刻我伏于太后面前,心情不再是如常的坦荡于平和。我再次叩首,声音轻而坚决,“臣妾感激太后愿意成全翁主与兄长之心,臣妾也不愿意甄氏因外戚之功显赫于朝廷,为避权位偏移,臣妾愿意交出摄六宫之事。”
“交出摄六宫之事?”太后斜卧,踏上的在描金赤凤檀木阔塌上懒洋洋饮着茶?????下仍不失深宫之主的风韵,她抬起沉重的眼帘看我一眼,“那么淑妃认为谁可接手协理六宫?”
我沉吟片刻,缓缓数道:“贵妃与德妃惯熟宫中事宜,多年来也曾协理六宫食物,想来能得心应手,贞妃细心,也能试试妥当,欣妃心直口快办事爽利,蕴容秀外慧中心思敏捷,有时出身大家行事果断,更是可造之才。”
“是吗?”太后微微扬一扬下巴,孙咕咕上来揉着她的肩膀。须臾,太后露出舒适松快的心情,阖目道:“德妃与贵妃哀家自然放心,只是贵妃多病也无力可赤,贞妃与欣妃可成小就断不成大器,都不是可以独挡一面之人,置于蕴容……”太后沉吟良久,终究以一声亲哼相对,“这只凤凰恐怕是要飞的远了。”
我心中一惊,脊背上一阵发凉,竟已惊出满身冷汗。宫中传言虽多,但从不敢传到提后面前,开始太后如此常年卧病,竟能将这些事知晓得一清二楚。孙姑姑轻缓地为太后捶着肩,口中慢条斯理道:“德妃温厚些,若庄敏夫人与之共同协理六宫,未必能听德妃的意思,终究夫人还年轻些。”
太后温和地拍一拍孙姑姑的手,问问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庞,“你不必以暂摄六种之权来换取哀家放心,哀家这颗心从未放下过,无谓再一直操心。”太后支起身子,端坐榻上,“淑妃一向聪明,哀家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后怎么被幽禁你与哀家都心知肚明,后位不稳难免宫中嫔妃人心浮动。淑妃你未必不敢打皇后之位的主意,旁人比你更热衷的也有的是,你交出权位自然可让哀家暂时放心,可恐怕接下来的哀家会更多忧心。”太后缓一缓气息,“哀家也吧话明明白白告诉你,皇上有生之年,绝不能废后,你动不得这样的主意,旁人也不行。”
我暗暗屏住气息,“臣妾明白太后的苦心,后位不变才保得住平安。”
太后冷冷倪我一眼,“你明白就好。”她停一停,“后位不变,摄六宫事之人不变,眼前出不了大乱子。”
我再度叩首,“太后训的是。”
她缓缓背过身去,留给我一个冰凉而笔直的背脊,“皇上说的对,不过是郡马而已。”她挥一挥手,“你退下吧。”
后宫——甄嬛传 第七部 27细雨闲花静无声(下)
三日后,传太后口谕,“赏庄敏夫人协理六宫之权,以安后宫。”又嘱咐,“庄敏年轻,凡事要多遵循淑妃的意思,淑妃亦要让庄敏多历练历练。”
我收起太后懿旨,倦倚美人靠上,轻轻叹了一口气,花宜十分不解,问道:“太后这话好费解,既说要庄敏夫人听娘娘的,又有叫娘娘多放权于庄敏夫人的意思,到底怎么说呢?”
槿汐苦笑道:“太后亲自下旨定了人协理六宫,除了朱宜修为贵妃时,便是庄敏夫人了”她停一停,低声道:“燕禧殿那边此刻热闹得很,宫中除了贵妃和贞妃,人人都去贺喜了呢,连德妃娘娘也却不过情面。”
“也难怪人心跟红顶白,朱宜修的太后眷顾而成继后,现在后位不稳,太后显然对蕴蓉青睐有加,难保她不成为下一任皇后,她又是那样的脾气,宫中谁赶不趋奉?”我低头看着手指上寸许长的指甲,因没有涂染蔻丹,指甲只是淡淡的粉红色,偶尔流光一转,便有浅浅的珠色光韵泛起。“贵妃位分最尊,不去道贺也就罢了,怎地贞妃也没有去?”
槿汐盲道:“贞妃产后身子虚,不大起得来,她素性又不太与人来往,与燕禧殿交情更不深,所以只赠了一份贺礼,未曾亲自前去。”
花宜忙插嘴道:“为了这个事儿,庄敏夫人不乐意了,她也没在人前生气,只道贞妃身子虚弱要安心养着,这两个月不宜再侍奉皇上了,便叫人摘了贞妃的绿头牌,两个月不许侍寝。”她吐了吐舌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庄敏夫人这火可烧得够大的,也不知道皇上生不生气。”
我瞥了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不许胡说。”不觉又叹:“皇上一向对贞妃不太上心,想必也无异议。”
花宜忙掩了掩口,不敢作声。
我叮嘱槿汐与小允子道:“如今燕禧殿得势,你们万万不要上去于那边争锋芒,凡事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实在避不开就一定要让着万不能有一句驳回的话,更不能露半分不满的神色。上上下下都嘱咐到了,绝不可出差错。”
小允子忙答应了,觑着我的神色道:“话说回来,燕禧殿再如何也不能与咱们柔仪殿相比,连太后也说了要那边听娘娘的…”他见我只是寂寂无声,再不敢说下去。我望着窗外花树葱茏,随风幻动乱影无数,心下坠坠,我一字一字清晰道:“谨记一句话,只要碰到于燕禧殿相关之事,必得忍耐退让。”
槿汐轻声劝慰我道:“娘娘不需烦心。”
我浅浅牵起唇角,划出一抹淡淡笑意,“我不烦心,咱们安静一阵子,也好让那个我学学太后的权谋。”
槿汐安静微笑,颔首不语。
胡蕴蓉正得玄凌圣宠,又得太后爱护,连我也在人前人后十分谦恭,一时间她风头无二,在紫奥城呼风唤雨,十分得意。
太后对蕴蓉十分倚重,连哥哥与承懿翁主的婚事都交由她与我一起去办,我趁着身边无人,忙笑着道:“太后话虽这样说,夫人是知道的,眼下内务府里银钱用度不比往日宽松,到底是甄家的婚事,我若办得薄了伤了太后和长公主的颜面,又叫人笑我拿腔作势,若办的厚些,又叫人议论我偏袒母家,思来想去只能倚靠妹妹的才能为我多担待着了。
蕴蓉含了矜持的笑意,拈着一块金丝攒牡丹绫帕,徐徐道:“淑妃姐姐开的口,我哪里能推脱呢?只是姐姐也知道的,赫赫边境上不太安静,银子都用到军费上去了,我也想把那甄大人和翁主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不再说下去,只是拿眼觑着我。
我只是笑,“妹妹做主就是,我只听妹妹的安排。”
她爽利的笑颜映着满头步摇金翠,相映夺目,“宫中的月例向来是姐姐头一份的,也难怪,姐姐身边的孩子多么,不比我只有和睦一个。”
我微笑着客气道:“妹妹多福多寿,和睦好福气呢。“
她盈盈一笑,再不多言。我们各自散去,也无别话。
傍晚时分,我正在窗下对着余晖整理一束狐尾百合。槿汐进来道:“庄敏夫人吩咐了内务府,将柔仪殿和空翠殿上下月例各削去半数,娘娘的削去三分之二,唯有四殿下的月例不少半分。“
我点点头,“如今她要立威,我是首当其冲,削去我的月例是意料之中,委屈了你们的我会另外补给你们,当着人前不必委屈。到是贞妃,一则她育有皇子,二则也是上回的事胡蕴蓉心里还未放下。“
槿汐垂着道:“奴婢到不是在意这个,只是心里揣度着,既然柔仪殿上下都削了月例,为何独独留下四殿下那一份?”
我伸手挥开指尖沾染的花粉,道:“眉姐姐曾经对她有恩,她顾念情分,是应该对润儿另眼相待些。”
槿汐嘴唇微微一动,似有犹疑,我道:“你想到什么说就是。”
槿汐沉吟道:“奴婢也只是揣测,庄敏夫人肯定知道自己已经不能生育,她若想登后位,家世与权势都胜过娘娘,唯独一桩,在子嗣上是万万不能与娘娘相比的。但是朱氏曾抚养皇长子为养子……”
“你觉得胡蕴蓉会效法朱宜修?”
“皇长子也年长成婚,名义上终究还是朱氏的养子,二殿下与三殿下生母都在,唯有四殿下……”她看着我,不再说下去。
我了然,随手掬起一握清水洒在花瓣上,沉声道:“润儿是眉姐姐唯一一点骨血,我绝不会让他成了别人登上后位的棋子任人摆布。”
哥哥的婚礼终究是办的风风光光,妥妥贴贴。再见到哥哥时,已是承懿翁主与哥哥婚后一月,自凉州探望翁主父亲归来,哥哥便即刻入宫来看望我。
夏日时分,午后玉帘轻卷,窗内只有滴漏寂寞的响声慢慢晕染着时光。
说起凉州之行,哥哥不不免提到驸马戍卫边疆之事,又道:“长公主也与我提起,若我能为岳父一同戍边,也能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他想一想,“终究如今我与他们是亲眷,女女婿为岳父分忧也是应该的,而且,我也想……”
“哥哥,如今咱们不要兵权,连沾染也不要沾染一分,先前的教训断断不能忘了。”我的手指叩在桌上嗒嗒作响,清晰的声音似我此时分明的思绪,“皇上有多么忌讳手握兵权的人,咱们这些吃足了亏的人最明白不过。所以,远离兵权,多与风雅之士来往吧。”
哥哥微微疑惑,“与风雅之士来往?我原本是不擅此道的。”
窗外风荷正举,唯有蜻蜓栖息荷蕊之上,似在感知夏日炎炎中一抹难言的风露清愁。我淡然微笑:“不擅长又有什么要紧,哥哥只请往细处想去。”
哥哥本就聪明,这几年来大起大落,饱受苦楚,越发通达明练,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本朝向来重文,玄凌明里不说,但自汝南王起,又经甄氏一族的变故,多少明眼人明白,当今皇上是多么忌讳领兵打仗的武将了。于是朝中重文轻武的风气日甚一日。与我文人士子来往唱和,一则避了皇帝的猜疑和防范,二则文人手执笔墨,代表了天下言论所向。哥哥若与他们往来亲厚,那么一国之言论必定多多倾向于我和涵儿,今后便更好打算了。本来么,如今后宫有抚育皇子的,只有皇后抚养的皇长子予漓,贞妃的二皇子予沛,我的予涵和予润。予涵虽然年纪最小,但予漓本不是皇后所出,不过是畏罪而死的懋妃的孩子,又向来不给玄凌待见,虽然皇后极力要立他为太子,但是也苦于无可奈何。贞妃的予沛和我的予涵本是同日同个时辰所生,只不过早了一刻而已,年龄上本是不相伯仲的,只是限于贞妃的资历和我相去甚远,何况宫中一向是有嫡立嫡,无嫡立咸,并无立长这一说。所以只要不是皇后所出,年龄上的长幼之别也不打紧。另外我冷眼瞧着,贞妃的性子甚为淡泊,未必有这样的心。
朝中本对后宫妃嫔不甚了解,只有皇后和我。但皇后无所出,本就说不起话来,又从来不在朝政上涉足。而我经回宫一事,朝上臣子多有风闻的,又历来被玄凌允许看折子议朝政,再加之哥哥的襄助,只怕还能如虎添翼了。
我对哥哥说:“哥哥向来好武,那是极好的。只是文武兼修就跟好了。再者说,与士子们一同唱吟把酒,集设作文,再有修编文史出集子的,那就再好不过了,也容易。只需哥哥出个由头把才子们聚起来就好了,这是再风雅不过的事了。”我抿嘴一笑,“新嫂嫂和哥哥的岳母大人真宁长公主或许也会很欢喜的呢。”我笑道,“翁主年轻,必定极喜欢诗词歌赋的,哥哥新婚燕尔,寻些和翁主情趣相投的事来做,可不是美事一桩吗?”
哥哥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去,似乎望着遥远的天际唱出神。良久,静静道:“若茜桃还在,不晓得她会不会喜欢?”
哥哥的话,极好在瞬间击中了我,我的心思遽然飞出老远,恍惚的想起,玄凌想起什么是不是也会想,宛宛会不会喜欢?
心底深处隆隆的响着,泛出一丝又一丝钻心的酸楚来,无孔不入的又钻进了心里觑,象一条条小蛇一样,嘶嘶地抽着冰凉的信子,肆虐在心里。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的可怜人,这样可怜!
槿汐看我愣愣出神,哥哥也是默默,这样相对无言坐着,各怀心事不已,忙招呼小宫女换了新茶上来,含笑送到我手中,道“方才那茶凉了,才换了新的,娘娘和郡马爷趁热喝一口吧。”
茶水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玉胎传上我冰凉的指尖,有些麻麻的刺痛,痛意不甚,只觉得痒。
我缓缓喝一口茶,知道槿汐是在提醒我,于是勉强压制下摇曳的心神,轻声细语道:“有句话哥哥可曾听过?”
哥哥神色一凝,转身过来,道:“妹妹你说。”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似做不经意到:“晏同殊的词果然是极好的,道尽人世间新旧之情。”
我口中虽然劝慰哥哥,可是自己心下到底也是凄然,不晓得这劝慰的话哥哥听进去了没有。
须臾,哥哥微微叹息了一声,缓缓道:“翁主待我极好。”
我点头,“哥哥明白就好。”
“可是茜桃……”哥哥略略思量,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与我是结发夫妻。”
我的纯金嵌珊瑚护甲映着手中雪白的刚玉杯,溅开无数细碎耀目的金红光点。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声音渐渐沉痛下去,“我知道哥哥是伤心与嫂嫂夫妻之情,嫂嫂又为哥哥吃了这许多苦楚,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咱们苟延残喘下来的人,不能不为她报仇,还有哥哥襁褓中的亲儿子致宁,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也不懂,他们竟也能下得去手?”
我见哥哥眼中大起悲痛之意,也不敢再说下去,又道:“如今哥哥娶了翁主,翁主对哥哥又十分痴心,哥哥也不该为了已逝去的人辜负了翁主,哥哥这样的心思,万万不可在翁主面前流露了半分。翁主年轻,是经不起知道这些的。”我见哥哥略有所动,继续说下去道:“翁主若知道哥哥还这样牵念茜桃嫂嫂,若心思明白的自然能体谅哥哥的难处,若心思不明白,糊涂着闹起来,一来就不免迁怒茜桃嫂嫂,总是怀恨在心,那么茜桃嫂嫂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二来若皇上和长公主知道了,难免会猜疑哥哥是否还心怀怨恨--哥哥可要三思。”
哥哥沉吟片刻,道:“我明白,我即便想念茜桃,亦会将她珍藏在心底。只是她这一生一世,到底是我对不住她了。”
我难过,轻轻道:“哥哥其实并名义对不住嫂嫂,嫂嫂在时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十分喜乐。只是……若哥哥一定觉得对不住嫂嫂,那么做妹妹的多嘴一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还请哥哥不要再辜负眼前爱你的人了吧。”
哥哥只是惘然地沉静着,窗外花叶的影子疏疏地落在他身上,似一幅淡淡的水墨山水图,映得哥哥的身影也是这样暗沉沉的。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句话中的深意,不觉心思萧索了起来。我的眼前人,不正是玄凌吗?可是,他又有什么值得我怜取的?满目山河空念远,那个人,从我是一心一意牵挂思念的人啊。我连自己也劝服不了,自己也做不到,怎么还娶劝服哥哥呢?当真是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了。笑得人心底都凄苦起来。
良久,哥哥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长,“嬛儿这次回宫,仿佛多了许多的心事了。”
我见哥哥目光如炬,开怀之意颇浓,强笑道:“人长大了,心事总是多些。何况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还如未出阁的少女般懵懂无知吗?”
哥哥目光怜惜,轻轻道:“你出宫又入宫,地位本就尴尬,幸而皇上比从前更宠爱你,又有了皇子,才能在这后宫中立稳了脚。只是位愈高宠愈多,就更加如履薄冰――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呢,你再也不是从前人人都能保护你的甄门千金了。”
我心下安慰,笑道:“哥哥不用担心我。从前在家中事事都由哥哥为我担当着,如今我能和哥哥一同进退担当了。我一定好好的,不叫哥哥担心。
后宫——甄嬛传 第七部 28烟迷柳岸旧池塘
皇后被禁,形如废入冷宫。虽无废后的旨意下来,然而太后日渐垂危,人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山陵崩,皇后便会被废除后位,移出紫奥城别居。中宫之位动摇,嫔妃间一时留言纷乱,蠢蠢欲动。虽然明面上尚未见后宫有什么举动,可是关于隆庆废后的旧事倒是在宫中愈传愈烈,一时间甚嚣尘上。
这一日德妃在我宫里闲坐,一边看着贵妃调校烧槽琵琶的弦,一边闲闲道:“这几日宫中常说起一些旧事,昔年先帝独宠舒贵妃,冷落六宫,废后夏氏因妒生恨,在舒贵妃日常饮用的红枣蜜中下了鹤顶红,事败后被昭宪太后袒护才算掩饰了过去。后来废后又意图谋害当今皇上和尚在幼龄的六王,故意趁皇上带着六王玩耍时弄松了两人常攀玩的地方的石头,想借皇上之手摔死六王,一箭双雕。先帝忍无可忍,不顾昭宪太后养育之恩,终究还是废了夏氏,移出紫奥城别居,三月后,废后幽愤难抑,坠井而死。”德妃淡淡一笑,拨弄着指上内务府新贡的一套通水玉琉璃护甲,“其实论起狠毒,废后哪里及朱宜休万一。如今太后还能袒护着她,一旦太后驾崩,她这后位非废不可。”
端贵妃抱着琵琶坐在莲台畔,手指校着弦丝,徐徐落下散乱如珠的音符。她闻言连头也不抬,一如既往地神情和静,“后位不废就罢,一旦废后,后宫也要跟着大乱。你看眼前就知,多少人在暗地里谋算着了。”
德妃笑吟吟道:“贵妃姐姐是最看得开的人,我也罢了,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人,不必跟着乱。其实话说回来,有什么好乱的,论资历论份位论皇嗣,淑妃妹妹一枝独秀。”
贵妃校好弦,淡淡拢烟眉扬起,“咱们倒是想不乱,可内乱一起,哪里还有我们明哲保身的份儿。暗潮汹涌,难免不被弄潮其中。”说着看我一眼,微微叹息,“正是因为淑妃一枝独秀,所以更易被风口浪尖上拍打了。”
德妃知她所指,接口道:“是有人太得意过了头。昨儿晚上瑛贵嫔被燕禧殿那位申斥了,瑛贵嫔生了怀淑帝姬,皇上高兴多宠幸些也是人之常情。大约是瑛贵嫔多去探望了贞妃几回,又与她分宠,她心里不自在。”
贵妃望着远远天际,漫不经心道:“人有权势难免得意,一旦得意便会骄纵,骄纵便失了分寸。”
我与贵妃对视一眼,“浪潮汹涌,难免浮躁。”
德妃拈了一枚吹花红宝钿在手中把玩,轻笑道:“难为皇上也没生气,只安慰了瑛贵嫔几句。”
我淡淡一笑,拿着一枝玉搔头拨着耳垂,“咱们的皇上是什么性子,生气也未必即刻说出来,何况又是平日里最喜欢的表妹。”
贵妃取过手边一把素纱团扇闲闲摇着,露出雪白如莲的一截手腕,拢着明晃晃的一弯绞金丝镯子,“瑛贵嫔是什么出身,胡蕴蓉是什么出身,天壤之别的两个人,皇上能安慰几句,你还看不出来吗?”
德妃忍不住“扑哧”一笑,“不是我看不出,我是怕那位只是紧着后位,是她自己看不出。”
桐荫寂寂,蝉声起落。我掬起莲台下一握清水,道:“宫中近日留言甚多,不要说先帝后的事,连我昔日离宫修行之事亦被人拿来说三道四。“
原本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愈加酸胀发涩,突突地激烈跳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样。不论玄凌如何宠爱我,但出宫修行的尴尬过去依旧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纵使玄凌一笔勾销且要为我尽力掩饰弥补,可是当年是他亲自下的旨意,时时总会有人翻出来做一番文章。而皇后被幽禁之后六宫无主,虽然名义上由我执掌后廷,然而有份登上后位的宫中实实不止我一个。在她们眼中,我何尝不是眼中钉、肉中刺。
德妃沉默片刻,“宫中哪一日没有流言,妹妹不必介怀。”
贵妃轻拢慢拨,流落琴声婉转,“这才是开始呢。”她停一停道:“我已经听见外头的议论,说你不适宜养育皇子,要接了四殿下去旁人那里养着。”
我心中猛地一紧,德妃警觉道:“谁有这样的话出来?”
贵妃言简意赅:“没有子嗣而登后位,不能叫人服气。”
“气服心不服,又能奈何!”
贵妃不再说话,只静静垂首拨着琴弦,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如斯宁静午后,倦意沉沉,在琴声中缓缓消磨过去了。
于此,宫中关于我离宫修行的流言日日甚嚣尘上,渐渐传的离谱,起初不过是说我性情孤傲,于圣驾前放肆嚣张,被罚离宫。渐渐言及我当日离宫是因害死华妃,逼疯秦芳仪之事败露,更有甚者,议论起我离宫后如何狐媚惑主,设计勾引皇上再度回宫。因有鹂妃媚药惑主之事,也被移花接木到我头上,也有说我用五石散迷惑圣心,更甚是我安排了与我容貌相仿的傅如吟入宫。
平常总有两三言语漏入我的耳中,我啼笑皆非之余只是置之不理,依旧专心料理宫中事物,日夜操心,只比素日更加了几分用心。
连这几日劳累,这日晨起梳妆,我便不免有几声咳嗽。自己还未在意,玄凌倒先察觉,披了一件外裳砸我肩上,我见镜中自己颜色不好,更着意添了一层胭脂,勉强笑道:“臣妾总当自己还年轻,原来这般经不起劳累。”
玄凌亲手递了茶杯给我,顺手加了几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他见我喝了几口,又为我化开茉莉花蕾胭脂,轻轻拍在双颊,香甜馥郁中,只闻得他道:“你这样憔悴,哪里是劳累,分明是劳心过甚。”
我避开他偱偱目光,“臣妾有皇上眷顾,怎会劳心?”
“外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别说是你日日在后宫,连朕在前朝亦有所耳闻,昨夜朕听得你翻来覆去大半夜没有睡好,必定也是为此事烦扰。”他停一停,伸手轻轻抚着我如云堆垂的发,“那些话,实在过分,你自是没有谋害华妃和秦芳仪,怎的连如吟与安氏的事也算在你头上。”
他语气隐隐的有怒气,“朕早就说过不许再提你修行之事,如今还敢议论,朕就是瞧着它们闲得过分了!”
我勉励微笑,伏在他胸前,“清者自清,臣妾无需为此辩白,否则越描越黑,更叫他们闲话了。”我语意愈加低柔,“臣妾只是害怕,涵儿和润儿快懂事了,这些话叫他们停在耳里,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实在不知如何自处。”
玄凌好意抚慰,“朕知你为难,又不愿朕为你烦恼,宁可自己心里煎熬,你放心,这事朕会为你安置好。”
我低低一笑,不胜婉转,“终究还是要皇上为臣妾操心了。”
于是这一日嫔妃们来柔仪殿请安,玄凌已早早下了朝陪我坐着。因着朝政繁忙,众人已半月多不见玄凌了,今日不意见他在,不免有些意外惊喜,更兼玄凌抱了予涵和予润在膝含笑逗弄,愈加笑逐颜开迎上来凑趣。玄凌也不道烦,一一笑着应付了。问了嫔妃们的日常起居,天凉时是否咳嗽,天热时要吃降火温和的食材,变天时要添衣减衫。我兀自含笑与贵妃说话,耳里落进他的温情言语,亦感慨他用心时可如此周到妥帖,叫一众女子为他面红心暖。
待到众人到齐,他愈加和颜悦色,“今日晨起听见淑妃咳嗽了两声,朕心里便不大安乐。淑妃素来为宫中琐事操劳,十分劳累,如果在座嫔妃未能帮衬淑妃还要叫她添一丝烦恼,便是叫朕心里更不安乐。”他一手抱着一个皇子,“如今三皇子和四皇子逐渐大了,别叫他们听见旁人议论自己的母妃。孩子的耳朵干净,听不得这些,朕也不许他们听到这些。说起来朕的爱妃都出自名门,素习礼教,想来口中是不会有什么蜚语流言庸人自扰的。是不是?”
他容颜端方,嘴角含着温和的笑,一双眼却明如寒星,真的教人望之而生寒意。众人无不凛然,唯唯诺诺允了,思量着话中的深意。他再次以目光逡巡,却蹙了眉,“怎么蕴蓉还没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答语。我含笑坐着,只作不觉,耳边隐隐响起槿汐昨夜的话,“朱氏被囚,中宫无主。只怕鏖战即起,娘娘不能不当心。”她又道:“娘娘自然是位临四妃,生育了皇子和两位帝姬,又最得皇上钟爱。然而放眼六宫并非娘娘一枝独秀,能与娘娘竞争后位者,贵妃和德妃自然最具资历,贞妃生育了二殿下自然也不可小觑,只是这几位都不如那一位……”她遥遥望着燕禧殿方向,“那一位是太后的近亲,出身贵戚不说,“她微一沉吟,“娘娘可还记得她出身的传闻,仿钩弋夫人的故事,手握书‘万世永昌’四字的玉璧,只怕她夺位之意,早在入宫前便有了。”
是“万世永昌”的福气呢,她何必屈膝于我。何况,她一向又是自恃尊贵的。叶澜依轻轻摇着罗扇,望着窗外流云轻浅,“庄敏夫人身份尊贵,自然无需随众到来,自降身份。”
玄凌不假辞色,只看着贵妃,“朕记得月宾你是虎贲将军之女,开国太祖为报齐氏浴血沙场之功,特为你祖父画像设于英武阁。”
贵妃敛衣起身,肃然正色道:“臣妾虽出身将门,也知规矩,即便列位淑妃之前,但淑妃协理后宫,臣妾并非只尊重淑妃,更是谨记宫规教诲。”
玄凌颌首,忽而淡淡一笑,“朕这位表妹,的确是任性有趣呢。”
此事之后,宫中如沸物议即刻变得风平浪静,嫔妃相见时诸人亦愈加恭谨,众人本因玄凌那日的话对胡蕴蓉生了几分敬而远之,而我与蕴蓉见面时常常是我更加谦和许多,连去服侍病中的太后时,亦是她坐上座时指挥东西的时候多,我反而在次座为太后端茶进药,——自然,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后自是不知的,反而是落了宫人的闲话,“淑妃与夫人独处时,反而庄敏夫人像位高者,淑妃娘娘倒像是平常宫嫔罢了。自然,庄敏夫人是气度高华的,大约也是贵戚出身的缘故。”
那一日玄凌对自己的评价,胡蕴蓉也不过一笑了之,还在一同伺候在太后的病床前时向我笑言,“原是我的不是,表哥还道我“有趣”,倒叫我不好见淑妃了。”
我含笑看她,“哪里话,皇上偏疼妹妹是应该的,妹妹原是可人疼,我也不忍叫妹妹十分拘泥于规矩。”
她嫣然一笑,曳动发间金光闪闪的一枝硕大五凤金钱玉步摇,“为了太后的玉体,我急的好几夜都没合眼了,到天亮才能眠一眠,难免晨起请安晚些,淑妃别见怪才好。”她掩口轻笑,“何况表哥金口玉言道我“任性有趣”,我倒不敢奉旨任性了。”
只不过是几句笑语罢了,待得另几位服侍的嫔妃来,她又是人前矜持高贵的庄敏夫人了。
花宜闻言不由气结,私下向我抱怨道:“即便皇上说她有趣,难道那任性不是指责她的话吗?她怎么还能这样笑的出来。”
我失笑,“为何不能?以她的脾气如何肯低头服软。何况皇上说什么虽要紧,但宫中风向所指亦要紧。这个时候跌了面子,她如何坐的上皇后的宝座?坐上之后又如何服众呢?”
花宜撇嘴,“她以为自己便当定了这个皇后吗?”
“论世家门阀,论与皇家亲疏,的确无人能出其左右。”
花宜不服气,“可论子嗣与位份,再无人能与娘娘比肩。”
我一笑,“你这样想,她何尝不是。”已是近午时分,我四下一看不见润儿踪影,忙问道:“润儿呢?”
小尤子听见动静,忙打了帘子进来道:“早起娘娘去太后处请安,燕喜殿的琼脂姑姑请了四殿下去吃点心。”他抬头看看日色,“看这时辰按理也该送回来了。”
我默然片刻,“燕喜殿最近很爱接润儿过去吗?”我停了一停,吩咐道:“四殿下年幼,以后无论去哪位娘娘的宫殿里玩耍,记得都得你亲自往来接送。”
小尤子忙答应着下去了。
我心下明了,无论我肯与不肯,后位一日未定,我与胡蕴蓉都似被逼上一山的二虎,迟早不免恶斗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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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dd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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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2/2009 postreply
17:4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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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rry! 后面的发布上来了,有谁可以帮我一下吗?谢谢!
-Tedd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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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2/2009 postreply
17:4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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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 第七部 5
-Tedd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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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2/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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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 第七部 6
-tedd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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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dd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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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2/2009 postreply
18:4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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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rry! 后面的发不上来了,我已发给版主全文了?谢谢!
-Tedd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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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2/2009 postreply
18:5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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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 第七部 8(全文完)
-意随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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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3/2009 postreply
06:3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