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金钱(云深)
Pierre此时脸上的庄严郑重我前所未见,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接着说:“大家都知道发生在去年九月的,一名叫André Signoret 的平民男子与Gisèle公主的新闻,并且都认定公主是他的恋人。但事实上,André当时的恋人不是Gisèle,而是我。那天夜里Gisèle是去André家替我探望和安慰他。而那枚‘青鸟’戒指也是我偷偷拿了送给André的。”
这绝对不是我能想像得到的言语,而它带给我的反应已超出了震惊的范围。
“从那以后,虽然我对同性恋的好奇尝试已经停止,愧疚和负罪却一直伴随着我,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对媒体和公众说出真相,而是自私怯懦地让Gisèle替我受过。经过一年的军营生活,我学到了很多,尤其是勇敢这个词的含义。因此,我选择在今天公布这件事情的真相,作为送给Gisèle和靖平的订婚礼物和补偿。”Pierre发自肺腑的痛悔恳切让我都几乎相信他所言不虚。
一阵静默之后,一个人开始轻轻地鼓掌。
我循声一看,是比利时大主教。然后所有的人都随着鼓起掌来,为我的沉冤昭雪和Pierre的浪子回头而祝贺。
Félix叔叔这时站起身,端着酒杯,有些激动地说道:“作为一个没能管好儿子的父亲,我感到惭愧。而Gisèle善良的品格和高尚的牺牲更是让我钦佩。让我们再一次为Gisèle和靖平美满的幸福干杯!”
这是一出排得太好的戏。
我慌乱地侧头去看坐在我另一旁的祖母。
她仍安稳平静地坐着,只是给了我一个不易觉察的安抚微笑。
众人都纷纷起立,举杯祝愿着:“为了Gisèle和靖平!”
我已被这戏码惊得僵麻,只在众目注视下,木然地将酒杯递到唇边。一口酒入喉,我开始猛烈地咳呛。
靖平连忙伸手轻拍我的脊背,再对众人抱歉道:“失陪一会儿。”然后揽着我离席。
我脚步虚浮地和他进了一旁的小花厅里。
他扶我坐在沙发上,让侍女退下,锁了门,然后端了一杯水,喂到我唇边:“云深,来喝点水。”
我顺从地张口,冰凉的净水慢慢流过食管,缓解了喉部的不适。
透过水晶杯子,我看到注视着我的这双眼睛里一如既往的镇静沉稳,这让我的心中突然有了模糊渐生的惧意。
他将杯子放在茶几上,伸手环了我,和声细语地问道:“好些了吗?”
我直直看着他,仿佛听不见他的问话,自言自语般喃喃问:“靖平,你跟这事有没有关系?”
他静静看着我,收紧了圈着我的双臂,慢慢道:“有。”
“我过了一笔钱到Pierre名下,接着你就听到了他刚才的那番话。”他的叙述温和平稳,波澜不兴,如同在读一条普通的实验数据。
我盯着他的嘴唇半晌,仿佛反应不过来,然后突然醒了一般站起来,用尽力气挣开他的怀抱,逃到对面的落地窗前,攀着窗帘喘起来。
猩红的丝绒窗帘在灯下如染了狰狰的血。
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转过身,面对着他,开口的第一个字,声音已哆嗦得走了调:“这是不可能的,我叔叔决不会同意。”
靖平,求你说你在跟我开玩笑,做这样事情的人绝对不是你!
“我也过了一笔钱给你叔叔。你那位国王叔叔跟他的二儿子花钱的本事很像。他也同样缺钱。这是一场交易。你情我愿,没有半分勉强。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所以没有事先和你商量。我承认这不是一个体面之举,但既然当初你的家族为了保全Bernard而不惜牺牲你的名誉,那么我现在的做法对他们就并不算失礼。你会认为这是栽赃嫁祸,但在我看来,却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他站在原地不动,目光柔和地看着我,但他温言细语的回答却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靖平,靖平,聪明如你,自然能够导演这场天衣无缝的戏。但是宅心仁厚,清正刚直如你,怎么会又将个无辜的人拖进这泥潭里?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如果说我代Bernard受过让你感到愤怒,那么异位而想,现在换了Pierre替我背黑锅,你就觉得公平了吗?Bernard,André,Alexandra,还有我,为这个悲剧付出代价的人还不够多吗?这种伤害到我就可以停止了,你为什么还要再拖一个无辜的人进来,毁了他的生活?”
他叹了一口气,回答道:“云深,你别难过好吗?你太善良心软,凡事都先替别人着想。我明白这种做法会让你觉得内疚挣扎,但这是我的决定,与你无关。在这件事情上,最大的受害者是你,最不应该觉得内疚的也是你。如果存在任何道德压力和良心谴责那都是我该面对的事情,你就别再去想了。”
对了,我只顾着用自己的道德标准衡量他,但却忘记了他所做这一切是为了谁。
我全身都开始发颤,手里的窗帘几乎要被我抓破:“我真是个不祥的人,就像当初我父母的葬礼因为我而被扰乱。你本是个神一样的人,我却把你拉下尘世,拖进我家的这潭浑水里。该受指责的人,是我,不是你。”我满心都是对自己的愤怒和厌弃,没有一点空间留给伤感,眼泪也就流不出来了。
他急步过来,一把抱了我,脸上已没了方才的镇静泰然:“云深,不许这么说你自己!你还太小,生活和社交圈子也还没完全打开,而你的性格也决定了你的世界里充满良善和宽容,无法接受现实的自私狰狞。我有自己为人处事的原则,但我也懂得现实世界的游戏规则。我从来不是圣人。你如果了解我在工作里必须要面对的一些人和事,就会明白,在多数情况下,如果坚持非黑即白的道德观就不能维护真正的道德。在不违背基本准则的前提下,事情的解决方法因对象而异。”
“你的基本准则就是牺牲别人来成全你的所爱吗?”我问。
他答道:“并不是的。彼之砒霜,吾之熊掌。你认为的牺牲对Pierre来讲却并非如此。首先,从未有人迫他半分,是他自己在名誉和金钱里选了后者。其次,Pierre是男人,舆论对他在私生活方面的要求会比对你更宽容。再者,他历来风流不羁,公众对他的种种绯闻艳事早已见怪不惊,多这一桩也并不稀奇,更何况,他这一年在军队里表现不错,已是一幅浪子回头的模样,大家会轻易地原谅和忽略他以前的所为,包括这一桩。但你不一样。人们从来就视你为纯洁的典范,如果白壁上有了一点瑕疵,毁了公众心中的完美,他们会在心里迁怒记挂你一辈子,而让你背着这种耻辱一世。”
他辩才极好,逻辑清晰,口齿伶俐。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转而言之:“那天骑马时,你说过要我学会勇敢和坚强。我现在已经比从前乐观豁达很多,面对流言蜚语,也不再寝食难安。你这时再要为我洗清这耻辱,已没有太大必要。”
他注视着我,双目如炬:“要你变得坚强并不等于我能忍受眼睁睁看着你把一个不该你承担的重负背一辈子。抛开以上所有道理分析,你可以说我是出于一己之私,容不得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和委屈。另外选择让Pierre来替Bernard承担这一切还有一个你不知道的重要原因 – 当初跟André一同在拉斯维加斯工作的一名男妓最近向皇室勒索,说他要向媒体披露André的同性恋身份,那么比利时皇室牺牲你来保全某位男性皇室成员的事实就会很快被公众知晓。那人要价很高,极有可能是个无底洞,而且知道André同性恋身份的人不止他一个,你家不可能一直就这么被敲诈下去,所以索性不如就承认是你心地善良一心要保护你的某位男性亲属,所以当初就瞒着皇室的其他人,自己把这件事扛了下来。你目前有三位主要男性亲属 – 你的叔叔比利时国王Félix,你的大堂哥比利时王储Bernard,以及你的二堂哥比利时王子Pierre。所以一旦André的同性恋身份暴露以后,他们三人会成为公众和媒体主要的怀疑对象。而这其中如果André的恋人是Pierre的话,这将会是给你家带来伤害最小的一种选择。”
我心中纷乱一团,理不清,道不明,只将他的手从我腰间解开,转身背对着他说:“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身后的人沉默片刻,依旧温声细语道:“好。我在外面等你。”然后留下轻轻的脚步和关门的声音。
我疲倦地靠在窗前,茫然地注视着窗外。沉沉夜色里,皇宫像座鬼魅幽深的迷城。
他刚才所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但要我却无法坦然地面对这样的解决方法。我该怎么办?
“Gisèle。”有人在身后轻声唤我。
我转身,意外地发现祖母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面前。
“在想你的靖平什么时候变成了个伪君子,对不对?”她问。
我默不作声。
“除开他刚才劝你的那些道理外,他是不是一个人揽了所有的指责,没有告诉你这提议是谁发起的?”她接着问。
“不是他自己吗?”我吃惊地抬头。
她微微一笑:“不是他,是我。而且当初我跟他提出来的时候,他也有些顾虑,是我坚持说服了他。他不想破坏我在你心中的形象,所以这些他自己是不会告诉你的,就一个人全顶下来。”
“为什么,奶奶?”我迷惑地看着她。
“当初这事发生得太突然,我一时想不出更周全的法子,只能委屈了你。自从靖平把你从西藏找回来,我就在琢磨补救的方法。做错事情的是Bernard,但为了这个家,必须由另一个人替他受过。而当我们开始为你和靖平准备订婚典礼的时候,正好收到了那个男妓的勒索,我思前想后,觉得André的同性恋身份曝光是迟早的事,不如索性不理会那些个没完没了的敲诈,让这事传出去,而Pierre就成了最合理和最安全的人选 - 他不用继承皇位,民众对他没有太多要求;他是男人,民众更容易接受他的纵情和猎奇;尝试同性恋与对他从前参加性乱聚会,吸大麻,和召妓的报道相比,并不显得更糟,老百姓只会一笑置之。”
“我经历过那种代人受过的痛苦,而现在它又发生在Pierre身上。”我喃喃说道。
“痛苦?”祖母略带嘲讽地轻笑一下:“你知道从靖平把这提议告诉Pierre,到他跟靖平还价,然后高高兴兴地成交,花了多长时间吗?十分钟。而在跟他父亲协议时,花的时间更短。”
我心中突然一阵锥刺地痛 - 原来这就是我的家人。我的名誉可以做为他们缓解危机的替罪羊,和缺钱时的典当。
祖母捧起我的脸,轻轻地摩挲着:“这皇宫里没有你想要的干净单纯的幸福。这是部太复杂的机器,有太多交易,无论是出于贪婪还是无奈。你是我如今在这世上最爱的人,但即便如此,为了整个家族和全局,万不得已时我也无法顾全你。皇宫里长大的孩子都世故城府,但你自小纯善,这些东西从来不愿意学,你也学不会。你看看奶奶,我曾经和你一样认为感情高于一切,但我所处的位置强迫我学会把感情服从家族利益。宫廷里容不下正常健全的感情,我这样爱你可还是会伤害你,我不要你变得和我一样。跟靖平走吧,离开这里。他是个高尚正直的人,而且聪明能干。他会保护你,让你幸福。”
她将我头上有些松动的发簪插好,再理理我的长裙道:“快开始放焰火了,你和靖平该去阳台上站着让记者拍照了,皇宫外面的民众也在等着看你们。”
我由祖母和女官陪伴着,沿着走廊,向宫殿广场前的阳台走去。华灯微朦的长廊里,我行过一幅幅我先祖的肖像。他们静静注视着我,犹如送别。
这里是我的家,留下我成长的印记,见证着我青涩年华的欢喜悲愁。但此时,除了对年迈的祖父祖母的不舍,与对Bernard和Alexandra的同情之外,我对这座尊贵的篱笼再无留恋。
远远地,我已能看见阳台的入口。一个我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等我。
我朝他缓缓走去,一步一步迈过我记忆里与他的片断 - 幼时的我与他的荷塘初相遇,轻雨窗前我对着他念“微雨燕双飞”,西安城墙上他揽着我给我讲七夕长生殿,卡斯特琳娜小镇上拱门的阴影里我和他紧密的拥抱,我初夜时在他身下的疼痛与欢喜,西藏白玛寺里他在酥油灯下看我的深情眼睛……
一幕幕掠过,是我年轻的人生和已然长久的爱情。
长廊尽处会是我新的人生,正如他背后漫天的烟花,绚丽无匹。
两个人的生活(靖平)
订婚典礼结束后,云深和我一起回到了北京。Ann-Sophie太后破例允许她在正式的婚礼之前就离开皇宫,和我一起住在北京的家里,而一年后再回到布鲁塞尔举行我们的婚礼。
云深已入学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继续她在布鲁塞尔大学中断了一年的课程。我也得到得瑞典医学院批准,在我的院长任期内,每隔一个月才前往斯德哥尔摩工作一个月,而下一个月就可以待在北京既可以陪云深又可以处理我自己医院和公司的工作。
由于Pierre在订婚宴上的一席发言,云深在世人心中又恢复了往日典雅贞静的公主形象,并多了格外的尊敬和爱戴,因着她代人受过的隐忍和高尚,尽管民众并不知晓Pierre其实也是替罪羊。而对于Pierre,正如意料之中,并没有受到太多非议,多数媒体反而称赞他悔过自新的勇气。看来世人衡量男女的尺度的确相异。
媒体依然对关于我们的一切都感兴趣,我们的吃穿用度,消遣爱好,甚至包括我们在卧室里做什么。所幸我在北京的住宅有周全的防侵和监测系统,我们的居室又是位于宽阔繁复园林的中央,想要偷拍的记者是无法接近的。但外出时被人追着猛拍却是免不了。我恐怕那些闪光灯会勾起她旧日的惊惧回忆,但她面对镜头时优雅浅笑,风仪完美的模样却让我放了心。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并非是如电影中王子公主结婚后就永远幸福了。像我和她经历年龄相差不少,差异和矛盾更是不可避免。我原本就早熟,这些年来又历事遇人不少,早已养成了理性冷静的个性。而云深只有十八岁,正处于性格成熟和情绪多变的青春期。公众面前,她是行止雍容,端丽清华的公主,而私下里,她与大多数与她同龄的少女一样,天真单纯,追求完美,甚至比她们更孩子气。她自幼感情纤细,又长年痴迷研习音乐,因此更为感性浪漫。
云深小时候对我的话言听计从,但她现在已经成年,越来越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乐于看到这种变化,虽然它有时会导致我们之间的观点不一,甚至争执。
云深是乖巧柔顺的,遇到我们意见相异时,一般总能相互商量讨论着解决。但偶尔也有发倔的时候,不听我讲道理,像小时候一样用手掩了耳朵将脸贴在我身上,让我再讲不下去。只不过她小时候是贴在我肚子上,现在已够得到胸前。
有极少的时候,着实把我惹急了,我便沉着脸叫她:“Gisèle!”她会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我说::“靖平你为什么不叫我云深?你不爱我了吗?”然后钻到我怀里又蹭又赖,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后来我琢磨出来,在这时候一本正经地讲大道理不管用,要先哄她,然后再见缝插针地劝慰讲理,这样往往更奏效。
我一如既往地忙,而云深在选课时这门喜欢,那门也舍不得,结果选了一堆,也是有点□乏术。每天早上我开车送她去学校,然后上班。下午她下课后,我再接上她一起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我会督着她和我一起游泳或者打网球,让她更健康一些。我自幼就有每日健身的习惯,但她却从小就不太喜欢运动,现在仍是一回家就同我耍赖喊累。
“你小时候不是很听话地跟着我运动吗?现在怎么变得这样不乖?”我问她。
“小时候是因为要讨好你呀。现在我如愿以偿,才不费劲巴结你了。”她精灵古怪地眨着眼睛,冲我扬扬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
“运动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变成巴结我了?你再不换泳衣我就把戒指收回来了。”我一脸严肃地唬她,然后伸手去脱她的衣服。
她尖叫着躲闪,忙不迭地换上泳衣跟我跳进泳池里。
晚饭后,除非是要谱曲或者练琴,她都会到书房里坐在我旁边的那张书桌前。我继续工作,她做功课,一如她幼时。只是当时,她是孩子,我是长辈,而此刻,灯下清雅灵动,楚楚长成的她,已是我的未婚妻子。
但仍然,她书看累了,还是会坐到我腿上,告诉我她学校里的趣事,听我讲我工作上的见闻,但却时常被亲吻打断。
玮姨依旧在八点半时会送宵夜进来,云深仍像小时候一样,和我分食一盏羹或者一块糕点,只是多了缠绵。但有时玮姨也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用宵夜,她就只能坐得规规矩矩吃她自己的那份,但却在桌下用小脚丫偷偷撩我的腿。而我会趁玮姨不注意,在她唇上飞快地一啄。
夜晚时,则是属于我和她的无间的私密。
在我生理欲望本应最强烈的少年时期,因为繁重的学业和对疏影病况的担忧,让我无暇顾及与感觉。而其后多年心如止水的生活也让我以为自己有着极强的意志力。但如今到了三十岁的年龄,身体才像是突然醒了。在她面前,我发现自己很难再有自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性感的。并不需要身体的接触和抚摸,她清澈天真的眸子,嘟起的嘴唇,爱娇时看我的眼风,有时仅仅是看见她□的双脚,就能激起我强烈的欲望。
有天夜里,亲腻摩挲一阵后,我正要伸手解她睡衣的带子,她忽然贴在我耳边有些扭捏地小声问:“靖平,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好吗?”
我明白她是指疏影。我仍环着她,静默无语,疏影离世前我和她绝望的缠绵又浮现在眼前。
“对不起,靖平,我不该提这个!是我不好,你就当我没提过!”她急急地说,一脸心疼惶然。
我握了她的手,平静说道:“你别担心,我并没有难过,只是在想该怎么回答你。和疏影的欢好,并没有多少欢愉在里面,倒更像是一种仪式。当时两个人都知道就要诀别,所以要找一种方法把对方都刻在自己心里面。”
她看着我,清澈的褐眸里已经泪光闪闪。
我伸手理理她额上的刘海,轻轻一笑道:“但是和你在一起,有的只是心灵和肉体上纯粹的快乐和幸福。”
“我会让自己一直健健康康的,陪着你一辈子。”她环着我的脖子吻我。唇齿纠缠间,我尝到她的泪。
那晚的欢好是她最主动的一次,而我对她的占有则猛烈到近乎狂暴。因为我脑子里突然有了她也躺在疏影那张病榻上的画面,所以只能用与她仿佛无休止的欢爱,来证明她的真实和驱除我臆想的恐惧。
夜半时,我突然醒来,莫名地没了睡意。我放轻手脚起床,走到沙发前坐下,开了墙角的立灯,把亮度调到最暗,再从面前咖啡桌上的长颈水晶瓶里倒了一杯净水,握在手里慢慢地喝。
这间卧室按我的喜好,一直以来陈设简练,用色朴净。但现在床前是云深的粉色绒毛兔子拖鞋;博古架上那些名磁古玉旁边,放着一堆她的宝贝 - 在孤儿院作义工时一个小男孩送她的纸青蛙,鄢琪教她用蛋壳画成的一个脸谱,我陪她在海滩散步时拾到的海螺,以及她从夜市上淘来的泥人布偶;卫生间墙上的壁柜里满是她各种颜色的护肤品瓶子;洗脸台的抽屉里多了她的卫生棉;鄢琪送她的一只大耳朵布猪正趴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而卧室中央那张我独自躺了多年的大床上,一个布满乌发的小脑袋正嵌在柔软雪白的羽枕里,沉沉地安睡。
我的生活从未有如此多的改变,但我的人生却从未如此完满。
古典仕女般的同学(靖平)
云深作为外国学生在音乐学院读书。老师和同学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比利时公主身份以及我们订婚的消息。大家起初对她隔着小心礼貌的距离,但后来发现她活泼爱笑,平和谦逊,又体恤他人,就都自然而然地乐于跟她接近。云深很快地融入她同学的圈子里,虽然和他们之间做不到与鄢琪那样全无间隙的亲密知心,但也算是非常融洽友善。
今晚云深晚上有课,我算着她下课的时间去学校接她。在教室的门口等了一会儿,就看见她与一位高个苗条的女生说说笑笑走出来。
“靖平,”云深见了我更是笑得小鼻子微微皱起来:“这位是叶浅雪,民乐系主修古筝的高材,比我高一级。我们都选修了这门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我有不懂的,她都帮我解释。真地是非常感谢她。”
我朝叶浅雪微笑道:“麻烦叶小姐了,这样照顾云深。”
“李先生客气了。上这门课需得有些对少数民族的背景知识才理解得透彻。云深长年生活在国外,对这些自然知道得不多。我是云南人,对很多少数民族的历史和风俗比较熟悉。也就顺便告诉云深,举手之劳而已。”面前的女子长发如丝,细眉长目,颇有画里春山秋水的古典仕女韵味,开口的声音也是清越柔缓,的确适合弹古筝。
又略略寒暄几句,我和云深告辞回家。
接下来的几周,从云深的嘴里常常可以听到“浅雪”这个名字。不是“浅雪”跟她讲了纳西人在玉龙雪山殉情的风俗,就是“浅雪”送了她一对傣族的花丝手镯,要么就是“浅雪”的古筝弹得像行云流水。除此之外,云深还时常留在学校和叶浅雪一起吃晚饭做功课。
我和她玩笑道:“为了你的浅雪,你还真忍心把我晚上晾在家里。还好她叫‘浅雪’,要是换了其它中性一点的名字,那些小报记者就该开始飞短流长说公主殿下有新欢了。”
她撅了小嘴强辩:“这也能让你吃醋吗?我只不过觉得跟浅雪一起学习,效率比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要……要高一些。”
我故作严肃道:“我看全是借口。她到底哪点比我好让你这样喜欢?”
她对我拌个鬼脸:“你能用古筝和我的琵琶一起合奏《夕阳萧鼓》吗?你知道火把节,三月会,和布依跳月吗?你会唱苗音侗歌,会跳孔雀舞吗?人家浅雪都会。”
我摇头笑着说:“要拿这些来比,我就只能甘拜下风了。我只会折腾一堆瓶瓶罐罐,兑出些药水来给人喝。”
她翘着小鼻子,一脸骄傲的神情:“你就会这些呀,比人家浅雪差远了。”
接着她眨动着明亮的眼睛,认真起来:“我跟她特别投缘,对好多曲子的理解和感受也常常相同。对我没接触过的那些民族音乐和乐器,她都会告诉我它们背后的故事和传说。就连她讲故事时的嗓音都像乐曲。能和这样的人做同学和朋友,我觉得很幸运。”
“你在音乐学院里,有这样共同语言的同学不是有很多吗?”我问。
她轻轻摇摇头:“浅雪跟别的同学还不一样。她虽然不像鄢琦只有一个奶奶,但家里也不富裕,所以很早就出来自己打工挣钱了。可惜鄢琪去了西藏写生,要不然她见了浅雪也一定会喜欢的。”
她顿了一顿,咬咬嘴唇,声音低了下去:“我挺喜欢和佩服浅雪。想想我自己,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从不需要为生活发愁,真的是很惭愧。”
我揽她到怀里,轻吻着她的额头:“小傻瓜,这又不是你的错。一个人的家境和出身是自己无法决定的,但他日后的成就发展多半是靠自己。有钱人家里会出纨绔子弟或者英才,而贫寒人家也会走出自力更生的成功者或者是穷养娇子。只要你不为环境左右,尽最大的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价值,那就问心无愧。你虽然出身显贵优渥,但从不恃宠而娇,轻践他人,在学业上也是勤勉努力,没有半分浮躁。而且在西藏的半年,你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公主能和一个普通牧人家的女儿一样洗衣做饭带孩子,这种精神和环境上的落差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把叶浅雪放在你的位置上,她不一定能做得比你好。穷人家的孩子上进是因为有改变现状的紧迫压力,那是种推着他们向前走的力量。而富家子弟想要保持同样的努力则要抵御安逸生活让人产生的惰性和伸手可及的各种诱惑,这些都是在把他们向后拖的阻力。所以,你有绝对的理由为你今天的成绩自豪,甚至更超过叶浅雪。”
她抬头看着我,双目熠熠如星:“还有一样,我有你,可浅雪连男朋友都没有。”
我笑起来:“你连这也要替她操心吗?她条件挺好,估计眼光比较高,只要她自己愿意,男朋友应该是不愁的。你该不会是想替她做媒吧?”
她不答,只抿嘴偷乐着把脸贴在我胸前。
从此我们周末的活动常常会多了叶浅雪和云深几个其他的同学。我们一起到山里看红叶,去乡下果园摘苹果,到歌剧院听歌剧,或者就在家里弹琴聊天。
云深从小因为身份经历特殊,能与她真正交心的同龄朋友只得鄢琪和Olivia两个。叶浅雪比云深大一岁,出身贫寒,但靠一己苦读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应该是个勤奋坚强的女子。更何况她聪慧温柔,秀丽清纯。我看得出云深很喜欢她,也就放心让她们交往。
今天在家中泳池前烤肉,照例有与云深平素要好的几个同学和叶浅雪参加,我又请了公司里几个年轻同事过来,十多个人在一起,打网球,烤肉,聊天,很是轻松愉快。
到得最晚的是Nigel。他请假回了一趟英国,昨天刚回来。他和我一起工作八年以来,很少休假,也只回过一次家。上月他母亲联系到我,说她家里有事,请我勿必要让Nigel回家一趟。我于是连劝说带逼迫,硬是让他会英国去休一个月的假。结果他只待了三周就回来了。
“Nigel,你还算英国人么?对你的生养之地这么没感情。”我递了一瓶啤酒给他。我和他之间,与其说是上下属,还不如形容为朋友更恰当,因此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别提了。我在英国待了三周,就下了十多天的雨。我再不走,人就要发霉了。”他回答得有气无力,看来时差还没倒过来。
“家里的事都解决了?”我问。
“能有什么破事?还不是我爸和他几个兄弟姐妹争我奶奶留下的遗产,要我回去帮忙。我可以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耸耸肩。
“跟钱有仇?”我笑。
他也赖笑起来:“人民币在升值,我这不是要回来挣吗?”
“说到挣钱,你对市场部主管的位置还是没兴趣吗?那可比你现在的职位更有发展,而且你是完全胜任的。”我把话题转到工作上。他已经多次拒绝了升迁的提议,安于做我的助理。
“你还没死心?”他笑着摇头,喝了一口啤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随性得很,最怕压力大。我可不想变成技术主管老徐那样子,才四十多一点,头发都掉光了。不是每个人站在风口浪尖上,都能像你老兄一样悠游自若的。你还是饶了我吧。对了,怎么不见玮姨?我给她带了些英国茶回来。”
“回苏州她的老姐妹家串门去了,下周才回来。”我答。
Nigel的目光落在聚在烤架旁的人堆里:“那个端着一托盘饮料在请人喝的女孩子是……云深?!”他一脸讶异。
“今天碰巧是比利时的劳动节,云深就给家里所有的佣人放假,所以一切事情就只能我和她自己做。”我答道。
“不知道她的皇太后祖母看到了会怎么反应。”Nigel一脸的饶有兴趣。
“估计会马上让云深回比利时,这辈子都不会让她再见我了。”我笑笑说。
“她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Nigel有些感叹。
“她是独一无二的。”我回答,珍爱中带着骄傲。
“云深旁边那位个子高高的长发美女是谁?”Nigel向来不掩饰自己对美女的兴趣。
“那是云深在音乐学院的同学,叫叶浅雪。走吧,过去给你介绍一下,我也该去帮帮云深的忙了。”我和Nigel走过去,与一帮人介绍寒暄之后,终于把他带到叶浅雪和云深的面前。
最有女人缘的男人(靖平)
Nigel的目光落在聚在烤架旁的人堆里:“那个端着一托盘饮料在请人喝的女孩子是……云深?!”他一脸讶异。
“今天碰巧是比利时的劳动节,云深就给家里所有的佣人放假,所以一切事情就只能我和她自己做。”我答道。
“不知道她的皇太后祖母看到了会怎么反应。”Nigel一脸的饶有兴趣。
“估计会马上让云深回比利时,这辈子都不会让她再见我了。”我笑笑说。
“她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Nigel有些感叹。
“她是独一无二的。”我回答,珍爱中带着骄傲。
“云深旁边那位个子高高的长发美女是谁?”Nigel向来不掩饰自己对美女的兴趣。
“那是云深在音乐学院的同学,叫叶浅雪。走吧,过去给你介绍一下,我也该去帮帮云深的忙了。”我和Nigel走过去,与一帮人介绍寒暄之后,终于把他带到叶浅雪和云深的面前。
“咦,Nigel,你回了一趟英国怎么瘦了一些?”云深睁大了眼睛。
“我在中国待太久了,回去居然水土不服,一直闹肚子。中国人不是管假洋鬼子叫香蕉吗?那英国人就该管我叫鸡蛋,因为我不但有一颗中国心,还有一个中国胃。”Nigel眨眨那双被公司里的女同事称为“漂亮得要死”的湛蓝眼睛,微笑着将目光投在叶浅雪身上。
我注意到叶浅雪眸子一亮后,脸慢慢红了。
“Nigel,这位是我的同学叶浅雪,主修古筝的高材生。”云深为他们做着介绍。
Nigel端正身架,朝叶浅雪优雅地微微一躬,微笑着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琴音绕梁,浅雪无痕。叶小姐人如其名,琴想必也是弹得极动听。我叫Nigel Cole,幸会,叶小姐。”他的风度仪表是地道的英国贵族子弟,但出口却是字正腔圆的中文。
叶浅雪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是学语言的吗?汉语说得这样好。”
“Nigel并不是主修语言专业的,而是剑桥生物和商学的双学士。但他到中国的第二年,中文就已经说得和一般中国人没有两样。他一直是我事业上的得力助手,我的竞争公司早就想把他挖走,所以平时我对他一直客客气气,不敢得罪半点。”我插话道。
此言为实,并非纯属是要帮他在叶浅雪面前挣面子。以他的条件,追女孩子从不需要人帮。
“叶小姐对网球有兴趣吗?” Nigel殷勤地问。泳池旁边有两个网球场,云深的一个同学和我公司的一名同事正在其中的一个场地上抡拍对抽。
“我没打过网球。”叶浅雪声音细细地回答。
“叶小姐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教你,很容易学的。”这小子,正中下怀。
整个下午,Nigel都一直待在叶浅雪身边,教她打网球,又给她烤肉。叶浅雪虽有些扭捏,但也受之如饴,最后由Nigel开车送她回学校寝室。
客人都散去之后,我和云深在厨房里清理用过的杯盘。等我把最后一批碟子放进洗碗机后,抬头看见云深拿着块抹布站在恺撒石台面上放着的一瓶百合插花前,若有所思地出神。
“在想什么?”我擦净了手,走过去轻轻揽了她。
“靖平,”她思虑着开口:“Nigel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你不是从小就认识他吗?你以往到公司来找我,不是都跟他玩得很开心么?”我说。
她摇摇头:“以往我看他是小孩子看大人的角度,他总是把我逗得很高兴,想很多点子跟我玩。我对他就像跟兄长一样亲近,但对他的其他方面我就再没了解。”
“你还想了解些什么?”
“我听说,他……他很花心。”她声音低下去,脸微微红了。
“你在替叶浅雪担心是不是?”我笑起来:“Nigel是我公司里最有女人缘的帅哥,他人也随和,出去和女孩子约会是常事。不过一般都是别人主动追他。他虽然约会对象换得频繁,但从来不脚踏两只船,也从没听他说过有正经的女朋友。我公司里跟他约会过的女孩子提起他也都没有一句坏话。可见花心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并不十分恰当,大概只是一直没有遇到他想要认真的那个人罢了。”
她听完,仍是微皱着眉,将信将疑。
“或者你也想和Nigel约会约会,凑个热闹?”我故意沉了脸。
“哎,我,我哪里有。”她吓了一跳。
我双臂合拢,把她抱在胸前吻吻她的前额,轻笑道:“宝宝,我在跟你说笑。”
她抬头看着我,认真地问:“靖平,你跟Nigel很亲近吗?”
我想了片刻,答道:“从我刚开始自己创业起,Nigel就在我身边工作,风浪难关,我们都是一起闯过来。八年前他的办公桌就在我办公室外面,一直到今天。工作上我几乎少不了他。而从私人感情来讲,”我顿了顿:“我认识的人很多,称得上朋友的也不少,但真正能交心的,到目前为止,只有四个。第一个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卓正,不过自从他上次企图冒犯你之后,我就跟他再没了来往。第二个,是我在霍普金斯的导师Rubinstein教授,他去年因为肝癌去世了。还有一个是我在霍普金斯学医时的同学,但他常年在非洲做志愿医生。而最后一个,就是Nigel。”
我怀里的小人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用手臂圈了我的脖子,急惶惶道:“你还有我,有玮姨,Fran231;ois,菊婶,还有家里其他所有的人。”她眼中已隐隐含了泪。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微笑着安抚:“那是当然。将来还会有我们的三个孩子。宽林和尚说你命里要有三个孩子的,对不对?”
她绯红了脸,微垂着眼帘,蚊呐一般轻“嗯”了一声,樱唇间噙着赧然的欣喜。
我再忍不住,低头去寻她的唇。
她轻笑着躲闪:“哎,哎,说正经的,以你对Nigel的了解,他有没有可能会对浅雪认真?”
“这倒是有可能。我还没见过Nigel对哪个女孩子刚见面就这么殷勤过。”我答道。
她似乎略放了心,但接着好像又有别的什么念头在她的小脑瓜里转起来。
她伸手漫不经心地玩了一会儿我的衣领,秀颀的眉毛微微扬起着,拿雪白的牙齿咬咬下唇,终于开了口:“你,你刚才说,Nigel是你公司里最受女孩子欢迎的男人。那,没女孩子喜欢你吗?”
她小精灵鬼似地眨动眼睛看着我,半是试探,半是调侃。
我摇摇头:“最初有人试过,但后来大家都发现我清心寡欲得像个和尚,就不到我这里来浪费青春了。”
“你真地是清心寡欲吗?”她睁大眼睛认真起来。
我在她唇上一啄,然后轻笑道:“我是个正常男人,只不过自制力强一点,要留了所有的‘心’和‘欲’来等你。”
她双颊羞得绯红,垂着眼睛半晌,然后蝶翼般的长睫缓缓抬起,清亮的褐眸里满是缠绵深切的光。
“我也一直在等你。”她软糯悦耳的声音轻轻说。
我埋头深深吻她,再不让她等。
她的舌温润柔软,带了浓浓的甜香。
她爱吃糖,我平时总督着她不让多吃,而家里为她备的零食也都是低糖的。方才叶浅雪带了一盒椰子糖来,我已经悄悄嘱咐过她不能多吃。她答应得好好,但估计还是忍不住偷偷吃了不少。
结束了这个吻,我仍环着她,手托着她的下颌,拇指在她润泽温馥的唇上轻抚。“刚才吃了多少糖?”我低低问她。
她眼中缠绵醺然的波光瞬时没了,紧张地垂了眼不敢看我:“只有一颗。”
“嗯?”我作势沉了脸,故意吓唬她。
她经不住诈,立刻承认:“是三……三颗。”说完撩起长睫瞟我一眼,小脸红红的,让我忍不住想咬一口。
“自己说我该怎么罚你?”
她不依了,撅了嘴嘟囔着:“没道理,多吃了点糖也要罚么?”
“当然要罚,不然下次记不住的。”我手上一用力,轻易地就将她抱起来,在她的一声惊呼里,将她仰面放在宽大的恺撒石厨台上。
她意识到了我要做什么,慌乱地伸手阻挡我解开她的衣裙:“靖平,不行,不能在这里!”
我已无法停下,吻着她柔软细致的脖颈,手伸进了她裙下:“别怕,今天家里除了我和你没有别人。”
她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但目光仍是在紧张地四处游移。
我伸手按下厨台下的一枚按钮,厨房所有窗户的窗帘都自动合起来,留了满室的黑暗和我与她急促迷乱的呼吸。
炸鱼配薯条的double date (靖平)
自从知道Nigel 不是个花心种子,云深就对撮合他和叶浅雪热心起来。
“我们要不要多给他们制造机会相处?”她一脸期许和兴奋地问。
我笑着摇头:“这种事要顺其自然,外人热心过了头是会物极必反的。”
云深听了起初还老大不乐意,但很快,事实证明,并不用别人帮忙,Nigel和叶浅雪已经约会起来。云深高兴得就像中了奖,我也乐见其成。
我们四个人不时也会一起出去喝咖啡,看电影,享受double date的快乐。
今天接到瑞典医学院的临时通知,希望我能在这周五北京时间晚上七点到九点,与组委会进行视频会议,商讨最近学院发生的一些急待解决的问题。
但这周五是我与云深定情的纪念日。一年前的今天,在比利时皇宫黑暗的餐具室里,我第一次向她表白心迹。我本打算趁着云深下午没课,中午我就从学校接上她,然后乘飞机去南京,晚上一起去秦淮河,放灯看星星。
这个日子云深已盼了好久。但考虑到医学院已经容忍我长时间的离职,而组委会的委员都临时改变自己的日程来配合会议已经着实不易,我实在不能以一己之私要求将会议改期,便只能对云深抱歉。
她初听时小脸上一片失望,但马上又没事似地对我笑:“前几天浅雪还在跟我说后海有一家很不错的钢琴吧,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等你开完会,我们四个不是正好可以去吗?”
她越是懂事乖巧,我对她的歉疚就越深。
周五的晚上,我开车送云深到Nigel的公寓。我们会先在这里与Nigel和叶浅雪共进晚餐,然后我去办公室与医学院的同时进行视频会议,而云深就留在这里与Nigel和叶浅雪看一会儿电影,等我的会一完了就过来接她,然后我们四人一同去后海。
系着白围裙的Nigel给我们开了门。
“在做什么好吃的?这么香。”云深问。
Nigel接过我带来的红酒,把我们让进屋里,一边答道:“是我们英国的名菜 – 炸鱼配薯条。”
“你怕是叫了外卖冒充自己做的,想在叶小姐面前卖乖吧?”我打趣他。
“拜托,我没得Nobel奖,也没挣你那么多钱,可至少有一样还是能胜过你的 – 我老人家会做饭。” Nigel朝我夸张地一翻白眼,逗得云深咯咯笑出声来。
“是他自己做的,我亲眼见的呢。”正在厨房里拌色拉的叶浅雪听见了,赶紧伸头出来替Nigel辩护。
“浅雪,”云深抱着手里的蛋糕,兴冲冲地跑进厨房:“要不要我帮忙?你上次说喜欢吃栗子蛋糕,我就烤了一个带给你。是用鲜栗子做的,不是罐头里装的那种。”云深献宝一样把蛋糕放在叶浅雪面前的灶台上。
叶浅雪一愣,低头拨弄碗里的色拉,沉默片刻再轻声细语道:“我只是随便一说,你干吗还亲自做一个?有没有累着你呀?” 再抬头时,眼中已有了隐隐的水光。
“一点都不累。很容易做的。你喜欢吃就好。”云深摇摇头,满脸的快乐。她从昨晚就开始准备材料,今天中午从学校回家,饭也不吃就开始烤蛋糕,做栗子酱,挤花,一直忙到出门前的半小时。一路上还非要自己抱着,怕被碰坏,让我不由打趣她,这样宝贝叶浅雪,是不是不打算要我了。
“先生小姐们,晚餐准备好了。请入座。” Nigel在客厅里大声宣布。现在刚过下午五点,但为了配合我待会儿七点的会,大家决定提前吃晚饭。
我们在铺着白色桌布的四方餐桌前坐下。Nigel放上一张竖琴的CD,拉上窗帘让室内变暗,再点燃桌上的蜡烛。斜阳依旧明亮的夏日瞬间变成了温情脉脉的夜晚。
我打开红酒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然后举起杯子朝Nigel致意:“多谢主人,还有准女主人的款待。”我朝叶浅雪笑笑。
Nigel伸手揽了坐在他身旁已羞红了脸的叶浅雪,满脸柔和笑意地看着她,然后伸头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窘得叶浅雪快要把头都埋进桌子里。Nigel平时除了上班一本正经以外,对公司里喜欢他的女孩子全都嘻嘻哈哈,我从没见他脸上有过如此温柔深切的神情,这次大概是真地动了心。
我侧头看云深,只见她正用纤白的手指捂着嘴笑,美丽的褐眸里满是晶亮的喜悦光采。
我在桌下轻轻捏捏她的手,给她一个了然的微笑。
炸鱼配薯条不算能登大雅之堂的菜肴,但只要进餐的人是快乐的,任何食物都是无上的美味。
“公主殿下,我听说过最传统的宫廷礼仪是不允许用手直接拿东西吃的,可你不会真地打算用叉子吃薯条吧?” Nigel见云深用叉子去拨自己盘子里的薯条,立即一幅大惊小怪的样子:“我故乡有种说法,薯条一定要用手拿着吃,不然不香。这是在我家里,没有记者看见。你要不要试试?” Nigel冲云深挤挤眼睛。
云深一愕之后,拿编贝样的牙齿咬了下唇,水灵灵的大眼睛在我们剩下的三人脸上逡巡一圈后,迟疑地伸手拈起盘里的一根薯条,蘸了调味酱,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再咽下去。
“味道真地比刚才好!”她扬着眉毛,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云深,你刚才根本就还没吃薯条。”我忍着笑提醒着她。
她红了脸,而Nigel和叶浅雪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只可惜我等不到品尝甜点 - 云深的栗子蛋糕,就必须得赶回公司。人在快乐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我走到电梯口,回头再一看,他们三人站在Nigel公寓的门前朝我挥手。云深站在Nigel和叶浅雪的前面。
“你开车小心,我们待会儿见。”她的小脸溢满明媚的快乐,轻轻挥动的手指上还泛着隐隐油乎乎的光。
真实的double date(云深)
我慢慢睁开眼睛,头脑里一片沉重浑噩,仿佛历经了一场梦魇不断却又无法醒来的睡眠。
我刚才睡着了吗?我现在是在哪里?
屋里似乎没有开灯,光线却只是半暗,足以让我看清一排亚麻落地窗帘的轮廓,和悬在它旁边的一枚带流苏的窗帘扣。那是我根据浅雪给我看的一张水族图腾脸的照片,在一家陶艺吧里自己烧制的一枚陶坠。结果靖平看了说像家里的大白鹅茅真。
这是靖平的卧室,哦不,应该说现在是靖平和我的卧室。
“你醒了?”一个我熟悉的低润声音轻轻响起来。
我侧头一看,靖平正坐在我床前的躺椅上,伸手过来握住我的:“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我对他微微笑:“没有,只是头有点沉。现在几点了?”
“早上刚六点。”
“昨晚我们该去后海的,是不是?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我有些支离的记忆慢慢回来了。
“关于昨晚你都记得些什么?”靖平的声音温和轻缓。
“你去开会以后,我们就在Nigel的公寓里看影碟,是Fellini的《La Dolce Vita》,是部我一直都想看的老片子。但是只看了开头一点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然后一睁眼就是现在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疑惑着。
“我走了以后你有没有吃过什么,喝过什么?”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吃了一点我自己做的栗子蛋糕,喝了一杯Nigel调的叫巧克力曲奇的甜酒。那酒很像巧克力曲奇的味道,一点也尝不出酒味,我整整喝了一杯,但没想到后劲这么大。”我说。
“那酒里放了速效麻醉剂,所以你睡着了。”
过了半晌,我才说出话来:“谁放的?为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他开口:“是Nigel。”
靖平的脸罩在博古架投下的阴影里,让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昨晚我从Nigel公寓出来以后,就直接开车去公司。刚进办公室的门就接到一个电话,是叶浅雪打给我的。她只说了一句,如果你还想保住你的未婚妻,现在就马上回Nigel的公寓。说完就挂了。我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赶,虽然不知道这个电话的原因,但我仍给警察打了电话。警察和我几乎是同时到了Nigel家。警察用万能钥匙开了门。叶浅雪并不在屋子里,但是我们在卧室里找到了你和Nigel。你当时已经没了知觉。” 靖平的声音依旧是让人心安地温和,但握着我的手却紧了起来。
Nigel?长年来像亲人和朋友一样的Nigel?
惊异,恐惧,痛苦,与厌恶让我蜷缩成一团。
“他有没有……他有没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抖索,支离。
靖平迅速地扳了我的肩,连声说:“没有,没有。他还没来得及,只是脱了你的衣服。”
我心里一松,但在Nigel面前赤身裸体的画面仍然让我羞耻愤怒到了极点:“他这是为什么?我从没伤害过他,可他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上帝准备了这样多的噩梦来惩罚我?”我喊着,泪水流了满脸。
靖平收紧双臂把我攥在怀里,决然说道:“云深,这不是你的错。只因为你太过美好,而男人都有将美丽的东西据为己有的欲望,只不过有人能用理智来控制,而另一些人,却不能。”
我在他怀里痛哭着,直到泪水缓解了我心中啃噬的痛苦与屈辱。
“浅雪呢?”我突然想了起来:“她有危险吗?”我慌乱地要下床。
靖平按住了我:“她没有危险,你不用担心。”
“那她人在哪儿?”我急得不行。Nigel有伤害她吗?她是怎么跑出来通知靖平的呢?
“她人在警察局的拘留室里,和Nigel一样。”
“为什么拘留她?她不是给你报信救了我吗?”我吃惊得无以复加。
“她的确是报信救了你,但在此之前,她一直是Nigel的同谋。她自己承认的。”片刻犹豫之后,靖平回答。缓慢的平静里有些许隐藏的艰难。
我慢慢靠回床头,全身都是麻木的,再感觉不到一丝方才的愤怒痛苦。
“Nigel的计划,她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对吗?”那声音空洞得不像我自己的。
靖平的沉默意味着确认。
“我以为我幸运地又遇到了另一个鄢琪,但却不知道,这不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而且自己居然如此招人恨。” 我喃喃说。
“云深,别因为另一个女人的病态心理就否定你自己。”他急了。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急切地想知道原因。
“警察审了她几个小时,她除了说自己愿意坐牢以外,再不肯张口。”
“你打算拿Nigel和她怎么办?”我问。
“这是□未遂罪,一个主犯,一个从犯。法律上该怎么判就怎么办。”他的回答平淡得不带一丝感情。
我与叶浅雪相处只得几月,即便如今知道她以往的微笑温善都是虚假,但想起她的人生从此尽毁和所要面对的铁窗牢狱,我却无法对她将要受到的惩罚感到快乐。
靖平和我不同,他是个理性的人,从来就知道把想做什么和该做什么区分开。但我了解他同时是个细腻敏感的人,能感受和回应最细枝末节的感情。这感情包括爱情,亲情,也包括友情。Nigel是靖平现在仅有的两个知心朋友中唯一在他身边的,而且与他并肩工作了八年。Nigel企图侵犯我,为此会受到比浅雪更严厉的裁决。靖平,你是不是真地能如你方才的声音一样,平静得波澜不兴。
我伸手拧开床边的柜灯,柔和的灯光让我看清他的脸。这张我熟悉的脸依旧是平和沉稳的,只除了那双好看的凤目里多了我从未见过的红丝。他身上的衣服仍是昨晚去Nigel家时穿的衬衣和西装外套。他是很爱整洁的一个人,从内到外的衣物必定是要每天换的。但昨晚,他大概从警察局回来以后,就坐在我身边直到现在,连洗澡换衣服都忘了。他在想些什么?恐怕不仅仅是担心我在知道真相后的情绪起伏。
“靖平,我想去趟警察局。”我说。
“不行。Nigel和叶浅雪,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你都不能见。我不会让他们再靠近你。”他的回答前所未有地强硬。
“我想见叶浅雪。我和她之间有些问题需要答案,否则我的心没法安静。”我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我猜你和Nigel之间也一样。”
牢狱(云深)
我们的车驶入警察局大门时,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员从我们旁边经过。我浑身突然一个激灵,然后微微抖起来。
“你怎么了?”靖平揽紧了我。
“你说昨天晚上警察和你一起去了Nigel家。那他们也看到了我当时的样子吗?”我的脸一定是白了。
“没有。当时我最先冲进卧室,看到你躺在床上,就抓起被单罩住你,因此后面跟进来的警察并没有看见你的身体。别担心。”他安慰地一笑。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从警察局的办公楼走到后面的审讯室,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厚重森冷的水泥墙上,间次排列着窄小封闭的金属门。那里面就是一间间的拘留室。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四周再没有别的声响,但每一扇金属门后面都拘着一个人。
我找不到任何有另一群生命只与我一墙之隔的证明。他们太安静,静到似乎没有呼吸。他们都是罪犯,或者杀了人,或者偷了财物,或者是□,而等待他们的会是牢狱,甚至刑场。在这群人中,包括昨天还与我笑语晏晏的浅雪和Nigel。
我明明穿了足够的衣服,但却仍是手脚冰凉。若不是身边一直握着我手的靖平,我几乎想要奔跑着逃离这个地方。
警察局长亲自把我们引到审讯室门外,然后客气地对我说:“叶浅雪已经在里面了,您现在要进去吗?会有四名警员在里面保护您,您不用担心安全。”
“谢谢你。”我对他说。
“你确定不要我陪你进去吗?”靖平仍是不放心。
我摇头:“她只是个弱女子,吃不了我的。”然后垫起脚尖,在他颊上安慰地一吻,跟着两名女警进了审讯室。
这是间不大的屋子,用一种好像是防弹玻璃做成的隔墙将屋子隔成两半,浅雪就坐在玻璃的另一端,她身后站着两名配枪的女警,而陪我进来的两名女警也都配着枪,她们安静地站在我身后,警惕地看着我对面的浅雪。这样大的阵势是为了保护我吧,因为我是比利时公主,我的安全受威胁会引起外交争端,哪怕我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削女子。
浅雪坐在我对面,裹在一件陈旧的军大衣里。她垂着眼并不看我,白皙精致的下巴贴在军大衣领上的一团污渍里。她平时很爱干净,衣物一尘不染,身上总有股淡淡的玫瑰香。而现在,她身上的这件军大衣该是经年没有清洗过,大概还带着别的犯人的体味。但她好像并不在乎,只安静地坐着,长发垂在颊边,发上的一团油渍将以往丝缎般柔亮洁净的头发粘成杂乱的一团。
往日里,淡淡春山,盈盈秋水,诗词古画般的浅雪,一夕之间竟让我几乎认不出。
“你还好吗?”我问,有些分不清自己此时心里对她的情绪 - 愤怒?悲哀?怜惜?困惑?或者兼而有之?
“比你昨晚喝过药之后的样子要好。”她终于抬头看我,细长的眼眉里满满盛着嘲讽。
一旁的女警正要干涉,我朝她摇摇头,再问浅雪:“当初你答应跟Nigel合谋,是因为他胁迫你吗?”
“他没胁迫我,是我自愿帮他的。”
我多希望能听到相反的回答。
“我能知道原因吗?”我再问。
“原因是我受够了你在我面前的假好心和炫耀。你以为我真那么喜欢看你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出身和财富,以及表演你那完美的爱情?学校里的领导,教授,学生面对你时毕恭毕敬的奴才相和恭维奉承还不够?你还喜欢让类似我一样的小人物在你面前自惭形秽,剥夺我的尊严,你才满足,是不是?”她冷冷地回答。
“叶浅雪,嘴里放尊重些!”她身后的女警终于喝斥起来。
这是我亲耳听过的,最尖刻的指责和诬蔑。换了过去,我早已会难过得泪流满面或者气得浑身发抖。但历经过替整个家族背上与André的绯闻的黑锅后,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已强了很多。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那为什么最后关头,你又改变了主意?”
“我有义务告诉你吗?”她仍是漠然的语气。
“没有。但我希望能明白。”
她垂了眼帘,看着大衣襟前的一团污渍出神。片刻后,她的声音响起来:“那个栗子蛋糕真是你做的?你家里有那些个高明的厨子,还能让你堂堂公主亲自动手?”
我轻轻笑了一下:“我家菊婶做的中式饭菜点心没人能比,但西点会稍逊一些,特别是这个栗子蛋糕,每次做栗子馅时,朗姆酒的比例都会放得稍差一点,而且花也是我做出来的更好看一些。我只是想做一个更好的给你。”
沉默半晌,她终于开口:“你真想知道么?那么我不想让第三个人听。”
我还没有回答,审讯室的门已经开了。靖平箭步走到我身前,后面跟着如临大敌的警察局长和其他警员。
“云深,不用再多话,马上跟我回家。这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不能再拿你的安全冒险!”靖平语气中不容辩驳的强硬并不让我吃惊。审讯室里有摄像头,我与浅雪方才的对话,他在隔壁的监视器里一定也看到,听到了。
“驸马爷这么快就赶过来保护娇贵的公主免遭邪恶巫婆的伤害啦?”浅雪满脸嘲讽的刻薄,让我已找不出以往半点她文秀柔美的样子。
靖平转身对着她,眼中一片阴霾与森冷:“你的电话救了云深是没错,可你一直以来也在配合着Nigel的计划,是从犯。你该受的惩罚一分不会少。”
“靖平,”我拉了拉他:“我想单独和浅雪谈一会儿。”
“不行。”他答得斩钉截铁。
警察局长也接口说:“公主殿下,您跟一般人不同。您的安全如果出了问题,我们会但很大的责任。”
我对他说:“局长先生,抱歉我让你们为难。我是想单独和叶小姐谈一谈,另外请关掉监视器的声音,但是你们可以保留监视器的图像。一旦真地觉得有不妥,你们可以随时进来,我并没有什么危险。这是我的请求,一切后果都会自己承担。”
局长为难地看着靖平。
我握着靖平的手,他的手居然比我的还凉:“你说过一个人的成熟程度与他的责任感密不可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要求很莽撞,是在对你和保护我的警察不负责任。但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子,她此刻的境遇也是与我有关,尽管我还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关联。我做不到拂袖而去。”
“责任感是针对合理的事和正常的人,但那并不说明你对别人的病态心理也有义务,尽管那人声称你是她的病因。”他仍是坚决地摇头。
我看浅雪一眼,她仍一脸的漠然无谓,仿佛我们在讨论的人与她无关,而对她将要面对的刑罚牢狱也无动于衷。
我轻声对靖平说:“你以往在医院里见多了垂死的病人,是不是?如果你知道你正在研制的新药或许可以留住他们的生命,但却还没有经过药检局的批准,你是会避免责任而看着病人死去,还是会冒险给他们服药尽管那可能会让你吃官司?”
“云深,你在给我出难题。”他的两条剑眉攒了起来。
我握了他的手放在心口:“我知道,所以很抱歉。她初衷的确是要害我,但如果没有她,我此刻的处境已经不堪设想。她心里有结,我也有疑问。我不是要当救世主,只是想知道这其中的真相,万一可以让她免除牢狱。靖平,她只大我一岁,这辈子可能会就此毁了。你能不能答应我的要求,让我不顾你的担心自私一次?”
他深深看我半晌,缓缓开口道:“我和警察会一直在外面看着你们。如果你觉得想让我们进来,就举起你的左手挥一挥。”
浅雪无痕(云深)
审讯室里只剩了我和浅雪,中间隔着一道泛着冷光的防弹玻璃墙。
“他们已经关上了监视器的声响系统,应该听不到我们的谈话。”我对她说。
“我做了什么,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用不着别人替我求情。你如果想用同情的借口来挖我的隐私,那是打错了算盘。”她说道,依旧冷冷地。
我静静看着她:“和你相处几个月,我就真的给你这种印象吗?如果真是如此,你又为什么会打电话给靖平,让他来救我?”
她将脸扭到一旁,避过我的目光,答非所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叫愚善?这样的性格在这个社会上独立生活,会被生吞活剥得连骨头都不剩,尤其是我这样心如蛇蝎的女人。”
我微微一笑:“我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弱,你也未必有自己说的那样狠。”
“我为什么会‘心理变态’对你来说真这么重要?” 她回头直直看着我,眼中的怀疑夹杂着犹豫。
“是的。”我回答。
“为什么?”
我沉默片刻,抬眼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你送我的那对花丝银手镯,我戴了一段时间,有些地方就有些发暗。我拿洗银水擦了擦,就恢复了光泽,还和原来一样好看,我也就时常戴着。如果相反我就此把它们束之高阁,那岂不是我自己的损失?”言毕,我对她轻轻莞尔。
她垂眼看着襟前的衣服半晌,长久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变,但声音却缓缓而起:“我父母都是小县城里的小学教师,他们并不富裕,但却省吃俭用,从小给我请老师教我弹古筝,希望我有朝一日能有大出息。我们清贫,但却和睦快乐。我高中时最好的朋友,是同班一个叫段萍的女生。她是县长的女儿,但却一点没有官小姐的架子,和我很知心。我那时偷偷在和班上的体育委员谈恋爱。他叫陈冠伟,个子高高的,笑起来很好看,篮球打得特别好。我们恋爱的事情瞒着家长和老师,只有段萍知道。她会为我的喜悦而高兴,也会在我们吵架时为我们劝和。我对她完全没有秘密。”
听着她的叙述,我心中隐隐不安起来,仿佛电影里悲剧发生前的铺垫已经完毕。
她接着说:“高三刚开学的时候,我父亲因为两年前贪污了一笔学校的公款而进了警察局。原来为了让我在高三毕业时考上中央音乐学院,这几年父母在我身上下了大功夫,请最好的古筝老师,换最好的琴。这其中不菲的花费就出自这笔公款。父亲要被判刑坐牢,我那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但除了和母亲抱着哭以外,我再没有别的能做。这时段萍说她做县长的父亲跟警察局长很熟,可以帮我。那天放学,我和段萍一起去警察局长家,为我父亲求情。那位张局长很热情,说凭他的人脉和权势不但能让我父亲洗脱罪名,还能给他调个学校继续教书。我感激得哭了,都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他。段萍安慰了我一会儿,然后就出去上卫生间。她刚一离开房间,张局长脸上和蔼的笑就变了味道。他把我抱起来,拎到床上,开始剥我的衣服。我拼命挣脱了他扑到门边,却发现门被人反锁了。我最终没能斗过这个长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让他如了愿。以前在跟陈冠伟最亲密的时候,他尝试过想要更进一步,但我拒绝了他,说要留到和他结婚的晚上。我很早就念过“洞房花烛明,舞馀双燕轻”,一直想着要像古人一样在洞房的晚上把自己的初夜给他,而我们的爱情也能像诗句一样缠绵悠长。然而我真正的初夜却是躺在一个与我父亲同龄的男人身下,流着血,听自己的哭叫。我一边哭,一边叫一个人的名字。奇怪的是,那人不是陈冠伟,也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段萍。”
她的叙述平静得有些漠然,仿佛是在叙述一个听来的故事。我却愕得手脚微微发麻,只觉得五脏都扭成了一团。
她伸手将垂到眼前的发丝掠到耳后,继续道:“那天以后,我父亲果然被放了回来,又被调去另一所小学当了老师,但我的噩梦却才只是开始。段萍在人前仍是对我一幅亲热闺蜜的模样,时常要我放学后去她家和她一起做功课,但实际上是去满足张局长的需要。我必须随叫随到,还要在床上对他笑,要发出他喜欢听的呻吟,让他高兴,否则我父亲还得回牢里去。有天在他家,我履行完‘义务’,穿上衣服准备回家。推开卧室门正要走出去,我看到陈冠伟站在门外,一脸煞白。我不知道他在门外站了多久,但刚才卧室里的声响他一定都听到了,因为他狠狠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前所未有的憎恶和仇恨。”
浅雪在说最后一句话时,一种突如其来的仿佛哽咽样的东西打破了她平淡的语气。她马上停了下来,将头扭到一侧。悬在她颊边的长发让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她忽然变得沉重急迫的呼吸,仿佛快要窒息的人在最后一点氧气耗尽前的挣扎。
过了半晌,她继续,但已没有方才的平静漠然,而是带着种呓语样的喃喃:“他扬手给了我一耳光,对我吼了一声‘□!’,然后摔门而去。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让比被张局长□时更甚的痛苦和绝望撕扯着自己。这时段萍走到我面前,平静地看着我。就是这位我最好的朋友把我推到一个长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的床上,又把陈冠伟带到卧室的门外。‘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她对着我笑:‘你长得漂亮,成绩比别人好,琴又弹得出色,一直都是老师的宠儿,同学中的明星,和陈冠伟的心肝宝贝。可现在他们要是知道你在和一个年龄可以做你父亲的男人睡觉,又会怎么想你?’原来她早已恨我各处比她强,而她暗恋陈冠伟已经多时,把我推到今天山穷水尽的地步,她谋划已久,平日的亲密知心只是伪装。我当时真想杀了她,但父亲的把柄还在他们手里,我只能理理散乱的头发,背着书包回家。从此我依旧按时去服侍张局长,而陈冠伟已视我如敝履。我并没有像小说的女主角一样从此一蹶不振,相反,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勤奋努力地练琴和学习。为了让我能进入中央音乐学院,我的父母已经付出了太多。我已被夺去了贞操和尊严,升学深造是我所剩的唯一,我不能再失去。终于高三毕业时,我如愿以偿。我离开了云南的小县城,来到北京。这一年来我噩梦般的经历,父母并不知道,还把段县长和张局长当活菩萨一样感激。而陈冠伟,他从那天起,就再没和我讲过一句话。我在音乐学院的第二年,给陈冠伟写了一封信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他回信说他对我的谎言已经不感兴趣,段县长已经为他和段萍办了去新西兰留学的手续,他们过两年就会结婚,让我别再打搅他。从此我就果真再没有过他的音讯。”
我以前只知道她家境贫寒,吃苦不少,但未曾料这清丽文秀的女子竟经受了如此惨烈可怕的遭遇。她为何会对我心生反感,我已大概猜到。
“我给你的感觉很像当初的段萍,是不是?”我问。
她轻笑一下,没有否认:“我也常常告诉自己你并不是她,但你们俩人的样子常在我眼前叠在一起。我像是中了邪,却控制不住自己。”
“那Nigel呢?你喜欢他吗?”我问。
“初见时是有好感,可约会了几次,他就告诉我,你一直以来都是他的一个梦想,他不想破坏你和李靖平,但却想和你亲热一次,要我配合帮他圆了他的梦。事后他会清理掉一切痕迹,任何人都不会发觉,包括你自己。当时我母亲正需要做心脏移植手术,所有的花费加起来差不多要五十万,我家里根本负担不了。Nigel说只要我这次帮了他,他可以给我五十万。我当时听了,把手里的咖啡泼到他身上,转身就走。可那天晚上,我不得不告诉自己,这样做是肮脏卑鄙的,但那五十万可以救我母亲的性命。而且在我心底最深处的角落竟有一丝隐隐的快意。我是蝼蚁一样草贱的平民,我的贞操和尊严可以被人买货物一样地拿去。段萍是官小姐,你更是金枝玉叶。你们是这个社会中的上层,你们的一切都是尊贵和可珍惜的。我无法报复段萍,但现在有机会让高高在上的公主也经历一下我当初的遭遇,这想法像毒药一样诱惑着我。”
她最后的叙述让我心里有些恐惧地一颤,但我强迫自己镇定:“是什么让你在最后关头又改变了主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那天晚上李靖平离开后,Nigel就在你的酒里放了速效麻醉药,你很快睡着了。我离开Nigel的公寓在街上闲逛,按计划我一小时后再回去,那时候Nigel会喂你一些清醒剂让你醒过来,我们会告诉你你喝多了酒醉过去了。我漫无目的地在夜灯下行走,脑子里却全是自己当时被张局长□时的场景。那种被撕裂的疼痛和让人恨不得死去的屈辱又充斥了我的感官。我告诉自己,她这时没有知觉,因此也就不会觉得痛苦。可我说服不了自己,那种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我想要叫出声来,再没法忍受下去。最后我对自己说,或许她没有骗你,那个栗子蛋糕真的是她自己做的。于是,我在一家小杂货店里给李靖平打了电话,让他回来救你。”
我专注地看着她,心里有着百种情绪,模糊混杂,但却强烈汹涌。
“你不想救你母亲了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她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已有一丝喑哑:“我卖了自己都想给她治病。要是我没本事留住她的性命,我的心会痛一辈子。可要是我帮着Nigel□你,那不得安宁的会是我的良心。”
寻梅(靖平)
云深从审讯室走出来时,满脸的苍白。
我正要开口询问,却被她摇头止住:“你先什么都别问,好吗?我累得很,想回家。”
从警局回家的路上,她直愣愣看着窗外的行人与车辆,沉默无语。她此时定是不想说话,我心中再急,也只能坐在她身边,安静地握着她的手。
到家后,她却并不回屋,而是执意要在园中走一走。她想清静一会儿,我也就随她,但却不放心此时让她独自在园中乱转,于是就离了她十步跟在身后,慢慢随着她走。
时值深秋,园中各色菊花开得繁盛绚丽。家中花匠已尽了力让园子里多些颜色,但怎奈今年的冬天来得太早,空气中的萧寒已不是任何花红叶绿能压得住的。
云深不紧不慢地前行,但脚步里少了以往的轻盈。小径两旁的潭石花木似乎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的头一直朝着前方,但又略略低垂着。
她在荷塘前停下,默默对着一平如镜的水面。塘中荷花的枝茎已被修剪殆尽,只余了塘底的荷根,静待翌夏的锦绣繁花。远处的留听桥在水中留下一个完满的倒影,平静而冰凉。
我站在云深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压制住心中的焦虑和疑问,安静地等待。
终于她慢慢回头,满面泪痕,秀目红肿,应是已哭了多时。她自幼敏感易哭,但成年后已逐渐坚强成熟了许多,她此刻眸中的凄婉痛彻,我已历久未见,心中不由一阵惊痛起来。
她隔着泪看着我,嘴唇有些哆嗦地开口:“我十二岁时坐在你的车里,看到了有生以来的的一个乞丐,你告诉我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靠乞讨为生。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在布鲁塞尔宫的雕栏玉砌和北京家里的亭台楼阁之外,还有这样一种悲苦的人生。那天晚上,他在秋天的寒雨和路人的漠视里死去。我坐在你身旁,难过得无法说话,但当时你眼里的自责和痛苦却让我欣慰,因为我确定了你和冷漠自私的众人是不同的。后来在学校门口,我看见赵倩倩对一个行乞的老太太又踢又打,我这才发现,原来那种对弱势者的轻蔑和凶残在这世上并不是少见的,它甚至存在于一个家底略丰的孩子的心里。我是愤怒的,但心里的悲伤更多,这就是为什么我打了她,却反倒比她哭得更厉害。你当时的正直和强硬让我坚信这世上终究是正义和善良多。我十七岁的时候在西藏和洛桑的家人一起生活了半年。他们是平凡的牧人,辛苦却和睦。我就以为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就都是这样,清苦辛劳,但却有他们自己真挚纯净的幸福。我从不需要为物质发愁,却从小缺少完整的家庭和亲情,即使爱情也是幸运得来的。可见上帝是公平的,他为每一种人生都安排了不同的幸福与欠缺,因此我不必内疚。于是我心安理得地生活着,活在一个童话一样的世界里,享受自己的爱情,探求喜爱的音乐,对于平凡人家的生活,我把它想像成朴素真挚的浪漫,欣赏赞叹甚至还有些憧憬,但我却看不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愁苦和无奈。我去老人院作义工,为孤儿筹款,以为做了这些,多少可以帮些人,但我却没想到,或许是不敢去想普通人除了要为生活奔波劳碌外,他们还要面对权势和富有阶层的欺凌和侮辱。卿亮的家里有钱,就可以逼着鄢琪去堕胎;André是平民,就可以被我家里强迫一辈子也不能回比利时;那个在托斯卡纳遇到的小姑娘Gabriella,她的姑妈为了要养活三个孩子,年纪轻轻就已经一身的病;而浅雪……上帝不是公平的,那样的屈辱和凄苦不是什么纯净的心灵和朴素的幸福所能补偿和平衡的,而是残忍和悲凉的极致!”
她最后的话语带着强压的哽咽,变得不连贯起来。我明白她此时的冲击与挣扎。人生于她才是刚刚露出真正的面目。
我没有像以往一般上前抱她在怀里,哄孩子样地安慰,而是站在原地,平静地说:“乌托邦是美好的,但只要人性的自私和贪婪无法根除,它就只能是一个幻想。现实的世界里,弱肉强食,欺凌贫弱,并不少见。但正义和善良也是存在的。乌托邦无法实现,但却可以趋近。有很多人在自觉或不自觉地为它努力着。要帮助和维护弱势的人群,你自己首先就要学会强大和坚韧。你是我所知的人里最善良无私的一个,并非是因为你从小受人保护,不知人性的阴暗,而是因为你的天性就是如此。就凭你现在在为一个差点害你被□的人伤心,无论她的遭遇是什么,都不值得你这样伤心,甚至自责。”
她回头看着一平如镜的荷塘,然后缓缓启口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一个贫家女子为救父亲而被剥夺贞操,爱情,和尊严的故事。
“放过她吧,靖平。命运对她已有太多不公。”她走到我面前,把手伸向我。
“你从审讯室出来,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料到你会这样说。”我握紧了她的手,纤长的十指滑润冰凉:“可她是□未遂罪的从犯,已经构成了犯罪,于法而论,她必须承担刑事惩罚。于情而言,你平日对她仁至义尽,而她却参与这样一个企图□你的阴谋。想到一旦这个阴谋得逞所会给你带来的伤害和噩梦,我就会不寒而栗。我没有要求加重对她的惩罚,已是看在她最后关头幡然悔悟,有所留情。这件事情虽然还没有发生,但它给你造成的伤害已经不小,尤其是叶浅雪对你信任的背叛。你心里难受,只是不说。我不会放过这样的人。”我用的声音不大,但她能听出里面的不容辩驳。我很少跟她这么说话。
她眸子里泛着微润的光,看我良久,轻叹一声开口道:“你在乎我,容不得别人伤我分毫。你疼惜我的心,我是珍爱和感激的。可是这世上有太多的人不如我幸运,叶浅雪就是其中之一。”
“不幸的遭遇不该成为害人的借口。”我依然雷打不动。
“她那样可怕的遭遇,又在那样小的年纪,换了是我,心理多少也会扭曲。从她最后救我,你就能知道她本心还是善良的,只是心里有些魔障,况且她需要钱救她母亲。”
“云深,农夫和蛇的故事你听过没有?”我问。
她浅浅一笑:“当然听过。愚善的农夫看不清毒蛇的真面目,而用体温去温暖它,最终却被咬死。这种不分原委曲直地给予帮助,其实是害人害己的纵恶。但叶浅雪并不是个坏人,她只是个被命运折磨得一时昏头的可怜女子。放过她,对于我们来讲最多带来一时的不甘,但这于她来说却是整个一生的前程和幸福。而她要坐牢的消息很可能也会要了她母亲的命。你这人平时一贯公正温善,但因为事情涉及到我,你就没法不带了感情在里面。换个角度站在叶浅雪和她家人的位置上来想,你就会觉得释怀一些。”
我看着她,半天说出一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逻辑起来?”
她眼波一转:“你常说我的思维是跳跃性的,能在时间和空间里跳来跳去,看到簪花仕女图上的小狗就马上想到古埃及宫廷里的宠物猫,而下一秒就已经编好了一个在法老墓里探险的故事。我喜欢顺着自己的感觉走,但你大多都是以逻辑和合理为先。我平时虽然迷迷登登,但并不是说关键时候我就不会用道理来想问题。再说了,”她身体偎过来,双手环了我的脖颈,温软的呼吸吹在我耳边:“靖平你这个人是最讲道理的,也知道浅雪她情有可原,只是担心放过她我心里会不舒服。现在我已经替你解除了这个顾虑,靖平你就不用不好意思怜香惜玉了。”
我此时心里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狠狠揽了她,咬牙道:“小狡猾,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给人灌迷魂汤?我是不是该把我的律师解雇了让你去做?”
她大概是觉察我已有所缓和,就妩媚地笑起来,七分快乐,两分得意,再带一分狡黠,像只骗到葡萄的小狐狸。她垫脚在我唇上轻轻一吻,柔声说道:“我的迷魂汤味道不错呀,还能强身健体。而且我只卖给你,又不收钱。你还不满意吗?”
我笑起来,正想俯身吻她,她却皱皱小鼻子,开始东看西看:“咦,怎么会有隐隐的香?肯定不是菊花。会是梅花开了吗?”她拉起我,急匆匆朝旁边的雪香阁跑。
我的太祖母最爱梅花,雪香阁里的珍品名株都是她当年亲手所选,每一株都一直活到现在。如今还未到惯常的梅开季节,株株梅树都含了花苞,在玲珑山石间,静静而待。但有一株绿萼却如雪地开了半树,轻润绵长的香幽幽地弥了满园。
云深走到树下,仰头细细看了半晌,然后闭目伫立,似在遐思神游,或是细品梅香。
这株绿萼是疏影的最爱。有一个月夜,我们曾偷偷携手赏梅,疏影用温婉的声音向我轻轻吟那首陆游的《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为尘碾做泥,唯有香如故。”
她在感叹寄人篱下的寥落,伤怀我母亲要她远离我的暗示,告诉我她心中的孤傲决绝。
疏影,我少年时深深爱恋的女子,她如同野地荒水间一枝寂寞的病梅。我拼了全力却仍然眼睁睁看她凋零。
这时云深回头,背着身后点点簇簇的雪瓣绿蕊,对我盈盈地笑。她如白梅初开的笑脸让我心头的阴霾伤怀渐渐淡去。
今日的云深早已不是那个在听我念“碧云天,黄花地”时会抱着我哭的孩子。她更像眼前这株生意盎然的绿萼,迎霜傲寒,清艳幽逸。初开时已是如此风华,那么它的盛放又将会是怎样的景象?
放手(靖平)
根据云深的请求,叶浅雪被无罪释放。而她的这段不光彩的经历也按云深的要求没有对外公布。于是,叶浅雪仍是师生心目中那个温柔清纯,才华出众的学生。但她却申请了一年的休学,说要回云南照顾病重的母亲。而这一次,没有用云深开口,我就让人将叶浅雪的母亲接到北京,让我手下最出色的心脏外科医生为她成功地做了搭桥手术,并承担了全部的费用。
叶浅雪临回云南之前来向我们辞行。面对我和云深,一贯风情云淡的她显得有些局促:“我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像是个得了便宜的小人。但我还是要说,我欠你们的远多于感谢两个字。”
我平静回答说:“一声谢谢就可以了。为你母亲治病也是我作为医者的本分和道德。”
云深温和地对她微笑:“你回去以后除了照顾你妈妈,自己也放松调整一下。过去的毕竟都过去了,磨难有时也会是财富。你这样出色,会有很精彩美丽的人生在等着你。我们明年开学时再见,那时候我们就一级啦,可以一起上更多的课。”
叶浅雪微垂了头,光泽的长发滑过来挡住了面颊。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已经太打搅你们,我告辞了。”
我和云深送她到大门口,她转身看着云深,秀长的眼中有水光浮动,她开口,声音有些不稳:“云深,我以往和你接近也不全是应付假装。我想跟你交好,只是斗不过心里的魔。非常对不起,我伤了你。但恰恰是你给了我最大的帮助。这些年来,人生对于我来说充满了阴郁,愤怒,和怀疑。你让我看到了宽容和希望。你是个美好而奇妙的人,而且天性良善,这跟你是否金枝玉叶无关。我相信你就算是个杯水车薪的普通百姓,也会尽了自己的全力去帮别人。我敬重你。我会尽力好好地活,不然也对不起你。希望一年以后我回来时,已经配得上做你的朋友。”
她伸手一抹颊上的泪,展颜一笑道:“你们俩都是很好的人,上天会眷顾你们,会让你们很幸福。保重,我们明年见了。”说完转身离去。
我伸手环过站在身旁的云深,她一直静默,但已是泪流满面。
我轻轻给她拭泪,温言道:“你别担心,她会有大好的人生和幸福,而我们也会。”
她含泪看着我,缓缓点头,然后微笑。
叶浅雪的结局算是皆大欢喜,但另一个人却不能拥有同样的境遇,那就是Nigel。
Nigel和叶浅雪不一样,他是主犯,他对云深已经和企图造成的伤害,我无法原谅。他同时是我的挚友,却要侵犯我所爱的人。他对我的背叛,我无法原谅。他的所做让云深屈辱和痛苦,而带给我的则是更为复杂的情绪和深重的愤怒。我尽量在云深面前不露声色,但聪明敏感如她,还是有所觉察。
“也放过Nigel好吗?他一直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们成为朋友时远早于我和你相遇。他只是一时犯了糊涂,也并没有真地伤害到我。让你们就此决裂,我觉得自己像个祸水。”云深替Nigel向我求情。
我摇头道:“朋友之间,尤其是男人之间,什么都可以分享和承让,可就是自己的爱人,对方不能碰。既然Nigel认为他对你的欲望已经可以凌驾于我对他的友情和信任之上,这样的朋友我为什么还要保留?你别觉得负疚,我该谢你才对。我和他相识相交快十年,你终于让我看清楚,关键时他会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云深轻叹一声,满脸黯然。
在判决下来以前,我独自去了一趟警局。警察按我的要求将Nigel带到审讯室后离开。这是出事以后第一次,我和Nigel单独相对。我特意要了这间没有防弹玻璃隔墙的审讯室,因为男人之间,再怎样恨,也该面对面。
Nigel坐在我对面,身上的衣服很整洁,一头金发仍是梳得纹丝不乱,一点不像个坐牢的人。
“看来你还过得不坏,连胡子都刮得很干净。”我看着他平静地说。
“中国警察叔叔们对我还不错,我问他们要剃须刀,他们还真给,只不过每天只能用五分钟,时间一到就得还他们,而且还是电动的。大概他们是怕我拆了刀片自杀。其实我这人珍惜生命得很,最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 Nigel如以往一样对我轻松捉狭地笑着眨眨眼睛。
公司里喜欢Nigel的女同事常说Nigel最漂亮的是他的眼睛,湛蓝海水的颜色,神采飞扬,尤其在说笑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像是在跳舞。我常拿这打趣他说:“你今天又拿眼睛和谁跳舞了?”但这样的话不会再有,我和他也再不是朋友。
“我今天来是要跟你谈笔交易,和你的判决有关。”我说。
“说来听听。”他向后靠在椅背里,把双腿拿起来放在桌上。以往我们一起加班休息时,他最爱用这姿势坐着,然后和我海阔天空地胡侃。
“这件事出在中国,但你是英国人,而云深的国籍是比利时,所以理应由比利时的法院裁决你。”
“我要非礼的对象是他们的公主。比利时人大概会生吃了我。”他自嘲地一笑,耸耸肩。
“你知道就好。”我接着说:“可是云深并不想让她的家里人知道这件事,因为这会引起皇室的惊恐,而云深也会因此失去目前自由的生活。因此我决定把你引渡回英国,由那里的司法量刑,然后你在英国服刑。这一切都会是秘密的,因为这是传出去,云深的生活会不得安宁。如果你同意,我会在裁决时要求对你轻判,只判你一年的刑期。”
“这听起来对我是个不错的选择,再说我有得选择吗?”他苦笑一下。
“那好,我们成交。”我起身,头也不回向外走。
“靖平!”他在我身后喊。
我站定脚步,平静地回头看着他。
“你一直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你真不想知道吗?” Nigel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脸纸白。
“用得着问吗?你从来对女孩子就没长性,换女朋友像换衣服一样快。现在看云深长大了,居然又把兴趣转到她身上来了。” 我强抑着心中的愤怒,声音仍是平稳的,但手已握紧成拳。
他有些愣愣地看着我,目中强烈的忧郁让我陌生:“我从来没有转过兴趣。我约会的女孩子常换,可我心里的人一直都只有一个。但她却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你告诉过我,第一眼看到云深,你就爱她,尽管她那时还是个孩子。你把这份感情一直藏在心里,很多年。可你知不知道有另外一个人也和你一样,也是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也是一直把她藏在心里很多年。”
我心里一惊,面上依然不动声色:“你是说你爱她?”
Nigel的目光恍惚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像呓语:“不仅仅是爱,而是一种obsession,或者是中国人说的,痴迷,甚至疯魔。”
“果真如此的话,你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向云深表白。我的气量还没有狭窄到不允许云深有其他的追求者。”我攒紧了眉。
他苦笑一下:“她对你有多死心塌地,我很清楚。向她表白不但得不到她,反而会让她从此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没有你那样的幸运,可以毫无顾忌地抱她,吻她。我只能在幻想里和她亲近。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次机会可以把我想过无数次的幻想变成现实,我怎么能放过?换了是你,你能放过吗?”
两年前的雨夜,我与云深在西安相拥而眠的情形在我脑中一闪。我沉声答道:“我放弃过那样的机会,为了让她有更健康的成长和更多的选择。”
他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坦然看着我:“靖平,你是个圣人,可我不是。我很抱歉辜负了你,但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我挥出一拳击在Nigel脸上。他踉跄着摔到地上,疼得无法动弹,呲着的白齿间全是鲜红的血。
“这一拳之后,你我就是陌路。你刑满以后,这一生都不要再回中国。我会确保你永远拿不到中国签证,你知道我能做到这一点。你今后想怎样生活,那是你的事。但是,绝对不许你靠近云深半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好自为之吧。”我不再看他,抽身离去。
我坐在车里迟迟没有发动引擎,右手因为方才的一击还在隐隐作痛,而Nigel那双忧郁的眼睛又在我面前浮隐浮现。
绝望的爱是什么滋味?我体会过,而且不止一次。那是种极致的孤独和让人随时都可能疯狂的痛苦。Nigel在这些年里都承受了些什么,我太清楚。但是我该因此原谅他吗?他要伤害的是我爱逾性命的人,而且直到现在也并未善罢甘休,我决不能让他得逞。
他是我相交十年最知心的朋友,但缘份尽了,就该淡然放手。
我伸手发动引擎,缓缓朝家的方向开去。
家,在秋寒里那么温暖的一个字,尤其当有你心爱的人在那里等你。
光阴记(靖平)
两个月后,云深结束了所有科目的期末考试,开始了她的寒假。
我打算在农历新年之后和她一起去玻利尼西亚渡两周假,犒劳她一学期的勤奋用功,也籍此驱散Nigel事件留下的阴影。但在临出发之际,云深却接到她叔叔的电话 – 云深瘫痪两年多的祖父,比利时前任国王Baudouin二世,在睡梦中去世了。
我们立即改变行程,赶往布鲁塞尔。
飞机上,云深在我怀里泣不成声。我想起她父母去世所导致她突发的抑郁症,不由担忧紧张。当年她自闭不语的情形骇得我心惊胆战,而现在历史会不会又重演一遍?
我对她软语安慰,她却仿佛觉出我心中的担忧,擦了一把眼泪,对我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得忧郁症。大家已经够伤心,我不能再添乱。我在你这里哭尽了眼泪,在奶奶面前就能坚强些。她现在最弱,我得帮她。”
她的话让我宽慰且惊异,但仍暗暗忧心 – 纤细善感如云深,待会儿见到她祖母,挺不住的恐怕会是她自己。
回到布鲁塞尔宫,Ann-Sophie太后在书房里等着我们。才半年不见,她骤然衰老,曾经总是矜持端挺着的身架现在却佝偻在丧服里。看见云深进来,她颤巍着从椅子上起身,把手伸向她。
云深奔过去,把她祖母抱进怀里。
大滴的眼泪顺着Ann-Sophie太后的面颊滚落,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这位在战争和萧条时期以她的坚强和勇敢成为比利时国民精神支柱的“铁血皇后”,此刻只是个失去了爱子,又失去丈夫的平凡老妇人。云深曾告诉过我她的祖父祖母的婚姻里并没有爱情,而她祖父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更是让两人一度恩怨纠葛。但“少来夫妻,老来伴。”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唉,Gisèle,我陪了你爷爷一辈子,可他走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是半夜发生的,第二天早晨侍女才发现。他最喜欢热闹,可走的时候却孤零零地,他心里该多难过。”太后像个孩子一样哀哀地哭。
云深却令我吃惊地平静,纤小柔软的身体站得稳稳。她紧紧抱着她的祖母,轻抚她花白的头发,温声细语地安慰:“奶奶,别这么想。爷爷走的时候必定是平和安详的,因为他要去的地方没有病痛的折磨和瘫痪的束缚,这对他是一种解脱。更何况在天堂,他会和爸爸,妈妈,还有其他已经离世的亲人团聚。换了是我,也会觉得快乐。这是善终,不是吗?我们该为他祝福才是。”
葬礼结束后,我陪她回房间休息。
关上门,我握了她的手说:“好了,现在就剩你和我,你已经扛了这么久,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眼圈红了红,却咬咬唇,擦掉即将跌眶而出的泪水,摇摇头道:“已经哭够了。再说,这真的不是件坏事情。爷爷那样爱玩又活跃的人,被束缚在床上两年多。他不能说话,但我看他的眼睛知道他这样活着痛苦。另外这对奶奶来讲其实也是种解脱,毕竟要她看着跟自己过了一辈子的人现在像植物人样地躺着,而爷爷随时都又会颅内出血,这样的担心像刀一样每天悬在她头上。奶奶再坚强,这样拖下去也会被垮掉。所以我现在该做的是替爷爷祈祷和照顾好奶奶。”
两年半前,失去父母的云深几乎被哀痛摧垮。而现在面对同样是至亲的离世,她已平静坚强太多。
之后我们在布鲁塞尔又待了几天,然后启程前往法属玻利尼西亚,不过比原定的行程多了两个人 - Ann-Sophie太后和玮姨。
我和云深一致认为,一次远离皇宫的旅行是避免Ann-Sophie太后睹物伤怀的好办法。而玮姨也可以好好放松一下,顺便与Ann-Sophie太后做伴。
南太平洋的和风丽日,塔希提岛上梦一般碧蓝深澈的海水,当地丰腴的少女浓发中清香洁白的栀子花,黧黑的采珠人微笑间雪白的牙齿,人们祭祀时的载歌载舞……这一切都把阴郁沉重的冬日的布鲁塞尔甩在身后。
Ann-Sophie太后面上的沉郁渐渐散去,两周后度假结束时,她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泰然,但眉宇间多了柔和。
回到北京后,云深开学上课,我接着工作。
云深依旧是那个充满灵气又带点迷糊的少女,甚至比她的同龄人更孩子气。她依旧有时会忘了吃每日的维生素片;想帮玮姨管家里的账但看见数字又喊头疼;偷偷吃糖不让我知道;叶公好龙地要看恐怖片,结果整场电影都缩在我怀里从我的指缝里看完,晚上还要开灯睡觉……
她不如以往爱哭,但在看书,听音乐,或作曲时,仍会时常流泪。这时候,我不再如以往般着急心乱。我明白她的创作需要情绪来铺垫。她此刻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一阵自然会出来。
人在十八九岁时,变化是惊人的。而云深最大的变化,是她的音乐。她从小就显示出超凡的音乐才能,一件从未接触过的乐器,她从初学到精通只需通常学生一半的时间,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她在作曲方面的天分。她十二岁时从钢琴上弹出自己编的曲调,已听得当时的乐界泰斗黄老屏息凝神,这些年来,在精习各种乐器和曲派乐系的同时,她常常自己谱出一些优美轻灵的旋律。经年之后竟已厚厚积了一本。
这音乐里的主题当然少不了爱情,有关爱的忐忑,憧憬,喜悦,与伤怀。但在她最近谱出的旋律里,我更听到风花雪月之外的东西 - 孩童对长大的期待与人在垂垂暮年时对流年的追忆怅惘;春花初开的华丽与转瞬凋零的凄凉;寒梅破雪的倔强与孤独;黄昏小镇上正在打烊的店铺;雪域高原上佛寺中悠远的铃响……其中一首标题叫《茅真》的,淘气朴拙,一如家中那只已陪伴我们多年的大白鹅。
所有这些都记录着光阴流逝中,一个少女的成长和对人生的感悟。
她挑选了其中的十二首,请了音乐学院的几个同学做伴奏,录制了一张名为《听流光》的音乐CD,作为她学期末的作业。乐曲大多以云深弹奏的琵琶或钢琴为主,再辅以吉它,古筝和其它中西乐器,而旋律曲式与伴奏和弦则是不同流派的东西方音乐的融合。
这张CD偶然地被一位音乐制作人听见,惊为天籁,立即通过辗转渠道找到云深,想将它推向市场。最后在云深的坚持下,这张CD以匿名的形式开始发行。
没有太多的宣传和包装,这张CD却在民间大热。人们都对这位神秘的谱曲者颇感好奇,虽从不知他的真面目,但都认定只有经历岁月沧桑的音乐奇才才能谱出如此深邃丰富又动人心灵的乐曲。但殊不知这一切都出于一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少女之手。
云深对此格外高兴,因为人们真心喜爱她的音乐,与她的公主身份无关。
留听桥边第一朵荷花绽开时,已是六月。云深已经快要十九岁,过了这个暑假,就要上大三。
不知觉间,蝴蝶就要破茧。
考试后的惊喜(云深)
这期开学时,我一时贪心多选了几门选修课,结果让我整整一学期都没时间给靖平做过一次饭。临近期末,所有科目的复习堆起来更是让我忙得要抓狂,如果不放弃掉那几门选修课,我上学期末总分第一的名次怕是要不保。但这几门课又都是我特别喜爱的,哎,算了,不保就不保,反正学东西最重要,要是考砸了被人笑,难过几天也就算了。
熬了几天夜,今天上午钟敲十点,最后一科终于考完。几个要好的同学要拉我出去吃饭庆祝,我婉言推辞后让德钧开车带我去靖平的办公室。
从我开始复习到考完试,尽管我们每天都居于同一屋檐下,但我忙于功课,和靖平真正相处交流的时间并不多。特别是最近一个月以来,我因为功课压力和睡眠不足,生理上一点欲望都没有,但靖平在这期间从没跟我提过要求。我知道他忍得辛苦,就曾在被子里偷偷用手去撩他,示意他和我亲昵,尽管当时我已困得快睁不开眼。他却反手用被子把我裹紧,吓唬我道:“赶紧睡,睡不够要长皱纹的。你再使坏,就要搬回你以前的房间自己睡。”
我感念他的体贴,自责对他的亏欠。现在我想去他办公室给他一个惊喜,而今晚我会好好补偿他。想到这里,我暗暗红了脸。
乘电梯上到顶层,靖平办公室外的环形办公桌前,坐着靖平的新助理Jo235;l。他抬头一看是我,立即从座位上恭敬地站起来:“殿下您好。李先生知道您来吗?”
Jo235;l大约二十七八年纪,是中国和瑞士的混血,精通中,法,英,德,和意大利文。他做靖平的助理已有半年,非常精明强干。他称靖平为李先生,而不像Nigel对靖平直呼其名,他对我过于恭敬,不像Nigel那样随便甚至带点嬉皮笑脸。
靖平换了助理以后,我只来过他办公室两次,每次看到坐在那张环形桌后的新面孔,我都会下意识地一愣。我已习惯了每次走过电梯走廊后看见一个布满金发的头抬起来,一双湛蓝的眼睛朝我灿烂地笑:“又来找你舅舅啦?”尽管这双眼睛带给我噩魔般的经历。
我朝Jo235;l微笑:“你好Jo235;l。靖平不知道我来,他在办公室里吗?”
Jo235;l朝我点点头,这时他桌上的电话响了,原来是靖平要他送一份文件进去。我玩心顿起,拿了文件替Jo235;l送进去。
我推开靖平办公室的门,轻手轻脚走进去。宽大办公室的尽处,那张硕大办公桌的后面坐着我心爱的靖平。他修硕的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漆黑丰泽的头发打理得干净利落,秀长的双目低垂着,专注地阅读着手中的资料,整个人明朗耀眼得如同此时夏日的光线。
我轻轻走到他桌前,将文件放在他手边。
“谢谢你,Jo235;l。”靖平说道,但没有抬头。
“李先生不需要别的了吗?”我学着电视里小秘书的腔调,嗲声问。
他惊讶地抬头,看到我,眼中溢出晶亮的光采和温润的笑意。
他迅速起身,拉了我到怀里:“要,当然要。”
他脸上的笑看得我的心如沐春风地柔暖:“宝宝,你考完啦?”
“嗯!”我高兴地点头,但瞬时又苦了脸:“最后一科是我最害怕的政治学。平时一听老师讲课我就想睡,复习的时候背得昏天黑地,可考试的时候最后两道大题还是只能乱答。”
他在我鼻尖上一吻,温言道:“考试尽力就好,学本事最重要。只是下学期别再贪心选太多课,否则不但自己的身体吃不消,我也只能去当和尚了。”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暧昧地低下来。
我双手环了他的脖子,全身都贴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软软说:“我知道前段时间委屈冷落了你。我欠了你多少从今天开始统统给你补回来,再外加利息,好不好?”
“那说好了,今晚不许耍赖。”他的唇落下来,和我的纠缠在一起,急促火热,不容我呼吸,双臂已将我肋间勒得隐隐生疼。
我跟随回应着他,竟似乎也有些不顾一切。虽然每天见面,但却感觉已和他分开了数年。
良久,他放开我的唇,低叹一般说:“可惜我过半小时还有一个会,要不然现在……”他痴缠浮动的目光让我脸红。
我赶紧从他身上下来,理理衣服,在他面前站好:“那我们就好好说会儿话。这个暑假我们怎么计划?你要是不忙的话,我们去趟苏杭好吗?我想听听最地道的评弹和昆曲,看西湖边的石窟碑刻,再去苏堤白堤走走。你以前还答应过要陪我去秦淮河放灯和去夫子庙吃东西,这次也可以顺道去。你说呢?“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微笑着说:“事实上,我正想跟你谈谈暑假的事。我突然有事要出趟长差,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会离家两个多月。我等到现在才告诉你是怕影响你考试的情绪。等我回来再陪你去苏杭,好吗?”
我心中略一失望,但马上又转念高兴起来:“我的暑假也刚好有两个月,我陪你去出差,这样我们天天可以在一起。”
他伸手轻抚我的头,抱歉地一笑:“那地方对你来说不安全,而且除了参与的人员,这事的地点与内容要对外界保密,甚至对你。”
我抓住他襟前的衬衣,慌了起来:“我可以一路闭着眼睛不看,或者你甚至可以蒙着我的眼睛把我带去,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我就不会知道那地方在哪里。我不会打听你们要干什么,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听,只要每天能有几个小时让我和你在一起!”
他合掌拢在我手上,温言道:“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更想带你去。但主要原因是你在那里会不安全,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会哪儿也不去,每天乖乖待在屋子里等你回来,我会很安全,不会让你担心。只要让我跟你去,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急得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忙抱了我,耐心地哄:“宝宝,你别伤心。我有多想你,你知道,但那不等于说我会拿你的安全冒险,即使几率很小,我也不会尝试。”
这时,Jo235;l的电话进来了。靖平一手抱着我,一手拿起了电话。
“李先生,他们来了。”我听见Jo235;l的声音从话筒里隐隐传出来。
“请他们先坐,我马上过来。”靖平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回家了。”我从他怀里挣脱,沮丧失望到了极点。
“我下午早些下班,我们出去吃饭看电影,好好过一个晚上,行吗?”他陪着小心。
“我哪儿也不想去。”我赌着气,径自朝门外走。他跟着我走出办公室,等在外面的德钧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
“德钧,麻烦你送我回家。”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里听不出哭腔。
“那你路上小心,我开完会就回来找你。”靖平伸手揽住我的腰,俯身吻过来。我本想躲开,但心一软还是让他吻在我颊上,只是仍然撅着嘴。
他轻叹一声放开手,转头对德均说:“云深情绪不太好,别让她在路上出事情。”
德钧点头道:“先生请放心。”
Jo235;l走到靖平身边:“李先生,大家都到齐了。”
靖平点点头,但脚步却没有挪动,目光仍落在我身上。
我此时再委屈也不想耽搁他的工作,只垂目说了一句:“我不会有事,你安心开会去吧。”然后和德钧匆匆离去。
再一次的别离(云深)
靖平果然会一完就回家来找我。我尝试着最后的努力,求,哭,耍赖,灌迷汤,什么招数都用上了,要他带我同行。
他抱我,吻我,哄我,极尽温柔,但始终不松口。他平时什么都顺着我,可大事上,如果他说不,就不会让步。我渐渐绝望。
黄昏时,我发烧了。身上发冷,额头却火烫。靖平说是我最近休息不够,免疫力降低,因此得了流感,让我吃了些药躺下休息。我不想将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夜就此睡过去,但敌不过药力的催眠,很快就恹恹欲睡。
我躺在床上,朦胧间听见玮姨的声音在说:“你那是什么劳什子差事,带个家眷也不行吗?云深这么乖巧听话,怎么会给你惹麻烦?她早就在说这个暑假要好好跟你一起过。你这趟要出去这么久,中途还不能回家,等回来了她都开学了,你接着又该去瑞典工作,她却要留在北京上学。你们还过不过日子了?”
“玮姨,不是逼不得已,我怎么会舍得不带她一起?”这是靖平的声音,满言的无奈。
“那你不能不去么?或者迟些去?你平时把她当命心肝一样地护着,现在她烧成这样,你真狠得下心走?”玮姨在抱怨。
靖平回答道:“这件事涉及太多人,而且关系重大,我绝对不能缺席。我一直等到现在才动身就是不想影响云深考试,她一贯容易受情绪的波动影响。明早已是我能延迟出发的极限。”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他的声音再缓缓响起来,却已含了一丝沙哑:“我对不起她,等回来再慢慢补偿。”
我模糊的意识忽然感到一阵疼痛,那该是我的心。
不,靖平,你没有对不起我,别那样自责,好吗?
我睁不开眼,努力抬手伸向前面的一片混沌黑暗。我想叫他的名字,却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微哼。
一只温暖的大手擒住了我的。“云深。”他唤我,然后两片清凉的嘴唇落在我唇上。
我终于支持不住,沉沉睡去。
我在赤热的沙漠里行走,脚下是滚烫的流沙。我焦渴而虚弱,瘫软在沙海里,无力再前行。我绝望地四顾,却在无尽黄沙的深处看到一个黑点。它慢慢变大,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我面前。这是一个人,男人,他长着好看的凤目,优美挺直的鼻梁,略薄的嘴唇噙着一丝柔和的笑。原来是靖平。他把我抱起来揽在怀里,俯下头来吻我的脸,我颊上顿时一片惬意的微凉。
“靖平。”我忽然睁眼,漫天黄沙消失不见。我躺在靖平和我的卧室里,床前坐着玮姨。
“阿弥陀佛,我的小祖宗,你可算醒了。我让新月马上给你放洗澡水。你饿坏了吧?想吃什么?菊婶给你做了一堆吃的,一直温着,我这就让她给你端上来。”玮姨一脸的如释重负。
“玮姨,靖平呢?”我迫不急待地问。
玮姨没有马上回答,坐到我床边,伸手爱怜地抚我的脸:“你睡了快二十个小时,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两点。靖平的飞机今天凌晨就起飞了。”
他真地是走了,如此突然,如此决绝。我脑中一片空白,心里也麻木得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玮姨叹了一声说道:“你从小到大在他心里是什么份量,你也不是不知道。能让他在你生病时离开的,必定是特别重要的事情。他走之前就站在你床前看着你。你当时在说梦话,一声一声喊他的名字,听得他眼圈都红了。我把他从小看到大,没见他这么难受过。等上了飞机,他又每隔一会儿就给我打一次电话问你的情况。瞎子都能看出来他有多顾惜你。”
是的,我不该怨他无情。他此时心中的煎熬与无奈必定更甚于我。
这时,Fran231;ois敲门进来,手里的托盘放着电话:“老夫人,先生的电话。”
玮姨接过来:“靖平,云深醒了,烧也退了。要跟她说话吗?”她把话筒递给我,然后和Fran231;ois一起走出去,关上门。
我接过电话,贴在耳边,他的声音传出来,清晰,关念,仿佛此刻他就站在我身边:“云深,你感觉怎么样?喉咙疼吗?身上有没有酸痛?”
“都有一点点。”我轻轻地回答,不敢多说一个字,怕他听出语中的哭音,因为我此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却立即反应过来:“你别哭好吗?求你。这次是我对不起你,等我回来你再慢慢罚我,好吗?你还病着,现在伤心对身体会不好。”
我赶紧抹干眼泪,吸气平定一下呼吸,再回答道:“我没生气,也一点儿不怪你。你这次去,肯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我不该不分轻重跟你任性,让你为难又伤心。我是在气我自己,又心疼你,所以才哭。但是现在我已经没事了。你不要担心,也别再怪你自己了,好吗?”
电话那边他叹了口气:“我前世一定做了不少善事,今生才会得到这样一个纯善宽容的你。”
思念的哀愁还牢牢盘距着我,但再这样秋风惨雨下去,会让靖平心中的负疚更重。
于是我强言欢笑道:“谁说我宽容的?我这是在放高利贷,等你回来了,一分一厘都要还清楚,包括利息。到时候你可不能赖帐。”
电话那边,他缓缓说道:“那我就还我的整个人,整颗心,和整个一生给你,可不可以?”
我鼻子发酸,强忍着眶里的泪水,轻轻说:“可以。”
头上长角的小鬼(云深)
在经过玮姨几天的逼食与逼睡后,我的感冒就基本好了。玮姨不由感叹道:“年轻真是好啊,病的时候崩山了一样,好起来却那么快。”
靖平每天按时给我打电话,但我仍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数着他回来的日子,漫长的两个月,甚至三个月。我想他的心有增无减。他到底在哪儿?安全吗?累吗?饭菜合他的口味吗?哎,上帝,让我见他一面吧,做什么我都愿意。
“云深,你快成望夫石了。”鄢琪坐在我房间里,叉起一大块提拉米苏塞进嘴里:
“你家厨子的手艺真棒,比外面餐厅里做的还好吃。”她们美院也放了暑假,鄢琪就常来和我作伴。
“这是我自己做的,不是菊婶。”我慢慢搅着杯里的咖啡,对她微微笑。
“附马真有口福。”鄢琪又往嘴里填了一大口。
自从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靖平就被她冠以附马的称呼。
“我做得再好,他现在也吃不到。”想到靖平,我心里又是一阵空落和难过。
“别伤心,别伤心,来,我请你吃世界上最好吃的提拉米苏,这可是比利时公主亲手做的哦,一般人吃不到的。”鄢琪切了一块提拉米苏放在我面前。
朋友并不在多,一生能有一个知心投缘如同鄢琪的,我已足够幸运。
我朝她展眉而笑:“鄢小姐的盛情我怎么好推辞。”然后浅尝一口。我不愿辜负她的好心,但怎奈实在没有胃口。
“唉,”鄢琪作势叹口气:“看来要我变成你那么苗条,我得谈场恋爱才行。”
我笑起来:“你们班上那个叫‘赛尚第二’的,不是一直在追你吗?”
鄢琪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他不够酷,还入不得本姑娘的法眼。更何况,我要减肥,就得谈你这种两地分开的长线恋爱。附马走了快一星期了吧?”
“可我觉得都已经有一年那么长了。”我也叹了口气。
“可怜的小姑娘,被相思病折磨成这样。”鄢琪放下手里的银叉:“他去的是什么神秘兮兮的地方,你是他未婚妻,为什么不能去?你又不会搞间谍活动。”
“他不让我去,自然有他的理由。更何况,就算我想去,也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儿。”我的回答有些没奈何。
鄢琪对我眨眨圆圆的眼睛:“我对政治外交什么的一窍不通,可就连我也知道欧盟和北约的总部就在你们布鲁塞尔,可见比利时在政治经济上也是满厉害的角色,毕竟‘欧洲首都’这个名字也不是白叫的。所以你们国家的情报信息网络也肯定不差,查点信息该不是难事。说不定还能让美国的CIA什么的帮忙。你忘了你自己是比利时的公主吗?”
我心里一动,但又马上对鄢琪摇头:“靖平不想让外人知道这事,我要是让人去查,肯定会给他惹麻烦。我不要害他。”
“你跟那些情报部门封嘴不就行了吗?你是公主,你说不许泄密,谁又会透露半个字?”鄢琪一脸不以为然。
我仍是坚决摇头:“不好,不好。我不做会对他不利的事。鄢琪你不许再说这个了,好好吃东西。你对外人也别说靖平去了什么神秘地方,只说出长差了。”
夜里,躺在床上,我毫无睡意。
靖平到底在哪儿?现在南欧在打仗,朝鲜在闹灾荒,西亚在爆发流行病。他会在那些地方吗?会有危险吗?
鄢琪的提议像个头上长角的小鬼一样诱惑着我。
那就悄悄查一查吧,至少知道他在哪里我就可以安心。
还是算了吧,万一害了靖平,我可就悔死了。
但是只要不对外走露消息是不是应该也没关系?
我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反反复复与自己辩论,最后终于被长角的小鬼打败。
第二天一早,我去茶庄买了一些靖平爱喝的茶叶,又到药行挑了一些补品,然后让德钧送去靖平公司,交给 Jo235;l。靖平临走时要我们把所有信件和包裹都交给 Jo235;l,再由他寄给自己。
我让德钧悄悄跟着 Jo235;l,记下他所去的邮局和寄包裹的时间。所幸 德钧退役前在情报部门工作,这类事情对他不算难。下午时,德钧圆满完成任务回到家。当然,这一切都瞒着玮姨。
接下来,我给Félix叔叔打了一个电话,要他秘密地为我查一个邮包的送件地址,并要求查得的信息严格保密。一天后,我得到了一个地址:卡瓦街4号,安比拉镇,贝德因市,北萨摩利亚共和国。收件人是Ajene Ruzigandekwa 先生。
萨摩利亚?这是比利时19世纪时在非洲中部占领的殖民地,十多年前他们宣布独立,接着在四年的内战之后分裂成为南萨摩利亚和北萨摩利亚两个国家。靖平为什么要去那里?那位Ajene Ruzigandekwa 先生又是谁呢?我查遍了所有关于萨摩利亚的资料,仍不得其解。
这个地址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但却带给我更多的疑问和猜想。我比之前更加忐忑纷乱,坐卧不宁。但是我不想再动用情报机关来做更多的调查,以免会对靖平不利。
该怎么办呢?我今晚怕是又睡不好了。
第二天,鄢琪和我去看画展,是一批还并不出名的青年画家在世界各地旅行采风后创作的作品。题材包括从尼泊尔的雪山到马赛港边卖艺的吉普赛歌女。鄢琪看得兴奋而专注,我却心事重重。
一组以非洲为主题的作品吸引了我的注意。草原上凝视夕阳的长颈鹿,溪边饮水的象群,满头发辫顶着水罐的女子,小镇上喧闹的集市。其中一幅绘着一位裹着头巾的老妇坐在街边卖着一摊水果,她身后是低矮的民宅和行色匆匆的路人。画的标题是《萨摩利亚的小贩》。我站在这幅画的面前,再挪不开眼睛。
“真想去趟非洲,那么美丽的色彩和原始的激情。在那儿画出来的东西肯定连我自己都回惊讶。唉,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成行。”鄢琪在我身旁长吁短叹。
“鄢琪,我们现在就去。”我听见自己梦游一样的声音。
“嗯。”鄢琪点点头,又马上惊奇得“啊?!”地一声,引得看画的人们纷纷向我们侧目。
她赶紧捂了嘴,压低声音问我:“你认真的?”
“是。”我答得坚决,目光又回到那幅画上。
鄢琪随着我瞅了瞅画,突然瞪圆了眼睛,恍然大悟般地压低声音问:“是附马……”然后指指画。
我点头。
然后她眼睛瞪得更大:“你要去寻夫?”
我再点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她看我半天,然后重重一点头:“去!”
尘土中的笑容(云深)
两个女孩子去非洲毕竟不安全,经过我们一翻威逼利诱,我的保镖德钧终于冒着可能会得罪他的老板(也就是靖平)的风险,同意与我们随行。他曾在中非驻扎过两年,能讲一些当地话和法语,对那里的风俗习惯也比较了解。
我对玮姨和远在布鲁塞尔的祖母谎称,学校要组织去云南采风,为期两周。要去的地方比较偏远,无法使用手机,但我会定期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德钧会与我和几个同学同行以保护我的安全。
我跟几个平时要好的同学通过气,要他们帮我圆谎,甚至还通知了叶浅雪。靖平对此也深信不疑,只嘱咐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看来,平时不撒谎,偶尔骗骗人就挺奏效。但下一次只怕就不灵了。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靖平离家后的第十天,我,鄢琪,和德钧悄悄登上了从北京飞往北萨摩利亚首都佩哥拉的飞机。因为走得突然,结果只定到了经济舱的票。
以往的每次飞行,我都乘坐皇室的专机或是靖平的私人飞机。飞机上有我自己的卧室,和可以任我四处走动的宽大空间。但现在,我被拘在经济舱狭小的座位里不能动弹,面对第一次乘飞机的鄢琪的兴奋,我只得苦笑。
机舱里满满都是人,空气有些窒闷,我不由得深深吸气。坐在我前面的一位乘客身上飘过一阵浓重的体味,一向对气味敏感的我终于忍不住吐起来,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放下装着呕吐物的纸袋,我对旁边一脸焦灼的鄢琪和德钧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告诉他们我没事,然后擦擦眼角的泪痕,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我真希望这时候有人能把我砸晕了,我就再感觉不到这些恶心与眩晕。
十三个小时后,飞机在北萨摩利亚首都机场降落。我拖着浮肿的双脚,推着行李,跟着人流走出海关。
一路的不适顿时烟消云散,我新奇地注视着这片我已听说过无数次,但却是第一次亲历的非洲大陆。
赤道七月的烈日里弥散着粘热的潮气,人的毛孔像是被油堵住而无法排汗,那种憋闷又无可逃遁的热让人快要无法呼吸。
并不宽阔的街道上,几乎没有植物。经年失修的路面上蜿蜒着长长的裂痕。在布满垃圾和污物的路边,稀稀落落的小贩在贩卖着水果和其它我从未见过的吃食。斑驳陈旧的车辆驶过,扬起的漫天尘土在太阳的直射下泛着白花花的光,让人忙不迭地掩鼻。两旁低矮的建筑布满陈迹,上面间或有灼烧的痕迹和大大小小的坑洞。德钧告诉我那是战争留下的痕迹。
街上的行人很少,他们大多生着宽厚的嘴唇和突出的前额,但肤色却并非是黧黑,而是介于浅黑和棕色之间。从我阅读的资料和图片来看,他们应该是图瓦人,是在当年的内战中获胜的一方。他们将败落的库突西人赶到了南部沙漠区,也就是现在的南萨摩利亚共和国。
图瓦人赢得了战争的胜利,但他们脸上却恍惚有略带愁苦的漠然。
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了我面前。这是一个非常矮小的图瓦小男孩,头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
他向我伸出手,细瘦的骨架上只覆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其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像一只小鸟的爪子,让我不敢想像他衣服下面的身体会瘦成什么样子。原来他只是身体太瘦小才显得头大。一件过于肥大又满是破洞的衣服挂在他身上,让他像一个肮脏古怪的稻草人,但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却像两颗美丽纯净的黑水银。
我急忙对站在我身旁的德钧说:“德钧,麻烦你给我点零钱。”
德钧却对我摇头:“现在不能给,不然周围的乞丐都会涌上来,我们会走不了路。”
我抬眼四顾,不远处果然站着成群结队的乞丐。他们都专注地看着我,看我是否会施舍我面前的小男孩。他们都非常瘦,如同干枯的树枝,而他们眼中类似于饥饿的动物的神情却让我浑身一悸。
“我们的车来了,赶紧上去吧,否则下一班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德钧催促着我们。
我们登上一辆老旧的长途汽车,把行李放在头顶的架上,然后坐下来。车上除了我们以外全是图瓦人,他们将车厢塞得满满,连过道上也挤着人,竹筐,和鸡笼。
我从车窗探头看出去,那个小男孩还站在原地,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
心中突然袭来的隐隐作痛让我有些透不过气来:“德钧,给我些钱。”我很少用这样强硬的语气和他说话。
我接过德钧递来的一把零钱,再探头出去,向那小男孩招手。
他迟疑地走过来站在我窗下。我把钱掷给他。他接住了,然后对我弯腰鞠躬。他身后的那群乞盖飞快地向我们跑来,这时我们的车开始缓缓启动。
我急忙取下架上的一个旅行包,里面装满我们为旅行准备的牛肉干,巧克力,话梅,和饼干。我拉开包上的拉链,把包里的食物全都倾到车下,五颜六色的大包小包随着汽车的开动在地上散布成一条长长的线。
乞盖们纷纷冲上来争抢,只有那个小男孩一直追着汽车跑,他仰着头看着我,两只细得让人不忍看的双腿努力地想要跟上把他越甩越远的汽车。
终于他再也跟不上,就举起手朝我用力地挥动,一面向我快乐地笑。那飞扬尘土中的美丽笑容,我一生也不会忘。
我慢慢坐下,头靠在车窗边,眼泪流了下来。
坐在我身旁的鄢琪长长叹了一口气,递给我一张纸巾。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非洲,没有艳阳下瑰丽奇异的植物,没有佩环叮当的少女一笑间美丽的白齿,也没有海明威笔下动人心魄的safari。有的只是一场八年前结束的战争留下的深深痕迹,让我错觉它就发生在昨天。
卡瓦街4号(云深)
我们从佩哥拉乘了一天的长途车到达了贝德因市,在小旅店休息一夜后,我们又换车继续前行。沿途的海拔渐渐升高,气候也稍微凉爽,路边开始出现潺潺的溪流和茂盛的植物。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 安比拉镇。
这是一个偏远安静的小镇,但却令人惊讶地干净。路的两旁有稀稀落落的几座低矮的夯土房屋,而四周便是碧绿葱郁,一望无边的农田。远处一脉峰顶带着少许积雪的山峦连绵而过。如此水草丰美,秀丽柔和,与我想象中炽热浓烈的非洲大相径庭。对比炎热而让人心情沉重的佩哥拉,这里就像世外桃源。
德钧当起了解说员:“提起非洲,人们往往联想起炎热和干枯,但那只是非洲的一部分。远处的山脉叫基卡利山,翻过山就是南萨摩利亚共和国。山上的融雪给这里提供了丰富的灌溉水源,这里自然也就成了鱼米之乡。”
全镇就只有一条街 - 卡瓦街。这是一条窄窄的土路,街上就四栋房子,从1号排到4号,虽然彼此隔得很远,但却很好找。我们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顺着卡瓦街一直走到了路的尽头,然后就找到了4号。
这是一座土墙围成的院落,园中立着一座不大的两层夯土小楼。
院子的木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个长方的褪色木牌,上面用萨摩利亚文和法文写着“卡瓦大饭店”。这会是靖平住的地方吗?
我伸手敲敲门,心跳得有如擂鼓。
来开门的会是靖平吗?他看见我是惊喜还是会生气?
门在一阵吱扭作响中开了一条缝,一个圆圆的脑袋探了出来。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图瓦男子,面胖嘴阔,没有头发的脑袋锃亮溜圆。他带着满脸的惊奇看着我。
“下午好。”我用法语说。这个国家曾是比利时的殖民地长达一百多年,法语早已是他们的官方语言之一。希望这位先生也能听懂。
“下午好,小姐。”他的法语带着浓重的口音。
“请问我们能在这里住店吗?”这里既然是“大饭店”,那就先住进来再说。
他却摇摇头:“我这里不住店,只管饭……”
“那我们可以在这里吃顿饭吗?”我急着进去探个究竟。
“本来是可以的,可我的厨子病了,没法给你们做饭。”他苦着脸。
“我们可以自己做。只要用用您的锅灶就行,还会付您双倍的饭钱。我们旅行经过这里,饿得快不行了,又实在找不到地方吃饭。请您行个方便。”这是实话,大家都饿了。
“付双倍的钱吗?好吧。”他一听乐了,双手一拉打开了门。
我看见一个穿着花布长袍的矮胖身子,像一个滚圆的球,再加上一个溜圆的头 - 他整个人就像一只在口上放了一个柚子的酒坛。
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几只肥硕的鸡在院里悠闲地踱步,时而在土里磨磨嘴,时而懒懒地咕咕几声。树荫下,一只大黄狗正闭着眼在午睡,听见我们走路的响动,噌地站起来。胖店主对它摆摆手,它就乖乖躺下,继续睡觉。
我们把行李放在“餐厅”里 - 其实就是一楼居中一间最大的房间,里面摆了四张木桌和几条木凳。然后胖店主撩开墙上的一块布帘,把我们让进了厨房。
厨房里有一个烧柴的灶,上面两个火眼,旁边有一个石头砌成的烤炉,墙上挂了一排锅勺和很多腌过的牛肉。柜子里有新鲜的玉米,一些鸡蛋,一棵白菜,几个柿子椒,几只菠萝,和好多五颜六色的调料,地上的铁盆里放着一些新鲜的鸡肉,旁边有一袋大米。
我们三人马上卷起袖子开始做饭。鄢琪和德钧给我打下手,我掌勺,胖店主在一旁好奇地观看。不一会儿,一顿简单的午餐就摆上了桌:菠萝鸡,柿子椒炒咸牛肉,清炒白菜,玉米粒蛋花汤。
鄢琪和德钧饿坏了,开始埋头猛吃。我邀请胖店主与我们共餐,他毫不推辞地坐下,开始大吃起来。
“这是什么菜?简直太好吃了。”胖店主吃得摇头晃脑。
“中国菜。”我说。
“你们都是中国人吗?他们两个像,你不大像呀。”他问。
“他们两是中国人,我是一半中国人一半法国人。”我回答。这个国家的人对他们的前宗主国比利时比较敌视,我不想横生枝节,只得撒谎。唉,又撒谎。
“怪不得你的法语说得这么好,声音又好听,而且你还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白人。”他又塞了一大口菠萝鸡。
“请问您怎么称呼?”我问。
“我姓Ruzigandekwa,你叫我Ajene 就可以了。而且也别‘您’来‘您’去,怪生疏的。”他边吃边说。
Ajene Ruzigandekwa?我邮给靖平的包裹的收件人。看来我是找对人了。
“Ajene,你这家店看起来也有十来个房间呀,为什么不让人住呢?”我开始旁敲侧击。
“不是不让你们住,实在是因为我这地方几年前就被人包下了一直到现在,所有的房间都是有主的了。我们这里不像大城市,游客很少见,尤其是打仗以后。他们出了很好的价钱,我当然没理由不答应。”
“那为什么一个房客也看不到呢?”我很惊讶。
“他们虽然包了所有的房间,但平时也只是周末才过来住上一两天,把换下来的衣服交给我洗,再取走我替他们转收的信和包裹。可最近一个多月没人再过来住过,只是有两个人会每周开车到我这儿来取洗好的衣服和邮件,再拿点腌肉咖啡什么的。反正我钱照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我接着问。
“有白人也有亚洲人,他们相互之间说英文,我听不懂。我问过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不肯说,我也就算了。他们租了我这地方已经有五六年了,平时也不知道他们都待在哪儿,干些什么。”
“亚洲人多吗?”我心里猜疑着靖平是不是就在其中。
“不多,也就两三个,但是其中有一个亚洲男人很特别,长得很精神,个子很高,对人很和气,还跟我讲法语,说得跟你一样好。他不常来,一年我能看见他一两回。不过上周他刚来了一次。”
“他长得什么样?有多高?”我的心跳开始加快。
“他长得很好看,鼻子很挺,眼睛的形状有点长。我没见过那样的眼睛,但说实话,真是漂亮。身高么,应该是高你一个半头。”
“他叫什么名字?”我把手放在桌下,不让Ajene看到它们在微微地抖。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们从来不在我面前叫他的名字。他自己让我叫他陈先生。”
直觉告诉我,这位陈先生就是靖平。
又见周扒皮(云深)
Ajene的一声哀叹打断了我此时心中的雀越与兴奋。他愁眉苦脸地说:“明天Haromjo老头的儿子要娶媳妇,新娘子家点名要摆法国菜的酒席,就在我这儿定了菜。可昨天我的厨子摔折了胳膊,没法做饭了。明天上午,他们要来取菜。我自己又不会做,这可怎么办?我这卡瓦大饭店的牌子算是砸了。”
“你今晚让我们在这里留宿,明天我们帮你做饭,好不好?”机会来了,我一定要抓住。
“你做的菜挺好吃,可那是中国菜。我的厨子可不简单,他打仗以前是在佩哥拉的大馆子里做过的,能烧一手地道的法国菜,在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都是有名的。”Ajene半是疑虑,半是得意。
法国菜?正中下怀。法国菜是靖平除了中国菜以外最喜爱的菜系,因此也成了我的拿手。
我笑眯眯地对Ajene说:“现在带我去你的菜窖看看好不好?这样我可以计划明天的菜谱。保证不会给你丢面子。”
当晚,Ajene腾出一间杂物间给我和鄢琪住下,德钧则在厨子的房间里打地铺。
第二天早上四点,我们被Ajene拍醒开始干活。婚宴的饭菜要在今天上午十点之前做好。
德钧在院子里劈柴,我在刮鱼鳞,正在按板上切洋葱的鄢琪抹了一把被熏出的眼泪,小声嘀咕:“这个非洲周扒皮。”
正在一旁削土豆皮的Ajene抬起头,对鄢琪“嘿嘿”一笑,还好他听不懂中文。
“鄢琪,对不起。这怕不是你想像的非洲之行。我为了自己,累苦了你和德钧。这样做实在是自私。”我抱歉地对她说。我先前一直沉浸在就要找到靖平的喜悦兴奋里,现在才突然惊觉内疚。
鄢琪夸张地横我一眼:“你说些什么见外话?保护你是德钧的职责。至于我么,朋友是干什么用的?再说了,这次旅行的费用都是你出的。我拿了你的钱财当然要替你消灾。你就别再腻腻歪歪的了。”
我伸手过去握了她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一眨圆圆的眼睛,对我安慰温和地笑。我鼻子一阵酸起来。
“你们别楞着呀,时间要来不及了。”Ajene催着我们。
鄢琪听不懂法语,可也能猜出此时的意思,她就满脸堆笑地对着Ajene用中文说:“周扒皮老爷,你再催我,我就给这菜里下泻药,让人吃了以后过来拆了你的店。”
Ajene稀里糊涂地看着鄢琪,然后又是“嘿嘿”裂嘴一笑,逗得我和鄢琪也大笑不止。
十点钟时,Haromjo家来人取走了做好的饭菜,他们尝了尝菜的味道,表示很满意。
Ajene进屋来向我们道谢:“真是多亏你们啦,不然我这个店的牌子就砸了。”
这时,一阵刹车声从院门外传来。
“一定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帮住客来了。这地方除了他们,别人都没汽车。”Ajene说着就要去开门。
“别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我忙嘱咐他。
他一面点头,一面小跑着出去。剩下我们三人站在杂物间的窗前,偷偷看出去。
两个白人男子跟着Ajene走进院子里,其中一个年纪在二三十岁之间,另一个身形很魁梧,但留了一脸大胡子,让我看不出年龄。
他们把几个胀鼓鼓的大麻袋交给Ajene,里面大概是他们换下来的衣服,接着又把Ajene给他们洗好的上次的衣服和一些腌肉水果装上车,再跟Ajene寒暄了两句,然后绝尘而去。
Ajene乐颠颠地跑回来:“Ryon先生又付了我下个月的全部房钱。跟这样的主顾做生意可真合算。”
“Ryon先生是哪一个?”我问他。
“就是那个大胡子。”
“他没说他们下次什么时候会过来住?”我有点急了。
“Ryon先生说他们最近比较忙,不一定什么时候会过来。” Ajene回答。
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留下来等靖平的消息?火花一闪,我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Ajene,你的饭店不再收住客,但饭菜仍是要买的,是不是?”我问。
Ajene点点头。
“现在你厨子的手伤了,至少也要养上几个月。这期间要是有了食客上门,谁来做菜?”我眨眨眼睛。
“我打算去贝德因市再找个临时的厨子对付上一段时间。”Ajene回答。
“临时的厨子最不好找,而且要价又高得吓人。”德钧像是领会了我的企图,便在一旁用法语帮腔。
“说得也是。” Ajene唉声叹气,一脸的愁。
我提议道:“我们喜欢这里的风景,但苦于没地方住,你这地方大,但厨子却不能做饭。不如在找到临时的厨师以前,你让我们住在这里,我们替你做饭好了。”
“可是那帮房客告诉过我不让除了我和厨子以外的任何人住进来。”Ajene为难起来。
“你瞒着他们不就行啦?”我说。
Ajene转转眼睛:“那你们要多少工钱?”
我本想说不要钱,但怕这样太露骨,会让他起疑我们的动机,就改口说:“多少随便你给。你能让我们住在这里就算是帮了我们大忙。再说大叔你一看就是个心善的好人,我们能为你做点事,心里也高兴。”
Ajene对我这翻吹捧显然很受用,粗胖的手指在突出的肚子上惬意地弹动着,胖脸上的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线:“那洗衣服呢?”
“我们也包了。”我一口应承下来。
“我这里一下子要多三个人,还要白养一个生病的厨子,这里的食客又不多,我恐怕是负担不起了呀……61588;Ajene一脸的为难。
“那我们就不要工钱!你管吃住就行!”我生怕他变卦,赶紧表态。
唉,难怪别人说走投无路时最怕遇到奸商。
“成交!成交!我去告诉厨子这个好消息,这下他可以安心养伤了!”Ajene兴冲冲往门外跑。
听不懂法语的鄢琪狐疑地看着Ajene跑出去的圆溜溜的背影,又回头看看我。
我一下子有点头疼起来了 – 待会儿等我告诉了她刚才与Ajene的对话,她就要惨叫了。
我们的血汗长工生涯就此开始了。
Ajene一点不浪费时间,马上为我们三个都派了任务:德钧去拌猪食,喂猪,然后把今后三天的柴都劈了;我和鄢琪先去做午饭,下午再去旁边的菜地挖些红薯回来,然后去后院打井水,洗衣服。而他自己则搬把椅子坐到前院的树荫下,跷着腿,喝起了小酒。
我站在后院里石头砌成的洗衣槽前,把刚送来的脏衣服放进槽里。从小到大,我不碰男人的衣物,只除了靖平的。刚开始有些嫌恶呕心,但想想为了留下就强忍了。
鄢琪站在后院中央的一口井边,把一桶水从井里提出来,然后恨恨地放在地上,低声道:“这个肥猪周扒皮!”
“对不起,鄢琪。”我内疚起来。
“不怪你。谁说非洲人民淳朴善良的?这老头子是个扒皮精!我们干活他喝酒,我早晚给他下药,让他泻掉一身肥膘!”鄢琪气鼓鼓地说。
我忍俊道:“好,好,好。你在这里受了多少委屈,等回去,我加倍补偿你。”
这时,衣服堆里的一件衬衣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一件Prada的男式休闲衬衣,灰底黑色的竖纹再配上今年最新款式的窄领。这是Prada最近发行的限量版,数量很少,而我不久前才给靖平买了一件。再翻翻其它衣服,又找到几件像是靖平日常穿的。我高兴得想跳起来。
“云深,干嘛捧着脏衣服在那里傻笑?”鄢琪走到我身边:“我们开始洗吧。”
还好以前在西藏洛桑家时就常常用手洗衣服,所以现在又重操旧业倒也不觉得陌生。只是很久没洗过衣服,不一会儿手上就磨起一个泡,吃过晚饭后又不小心给弄破了,还出了血。
晚饭后,鄢琪坐在我们的卧室,也就是那间杂物间里,把消毒酒精涂在我手上的破口处。
“哎!轻一点呀!”我疼得叫起来。
她一面给我吹,一面数落:“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洗个衣服手也起泡。你的手到底是什么做的?”说完她把一张创可贴贴在破口上。
“主要是我很久没洗了,多做几次就习惯了。”我嘴硬着:“你先去洗澡吧。累了一天,我们早点睡。”
鄢琪拿上毛巾和桶开门出去,一面又叮嘱我:“别让伤口沾水哦。”
“知道啦。”我应她一声,怕她再唠叨,但心里却又暖暖的。她今天也累了,等洗完澡,我帮她按摩一下慰劳她。这还是我从玮姨那儿学来的,靖平每次太累的时候,我都会帮他做一做。唉,靖平,你现在在哪儿呢?
这时,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我循声走到窗前。
都晚上快八点了,谁还会到这儿来?从我们住的杂物间的小窗看出去,院子里黑漆漆一片 - Ajene为了省电没在院子里安灯。
普罗旺斯鱼汤(云深)
一个胖球样的身影飞快地从一楼餐厅射到院子里,比他身后那只大黄狗还跑得快 - 这当然是我们的新东家Ajene。
他打开院门,然后响起一阵低低的说话声和进屋的脚步声。天太黑,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隐约辨清来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个子很高。会是谁呢?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Ajene已经推门进来了:“Josèphine,只有你一个人么?琪琪呢?”为了以防被识破,我只告诉了Ajene我的中名Josèphine。
“她洗澡去了。有什么事吗?”我问。
“那可不太好办。来了两个客人今晚要留宿在这里,可他们还没吃晚饭。”Ajene伸手挠挠铮亮的脑袋。
“两个人的饭,我一个人做就可以了,不用琪琪帮忙。是哪两位客人呢?”我心里有隐隐的盼望。
“一个是那帮人里的Ryon先生,你上次看到过的。另外一个就是那个长得又好看对人又和气的陈先生。Josèphine 你快点动手做饭吧,他们都饿了。”
“我马上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
我放轻手脚,爬上灶台,从墙上的一个小洞向隔壁的餐厅偷偷看去 – 两个男子正坐在一张方桌边,一边吃面包,一边等晚饭的主菜,Ajene在一旁满脸堆笑地作陪。
背对着我的男子应该就是那个长大胡子的Ryon,而正面对着我的,就是我日思夜念的人,靖平。
只离家两个星期,他就好像已经瘦了些,也黑了一点,脸上有些倦色,但一双眼睛仍是神采熠熠,精芒隐现。
靖平,你在这里是怎样过的呢?你有拿上次Ryon他们带过去的腌肉当菜吃吗?平时在家里,你从不让我碰腌肉和香肠,说腌制的东西对身体不好,你自己也从来不吃,可现在……我的心楸起来。
还好,他们现在正在吃的面包是晚饭时刚烤的,还算新鲜,味道也还不错。我拿手抹了一把眼泪,从灶台上爬下来,赶紧开始做饭。
做什么好呢?要可口,又要快。厨房里剩了些新鲜的鸡和鱼,还有洋葱和黑蘑菇。蘑菇和鸡肉加上香槟酒,蛋清和奶油调的酱汁可以做一个香槟鸡脯。再想用洋葱和蕃茄酱做一个靖平爱吃的普罗旺斯海鲜汤,却苦于这里是内陆,没有海鲜,那就用鱼来凑数吧。
主意拿定,我赶紧行动,鄢琪关于伤口不要沾水的嘱咐,我再也顾不上了。
两个菜同时做,香槟鸡却先好。我怕饿坏他们,就顾不得上菜的顺序,让Ajene先把鸡端上去。
不一会儿,他兴冲冲回到厨房:“Ryon先生和陈先生说鸡的味道好极了,他们都很爱吃。Josèphine你的手艺可真好,没你在我可就真是麻烦了。”这时,普罗旺斯“鱼”汤也好了。
我再次爬上灶台向餐厅里偷窥。Ajene已经把汤放上了桌,又殷勤地为靖平和Ryon各盛了一碟。
“好香!” Ryon立即发出一声赞叹。
靖平轻笑着调侃他一句:“你喝慢点,没人跟你抢,大不了我这份也给你好了。这道汤看起来简单,火候却很难把握,很考厨子的功夫。我在很多法国餐馆里都喝过,但味道最好的还是我家里做的。”然后他拿起勺子,浅尝了一口。
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了。
Ryon睁大眼睛看着靖平:“怎么了?这汤做得没你家做得好,喝不下去了?那就给我吧。”
靖平摇头:“你现在无论给我什么都换不走我面前这碟汤。”
他垂目看着面前的汤碟,又舀了一匙,送到嘴里细品,然后微笑着对Ajene说:“这汤做得真好,很像我家里人做的味道。”他眼中泛起的波光如同此时窗外带着花香的柔和夜风。
我伸手捂在嘴上,泪无声地流了满脸。他说的“家里人”是指我,因为在家时,这道汤从来都是我做给他喝。我多想现在就冲出去,紧紧抱着他,告诉他我的思念和牵挂。可他要是知道我在这里,只怕会马上送我回家,这样我就连偷偷看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们吃完晚饭上楼休息之前,靖平对Ajene说:“能不能见见你的厨师?我想亲自谢谢他。我们很久没吃到这样可口的晚饭了。”
Ajene一楞,又马上满脸堆笑:“厨子已经回屋休息了,我明天再替您转达吧。”
“那就多谢了。”靖平轻笑着,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身上楼。
我趴在墙上的小洞前,目送他上楼,直到他修长的身影再看不见。
第二天早上五点,鄢琪还在酣睡时,我蹑手蹑脚起了床。靖平他们六点半时会离开。我想让他好好吃顿早饭再走。
揉面,烤面包,磨咖啡豆,切水果一通忙活后,一顿象样的早餐就齐备了:刚出炉的牛角面包,还在滋滋作响的煎蛋,去皮切片的新鲜芒果和菠萝,再加牛奶和现煮的咖啡。
他们下楼吃早饭,我仍是躲在厨房从墙上的小洞偷偷看靖平。他的胃口不错,我略略放了心。
我看着他们吃完,然后匆匆离去。汽车的引擎轰响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靖平,你要去哪里?
自己小心安全好吗?
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常到这儿来,让我给你做饭好吗?
借来的钥匙(云深)
从那晚以后,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任何人再来。渐渐地,对于见到靖平,我不再奢望。
饭店里的生意很清淡。这里方圆住的都是庄户人家,来店里吃饭的人并不多。Ajene派我们打扫屋子,洗衣喂鸡,除此之外也再没有什么可干。因此空闲时,我们便常常跟Ajene聊天,和他渐渐熟起来,发现他其实对人还是不错,只是爱钱又太省而已。
鄢琪仍是一口一个“周扒皮”地称呼他,有时甚至会当面叫他。Ajene问我“周扒皮”是什么意思,我赶紧说那是在用中文夸你是心善的大好人。他听了很是满意。
有次我问他:“Ajene,你的家人在哪里?”
他笑眯眯的胖脸逐渐黯然,最后慢慢说:“都在打仗时候死了。打内战那会儿,我两个儿子都当了兵,结果全给库突西人打死了,就剩了我和我老婆。我们本来住在佩哥拉,可那地方打得最厉害,最后还被库突西人围了城。我老婆是给活活饿死的,我也饿得只剩了一口气。还好后来我们图瓦人嬴了,把库突西人给赶到了南面,可我除了孤零零一个人,什么都没了。我没法再待在佩哥拉,那地方的每一片瓦都让我想起我死了的老婆和儿子,就搬到了这儿来,求个安宁。”
我强忍眼眶里的泪水,宽慰他道:“还好那些都过去了。现在你住在这里,风景漂亮,乡亲们也好。Ajene你要小心别给养得更胖哦。”
他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胖吗?刚打完仗那会儿,我瘦得皮包骨头,跟现在简直是两个人。我看到东西就拼命吃,生怕哪天又要打仗挨饿。后来就吃成了习惯,胖成了今天这副样子。我菜窖里也总是屯着好多吃的,因为我老是梦见又打仗了,真怕象我老婆那样给饿死。”
我把Ajene的故事讲给鄢琪听。她半天没说话,然后伸手抹抹眼睛。从此,她不再叫Ajene周扒皮。
战争,无论它的起因是什么,最后为它付出最大代价的,总是无辜的平民。
转眼,我离家已经十天,归期将至。再过四天,我们就该登上回程的飞机。我心中虽然有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决定明早离开这里。我想留几天时间陪鄢琪去附近的草原和雨林看看。她和德钧一路陪我到现在已是不易,我不想让她的非洲之行只在这个小饭馆里渡过。虽然仍不知道靖平在做些什么,但我至少已见了他一面,知道他还安全。
我们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面对离别,Ajene有些伤感。相处不到半月,彼此都生了些感情。晚饭时,Ajene一改平时吝啬鬼的作风,从窖里搬了些他藏的好酒,为我们饯行。结果我们三人喝的,加起来不如他一个人喝的多。饭没吃完,Ajene已经从凳子上滑到桌子下面躺着了。
德钧把Ajene架回他自己房间,我和鄢琪洗了碗碟后,回房间继续整理行装准备明早出发。
好不容易一切收拾妥当,我洗过澡正要睡下,鄢琪神神秘秘地塞给我一串钥匙:“楼上房间的钥匙。你不是一直想去看驸马的房间吗?今晚可是最后的机会。”
我大吃一惊:“Ajene不是说那些房间除了他谁都不让进吗?你从他那里偷的钥匙吗?”
鄢琪两眼一翻:“这可不叫偷。我是趁Ajene醉了从他身上拿的,算借。你要是不想去,我现在就给他还回去。”
“我去!我去!”我赶紧把钥匙抓过来。
我和鄢琪蹑手蹑脚上了楼,找到靖平的房间。我把钥匙往锁眼里插,手却有些抖得不听使唤。
鄢琪在一旁压低声音说:“喂,你胆子还真不是一般地小,现在就算是打雷Ajene也不会醒的。再说我们又不是在做贼,你不要这么紧张啊。”
我嘴硬道:“我哪有紧张?是天太黑我看不见锁眼。”
这时“咔嚓”一声轻响,门开了。屋子里一团漆黑,我怕起来,伸手把鄢琪抓得紧紧。
“别怕,有我在。”鄢琪一手拉着我,一手在墙上乱摸,好容易找到灯绳,开了灯。
屋子里有一张单人木床,旁边一张矮凳算是床头柜,靠墙立着一个一人高的衣柜,窗前有一张方桌,大概是作书桌用的。所有陈设简单到近乎粗陋,但却一尘不染。
“这地方还真不像是驸马这种人住得下去的。我以为有钱人外出都是非大酒店不住的。”鄢琪环顾四壁,低声说。
“可能在人们眼里,靖平这种含着金匙出生的人,衣食住行样样都要优于众人。我知道很多有钱人也的确是这样,不然不足以显示他们的财富和所谓的高人一等。但靖平这人,从没有这些虚浮。他平时开车上班,可如果堵车,他也会骑自行车;他饮食很讲究,可一忙起来,快餐也一样吃;我们在外旅行,有舒适的宾馆当然好,但遇到农家村舍也一样住得怡然自乐。我小的时候,他就常说财富只是工具,要会驾驭它,而不是反过来被它驾驭。”我向鄢琦解释道。
“王姑娘,你还没熬成婆就开始卖瓜啦?”鄢琪看着我,挤眉眨眼地笑。
我脸上有些微微地烧起来,狼狈地辩解:“哎,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是故意要吹嘘靖平。只是每次一说到他,我的话匣子就关不上。”
“好啦,好啦,我在逗你玩呢。驸马是什么样的人,我大概还是明白的。你刚才说的,一点也不过。他的确是个少见的厉害人。”鄢琪对我笑道:“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却比他更厉害。”
“我?”我瞪圆了眼睛。
鄢琪微笑着点点头:“驸马从小就比他的同龄人成熟早慧,再加上经历奇特,造就他今天的个性和成就,也算是水到渠成。可你不同。七年前班主任第一次把你带到班上,你站在讲台上作自我介绍。那时你中文不好,只能中文掺着法文说,我们在下面偷偷笑,把你的耳朵都羞红了。可谁能想到,过了两学期,你的语文成绩已经是班上的第一名。你在班上胆子最小,平时怕虫子,怕闪电,可看到赵倩倩欺负校门口的乞丐,你居然能冲上去扇她耳光。你十二岁以前都没接触过中国文化,可现在听你的音乐,却有中国诗词的委婉细致和水墨画样的疏淡隽永在里面。你成长的环境本来是该让你理所当然地变得自私和娇纵的,但你却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善良和无私的一个,关键时候居然能为了你的堂哥替他把污名扛下来,又原谅了几乎参与毁了你清白的叶浅雪。你从小养尊处优,可却能在西藏像个普通牧民的女儿一样做饭洗衣带孩子,现在又跑到非洲来当长工。你身上有好些矛盾的东西并存着,但又奇异地协调。而我最喜欢你的一点是,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干净真挚的一个。”
我脸红起来:“鄢琪,我没你说得那么好。要知道行善对富有些的人来说更容易一点。”
鄢琪笑笑:“你可别当我是在拍你马屁。我认识你这么久,要拍早拍了。再举个例子吧,刚到佩哥拉那天,你把我们带来的吃的给了那些乞丐。如果换了我,会留下一点点,可你想也没想就全部给了他们。”
我片刻无语,然后抬眼对她微笑:“我和你在一起,是物以类聚。
鄢琪重重点头,开颜笑道:“说得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