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惑众之三】本日妖闻 by 萧如瑟

本帖于 2009-09-08 17:51:08 时间, 由普通用户 意随风行 编辑


【内容简介】

  人类群居的地方,也就是妖魔栖息之处。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它们所渴望的一切。
  本公司竭诚为您服务,险种包括:
  吸血鬼险
  处女怀孕险
  人体自焚险
  外星人劫持/伤害/强暴险
  另有多种特殊保险产品,条款面议

【正文】

悉悉娑娑的声音如同小兽的爪子一般搔动听觉神经末梢,将不安的脉冲从耳膜传递至脑海深处。男人抬起视线,再度看向办公室的天花板,眉头紧锁。
那声音像是在拖动树枝,又像是一条大得不可思议的蛇正粘腻地滑过楼上的地板——如果,真的存在所谓“楼上”的话。
男人的办公室位于相叶市的繁华商务中心区,长缨财团大厦顶楼70层的观景餐厅内,再向上,就是大楼天台,其间并不存在所谓71层。本大厦建成近10年来,除了两起自称误闯71层的奇异报告以外,谁也不曾亲眼见过这神出鬼没的71层,然而亲耳听见过它的人却不在少数,尤其是他们这些在70层工作的职员。今天,那看不见的71层听起来似乎特别忙碌。
同事从隔板彼端探过头,压低声音对他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住在顶楼,半夜经常会听见天花板有弹珠落地的声音,还有拖柜子的声音呢。我外婆说,那是屋魅在搬东西……”
不等同事说完,男人的脊梁上鸡皮疙瘩已是颗颗立起。恰在此时,头顶上传来金属与水泥摩擦的尖锐噪声,仿佛有谁拖着长刀在楼上的走廊里飞奔而过。他猛然跳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抓起马克杯,大步走出办公室,几乎是立刻又后悔了。餐厅现在不是营业时间,没有茶水供应,而员工用的茶水间就在阴暗的楼梯近旁,那楼梯正通往天台。
男人深深呼吸,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办公室去。几秒钟后,男性的自傲终于战胜了恐惧,他鼓起勇气,继续向茶水间进发。当他经过那扇通往楼梯间的小门时,忽然听见几个清脆的女声在门外合唱般整齐同声喊道:“啊呀,糟糕!”他一怔,停住了脚步。紧接着门外传来哗啦啦细物纷纷落地弹跳的声音,听来像是撒了一地珠子,继而寂静的楼梯间内便纷乱起来,从脚步声判断,在几秒钟内,已有十多人不知从何处闯进了楼梯间,且人数还在持续增多。
男人疑惑之下,不假思索伸出手去,转动了通往楼梯间的门把手。门刚打开一尺多宽,他的手便僵住了。大脑的运转终于跟上了本能动作,急速向主人发出警告:平日楼梯最顶端通往天台的出口都是锁着的,可是现在,那些奔走的脚步声却分明是自上而下经过70层楼梯间的——很显然,它们来自71层。他本可以平安地端着一杯红茶什么的回到办公室去的。然而自古至今,从潘多拉的盒子到蓝胡子的秘密房间再到图坦卡蒙法老的陵墓发掘,有许多令人扼腕的灾祸,都是从“打开了不该打开的东西”这一幕开始上演的,这次也不例外。
是立刻关上门,撒腿跑回办公室呢,还是大声喝止眼前的诡异景象呢?男人还没来得及决定下一步行动,一名打扮奇特的年轻男子便从那尺许宽的缝隙里跌了出来。前胸插着一柄寒光凛凛的朴刀,刀尖自他的后背透出。年轻男子轰然倒在门板上,彻底将门撞开,并将男人撞得跌坐下去,刀尖擦过男人的脸颊,留下长达两寸的浅浅伤痕。男人惊恐地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年轻男子,发现他双眼圆睁,显然已经死了。这具尸体身穿灰褐色粗布斜襟衣衫、小腿裹有绑腿布条,头顶挽着一个粗糙的髻子,乍一看很容易认为是道士,更奇异的是,尸体胸口的伤痕却没有渗出丝毫血迹。男人刚要发出恐惧的尖叫,另一种别样的恐惧却夺去了他的声音。他身上的那具尸体,连同尸身上穿胸透背的朴刀,一瞬间全然消失,数十公斤的重量和正常人类躯体的体积,像蒸汽一般在空气中融散无痕。
而他面前的楼梯间内,一幅魔幻主义的画卷已然展开。狭窄的长方空间内,数十名同样身穿灰褐色粗布斜襟衣衫、小腿裹有绑腿布条的年轻男性正在混战,使用的武器有戈也有刀,约有一半的人穿着原始的金属甲胄,另一半的布衫背后则写有巨大的黑色“勇”字,字样周围还用一个宽阔的黑色圆圈加以装饰。虽然男人的历史知识贫乏得就像秃子的头发,难以判别这种装束究竟属于何朝何代,却也得出了一个未必正确,却很直观的印象——
他似乎来到了一群活生生的秦俑中间。
时空错乱了吗?男人电光石火间想起女儿十几岁时沉迷的漫画《泰伯河女儿》,大致是讲述一名现代少女跌入泰伯河后回到西罗马帝国时代,同时被西哥特、汪达尔-阿兰、勃艮第诸国的英俊国王们爱慕,最终成为西罗马帝国皇后的故事。
不过,眼前的景象看起来无论如何没有那么华丽。一名古代士兵挥舞着消防水龙头向对手砸去,被砸到的士兵发出惨叫倒下,立刻也不见了踪影,原先被他遮挡住的一名美人就暴露在男人的视线内。
那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美人,身材姣好热辣,容貌艳丽,身着一件银灰与苔绿交织的深开领剪裁洋装,正慌乱地用双手分别捂住两张樱唇——不错,两张。事实上,美人的洋装领口开得那么大是有原因的,在那线条优美的锁骨上方生有八道修长柔软的颈项,每条颈项上,不用说,长着一颗容颜绝色的头颅。既然有八颗头颅,自然就有八张樱唇,然而身体却像常人一样只有两条手臂,只能捂住两张嘴,另外的六颗头颅都在说话,一颗喃喃自语,三颗正在闲聊,一颗向士兵们高呼:“住手!不要打了!”而离楼上最近的那颗则焦急地仰头喊着:“镇魂,镇魂,快拿黑狗血来!”
神啊,如果这是梦的话,请你让我立刻醒来吧。男人眨巴双眼,用力掐住自己的大腿,疼得抽了一口冷气。
楼上远远传来另一个年轻女声的回答:“八歧,你等一下,冰箱里找不到黑狗血!”
闲谈的三颗头之一猛然直立起来说:“一定是被吸血鬼及蝙蝠事务科的家伙们偷去喝了!”
一分钟前那几个齐声高喊“糟糕”的女声,原来是来自同一个躯体,那些关于71层的传说原来都是真的……男人的精神载荷已经到了极限,中枢神经果断采取紧急防御措施,命令他的肉体干脆俐落地昏倒在地面上。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钟,又一个士兵在他面前被斩下了头颅,尸身同样化为乌有,不,这回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士兵并没有凭空消失,而是化为一颗小小的黄豆,跌落在他昏乱的眼前。
“到底是谁把茅山牌撒豆成兵罐头和听装啤酒放在一起的!”美人八歧的咆哮,昏迷中的男人并没能听见。“怎么办,总公司的检查团再过三个小时就要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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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II



“看腻了恐怖电影?游乐园鬼屋已经熟到闭着眼睛也会走?读史蒂芬金恐怖小说会打呵欠?人生平淡缺乏乐趣,浑身皮痒痒?何必撞车、嗑药、开煤气,挖空心思体验“地狱一日游”,既冒风险又伤身体,不如造访长缨大厦71层,亲身体验前所未有的精彩刺激!”
机动科新上任的女性副科长眯起双眼,仿佛看见一道写有上述标语的大红横幅在头顶展开。自她脚下伸展出去的那道近百米长的走廊,无疑是此刻人间最近似于阿鼻地狱的场所。
对于身材矮胖的部长来说,新熨整过的笔挺三件套西装与其说是衣服,倒毋宁说是一种刑具,把他的肚腩和呼吸牢牢束缚起来。尽管他远在走廊另一头,隔着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视力良好的镇魂依然能够看见他戴了袖套的双手在半空挥舞。
根据墨菲定律,黄油面包落地的时候,一定是涂了黄油的那一面落地;一年逃课一节,就唯独这一节教授要点名。同理可证,检查团驾临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的这一天,必然是特别部最混乱的一天。
东方术法二科的八头蛇精八歧不慎打开了两听不同批次的撒豆成兵罐头,导致豆子士兵在70层楼梯间内展开混战,幸亏都是50颗装的小包装,镇魂很快便清理完毕,与精疲力竭的八歧一同回到特别部所在的71层。然而,71层也不太平。
五年前,异次元科的同事在走廊的所有垃圾筒内开通了1053号异度空间的入口,这种通往异次元的垃圾筒永远不会装满,永远不需要清理,使用便利,唯一的注意事项是“切勿将手脚伸进筒内”。经过推广,受到全球各地长缨保险分公司特别部的普遍欢迎与赞誉。可是,看起来墨菲定律即便不是全宇宙通用,至少在1053号异度空间也是成立的。因为就在今日凌晨四点,有三个入口突然自行转向成为出口,像机关枪一样向外喷射着过去五年间吞下的垃圾,等到部长得到消息,召集起人手来对付这些呕吐的垃圾筒时,它们已经吐出了一种两年前就停止生产的酸奶包装盒。西方魔法科临时给二十支扫帚施了魔法,勉强清扫出一条通道来供人行走,异次元科的抢修队正企图用强磁力障壁来堵塞空间出口,却把八歧八颗脑袋上的五十多支发夹全都吸走了。
镇魂撑开伞,猫腰躲过垃圾喷泉的洗礼,向走廊深处的机动科办公室进发。
档案室的门紧闭着,传出嘤嘤的啜泣声。镇魂可以想见那只老蠹虫正像孩子咬手指甲一样把六只脚轮流塞进嘴里,以镇定情绪。
外星人事务科的办公室内纸张飞扬。他们最近忙于处理一批赤腹松鼠的星际出口活牲畜保险。据说波江座ε星系第七行星的居民们厌弃了骑乘土产蛤蟆,希望进口一些皮毛柔软且跳跃灵活的骑兽。出口公司送来了几只样品,但是由于拆封过于草率,眼下职员们不得不丢开手头的工作,试图用饼干诱捕那些在办公室内四处逃窜的配有微型鞍鞯的松鼠。
镇魂轻巧转身,闪过两副正相拥跳起狐步舞的西洋古董铠甲,横跨一步绕开部长,打开机动科的门。
“镇魂,今天你和捕梦一起留在公司。” 尽管冷气开足马力,部长半秃的脑门上依然布满亮晶晶的油汗。
镇魂没好气地回答:“今天我们有五位客户要拜访。”
部长停止大声向走廊内奔忙的下属们发出指令,抹着脸向镇魂转过来:“你们两个去年一整年总共只上门拜访过三位客户。”
“部长——”
部长挥了挥手打断她:“检查团可能想见你们。除非出人命,否则不准走。记住,除非出人命,否则不准走!”
她翻了翻白眼,走进办公室,砰然关上房门,隔着门板仍然能听见部长的咆哮:“喂八歧!把你的头发梳梳整齐!”
镇魂向办公室内扫了一眼,不由得微微一怔。会客区一角新添了一张桌子,她还不大适应。机动科空缺已久的秘书职位最近终于得以填补,新招的职员是一条名为沂南的横公鱼。数年来机动科第一次凑足了编制人数,捕梦与镇魂也得以分别升任机动科的科长与副科长职务。
新任科长从报纸里抬起头来与镇魂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听说他们可能想再见见我和你。”捕梦说。
镇魂摇摇头,刚要说些什么,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听着听着,唇角扬起了危险的弧度。

五分钟后,部长听见身后门锁响动,回头一看,镇魂再次阔步走出办公室,不禁吃了一惊:“喂,你们……”
娇小的副科长笑靥如花,脚步却一刻不停。“刚才有位客户打来电话,说是要出人命了。”
“我们可以走了吧,部长?”捕梦跟在她身后,刷地撑开一把巨大的黑色阳伞,恰好为她挡开垃圾筒喷射过来的一枝旧鞋刷。
“……”部长眼睁睁地看着新任的机动科秘书沂南投来一个歉意的苦笑,踩着高跟鞋匆匆跟随两名上司走远。
虽然沂南是条雄鱼,却能够随意变化外形,他的新造型就是由镇魂亲自指定的。身高近170公分,曲线玲珑的黑色套装,乌直长发妩媚飘逸,外貌堪称无懈可击,可怕的是美人如彼,因为不习惯脚下镶嵌水钻花纹的细高跟鞋,只好用豪迈的外八字脚步态来保持平衡。

经过接待前台时,镇魂特意看了看影壁上的工作日历,凝重粗大的魏碑体赫然印着:
2005年8月2日
诸事不宜
另有朱砂笔潦草备注:总公司检查团一行拟于今日午后二时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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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静得出奇。
“大概就是那里吧。”镇魂对照着手中的记事本,指了指前方地平线上浮现出的一座小型建筑物。和周遭清新质朴的风景形成强烈的反差,三层的扁平建筑物刻意分出左右两翼,中间部分近似长条形,前有钝圆的玻璃头部,后有水泥筑成的垂直尾翼状,显然是对大型客机外形的拙劣模仿,建筑外墙上贴饰的蓝白瓷砖在盛夏阳光下反射出廉价的光芒。恐怕是这个偏僻公路旁的休息区拨不出聘请建筑设计师的预算,干脆自己动手画的草图也说不定。
浅绿色小车拐出公路,在休息区前的空地停下。左翼是加油站,右翼是24小时便利商店与公用洗手间,机身部分是乏人问津的餐厅,厨师、服务生和两个加油站员工端坐在店堂内玩纸牌游戏,看起来不像是在工作场合,和乐悠闲的气氛倒像是养老院。
“哪一个是客户?”捕梦转头询问。
镇魂耸肩。“都不是。打电话来的是个中年欧巴桑,可是这里的女孩子都很年轻。”
“那么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投保的被保险人,今天会有生命危险,如果我们不设法保住他的命的话,就要全额赔付。”
“把我们当成镖局了么?”捕梦蹙起形状挺秀的眉头。
镇魂再度耸肩。“如果不是为了出来避难的话,大热天的谁会为了这种事情跑一趟……”她哗啦啦翻动记事本,“她说她和被保险人会在下午一点左右到便利商店来跟我们碰面。”
捕梦无言地看了看表,现在的时间是中午十二时五十分。
“去买个冰来吃吧!”镇魂干脆地说道。沂南顺着副科长的手指看去,便利商店内虽然只有一名店员,不过顾客比店员还要少。
五分钟后,三个人已经并排坐在便利商店门口的长椅上,面对向日葵、蓝天、正午杳无人迹的公路和天际线上大朵大朵的洁白浮云,吃着西瓜口味的枝仔冰。
十五分钟后,三个人依然并排坐着,手中换了绿豆口味的枝仔冰。
三十分钟后,三个人还是并排坐着,便利商店的中年男店员不时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在他看来,这是一幅值得艳羡的景象——正襟危坐的年轻男子,左右肩上分别靠着一名沉睡的年轻女性,姿色不恶且各有风情。
由于精神天赋过于强大,只要周围人群的情绪波动稍为强烈,捕梦就能够听见他们的心声。此刻店内只有店员一人,几乎没有任何杂波干扰,即使没有特别集中注意力,捕梦也已感受到那个中年男子心中发散出“年轻真好”、“想当年我也有过青春岁月”之类的粉红色思维。他用力摇摇头,从脑海中强行把店员叔叔年轻时手持棕榈叶在黄昏沙滩上与女友追逐嬉戏的回忆驱赶出去。
这个动作惊醒了镇魂。她在捕梦肩头稍稍转侧,抬起脸迷迷糊糊地说道:“她来了吗?”
捕梦低声答道:“还没。”忽然,他扬起了眉。
从遥远的公路尽头,传来了某种异样的声音。起初细微模糊像是蝉鸣,接着力道渐渐强劲,数秒钟后,这声音的来源物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同时,已成为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金属咆哮。镇魂探出头去,抬手遮住正午直射的阳光,凝视着热气蒸腾的路面上驶来的庞然巨物。起初她以为那是一辆造型特别的小型货车,但是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世上哪有两轮的货车?
那只是一个人类,骑着一辆摩托车。人类显然是男性,远望过去,穿着短袖白衬衫和砂黑色沙滩裤,一派温良恭顺的打扮,规规矩矩地戴好了安全帽,除了体积是常人的数倍以外,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一个XXXL尺寸的模范青年而已。
捕梦的漂亮双眼在镜片后锐利地眯起。
“啊,这家伙是个暴走族。”
“什么?”镇魂揉着双眼,沂南也伸展着懒腰直起身来。
捕梦扶了扶眼镜,一面仔细倾听着摩托车的引擎声,一面说道:“避震器肯定改过了,手柄调整得比较紧……嗯,车子龙骨也重烧了,改装得不错。”
他的搭档狐疑地盯住他温文俊秀的侧脸。“喂,你不是说,进公司之前你是个牧师吗?”
捕梦微笑着耸了耸肩。
这时候,一道阴影遮蔽了他们三人。那辆大得惊人的摩托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了。骑车的人摘下安全帽和太阳镜,露出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孔。此人约莫30上下的年纪,右颧骨上有道狰狞的伤疤,即使是身高超过180公分的捕梦,躯干直径也只有他的六分之一。
巨汉的眼神扫过长椅上的三人,沂南无声地往后缩了缩。
埋头整理口香糖的中年店员头也不抬地招呼道:“阿学,今天有点迟哦!”
阿学抬起刺有刺青的粗壮手臂,抹抹鬓角下的汗水,面孔上横肉开始牵动,颧骨上的陈旧疤痕被挤往侧面。镇魂下意识地将手探进放有符咒的裤袋内,屏息观望着。忽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捕梦顺着她视线看去,正撞见那熊罴般的男人咧开一个单纯而孩子气的笑容,腼腆似羔羊。既不诡异,也不丑恶的景象,只是由于对比度极端强烈,已足以令初次见识的人们一阵寒栗淌下脊背。
名为阿学的巨汉在沙滩裤上擦擦手,憨笑道:“睡过头了,家里一包猫粮也不剩,非非硬把我给挠醒了。”仿佛是要反驳他的话似的,他的裤子口袋内有什么东西开始蠕动,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猫脑袋从袋口探了出来。正常人,除非是魔术师,否则谁的口袋内也装不下一只成年猫。然则从尺寸上来说,阿学显然不是正常人——他的口袋里就算装上一只乳猪也不稀奇。
听见“非非”二字,镇魂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一轮。她贴向捕梦的耳边,悄声说道:“打电话给我的那个欧巴桑自称‘非夫人’,搞不好……”
下一秒钟这个猜想就得到了确证。那只猫侧目瞪了镇魂一眼,从浅粉红的鼻子里喷出一个短促的“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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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IV



这是一只具有玳瑁色花纹,白爪白胸的的非纯血短毛猫,年纪显然已经不轻了,身姿倒还灵巧。这一类的猫分布广泛,散见于田边灶头屋顶床底,有时被好事者称为中华田园猫,不过广大群众通常不吃这一套,简单地把它们叫做“土猫”。
在炎热的八月正午,人类的裤子口袋实在不能算是一个荫凉舒适的藏身处,从毛发的混乱和纠结程度判断,非夫人无疑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旅途。她悻悻地抹平耳朵旁散乱的毛,以贵妇人走下马车的气派将两只绒白的爪子搭着袋口,轻轻一跃,就离开了闷热的口袋。刚落到地面上,她又一纵身,无声地蹿上了长凳的椅背,以高超的平衡技巧在椅背顶端走了几步,停在沂南背后,抽了抽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沂南苍白的脸色不可思议地变得更白了,像是有人猛然向一堵旧墙上泼了桶新涂料。
“啊……鱼味儿。”猫点点头,简短地下了结论,“别担心,我不是猫,不喜欢吃鱼,更别提是有易装癖的鱼了。”她用一只前爪安抚似地拍了拍沂南的肩膀。
沂南姣好的面孔上浮现困惑神情。“科长,易装癖是什么?”
捕梦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转开视线,嘴角轻微地扭动着。镇魂仿佛突然对公路对面田野里的第三排第十五棵向日葵发生了强烈的兴趣。
在沂南继续不屈不挠追问捕梦的同时,非夫人轻盈地跳到镇魂的膝头上,与她面对面地端坐下来。镇魂从眼角向外一瞥,此刻中年男店员在店堂深处整理货架,而阿学在认真端详一颗花椰菜,两人都不曾注意到店门前长椅上正在发生一场奇特的对话。
“没关系的,他们只会听见我在喵喵叫。对于普通人类来说,我在外型和声音上都是一只纯粹的猫。”非夫人舐舐爪子。“虽然妖兽之间语言能够互通,不过他们能看见的也只是一只猫。”
镇魂上下打量着她。“从宋朝开始,不管是野史还是民间传说,都再也没有关于你们这个种族的任何记录……我以为你们已经绝种了。”
“事实上也差不多绝种了,几百年来我只见过一只同类,嗯……你们叫她什么来着?陈圈圈……不对。陈点点……也不对。”无视于镇魂狐疑的表情,膝盖上的猫皱起鼻子,不耐烦地咳嗽一声。“好吧,小妞,让我们谈谈正事。”
镇魂稍稍扭曲了一下眉头,开始潦草地填写客户拜访反馈表格,填到“事由”一栏时,她停下了笔。“我们到这儿来,是因为你说你的被保险人王竣学先生今天之内会有生命危险。”镇魂说着,谨慎地转头观察着阿学,阿学正用他巨大的手掌揉捏一颗奇异果,以确定它到底成熟了没有。“我觉得倒是那颗奇异果比较危险。”当然,这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来。
非夫人的杏核眼一瞬间黯淡下来。“你们一定得救救他。”她说,“这个孩子一定得活下来。我看得见,他胸口的生命之灯今天就要熄灭了。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只要过了今晚零点,阿学就安全了……”
镇魂注意到她的声音在颤抖。这只猫皮毛虽然平整,却没有光泽,胡子尖与稀疏的几根眉毛都已经发白。现在的她依然态度庄重,但看起来已完全是一只老猫的模样。镇魂知道,某些年老的妖兽可以看见人类胸口燃烧的生命之灯,并预见那一苗小小火焰的熄灭。
镇魂叹了口气。“您找错人了,非夫人,我们是保险公司,不是镖局。如果他的生命理应在今天结束,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按照合同赔付给您。”
“如果你们赔付得起的话。”猫扬起脸,显现出坚定而狡黠的神情。
“非夫人,敝公司在业界内一向以信用卓著、资金充裕著称,如果您想以赔付金为条件迫使我们去干涉命运的进程,我可以明确地说,您是不会成功的。”镇魂一面说,一面取出保险合约的副本翻看。“如被保险人在保险期间意外死亡,乙方应向甲方赔付……”她在纸面上轻快移动的手指忽然停住,“哥斯达黎加野生鲜活金蟾蜍两打?”
“哥斯达黎加野生鲜活金蟾蜍两打。”猫满意地复述,在“鲜活”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镇魂蹙起眉。“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这种动物就再也没有被人发现过,这个合同是无效的!”
“这份合同签订的时间是1979年,阿学出生的那年。”玳瑁猫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时候这种滑溜溜金灿灿的小蛤蟆还很多呢。”
镇魂沉默了一会,猫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金色的瞳孔在正午阳光下收拢成一道直线。在这个僵持的间隙中,还能听见长椅另一端,沂南嘟囔的声音:“反感自己的性别?我不明白耶,科长。”
虽然本公司的规章制度多达17章155节3021条5874款,结集装订成册之后厚度简直像一本体面的词典,但是镇魂深深明白,其中心思想归纳起来只有寥寥数条:第一,能赚多少是多少;第二,能省多少是多少;第三,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根据上述原则,完全不难想象部长听说此事后会做何种反应:他们会被立刻派遣到哥斯达黎加去,在沼泽和雨林中寻觅这种很可能已经完全消失在地球上的蹦蹦跳跳的金蟾蜍。这个任务可能会让他们花费一生的时间,最后作为三个藉藉无名的动物学家,或三个被开除的保险公司职员,潦倒而死。
镇魂摇摇头,长叹一声。“你赢了,欧巴桑。但是我们只帮你到今晚十二点。”
玳瑁猫——不,具有玳瑁猫外型的老妖兽坐在镇魂膝头,愉快地甩动尾巴作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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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V



镇魂简短地向两名同事说明了状况之后,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1时32分。要不要在哥斯达黎加度过他们的余生,这要取决于在未来的10小时28分钟内,他们能不能保住王竣学先生的性命。而这个毫不知情的阿学,仍在货架前苦恼着到底该买什么牌子的卫生纸。
“目前来说,除非那个店员突然拔刀刺向阿学,否则我完全看不到危险所在。”镇魂低声说道。
沂南满面愁容:“但是他不可能在这家便利店里待到午夜啊。我们一直跟着他,他会起疑的。”
捕梦微微苦笑:“看来,我们得去跟他搭讪。”
镇魂犀利地横他一眼:“你去?”
“那你来写事件报告。”捕梦单手扶了扶眼镜。
镇魂偏头疑惑问道:“什么事件?”
“但凡是你和我一起出任务,有哪一次是没发生过意外事件的呢?”捕梦已经站起身来,朝她竖起食指晃了晃,“你写。”
镇魂耸耸肩,与沂南一同目送捕梦高挺的身形向蹲在货架前的阿学走去,活像一只年轻的雄鹿试图接近水塘内的犀牛。阿学抬起头来,好奇而和善地看着接近中的陌生人。捕梦漫不经心地从阿学身边的货架上拿下一听啤酒,对他说道:“你的车真不错,炮管里面加了两个内圈是不是?”
阿学憨憨地笑了起来:“是啊,先是清理过,然后加了两个内圈,跑起来声音很有劲的咧。你也有玩车吗?”
“还好啦,有一回我自己动手把全部的油路都拋了一次……”
“副科长,你知道科长在说什么吗?”沂南趴在椅背上,看着他们相谈甚欢。
“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我根本不认识这家伙。”镇魂闷闷说道,弯腰从长椅旁拔起的一支狗尾巴草,向非夫人摇晃。非夫人端庄地蹲踞着,对于脑袋上方晃动的草穗并不理睬。
“嘿,你应该像只猫。”镇魂悄声说。
非夫人嗓子眼里咕噜了几声,愤愤地跳起来,用前爪去够那根狗尾巴草。
“多可爱的猫啊!我女儿也很喜欢逗它玩。”中年店员一面清点帐目,一面慈爱地说道。
非夫人在跳跃的间隙中喘息着叫嚷:“你女儿是喜欢拿我当拖把用!早知道……早知道我当初就选择变成一只乌龟……”当然,在店员听来,这只是一连串欢快的喵喵声。
“你扮演一只正常的猫,我扮演一个正常的年轻女子,很公平啊。”镇魂微笑地将狗尾巴草越提越高。
十五分钟后,她听见捕梦的声音从店内传出:“亲爱的,阿学请我们去看他整车。”
只有一种状况下他会叫她“亲爱的”,那就是在任务需要的时候。她在心里低低哼了一声,丢开手里的狗尾巴草,反射性地抬起头来,随即绽开营业用的甜蜜假笑:“好啊!”
阿学满面笑容从店内走了出来,一手提着采买好的东西,腋下夹捆大葱,另一手搭着捕梦的肩,捕梦那在一般观点中属于“高挑优美”的身材,在阿学的手臂下,看起来就像是另一捆大葱。非夫人终于摆脱了狗尾巴草的噩梦,飞奔着向阿学迎上去,纵身一跳钩住了主人的沙滩裤裤管,利索地爬回了口袋内。
镇魂和沂南走在后面,镇魂状似亲热地揽住沂南的肩,压低声音说道:“见习生,听好,要是让我听见一声‘科长’或者‘副科长’,我就往你的鱼嘴里丢颗乌梅。”感觉到沂南的身体骤然绷紧,她满意地扬起唇角。

“阿学阿学,”中年店员从店内追了出来,举高一个塑胶袋。“你要去修车厂了吧?帮我把午饭带给爱纹。你今天来得太迟了,她会饿坏的。”
阿学温和地微笑着:“好啊。”

修车厂与便利店之间还有两三公里的路途。当他们抵达的时候,修车厂内大部分的人都午休去了,敞开的卷帘门内只有一个年轻人独自躺在一辆小货车的底盘下工作。阿学停下车子,拎起两袋东西,把大葱好好地夹在腋下,才迈步走进去。捕梦紧跟在阿学身边,镇魂和沂南谨慎地落后几步。
无论是阿学的摩托车引擎声隆隆靠近,还是现在这些陌生的脚步声,那个年轻人都不予理睬,手上依然不停地敲打着。他们看不见这个年轻人的面孔,只能看见他穿着的防油防滑靴子和工装裤,时不时有一只修长的肤色健康的手臂伸出来,摸索某个零件。
阿学将手上的两袋东西放下,稍微蹲低身体向车底喊道:“爱纹。”
匡当一声,一只很大的扳手被人从车底丢了出来,阿学庞大的身躯敏捷地跳了一跳,扳手从原本脚踝应在的高度上飞过去,直落到门外的空地上。看起来阿学对付扳手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经验。“爱纹……”他继续不屈不挠地向底盘下叫喊。
底盘下的人稍稍用力,就顺畅地从车底下滑了出来——他是躺在一张滑板上的。镇魂突然很想吹声口哨。这是一个纤瘦敏捷的人,个子很高,皮肤被阳光烤成漂亮的金褐色,有些地方抹着机油的污痕。因为是夏天,上身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宽带背心,配上工装裤和工作靴,令人感到一股活力自内而外勃勃散发出来,完全不需要看到面孔,任何人都能判断出这该是一个俊美的青年。那个人站了起来,把滑板踢到一边。正如镇魂的判断,他只比捕梦矮几公分,有着齐肩的黑发,随便地扎成马尾,有几绺散乱地落在美丽的——是的,美丽的脸庞两侧。
连沂南都不由得发出低声的惊呼。这并不是一个男子,而是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年龄不超过22岁。
“我饿死了。”她皱起眉头,盯着阿学的手,“你来得这么迟,就带了几根大葱来给我吃?”
“不是啦不是啦。”阿学一边说,一边慌忙蹲下去解着地面上塑胶袋的绳结。“你爸爸叫我给你带了午饭。”
女孩抓起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擦汗,走到阿学身边也蹲了下来。阿学努力了半分钟,那些绳结依然不为所动,女孩终于不耐烦地让他闪到一边去,从自己腰间的大串钥匙中找出瑞士军刀,三两下割开了那个结,拿出饭盒和筷子,坐在一个废轮胎上就埋头吃了起来。捕梦和他的下属们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看着。
她吃得很匆忙,小有狼狈,在咀嚼的同时,偶尔把拿筷子的那只手背过来,将汗湿的头发向后拢一拢,模样既粗鲁又可爱。大概真是饿坏了,一大盒猪排饭吃到一小半,突然放下饭盒拍着胸口站起来找水喝。阿学赶紧打开一瓶凉茶递过去,女孩接过猛灌两口,才算缓过气来,有功夫注意到门口站着的那一小排陌生人。她用瓶口指指他们,向阿学问道:“谁啊?”
镇魂刚要开动脑筋编个小谎,阿学已经很自然地把话接了过去:“是我朋友啦,来看我整车的。爱纹,你帮我把炮管再清一遍吧,轮胎重新充氦气。”
爱纹狐疑的眼光在身穿职业套装的沂南身上兜了个圈,转回阿学的方向。“喂,你有毛病啊,你今晚是要跟我赛车,竟然把车拿到我店里来整修?”
巨型青年脸上依然是万年不变的晴朗笑容:“那你今晚跟我赛车,现在怎么敢吃我给你送来的东西?”
爱纹的咀嚼顿时慢了下来,健康漂亮的脸孔上露出一种仿佛一拳打空似的郁闷表情。镇魂猜想,那倒不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食物可能不安全,而是阿学的这种无条件信任,令她实在无可奈何吧。
这时候,非夫人再次从阿学的裤袋中跳了下来。爱纹注视着猫,猫也注视着她,二者同时从鼻孔里发出一个不屑的喷气声。深黑和金茶色的眼瞳,互相发射出挑衅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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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VI



这时候,非夫人再次从阿学的裤袋中跳了下来。爱纹注视着猫,猫也注视着她,二者同时从鼻孔里发出一个不屑的喷气声。深黑和金茶色的眼瞳,互相发射出挑衅的光线。
“工具都在那里,你自己动手去。”爱纹用下巴指出一个方向,随即又埋头吃起来。
“今晚你们要赛车?”捕梦弯下身来,认真观察阿学卸下排气管和消音管。
阿学把取出的螺丝小心放在一旁:“嗯,爱纹找我打赌,如果我输了,非非就归她。”
“那若是她输了呢?输给你什么?”
阿学笑着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想要啊。而且,非非陪了我这么多年,我绝对不会把她输给别人的。”
玳瑁猫原先只是安静地坐在车座上,这时候温柔低哑地叫了一声,跳下来蹭着阿学的小腿,杏核眼幸福地眯成月牙形。
感受到某种强烈的情绪如毒气一般从车间的另一端扩散过来,捕梦侧头向那边看去。爱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非夫人,显然是听见了他们刚才的谈话。那种眼神明亮而冷淡,完全不像是一个爱猫爱到要为此夜半赌命飚车的年轻女孩。但那眼神转瞬即逝。下一秒钟,爱纹伸出手指抹掉脸上的一颗饭粒,再度埋头吃了起来。

镇魂拖过另一个废轮胎,在爱纹身边坐下,沂南怯怯地跟了过来。
“你在吃醋吗?”镇魂毫无预兆地问道。
爱纹的筷子忽然静止在空中。她拧起眉毛注视镇魂,眼里明明白白闪烁着怒火。
但镇魂不是那种会被一个眼神吓退的女人,简单地说,她从来不知好歹,抛出一个尴尬的问题之后,永远不惮于乘胜追击再问第二个。“你在跟猫吃醋吗?”
爱纹瞪着镇魂,沉默不语。
“基本上我是理解你啦。”镇魂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是你要知道,那并不仅仅是那只猫的问题。如果不是他的这里在改变”,她用手掌拍拍自己的心口,“你再怎么努力都是没有用的。”
英姿飒爽的少女眼中,骤然闪烁起一点明亮的神采,声音变得嘶哑。“你知道那只猫?”


像是从深海渐渐上浮,男子的意识逐渐挣脱了黑暗的桎梏,重新感觉到肉体的存在。背后全是腻腻的冷汗,手脚无力。他稍稍睁开眼睛,看见几个浅蓝的人影围绕着他。这是什么地方呢……到处反射着亮晃晃的不锈钢光芒。叮地一声轻响,轻微的超重感令他眩晕。
啊……对了,是电梯。他明白过来,他现在是躺在担架上。
电梯门左右滑开,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向外走去,他看着天花板上纵横的水泥梁柱与管道,认出这里是长缨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有人注意到他已经恢复了意识,弯下身来附在他耳边喊道:“先生,你刚才在70楼的楼梯上昏倒了,我们现在立刻送你去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
发生了什么事……我昏倒了,为什么?70楼的楼梯?男子搜索着记忆,却一无所获。
烦乱中,他听见一辆车子平缓驶入,转弯,停下的声音,于是茫然转动头部,看见了那辆香槟色的加长名牌房车。那辆车正在进入救护车旁的空闲车位,线条流畅倨傲的车头距他的眼睛只有两米之遥,引擎盖上竖立着奇特的小小标志。那是一朵惟妙惟肖的精巧黄金蔷薇,花叶上还伏着一只翅翼半开的黄金蜜蜂,就像是还来不及飞起来,便被人浸入熔化的液态足金内制成的一般。
那辆车的车门开了。随着主人下车的动作,一片长大的黑袍裾飘垂到地面上。那想必曾经是极其贵重的织物,经过漫长岁月洗濯,呈现出阴霾的冬夜天空的颜色,一种没有光泽的、柔软而阴森的黑色,从头至脚地掩盖着连帽长袍里的形体——如果那里面真的还有形体的话。
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脊背。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万事万物都失去了色彩与声音。在记忆深处,仿佛有某一个时候,他也曾经体验过这样黑暗窒息的恐惧,但是那记忆被一堵冷而厚实的墙遮蔽起来,他胆怯地在脑海中探索着,却无论如何不能想起那究竟是怎样的恐惧。
“哦,基奥普斯,你把他吓着了。”一个带点异国口音的女声用英文这样说着。声音的主人随即仪态优雅地下了车,款款走向那个披着黑袍的身影。黑袍波动了一阵,可能这就是他表示愤怒或不屑的方式。
随车医生正指挥护士和见习生们把担架上的男子往救护车里送,然而男子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新下车的这个人。她看起来正常多了,他想。她身材美好,穿着白地黑圆点连身真丝洋装,从发际线到脖颈都用违反季节的厚呢子披巾严密包裹起来,一副巨大的墨镜遮盖了双眼,令人联想起歌剧女伶或者好莱坞明星之类的形象。
接着下车的第三个人看起来还要正常。那是个圆脸盘、好气色的中年男人,像某些君主立宪制国家的国王一样,身着剪裁保守的三件式西装和织有家纹的阔领带,虽然一望即知价格不菲,色彩的单调程度却堪比老祖母的袜子,左手还戴着一只大得出奇的白色丝质手套。
我只见过一个人这么戴手套,那就是刚出道的麦可·杰克逊……男子被推入救护车的时候,神思昏乱地这样想道。还有人陆续从房车上下来,但是他已经看不见了。
随着救护车厢后门砰然合上的震动,几瓣破碎的黄豆从男子衣服的褶皱里落了下来。
目送救护车亮起顶灯,鸣着笛冲出停车场之后,裹着头巾的女子婀娜走到八号电梯前,涂有淡金色指甲油的美丽手指毫不迟疑地按上了那个小小的海螺状浮雕。电梯门静静打开,内部指令板上,唯一的楼层按键赫然入目: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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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VII



2005年8月2日,午后二时正,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近百米长的走廊上,各个办公室门内探出形形色色数十个之多的人头与兽头,却完全一派死寂。
部长双手提了提裤腿,小心翼翼蹲下,注意着不要在衣料上留下不雅的折痕。他屏气凝神地观察着眼前的垃圾筒。它看起来不像别的,就像个正常的、安静的廉价不锈钢垃圾筒。据说驯服野兽的第一要诀就是要与其保持视线接触,经过长达三十秒钟的注视,部长终于确认这个顽劣的垃圾筒已被彻底驯服,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子。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去的那个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深深的吸气声和一个清脆的振铃声——吸气声来自垃圾筒,而振铃声来自电梯。
像受过专业训练的舞台剧演员一般,全体观望着的职员们齐齐利落旋身消失在门内,三十多扇门板同声闭合,只在走廊内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部长,一只正要重新开始呕吐的垃圾筒,与一扇正在缓慢打开的电梯门。
倘若说眼睛是灵魂之窗,那么,看来此刻部长的灵魂就要破窗而出了。
垃圾筒却毫不顾虑他的心情,自顾把光洁的不锈钢表面痛苦地皱在一起,像个晚期肺结核患者似地咳嗽起来,喷出许多可疑的褐绿色黏液,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便拖着闪亮的痕迹蜿蜒淌下……
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
部长的思绪如同跳了针的黑胶唱盘,重复着一个单调的乐句。
敞开的电梯里,那身冷黑的长袍下,有道凛冽的目光投射过来。窗牅密闭的走廊内骤然起了一阵阴凉迅猛的风,追着那道目光,一直穿过部长矮胖的身体。
部长忽然想起,上回的华东地区部长工作会上,听说过总公司最近正在考虑在东南诸岛上开设流动业务部,简言之,就是搭乘小型机动船巡回于星罗棋布的小岛屿之间,努力说服岛上仅有的三五户居民投保盗窃险之类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欢迎致词啊。” 裹着头巾的女子从黑袍身后探出头来。
部长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耳边隐约听见了海鸥的鸣叫声。不,不行,我还不会游泳……他绝望地想道。
戴着麦可·杰克逊式手套的中年绅士优雅地伸手,让另一位女士挽着他的臂弯走出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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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VIII



这是上一章的小小修订和大大加新……也许晚上还会更新……也许,我是说也许……

2005年8月2日,午后二时正,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近百米长的走廊上,各个办公室门内探出形形色色数十个之多的人头与兽头,却完全一派死寂。
部长双手提了提裤腿,小心翼翼蹲下,注意着不要在衣料上留下不雅的折痕。他屏气凝神地观察着眼前的垃圾筒。它看起来不像别的,就像个正常的、安静的廉价不锈钢垃圾筒。据说驯服野兽的第一要诀就是要与其保持视线接触,经过长达三十秒钟的注视,部长终于确认这个顽劣的垃圾筒已被彻底驯服,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子。很好,半小时前还混乱一团的走廊内,现在已看不见任何垃圾、污水、蝙蝠粪便与西洋盔甲蹭到白墙上的斑斑锈绿。一切看来十全十美。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去的那个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深深的吸气声和一个清脆的振铃声——吸气声来自垃圾筒,而振铃声来自电梯。
像受过专业训练的舞台剧演员一般,全体观望着的职员们齐齐利落旋身消失在门内,三十多扇门板同声闭合,只在走廊内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部长,一只正要重新开始呕吐的垃圾筒,与一扇正在缓慢打开的电梯门。
垃圾筒却毫不顾虑他的心情,自顾把光洁的不锈钢表面痛苦地皱在一起,像个晚期肺结核患者似地咳嗽起来,喷出许多可疑的褐绿色黏液,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便拖着闪亮的痕迹蜿蜒淌下……
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
部长的思绪如同跳了针的黑胶唱盘,重复着一个单调的乐句。
敞开的电梯里,那身喑哑漆黑的长袍下,有道凛冽的目光投射过来。窗牅密闭的走廊内骤然起了一阵阴凉迅猛的风,追着那道目光,一直穿过部长矮胖的身体。
部长忽然想起,上回的华东地区部长工作会上,听说过总公司最近正在考虑在东南诸岛上开设流动业务部,简言之,就是搭乘小型机动船巡回于星罗棋布的小岛屿之间,努力说服岛上仅有的三五户居民投保盗窃险之类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欢迎致词啊。” 裹着头巾的女子从黑袍身后探出头来。
部长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耳边隐约听见了海鸥的鸣叫声。不,不行,我不会游泳……他绝望地想道。
黑袍男子与裹头巾的女子先后走出电梯,于是电梯内的另外两人就完全暴露在部长的视野内了。戴着麦可·杰克逊式手套的中年绅士优雅地伸手,让他身边的女士挽着他的臂弯。
倘若说眼睛是灵魂之窗,那么,看来此刻部长的灵魂就要破窗而出了。这第四位,也是最后一位巡查官,往往令初次见到她的人失去语言。她的美缥缈动人,犹如清晨穿透树叶的第一道阳光,或夏季最后一钩下弦之月,会无端教人联想起古中国神仙绘卷上,那些衣带当风顾盼生辉的女神。
但是部长的胸臆里,此刻沸腾着的并不是对这种出尘之美的赞叹和欣悦,而是痛苦、自怨自艾,以及慌乱。
我们都知道,有一些物体是这样的,当它们分别出现的时候,所造成的混乱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然而一旦它们狭路相逢,杀伤力便会加倍, 譬如说,猫与狗、蛇与鼬、火柴与高能炸药、两家敌对报社的征订员、两班不同传销组织的人马等等,当你身边存在着其中一种时,决不会再想要见到另外一种。
部长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位巡查官挽着那位中年绅士的手,娴雅地步入走廊,就好像看见一支点燃的火柴被高高抛向空中,接着朝堆放高能炸药的仓库天窗内,直直落了下去。部长的精神发出尖锐的哀鸣。也许东南诸岛的空气能对健康有些好处……
“部长?”戴手套的红头发圆脸绅士庄重地将右手伸出:“我看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开始吧?”
“呃……”部长终于回过神来,握住绅士的右手,用左手抹了抹眉毛上豆大的汗珠,又朝走廊左侧打了个手势,“我们就从妖兽一科开始吧。”
“我想,我还是先把外衣脱掉好了。”从黑袍兜帽的阴影中,响起一个缓慢而深沉的声音。
裹着头巾的墨镜女子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基奥普斯,你们不是都用绷带把两脚缠在一起的么,难道你要像中国僵尸一样跳着往前走?”
黑袍的基奥普斯用一个简单的动作回答了她——他干脆扯开了自己的袍子。哗啦一声,大幅朽黑的布帛滑落在地,露出内里的人形。显然他的双腿并没有用布帛捆在一起,实际上,在埃及式的短袍子下露出的是一对修长强健的腿,穿着黄金扣绊的凉鞋。总体来说,这是个具有雕塑般美感的壮年男人,身材瘦削,眉宇深浓,有一种别样的英气,颈项、手腕与脚踝上,大量的黄金装饰环耀人眼目,其灿烂华美足以令任何拍卖行陷入疯狂,令任何野心勃勃的盗墓贼用自己的手指赌咒,要以此作为引退之作。
“我只有睡觉的时候才那么做!”那富有魅力的棕褐脸庞上,一对曜石般漆黑的眼睛闪着愤怒的光,青铜溶液的眼线直描入鬓。“你这个讨厌的希腊女人,为什么不摘掉你的墨镜,去好好照照镜子呢?”
女子反唇相讥道:“我又不画眼线,为什么要照镜子?”
“哦,我以为你总还梳头的。” 基奥普斯傲慢地抬高下颌。“或者喂你的头发们吃几只老鼠,好让它们安静点,别再扭来扭去。”
“木乃伊,泡碱把你的眼珠子弄坏了吗?我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女子唰地拉下头巾,墨镜后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部长低低惊喘一声。
乍看上去,她似乎是把满头的金发梳成了牙买加式的小辫子,再把所有的小辫子结成一条粗大的麻花辫。但那只是错觉。她的头发,是许许多多金色的小蛇,在青铜和琥珀的发圈内不安分地微微蠕动。
在几十道门缝后,偷窥者们也同声抽了口凉气。
就论辩技巧而言,这实在是一场低次元的争论,然而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这又是一场足可载入史册的华丽争论:正方辩友是斯尼费鲁法老之子、雷德耶迪夫与哈夫拉两位法老之父、古希腊人称为基奥普斯的王者、古代埃及太阳神Ra的化身、最著名的大金字塔主人胡夫法老;反方辩友则是海神波赛东的情人、巨人克律萨俄耳和飞马佩伽索斯的母亲、身体左侧的血液是致命毒药,右侧的血液则可以起死回生的三名戈耳工之一、仅用眼光便可将人化为石像的艳丽希腊蛇发女妖美杜莎女士。
对于巡查官的资历与素质,长缨保险公司向来严格要求,慎重筛选,不过,长缨保险巡查官们彼此之间的兼容性之差,这一点实在也是业内知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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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VIII



“那……各位巡查官,我们还是从这边开始吧?”部长陪着笑脸,再次企图将四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左方的妖兽一科办公室。这一回,终于如他所愿地,检查团一行开始先后移步走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实际上,视察进行得比部长想象中顺利。出于敬畏,或是出于对薪水的执著,职员们都表现得意外乖巧稳重,部长不禁有种错觉,仿佛先前那个狂乱的早晨已经把一天份的霉运都用光了似的。然而,心底深处,有一个小小的、顽强的声音不住探出头来告诉他,事情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如同开着一辆汽油即将耗尽的车,祈祷着它至少能坚持到爬上坡顶,部长祈祷着,哪怕只剩下1毫升的好运,至少要在最危急最艰难的时刻,它能够发挥作用……
很快地,检查团走访过妖兽一科、三科与东方术法一科,来到了左首第四间办公室——西方魔法科。
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法老王的眉头不易觉察地蹙了蹙。
“哎哟,基奥普斯,这不会是你的朋友吧,真是跟你一样‘栩栩如生’啊。”美杜莎语带嘲讽地说道。红头发圆脸手套绅士依然挽着他的美丽中国女伴,挂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站在稍后的位置,从一个很好的角度上欣赏着眼前的景象。
长缨财团待客的礼数一向周到,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对于公司财产的爱护没有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由于营业性质特殊,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客人到访,所以接待前台处总是备有许多特殊装备,既保证了客人舒适愉快,也能够保护其他客户与公司财产的安全。有时候他们会为一位客户提供五十双拖鞋,有时候会请客户戴上嚼子,即使某些客户需要充满氮气与二氧化碳的抗压服,也能够得到满足。
而眼前的这一位客人,前台为他提供的是两米见方的带轮子的可移动水族缸。
就连部长,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北欧泥沼木乃伊。
这个木乃伊与法老王看起来完全没有共通之处。为了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身体,他舒适地把自己泡在一缸深绿色的混沌难辨的泥水中,很可能是从他所居住的沼泽里不辞辛苦地带到这儿来的。经过多年缺氧冷水的浸泡,以及泥炭藓多糖的作用,他一度洁白的盎格鲁萨克逊皮肤已经变得黝黑油亮,像是享受了很久的日光浴,还擦了几盎司橄榄油。
泥沼木乃伊友好地从水里抬起手,向这些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挥挥,带起几滴泥水。
法老王迅速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身体是用泡碱做过脱水处理的,还反复涂抹过松脂、蜂蜡和亚麻籽油,正是沙漠的干热气候与金字塔的特殊构造才使他平安度过了数千年漫长时光。成为长缨财团的巡查官后,无论到何地出差,他都携带着心爱的黄金棺木,盛满新鲜泡碱,作为夜间的保健睡床。于他而言,这些水滴能够造成的伤害无异于人类眼中枪弹所能留下的伤口。
美杜莎抬起涂着浅金色指甲油的纤手,捂住红艳饱满的唇,咯咯地笑起来。
部长听见法老王喃喃地说着什么,仔细倾听之下,才依稀辨认出他说的是:“谁会跟这种家伙是同类……应该加个盖子……”
说实在的,若不是部长心头始终有个放不下的重担,他也真的就要笑出来了。
泥沼木乃伊与西方魔法科的员工继续探讨保险合同条款,四位巡查官静静地旁听了几分钟,便转身离开,继续前往下一间办公室。

半小时后,当他们抵达外星人事务科的时候,部长确信,他的最后1毫升运气终于耗尽了。
“又跑了!抓住它!”星槎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从办公桌上猛然一蹦,企图扑住文件柜子顶上的那个小活物,没有成功,反而打翻了云梭养在桌上的一盆火星猪笼草。猪笼草伸开叶子,以一种少女在大风中按住裙子的姿态将花盆碎片牢牢拢起,一面愤怒地打开所有花笼的盖子,朝星槎喷出几小股干冰烟雾。
部长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那是准备出口到波江座的赤腹松鼠样品,今天早晨就集体逃亡过一次,现在蹲踞在文件柜顶上的这一只,恐怕也是他们所能逮住的最后一只了。火红的小动物背上带着微型鞍鞯四处奔窜,灵巧得像颗小橡皮球。
“绝对不能让它跑了!”云梭抱起猪笼草,朝星槎咆哮。猪笼草也在他怀里把叶子握成拳头,在自己的花冠上方挥舞着。
忽然,一个人排众走上前来,用一只指如春葱的手安抚地拍拍云梭的肩膀,示意他闪开。云梭立刻敬畏地退开了。那个人又摆了摆下巴,示意星槎从办公桌上下来。待到半个办公室都清空了之后,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笔,朝松鼠的方向丢了过去。松鼠吃了一吓,后腿猛蹬,便从柜子顶上向空调上跳过去。
这一跳没有成功。
松鼠的判断并不曾失误,只是站在众人最前排的那个人,在这时候摘下了她的墨镜,把致命的视线向它投去。于是,这个轻捷蓬松的小小生物在跳跃的曲线半途中骤然变成了石头,一尊它自己的,纤毫毕现的石像,从空中直直落了下来,咚地一声砸在桌面上。
仿佛被砸断了听觉神经似的,整间办公室内陷入凝冻般的寂静。穿着白地黑点真丝洋装的女子背对所有人优雅地耸耸肩,重新戴上她的墨镜。
“好啦,现在它跑不掉了。”她得意洋洋地转回身来。
星槎伸出一个颤抖的手指去触摸那尊松鼠的石像。云梭怀里的火星猪笼草完全没了原先不可一世的气势,只晓得用四片叶子死死揪住主人的衬衫,把花冠埋进布料里。
星槎惶惑地看向云梭,那眼神似乎在无声询问:“怎么办?没有样品用来测试存活率了,怎么办?”
云梭静静地摇头,同样用眼神回答他:“这笔生意算是黄了。”
“啊……让我看看。”那位一直保持良好风度的绅士向他的女伴道了个歉,离开她,走向办公桌,开始仔细观察桌上的松鼠石像。只需要看上一眼,他便已经确定这只松鼠已经从里到外从皮到骨变成了石头,毫无复苏的可能。他轻声叹了口气。“好吧,我想你们应该得到一些补偿,毕竟你们本来应该是能活捉住它的。”红头发绅士说着,圆脸上显现出真诚而遗憾的表情。他随即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摘下了左手的手套,用赤裸的左手食指抚摸着松鼠的脑袋。
转瞬之间,就像刚才他们目睹松鼠从活物变成冰冷石像一样,他们看见那尊小小的石像,在绅士的手指下发出灿烂的金光。有句古老的中国成语可以清楚地说明这个事实——点石成金。
星槎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金手指国王!”
是的,童话中的金手指国王就站在外星人事务科的办公室里,翻倒的椅子和饮水机之间,穿着他那身单调可比老祖母的袜子的三件套西装,露出了天真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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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慢慢发现原来阿学的脾气比女孩子还好,就开始欺侮他。我跟他家住得近,放学路上总是遇见那帮小痞子骑着自行车追他,朝他扔石头和泥块,他只会躲,从来不还手。我就叫他跟着我一起逃。那会儿这里还没有公路,就是那种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下雨,路边就生出好多蘑菇,青蛙跳来跳去。我们就在这条路上把自行车骑得像风火轮一样,就算是冬天也全身冒汗,痛快得要命。”
镇魂不由得转眼去看那个大个子青年。捕梦盘起一双长腿席地而坐,专注地用乙炔枪割开什么零件,防护镜上反射出火花四迸。阿学和沂南一旁看着,七嘴八舌说话,非夫人站在阿学肩膀上,几个脑袋凑作一团。
爱纹像是看不见她,也看不见那些吵吵闹闹的家伙,只顾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中,低低絮絮地说着话。
“后来我就跟阿学混熟了,常常去他家里玩。他家原本是在城里做小生意的,因为太实在了,几乎不赚什么钱,又被同行排挤,最后弄到破了产,城里的房子抵了债,举家搬到乡下来住,除了一间黑洞洞的小砖房,就只剩锅碗瓢盆,还有一只猫。他爸爸在镇上的小砖厂做事,有时候帮人补补屋瓦什么的。做了没几年,大概是阿学念初一的时候,他爸爸失足从人家屋顶跌了下来,脊梁摔断了,全家只靠他妈妈一个人在假花厂打零工,做假花赚点钱,阿学下了课还帮人开牡蛎,一天开两大桶,什么时候手上都有伤口,老也好不了。按说他们家是够惨了,可是不管是他爸爸妈妈还是阿学自己,永远都是笑眯眯的,什么也不愁。我家的景况比他好多了,爸爸妈妈也总有吵架的时候,要不是钱不够用了,就是饭烧糊了,那时候我就觉得阿学家真好,我更愿意做他家的孩子。跟他在一起,总觉得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事情值得烦恼似的,青春痘啦,考试啦,讨厌的同学啦,什么都不要紧。”
“养着这种东西的人家,总是这样的。”镇魂突兀而漠然地插了一句,爱纹的话一下子被噎在喉咙里,视线跟着飘到阿学身上,笑容就渐渐淡了。
她默默地站起身来,将空的便当盒与筷子一同拿到门外的水槽去清洗,镇魂便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午后是夏日中最寂静的时分,她们俩谁也没开口,白热公路上,太阳劈头盖脸地烧下来。爱纹动作利落地绞干抹布,晶莹刺目的水花在她修长美丽的手指上溅开来。她甩了甩手,看着远处的向日葵花田呆了片刻。
“那几年,我还没发现他们不对劲。” 又停了好一会,爱纹才慢慢地捡起话头来。“我上初三那年,阿学高三。暑假我去了夏令营,过了半个月回来,就听说阿学的爸爸没了。是因为褥疮感染得厉害,没钱医治,最后发起高烧,呼吸衰竭去世了。我马上跑去阿学家看他。他妈妈去假花厂做事了,家门口贴着丧纸,他就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个桶开牡蛎,那只猫在他脚底下晒太阳。我叫他一声‘阿学’,他抬起脸来对我一笑,我马上就哭出来了。我当时还以为……还以为他是难过坏了。”
高挑的少女咬住下唇,迅速眨了几下眼,睫毛逐渐变得更加浓黑,其间有稀薄的微光。镇魂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被倔强地忍住的泪水。她专注地看着爱纹,冷静地说:“那时候你就开始喜欢阿学了。”
爱纹深深吸气,健康肤色底下有潮红不由自主涌起来:“我觉得他非常坚强,好像有一颗又温柔、又坚定、又乐观的灵魂,什么也侵蚀不了他。就算世界颠倒过来,他也不会改变、不会退缩,在他身边,我觉得说不出的安全。直到有一天,他的那种坚定和乐观忽然变得好可怕。”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嫣红已经全然消褪。
“那是又过了一年,他妈妈去世那一天。她早就得了胃癌,但是没有人听过她叫一声痛,或见过她有一点难受的模样。直到癌肿扩散,她开始吐血,大家才晓得她是病了。虽然阿学已经高中毕业,开始到海产加工厂工作,但那点工资根本不够给她治疗。很快她就撑不住了,直到去世,脸上还是微笑着的,比寿终正寝的老人还要安详。听起来很文艺是不是?但是我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阿学跪在他妈妈的床边,握着她的手,直到她断气。我走过去摸阿学的头,他朝我转过头来。我差点尖叫出声。”爱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在笑。不是那种悲哀的微笑,是真正的笑,很高兴的那种笑。你不知道那感觉有多可怕。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温柔坚强乐观的人,不管心里多么难过,也会努力微笑,不让别人为他难过。可是突然我发现,他的笑容不是用来掩盖什么的,那下面没有藏着什么温柔坚强乐观,只是单纯很快乐,毫不悲伤。就在这时候,那只猫走了过来,蹭着阿学的裤腿,我不是神经过敏,它确实是用一种警惕的眼神观察着我。我猛然想起来,阿学的爸爸说过,阿学的爷爷生前很喜欢这只猫……可是,他爷爷早就去世了,到现在都有三十多年了!一只猫哪能活三十多年呢?!它根本不是猫,它是个妖怪!”
镇魂猛然将比自己高出近20公分的爱纹压在墙上,竖起一只食指堵住她的嘴唇。
“如果想要我帮你的话,小声点。”镇魂悄声说道,双眼灼灼发亮。待到爱纹的喘息平静了些,才渐渐放开她的肩。忽然,镇魂放松了绷紧的脸,笑了起来:“观察力真不错,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个职业?”
女孩晶亮的双眼稍稍转动:“如果你帮我,我考虑。”
“见鬼,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镇魂粗鲁地擦擦鼻子。“起码你比那家伙要聪明多了。”她用下巴指指穿着职业套装和高跟鞋蹲在地下帮忙拧螺丝的沂南。
第一次,她看见爱纹露出了清爽大方的笑容,于是镇魂也笑起来。
“所以你打算用赛车的办法把那只猫赢过来?然后要怎么处置它?”
爱纹的笑容中仿佛有锋利的刀刃一划而过。她伸出两只手指,在自己的脖颈处作势一抹。
镇魂扬起一边眉毛。
“这女孩实在很适合跟我一起工作。” 她暗自想着,又向沂南的方向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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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rry!上面漏贴一点 重来一次:

本日妖闻 IX




“阿学搬到镇子上来的时候是十一岁。那年我七岁。”爱纹掰着手指算年月。“他第一天到学校就迷了路,走到我们一年级的教室来了。那时候,阿学已经比所有的老师都高啦,也没有那么大尺寸的学校制服给他穿,所以他就穿着便服来了。他一进门,我们班长还当是新老师来了,大喊一声‘起立’,我们哗啦啦全都站起来扯着嗓子喊‘老师好’,把阿学吓了一大跳,我们也吓了一大跳。”她轻轻地笑起来,眼里像映着一把星星,柔软明亮。
“起初那些六年级的男生看他个子大,不敢去招惹他,后来慢慢发现原来阿学的脾气比女孩子还好,就开始欺侮他。我跟他家住得近,放学路上总是遇见那帮小痞子骑着自行车追他,朝他扔石头和泥块,他只会躲,从来不还手。我就叫他跟着我一起逃。那会儿这里还没有公路,就是那种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下雨,路边就生出好多蘑菇,青蛙跳来跳去。我们就在这条路上把自行车骑得像风火轮一样,就算是冬天也全身冒汗,痛快得要命。”
镇魂不由得转眼去看那个大个子青年。捕梦盘起一双长腿席地而坐,专注地用乙炔枪割开什么零件,防护镜上反射出火花四迸。阿学和沂南一旁看着,七嘴八舌说话,非夫人站在阿学肩膀上,几个脑袋凑作一团。
爱纹像是看不见她,也看不见那些吵吵闹闹的家伙,只顾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中,低低絮絮地说着话。
“后来我就跟阿学混熟了,常常去他家里玩。他家原本是在城里做小生意的,因为太实在了,几乎不赚什么钱,又被同行排挤,最后弄到破了产,城里的房子抵了债,举家搬到乡下来住,除了一间黑洞洞的小砖房,就只剩锅碗瓢盆,还有一只猫。他爸爸在镇上的小砖厂做事,有时候帮人补补屋瓦什么的。做了没几年,大概是阿学念初一的时候,他爸爸失足从人家屋顶跌了下来,脊梁摔断了,全家只靠他妈妈一个人在假花厂打零工,做假花赚点钱,阿学下了课还帮人开牡蛎,一天开两大桶,什么时候手上都有伤口,老也好不了。按说他们家是够惨了,可是不管是他爸爸妈妈还是阿学自己,永远都是笑眯眯的,什么也不愁。我家的景况比他好多了,爸爸妈妈也总有吵架的时候,要不是钱不够用了,就是饭烧糊了,那时候我就觉得阿学家真好,我更愿意做他家的孩子。跟他在一起,总觉得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事情值得烦恼似的,青春痘啦,考试啦,讨厌的同学啦,什么都不要紧。”
“养着这种东西的人家,总是这样的。”镇魂突兀而漠然地插了一句,爱纹的话一下子被噎在喉咙里,视线跟着飘到阿学身上,笑容就渐渐淡了。
她默默地站起身来,将空的便当盒与筷子一同拿到门外的水槽去清洗,镇魂便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午后是夏日中最寂静的时分,她们俩谁也没开口,白热公路上,太阳劈头盖脸地烧下来。爱纹动作利落地绞干抹布,晶莹刺目的水花在她修长美丽的手指上溅开来。她甩了甩手,看着远处的向日葵花田呆了片刻。
“那几年,我还没发现他们不对劲。” 又停了好一会,爱纹才慢慢地捡起话头来。“我上初三那年,阿学高三。暑假我去了夏令营,过了半个月回来,就听说阿学的爸爸没了。是因为褥疮感染得厉害,没钱医治,最后发起高烧,呼吸衰竭去世了。我马上跑去阿学家看他。他妈妈去假花厂做事了,家门口贴着丧纸,他就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个桶开牡蛎,那只猫在他脚底下晒太阳。我叫他一声‘阿学’,他抬起脸来对我一笑,我马上就哭出来了。我当时还以为……还以为他是难过坏了。”
高挑的少女咬住下唇,迅速眨了几下眼,睫毛逐渐变得更加浓黑,其间有稀薄的微光。镇魂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被倔强地忍住的泪水。她专注地看着爱纹,冷静地说:“那时候你就开始喜欢阿学了。”
爱纹深深吸气,健康肤色底下有潮红不由自主涌起来:“我觉得他非常坚强,好像有一颗又温柔、又坚定、又乐观的灵魂,什么也侵蚀不了他。就算世界颠倒过来,他也不会改变、不会退缩,在他身边,我觉得说不出的安全。直到有一天,他的那种坚定和乐观忽然变得好可怕。”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嫣红已经全然消褪。
“那是又过了一年,他妈妈去世那一天。她早就得了胃癌,但是没有人听过她叫一声痛,或见过她有一点难受的模样。直到癌肿扩散,她开始吐血,大家才晓得她是病了。虽然阿学已经高中毕业,开始到海产加工厂工作,但那点工资根本不够给她治疗。很快她就撑不住了,直到去世,脸上还是微笑着的,比寿终正寝的老人还要安详。听起来很文艺是不是?但是我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阿学跪在他妈妈的床边,握着她的手,直到她断气。我走过去摸阿学的头,他朝我转过头来。我差点尖叫出声。”爱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在笑。不是那种悲哀的微笑,是真正的笑,很高兴的那种笑。你不知道那感觉有多可怕。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温柔坚强乐观的人,不管心里多么难过,也会努力微笑,不让别人为他难过。可是突然我发现,他的笑容不是用来掩盖什么的,那下面没有藏着什么温柔坚强乐观,只是单纯很快乐,毫不悲伤。就在这时候,那只猫走了过来,蹭着阿学的裤腿,我不是神经过敏,它确实是用一种警惕的眼神观察着我。我猛然想起来,阿学的爸爸说过,阿学的爷爷生前很喜欢这只猫……可是,他爷爷早就去世了,到现在都有三十多年了!一只猫哪能活三十多年呢?!它根本不是猫,它是个妖怪!”
镇魂猛然将比自己高出近20公分的爱纹压在墙上,竖起一只食指堵住她的嘴唇。
“如果想要我帮你的话,小声点。”镇魂悄声说道,双眼灼灼发亮。待到爱纹的喘息平静了些,才渐渐放开她的肩。忽然,镇魂放松了绷紧的脸,笑了起来:“观察力真不错,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个职业?”
女孩晶亮的双眼稍稍转动:“如果你帮我,我考虑。”
“见鬼,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镇魂粗鲁地擦擦鼻子。“起码你比那家伙要聪明多了。”她用下巴指指穿着职业套装和高跟鞋蹲在地下帮忙拧螺丝的沂南。
第一次,她看见爱纹露出了清爽大方的笑容,于是镇魂也笑起来。
“所以你打算用赛车的办法把那只猫赢过来?然后要怎么处置它?”
爱纹的笑容中仿佛有锋利的刀刃一划而过。她伸出两只手指,在自己的脖颈处作势一抹。
镇魂扬起一边眉毛。
“这女孩实在很适合跟我一起工作。” 她暗自想着,又向沂南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左手打开了天,化身为龙~~~~2006-2-4 19:24:00 小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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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



傍晚时分,阿学终于把他的机车调整到满意的状态,于是五人一猫一同到附近的一家小店吃饭。店面小而清静,主人养的两只柴狗在路旁的草丛里懒懒打滚。玳瑁猫瞪着那两只狗,周身毛发都乍起来,弓背欲扑的模样。阿学呵呵笑着,把玳瑁猫轻轻提起,放在膝上,给她一尾烤秋刀鱼。爱纹无声地看了看非夫人,眼神冷冽。非夫人却像是毫无所觉,看着面前的鱼皱了皱鼻子,露出食肉动物的挑剔神情。镇魂忽然对她有了由衷的同情。时时刻刻扮演违反天性的角色,吃着厌恶的食物,还得时刻维持一付欢欣鼓舞的模样。从这个角度而言,非夫人实在有成为楷模上班族的潜质。
沂南早早找了个借口离开桌子,跑到路旁的向日葵花田里不知在寻找什么。
“他怎么了?”镇魂疑惑地问,一面将目光投向具有读心术天赋的捕梦。捕梦简单地用筷子指指桌上的烤秋刀鱼。镇魂立刻明白了沂南食欲不振的原因——那盘烤秋刀鱼正摆在沂南原先的座位前。想象一下,如果人类在餐桌上见到整只烤猩猩,他们的反应也许还要更胜一筹。镇魂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过了一会,她也微笑着起身告退,向沂南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捕梦显然已经读到了她的计划,他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我说,这不是水田,找不到浮萍和泥鳅的。”
听见副科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蹲在田塍上的艳丽女子——或至少看起来外型是艳丽女子的雄性妖兽,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他警惕地看着镇魂在自己身边蹲了下来。
“你喜欢Orli牌鱼食么?”副科长漫不经心地问道,没有错过沂南眼里瞬间亮起的光芒。
仿佛是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沂南稍稍咳嗽了一声。“可是这个牌子都没有进口耶。”
“上周我在佩伽索斯号邮轮上的免税商店看到了,以为是Orli牌的花肥,所以顺手买了不少。”镇魂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即便没有捕梦的读心术天赋,要猜出沂南的心绪也绝不是一件难事,她几乎可以听见他躯壳内那些澎湃的心潮在回响。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我在想,我并不需要这些玩意,倒是你,”她技巧地停顿了一下,一手亲昵地搭上了沂南的肩膀,“我是说,如果你愿意为我做点事。你看,现在已经傍晚6点40分了,在今晚零时之前……”她凑到沂南的耳边,悄声把剩下的话说完。
横公鱼的脸色一瞬间白得像张卫生纸。他惊慌地摇着头,一面企图从镇魂的手臂下逃脱出来。当然他的上司并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况且她是有备而来。她一手牢牢地揽住横公鱼,一手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颗直径约3公分的皱巴巴的黑色小圆球。
乌梅。
《本草纲目》曰:“梅实采半黄者,以烟熏之为乌梅。”
乌梅,学名Prunus mume Siebold et Zucc,主治下气,除热烦满,安心,止肢体痛,偏粘不仁,去青黑痣,蚀恶肉。去庳,利筋脉,止下痢,好睡口干。
但这一切对于沂南都没有意义。当旅人遭遇饿虎时,他还会有心情研究这只老虎究竟是孟加拉虎还是苏门答腊虎,额头上的“王”字长得够不够端正吗?
横公鱼在妖兽中是强大的一种,可在夜间化为人形,得到了稳定变身形态的法宝狸猫树叶后,更是能够随时随地变化成任何模样。它的身体刀枪不入,哪怕在沸水中也能优游自得,但乌梅对它来说是致命的。在它近乎永恒的生命里,除了乌梅和副科长之外没有别的什么能使它畏惧。不幸的是,这二者往往是一同出现的。
这时阿学、爱纹与捕梦已经结了帐,走出小店来寻找他们俩。阿学眯起眼睛,远远看着他们两人在夕阳下的花田边勾肩搭背,头靠头地说着话。
“这两个人的感情可真好。”他说。
非夫人赞同地喵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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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I



“阿学——”镇魂一面拖着不情愿的沂南疾步走过来,一面朝他们挥动手臂。“小南好像把她的钱包丢在便利店附近了,你可以载她回去找一下吗?”
“没问题。”阿学爽快回答。他从机车后箱拿出备用安全帽,扬手丢给沂南。
镇魂微笑着从阿学脚边把非夫人抱了起来,“我来帮你照看它,待会你和小南回来就直接到——”她转头问爱纹,“你们晚上的赛车从哪里出发?”
爱纹说:“公路275公里标志牌。”
镇魂接着说道:“你和小南回来就直接到公路275公里标志牌那里找我们吧。”在说话的过程中,她始终温柔地抚摸着非夫人的猫脸——确切地说,用食指和大拇指不露痕迹地把非夫人的鼻子和下颌捏合在一起,用剩下的三个手指抚摸着它柔软的耳朵。
沂南磨磨蹭蹭戴上安全帽,琢磨着怎么把被窄裙包裹住的双腿跨过摩托车后座,露出满面难色。
“小南,顺便帮我买瓶酸梅汁,乌梅做的那一种。”镇魂不失时机地提醒。
沂南闻言咬咬牙,猛然将一条腿跨过车座,捕梦相信他听见了衣物针脚挣开的小小噼啪声。

镇魂和捕梦带着非夫人开车上了公路。因为高速公路的开辟,入夜后这条旧道上几乎没有车辆往来。他们向南走了大约半小时,爱纹骑着她的机车在前面带路。在这半个小时里,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
爱纹放慢速度,与他们并行。她打开挡风面罩,对他们大声喊道:“翻过这个小坡就到了。”
车子刚开上坡顶,镇魂忍不住轻轻惊呼出声。
忽然,世界是银色的了。
她把车停下来,爱纹也停在她的车窗外。
半轮月亮低悬在海面上,湿润微咸的海风扑面而来,丛生的蔓草中萤火惊起,扰扰流动。这地方有一种非人间的清凉的美,宛如精灵的居所。在这一切的中间,漫长道路闪烁着银白微光,向着夏夜的海洋延伸下去。陆地的尽头探进海中,成为一个半岛。公路沿着半岛东岸继续向南推进,在海岬最南端拐了个尖锐的弯,折向西北,假如在拐弯的时候处置不当,高速行进的摩托车很容易就这样冲出五六米高的悬崖,跌进海里。过了这个弯之后,道路环绕过整个半岛,又回到大陆,沿海岸向西行去。
“这是很危险的赛道。”镇魂看着道旁的275公里标志牌。
爱纹轻笑:“我每周至少都跑一次。”
玳瑁猫灵巧地从后座上跳到镇魂与捕梦之间。它压低声音,黄玉色的眼睛几乎是闪烁着威胁的光:“你们答应过要保护阿学的安全。”
“只到今晚零时为止。”镇魂冷静地、轻声地接口。
爱纹迷惑地看着镇魂。“你在说什么?”她听不懂非夫人的语言,但她听见了镇魂模糊的低语。
镇魂微微一笑,道:“我是说,它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我不会把阿学输给一只猫。我会把他救出来。”少女说着,凌厉眼神向非夫人一扫,重新合上安全帽的挡风面罩。
镇魂忍不住笑了起来。“喂,你们的赌注是这只猫,不是阿学。”
少女侧了侧头,重新发动她的机车,向着半岛公路冲了出去。

夜间7时25分,阿学来与他们会合,而沂南并没有跟他一道回来。
“她扭伤了脚,我把她留在便利店了。”阿学简单回答。
镇魂勾起一点微笑,事态正在精确地按照她的安排,顺利发展。
“哦,可怜的小南。”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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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II



检查团一行刚刚离开档案室,管理员便虚弱地后退了几步,整个布满鳞片与细毛的椭圆形身体靠着借阅柜台缓缓下滑,终于仰天倒在了地上。它的六只胸足各自蜷缩在一起,猛烈颤抖着,看起来很像它的远方亲戚蟑螂。
“老蠹,你还好吧?”坐在阅览桌一角的银发年轻男子丢开手中的书本,步履轻快地跑到这只足有一人高的巨型蠹虫身边蹲下,伸手拍拍它暴露在外的腹部。
老蠹虫短促尖锐地叫了一声,风讯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荨麻大衣,大概是衣料上的纤维刺着了它。他本来应当感到抱歉才是,但他很高兴这一刺终于令老蠹虫那三对毛茸茸的细腿停止了神经质的抽搐。
“你等等……”风讯说着跳起来跑到某个书架前,迅速浏览后,他取下一大卷羊皮纸,回到巨型蠹虫的身边。“吃点东西怎么样?你看,《中世纪女巫审判记录英国卷》,虽然还没正式过期,我想偷偷吃那么一两页应该没关系……”
老蠹虫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触角,张开它强壮的下颚哀号道:“我没有食欲……一想到那个气味,我就快要休克了!”
银发青年爱莫能助地叹了口气。没药、乳香、桂皮、丁香、白松香、肉豆蔻,一般来说,这些香料能够令人感到愉悦。然而,对于蠹虫来说,这些防腐香料的气味之恐怖程度远远超过沙林毒气,因此人类才将它们涂抹在木乃伊上,用以保持肉体不朽。一百五十余年前总公司检查团的那次到访,据老蠹说,已经严重损害了它的身心健康,这可能是事实,不过据公司上下的观察,它的食欲始终如一。风讯轻轻摇晃着手中的古老文献,尘灰和碎屑从纸卷中簌簌抖落。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他继续劝诱道:“金黄酥脆的羊皮纸哦,希腊手工制作。”
老蠹虫静了一秒钟,稍稍挪开蒙着自己双眼的第一对胸足。
“哦,孩子,感谢你的好意,可是你看错我了。”老蠹虫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用剩余的两对胸足牢牢抓住了羊皮纸卷。“我可不是那种监守自盗的人,我吃的都是按照规定可以销毁的过期档案……”
身材高大的银发青年耸耸肩:“好吧,随便。我得去东术二科找八歧了。”他起身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老蠹躺在地板上,抬高四脚端详着那卷羊皮纸,虽然模样还有些虚弱,表情已是满心欢喜。它慢慢地伸出空闲的两只脚,同时机警地张望了一下无人的室内,从那份珍贵的古代文献撕下一小角。经过了这样惨无人道的一天,是该用一点可爱的零食来安慰自己了……它刚陶醉地把纸片刚送进两片下颚之间咀嚼,档案室的铁门又被推开了。老蠹虫吃了一惊,呛咳起来。
风讯探身进来,晶亮的深绿眼睛含着笑意。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不等老蠹辩驳,他已经抓起刚才丢在阅览桌上的那本《楚辞》,风一样又卷了出去。

风讯的年纪尚不足两百岁,在长缨保险相叶市特别部工作已达110年之久,是外籍雇员中的元老之一。当然从外表上看,他还只是个高大英俊的银发碧眼青年而已。据说,在作为正常人类度过的前18年人生中,他曾是北欧某王国的王子之一,因为不幸中了后母的恶毒诅咒,与十位兄弟一同被化为信天翁,只有夜间才能回复人形。最年幼的公主为了救回他们,再也不能开口说话,昼夜用荨麻为他们编织外衣,终于救回了哥哥们。某一天,有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看见这十一只信天翁从天空中飞过,于是他向空气和海洋的精灵打听它们的故事,并将它用纸笔记叙下来。
童话的结局不外如是,国王娶了公主,还有一帮王子大舅子,永远幸福快乐。童话作家的笔有一种无可比拟的魔力,经过他的笔,一切便不再衰老,在时光无情的流逝中,唯有这些故事与人物像宝石雕琢的花朵一般永不凋谢。然而这位作家的叙述也不是没有缺憾的:首先,他的近视造就了一个美丽的错误,将信天翁王子误认为天鹅王子;其次,十一位王子其实并没有就此完全摆脱后母的诅咒,在白昼,他们依然得穿着妹妹编织的荨麻大衣,才能够维持人形。至于王子中的某一位是如何辗转来到相叶市为保险公司工作,甚至伪造身份混入当地某大学,修读情报学硕士研究生课程——这些违法乱纪的勾当,当然童话中不会再予记载。
无论如何,经过漫长的游历,抛弃了他那长达42个音节的异国皇族姓名,这位信天翁王子终于在遥远的东方大陆港口城市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与挑战。譬如说上班时间穿鼻环,梳莫希干发型,到KTV唱RAP歌曲,与部长争论加班费的标准,又譬如说,选修中国古典文学,被教授要求交出一万字的关于《九歌》的小论文。
“八歧,你们帮帮我啦……”王子殿下抱着书本驾临东方术法二科,就是为了这篇论文。
八歧烦恼地抬起右手,轮流搓揉八颗脑袋的太阳穴:“我们也是外籍员工好不好,你怎么不去问一科那些道士们呢?”
风讯苦恼地说:“他们都去三清山开道教年会了啦。你们是日本来的,多少认识一点汉字啊……”
八颗脑袋同时叹了口气,很显然这就是屈服的标志。八歧拿过风讯手中的《楚辞》,一手托着一颗脑袋,开始讲解。“九歌呢,是楚辞中的一组,分别歌颂九位神灵。哪一章你不懂?”
风讯怯怯地指指“湘夫人”一章。
八歧摇晃着她的八道脖颈,像一棵春天的树在摇晃它丰盈的枝条。“这是以湘水的男性神袛湘君的口吻来叙述他的爱人湘夫人,也就是湘水的女神。你念我听听。”
北欧王子皱着眉头,一字一字结结巴巴地读道:“帝子降兮北渚,目吵吵兮愁予……”
“是眇眇啦!就是模糊不清的意思。”
“好吧……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白什么?”
“白薠。”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这什么意思?这句我一点也不懂。”
“大概就是说……”八歧咳嗽一声,开始翻译:
“公主啊来到北岸,俺眼神不好啊心里愁烦。
小风飕飕那个吹,湖水起浪啊树叶儿落。
爬到草丛上俺放眼看,傍晚和美人约会啊要好好打扮。”
这时,从近旁的沙发上传来一声冷笑。风讯偷眼望去,八歧却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这样。
“那是来找双成的客户。双成有急事出去了,他已经等了小半天了。看样子不好惹。”她用两个脑袋望风,五个脑袋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掩护着最后一个脑袋向风讯低声说道。
风讯禁不住又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诚恳地说,那男人相当俊美。与风讯自身的闪亮耀目不同,与捕梦的温文雅靖也不同,这是一种如同用狼毫小笔精细勾勒过的无懈可击的端正美貌。据说古代曾有过一位美男子,每次乘车上街游玩,姑娘们都怀着爱慕向他投掷果实,导致他每次出游归来,车内都满是水果。倘若今天东方术法二科的这位客人生在那个年代的话,也许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水果批发商也未可知。他看来有三十出头年纪,衣装非常简单,白衬衫加牛仔裤,然而一旦拿开了原先遮掩面孔的报纸,就再也没有谁能忽略他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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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III



“九歌中的湘君与湘夫人两章,是分别以两位神袛为第一人称的叙事诗。大致的意思是说他们某次在湘江上约会,但不知何故互相错过,从而产生了怨怼和误会。”八歧继续为风讯讲解着,艰难地试图忽略沙发上英俊男士时不时扫过来的冷冽眼神。“你看,湘君一篇的开头和结尾,就是湘夫人的主要观点所在。”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行兮中洲?”风讯一面读出声来,视线一面随着八歧的手指移到了诗歌的结尾,“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银发的西欧青年猛地将两掌击合在一处,发出响亮的声音:“啊,我明白了!君‘不行’兮夷犹!可是,湘君到底什么方面‘不行’呢?”
生有八颗美丽头颅的东洋蛇妖猛地拍打信天翁王子的脑袋,发出更加响亮的声音:“你也敢选修古典文学!”
沙发上的客户一个用力捏扁了手中的纸杯,半温的廉价咖啡泼湿了他膝上摊开的报纸,那英俊的脸上,有根神经仿佛就要短路了似地抽动着。
“这几句话不是这么解释的啦!”八歧的注意力全然被风讯吸引了去,“这头两句的意思是‘说来不来磨磨蹭蹭,半路上被谁家小妮子绊住啦?’,结尾两句说的则是‘用情不专最讨嫌,不守信用还骗人’。”
风讯再度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那位客户。所谓“雕塑般的美感”用来形容他真是恰到好处,熨贴妥当,不过这雕塑却是刚由钢水浇铸出来的,通红而灼热,肌肤下暗火游走,眼角眉梢钢花四迸。风讯有种错觉,好像只要稍微朝他吹口气,这位英俊男子就要熊熊燃烧起来了。幸运的是,在他就要爆出火焰的前一秒,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



“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西方民谚

“智者事前作观察,愚者事后生追悔。”——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

“如果你因失去太阳而哭泣,那么你又将错过群星了。”——泰戈尔



准备推开东方术法二科办公室的房门的那一瞬间,许多名言警句争相涌入部长的脑海,走马灯般旋转起来。
这间办公室位于走廊右侧第三的位置,按照检查团自左而右的参观顺序,也是他们所要走访的最后几间办公室之一。虽然部长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与种种手段,企图拖延甚至阻止这一时刻的到来,但命运的洪流毕竟不可抵抗,他们一行五人终于还是站到了这扇门前。
或许那个人已经回去了呢?或许那个人今天没那么固执呢?或许那个人已经认不出她了呢?部长不能阻止这些侥幸的小念头泥鳅似地四处乱钻。
“部长?”金手指国王在身后温和问道。美杜莎女士则不耐烦地用名贵的意大利手制羔羊皮鞋尖轻轻叩击地面。
罢了……该来的总归会来。部长听天由命地闭了闭眼,转动门钮。
看清门内的景象后,他那颗悬在半空的老心劈啪一声跌到了又冷又黏的地板上,不再跳动,活像只死蛤蟆。企盼中的侥幸事件,一样也没发生,今天果然是诸事不宜的一天。
办公室内仅有的两名员工把九颗脑袋凑在一起研究着什么,沙发上坐着的男性客户则向新进门来的五个人投去不悦的眼神。但那眼神并没能维持多久。男人纯黑的深邃眼瞳内,逐渐展现出复杂的表情。像是凌晨的海潮退去,露出平滑如镜的、能够映出碧蓝天空颜色的湿润沙滩一般,他眼里厌烦的神色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震愕、惊喜——很快地,又转为炽热的愤怒。
部长感到轻微的眩晕。一张端正而清俊的脸本身可以替代许多言语,更不要提它能够把情绪的感染力放大到何种程度,再加以充分传达。即便部长已经是个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依然被这男子灿烂的容光照耀得目眩神迷。
男子的目光灼灼地落在总公司检查团的行列中,神色之专注,仿佛要在人群中用眼光刺出一个洞孔来。又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了,却只说了两个字。
“是你。”清澈优美的男声,强压着肺腑深处的一点颤抖。
被他注视着的人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挽着金手指国王的纤美手臂刹那间变得僵硬。
“是你。”她扬高下巴回答道。
部长绝望地看着他们,仿佛亲眼目睹那支火柴终于无声地点燃了高能炸药粉末。
数千年来,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她早晚会相遇,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大灾难,但是,为什么偏偏是在相叶市特别部,偏偏是在总公司全体巡查官面前呢?
古埃及王饶有兴致地看看美丽的女同事,又看看眼前沙发上的英俊男人,后者正在慢慢地站起身来。两位当事人完全无视于周遭六人十三双眼睛的注视,彼此的视线像是在空中被牢牢打了个结,难分难解。
“这是谁?”美杜莎在一旁不甘寂寞地出声,好奇的目光在男子脸上游荡,“别告诉我这是你失散多年的丈夫啊。”
“他确实是。”另一位女巡查官回答着,但并没有把视线转向她,而是依旧瞪视着眼前丰神清仪的男人。
“啊?”美杜莎一惊,赶忙伸手稳住几欲跌下的墨镜,“什么?”
男子的眼里含着凌厉的冷光,唇角却勾起了笑。“亲爱的老婆,好久不见。算一算……怕也有两千多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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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本日妖闻 XIV



两千多年前,那还是一个仙人与凡人混杂的年代:空中时时有须发皆霜的老者控鹤飞过;农人在田间劳作时,一不小心就会砸到修行尚未纯熟的幼年土行孙的脑袋;一场暴雨过后被困在你家水缸里的有角小青蛇,也许再一声霹雳,便会乘着风雷化龙飞去。
在那个时代,湘江两岸的人们都称颂他与她的名,向他们祈求风调雨顺,地方安泰。他的领地在百里浩淼洞庭湖上,而她的居所在湘水源头,每隔一月,方相会一次。那一天沅湘之水必定平展如练,他们各自驾着桂櫂兰枻的龙船破开雪浪,飞一般驶向相约期会的地点,而他与她各自卓立船首,衣袂翻飞,容华璀璨。那奇丽的景象会使岸边的所有女子都停下捣衣的砧杵,孩子们奔走追逐。许多年后,盛唐长安街头,他读一本笔记小说,看到所谓“神仙眷侣”四字,胸中不由得三分自满,七分凄凉。那四个字,说的便是早先的他与她,湘君与湘夫人,湘水的两位守护神。
可是,某一日,她静静地消失了。约定之处不曾见她的踪影,他驱龙船一路逆流向上寻去,她却如草尖悬垂的朝露在日光下无声蒸发,不知去向,只在江心与澧水之滨拾到她惯佩的两件美玉。他寻遍了蛛网交错的湘水支流,一无所获,便毅然离开故地,四处寻找妻子。两千余年间上穷碧落下黄泉,朝代变迁,多少次他辨认出荒野上因她步履踏过而生出的芳草,又有多少次听闻她如惊鸿一瞥现身某地,天下之小,仿佛他总能隐约听说她的消息,天下又如此之大,他始终寻她不着。宋末元初,他万念俱灰,回到洞庭湖上,却听水族禀报:湘夫人曾来过此处居住过三百余年,依然等不到他回转,半月前挥泪而去。他拂袖而起,却已是追之不及,徒然仰天太息。
时光流转。
为了行走人间方便,他束过幞巾,剃了额发,结起长辫,过了数百年又剪去长辫,直到现在,他成了一个穿洁白棉布衬衫与牛仔裤的男人,一头清爽短发,随身带着信用卡、手机与车钥匙,还颇能说几句梵语、英文和希腊文,遇见外国神仙时也能相谈甚欢。
她留下的两件玉,他原本带在身上片刻不离,年初听圣约翰说在纽约仿佛见过她,忙忙买了机票飞去,谁知机场安检死活不让他随身带着,只得摘了下来放进托运行李。到想起来时打开一看,玉玦已撞碎了一个角,好在早年他为这两块玉投了保,便来寻双成索赔。那两块玉皆是昆仑山雪水中流下的剔透上品,经神匠雕琢,年代也久远,时至今日价值已不可估量。他眼看着双成算出赔偿数目的时候吓得脸色发白,心思一转,便说,若是双成能为他找到湘夫人,他就不计较这玉玦的事情,放弃追索。双成为难得要命,只得天天借故躲着他,指望着他领了赔偿款,就此两清。
只是双成算错了一样事情:一个抛弃职守、追妻两千多年的仙人,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时间。从那之后,他每天上班时间到,下班时间走,安安稳稳坐在东方术法二科办公室里等双成回来。谁想到,就在这里,他能见到他失散多年的美丽妻子,挽着一个大饼脸的红毛男人呢?他眼里冷冽的火焰燃得更旺盛了。

部长紧张的目光在湘君与湘夫人之间转来转去。
湘夫人垂下视线,再抬起来时,眼眶里已盈得满满的都是水光,那楚楚动人的清丽风韵,那柔肠百转的哀愁情态,还有那千帆过尽皆不是的满腹委屈,部长只是一眼瞥过去,整个魂魄立刻轰地一声灰飞烟灭,就是神情峻厉的湘君看在眼里,也不由得为之微微一动。
她轻轻从金手指国王的臂弯内把手腕抽了出来,向前走了一步,窈窕的身形战抖着,泪也在浓黑的睫上悬着发颤,说不出的孤清。
湘君亦向前走了一步,像是要抓住她,好让她从此不能再脱离他的掌握似的。然而那手停在半空落不下去。他们花费了太多的时光彼此追寻,一次次擦肩错过,到了真能相见的这一天,已经近乡情怯。
她开启了唇,却发不出声音,两行清泪止不住地跌了下来。过了好一会,那对水气氤氲的杏眼才重新扬了起来,波光潋滟地盯着他。她猛地吸入一口气,企图压抑即将爆发的感情,但是收效甚微——她看起来仿佛立刻就要放声哭倒在他肩上。
他微微地、惨痛地摇着头——他太清楚她的脾性。在旁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紧紧捂住了双耳,张开了嘴,扎好马步,总之,做好了一切抵御巨大声响的准备。八歧同时转动所有的脑袋,与风讯对视了一眼,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他们还是决定照做。不到一秒钟后,他们知道了这个举动有多么明智。
“你个老不死的,你知道老娘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啊!”自那张娇柔的樱唇内,骤然爆发出狮子吼般的咆哮。美人伸出柔荑,利落地扯开湘君掩耳的手掌,反手扭住了他的耳朵——当然,是一只雕塑般完美无缺、处处都符合黄金分割比例的耳朵。
“你!你也好意思说!”尽管饱满秀丽的额头上已爆出了青筋,只能顺着妻子的手劲偏着脑袋以免扯疼耳朵,湘君依然愤愤地叫嚷着发表自己的主张,“一声不吭失踪了两千多年,连张纸条也不留,我上天入地到处找你,你倒好,挎着一个红毛大饼脸——”
“我一声不吭失踪两千年?!我坐在约好的地方等了你整整三天,三天啊,你就是不来!”湘夫人把三根手指杵到湘君的鼻子前,声音已经突破高音C,以歌剧名伶的气势在房间内隆隆回响。“谁知道你半路都干嘛去了?是不是被哪个狐狸精迷住了?哪个做女人的不会愤而离家出走啊!”
侮蔑、诽谤、讥讽和鄙视,种种情绪全部化成人耳可以接收的音波,经过多姿多彩的修辞法的砥砺,像磨得锃亮的标枪一般在空气中飕飕疾飞。
“你胡说!我把湘水、沅水、澧水都找了个遍,找了十多天,你哪儿也不在!”湘君的音量与音高毫不亚于他的妻子,如果瓦格纳有生之年有幸遇见他,一定会欣然邀请他作为歌剧的一号英雄男高音,扮演罗恩格林之类的角色。“失约的明明就是你!”
“你能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给我说清楚你那三天都去哪儿了,老不死的,还敢说什么找我十多天——咦,等等,你去那些地方找我干吗?”湘夫人面上怒色稍减,疑惑问道,“我们不是约好了,在洞庭湖北岸第三个小汊弯口见么?”
湘君惊讶地望着她,一手还保护着自己的耳朵。他张嘴像是准备反驳,但立刻又沉默了,许久许久也没有再开口。
湘夫人揪着他耳朵的那只手显著地颤抖着。一种崭新的可能性呈现在她眼前,使她也暂时失去了正常的语言能力。
过了大概有几个世纪那么久,湘君才用一种细微而软弱的声音说道:“我们……我们约的……不是观风亭渡口……么?”
办公室内,忽然静得可怕。
旁观者们纷纷将脸别开,避免与两名当事人发生眼神接触。毕竟,不论是神是人,意识到自己竟然为了个鸡毛蒜皮的误会,白白浪费两千多年宝贵光阴的时候,最不想看到的东西就是旁人那种怜悯的、憋着笑的表情吧。毫无疑问,法老王是旁人中间最辛苦的一个,他努力地压抑着大笑的冲动,以免剧烈的胸腔运动将自己的身体震碎,过了很久,他才能开口说话。“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呃,收获。”他老气横秋地咳嗽一声,拍拍湘君的肩。“再过几百年,你们就会发现相处容易多啦,时间是夫妇间最好的黏合剂。”
美杜莎从精致的鼻孔里哼了一声:“基奥普斯,这真令人惊奇,世界上还会有女人愿意嫁给你?!”
法老王斜了她一眼。“事实上,今年恰好是朕和朕的正妃结婚4500周年。”说罢,他转头对瑟缩在一旁的部长说道:“今天的巡查非常顺利,我们预定今晚就启程赶回总部。”
“哪里哪里,各位莅临指导是我们相叶市特别部的殊荣……”部长慌忙点头,一面舒了一大口气。
法老的下一句话,令部长几乎将那口气吞了回去。
“不过,我们这次来巡查,你也知道,主要是为了重新评估‘那个人’。我注意到他的办公室是锁着的。”
“啊……那个人出任务去了……我这就打电话叫他回来。”
法老摆了摆手。“我们去任务现场找他好了。”他回头看看正与湘夫人相对无语的湘君。“你也一起来吧?免得又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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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V



浩淼海平线上,半轮明月低悬。银纱般的月色下,少女熟练地为自己戴上赛车手套,麦色的光洁肌肤简直要自内而外隐隐透出光芒。她穿得很简单,无袖T shirt,磨白牛仔裤,黑色跑鞋,举止姿态轻捷、优美而又充满力量感,令人联想起古代克里特壁画上年轻的女斗牛士形象。
“不穿赛车服吗?”镇魂趴在自己的浅绿色小甲虫车窗上,好奇问道。
爱纹将头盔扣起,只露出一双生动澄澈的眼睛,透出笑意。“不用啊,这样就好了,又不是正式比赛。”她蹲下身紧了紧鞋带,又站起来原地轻轻跳了几下。
另一方面,阿学正在试图摆脱非夫人的纠缠。玳瑁猫用爪子挂住他的沙滩裤,像一团甩不掉的奇特毛皮装饰品一样在裤脚上摇摇晃晃,似乎很不赞成他的冒险。镇魂跑过去,费了一番周折还是没能将非夫人从阿学身上摘下来,反倒被她挠了一爪。阿学终于向这只顽固的猫屈服了。他摇头笑道:“算了,我还是带着它吧。”他伸手捞起玳瑁猫,把它塞进自己的裤袋内。爱纹看了看他,一语不发地合上头盔上的挡风罩。
“怎么跑?”阿学安抚地拍拍非夫人的猫脑袋,一边重新拉紧赛车手套。
“从这里出发,绕过整个半岛,到老王家的工厂门口路灯下面掉头,再回来,跑三个来回,总共27公里,先到为胜。你要是害怕,”爱纹冷淡地说,“最好现在就认输,把那猫给我。”
阿学却不以为意似地笑着,也不生气。“只要你想跑,我都会陪你跑。”
爱纹向他转过头去,眼神遮掩在挡风镜下,难以解读。过了一会,她发动了车子,重新将视线转回眼前的近海公路。
捕梦熄灭了手里的烟,从车后座拿出西装外套,走到路旁。
“准备好了?”他问。
得到爱纹与阿学的手势回应后,捕梦高高举起那件外套,猛然向下一挥。
机车引擎高速转动,发出钢铁猛兽般的嘶吼,轮胎卷起的小小尘土还来不及散去,车身已齐齐冲入前方无尽的夜色中。爱纹的反应速度稍快一些,不过跑了数百米,已经与阿学拉开一尺距离。
镇魂站在公路坡顶,远远俯瞰他们。喧嚣声已渐渐远去,月色下,两辆机车如两滴水银,在微微反射月光与海面波光的银灰公路上流畅滑动。
很快地,他们已经到了岬角的大弯处,为了保证安全,爱纹尽可能贴近道路内侧,技巧而谨慎地压低车身,在强大的离心力下灵巧扭转方向,安全地通过了这个弯道。阿学紧咬其后,为了尽可能缩小差距,取得更高的出弯速度,他没有使用与爱纹相同的保守战术,而是大胆沿着临海的一侧路肩行进,直到接近弯道的最突出点,也就是所谓弯心的时候,才开始转向拐弯。这其实是一般车手都能够使用的基本技巧,也是公认一般状况下最好用的路线。然而,在通常的赛道上若是发生打滑或是失控,其结果充其量是撞上挡板与沙包;在这样突出海面的五六米高的小悬崖急转弯道路上,却只能称之为亡命之举,稍有不妥,就很可能发生连人带车落入海中的惨剧。
捕梦站在镇魂身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如豆的两个小点,眉间越蹙越紧。
过了弯道之后,阿学完全赶上了爱纹,与她并驾齐驱,分秒不差。而赛道的第一个折返点已遥遥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尽头。他们所跑的路线并不是头尾相接的环形,而是在一个巨大的V形路段上往返三次,这就意味着在折返的时候,他们必须高速变换到逆向的车道,实际上就是在路面上拐出一个极狭窄的U型弯,也就是所谓“发夹弯”。阿学在岬角大弯处取得的额外加速度逐渐发挥出作用,他反超了爱纹,在她左边领先大约半个车身,率先掉头折回。但是爱纹并没有就此被甩下。她把整个车身倾斜得几乎就要贴上地面,以此抵消急遽拐弯产生的离心力,通过微妙的操控和身体平衡,做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漂亮的甩尾漂移动作。
“这是要利用漂移动作来保持高速,一旦回到直线赛道,她的初始速度就比阿学要高。”捕梦若有所思地说。
镇魂点头,视线却始终离不开赛道。
并行的两辆摩托车如一对尖刀,划然犁开夜的波浪。强力而狂放的引擎声混杂在海风里,一阵阵轰鸣着,向镇魂与捕梦迎面扑来。爱纹一骑当先,阿学随后,两道雪亮的车灯从坡下爬了上来,晃得镇魂眯起了眼睛。还没等她看清,两台重型机车已呼啸掠过面前,在275公里的里程牌下先后掉头,绝尘而去,路旁的草尖被气流带得一阵飒飒作响。
“真危险的运动……”镇魂喃喃说道。
捕梦摇了摇头。“真正的危险还没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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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VI



一瞬间,镇魂的神色显得很迷惑。接着,她立刻就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不知何时,那些优游飞舞的萤火虫都消失了,夏夜的草甸里,竟然一声虫鸣也听不见。公路两边的草丛仍在摇动,但她知道,摩托车掀起的气浪是持续不了这么久的。宽广的海边荒地上,近一人高的夏生蔓草全数微微倒向一侧,又缓慢直立起来。每隔五六秒钟,同样的诡异景象就会重现一遍,只是那些草摇摆的幅度似乎在逐渐加大。那确实是风,或更加确切地说,是某种遥远而强大的气流。渐渐地,草叶摇摆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也越来越猛烈,像有只无形的手正拿着扇子拼命扇动似的。镇魂感到那一股股异样的大气流动扑打在她脸上。自海上吹来的风里,混杂有少量恶膻味——对于初次闻到的人来说,它很模糊。然而对于曾经闻到过这种气味的人来说,下一次它不论多么微弱,他们也决不会再错认。
她猛地转向海的方向。在她身边,水一般冷蓝的月光下,野草再次浩浩荡荡倒伏下去。这一回她终于听见了那个振翅的声音,如同远山传来的迢遥战鼓,又像是不祥恶龙的心跳,每一次抽打着空气,都那样沉重、残酷、有力。
她不会忘记那个鼓翼声,也不会忘记那种鲜血被体温发酵过的气味。半爿月轮里,有个小小的黑点在急速变大,肉眼很快就能分辨出它拍打着的巨大翅膀。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出现了一片飞快移动着的黑暗倒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竟然会是……”捕梦顿了顿,仰望着那乌云般的硕大影子,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俩是不畏惧这东西,可是阿学和爱纹呢?
身材娇小的女子亦仰望天空,声音稳健地说:“我昨晚把啸月用的麻醉剂偷了一罐出来,以备不时之需,今天果然就派上用场了。”她笑了笑,“现在跟爱纹赛车的根本就不是阿学,是我们那个杀也杀不死的见习生。”她笑,“在阿学载他回去找钱包的时候,他就把阿学弄昏藏起来,自己再变成阿学的模样出现,这样既可以保证阿学在飚车的时候不发生危险,又不会让爱纹觉察到异样。而且啊,我还给了见习生几个五虎山牌防御符咒强力组合超值优惠装,这样爱纹也安全了。”
捕梦不发一语地看她一眼。忽然上前一步,伸手紧紧揽住她的腰。
“怎么了?”镇魂愕然,面颊暗暗发热。
这时候,他们原先的来路上传来匡当匡当的响动,像是有个铁匠挑子正往这儿走,间中还夹着锈涩链条的吱扭声。一寸一寸地,有个狼狈的影子从坡的那一面翻了上来,紧跟在那影子后面的是两道刺眼的光,原来还有辆黑色的豪华加长房车无声无息地尾随在后。逆着车灯的照明,一时间镇魂什么也辨别不出,过了片刻才看出前面那影子原来是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身材倒是美好,只是合身窄裙的缝线已崩裂了,右脚踝肿得发亮,五官因疼痛和用力而扭曲,还费劲地蹬着她那辆零件不全的破自行车。
镇魂猛地“啊”了一声,脚下几乎软了下去——这才是沂南,真的不幸扭伤了脚的沂南,机动科引以为豪的杀也杀不死的实习生。
捕梦及时握着她的腰,淡淡说道:“我就是怕你站不稳。”
镇魂怒极,再抬眼看那空中那巨大黑影已逼近海岸,不及发作,连忙转头去寻那两辆摩托车。阿学与爱纹恰好跑完第二个来回,朝他们疾驶过来,正要在里程牌下掉头再跑第三次。镇魂顾不得捕梦还环着她的腰,拼命向他们挥手喊道:“停下来——快停下来!”
可是重型机车的暴烈引擎声完全吞没了她的声音,在阿学和爱纹一掠而过的视野里,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对相拥的人儿朝他们挥手而已。爱纹现在已将阿学甩下将近一个车身,甚至还游刃有余地打开挡风罩,朝他们抛下一声俏皮的口哨。
镇魂急得跳脚。
那团黑影像腥臭狂暴的风一般向他们卷来,掩星蔽月,镇魂与沂南的长发骤然乱舞。黑影低低呼啸而过,仿佛在逡巡着寻找陆地上的什么。这时沂南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那是一只红爪红喙的漆黑巨鸟,拖着阔大华丽的黑色尾羽,翎毛间零星闪烁磷光。它的双眼,像红热的煤,在夜空中闪出灼亮的血一般的光——这是传说中的极凶之鸟,名叫“煞”。
跟在沂南身后的黑色豪华房车停了下来,但并没有人下车。镇魂连睬都不睬它,只管拔腿向半岛方向狂奔过去,沂南看着她的背影面露难色,又悄悄瞄了那台房车一眼,终于还是咬了咬牙,重新骑上她向便利店借来的破车,追着镇魂向海边去了。
房车的车窗静静降下,一只涂有金色蔻丹的手探了出来,抬起一只手指,柔婉地朝伫立在原地的捕梦勾了勾。

凶煞盘旋过一周,复又转头飞向半岛海岬,它像预备摄食的猛禽一样平平展开翅翼,向一侧滑翔降低高度,最终悬停在半岛公路上方。待到爱纹与阿学的机车先后通过它身下之后,它才鼓动双翼,向他们追了上去。这是赛车的第三个往返,正在返回公路里程牌的途中。纵然常人的眼睛看不见这只妖鸟,可是也能感到那种乌云罩顶似的阴凉与压迫感,爱纹的本能告诉她,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接近,她得逃。她咬紧牙关,顾不得车身发飘的极限迹象,一气将油门开到了全速。阿学也随之加速,但那不是为了逃避,只是为了取胜——他感觉不到尾随在身后的暗影。硕大无朋的凶鸟不紧不慢地扑打翅膀,跟随着他们,仿佛打算细细鉴赏自己的猎物。
感到玳瑁猫在口袋里不安地蠕动,阿学分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拍它。但是它并不理会,而是伸开尖利的爪子,挣扎着用力向外爬。阿学吃惊地低下头看着它钻出袋口,沿着他的前胸向上爬去,几秒钟后就趴到了他的左肩上。
爱纹在前面打开头盔挡风罩,回头高声喊道:“阿学,拐弯!”
阿学猛然回神,眼前赫然是道路临海一面的路肩,再向外,突出的小小悬崖下,就是浩淼的海面。他疯狂地向右扭转车头,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车尾几乎已有一半甩出了悬崖外。而非非像个技艺高超的空中飞人一般用爪子钩住他的衬衫,整个身体在空中抡了一圈,又挂回他的肩上。但是它没有一点受惊吓的迹象,而是弓起背,死死盯住他身后虚空中的某一点,全身的毛发乍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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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VII



如果此时有其他车辆经过这条半废弃公路的话,车内的人一定会被眼前的滑稽景象所吸引。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在路面上发足狂奔。她穿着条纹衬衫、黑长裤和高跟鞋,跑起来碍手碍脚,栗色的长卷发狂乱地在背后飘舞。而她的身后,还有紧跟着一个身段更加妖娆、个子也稍微高些的年轻女郎,用她那紧身窄裙包裹下的修长双腿,艰难地蹬着一辆破自行车。
然而,在目前公路上并排停着的两辆车之中,一辆是空着的,另一辆内的乘客们所能看到的却不止于此。他们看得见那只仿佛是阴云凝聚而成的凶鸟,以及它飞过的空中留下的隐约瘴气痕迹。

镇魂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了。她大口喘息着,空气灌进肺泡里,引起一阵痉挛的疼痛。
不行……他们绝不能死。不能再有人因为她的过错而死。镇魂不会忘记,就在今年年初的某天,她在高速公路上目睹的景象。一只“煞”从某辆车内穿过,使驾驶者与乘客总计4人瞬间死亡,其中有两名成人与两名儿童,打滑的车辆此后引发了连环追尾车祸。那时候她本来可以挽救他们的生命……如果不是她擅自使用了封闭第二视觉的符咒的话。
她死死地咬着牙,不知哪里咬破了,血腥味在齿缝间酸凉酸凉地扩散开来。手心里攥着的符咒浸透了汗水,皱成一团。
但是,来不及了。她低低诅咒了一声。
那个庞大黑影收敛起翅膀,迅疾地向阿学俯冲下去,巨喙眼看就要没入阿学的身体。
就在那一瞬间,趴伏在阿学肩上的玳瑁猫后腿一蹬,向着后方高高地跃了起来。在阿学看来,他的猫只是莫名其妙地从他的身边逃了开去,然而,在现场除了他与爱纹的所有人眼中,那只黄白相间的小兽物是以一种与体积殊不相称的勇猛气魄向妖鸟飞身扑了过去。
非非的爪子准确地陷入凶煞腹部最柔软的黑色羽毛下,同时巨鸟身上散发的瘴气与血气也使这只玳瑁猫外型的小妖兽发出窒息的痛苦号叫。但是它还不肯放弃。它发狂般地抓挠巨鸟的腹部。巨鸟吃痛,仰头发出狞厉的鸣叫,奋力拍打翅膀升高,在空中翻滚着企图把那只突然袭来的小妖兽甩落下去。它成功地摆脱了非非,将它抛向空中。眼看着非非就要从十多米的高处落入海中,但它在最后关头成功又抓住了“煞”的爪子,狠狠咬了下去。妖鸟绝望地长唳一声,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它猛力抖动爪子,在空中兜出一个大圈,向海平线方向逃去。这一回小妖兽却被实实在在地甩了出去,狠狠跌落在路面上,毛茸茸的身体毫无生气地弹跳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非非!”阿学吃惊地喊了一声,猛一回头,车子却开始向一侧打滑。强大的质量和惯性叠加在一起,使他再也控制不住方向。车身几乎是平贴着地面向道路内侧旋转着滑去,撞进了草丛内。一切终于静止下来的时候,阿学壮硕的身躯已被沉重的车身压在了下面。爱纹在路面上转了个不要命的险弯,驰回阿学身边,连车都顾不得停下,向旁边奋力一推,便扑到阿学身边要替他挪开他的车。
“阿学,阿学!你跟我说句话!”她哭喊着,因为惊吓,声音变得格外尖利。
镇魂奔跑的步伐越发地小,最后终于是完全站定了,不能动弹。一口气堵在她的胸口,闷得难受。沂南在她身边停下,担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她像是忘了自己身处的环境,忘了自己的名字——她看起来像个游魂。
“副科长?”沂南又惊又疑地问道。
“我又杀人了。”镇魂茫然地、耳语般地说道,不是说给沂南听的,也不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黑色豪华房车内,车窗边的人向外仔细地看了看。
“我记得,你这个同事以前犯过类似的错误,而且不止一次。”肤色黝黑的男人一面说,一面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自己手腕上文饰华丽的金环。
坐在他身边的年轻男子没有答话,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对面,那对忙于互相怒目而视的神仙夫妇身上。
“嗯……我记得上次她的处分讨论委员会,还是我去和她面谈的呢。” 美杜莎玩弄着发辫中的一条小蛇。
金手指国王微笑道:“当时力主减轻处罚的不也是你么?”
蛇发女妖剜了他一眼,威胁地将那条小蛇朝他送去。国王陛下不慌不忙地脱下手套,将食指向小蛇晃了晃。
法老王继续问道:“你也杀过人,对吧?”
年轻男子沉默片刻,终于拿下眼镜,直视着法老,原本文雅的面貌上忽然焕发出清峻的锐气。又过了一会,才用低沉而稳健的声音回答:“对,我杀过人。”

镇魂抬起一只手,像是要阻挡什么恐怖的景象进入视野似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她的呼吸变得破碎,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才能说出简单的几个字。
“我没有保护好他们,他们的死是我的错。每一次都是。”
月光洗刷了她脸上的一切血色。那张永远细致生动的面孔,一瞬间成了无生命的石膏面具。

“你是蓄意杀死那些人的。调查报告里说,你承认了。”法老王的肌肤在车内的昏黄灯光下泛出青铜般的光泽,修长双手在膝上交叉着,双目犀利地盯视眼前的年轻男子。
“那个调查报告也是我做的。基奥普斯,我说你真是不折不扣的尸位素餐,早该退休了。”美杜莎用指尖轻柔拍打,安抚着受到惊吓的小蛇。
年轻男子再度抬起视线,直视着法老细长美丽的双眼。
“是,我杀了他们。我是蓄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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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VIII



眼前一片空白。
茫无涯际的雾气,如时间的涡流缓缓搅动,把她向无尽的深处卷了下去。那稠白的雾里逐渐凝出一点点粉白颜色,扬扬洒洒落下,有几瓣栖止在她肩上,酥酥发痒。
那是熙宁六年,正月十五元夕夜,汴梁城内州桥御街夜市,她独自一个坐在街口的老梅树上。下边一街一衢的花灯铺陈开去,把女子们脸上胭脂花钿与盈盈笑影都映得通明雪亮。吃食玩意,唱曲杂耍,万般喧腾浮华,她只是藏身在疏朗枝条内,隔着一层如雪如霰的落英,目不转睛地看。
她看得见这些人胸口里藏着的一盏盏生命之灯,有的飘摇,有的旺盛。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命,只顾得堆了满面的笑,一晌贪欢,只当这火树银花的夜永不会结束。天气清寒的元夕夜,人群中却一股股热气直扑过来。人间这样热闹。
她又低头看看胸前——她自己的灯上只余一点如豆的火苗,劈啪跳跃着,随时一阵风来就要熄灭了似的。她焦躁地叹了口气。
今日是雷劫之日。
凡妖兽者,大多长生不老,数目如此只增不减,早晚要为患人间。上天因此设下千年一度雷劫,妖兽每满千岁之日需经此劫,若捱得过去,可平安再享千年岁月,若捱不过去,立时魂飞魄散。
要避雷劫唯有一法,便是设法寻到一个厚德福泽之成人,长随左右,雷公为着投鼠忌器,便不能掷下雷火。只要如此过了雷劫之日,就算是平安度过此劫。起初她并不上心避劫之事,自顾贪玩,直到九百九十七岁上才想起该寻这样一个人来避雷。然而她的眼睛虽能识人寿数,却不能断人忠奸,只得潜入人家住下,暗自观察,人家亦不防备她。可怕的是偌大一个汴梁,三年内长长短短换了六十余户人家,四五百个成人,或是峨冠博带的权贵,或是邻里交口称赞的忠厚人物,私底下竟全无一个纯善福德的。如今夜市上倒是游人如织,可是谁又知道哪一个才能让她避过雷劫呢?
远处听得女子惊呼,她探头望去,不由得抽了口凉气。夜空本来是阴的,此刻越发沉重,远处起了阵狂风,飞砂走石,将花灯刮熄大半,所到之处景况大乱,恰如几十匹惊马在人丛中四下冲撞。她心里一冷,知道风神与云将皆是雷公的仪仗前驱,劫数已然不远。正焦急时,那阵风已卷了过去,满树开得清艳的粉白梅骤然离枝纷飞,花雨杂着初春的冻雨,在空气中乱舞,天际隐约传来冬雷震震。
雨越下越大,很快打透了梅枝,把她的毛发都湿淋淋贴到身上,寒冷彻骨。她腿弯直打颤,心想左右是躲不过了,不如听天由命,至多不过一死,干脆咬咬牙,在树枝上伏了下来,闭起双眼,听雷声如战车隆隆从云层上向这边碾过来。
忽然她的耳朵转了转,听见有谁拨开花枝,和煦好听的声音问了一句:“你是下不来了么?”
她愕然睁开眼睛,正看进一对温润墨黑的瞳仁,里面倒映着她自己杏黄的眼。有个人站在树下,浓黑的眉棱上悬着雨滴,身材比常人都高出一截,一手挡着花枝,一手向她伸了出来。
“来,我抱你下来。” 他极高,一身半湿的书生衣裳穿在他身上,尤其笨拙别扭,可那一对眼睛却是说不出的澄澈明净,宛如孩童,教人心里没来由地觉得安定。
但她反而向后退了两步。她的劫数迫在眉睫,又何必拉一个陌生人与她同死?
那个人却不容她犹豫,径自伸手上来将她轻轻抱下,揣进怀里,顶着雨便跑了起来。没跑几步,霹雳一响,她在他怀里怵然一缩,有只大手隔着衣裳拍拍她,胸腔里声音温厚踏实地传了过来:“好险,再迟一会,你和我都没命啦。”
她怕极了。一路上,雷声始终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他们,她只得蜷成一团,强迫自己不再去留意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炸响。在温暖干燥的内层衣料里,倚靠着他沉着的心跳,渐渐她安下心来。原来,她这么多年来要找的,不过是这样一个人。
他把她带回了家,将她从怀里掏出来,裹在一张旧帕子里,去替她张罗烧水洗澡。滚地雷就在他窗外盘旋,她忙钻出帕子,从桌上跳下去,紧抓着他的裤脚不放。他笑起来,让她坐在他肩头。跳进水盆前那一霎,她照了照自己的影。水面上映出的是个伶俐可人的小兽物,杏黄的眼闪闪发亮,身形窈窕。
那一千年的雷劫,她是安然度过了。次日他晨起开门,她跟在脚边欢欣鼓舞奔了出去,外头满树梅花,一夜落尽。
与他住得久了,知道人家叫他王生,是个屡试不中的贫寒读书人,年近三十,还娶不了妻。她漏夜潜入富户,偷了两锭金铤子,央对街一只大黄狗替她在院子内刨了个坑埋下,又引着王生去掘了出来。用这一笔意外小财,他终于结下一门亲事。
新妇入门那一天,她清早起便端端正正坐在婚床上。他家女眷们笑话他,说这猫倒像是他的新娘子。她听得心里有丝丝甜。只是近午时新娘子迎来了,喜娘来赶她,她便安安静静跳下来,偎进灶下的灰堆里。
她这一族,不似狐狸可以万般变化,至多只能变三两种模样相近的兽类,譬如猫。终其一生,她亦不能在风露的中宵披一袭红衣,叩门而入,为他研墨添香。她做不了人,她认命。
二十七年后,他的妻子故去。
五十年后,他死。临去时,他的儿子还在外地经商,不及赶回,她坐在他枕边,为他擦去额上的冷汗。她看着他断了最后一口气,终于伏枕痛哭。但那场景多可笑。一只猫坐在床头为人擦汗,一只猫伏枕痛哭。
王家的生计总是艰难,孩子多有夭折,这许多年,每一代到头来都是单传。
她只能守着他,还有他的子子孙孙。她不能代代为他们家盗窃财物,那是缺德的事情,为他一人做过,也就够了。她的法力那样低微,只能令他们永远不再感到烦恼与忧愁。

她顶喜欢他温暖的手指抚摸自己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替她搔着耳朵,唤她的名字。名字是他给起的,不知为何很接近她的本名,她为此高兴了很久。
“……非非,非非……醒过来……”
她蹙了蹙眉,周身重新觉得了疼痛。
“欧巴桑,快点醒过来啦!”纤细的手指,触感既粗鲁又温柔,与他不同。自称非夫人的妖兽恍惚睁开双眼,看见镇魂与沂南的脸在她眼前晃动。
“阿学他——”
她的话半路被镇魂干脆利落地截走:“你家那个傻大个不会死啦。”
非夫人疲弱地舒了口气。
“欧巴桑,再这样下去,你会害死他的。”镇魂转头看看几十米开外的阿学与爱纹。爱纹已把压在阿学身上的机车挪开,正试着要将他扶起。
“你在他身边,只会让他对危险毫无感觉,那更可怕。他总归要找到自己的伴侣,过自己的生活的。”
非夫人并不回答,只是斗气地转开脑袋。
“哼,别嘴硬了,我知道你不喜欢爱纹,你这种心态就像虐待儿媳妇的恶婆婆一样。”镇魂不由分说地抱起她,放进沂南的自行车篮子里。“跟我回去吧,我替你找个好主人。”说着,她推着自行车走向停在远处的豪华房车。沂南在旁边一跳一跳地跟着。

“这是什么玩意?真没品味。”美杜莎自降下的车窗内望了出来,低头看着自行车篮子里的毛球,皱起形状姣好的眉头。
“它很优雅,看起来就像朕的宫廷艺术品。”法老刻意扬高了眉,这样说道。
蛇发女妖即刻回敬:“基奥普斯,我同意你,这玩意如果真有品味,那也就不像是你的宫廷艺术品了。”
“你这个粗俗的希腊女人懂什么,我们发明了沐浴精的时候,你们还在用刮污板刮掉身上的体垢和油膏呢……”
另一方面,湘君与湘夫人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只是争论的主题已经从“当初约定的地点到底应该是洞庭湖北岸第三个小汊弯口还是观风亭渡口”转变为“要不要养宠物”了。
“呃……各位美丽的,”镇魂顿了顿,满意地看见湘夫人与美杜莎女士停下了滔滔不绝的发言,“高贵的巡查官们。”这回连湘君与法老也静了下来。捕梦从车内专注地看着她,神情复杂。至于红头发的圆脸国王,他始终笑眯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镇魂将非非抱起举高,展示给众人。
“这是中国产的优质妖兽,性格温驯,善解人意,现在敝科将它赠送给各位巡查官,作为此次巡查的纪念物……啊对了,这种动物最奇妙之处在于,如果几位同时给它喂食的话,它还可以评判出谁是最睿智的一位哦!当有几种食物可以选择的时候,它只吃最睿智的人给予的食物。”她面不改色地说出流畅诱人的谎言——当然这是保险推销员必备的素质。
法老深思着说:“是吗?我想我可以喂它一点圣甲虫。”
美杜莎摆出一付厌恶的表情。“葡萄酒和橄榄沙拉才是最好吃的东西。”
湘君和湘夫人这回倒是一致同意湘江鲥鱼是世间最高美味,只是……
“应该把鳞刮下来,用生丝网兜装好,和鱼一起蒸才能保证鲜美!”
“亏你还是个女人呢,怎么一点厨艺也不懂……”
镇魂微笑着,将手中的小妖兽送进车窗,交到了金手指国王手里。

本日妖闻 XIX




“爱纹……我好痛,我大概快死了。”阿学绝望地睁大双眼,鲜血汩汩地从他的额头上流淌下来。
爱纹叫喊着:“别胡说,你只是受了伤,缝几针就没事了!”说着说着,她就流了泪,弯下身去把阿学庞大的肩膀抱在自己怀里。
“我爸和我妈都死了。他们早就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真奇怪……这么多年,才第一次觉得难过。我肯定也要死了,我从来没这么疼、这么难受过……”锈死的阀门渐渐松动,土石崩坏,一些细小的水流,从这里那里涓涓地渗透出来。那些曾经被牢固阻拦在外的悲哀与追思,此时轰然冲破障碍,决堤而下。身材壮硕的青年蜷缩在野草丛里,双手抱头,发出野兽般的号叫。
他内心里那个小小的、永远不受悲伤侵扰的空间,被回忆的洪水一瞬间冲毁。他不知该怎样向眼前这个美丽的哭泣着的伙伴描述他的感受,他不知道怎样对付这股洪流,他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是阿学懂事以来第一次的泪水,他躺在月光之下,声嘶力竭地、像个孩子似地哭着,二十多年累积发酵的悲哀奔流直出。他哽咽着,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死人,懵懵懂懂地在阳光下走了这么许多年,才猛然省悟到自己早就死了——刚打了个愣怔,血肉便化作飞灰,骨架哗然塌散。
劈啪一声,火辣辣的疼痛扫过阿学的脸颊,让他惊醒过来。
是爱纹。
爱纹满脸纵横的都是泪,用染了血的手一擦,明秀的面孔上一道道红痕。她愤怒地抓住阿学衬衫领子,用尽全身的力量摇撼着他:“不要再这样了,阿学!做人本来就是会痛、会难过的,这才是真的在活着——”她纤细的手臂努力支持着阿学的重量,想把他扶起来。她的样子狼狈极了,他却从没见她如此美丽过。“你只是做了个梦,阿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啊!”
阿学粗犷的面孔扭曲着,鼻子和额头已是通红。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表情如孩子般惶惑茫然,声音虚弱:“真的吗,爱纹,你没有骗我?”
爱纹用她颤抖而坚定的手把阿学的脑袋揽进自己怀里,用力地点着头,泪珠子如同熔化的银水四下飞溅。
“我会陪着你的,一直陪着你。”她喃喃地说,像是在对他保证。
星光无声洒落在两辆翻倒的重型机车上。

“走吧?”湘夫人低下头问道。
非非已经脱去了猫的幻形。它是一只与狸有些相似的灵巧小兽,周身赭红,唯有尾巴与鬣毛是雪白的颜色。它安静地蹲在湘夫人的臂弯里,专注凝视公路上相扶艰难行走的两个身影,直到车门关上的前一秒,镇魂还能看见,那对黄玉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它在哭泣吗?
镇魂并不想知道。
它是一种令人忘记俗世烦忧的神异兽类,只要持续饲养,它就会与人类结下盟约,使他们的每一个日子都如座春风,一切悲苦皆不能侵袭。然而,它的饲主也从此成为心灵的盲人、聋子与哑巴,一尊始终微笑的雕像。因为不再痛苦,也不再对命运抵抗。在这些人看来,除了那种异兽带来的虚幻幸福,其余万事万物都毫无价值,无论失去什么,他们都不会再心痛。那种终日无忧的甜美感受,是一试成瘾的毒药,没有人能够抵挡。为了永远保有那种愉悦的感觉,即便是曾经战功彪炳的武将也会不惜阵前倒戈,背弃家国,断送百万人命,在史书中遗臭万年——人们只晓得他为一个绝色佳人毁弃一世英名,却不知那名叫圆圆的女子,曾豢养过一只与她同名的猫儿。某年,那只猫在一场狂暴雷雨中失踪之后,这个曾经倾覆一国一朝的美人便失了宠,出家做了道姑。自始至终,那个男人离不开的、为之冲冠一怒的,说到底不是她,而是她的猫。
霍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胐胐(音:非非),养之可以已忧。
——《山海经·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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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X



黑色豪华房车无声驶去。
镇魂向着站在面前的人露出孩子般无忧无虑的笑容:“喂,宵夜请我吃龙虾粥。”
捕梦亦微笑着,显然也很高兴再见到她。他说:“关于上周的佩伽索斯号邮轮武装劫持案,处分已经下来了。你和我,每人罚薪三个月。”
镇魂的笑容骤然坍塌。
“我们还是先把自行车还给便利商店吧。”捕梦从她手里接过车钥匙,在她僵直的眼前晃了晃。

浅绿色的小金龟车笨拙地爬上一个缓坡,短小的车后箱盖子敞开着,里面塞着辆叮当作响的快散架的送货用自行车。
“我明白了,你是对的。若不让阿学结结实实冒一回险,那欧巴桑哪里能离得开他呢。”镇魂蜷缩在助手席上,懒懒说道。
捕梦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知道,她指的是当时他隐瞒了阿学并没有被沂南迷昏的事。
“副科长,我有件事情不明白耶。”沂南在后座上抱着自己肿胀的脚踝,怯怯地向前排助手席上的年轻女子说道。
镇魂简单地回答道:“你说。”
“那个……你吩咐我,把阿学弄昏以后丢到便利商店门口……可是,在我们没人看管他的状况下,万一他遇到什么意外死了的话……怎么办?”
“你成功变成阿学的样子,那就行啦。反正你又杀不死,只要那只老怪猫不知道阿学死了就好呗。”
沂南期期艾艾:“那除非、除非我一直扮演阿学,她才会不知道阿学死了……”
镇魂干脆利落地说:“那也没什么不好啊。如果阿学死了,你正好可以去代替他,永远跟老怪猫住在一起,这样爱纹也就可以顶替你的职位了。”
沂南的脸色瞬间白了两个色阶,颤抖着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正在开车的科长。科长却没有理会他,只管将车子拐上国道,来到白天的便利商店门前。
令沂南惊讶的是,商店前的长椅上,有个穿着粗糙绿色大衣的银发青年正在酣睡,脚边还搁着一只泡面空杯。
被小金龟车的引擎声闹醒,那银发青年懒懒揉着眼翻了个身,惺忪地向他们招呼道:“嘿,镇魂。你不是打电话叫我来这里等着接一个大个子男人么?我一直等到现在还没看见呢。他是不是决定先减完肥再来见我?”
“——副科长!”沂南眼里闪着喜悦的泪花,看向镇魂。“原来你没有打算那样……”
“别肉麻。”
这就是他得到的冷酷无情的回答。


五天之后,一个体积庞大的木箱子被送进了长缨大厦71层的走廊。
“这是从总公司发来的。”部长认真研究着包装箱上贴着的标签,一头雾水地搔了搔脑袋,“品名是纪念品。”
经过一阵忙碌,箱子起开之后,围观的职员们全体发出整齐的惊叹声。
“看来他们五个人确实都喂过非夫人了……”镇魂上下打量着那个几乎是巍峨耸立在走廊中央的纪念品,满意点头。
沂南插嘴道:“他们今后不会再吵架了吧?”
“那取决于他们有没有按时喂食。”镇魂若有所思地说。“可怜的非夫人,每餐都要吃五份不同的怪食物。”
捕梦眯起眼仔细看了那个纪念品,“不过,合作愉快、充满默契的视察组……这种词组总觉得就像‘雪白的乌鸦’或者‘草莓味的馄饨’一样难以启齿。”
镇魂耸耸肩。“今天约定来访的客户就快到了,我们回办公室准备一下?”
机动科三人组于是转头挤出人群,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进发。
在他们身后,密集的人丛包围中,矗立着一尊巨大的妖鸟“煞”的原比例塑像,从喙到爪,每一寸都金光灿烂,胸口还插着一把精美的埃及式黄金短剑,仿佛是一个工作认真细致却缺乏美感的雕塑家的作品,整尊塑像细节之逼真,简直就如同一尊足金打造的价值倾城的标本。然而,从艺术构图来说,这却只能能算是无厘头的不高明作品。那只凶恶妖鸟保持着一个古怪的造型,用翅膀紧紧捂住两侧耳孔,张开尖锐的喙,甚至双爪还扎着马步——就像是正要抵御某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巨大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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