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惑众之二】逃之夭妖 by 萧如瑟

本帖于 2009-09-08 17:51:08 时间, 由普通用户 意随风行 编辑


【内容简介】

  人类群居的地方,也就是妖魔栖息之处。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它们所渴望的一切。
  本公司竭诚为您服务,险种包括:
  吸血鬼险
  处女怀孕险
  人体自焚险
  外星人劫持/伤害/强暴险
  另有多种特殊保险产品,条款面议

【正文】

  密闭的小空间,称不上宽敞,但是四人两两对面而坐还是颇为舒适。十六七岁的秀丽金发少年端坐着,另一名看来年纪相仿的少年枕在他的腿上舒适地熟睡,脸上盖着的报纸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对面的一男一女稍为年长,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服装整洁严谨,像是上班族,女子也正旁若无人地靠在男子肩头沉睡。
  清醒着的二人却并不交谈。
  金发少年的双手神经质地握着一顶印有卡通鲸鱼图案的棒球帽,男子的脸孔则被眼镜遮去了大半表情,令人无法判明他的目光焦点何在。
  “镇魂,我、我有点怕……究竟怎么样他们才能不尖叫呢?”少年的声音颤抖着,不安地拧紧秀丽的金色眉头,眉下有一颗殷红的宝石眉钉发出微光。
  看似瞌睡的女子稍稍挪了挪脸,睁开一只眼睛。“你脱掉那一身乔治奥阿玛尼的衣服,爬上车顶,现出真身,不要说人啦,方圆十里内飞禽走兽都会立刻安静下来。你家十四叔这么做的时候,整整一座城的人都看见他了,硬是鸦雀无声哪。”
  镇魂身边戴银框眼镜的文雅男子淡然开口:“不过,5秒钟后通常会有另一波完全不同的尖叫爆发,那个基本上就很难控制了。”这是镇魂的同事捕梦。
  “我十四叔?”少年疑惑地偏了偏头:“你是说敖晟?”
  捕梦平静接口道:“当年有位叶老先生爱龙成痴,敖晟殿下年轻顽皮,干脆现出龙身跑去人家家里,没想到那叶老先生痛哭流涕承认错误,请殿下速速回东海去。殿下很扫兴,在人家门口啐了一口,走了。”
  “真的?你怎么知道?”少年一时忘记了恐惧,好奇地将俊美脸庞伸向捕梦。
  “这个事件很有名,一度被编入了语文课本,叫做叶公好龙。”捕梦文雅地将眼镜摘下擦拭,失去镜片遮掩的双瞳犀利惑人。“后来敖晟殿下那滩干掉的口水被叶老先生拿去卖了个好价钱,这一点典籍里倒是没有记载。”
  “口水也可以卖钱?那我不要做偶像歌手了,去卖口水好不好?”金发少年满脸放出异样光彩,几乎要现场制造几毫升样品来看看。
  “龙的口水能卖钱,因为那是龙涎香(注一,传说是这么说的,其实是抹香鲸的肠胃分泌物^^)。虽然蒲牢和囚牛都是龙子,但是你们的口水就只是口水。”镇魂额角青筋微微暴起。“云从,你也给蒲二补习一下常识。”
  被点到名的人横倒在同伴的膝上,睡得依然很香甜,盖脸的报纸底下露出一把咖啡色的乱发。
  镇魂伸手推推熟睡少年的肩膀。“云从,云从,马上到了。”
  名为云从的少年惺忪地抬起脸,露出清秀鼻翼上钉着的一颗米粒大的蓝水晶,以及清晰地印在眼下肌肤上的睫毛膏痕迹。
  “粉底没有泛油光,眼线清爽,眉粉没有化开,润唇膏颜色也很可爱……”蒲二捧着一面圆镜,仔细端详自己的脸庞,终于渐渐镇定下来。“嗯,没问题。来,云从,粉底借你。”
  云从顺手接过海绵,仔细涂抹,遮去脸上的污痕。
  捕梦戴上眼镜,恢复了温和无害的外观,指指车窗外。“先决定要怎么下车吧。”眼前面积不过半平方米的车窗玻璃上,十几张年轻兴奋的面孔正如同糯米丸子一般被反复搓圆搓扁。
  他们乘坐的加长型房车在少男少女的簇拥下缓缓滑行至码头客运贵宾休息室门口,有如被千万蚂蚁蠕蠕包围的一块骨头。
  镇魂颓然叹了口气。“幸好车窗是单向玻璃的,要让这些歌迷看见你们涂粉底的样子,看他们还会不会为你们这些臭小鬼要死要活。”
  蒲二调皮凑近车窗摆出鬼脸,忽然全身一缩,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原来是一个男孩被挤得整个人趴伏在车窗上,T shirt上的卡通鲸鱼图案恰好贴到蒲二眼前。这只被父母不负责任地简单命名为“蒲二”的蒲牢,名字虽然寒酸,却是东海龙王敖广的外孙。当然,无论出身如何高贵,蒲牢就是蒲牢。这种动物的原形和龙十分相似,只是几乎比成年龙的体型小了整整一倍,鸣叫声优美宏亮——特别是在被鲸鱼追逐的时候。人类恶意而创造性地利用了蒲牢畏惧鲸鱼的特性,寺庙内的大钟上通常铸有蒲牢的纹样,并将撞钟的长木雕成鲸鱼状,据说这样钟的声音可以远达数里开外。自人类航向大海以来,所有关于咆哮的海怪、海妖之类的文字记载,其实绝大多数是被鲸鱼追逐得慌不择路的蒲牢。在龙及其近亲一族中,蒲牢算是最胆小的一种。
  “云从,你们不是已经帮他做过适应特训了么?”镇魂蹙眉道。
  云从耸了耸肩:“前后花了两个月,总共耗费半吨新鲜鲔鱼作为奖品,现在他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鲸鱼’二字,还可以看鲸鱼记录片坚持10分钟不叫出声来,好像已经达到极限了。”
  “当初为什么不干脆把这个通告推掉?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应付嘛。”
  “没办法。”云从一笑,鼻翼上的蓝水晶就闪出魅惑的光芒。“有人就是这么衰运,第一次开演唱会踩断音箱线、第一次坐摩天轮遇见雷公爷爷、第一次接吻是跟动物园的麋鹿,第一次上知识问答节目大获全胜,奖品就是这个慈善通告。只有我能陪他来,蒲大和蒲三只好帮我们买意外保险,恪尽兄弟的友爱之情。”他顽皮指指从人群中艰难挤过来准备打开车门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也全体穿着印有鲸鱼图案的T shirt,头戴鲸鱼棒球帽。
  蒲二不发一语地戴上同款棒球帽,英俊的面孔上充满悲愤。
  
  车门一开,尖叫四起,少年少女们疯狂地蜂拥过来,其中不少更在人海中艰难举起写有“摄氏400度”的标语牌子。
  “烤焦面包”乐队的官方歌迷俱乐部名叫“摄氏400度”,烤箱温度设定在摄氏400度的话无论什么样的面包都会烤得焦黑,无疑也就表达了对“烤焦面包”的忠贞不二吧。
  视觉这种东西是带有选择性的,总是会首先看到最心爱或者最恐惧的东西,所以,此刻在蒲二看来,眼前这一片欢呼的人群其实是一片鲸鱼的海洋。但是偶像就是这样一份工作,要求你即便衣不蔽体出现在万人面前,都必须展开钻石般璀璨的笑容——那是营业用的,与剑客的剑、糖炒栗子的铲子一样,都是吃饭的家伙。
  蒲二与云从在踏出车门的瞬间双双亮出清爽帅气的营业笑容,隔着工作人员的人墙向歌迷们频频挥手致意。车子停靠的位置离贵宾休息室不过三米,却足足动用了八名工作人员才将他们一行四人安全送达。一进贵宾休息室,镇魂与捕梦皆不自觉松了口气,蒲二却发出小小的哀鸣。从休息室的落地大玻璃窗中,已经能够看见码头的全景。本次活动要搭乘的豪华客轮“佩伽索斯号”安静地停泊于碧蓝的港湾中,舷侧挂有巨幅横幅,上书“与鲸鱼一同徜徉大海!2005年度观鲸夏令营,人气组合‘烤焦面包’全程解说”,并且用十几枚直径一米的卡通鲸鱼徽章精心装饰了舷梯,船方代表们已经身穿洁白的制服列队在甲板上预备迎接乘客登船。
  七日观鲸夏令营由某跨国财团长期赞助,每年都由东南亚航线的森托罗斯号搭载1400名中小学生前往公海观赏鲸鱼与海豚,学习海洋环保知识。今年由于森托罗斯号在5月的航行中发生了意外至今尚未完全修复,该财团紧急调来了它的姊妹船佩伽索斯号。佩伽索斯号是1995年在芬兰建造的豪华邮轮,船籍巴拿马,每年春季都提供孟买到杜拜的印度洋非洲航线,此次奉公司急召,由补给港直接赶往相叶港,接替森托罗斯号。
  按照惯例,每次观鲸夏令营都会邀请当红的年轻艺人出任形象代言,向青少年讲解有关鲸鱼的知识。蒲二上次参加的知识问答节目是海洋主题,自然大获全胜,然而因为事先并没有确认过胜利的奖品内容,短暂的喜悦过后,他只得强压着内心的苦涩,在数百万电视观众面前接过鲸鱼棒球帽和“鲸鱼大使”的头衔,并且,按照节目主持人的说法,“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兴奋的欢呼”。
  由于蒲大和蒲三为他们时运不济的兄弟购买了巨额的短期人身意外险,长缨保险相叶市特别部派出了机动科仅有的两名职员,全程陪同蒲二的观鲸之旅。在这一周期间,镇魂的公开身份是“烤焦面包”乐团的经纪人,而捕梦则是云从与蒲二的贴身保镖。
  “走吧。”捕梦轻轻拍拍蒲二,碰触到他僵硬的肩膀的同时,却读出了他心底如黑洞般的恐惧。眼镜后的锐利双眼迅速抬起,瞥了一眼那满面灿烂笑容的妖兽少年。
  
  “沿着这种洁白的舷梯走上去,真有贵族的感觉呢!”镇魂眯起眼睛,一面向上走着,一面喃喃自语道。
  “如果身边有个古板的未婚夫,胸口再挂这么大一块海蓝宝石就完美了。”云从回过头来,双手在胸前比了个鸡蛋大的圈。
  镇魂瞥他一眼:“那倒是把你的龙珠借我呀。”
  云从吐吐舌头,不再说话。身为囚牛的云生,与蒲牢们是堂兄弟的关系,同样具有一半龙族血统,也持有象征高贵身份的龙珠。自古以来,囚牛就是是弹拨乐器的守护神兽,彝族龙头月琴、白族三弦琴上都常常雕有囚牛的形象,毫无疑问,在乐队中云从负责的部分是吉他。
  踏上甲板的那一瞬间,捕梦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镇魂收步不及,整个人被撞开,向舷侧的栏杆歪倒过去,捕梦却似乎浑然不觉。在镇魂就要撞上栏杆的前一瞬,一道白色的人影箭步向前,及时拦在了镇魂与栏杆之间,同时拉住了镇魂的手腕使她保持平衡。
  云从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港口上空有数只海鸥乘着清新的海风悠游地滑翔着。这海风同时也将镇魂的栗色卷发与裙裾高高扬起,而她的一只手腕还在这男子有力温热的掌握中,形成一个斗牛舞式的造型。
  一旦确认镇魂能够自行站稳,那男子便有礼地放开了她的手腕。镇魂狼狈中伸手拨开遮盖了脸孔的乱发,才看清了面前的这个人。
  那个人的身材十分高大,身穿挺拔的白色制服,领章是银色的展翅飞马纹样,无疑是佩伽索斯号的高级海员之一。就相貌来说,健康的巧克力色皮肤和碧蓝的眼睛形成微妙的反差,明显是数次黑白混血后的产物,既有白色人种清晰洗练的轮廓,也有热带人种的浓密眉睫,在男性中可谓是带有浓郁异国风情的一种。
  镇魂的身高只到年轻男人的胸前,因此立刻就发觉他的制服清晰地印上了她的粉红唇膏印子。
  “抱歉……请让我付干洗费用可以吗?”镇魂的面孔上飞起少有的红晕。
  男人倚在船舷栏杆上,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微笑道:“这是一件幸运的衣服,我想我不会再洗它了。”英文虽然算是流利,却带有少许法文腔调。
  “克雷蒙先生的运气永远是我们中间最好的。”船长握着云从的手说道。云从露出莫测的笑容,眼神却向一侧滑了开去。船长顺着云从的视线看去,原先不知为何呆立在原地的随行保镖先生忽然猛醒了似的,很快就决定了下一步行动。
  捕梦大步向镇魂与那名英俊的混血男子走去。
  镇魂觉得肩头被人向后一扳,后背便贴上了捕梦的胸膛。她恼怒地低声说道:“现在才想起来要拉我一把,不觉得太迟么?”
  捕梦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答道:“也就是说,即使放任我的搭档的裙子像降落伞一样飘起来,你也没有意见么?”不等镇魂反驳,他自顾抬头向那名年轻船员说道:“谢谢,先生,我们得到舱室去了。”
  “轮机长夏尔·儒勒·克雷蒙,祝二位有个愉快的旅程。”混血青年毫无芥蒂地一笑,毫不夸张地说,整齐如编贝一般的牙齿简直会在人的视网膜中留下闪光的烙印。
  
  午后三时,佩伽索斯号鸣笛起锚离开相叶港,预计在明晨八时离开本国海域,进入公海水域。在此前的十七小时航行中,参加夏令营的1400名中小学生分批由船员带领熟悉船内环境,然后回到舱室休息或使用船上的各种娱乐设施,等待晚上八时开始的船长欢迎晚宴。
  佩伽索斯号排水量77502吨,船身长达280米,宽度33米,拥有近千间客房,是一座海上的移动城堡。船主订造它与它的姊妹船森托罗斯号时,即下定“建造巡洋舰一般快速、女皇一般高雅的邮轮”的决心,从决定性的船体设计、推进器配置到淡水制造设备与娱乐生活设施均采用最慷慨昂贵的方案,使得佩伽索斯号的航速达到25节,当然,所谓商品交易必然存有对价关系,通俗来说就是一分钱一分货,为了养育这一对出身高贵的姊妹花,航运集团也付出了总共七亿九千万美元的代价。
  佩伽索斯已经起航2个多小时,随着大陆架渐渐向洋底俯冲,海水的颜色在明显地变得深湛。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五时三十分左右,夏季的晚霞刚刚展露了绚烂的绯红色,离预定的晚餐时间也还有二个多小时,船内四处充斥着孩子惊喜的喧哗笑闹声,无论是参观船顶的简易小天文台还是高级虚拟三维游戏中心,甚至是餐厅外甲板上陈列的的半人高国际象棋棋子,无不引起他们的好奇与欢乐。适合成人的娱乐项目其实也很丰富,互动电影、酒吧、书店与健身馆一应俱全,因为这次的夏令营是面向青少年,本来到公海后就要开放的赌场便停止了营业。
  然而,在这样一艘仿佛海上游乐园般的高级大型邮轮上,依然有着一小撮郁郁寡欢的人物。
  “烤焦面包”一行二人,加上名义上的年轻女经纪人、相对于职业要求来说显得意外纤细的男性保镖,总共占据了三间相邻的行政套房,每间均有独立的豪华浴室与露台,在船上的来宾中无疑是最高级的待遇。观鲸夏令营本来是受到航运财团赞助,中小学生均可免费申请的暑期活动项目,虽然每年中选的几率相对于申请人数来说达到2%之低,但是今年特别例外,据说有家境优渥的少女歌迷公然拍出五万元收购参加观鲸之旅的资格,就是为了能与“烤焦面包”中的两位成员在同艘邮轮上共度七天的假期。这个提议当然是被拒绝了,以教育公益活动为噱头的航运财团不至于为了区区五万元就坏了名头。不过想来转而由侧面请托关系混入活动的歌迷不在少数,此时“烤焦面包”若是贸然到外面去活动的话,无疑会招来不必要的骚动,在晚餐来临之前,他们都聚集到云从和蒲二的房间内,在露台上观赏晚霞消磨时间,顺便为蒲二做最后的冲刺特训。
  今天使用的教材是鲸鱼的歌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军用潜水艇意外发觉了鲸鱼会在水下发出优美的歌声,尤其以冬天的繁殖季节为甚。1977年,两艘“航海家”太空船将地球上搜集到的各种代表性的音响送上外太空,其中有巴赫的音乐,也有鲸鱼的歌声。这种水下录音经过混音和配器加工之后,发行了不少唱片,令那些以环保为时髦的小布尔乔亚阶级趋之若骛。但是,罔顾艺术鉴赏与维护生物多样性的双重意义,蒲二苦着脸坐在露台上,抱着脑袋上的耳机,以受刑的心情聆听着这悦耳的歌声。即使云从不断地递给他冷冻鲔鱼作为奖励,他也只是露出加班过度的马戏团海狮一般恹恹的表情。
  “再这样下去,他会形成条件反射,连鲔鱼都害怕起来的。”在心理学与灵魂学方面都有深刻造诣的专家捕梦断言道。
  云从挑了挑眉:“蒲大会很高兴的,他一直嫌伙食费的开支太多了。”一面将一条较小的冰鲔鱼垂直地放入口中咀嚼,再拔出来的时候只剩一副鱼骨。
  龙族在传说中是在天空行云布雨的神兽,自古以来,在任何地形地势下都有不少龙的目击报告,不过龙的居住地点通常被认为是在四海的龙宫内,也就是说以深海为根据地的四支海洋皇族,统领着俗语所说的虾兵蟹将的水族军队。囚牛和蒲牢作为龙子,童年时期也都是在海中度过的,海上对他们来说算是固有的领地。虽然尚未到达外海,前来向皇族致意的小型水族纷纷在佩伽索斯号的四周聚集起来,进行礼节性的参拜之后立即忙不迭退走,因为龙也好,龙子也好,毕竟都是以鱼虾为食的神兽,能被看中进入龙宫服役固然前途无忧,不过万一被看上的不是才干而是肥美程度就不妙了。匆忙往来的鱼、水母、虾蟹等等在佩伽索斯号四周形成了直径大约3公里的活跃水族群,也成为了船上的孩子们快乐的来源。
  如此说来,蒲二身为东海龙王的嫡孙之一,若是对应到人类的封建社会中,这种身份很有可能被分封为王侯之类的称号,何以王侯会如此畏惧区区臣民之属的鲸鱼呢?这是他自己都难以论证的命题,不过大凡高贵之物必然有其致命的弱点,这是各民族的共识。无敌的力士参孙失去头发即被非利士人捉拿,屠龙的齐格弗里德死于肩胛上的一片树叶,而贵为神子刀枪不入的阿喀琉斯也不能承受足踝上的轻轻一击,从而使阿基里斯腱成为一个不吉利的词语。总之,平时在海中活动的蒲牢总会刻意避开鲸鱼出没的地区,再加上海疆广大,除了偶尔的狭路相逢,相遇的机会并不多。然而这一次的旅程完全不同,名为观鲸夏令营,自然就是要到鲸鱼最为密集的地方去,对于蒲牢来说,是类似于将青蛙丢进蛇群中央的残忍举动。
  “说起来,捕梦,你不觉得这艘船很干净么?”镇魂啜饮着柠檬苏打水,这样问道。
  捕梦微微苦笑起来:“是么?”
  “从上船到现在,什么精魅都没看见,莫非龙王辖区内的治安果然比土地公公来得有力?”
  “这艘船上确实什么精魅都没有,但是它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捕梦斟酌着词句慢慢说道。“镇魂,你看得见妖兽和精魅,但是很少能看见梦魂和死灵对不对?”
  他的女同事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意在得到回答的问句。她的容貌只能算是中等清秀,但是因为她有着锐利冷静的眼神,在某些时刻却非常耀眼,比如说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影子。”捕梦的声音不高,却令人胆寒。“上船的时候就看见了,高大的灰色影子在四处游荡。数目与形体都不大确实,但是声音却能够听得十分清晰。”
  隔着眼镜,谁也无法确实看见他眼中的神色,不过经过一年多的合作,镇魂已经基本上可以推知他的想法。
  “什么样的声音?”
  “垂死的哀声,数百个——又可能是上千个。”
  镇魂轻轻敲击着杯子。“可是根据资料,佩伽索斯号船龄不足10年,一向没有闹鬼的纪录,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伤害与死亡事件。”
  捕梦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它们并不像是有什么恶意,只是……你知道,那种声音令人痛苦。”
  “有时候把接收天线拔掉也不错。”
  “如果有妖兽趁你拔掉天线的时候在你面前伤害了人,你能坦然接受么?”捕梦扬眉。
  他的搭档脸色顿时灰暗下来。
  “这也算是拥有能力者的一种悲哀吧。因为别人看不见,所以你必须时刻警惕着,一瞬也不能放松。”男子用一种温润以至稍微缺乏个性的声音缓慢地说着。
  露台的另一端,蒲二依然苦恼地抱着头听鲸鱼之歌,而云从又吞掉一条冻鲔鱼,将鱼骨丢进海里。海中的水族很习惯吞食同类的尸骨,于是大型鱼类一窝蜂涌上去争抢,一串海胆慌乱中撞上了鲨鱼的鼻子,引起下层甲板上孩子们的哄笑。
  
  门上响起了有礼的敲击声,既然没有听见什么喧哗,想必是经过船方保安人员的许可,捕梦于是前去应门。
  进来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名字叫做叶飞廉,自我介绍是专业海洋生物学的大学生,也是本次观鲸夏令营的解说员。
  叶飞廉送来了未来一周的解说稿子。夏令营虽然说是由“烤焦面包”做解说,实际上稿件由叶飞廉与另几名同学撰写,并协助“烤焦面包”的解说工作,一旦出现预料之外的情况,即由他们予以补救。因为以前的活动中曾经出现过请来讲解的明星在摄像机镜头中指着海豚叫鲨鱼的状况,主办方也算是考虑周详的了。
  叶飞廉虽然语言有相当条理,看起来却像是个不擅交际的人,云从活泼地从露台上跑过来道谢,他也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而已。捕梦顺手接过叶飞廉递来的稿子,两人的手无意触碰到的瞬间,捕梦忽然抬眼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
  那不过是很平凡的因为打工而晒得黝黑的大学二年级男生的模样而已,单就容貌而言,还带有几分稚气。
  “镇魂,也许这回的航行真的不会平安结束。”捕梦关上门后沉默了一会,直到叶飞廉的脚步声远去,才向镇魂这样说道。
  云从与镇魂疑惑地看着他,而他却摇摇头,再也不肯多说什么,径自走到露台上,将那个经历了2小时极度精神折磨之后沉沉睡着的蒲二抱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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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妖 II



  摩天楼群如一把石笋桀骜地指向天空,无数玻璃幕墙与金属尖顶反射着刺眼的夏日阳光。一只短尾信天翁平平展开巨大的翅膀,像一架轻盈的小型飞机借着上升气流的力量滑翔,掠过海港都市的繁华地带上空。它眨了眨乌黑明亮的眼睛,迅速判别了方位,然后收起翅膀,象只梭子一样向下垂直俯冲。
  “哇,那只鸟!”某座大楼楼顶,正在修葺隔热冷却层的工人们惊讶地叫喊起来。
  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随着急速的自由落体下坠,在视野中变得越来越大,到最后能够判断大小的时候,他们发现那是一只翼展在两米以上的大鸟。
  他们发现信天翁的同时,信天翁也发现了他们。在即将降落到楼顶前,美丽的海鸟猛然张开了翅膀,在空中微微划动,很快就停止了下坠的趋势。在工人们的脑袋上犹豫地转过几圈之后,它悻悻地看了他们一眼,离开了楼顶平台,绕到70层高的大楼侧面,稍稍拉开一段距离,在空中摆好了冲刺的姿态。
  “要、要冲过来吗?”工人们面面相觑。
  信天翁以实际行动做了回答。它大力扑打着翅膀,像炮弹一样直冲过来。
  工人们发出惊惶的叫喊声,纷纷逃散,然而预期中的攻击并没有降临。飞到天台旁边时,信天翁将尾巴一抬,脑袋向下,漂亮地改变了姿态,向大楼最高的70层观景餐厅撞了过去。
  “会撞到墙上的……”每个人的心中,同时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回答他们的是一片沉寂,只有高空的风呼啸着,带来一点街市的喧嚣。
  工人们踌躇了片刻,没有听见预料中的碎裂声,疑惑之下,终于鼓起勇气慢慢地靠近了天台边缘。
  70层的玻璃幕墙完好无损,空气中也没有散落的羽毛,向下看去,令人眩晕的车水马龙依然奔涌着,不见任何停顿的迹象。
  那只大鸟,就这样消失了。
  “——幻觉吗?”沉默许久之后,终于有人开口说道。
  “不、不是说这长缨大厦里有个闹鬼的71楼吗?会不会……飞进71楼去了?”年轻的工人声音颤抖。
  年长的同事啪地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少胡说,我们不就是坐电梯到70楼然后走楼梯到天台的吗?哪来的什么71楼?”
  
  长缨大厦71楼。
  这里是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理论上不应存在的楼层,与理应不存在的部门。
  短尾信天翁轻盈地飞进了敞开的窗户,险些撞到了一个从办公室里径直穿墙而出的东方术法二课职员,又急速升高闪避一对无人自浮的牡丹灯笼,拐了个弯,从正在厮打的河童和山猿之间穿了过去,终于从气窗钻进了部长办公室,降落在办公桌上,两翼掀起的强劲气流扇得桌上的纸张哗啦啦飞舞起来。
  它一本正经地面对着部长责难的眼神,歉意地歪了歪脑袋,轮流抬起两爪,把头低到胯下,好看清自己脚下到底踩着了什么。
  部长一把捉住信天翁的背脊,将它提起放到一边,继续对桌子对面的年轻人说道:“如果你确认已经完全没问题的话,就可以签字了。”
  年轻人清秀纤细,有一种介于男女之间的特殊美丽。他兴奋地深深点头,然后在印着信天翁爪印的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说起来,自从上一任捕梦调职以后,机动科科长的位置已经空缺了一年多了啊。也就是说,这次机动科终于凑足了最低编制,可以任命科长和副科长了。”部长交叉双手说道。这样吧,你直接去跟他们会合,顺便传达口头任命,捕梦零九晋升机动科科长,镇魂一五晋升副科长。他们现在的位置是……”
  部长的视线向右一扫,发现信天翁已经用爪子打开了办公室一侧的衣柜,拖出一件绿色的粗糙的长斗篷,然后钻到了斗篷下。年轻人惊讶地看见斗篷下那个生物的形状发生了奇妙的改变。斗篷忽然高高扬起,两只纤细白皙的人类的手从袖口分别钻了出来,接着出现的是一颗脑袋。那不再是信天翁,而是个身材高挑、生气勃勃的银发青年,很显然在那件长斗篷下什么也没有穿。
  “怎么样,捕梦和镇魂到了哪儿了?”部长问。
  银发青年耸了耸肩:“现在他们已经经过了虎獠列岛,继续朝正东北方向前进,是艘大船,醒目好找。”他的斗篷明显是旧了,左腋下开了一条大缝,几根银白色的羽毛从那里露了出来。
  “这是西方巫术科的风讯一一,风讯是他的职位,一一代表他是相叶市的第十一任风讯,平时叫他风讯就可以了。今后在特别部内,请照这样以职位来称呼同事。”部长手中的笔一转,又指向呆立在一旁的年轻人:“这个是机动科的新人,见习生二五三。”
  见习生二五三有点胆怯地伸出右手,风讯友善地伸手回握时,他却忍不住大喊起来,用力抽回刺痛的手。
  风讯不好意思地拉了拉斗篷:“真抱歉,这衣服是荨麻织的,可是我白天不穿这个的话就没办法保持人形了。”
  “啊!你是天鹅王子!”见习生二五三嚷道。
  “信天翁。”风讯好脾气地纠正道。
  “我看过那个录影带!十一只天鹅王子的录影带,他们的妹妹为他们织荨麻衣服好让他们变回人形!我看了二十遍以上!”
  风讯两手一摊:“这么说可能会让小朋友们失望,但是安徒生的近视确实很严重。”
  “那么,见习生二五三,你现在就出发去跟你的上司们会合吧。”部长严肃地说。“让风讯送你去公司专属的游艇码头好了。”
  “那么,见习生二五三,你现在就出发去跟你的上司们会合吧。”部长严肃地说。“让风讯送你去公司专属的游艇码头好了。”
  “咦?”见习生吃了一惊。啊,毕竟长缨财团的势力庞大,作为职员也不能太寒酸吧?即使是搭高速游艇去追赶豪华邮轮,也得安之若素,不能显出没见过世面的小市民嘴脸。这么想着,他清秀的脸孔上显出了坚定的表情,跟着风讯退出了部长的办公室。
  
  “等我一分钟,我穿衣服。”银色头发的高大青年把见习生二五三领到了西方巫术课办公室,示意他坐在沙发上稍等,接着就开始在箱子中翻找起来。
  见习生秀丽的面孔上是困惑:“现在离晚上还有一段时间吧?白天不穿荨麻衣服的话,不是不能保持人形吗?”
  “我变成信天翁是因为巫术的原因,所以必须用荨麻来克制巫术。可是你的变身是基于你自身的能力,所以你白天只要戴上公司配发的狸猫树叶,也可以保持人形。”风讯从箱子里拽出一双带马刺的哈雷戴维森靴子,接着穿上LEVI\\\'S 501牛仔裤。“只穿一件长斗篷出门,人家会以为我是准备作案的暴露狂,所以要适当加一些装饰。”他一边说,一边从衣架上扯下镶绿松石的宽牛皮腰带在斗篷外扣好。
  “嗯?发胶没有了?”风讯摇了摇空罐子,眼珠一转,走到办公室一角,揭开小炉子上的坩锅,用银匙舀取了一些粘稠的紫色液体,耐心吹凉。
  见习生敏锐地嗅到了令他恐惧的气味,连忙捂住鼻子。
  “那是什么?”
  “我同事熬的魔药,她是伯明翰流派的,基本配方里总有鱼胶,用来做头发造型还挺不错的。”风讯用手指沾了粘银匙里的药,仔细地把自己的银发弄蓬。“虽然上次她的药让我的头发变成了绿色,但是你知道吗,那之后城里就很流行染绿头发了。”
  在脖颈上系上五、六根长短不一的咖啡色系皮绳、脸颊贴上小小的一次性闪电形刺青之后,风讯俨然已经是个流连于最热门夜间玩乐场所的耀眼青年。“走吧,见习生二五三,我送你去游艇码头。”
  从市区驾车半小时,就抵达了长缨财团专用的游艇码头,然而,此时的码头空空荡荡,不见游艇的踪影。
  “好了,你快点脱衣服,我得走了。”风讯跳下车来,打开后箱,拿出大塑胶袋。
  “脱衣服?!”见习生抱紧了双肩,饱受惊吓的表情。
  风讯一脸的理所当然。“不脱衣服怎么游泳?”
  “不是坐游艇去吗?”
  风讯拍了拍额头。“对了,你是新人,还不知道出差的规定。你看,我是羽族,所以一切空中交通费用都不予报销,公司也不提供空中交通工具。而你的原型是鱼,对吧?也就是一切的水上交通费用不能报销,公司也不提供水面交通工具。”
  “那……”见习生张口结舌。“这两百海里……”
  风讯露出一个同情的表情,张开了塑胶袋的袋口。“来,我帮你把衣服带回去。”
  见习生几乎要哭出来:“可是,为什么要特别跑到这么远的码头来下水呢!”
  风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因为相叶市又没有天体海滩,裸体下水会引起轰动嘛。码头是公司的地盘,不会有外人看见的。来,快点,我好不容易预约了新开的泰国餐厅呢。”
  五分钟后,见习生二五三窘迫地缩起自己的脚趾头,感觉到清凉的海风从光溜溜的两腿间穿梭进出。
  “变回原型可能会比较雅观。”风讯好意提醒。
  见习生瑟瑟地点点头,摘下脖子上挂着的狸猫树叶。在阳光照射下,他的身体外形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皮肤上渐渐浮现了明亮的鲜红鳞片。风讯将衣服收拾好之后,见习生二五三已经变回了一条一人多高的巨鱼,用尾鳍勉强支撑着身体站立在码头上。
  风讯上下打量着它,眼睛一亮。“啊,见习生,原来你就是城里的那条横公鱼呀。托你的福,东方术法科的生意最近蒸蒸日上,市民排队抢购买驱邪的符咒,因为谣传说城里最近出现了那种专门在凌晨时分埋伏在楼梯上袭击晨练老人的凶恶的千年鱼妖呢。”
  巨鱼本身的颜色就是纯正的胭脂红色,因此即使涨红了脸,也很难发觉。它努力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岔开话题:“诶,一般市民也可以到公司来吗?”
  “当然不是呀。东方科在定国寺、南禅寺、圆真观和白云庵都有外卖摊点,明白吧,就好像麦当劳也有专门卖冰淇淋和派的甜品站啊。”风讯抛出手中的石子,打了一个漂亮的水漂。“时间不早了,出发吧。你现在动身,也得明天早晨才能追上佩伽索斯号呢。卫星定位系统不防水,你就多问问路吧。”
  横公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纵身跃入海水中,向风讯挥了挥鳍,便潜入水下,向东北方向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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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妖 III



  高级邮轮配备乐师,这是自大西洋旅行时代以来便流传下来的惯例,连曲目都因袭守旧,不是维瓦尔第四季,就是友谊地久天长。欢迎晚宴上,因为夏令营的客人们多是孩子,就换成绿野仙踪Over the Rainbow,并且连酒精饮料也不供应了。
  “啊……真是无聊。”云从在说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小小呵欠。
  “是么?我觉得很不错啊。”蒲二精神奕奕地喝着草莓奶昔,一面四处张望——因为欢迎晚宴的装饰品只有银餐具和西洋插花,一直穿着鲸鱼T shirt的孩子们也换回了便装的缘故。叶飞廉远远从人群中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而后走了过来。趁此机会,镇魂好好地打量了他。叶飞廉的外表十分平常,抽取一万个19岁少年,取其平均值组合成为一个模本,差不多就是叶飞廉的模样,或许在肤色方面会稍稍比平均值黑一些而已,值得注意的是叶飞廉的眼睛和手指。他的眼睛明亮锐利,手指上则有着三两处城市孩子身上不多见的陈旧伤痕,气质格外精悍。时下少年们普遍地不是过分软弱就是过分狂躁,于是叶飞廉在同龄人中便显得有些出众。然而,镇魂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妖兽的气息,这绝对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类罢了。
  那么,捕梦究竟在叶飞廉身上感受到了什么?镇魂眼光一转,发觉捕梦的视线正若有所思地追随着什么。循着他的眼光轨迹看去,那不过是一堵寻常的墙壁。镇魂疑惑地盯着捕梦,觉察到他的额角已经渗出了微微的汗。于是她飞速向四周一瞥,发觉叶飞廉与蒲二相谈甚欢,趁着这个空隙,她低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捕梦无言地摇了摇头,同时稍稍移开了一步,像是躲闪空气中什么无形的东西。
  “还是那些影子和声音?”镇魂端详着他的脸色。
  捕梦点头:“那大概只是一种意念的残留,但是……既强烈,又惨痛。”
  镇魂担忧地看着他。捕梦的精神天赋过于强大,就像一台过分灵敏的收音机,只要睁开双眼,便可以看见各种灵体;接触到对方的肌肤,便可以读取对方的思维;甚至可以捕捉夜半游荡于人间的那些梦魂。在便利店付款时感应到收银员正在因久治不愈的鸡眼而苦闷,或者意外读出抱着孩子的年轻爸爸正在盘算夜间与情人幽会,这些也都还罢了,说不定有些好事者还会认为值得羡慕吧?可是,倘若是在下班高峰的公共汽车上和一位中年太太背对背挤在一起,被迫陪同那位太太一起花费45分钟时间反复思考论证她家今晚的猪排是香煎还是红烧的时候,这种天赋就不折不扣地成了一种巨大的痛苦负担。
  “萝丝,你的杰克来了。”云从捅捅镇魂。年轻的轮机长夏尔·儒勒·克雷蒙在一群小女生中间向他们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镇魂望着他,微微点头致意,一面露出空前温良的微笑,一面从牙缝中悄声对云从发话:“闭好你的乌鸦嘴!这艘价值三亿九千五百万美元的船可是在长缨保险投的保。要是在这回的航程中沉了的话,总公司一定会把整个相叶分公司特别部减薪三十年,全体发配到埃塞俄比亚去开拓新市场。”
  蒲二又惊又笑,向捕梦问道:“唬人的吧?”
  捕梦亦微笑着摇了摇头。“巴拉特核电站泄漏之后,我们就有了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分公司,内尔森总理遇刺之后成立的是不丹分公司,自由女神像被盗之后,整个纽约分司特别部的职员全部减薪五十年,被派遣到洪都拉斯去了。”
  云从闻言一惊,忽然眼光一转又精神振奋,扯扯镇魂的衣角:“啊,真的来了。”
  “诶?”镇魂尚未弄清状况,便被捕梦不动声色地拉到了身边。“你在做什么?”
  捕梦将唇贴近她的耳边,露出一贯的温和笑容:“离这个人远一点,如果说佩伽索斯号真的会沉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他。”
  镇魂凝视着正向他们走来的巧克力肤色的高大青年,而后眼波流转,朝捕梦嫣然一笑:“确实,‘英俊’也算得上是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嘛。”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会被调去埃塞俄比亚种玉米的话,”捕梦揽住镇魂肩膀的手上施加了三分力气,脸上却依然是天使般的温煦神情,“别说这艘船沉入太平洋,哪怕它飞出太阳系我都不介意。”
  “晚上好。”夏尔·儒勒·克雷蒙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友善而坦直地向镇魂微笑。“打扰二位了么?”
  “完全没有。”镇魂轻巧地从捕梦的手臂中脱身出来。
  就在那一瞬间,她感到一道冰冷毒辣的视线擦过她的脸颊,投向克雷蒙。镇魂反射性地看回去,正看见叶飞廉转头与蒲二说笑。
  是错觉吗?
  镇魂飞快地瞥了捕梦一眼。
  他正远远凝视着人群中的叶飞廉,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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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妖 IV



  自古至今,会在旅行途中携带干粮的动物只有人类而已——或许这就是人类大量繁殖,并且飞速进化的根本原因。
  沂南努力摆动着尾鳍,顶着错综复杂的海流顽强向东北方向进发,一边后悔着刚才不该啃食路边的那些海菖蒲,海里的食物口味太咸,他十分怀疑自己会成为史上第一条因摄入过多盐分而罹患高血压的淡水鱼。
  离开相叶港不过三四个小时,他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向东北方向推进了三百多海里。经过虎獠列岛后,佩伽索斯号的踪迹已经很难确定。
  在虎獠灯塔附近,他看见一条美丽的小黄花鱼坐在珊瑚丛里嗑海瓜子,便上前问路。“请问,您昨天有没有看到过一艘大邮轮经过这附近啊?”
  她瞥了他一眼,用一种轻快的口音反诘道:“啥邮轮啊?侬寻邮轮有啥事体啊?”
  “我、要找那邮轮上的两个人……”
  “海里地方老大格,不比呐乡下淡水河,闹猛的不得了呃。每天咖西多大船经过,我哪能记得唠。侬要找人,去岸上派出所去找好来。”
  沂南被她一气抢白,不由得惭愧起来,讷讷点头道:“这……谢谢啊。”
  “诶诶。”她忽然用她金色的胸鳍拍了拍身上的海瓜子壳,从珊瑚丛里跳起来叫住他:“格末你问问看灯塔下头那些海胆和珊瑚呶,伊拉大概看到过格。”
  沂南呆楞点头。
  “除了这些勿晓得游泳的赤佬, 啥鱼会吃饱饭天天观察船只啦。”她细声细气地说着,一摆尾巴消失在珊瑚丛中。
  从灯塔底座上的牡蛎和鮣鱼那里打听到了佩伽索斯号的大致方向,沂南稍微修正了航向,朝转向十一点钟方位。很快地,他离开了上升洋流密集、食料丰富的水域,除了一些老迈耳背的螃蟹与水母之外,几乎看不见其他的生物。
  到了第二天早上,沂南冻饿交加,并开始担心他会就此迷失方向客死海中。他精疲力竭地钻进一团鹿角菜,打算无论如何先睡一觉恢复体力,等醒来再把这床被子吃掉不迟。
  就在他迷糊睡着的前一秒钟,一个阴影缓缓从他身上移过,他以为那是一条小型渔船,抬头一看,却发现那是一个恐怖的生物,没有鱼身也没有尾鳍,乍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鱼头在游动。那鱼头在水中悬停了一会,然后拖着巨大影子向他沉下来。
  就在沂南决定飞速逃走的前一秒钟,他终于看清了那条怪异的鱼,体型像座小山,却仿佛被人拦腰斩断,仅有背鳍与臀鳍各一片,看起来就像是很难保持平衡的样子。啊……原来是条翻车鱼,他安心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问路的事来。
  翻车鱼已经很衰老了,皮肤失去光泽,一双灰色的眼珠在堆叠的皱纹中微微转动,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条金红色大鱼丢开鹿角菜,哗啦一声跳了起来。
  沂南结结巴巴地说:“大爷,跟……跟您打听一下,您见过这个……”
  翻车鱼歪了歪头,庞大的身躯随着水流轻巧地翻了个个儿,头顶朝下地悬浮在水中,再也翻不回来,沂南连忙用鳍一推,帮他翻过身来。翻车鱼可以重达一吨,却仅有两片鱼鳍,游动速度极其缓慢,天气好的时候就干脆浮到水面将背鳍当作风帆使用,只要水流稍微强劲一些,他便只有随波逐流的份。
  他有点恼怒地咳了两声。“急赤白脸的赶劳什么呢?投胎也有个点儿呀。慢慢儿说,吧唧吧唧的,磕枣儿呢还是问路呢。”
  “请问,您、您昨天见过一艘邮轮经过没有啊?”
  翻车鱼灰暗浑浊的眼里忽然射出严厉的光。“嘿,小伙子,你找邮轮儿干什么呀?你呀,看你年纪轻轻儿的,千万别不学好,跟海豚似的一个劲儿追着人的船跑,要当鱼,就得有个当鱼的范儿,知道不?”
  “大、大爷……”沂南努力想插上一句,却被翻车鱼不耐烦地挥了挥鳍打断。
  “人报纸上说了,海豚不是鱼,是那什么,哺乳动物来着,咱是鱼,比那海豚啥的早好几百万年呢,不能学他们呀。嗨,我说呢,看他们那些大锛儿头,那都是反骨啊。……对了,你找邮轮儿干什么呀?”
  “我找那上面两个人……”
  “人?什么人?”翻车鱼又被水流推得打起转来,眼睛却始终炯炯地审视着面前口音陌生、衣装华丽的外地访客。
  沂南再次扶住了他,一面答道:“是我上司……”
  “呦,我说你穿得这么花俏,敢情你是水族馆的呀?”
  “不是不是,我找了份工作,现在得去跟我上司会合,办点事……”
  “我说你呀,凡事得多长个心眼儿。那些从淡水河出来打工的鱼我见多了……”翻车鱼拍了拍沂南的脑门。
  “大爷,这邮、邮轮……”
  话音未落,一股强劲的海流突然袭来,沂南被猛推到一边,慌乱中紧紧抱住礁石。老翻车鱼却只来得及发出低沉迟钝的一声“啊”,便像个纺锤一样打起滚来,转眼间被卷出了数十米开外。
  “大爷,大爷——”沂南惊恐地呼喊着。
  过了一会,从遥远的海底深处,传来了微弱的回答。
  “邮轮——我看见邮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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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缨保险员工档案 一(密)



  编号:CNP57015
  姓名:[密]
  种族:人类
  身高:162cm
  体重:48kg
  职务:相叶镇魂一五,机动科副科长
  专长:妖兽学
  妖兽捕猎检定:8级
  东方符咒术检定:6级
  助理会计师职业资格
  特种车辆驾驶执照
  备注:[密]
  
  编号:CNP39009(原编号:CNYZSP39013)
  姓名:[密]
  种族:人类
  身高:181cm
  体重:72kg
  职位:相叶捕梦零九,机动科科长
  专长:灵魂学、读心术、催眠术、捕捉梦境
  催眠术检定:8级
  灵魂学检定:7级
  读心术检定:7级
  东方符咒术检定:4级
  南美巫术检定:4级
  吸血鬼捕猎:4级
  心理治疗师职业资格
  备注:[密]
  
  编号:CNP99253
  姓名:沂南
  种族:横公鱼
  职位:见习生二五三,机动科职员
  专长:变形为人类、游泳、潜水、刀枪不入
  变身术检定:6级
  高级潜水员执照
  国家二级运动员(游泳)
  中级秘书职业资格
  备注:外型可以随意变化,大部分时间固定为女性外观,身高169cm,体重56kg
  
  编号:CNP85011
  姓名:[密]
  身高:188cm
  体重:79kg
  种族:人类
  职位:相叶风讯一一,西方巫术科职员
  专长:白天变形为信天翁、情报搜集、远距离飞行、荨麻纤维手工纺织
  变身术检定:5级
  西方巫术检定:3级
  情报学硕士研究生在读
  刑事侦察学学士
  滑翔翼职业教练执照
  业余钢琴10级
  西点师执照
  备注:夜间才能保持人形,白天如果不穿荨麻斗篷的话,便会变成翼展2米以上的太平洋短尾信天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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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妖 V



  话音未落,一股强劲的海流突然袭来,沂南被猛推到一边,慌乱中紧紧抱住礁石。老翻车鱼却只来得及发出低沉迟钝的一声“啊”,便像个纺锤一样打起滚来,转眼间被卷出了数十米开外。
  “大爷,大爷——”沂南惊恐地呼喊着。
  过了一会,从遥远的海底深处,传来了微弱的回答。
  “邮轮——我看见邮轮了——”
  沂南忽然感受到,那个方向有一阵勾人魂魄的香气在蔓延,即便是逆着水流,那香气依然有着强大的魔力。不会错的,那是牛肉的味道!
  
  “咦?真的可以海钓?”镇魂把半个身体探出船尾平台护栏,小脸放出耀目的幸福光芒。“可是,随便垂钓不会伤害到鲸鱼吗?”
  叶飞廉微笑着回答道:“虽然说这是鲸豚洄游繁殖的海域,但每次出海能与它们相遇的几率通常低于50%。而且我们用的方法是小型鱼钩延绳钓,伤害不到他们。实际上,即使是专门的观赏鲸鱼活动,也很难看到像自然记录片一样精彩的场景,所以才安排了海钓、观赏海鸟这类消遣活动,预防冷场和疲劳。”他一面说着,一面从绞轮上解下钓绳:“躲远点,小心鱼钩。”
  叶飞廉有力地挥动手臂,近百米长的钓线与连缀其上的百来个钓钩便划出漂亮的弧线甩入海中。待钓线末端的浮球浮出海面后,他示意镇魂握住绞轮的手柄。“每隔10分钟摇一摇,如果变得很重,或者浮球有剧烈动作的话,就把绳子绞起来。”
  “你这种人啊,就算到了热带雨林面对毒蛇猛兽,也一样活得下去吧。”镇魂眯起眼睛看着眼前无边无际蔚蓝的海面。
  肤色黝黑的男孩探头看看甲板的另一端,笑道:“那种没有人类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呢。”
  云从与蒲二身处数百名未成年人类的包围圈中,向摄像机摆出V型手势,戴眼镜的临时保镖先生则眉头紧锁地站在他们身后——对精神感应力量强大的捕梦而言,人群拥挤气氛热烈的地方比毒蛇的巢穴更加可怕。
  “你说得对。”镇魂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叶飞廉忽然拍拍她的肩:“喂,浮球,浮球动了!好像是个大家伙!”
  镇魂紧张地问:“我该怎么办?”
  “两手握紧手柄,慢慢地转动绞轮,把绳子收起来就可以了。”
  镇魂点点头,开始摇动手柄,随着绳子一米一米收紧,水面下有个黑影逐渐清晰起来,隐约可见点点金光闪烁。镇魂的眉头却越蹙越紧。
  “不要急躁。”叶飞廉道。
  “你能过去帮我把保镖先生叫过来么?”镇魂转头向他说道。“请快一点。”
  叶飞廉见镇魂脸色严峻,便二话不说向人群跑去。
  很快,捕梦便挤出人群来到船尾。
  “叶飞廉呢?”
  “我让他代替我照看一下蒲二他们。”捕梦问道:“什么事?”
  镇魂看看四下无人,指了指钓绳的尽头。“那里,好像有妖气。”
  捕梦无言地扬起眉。
  “你看。”镇魂将绳子猛然绞紧一圈,水下黑影吃痛跃起,金红的脊梁在阳光下划出绚丽的光弧。
  “这不是上次……”捕梦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绳索迅速收紧,钓绳上的渔获物脱离了海面,露出了全部形体。那是一尾色彩如晚霞般浓艳耀目的活蹦乱跳的鲤鱼——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人多长的鲤鱼的话。
  “不能就这样拉上来,太醒目了。”镇魂摇头,停下了手。
  捕梦将头探出护栏外,向下看了看。“已经够醒目了。”
  从海面到佩伽索斯号甲板的垂直距离约有三层楼高,那条巨鱼就这样被悬在大约一层半的高度上,因疼痛而狂乱地拍打扭动着。所幸众人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云从与蒲二身上,并没有人注意到船尾发生的一切。
  “奇怪,你看它的尾巴,那上面挂着一片稳定变身形态用的狸猫树叶耶。”镇魂扯了扯捕梦的衣袖。
  “可是那个东西要挂在脖子上才有用啊。”
  镇魂踌躇满志地点头,而后对捕梦道:“来,帮我把绳子绞上来。”
  他们与那条鱼的距离正在缩短。渐渐地,那条鱼放弃了挣扎,而是睁大乌溜溜的眼睛绝望地看着他们。它永远也不会忘记,就是这两个人在一个月前夤夜闯入它租住的房子,毁了它平静自在的浴室生活和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
  那一天,横公鱼沂南下定了决心要进入长缨保险工作,依靠他卓越的变身能力,化身见习生二五三,去找出这两个罪魁祸首、人形的厄运、披着保险推销员外皮恐怖分子,并向他们复仇。等着瞧吧,科长和副科长不会袖手旁观地看着他陷入困境的,只要找到科长和副科长……
  年轻女子从口袋里摸出一片狸猫树叶,努力伸长双臂挂在巨鱼的脑袋上。看着它逐渐褪去鳞片痕迹,变化为清秀的年轻男性模样,镇魂俯下脸,对那条鱼小声说道:“喂,你买了保险没有?”
  沂南露出疑惑的神情。
  镇魂亲切地微笑道:“现在买还来得及哦。”
  “咦?”迷惑于女子纯洁清朗的笑容,化为人形的沂南发出了小小的疑问声。
  镇魂笑意更甜。“记得来找机动科,我们会给你特别折扣的。”同时,她乍然松开双手。
  绷紧的绳索瞬间放松,绞轮疯狂地倒转,沂南尖声惊叫着,从三层楼的高度连同绳索一起坠向海面,心情亦随之堕入地狱深处——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竟然就是机动科仅有的两个职员,也就是他未来的顶头上司——机动科的科长,与副科长。
  “啊——海里有遇难者!”在镇魂指着沂南高呼的同时,百多米外的船首人群里响起了另外一波惊叫。
  “鲸鱼,有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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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妖 VI



  镜头急剧晃动着挤出人群,紧紧追随女主持人轻快的脚步,向船尾奔去。
  “观众朋友们,这次的观鲸之旅真是充满意外!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二十三分,我们的船已经进入公海海域,1分钟前,船头方向约一千米处出现了鲸鱼喷出的水柱,观鲸夏令营的孩子们都感到非常惊喜。可是,紧接着在船尾的钓绳上,我们发现了一名遇难者!”
  顺着女主持人手指的方向,摄像机调整了焦距,给出特写镜头。
  “船员们正在努力要把这位遇难的少年拉上船来。现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遇难者,看起来很年轻,好像没有严重外伤,不过可能是因为在海里漂流了太久,除了脚踝上拴着一片树叶,身上几乎没有衣物……呃,导播请给一个技术处理。据随船医师表示,这位少年似乎受过巨大的精神刺激,虽然神智清醒,但是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奇怪,摄影机都到船尾来了,云从他们怎么还不赶快过来做个慰问秀?提升公益形象的大好机会啊。”镇魂忙着用水手送来的大浴巾把沂南包裹起来,无心嘟囔一句。
  捕梦闻言向船头甲板处瞥了一眼,却发觉那里一团骚乱,云从在人群中举高双手,企图安抚这些情绪激动的少年少女。他与镇魂一同架起裹好浴巾的沂南,随着医生到了船上诊所。
  舱室的内线电话响起,医生示意他们先把沂南安顿一下,便去接听电话。
  “你就乖乖在这里呆着,哪也别去。”镇魂低声交代完毕,便将沂南丢到病床上交由医生处置。他们正要走出舱室,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那我在这里准备,你们先把雷欧送来好了。好的。”医生搁下电话,转头便看见捕梦回头以锐利的眼神盯住了他。
  捕梦眯起眼睛问道:“雷欧怎么了?”
  医生一头雾水地耸肩。“说是在甲板上昏倒了,正往我这儿送呢。”
  “雷欧是谁?”镇魂随口问道。“你认识?”
  捕梦沉默了一秒钟,脸色铁青地说:“雷欧就是蒲二的艺名。”
  镇魂也沉默了一秒钟。
  “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恨过鲸鱼。”她呻吟一声,猛然推开房门向甲板狂奔而去。
  主甲板上的孩子们已经平静下来,簇拥在云从与几名负责解说的大学生身边,惊奇地注视着海中远远翻腾的黑亮尾鳍,海风吹来鲸鱼呼吸中夹杂的浓厚腥味。
  镇魂闪过摄像机镜头,从人群中揪出云从来。“蒲二人呢?”
  “他刚看见鲸鱼喷出来的水柱就昏倒了。”云从尴尬地笑了笑。“叶飞廉送他回房间去了。”
  听见叶飞廉三字,捕梦与镇魂不由得对视一眼。
  捕梦叹了口气,以命令的口吻对云从低声说道:“尽量设法让这些孩子呆在你的身边,不要让他们分散开,也不要让他们回客舱去,那里很危险。”
  云从稍稍一愣,随即点头表示明白。
  镇魂与捕梦穿过连接主甲板与咖啡厅的强化玻璃自动门,回头望了望那些欢笑的孩子。
  “1400名快乐的小朋友。”捕梦说。
  “还有一艘价值三亿九千五百万美元的随时可能沉没的船,由我们承保。”镇魂发出痛苦的呻吟。
  捕梦侧过身子,镇魂知道他是在躲闪那些看不见的灰色影子。
  “你喜欢埃塞俄比亚的天气吗?”他说。
  她从工装裤袋里摸出银酒壶,小呷一口雄黄酒。“我想我得换SPF指数50以上的防晒霜。”
  他们已经走进船内的大厅,镇魂四下张望之后,指向某条宽阔得如同道路一般的枫木地板走廊,它通往船尾。“蒲二在那里,我开始感觉到他的气息了,不过很微弱。”
  捕梦看着走廊一侧的指示牌:“那里是美容院和芬兰浴中心。”
  “不,那里。”镇魂指向五十米外的走廊尽头,食指又向下一顿,“下面。”
  “那是轮机控制室。我告诉过你那个轮机长不是善类。”捕梦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一面脱下昂贵的西装外衣,解开领带和衬衫领扣。“我跟他握手时读到了他的回忆碎片,满是血腥。”
  镇魂跟在后面,不自在地扯着连身工装裤的吊带。“你早说嘛。”
  “我说过不止一次。”捕梦在走廊尽头一扇贴有“游客止步”字样的白色铁门前停下,试着转动把手,而后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嘿,这儿不开放参观。”一个黑人船员说着带有殖民地法语腔调的英文从转椅上站了起来,另两个也转回身来狐疑地看着镇魂与捕梦。
  捕梦张开右手,啪地一声,一道漂亮的金链从他的手指间垂落下来。“喔,你看,我的怀表好像停了。”他说着,一面轻轻摇晃着那只怀表,好像要炫耀它的巴洛克式花纹。
  “伙计,你和你的怀表都不该出现在这——”那个船员说着说着,声音急速地小了下去,盯着怀表的眼神逐渐发直,最终翻了个白眼,像座山一样轰然仰天瘫倒在地板上。
  “聪明人绝不会盯着一个八级催眠师的怀表看,特别是当他叫你来看的时候。”镇魂嘟囔着踢中那个刚刚掏出手枪的船员,令他丢开了枪,痛苦地抱着胫骨跌坐下去。
  捕梦则拦腰抱住第三名船员,一手牢牢地捏住他肥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过了几秒钟,捕梦带着厌恶的表情松开双手,那个被催眠的船员立刻脸朝下瘫倒在他的同事身上。
  轮机室里唯一一名清醒的船员依然抱着被镇魂踢伤的胫骨,乌黑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当捕梦在他面前蹲下,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发出恐怖的尖叫,镇魂立刻掏出一个小瓶子向他嘴里一喷。他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昏死过去。
  “那是什么?”捕梦看着镇魂把空瓶子丢开。
  “啸月上回用剩的麻醉药。”
  啸月是长缨保险特别部中负责狼人事务的职员,通常他们自己也是狼人。每个月圆夜晚到来之前,便会请同事把自己麻醉捆绑起来,以免自己失去控制变身伤人。由于狼人的体质特殊,使用的也是特制的强力麻醉药,据说一喷就可以放倒二十个喜马拉雅大脚野人。
  “他会睡多久?”捕梦从昏倒的船员身上解下钥匙,尝试打开一扇通往轮机舱的防火门。
  镇魂思索了一下:“至少要四个月吧。”
  “真糟糕,他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错过了圣诞节。”他终于打开了防火门,门后是一道向下延伸的钢梯。
  “蒲二在下面吗?”捕梦回头询问镇魂。
  镇魂闭目冥思了一会,重新睁开双眼。“下面,左边,大概50米远处。”
  “走吧。把他的枪带走。”捕梦点头。
  镇魂低身从船员身边捡起手枪,掂了掂。“哦,Walther P22,5.56mm口径, 弹容量10发。”
  “你会用吗?”
  镇魂给他一个白眼。“我进长缨保险之前可是个警察。”
  “你是警察?那我还是个牧师呢。”他还她一个白眼。
  昏暗的灯光下,他们沿着钢梯向下跑去。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小型炼钢厂。挑高十余米的宽敞房间,四壁上都有巡视用的钢制走道,并由数道钢梯分别连接到地面与楼上的轮机控制室,在铁壁与钢梯圈出的空间中,庞大的推进系统正在工作,炙热的空气朝他们脸上扑来。
  “这里就像北欧喷火龙的巢穴。”镇魂抱怨着跑下楼梯,踏上巡视走道,扶着栏杆俯瞰整个房间,疑惑地歪了歪头。
  捕梦蹙眉问道:“蒲二呢?”
  镇魂试着集中精神,而后向左面的墙壁一指:“那里,左面50米。”
  “整个轮机舱大约才30米长。”捕梦好脾气地说明。
  镇魂晦气地挑眉:“所以,他在墙壁的另一边——哦!”她忽然惊跳一下,诧异地看着一片灰暗稀薄的庞大影子径直穿过锅炉,向左面的墙壁走去,然后消失在那里面。“我也开始看见你说的那些灰色影子了。”
  “你看见了多少?”
  “一个,嗯,现在是三个。”
  “我看见的至少有四十个,而且已经非常清晰,连它们皮肤的皱褶都能看清。它们寄生的地方,大概也就在那道墙壁的外面。”捕梦眺望着那面铁壁,口吻平淡,眼镜后的双眼却深不可测。“我们没有时间再上到主甲板寻找那边的入口了。就算炸也要把它炸开。”
  镇魂率先向通往地面的钢梯走去。“捕梦,这是整艘船的动力中心,那些管道里充满燃油和致命的高温蒸汽。”
  “我知道。”这就是她所得到的回答。
  镇魂不再说什么。她知道她的搭档是个温和的老好人,但是在某些情况下,她宁可去驯服一条暴怒的两百米长的魔鬼乌贼,也不要招惹到捕梦。她从口袋里取出卫星手机,关闭了电源,向捕梦微微一笑。“从现在开始,我们和公司正式失去联络。”
  他们在那面墙壁上发现了一个单扇的逃生门。捕梦用从船员身上拿来的钥匙试了试,没有任何一支能够打开门锁。
  “让开。”镇魂简单地说。“站到锅炉后面去。”她打开那支Walther P22的保险,向着门锁连开三枪,昏暗中火花四迸。她在附近的地上找到两只白线手套,用它们包住滚烫的门把手,用力拉了几下,又补上一枪,门缓慢地开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面积三倍于轮机舱,高度却只有5米左右的房间,高大的钢铁架子与木箱一直顶到天花板,角落里停着一辆小型叉车。在那些无生命的物体中间,镇魂看见数十个灰色的影子穿行着,轮廓似乎更清晰了些。
  “这是货舱?”捕梦说。
  镇魂点了点头,单手握住她的枪,循着蒲二的气息寻过去,终于在两个货架中间找到了那只被捆绑着丢在地板上昏迷不醒的年轻蒲牢。她松了口气,幸好他没有真的现出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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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妖 VII



  “为什么他会在这儿?”镇魂轻轻踢了踢蒲二的腿,低头检查他的呼吸,不曾提防一团灰影如风一般径直穿过她的身体。那团影子在它的同类中算是小的,却比她还高些,当它穿过她的那瞬间,又湿又冷的触感令镇魂轻轻地打了个寒战,几乎以为她的血管已经结冰了。那影子奔向对面的货架,就在它消失在板条箱子里的前一秒,镇魂忽然辨认出了它粗壮的四条腿和一条欢快的小尾巴。
  她把枪塞进背带裤口袋,大踏步向那箱子走去,稍加检视,随即走向仓库角落,拿来一只接好电源的起钉器,利落地卸开箱盖上的钉子。她深吸一口气,将沉重的箱盖踢到一边,拨开填充用的泡沫棉珠。
  坚硬光滑的乳黄色骨质瘦长圆柱体,长达一百八十厘米,末端逐渐收细弯起,最终形成镰刀般美丽锐利的形状,只要稍经打磨整理,就能成为无瑕的昂贵摆设品。从原产国的偷猎贩子手中买来,或许只需要500美金,到了东亚国家,则至少可以在黑市上卖出百倍的价格。
  镇魂微微地眯起了眼,这是质地极为细腻的成年非洲象原牙。
  她环视四周,同样的大板条箱子大约有五六十个,货物名称标示都是五金零件,目的港孟买。“这里大概有两吨多象牙,至少五百根。”
  从1989年到2002年,整整13年期间,非洲只有三个国曾经获准一次性销售库存象牙,总数也不过60吨。
  “佩伽索斯号每年1月从南美洲出发,途经南非,3月抵达地中海,进行检修后,4到5月则从杜拜开往孟买。也就是说它每年固定会经过南非和孟买,前者是全球最大的走私象牙集散地,而孟买的工匠能够加工出最精美的象牙佛像,这是世界公认的。”捕梦若有所思。“今年5月森托罗斯号发生了意外,所以临时被调来接替的佩伽索斯号只在孟买停留了一周就驶向相叶港。也许他们来不及卸货,也许他们打算直接把这些未经加工的原牙在西太平洋上交给谁,要知道,在东亚卖出原牙的利润比在孟买出手要高得多,这次临时改变航路,可以让他们获得额外——大约十倍的利润。”
  “但是……他们把蒲二弄到这儿来做什么呢?”镇魂转回蒲二身边,以食指触摸他金色眉毛下那颗殷红的宝石眉钉。豆大的宝石在她手指下发出火焰般的光芒,蒲二发出模糊的呻吟,眼睫翕动。
  “好在龙珠没有损坏。”她拍拍两手站起身来,“现在只有等他自然苏醒了。”
  “从当初蒲大和蒲三帮他投保的金额来看,我们至少得为这次未遂诱拐和昏迷事件赔付五十万。”捕梦进行了大略的心算后说。
  镇魂不以为然:“喂,有时候简单的催眠术能够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你不妨把他那些在漆黑的仓库地板上昏迷四十五分钟的记忆,替换成——呃,和一个可爱的少女歌迷在哪里谈谈心之类的?”
  仓库的钢质安全门发出沉重的响声,苍白的光线从逐渐拓宽的门缝中投射进来。“谈心?真是个好主意。”一个含笑的声音在门外说道。
  门口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的白色海员制服,笑起来的时候,洁白整齐的牙齿就在昏暗的环境中闪出微光。叶飞廉被他用左手挟制在身前,他的右手里则有一支枪,正抵着叶飞廉的太阳穴。
  “该死,是克雷蒙。”镇魂低声嘟囔。
  男人碧蓝的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光芒。“叫我夏尔就可以了,我喜欢别人用教名称呼我。”他的中文带有浓重的粤语腔调,外籍海员们的中文通常如此。
  “那么,夏尔,这些箱子都是你的,对不对?”
  克雷蒙不置可否地偏了偏脑袋,轮廓分明的唇角勾起笑意。“我的朋友们看见这小鬼从我们的宝藏里出来……所以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应该说我阻止了一桩罪案发生不是吗?这小鬼想绑架你们的歌手呢。”他用枪轻轻拍了拍叶飞廉的面颊。
  叶飞廉冷冷地侧目瞪视巧克力肤色的英俊混血男子,从牙缝间一字一字说道:“你这个杀人犯。”
  “有时候不让人们流点血,他们就不肯认真倾听你的意见。”克雷蒙悠闲地微笑。
  镇魂惊奇地凝视他几秒钟。“你是马莫塔西亚的夏尔吗?”
  克雷蒙耸了耸肩:“在马莫塔西亚,十个男人里有五个叫做夏尔,这是个很寻常的名字。”
  “是吗?”镇魂锐利地逼视着他。“1998年,南部非洲小国马莫塔西亚的独裁政府被一支自称暴风革命军的反对武装彻底推翻。我记得在他们五年的内战期间,暴风革命军的重要领袖出现在公共场合时总是蒙着面,也从不透露全名。反对武装称他们的首领为米凯尔,他最信任的副手名叫夏尔。米凯尔现在是马莫塔西亚的实质统治者,而夏尔近几年很少出现,不过听说他从不离身的自卫武器”,镇魂瞥了瞥抵在叶飞廉太阳穴上的枪,“就是FN公司生产的28发5.7mm。这种军用手枪不适合私人防身,价格昂贵,产量也少。马莫塔西亚并不富裕,能买得起这么一支好枪的夏尔实在不多。 ”
  “知道马莫塔西亚这个国家的歌手经纪人也不多。”克雷蒙的碧蓝眼睛顽皮地眨了眨,视线随后转向被压制在他身前的少年。叶飞廉没有躲避他的视线,眼里不甘与愤恨几乎要化为冰的刀刃喷射出来。
  “不,亲爱的小朋友,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也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谁。”克雷蒙用枪轻轻拍了拍叶飞廉的脸颊,他的微笑几乎可以说是迷人的。“好奇心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昏暗空间里的湿冷幻影逐渐增多,它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互相摩擦四肢,甩着长鼻子嬉戏玩耍。克雷蒙用眼角谨慎地扫视仓库的每一个角落。虽然他与叶飞廉都一无所见,却也感到了那些缓缓流动的阴风。镇魂甚至觉得空气冰冷得已经凝冻起来。
  她向捕梦瞥了一眼,见他正摘下眼镜,将它收进衬衫口袋里。他的眼睛低垂着,但是她知道那里面蕴藏着危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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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妖 VIII



  她向捕梦瞥了一眼,见他正摘下眼镜,将它收进衬衫口袋里。他的眼睛低垂着,但是她知道那里面蕴藏着危险的光。
  如果这里有另一个捕梦在场的话,就会注意到他身边的空气已经开始产生轻微的扭曲,像沙漠地面蒸腾的热气。在寻常人的眼中,却只能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子沉默地站在黑影中。镇魂知道,她得为他争取一些时间,至少不要让克雷蒙现在就注意到他……她发出轻微的冷笑,开口说道:“我不知道革命军也兼营走私生意。”
  克雷蒙稍稍耸肩:“白人当权的时候总是驱使黑人去猎杀大象,然后把象牙夺走卖给外国人。我们只不过是推翻他们,接手了这门生意……”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叶飞廉猛力向他们推来。镇魂接住了叶飞廉的身体,以免他撞上捕梦。而在这几秒钟内,克雷蒙此时已从他身旁货架上某个不曾钉死的木箱子中取出了他要的东西,并轻巧地使用单手将它架在肩上。那是一支一米多长的金属物体。
  “当然,我们也开发了一些新兴产业。”克雷蒙露出他漂亮的牙齿,笑了起来。
  镇魂讽刺地甜笑道:“哦,多豪华的手电筒啊。”
  这是前南斯拉夫联邦供应采购局的拳头产品M80式44mm口径肩扛式火箭筒,轻巧坚固操作简便,附送红外夜视仪和氚光源照明,连续八年荣登“最受雇佣兵欢迎的经济型火箭筒”投票评比TOP 10,“地下武装基本装备指南”杂志四颗星推荐,实乃一款居家旅行送礼自用均相宜的步兵单兵作战型重火器。
  “如果各位有什么不合宜的举动的话……容我提醒各位,这支‘手电筒’已经装好了破甲弹,可以击穿0.4米厚的钢板,而且,那道墙后面就是轮机舱。”克雷蒙简短地向镇魂与捕梦身后的那道墙点了点头。“想想看,如果穿甲弹点燃了那些重油,水密舱也无济于事,九十分钟内,佩伽索斯号就会彻底沉没。而在那之前,还会有数百个小孩死于踩踏,推挤,烟雾——当然还有爆炸。”
  镇魂危险地向他眯起眼睛:“那是谋杀。”
  “小姐,容我告诉您,我一生中有那么几年,”克雷蒙向他们走近了两步,“杀人的次数比刷牙还要多。所以,各位最好就待在那儿别动,我会叫人来照看你们。”
  镇魂看了看克雷蒙那口令牙医无从下手的洁白牙齿,想:“我的天,他一天至少刷两次牙。”
  叶飞廉已经直起身来,转身瞪视着克雷蒙,咬着牙说道:“我不会让你逍遥法外。你的行为不可饶恕。”
  “你去过马莫塔西亚吗?”克雷蒙以眼角扫视叶飞廉紧握在身体两侧的拳头,不再说中文,而是换回了他的母语。
  镇魂沉默地听着。她懂法语,只是克雷蒙这种带有浓厚殖民地口音的法语,理解起来相当费力。从叶飞廉的表情上看,他或许比她更懂得这种语言。而捕梦,他甚至不需要语言。克雷蒙明显是愤怒了,他的额角逬起了青筋,语气急促,这样强烈的心理波动,已经足以让捕梦涉入他心中思想的河流。
  “我们的国家,在革命之前,那些贫穷的白人独裁者统治着更加贫穷的黑人,整个国家就像大洪水退去后的地面一样,什么也没有。我们的邻国可以靠出卖物产和矿产生活,但是我们不行,我们的土地既干旱又贫瘠,连香蕉树都难以生长,山脉里也没有钻石或者黄金。没有雨的年份,孩子和大人都瘦得像蜘蛛,薄薄的黑肚皮里盛着内脏,鼓凸出来,走路的时候就晃晃荡荡。”他侧着头,睨视着眼前站立着的三个人。“而在您的国家,一个女孩子愿意付出五万元去跟她的偶像见面,”他把火箭筒的发射口向下,朝蒲二躺着的方向指了指,语气越来越强烈,“因为捕杀动物,人们甚至会被丢进监狱。这就是我们和你们的区别,吃得饱的人和吃不饱的人的区别。我们有一条河,虽然旱季里它的水量还不如佩伽索斯号的淡水管道,但是还好歹维持着一片草原,还有大象。谢天谢地,是它们让我们不曾饿死。”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镇魂觉得船舱里渐渐温暖起来。那些灰色的庞大影子已经失去了轮廓,在空气中融为一片浓稠灰雾,几乎能够在皮肤上留下湿润的痕迹。她的睫毛上凝聚了水气,使视线变得模糊。
  克雷蒙结束了他的演说,深深吸了口气,以缓慢而咬牙切齿的语气说道:“所以,您有什么资格来饶恕我们?”
  叶飞廉发出短促的冷笑,高声用同一种语言说道:“马莫塔西亚至今仍有人死于饥饿。而你,你尽可以陶醉在自以为是救世主的幻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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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妖 IX



  “是的,依然有人在挨饿。因为那些富裕的白人国家,他们不准我们用象牙换粮食,为了让那些愚蠢的大肉团活下去,宁可饿死他们的同类!”克雷蒙牵动脸部肌肉,扯出一个歪斜的、神经质的笑容。“他们都疯了。”
  “疯了人的是你!”回答他的,是叶飞廉狂怒的声音,“1994年,马莫塔西亚内战期间,疟疾流行,‘希波拉底联合会’,一个国际医疗救济组织,派遣志愿医疗队到马莫塔西亚提供紧急救援服务。可是你们并不信任这些外国医生,担心他们是白人独裁政府的同伙……暴风革命军袭击了医疗队的营地,抢走了发电机和药品,还向营地内投掷土制手榴弹。”
  “我们需要发电机。而且我们是军人,不是牧师。”克雷蒙漠然地回答。
  镇魂蹙着眉头,观察少年的表情。他就像个正在倒计时的炸弹。
  “你们杀死了我的父亲,他就在那个营地里,他是一个曾经治疗过几十个马莫塔西亚人的医生!而你,就是当时袭击者的头领。”
  “哦……现在我记起来了。”克雷蒙碧蓝清澈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叶飞廉。
  “医疗队的司机是个非常忠实善良的当地人,我父亲治好过他小女儿的急性阑尾炎。他一直设法写信给我,把他能打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告诉我。我学习你们的语言,拼命打工,希望有一天能攒够钱到孟买去,搭上佩伽索斯号,找到你……”叶飞廉深深呼吸,仿佛就要被自己喉咙里喷发出来的语言噎住一样。“自从知道你离开马莫塔西亚,潜入佩伽索斯号的那一天起,我就这样盼望。当我知道佩伽索斯号将代替森托罗斯号到这儿来的时候,我知道上天在暗示我,是时候了。”他佝偻着背,一瞬间镇魂以为他是要向前跌倒,但是下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叶飞廉从宽松牛仔裤腿下的军靴里拔出了一支轻巧的武器。Smith&Wesson 9毫米口径手枪,便于携带、弹量十足。
  克雷蒙将发射筒指向面前愤怒的少年,像是随时都会喷射出死亡的火焰。“在你开枪前,我就会把你轰成粉末。”
  “我不介意!只要你死,我什么都不介意!”叶飞廉的脸涨得通红,声音却不再破碎,他笑了起来。“你不敢用那支火箭筒,克雷蒙先生。如果你向我发射火箭弹,引发的爆炸会把你自己也杀死。而且,倘若你还不想放弃你的货物,就得保证这艘船平安到港,每一个人都完好无缺才行。如果一个——比如说,一个当红歌手在船上失踪,一定会有警察上船搜查的,那会让你很为难,是不是?”
  “小子,你试试看。”克雷蒙一度愉悦而温柔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我并不怕死。”
  叶飞廉冷笑道:“如果你敢用它的话,刚才我根本不会有机会把话说完,也没有机会拿出我的枪。你不敢。”他停顿了一下,货舱内死寂得可怕。他继续笑道:“但是我敢。”
  他手中的金属制品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声,他打开了保险。作为回应,克雷蒙稍稍抬高了发射筒。
  镇魂紧张地向她的同事瞥了一眼,就在这时,一大滴水几乎是砸在了她的鼻子上,丝丝生疼。其他水滴三三两两地落到她脚边的钢质地板上,溅开许多硬币大的深色痕迹。她惊愕地抬头看天。
  没错,不是天花板,是天。
  头顶的天花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厚湿润的雨云,被狂暴的高空气流推动着,撕扯着,变化万端,云层缝隙中隐隐可见闪电的裂痕。
  有一种游戏是这样的,把一些空白纸条平均分成4堆,在第一堆的纸条上分别写下不同的时间,余下三堆分别照样写好地点、人物、事件,然后从每堆中随意抽取一张纸条,组合成一个句子。这种游戏很有趣,时常能够组合出“台风登陆的夜晚/玛丽莲·梦露和墨索里尼/在高压电线上/驾驶拖拉机”之类的荒诞句子。
  “暑假的某一天/一个拿着火箭筒的走私犯、一个持枪的少年、两个保险公司职员以及一只昏死的蒲牢/在轮船货舱里/被大雨淋湿了。”镇魂茫然地想,这也是一个好句子。
  像是有谁像清水内滴入一滴牛奶,空气中的水分微粒逐渐凝聚成肉眼可见的薄雾,带有陌生的清新植物气息。不断变浓的乳白雾霭中,雨点猛烈拍击着地面。雨点的声响忽然从清脆变为模糊,仿佛落在了某种比地板更柔软的表面上。同时,镇魂感到她的鞋子稍稍下陷了一两厘米。她脚下不再是钢质地板,而是茂盛的野草,叶子的尖端被洗得闪闪发亮,显露出浓郁而美丽的绿色。草叶下面是柔软的浅褐色土地,被雨水浸得表面成了一层泥浆,使每个站立在上面的人都觉得步子不稳。没有四壁,没有天花板和地板,货舱全然消失,他们站在一片大雾弥漫的雨季草原上。蒲二不省人事地躺着,耀目金发沾染了泥浆。
  镇魂看着捕梦。
  捕梦安静地站在她与叶飞廉的身后,脸色略显苍白,双目紧紧闭合,俊秀的眉宇拧结着。
  镇魂曾经从案卷档案中读到过一种高级幻术。那是以巨大的精神力量,将催眠师脑海中的幻象暂时化为实体,建造出一个小小的独立世界。他说要有电,就有电;他说要有光,就有光——捕梦就是这个小小世界的造物主,而其他人都是闯入这个世界的外来者,他只要动一个念头,就可以轻易地毁灭他们的思想与肉体。
  他们都置身于捕梦的心之风景中,像是画幅长卷中的如豆小人。
  长缨财团于19世纪中期由一家中国银庄、一个英国船运公司、一所意大利温泉疗养院、一处南非金矿、一家北美报社与一个俄国大学共同投资组建,近200年后,这些机构大半已经倒闭或合并,它们的人脉、资料与声誉却由长缨保险特别部全数继承下来。根据它们留存下的资料,镇魂知道,在公元元年之后,能够长时间使用这样规模的幻术的催眠师总共不过三四人。
  但是,捕梦……
  镇魂在心中无声而恳切地说着:“所有使用过大规模幻术超过十五分钟的催眠师,没有一个能在催眠结束后活过三个月的。这种幻术的消耗太大了……你不能这样冒险。”她知道,他听得见她。
  捕梦没有回答。他的意识在急速流动,镇魂能感到他正全神贯注于某些事物……她不敢再惊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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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妖 X



  叶飞廉没有改变姿态,也不曾改变视线的方向,然而,从眼角余光内看见的奇异景象,已经使他持枪的右手微微颤抖。
  克雷蒙却几乎忘记了自己现在身处何地。这是幻觉,是幻觉……他用力眨了几次眼,四下环顾,发出喃喃的低声诅咒:“这到底该死的是怎么回事……”
  他熟悉这乱暴零落的雨,熟悉空气中苦涩的青草气味,熟悉这半雾半雨的奇异天气,熟悉他脚下草丛中那些寒伧的细小黄花。这是他的家乡,是马莫塔西亚的雨季草原。但他不该在这里。他此刻应在远离家乡的北半球,西太平洋,一艘巨型豪华邮轮的第三层底舱内;天气该是晴好,东南风,浪高3到4米,而不是对流降雨加局部有雾。
  他忽然快速转动眼珠,惊疑地看向浓雾深处。在那深邃不可知的流动的白色中,传来微弱但清晰的声音,是茂盛草丛在动物脚步下倒伏又立起。灯塔雾角般的深厚声音自远方传来。四面八方,数十个同族的声音前后应答,此起彼伏。它们一步一步地聚拢来,把他们圈在中心。模糊视野中渐渐有了影子,一尊尊庄重如山,偶尔扬起鼻子搂一搂身边幼崽,巨耳懒洋洋扇动,驱赶潮湿天气里孳生出的营营蚊蚋。
  他怕自己是在濒临疯狂的边缘。他熟知的世界忽然消失无踪,仿如陷入无法醒来的恶梦,唯一可以信任,且实实在在掌握在手中的东西……只有这具火箭筒。
  打碎这个世界。打碎它。
  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多年的游击生涯,使得本能反应的速度快过头脑运转,他的手指,他的脚,他的枪与匕首,都像是具有独立意志,可以自主行动,却又协调敏捷。他们这样性命朝不保夕的人才知道,就是凭着这种直感,他们才能活下来,超越一切概率与平均数,一直活到战争结束。
  连捕梦都没能来得及读出他的思想。在镇魂有所反应之前,克雷蒙已经猛然将火箭筒抬起,向着混沌难解的天空发射了一枚破甲弹。光与烟瞬间将世界漂白,人眼暂时失去视力。惊人轰响过后,他后仰的身躯也不曾因为后座力稍见摇晃。毕竟,在这方面他是个专家。
  停了片刻,自阴霾天空深处再次传来巨大的碎裂与爆炸声,每个人都本能地抬手遮住了脸,被扑面而来的呛人热流推得稍稍后退。
  镇魂忽然惊愕地扬起眼睛,她听见某种物体高速坠落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由远及近,自上而下。一个小黑点出现在刚才破甲弹消失的地方,而后急遽变大……不,是急遽下跌。
  她与克雷蒙同时向后一跳,不明物体呼啸着砸在他们中间的草地上,溅起不少水珠与塑料碎片,弹跳几次后,终于静止下来,镇魂才看清了它残破的结构。从断面上凄惨地露出焦黑的电线、金属和半融化的塑料,还有一包半烧焦半结霜的冷冻肉类卡在内部的架子之间。那是半个被爆炸撕裂的冰箱。
  那么,另外半个呢?
  镇魂再度向天空看去。巨大沉重的雨滴之间,她看见数个,不,数十,不——上百个黑点,向他们坠落下来。
  已经打开的芦笋罐头在空中疯狂地旋转着,它的内容物呈抛物线四处播撒。紧随其后的是另外半个冰箱,外壳融化得不成样子的遥控器、几个500毫升的生理盐水袋、大大小小的碎钢片与棕色玻璃片,接着是半片吐司面包、两三盒燃烧着的一次性注射器,最后是一支响声清脆的钢制调羹。
  天空深处传来第三次爆炸声。虽然距离遥远,却震耳欲聋。这一次爆炸的威力并不小于克雷蒙发射的那颗破甲弹。镇魂一瞬间感到惊慌。是不是佩伽索斯号的引擎爆炸了?她尝试着镇静下来,迅速运转她的思维。他们目前的实际位置是在轮船的第三层底舱,轮机舱在他们的水平隔壁,引擎、传动与海水淡化系统的主体结构位于更下层的第一与第二层底舱。而发生爆炸的应该是位于他们头顶的第四层,是工作人员与最廉价的舱室所在的楼层,再向上,才是主甲板与第五层。她稍稍松了口气,佩伽索斯号的推进和供水系统目前还是安全的。但是连续爆炸后,主甲板上的孩子们或许已经开始骚乱,克雷蒙的同伙们也许已经发觉了轮机控制室内被催眠迷昏的那三个人……
  “捕梦,你没事吗?回答我。”她在心中轻声呼唤。
  捕梦依然没有回答。小股气流迅疾穿梭着,她能感到他的愤怒、忧虑与犹豫。忽然,她再度听见了物体跌落的呼啸声,夹杂着尖锐恐慌的叫嚷,如流星一般向他们的世界坠落下来。一道强劲无形的力量揽住她的腰,将她向边上猛力一拉,那个物体噗地落在她原来的位置上,溅了她满身泥水。那物体看起来像是一堆床单,镇魂刚想细看,却听见了金属滑动撞击的声音。
  “巫师……我想,你死了以后,世界就会恢复原样了吧?”克雷蒙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将重新装填完毕的火箭筒指向了捕梦。克雷蒙已经半疯狂了,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依然很敏锐。
  镇魂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进了脑袋里。捕梦的身后,浓雾掩盖的小小世界尽头,就是轮机舱的隔墙。倘若让火箭弹击穿那里,后果不堪设想。捕梦当然能够阻止克雷蒙,这是他自己的世界。他可以在一秒钟内建造起一座钢铁的城堡,或者召唤雷电,将克雷蒙殛为灰粉——但是这一切,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个用精神力量建筑起来的世界可以无际无涯,逼真庞大,然而,在它急速生长的同时,也在吞噬着它的造物主的神智。人类毕竟是人类,一旦精神力的消耗超出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随之而来的结果便是四大分离,土崩瓦解,在精神灰飞烟灭之前,肉体便已停止运转。若是捕梦抵挡不住克雷蒙,他立即就会死去;即便他挡住了克雷蒙,他过度消耗的身体也支持不了多久——无论如何,捕梦只有死路一条。
  她探手从口袋中拔出她的枪,飞快打开保险,瞄准克雷蒙的手腕,一气用完了剩余的7发子弹。如果不能阻止克雷蒙发射破甲弹,至少她要试着改变破甲弹的方向。叶飞廉也开枪了,横飞的子弹从他们周围大象的身体中穿过,那些一度清晰的形象再次模糊起来,成为浓郁的灰色雾气。
  但是来不及了。
  克雷蒙的双臂鲜血淋漓,大腿上也中了一枪,他静静地站立着,脸上带有满意的笑容。
  破甲弹曳着火光与浓烟,向捕梦飞去。
  捕梦陡然张开双眼,茶色的清澈瞳仁内焕发出奇异的光,整个幻术创生的世界黯然失色。
  方才从天空中跌落的那一堆床单腾空而起,悬浮在他身前,旋即承受了破甲弹的猛烈撞击。触发,爆炸。白热的能量挟带着金属碎片聚为一线,全数向前喷发,成为足以击穿数百毫米坦克装甲的聚能射流,向那堆床单深处摧枯拉朽地刺穿进去。同一瞬间,捕梦稍稍抬起双手,在空气中轻捷地划出一个圆。盘旋在地面的灰色雾气随之强烈旋转,飒飒立起,筑成一道比刀锋更锐利、比钢铁更坚硬的气流壁障,四迸的金属碎片全被圈在墙内,在气态的壁面上敲击出尖锐的啸鸣,疯狂地将床单撕裂成纤维与粉末。
  在半透明的灰雾圆筒中,织物与金属被搅成漩涡,越来越细碎,直到肉眼不可分辨。他们仿佛正在目睹一台无形巨大的强力食品粉碎机的工作过程。旋转的速度逐渐减缓,那些碎末也随之沉淀下落,在风墙的中心,一个完整的形体奇迹般显露出来。
  镇魂头晕目眩地瞪视着。
  那个悬浮着的形体很难辨认。它是个漆黑的近似椭圆柱体,约两米多长,两头尖,中间粗些,接近地面的一端有个扇形的薄片结构,无望地扭动着。风速已经慢到支持不住它的身体,于是它啪地一声跌到了地上,随着风墙解体,重新凝聚成灰暗的雾气,镇魂惊讶地听见,那个焦黑的东西正躺在草地上大声咳嗽,根据声音的来源,镇魂猜想道,它的头部是没有扇形结构的那一端。而后,那东西抬起一只胸鳍,拍了拍脑袋。雨还在下着,从它身上洗下一道道灰烬和焦痕,露出原本鲜红光亮的鳞片,从它那扇形的尾巴上,落下一片看起来曾经是树叶形状的乌黑东西。那是被烧毁的狸猫树叶。横公鱼沂南挣扎着支起身体,一对眼睛神智不清地眨巴着。它是刀枪不入的妖兽,可以自由幻化为人形,更改容貌,唯一的弱点是不可用乌梅与沸水烹煮。不过,这并不代表它不会被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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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逃之夭妖 XI



  镇魂仰头看了看天。至少现在可以确认楼上爆炸的房间是诊所,该是没有什么伤亡。她叹一口气,转头见捕梦的头发全被打湿,眼帘重又垂下,遮蔽了清亮的眼神。她在心里唤了两声捕梦,心知道他是不会答的,眼里酸涩,仿佛是要涌上泪来。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在自己的脑海深处听见了他的声音,捕梦的声音,清晰而低沉。像是拿她没有办法似地,叹了一声。“镇魂,我还在。”
  “捕梦,停手吧。”她小心翼翼地眨着眼,将泪水逼了回去,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出声来。“你会死的。”
  捕梦的思维骤然波动,她回头看去,见叶飞廉抢前一步,他手中的枪稳稳指住克雷蒙的额头:“别动。”
  克雷蒙早已支持不住火箭筒的重量,脱手将它掉到了地面上,却还勉力支撑着站立的姿态,血水混着雨水淋淋漓漓,在一身雪白的制服上浸出惊心的红,受伤较轻的左手停留在身侧,只差三两寸就够到腰后的枪。
  “你非死不可。”叶飞廉的声音颤抖,持枪的手却越发稳健。
  克雷蒙的眼睛如夜行兽般在浓霚中闪光,他用染血的手拭去眼睫上的水珠,在面孔上横抹出一道浅淡的红色。“会有人纪念我的……马莫塔西亚的人民爱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我不怕死。”
  叶飞廉唇角勾起冷笑。“你的妹妹茱莉安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正在奥地利的一家大学进修音乐。米凯尔的儿子据说患有先天哮喘症,在瑞士疗养,其实那孩子健康得很。你也知道,马莫塔西亚至今还有人死于饥饿。别再说漂亮话了,什么为了马莫塔西亚的人民……你们不过是用象牙来兑换金钱、武器、奢侈品和特权。”
  克雷蒙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没有象牙换来的粮食,会有更多的人饿死。”
  叶飞廉也沉默了。过了片刻,他低声说道:“至少,我的父亲,他不该死。”
  少年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缓缓施加压力。克雷蒙无言以对,似乎在沉默中达成了某种协定。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等待着力量超过临界点的那个时刻,一颗子弹将他了结。
  叶飞廉终于还是没有开枪,不是他不想。如同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温和而坚定地抵抗着他手指拉动的力量。他因用力而涨红了脸,却无论如何扣不下扳机。有个声音自他的思想深处说道:“你不该这样做。”他想要挣扎,但身边的空气仿佛凝冻住了,将身躯禁锢在透明的牢笼内。
  “放开我!”他嘶声大吼。
  克雷蒙的面孔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这个威胁着他的少年显然已不能行动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知道这是他的机会。他极快地伸出手去想要夺取叶飞廉的枪,然而镇魂快他一步。她丢开了自己那支已经没有子弹的枪,从叶飞廉僵直的手指间轻巧地取下了他的枪,重新指向克雷蒙。
  那个声音却依然沉静,不急不慢地在叶飞廉的脑海中说道:“你得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叶飞廉压低了声调。“他杀了我的父亲,他也得为此付出代价。”
  “那是别人的职责。”那声音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说道。
  “你要我眼睁睁放过了他?”少年的嘴唇如孩子般紧紧抿着。
  “活下去,做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像你父亲一样。这就是纪念他的最好方式。”
  少年再度沉默。记忆的河流开始解冻,挟裹着尖锐的冰凌,彻骨寒冷的黑暗水脉开始流动。
  父亲是他的英雄。在幼年的记忆中,每隔三五年,父亲便要远行,一去至少数月,回来时总是笑嘻嘻的,又黑又皱的脸庞上一对眼睛灼灼有神,胡子长得像个野蛮人。父亲的职业是拯救人命,无论国界与信仰,他的敌人是战争、灾难与流行病。父亲总是凯旋归来。直到叶飞廉十三岁那年夏天,有人告诉他,父亲死在遥远的非洲,不再回来了。父亲最终还是回来了,装在一个用衣物仔细包裹起来的白瓷小罐子里。
  久蓄的泪水在眼眶中引起疼痛,最终沿着少年的面颊淌下,灼热的两行。“别对我说教!”他一字一句说道。“我父亲在离家万里的地方独自死去,我最后见他一面,是在一个骨灰罐里。你没有经历过,你什么也不了解。”
  没有回答。就在他以为那个声音终于放弃说服的努力时,它又无声地响了起来。“你怎么知道”,那个声音顿了顿,变得冷硬,“我不了解?”风速瞬间凌厉起来,割得他脸颊生疼。
  镇魂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却感觉得到捕梦的感情起了波动。当你立足的世界是建筑在旁人的意识中,你很难不感受到他的情绪,它包围着你,构成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风云尘埃。空气中的灰雾有如一道道蜿蜒模糊的蛇,听从了某种无声的命令,纷纷贴着地面向克雷蒙的方向逶迤流去。当它们擦过镇魂的脚踝时,她再次感到了那种能够令血管冻结的冰冷。图像、色彩、光与影,无数陌生的回忆和感触穿过她的身体。捕梦说得对,那些灰色的影子,它们不是鬼魂,只是回忆,因为过于痛苦,所以难以消散。这是那些动物的回忆。
  它们摄食、嬉戏、日渐成长,在清凉的泥潭里打滚,在非洲草原壮丽的暮色中成群漫步,将新降生的小象围在中间。可是死亡突如其来。它们愤怒地号叫着,想要摆脱子弹的追袭,然而没有成功。它们绝望地倒在带有日照余温的土地上,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和体温急剧流失。人类脏污的靴子和光脚谨慎地走近一些,弯下腰来确认它们究竟死了没有。他们看着它们美丽的长牙,眼里闪烁着贪婪的浊光。
  一秒钟内,她仿佛作为一只非洲象,活过了一生。
  那些雾气的蛇悄悄游过,在她心里留下了粘腻的痕迹——久违多年的情绪,像是死囚脚上拴着的铁球,是沉重的恐慌。她在意识中急切地呼唤道:“捕梦,不要再——”
  无数道雾霭静静聚集到克雷蒙脚下,捕梦竖起右手食指,它们便如真正的毒蛇一般随之昂起了头。
  “捕梦,克雷蒙现在没有武装,我有枪,我可以把他捆起来。求你,快点停下,别再这样了。”镇魂咬着唇,痛苦地想道。
  一阵和暖的风向她涌来,轻柔掀动发梢,仿若捕梦平日的温煦微笑。“别担心我。”他在她的意识内低语。
  就在同时,一条接着一条,雾气的蛇开始无声地钻进克雷蒙的身体。克雷蒙似乎并没有立即觉察,他只是呆立着,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血污的脸上有惊愕与哀伤的神情掺杂。随着那些灰雾消失在他的身体内,他们身边的世界开始解体。沂南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在它的身下,翠绿的草地间开始现出斑斑驳驳的钢板。天空像个坏掉的淋浴花洒,晴雨交替;而四周的雾气正一道道地抽离,有如拼图逐片剥落,在雾气与天空的缝隙中,他们可以重新看见货舱的金属构造,与天花板上那一个破甲弹撕出的触目惊心的大洞。
  叶飞廉腿上的无形桎梏消失了,他猛然向前迈出一步,可是他的手与躯干还被固定在空中,几乎失去平衡。
  克雷蒙的眼球,恍如一对空心的玻璃珠,通透水蓝的颜色中有黯灰烟雾升腾上来,逐渐填充了整个瞳仁与虹膜,使他原先美丽的碧眼最终变得混沌无光。他的额上沁出了薄薄的汗,双拳紧握,因紧咬了牙关,颚骨在面颊上凸现出来。大量不属于他的记忆涌入脑海,深浓毒厉的痛苦使他的肉体僵直,仿佛一尊雕塑。
  捕梦轻轻抬了抬手,云消雾散,叶飞廉的双手忽然重获自由,地面上的最后一株草也消失了,显露出平整的钢质地板,只有蒲二、沂南和克雷蒙的火箭筒遍身泥水地躺在那里。望着镇魂,他苍白地微笑着,开口说道:“放下枪吧。我想,他还得在这儿站上几天。”
  他的同事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看神情倒很像是克雷蒙的同伴。于是捕梦继续说:“我没事,这不是幻术,而是记忆扩大术。我把那些大象的记忆都整合为一体,可以造成非常逼真的触感……上次因纽特人的萨满参访团来我们分公司的时候,电梯坏了,部长就叫我伪造了一段,那些北极萨满一直以为他们是搭电梯上来的,其实他们是站在一块大马士革飞毯上从通风管道里浮上来的……很轻松的,只是需要极度集中精神,不能被干扰。现在那些记忆几乎都被耗尽了,剩下的部分都在他的身体里,”他向克雷蒙侧了侧头,“我想足够让他错乱一个星期。我是说……镇魂,你辨认不出来是很正常的,你又不是专业的催眠师……”
  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一手握着枪,以一头被激怒的犀牛的气势向他大步走来,用力朝他的膝盖踹了一脚,立即又转身同样大步地走开。
  “呃啊——镇魂!”捕梦捂住痛处,脱口喊道。
  “混蛋!你早说啊!”这就是他得到的回答,在货舱内铿锵回荡。
  过了一会,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他脚下传来。“科长,你还好吗?”
  捕梦看着地板上红黑交错貌似巨型热带鱼的新进下属,无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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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妖 XII



  镇魂迈着笔直的步子走在最前,满头湿透的长卷发一路滴水,叶飞廉的枪随着她手臂的动作危险地大幅甩动。而那枪的主人已经被捕梦抹消了过去数小时的记忆,与克雷蒙一同被遗弃在货舱内,人事不醒。捕梦左肩架着步伐不稳的蒲二,右手拎着一名清秀青年,一语不发地跟在她身后。清秀青年赤着双足,身上胡乱穿了克雷蒙那套血污斑斑的白色船员制服,满面烟熏火燎,每有新的汗水流下,就在脸上洗出一条白痕,如果说十分钟前他看起来还像条热带鱼,现在已经变回人形的他倒像一匹斑马。
  这支小小的狼狈的队伍迅速离开货舱,滴落着泥浆与水珠,谨慎地向上潜行。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没有那个必要,并没有人前来阻止他们,船内此刻出奇地宁静。
  他们很快抵达了位于第七层船舱的最前端,镇魂抬手阻止了他们,独自闪出通往观景小甲板的玻璃门,伏低身体,从栏杆间俯瞰两层之下的主甲板。转回头来的时候,玫瑰色的唇已然拧成了不悦的弧度。
  下午时分的天气依然晴朗得令人愉悦,一望无际的宝蓝海面上,两只鲸鱼正在嬉戏追逐,竖起它们庞大的尾鳍和乌黑闪亮的脊背,一头扎入海中,又欢快跃上,断断续续地将水柱喷向空中,动作虽然不及海豚轻盈,却也优雅庄重。换了平日,孩子们早该欢呼雀跃,将手中的照相机与DV一同对准这难得的奇景,可是,此刻他们却出奇地沉默。
  千余名孩子,最大不过十四五岁,都坐在甲板上,规模堪比一个小型学校。他们全被勒令双手抱头,大部分在哭泣,却不敢出声。约有二十名男子,几乎都穿着船员制服,手持武器在甲板上逡巡。主甲板完全被克雷蒙的同伙控制了,甲板的另一头,云从、摄像师、外景主持人,除叶飞廉以外的九个讲解员、不当班的船员,以及咖啡厅、餐厅、洗衣房、厨房、客房部的全部职员,船上的三百余名成年人都被捆绑起来,其中有十几个明显受了重伤。
  就连刚刚甦醒的蒲二也不由得发出轻微的惊呼。
  镇魂焦虑地咬着嘴唇。“这支枪里大概只剩几颗子弹了,根本不够用。我猜舰桥里也有他们的人,不过目前船的航向还没有改变,看来船长已经把导航驾驶系统锁闭起来了,他们还没能问出密码。”镇魂看看野战手表上的微型指南针,“可是这个谈判不会持续多长,很快船长或者大副就会屈服,把密码交出来,这些家伙手里有1400多个孩子呢……”她仰头问捕梦。“你有什么办法么?”
  捕梦想了一秒钟,回答:“催眠20个人并不难,可是现在他们混在甲板上近2000个人之间,很难精确定向。除非把这些人和他们一起催眠,否则不可能。”
  “那你能同时把这2000个全部都催眠吗?”蹲踞着的年轻女子头也不回问道。“如果他们注意到同伙出了问题,恐慌中也许会杀伤那些孩子。”
  “——除非一个一个来。”
  “捕梦,这些武装分子不会排队等着跟你握手,他们随时会开始杀害人质。”镇魂的眉头紧紧纠结,烦躁地说。“我希望他们从云从开始下手。”
  “怎么?”捕梦微微扬高了清拔的眉。
  蒲二倚在他的肩上,虚弱地说:“我们龙族,如果没有提交过变身申请书,是不可以随意现出原型的,那个申请书有五十多页,除了一些爱卖弄的老人家,我们都不会自找麻烦去填它。可是,如果我们保持人形,身体就与人类同样脆弱,容易受伤。所以,为了应付突发事态,龙族的所有成员都有一颗龙珠防身。”他指指自己眉下那颗殷红的宝石眉钉,“如果龙珠的主人受到强烈的惊吓或遭遇生命危险,龙珠就会使他现出龙身,除了天雷和地火,龙身绝不会受其他东西的伤害,我和云从这种半龙身都可以对付洲际导弹之类的东西。但是云从的胆子太大了,很难被吓着,他这五六百年内从来就没有现出过真身。”
  镇魂与捕梦飞快地对视一眼。捕梦犹疑了数秒,再向主甲板上的孩子们扫视一眼,终于微微点头。
  蒲二左右转动眼珠看着他们交换眼神,忽然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恨不能将方才说出口的话再塞回去似的。他松开手,结结巴巴地说:“哥、哥哥他们帮我买了人身意外险,镇、镇魂,我出了问题你们要赔的……”
  “赔一件半损总比赔2000件全损来得合算。”镇魂眼疾手快地把蒲二重新按住。“跟那一亿多的赔付金额比起来,你这一、两百万还算小损失。”
  捕梦轻松躲开蒲二乱踢乱打的手脚,将他纤细的身躯拦腰扛上自己的肩膀。“真的要扔么?”他看着镇魂,语气不是质询,而是确认。
  镇魂耸肩。“不扔的话,就被公司发配到格陵兰;扔下去的话,也许只要去越南。”
  话音未落,捕梦已经运用过肩摔的动作要领,猛然发力将肩上的少年抛向了天空。
  拥有半龙血统的尊贵少年,兼人气高涨的偶像歌手,艺名雷欧,本名蒲二的妖兽蒲牢,就此如一颗人形的尖叫着的流星,以漂亮的抛物线轨迹越过主甲板的上空,越过1400名仰望着的孩子、20名惊呆的武装分子以及他的堂兄云从的头顶,恰恰摔落到船舷上,身体稍稍弹跳过后,一面绝望地企图抓住栏杆,一面继续无助地向海中坠去。
  镇魂与捕梦开始拔足向楼下飞奔。
  一千米开外的海面上,两尾鲸鱼悠然翻动尾鳍,掀起几道浪花。
  刚跑出几步,镇魂又掉头回来,用力将还在原地呆若木鸡的新下属拖走。
  五秒钟后,澄澈的海面下开始隐隐透出红光。几名匪徒奔到舷旁向下张望,几乎相信他们看见了世界末日的征象。
  海水沸腾了,鲸鱼们惊慌地翻身潜入水中。自深海涌出的水沫中,一片红光疾速上升,映亮了男子们的面孔。
  随着如雷的巨响,强光喷薄而出,在数公里范围内洒落一阵急雨般的碎浪。风生云起如万军纵横奔突,最终降到海面上,卷成雷云的漩涡。自那漩涡中,有什么东西从海下跃了出来。那些强壮的男人们露出了宛在梦中的表情——它像是蛇,像铁水般通体赤红的蛇,然而鳞片皆有碗口大小,身躯粗达四五米。随之露出海面的是一对锐爪,与身躯相比,算是娇小的爪子,实际尺寸却如同普通冷饮摊子使用的落地凉伞,每一钩趾甲,不论是形状还是大小,都酷似山民的大砍刀。
  一名手持短枪的男子惊恐地仰视这庞然的巨物,他觉得他已经受够了。可是那东西还没完。它的头部已然高过全高10层的佩伽索斯号,没入云中,只现出两对虬张的爪子,而尾部竟然还垂在海中。有鳞的修长身躯在空中狂乱摆动,它那卡车大的生有鹿角的脑袋猛地自云雾中探出,诡红如炽热岩浆的双眼俯瞰着渺小张皇的人类们。神兽向佩伽索斯号低下头,发出声震百里的咆哮。
  “龙啊!”
  原先惊呆了的孩子们忽然喊叫起来,不顾匪徒早先的威胁,全数站起身来向船舱内逃去。即使是面对着这样非自然的场景,仍有两名匪徒打算开枪阻止孩子们奔逃,仿佛可以拿这些人质来威胁那条上古神兽似的。没等他们真的有所行动,迎面飞来的两颗子弹已分别贯穿了他们持枪的手。镇魂灵巧穿梭于疯狂的人群中,身形如风掠到他们面前,一手持枪逼住其中一人的额头,另一手已经拾起了他们丢下的枪,又抛给捕梦一支。捕梦凝视着两名匪徒,他们也恐惧地瞪视着他。片刻,两名匪徒先后失去意识,软倒在甲板上,许多穿着凉鞋的孩子的脚慌乱地踏过他们的身体。
  横公鱼化身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失踪了。
  镇魂与捕梦继续混杂在人群中,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空中那尾怒吼——看似怒吼的红龙吸引的机会,逐个解决眼下所能找到的所有匪徒。找到这些匪徒其实并不困难,他们大多数都聚集在船舷前,徒劳地向巨龙开枪射击,子弹在鲜红的龙鳞上跳跃,造成的损害只不过相当于小学生互相投掷的橡皮粒和小纸团。龙看起来像是被激怒了,鞭子一般有力的尾巴向他们扫来,七八名匪徒发出惨叫,遍身鲜血地向后飞出。其余的匪徒正在惊惶后退,却半途受到截击,或遭一名年轻女子用枪托猛敲太阳穴而昏死,又或是在那女子的同伴面前无故昏倒,很快,主甲板上的近20名匪徒被全数解除了武装。
  同一时刻的舰桥内,佩伽索斯号的大副正在忙乱地为昏迷在地的船长解开领口,希望能使他清醒过来。看守他们的那两名叛变船员,有一名紧贴在舰桥侧面的落地窗上,以恐怖的眼神观察同伴的遭遇,双手食指交叉成十字,喃喃地念着什么,而另一名则以颤抖的手持枪指着大副,歇斯底里地喊叫:“快点把密码锁打开,改变航向!改变航向!”
  大副颤抖着下唇,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舰桥的舱门被打开了。持枪的船员立刻将枪口转向门口,看清来人后,睚眦欲裂的恐慌表情才渐渐放松。
  “夏尔!我们怎么办?”
  黑白混血的前轮机长克雷蒙似乎也是经历了一番波折才来到这里,洁白的制服外衣敞开着,染满血与泥的痕迹,衬衫扣错了扣子,碧蓝的眼睛内毫无平日的谐趣与自负。他沉默地摇了摇头,向他的同伙伸出手,拿过那支枪,稍稍犹豫,而后狠狠地反手用枪托砸在同伙的太阳穴处。在窗边的那名船员本能地向举止怪异的克雷蒙开了枪,子弹正中脸颊,却并没有如预期那样穿透克雷蒙的脑袋,它只是撞进了克雷蒙的皮肤,而后又沮丧地被弹了出来。年轻的走私团伙头目伸手在空中一捞,随意将那颗弹头捉住,又顺手抛弃。在子弹击中的皮肤上,几片胭红的鳞片一闪即逝。
  目睹这诡异的一幕,开枪的船员如他的同伴一样翻出眼白,昏死过去。
  克雷蒙松了口气,“啊……好累。”巧克力肤色的青年男人脱口说了一句字正腔圆的中文,闭目稍稍集中精神,容貌身姿竟然都如同雕塑家手下的泥,开始发生显著的变化。肤色渐浅,鬈发渐直,深邃迷人的希腊式眼睛再度张开时,已是碧清秀长的中式丹凤眼,横公鱼沂南以人类的形象出现在克雷蒙的制服里。
  他擦着额上的汗,环顾左右。舰桥内,船长与两名船员都昏迷着,只余大副与他面面相觑。大副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满面木无表情,一派空白,接着轰然仰面倒地。现在舰桥内清醒着的人,就只剩下沂南一个了。
  沂南苦恼地抓抓头发,向侧窗外看去,正看见云从身上的绳索已被解开,正站在船舷前拿着喇叭向那条翻腾咆哮的赤龙大声呼喊:“蒲二——别怕——哥哥在这里——哥哥替你把鲸鱼赶跑了——”
  而他的堂弟仍然在空中恐惧地上下飞窜,发出宏亮的尖叫声。
  沂南疑惑地眨眨眼。他终于明白,极度恐惧与极度愤怒,有时候是很容易混同的两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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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妖 尾声



  “喂,捕梦,你还活着吗?”镇魂粗鲁地拍打同事的俊秀脸庞。
  捕梦的头枕在她的膝上,稍一转侧就头晕目眩,只能隐约看见风暴过后的明澈蓝天,还有云从与恢复人形的蒲二俯身看着他的面孔。过了几分钟,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倒在了甲板上。
  捕梦痛苦地蹙紧了眉,轻声问:“完了吗?”
  “科长。”他的新下属凑过来,谨慎地说:“船员和乘客共1827人,全部确认处理完毕。”
  捕梦精疲力竭地点头道:“那么我先睡了。”
  “科长……”
  沂南刚想说些什么,镇魂轻柔地伸出一手阻止了他。
  “让他睡吧,他刚刚抹消了差不多2000个人的记忆呢。”
  蒲牢、囚牛与横公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不愿再想起那惨不忍睹的八小时。
  佩伽索斯伤痕累累地漂浮在相叶港内,如同一只长途旅行归来的疲倦海鸟。在警方记录上,部分船员在公海上企图劫持佩伽索斯号,未遂。警员们并在船底货舱内发现了重达三吨的走私非洲象牙与小量军火,逮捕了所有参与劫持与走私的船员,其中大部分都还处于昏迷状态,清醒着的则精神恍惚,无法复述事件过程。
  经过问讯,大部分小乘客已收拾了行装,匆匆下船投入父母的怀抱,虽然有一些孩子还希望能够获得“烤焦面包”组合的签名,在警察的劝阻下,他们也只得悻悻离去。谁也不记得这个倒在主甲板上昏昏睡去的年轻男子,曾在过去的八小时内与他们所有人一一握过手。与所有的走私犯和船员一样,他们甚至已不记得航行的最后一天中发生过什么事。
  走下舷梯的人群中,不时这里那里地传出孩子们的呼痛声,似乎有只刺猬正在人群中穿行。很快地,他们就看见了那个高大英俊的银发肇事者。风讯向他们走来,依然穿着他那件会扎人的荨麻大衣,头发新梳成莫希干式样,似乎又多了几个鼻环。
  镇魂向他勉强笑了笑,“总公司董事会昨晚一定开了通宵紧急对策会议吧?”
  风讯回以爽朗的笑容。“他们估算了赔付金额。蒲二的事件,加上船身的损坏折算,大概总共是八百万元左右。律师团正在努力把这次事件定义为敌对行为、武装冲突或海盗什么的不可抗力后果,这样船体保险的赔付额就会减少到三百万左右——毕竟我们公司做的不是普通业务,不可抗力这个理由并不那么好用。虽然钱不算很多,但董事会还是震怒了……”
  “好吧。”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露出听天由命的表情,一手轻抚着她膝上沉睡男子的头发。“我们是要被发配去苏门答腊呢,还是去阿留申群岛?”
  风讯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哪儿也不去。实际上,比全体调职到南极还要糟糕。”
  机动科的新进科员惊讶地发现,他那英勇得近乎蛮横的副科长此刻脸色惨白,完全像是一个饱受惊吓的寻常女子。
  “风讯,不会是……”
  风讯悲哀地深深点头。“是的,总公司的视察团已经启程了,明天就到。”
  镇魂呻吟道:“上一次他们到相叶市来视察已经是光绪年间的事情了,直到上个月,档案室里那只千年蠹虫听见‘视察团’三个字还会癫痫发作……天哪,我能不能现在去辞职?”
  风讯默默地以沉痛的眼光注视着她。过了片刻,镇魂揉着自己的眉心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横公鱼有种强烈的预感。一场新的雷暴,正在他们的头顶暗暗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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