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灰姑娘》 作者:伊吕
楔子 灰姑娘的姐姐
那一刻,阿波罗朝丘比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玩笑话。
这位有着“最英俊的男神”之称的天之骄子,弯起睫毛,唇角轻扬,用眼神微笑。
然而,丘比特扭头,却将箭尖对准了他。
谁也不曾预料,就是因为这一句玩笑,天界最大的一场悲剧就此诞生。
并且,延续了整整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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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露达对着镜子试戴第19顶帽子。
金丝雕花的帽架上,各式各样的帽子一字排开,琳琅满目。架旁,雅各城最出色的裁缝史比先生,正半哈着腰等待她的最终决定。
“茜露达小姐肤色白腻,最适合这顶碧绿色的帽子!史比的嗓音有着商人独有的圆滑和讨巧。茜露达听入耳中,却只是扬了扬眉,摘去那顶绿帽,正伸手拿第20顶时,一阵嘈杂声自楼下传来,其中有个尖锐的女音叫她:“茜茜,快下来!茜茜——”
她没有理会,继续慢条斯理地试帽子,直到一名女仆气喘吁吁地冲上来说:“二小姐!大、大小姐请你下去一趟……”
“仙度瑞拉又怎么了?”灵巧的手指,将缎带理顺,在颔下打结。镜子里的少女,有着墨色的发,墨色的眼珠,完美无瑕的白皙肌肤——黑与白,在她身上鲜明对比、彼此衬托,又完美融合。
“三、三小姐不小心打碎了一盒香水,大小姐说,那是你们今天晚上舞会要用的,因此非常生气。”女仆说到这里,楼下又传来“茜茜、茜茜”的叫声。
看来不理会是不成的了。茜露达轻撇唇角,摘下帽子递给史比,转身下楼。刚过拐角,鼻端便闻见浓郁的香水味,视线中,一身艳丽红装的妮可正在训斥瑟缩在灰衣里的仙度瑞拉,衬着豪华大厅的背景,宛如杜米埃笔下的讽刺画。
“……你是故意的吧?成心想让我不顺心是吧?你自己去不成舞会所以也不让我去是吧?喂,你倒是说话啊!”身形丰腴却极为美艳的妮可一向是纳塔利家的公主,那大嗓门一开,地面都要抖三抖。也真难为仙度瑞拉,就僵直地站在那里一个劲掉眼泪,只字不吭。
看不下去,这种无聊的笑剧为什么天天在她家上演?茜露达搭着栏杆,步姿慵懒地走下去,淡淡地问:“你要她说什么?”
妮可闻声转过身来,看见她,如看见救星:“茜茜,你可下来了,快看看,这丫头把我们的香水都摔成什么样子了!真是气死我了,笨手笨脚的什么事都做不好!”
“碎了就碎了,有骂她的工夫,都够再买一盒了。”茜露达斜扫一眼一旁不知所措的女仆,语音淡然,却不容违抗,“还站着?把碎片扫了,开窗放放气,这一屋子的香味,也不怕熏死。”
“茜茜,你怎么老是惯着她!别忘了,这香水也有一半是你的耶!”眼见妹妹不站在自己这边,妮可很是不高兴。
茜露达回眸给了她一个微笑,意味深长:“自有人付钱,你心疼什么?”
妮可一怔,继而恍然大悟,转头看向仙度瑞拉,笑得很嚣张:“对啊!你想破坏想发泄就尽管做,反正别忘了——这些东西可都是你爹地付的钱,哦呵呵呵呵……”
仙度瑞拉的脸色果然变得惨白惨白。
身为亲生女儿的她,眼睁睁地看着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姐姐任意挥霍本应属于她的父爱和金钱,其滋味可想而知。
妮可的笑声仍在继续,为了不让耳朵继续遭罪,茜露达提醒她:“消气了吗?消气就上楼,别忘了史比先生还等着呢。没了香水没关系,没了帽子,舞会可就参加不成了……”
没等她说完,妮可就尖叫一声,提着裙子往楼上冲去。
茜露达看向仙度瑞拉,只见她将双手紧握在胸前,颤抖个不停,但抬眼时,目光却依然敬畏温顺,找不到半分恨意,只是莫名的乞怜。茜露达忽然觉得烦躁,转身上楼,并残忍地加上一句:“对了,那些帽子也是你爸爸付的钱。”
身后,只有嘤嘤的哽咽声。
连哭都哭得那么懦弱,活该被欺负。
回到二楼房间里,妮可正在兴致勃勃地试帽子。
“茜茜,这顶帽子怎么样?这些都好漂亮哦,真不知道该挑哪顶才好……”
“全买下来不就行了。”
妮可眼睛一亮:“对啊!根本就没必要节省嘛!史比先生,这些帽子我全要了。”
“哦,妮可小姐,你真是全雅各城最慷慨美丽的小姐……”
茜露达走到窗边,以手支颔看着楼下的后花园。果不其然,仙度瑞拉在那——每次只要受了委屈,那丫头就会到那,在母亲的墓碑前哭泣,四周是洁白的百合花,还有一棵月桂树。
说起这株月桂树还有个小小的故事。
茜露达一直记得,那是她跟着妈妈到纳塔利家的第一个星期六,新爸爸在去集市前问女儿们要带什么礼物,妮可说要“漂亮的衣服”,她选的是“珍珠和宝石”,只有仙度瑞拉说:“亲爱的爸爸,就把你回家路上碰着你帽子的第一根树枝折给我吧。”
那时候起她就认为仙度瑞拉是个很矫情的人。
这个矫情的妹妹把爸爸带回来的树枝种在墓碑旁,每天都去那哭泣,受到眼泪的灌溉,树枝很快长成了一棵大树。有天飞来了一只鸟,在树上筑了个巢,从此只要仙度瑞拉哭泣,鸟儿就会飞下来安慰她……
这些,茜露达都知道。
会说话的鸟,会实现愿望的鸟……她真的很想看看,这件事还能矫情到什么地步。
比如今天晚上的舞会,大家都知道国王想借这个舞会为王子挑选未婚妻。雅各城的名门淑媛们全都接到了邀请函,包括仙度瑞拉。但是,妈妈一早放下话来,不许仙度瑞拉去。妮可甚至把一盆豌豆倒到灰堆里,对她说:“如果你在两个小时内把它们拣出来,我就让你去参加舞会。”
妮可已经够幼稚,谁知仙度瑞拉竟还真信,让她的鸟儿朋友帮她捡豆子。其后果可想而知——刁难的招数升级了,妮可又往灰堆里倒了两盆豌豆。仙度瑞拉委屈地 哭,妮可得意地笑,最后还得她出面结束那场可笑的闹剧:“妮可你能有点追求吗?就算是要消耗劳动力,起码也可以消耗到有点意义的事情上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句话的启发,妮可改叫仙度瑞拉去替她拿晚上舞会要用的东西,其结果就是仙度瑞拉把香水给打翻了。
矫情。真矫情。自打妈妈攀上高枝嫁给了富商纳塔利先生后,周遭的世界就开始变得非常矫情。
茜露达趴在窗台上,想象这里还是维也撒庄园的佣人房,想象自己还是花匠的女儿,想象自己还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野丫头,视线变得恍惚而沧桑。
也许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荒诞而矫情的错误。
“你将成为我的树。”
“你将四季常青,永不衰老。”
“你将象征胜利者的桂冠,带给他们无上荣誉。”
“你将……”阿波罗上前拥抱树干,树叶沙沙颤抖,他的表情无限悲伤,“一千年后,你将等到我,到那时,你所向往的自由和我所执著的爱情,都将得到最终的圆满。”
修长的食指,在空中划出金色的弧线,仿若五线谱上的音符,轻盈灵动,散发出神奇的光芒。
金光过后,树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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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轮马车载着丽人们进入威严奢华的皇宫。
制服笔挺的侍卫们上前打开车门,茜露达抬手拢了下发,眼波轻扫,满目的珠光宝气,华衣香鬓。
身旁,母亲和姐姐正窃窃私语,兴奋不已:“哦,妈咪快看,多漂亮的花园,多漂亮的水池,多漂亮的灯啊!”
“是啊,皇宫就是不一样……妮可你看,有个小伙子在偷偷地看你……”
“讨厌啦,人家的目标可是王子陛下,除了他,谁我也看不上眼。”妮可一边抬起扇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一边朝那个她“看不上”的小伙子抛了个媚眼。
“呦,这不是卡麦隆夫人吗?”一个胖妇人拉着个少女朝她们走了过来,“哦不,瞧我这记性,现在该改叫纳塔利夫人了。”
妮可脸色顿变。她们的母亲莉蒂亚在改嫁之前,只不过是维拉公爵家一个花匠的妻子,在维拉公爵的维也撒庄园住了整整15年,做着粗苦的体力活,后来丈夫罹 患重病撒手西去,失去家庭支柱的母女以为此生必将穷困潦倒下去了。谁知时来运转,莉蒂亚凭借过人的姿色以及百年难遇的好运气,居然抓住了雅各城首富,也就 是仙度瑞拉的父亲纳塔利先生,被女人嫉妒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眼前这个胖妇人是罗斯子爵夫人,曾在拜访维也撒庄园时见过她们,还很傲慢地故意打翻过莉蒂亚倒的茶,可以说是小有芥蒂。如今她拉着女儿过来主动打招呼,摆明了是成心挑衅。
茜露达朝后退了小半步,将自己藏在阴影之中,而那边,莉蒂亚已轻皱眉头问道:“这位夫人,我认识你吗?”
妮可傻乎乎地接话:“妈咪,她是罗斯夫人啊,你不记得啦?”
“罗斯夫人?”莉蒂亚露出惊讶之极的表情,“不可能啦,她不是一向自傲年轻美貌,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位……”拖长的语音恰到好处地停下。
妮可顿时明白过来,格格笑着说:“哦妈咪,你以为每个女人都像你这样会保养吗?罗斯夫人已经46岁啦,显老也在所难免嘛……”
母女俩一唱一搭,直将那位子爵夫人气得够戗。茜露达在心中暗叹了口气,转身朝某个僻静的角落走去。对于罗斯夫人的挑衅,她丝毫不担心——至今为止,好像 还没人能在口舌上占过母亲的便宜——只是,那不代表她有必要继续听下去。看两个女人彼此攀比炫耀挖苦讽刺,实在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情。
她推开角落的门,外面是个半圆形的阳台,正对着皇宫的花园,远远可见一角喷泉,举水瓶的女神在月光下,有着圣洁的美。
四月的夜风轻轻吹拂,依稀有花的清香,只不过一门之隔,却俨然两个世界。
听说哈尔雅王子不仅英俊无比,而且眼高于顶,至今看不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公主。国王没有办法,只好广发请帖,希望在名门中寻找一位能与王子匹配的姑娘,因此才有了这样一场舞会。
门里的那些女孩们,被皇室当成货品一样挑挑拣拣,还觉得这是莫大的荣幸,真是可笑又可悲。
茜露达望着月下的喷泉,只希望这场舞会能快点过去,她想回家,想念柔软的床。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间中还伴随着少女的娇笑声:“真的吗?我才不信,世界上哪有这么离谱的事情啊,你肯定是哄我玩的……”
茜露达直觉地想回避,谁知那少女的下半句话突然提到了一个名字:“以撒少爷,大家都说你是个花花公子,没有一句真话。”
以撒?
她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没办法,世上总有些自己没有能力又嫉妒别人出色的家伙,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诋毁。”华丽的语音悠哉悠哉地响起,带着天生的三分懒散和七分倜傥,宛如滑过玻璃的水银,性感撩人,“但是聪明的凯萝儿小姐,你肯定不会相信那些毫无依据的谣言的,对吗?”
少女顿时变得结结巴巴:“哦,那、那是当然。事实上我、我很高兴接受您的邀请,我对维也撒庄园慕名已久,听说它号称是玛亚大陆最美的三大庄园之一。”
维也撒庄园……
晚风如一只手,掀起记忆的面纱,前尘旧事就在这一瞬,扑面而来。
茜露达不禁有些恍惚,就在她发怔时,说话的两个人绕过了高高的灌木丛,出现在阳台外的草坪上。
走在前面的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身形纤细,长得极为秀气。然而,当另一个人走出来时,这位少女,以及周遭的一切,顿时淡化成了虚无。
那是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少年。
眉如远山,眼似明星,瞳仁是纯正的翡翠色,灵动中透出一种难言的妖娆,而他的唇很薄,唇角微微向右挑起,上扬出戏谑的弧度,带着魅惑苍生的暧昧。
茜露达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人,她认识他超过十年,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他的恶劣。这位维拉公爵的独生爱子——以撒少爷,是个手段极其高明的花花公子,说谎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简单自然,他的外表有多多情,内在就有多冷漠;表现得有多温柔,其实就有多残酷。
为这倒霉的少女默哀。
“嗨——”少年瞧见了她,抬起右手,亲热地朝她打招呼。他的右手手腕上,系着一条非常漂亮的叠花丝帕,衬着同色的晚礼服,备显风流。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走。
少年在身后笑:“王子还没入场呢,你不必这么着急。”
茜露达在心里叹气——她就知道遇见他准没好事,果然,一开口就是挤兑。
少女凯萝儿好奇地问道:“以撒少爷,你认识她?”
以撒眨眨眼睛:“当然,全雅各城最幸运的姑娘,怎么会不认识呢?”
“最幸运?”凯萝儿还待再问,茜露达已停住脚步,回身冷冷开口:“还是这么刻薄,这么久不见,你还没学会一个绅士该具备的风度吗?”
“绅士?”以撒唇角上扬,“如果你是淑女,那我一定很绅士。”言下之意还是在诋毁她。
茜露达开始后悔,她本就不该出来,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谁知就在这时,以撒又说道:“我在来之前一直在想,今夜的你会以什么样子出现。”
她拧起眉,等着下一句刻薄话,谁知他微微一笑,碧绿色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泽,毫不掩饰里面的欣赏与赞美:“你今晚漂亮极了,茜露达。”
多动人的话语。只可惜,她对恭维从来免疫,更何况它还出自一个撒谎大王之口。
果不其然,下一瞬,少年脸上的欣赏之色便已褪去,转成了十足的揶揄:“所以我想王子一定会第一个请你跳舞的。”
茜露达懒得辩解,转身离去。这一次,再没回头。
入得殿内,正如以撒所说,王子还没有出场,奢华明亮的大厅里全是人,各种香水味混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她觉得头疼,眼见厅的另一侧有间供客人休憩所用的小室,便走了进去。
小室里摆放着很多张沙发,她将灯熄灭,挑了角落里背对着门的一张,斜斜躺下,揉按着自己的额头,疲惫又满足地叹了口气。
她的身体变差了。虽然不明显,但她自己心里清楚。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安逸日子,慢慢腐蚀着曾因辛勤劳作而锻炼出来的健康身体,娇生惯养的结果就是容忍值变得越来越低,噪音、浑浊的空气,都会令她的脑袋发疼。
这见鬼的舞会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始?那见鬼的王子为什么还不出来?她为什么就一定要参加这种毫无意义的聚会,陪着一群无聊的人挥霍宝贵的时光?
轻微的响声从窗外传来,茜露达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那声音逐渐靠近,然后只听“吱呀”一声,某扇窗被人自外面打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落地像猫一样轻巧,显见不是头一回爬窗了。
茜露达躺着没有动,继续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位陌生的闯入者,反倒是那人回身发现她,抽了口冷气。
皓洁的月色从窗户外照进来,映亮了他俊秀出色的眉眼,以及肮脏不堪的衣衫。
这个少年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刚从泥地里打了个滚似的!
两人就那样彼此对望着,谁也没出声,最后还是门那边的脚步声打破了僵持,少年朝她竖起食指“嘘”了一声,飞快躲到了厚天鹅绒的窗帘后面。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砰”的一声,休息室的门被踢开了,不必回头,茜露达也听得出来是谁——罗斯夫人。
“妈妈,跟那种人有什么好生气的?有失我们的身份……”娇媚的少女声音,应该是她女儿瓦碧。
罗斯夫人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气急败坏地说:“那个贱人,居然敢在我面前这么嚣张!想当年给我端茶都不配的低贱下人,现在得势了,就敢对我吹鼻子瞪眼睛 了,要真让她的女儿被王子选中了,还不知道尾巴要翘到哪去呢!”说着,一把抓住瓦碧的手,“女儿啊,你可得争气点啊,等会舞会上千万不要输给那个什么妮 可,一定要让王子请你跳第一支舞!”
瓦碧显得很为难:“可是……可是妮可长得确实很……风骚啊,你看她的胸那么大……”
“笨死了,你不会垫几块海绵,把胸部弄高啊?”
“可是妈妈,人家都垫了4块海绵了,鼓鼓地塞在衣服里,好难受啊……”
茜露达听得哭笑不得,这对活宝,真不愧是母女!而藏在帘后的少年可就没她那么好的克制力,“哈”地笑出声来。
罗斯夫人脸色立变,站起来喝道:“谁?谁在里面?瓦碧,把灯打开。”
一时间灯光大作,映得沙发上的茜露达,无处遁形。
罗斯夫人一见是她,更是暴跳如雷:“好啊,还有个这么卑鄙的躲在这里听壁脚!”
茜露达叹了口气:“讲点道理,罗斯夫人,是我先来的。”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出声?摆明了就是想偷听!哼,真是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母亲是个骚货,女儿也好不到哪去!”之前跟莉蒂亚斗嘴失败了,现 在全都发泄到她的二女儿身上,罗斯夫人指着茜露达,骂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我告诉你,别以为有几分姿色就能当上王子的未婚妻,王子他是什么身份,你们又 是什么身份?你母亲走了狗屎运,勾搭上纳塔利那个老色鬼,但是也得意不了多久的,等那老色鬼两腿一蹬,他的遗产还不都是亲生女儿仙度瑞拉的?人家,才是真 正的名门小姐,和你们这种出身卑贱的花匠的女儿,是不一样的!”
瓦碧在一旁吃吃地笑,接口说:“对了,听说你爸爸是肺病死的?不过我还听说了一个版本,你爸爸是气死的,因为老婆跟别人偷情,给他戴了绿帽,哈哈!”
茜露达一直站着静静地听,任由她们两个羞辱,直听到最后一句,眼眸才由浅转深,突然变了。
“胸。”她冷冷开口。
瓦碧怔了一下:“什么?”
“再说我父亲一个字,我保证不出十分钟,大厅里所有的人都会知道,瓦碧小姐今天晚上的胸是假的,垫了4块海绵。”
瓦碧顿时尖叫了起来,罗斯夫人也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好,有你的!我们走!”说完连忙拉着女儿匆匆离去。
清脆的掌声响了起来,茜露达回眸,只见那少年立在窗边,朝她鼓掌,微笑着说:“有趣的反击。”
茜露达懒得搭腔。
少年走到她面前,又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得那么理直气壮和顺理成章,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多唐突,并且还没有使用敬语。茜露达本就不怎么高兴,当下轻蔑地瞥他一眼,回答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少年怔了一下,但很快又笑了,他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显得有几分稚气,非常可亲。“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谢谢。”看来这里也待不下去了,没办法,还是出去和母亲姐姐她们相聚吧,离开了这么久,估计她们该找她了。一念至此,她拉开休息室的门,径自走了出去。
大殿内,王子还没出现,众人没法跳舞,只得三五凑堆地站在一起聊天,倒是大殿中央围了好多少女,时不时就娇笑一番,很是引人注目。
茜露达看见母亲独自站着,妮可不知去向,便走到母亲身边问:“妮可呢?”
“喏。”母亲朝那群少女努了努嘴,表情很感慨,不知是悲是喜,“那位少女杀手、情场恶魔来了,妮可的心就飞了。”
茜露达顿时明白过来,“那堆人中间站的是以撒?”难怪少女们各个眼带桃心面泛桃花,全无平日里的矜持高贵,像个花痴一样,更可悲的是,她姐姐也是其中的一员。
“我去叫她出来?”
“算了。”莉蒂亚摇摇头,“反正以撒不会看上她的。”
母亲是个很精明的人。茜露达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尽管表面上看她和妮可一样肤浅虚荣,但实际上,她有着妮可远远不及的头脑和心机,还有看世事的透彻,难怪能把大富翁纳塔利的心紧紧抓住,使那位继父对她言听计从,宠爱备至。
说起来其实自己和妮可都是沾了母亲的光,若非母亲,她们现在还住在简陋的屋子里,为三餐温饱而终日辛劳。
茜露达淡淡地想,也许自己应该学会知足与感恩,而不是抱怨和挑剔。
这时,周围开始有些不对劲,她略感诧异地抬起头,发现好多人正看着自己,再一转身,原来是以撒丢下围拥着他的少女们,笔直地朝她走了过来。
这家伙,又想干什么?
“嗨。”还是那么招摇地抬起右手,亲昵地朝她打招呼,唇角含笑,像看见了珍爱的心上人,“你去哪了?我一直找不到你。”
然而,对他,她从来就没好脸色。“关你什么事?”
“你刚才走得太匆忙,我的话还没说完,所以特意找你说完嘛。”以撒在她面前停下,又朝周围一群旁观的人挥了挥手,大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各自转身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再明目张胆地盯着他们瞧。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以撒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怎么说我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你不领我的情,但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件事——名义上是王子为自己挑选未 婚妻,但事实上最后真正能做决定的人,还是国王与王后。所以,与其想着等会怎么讨王子欢心,不如现在就去找王后聊聊天,培养培养感情。”
“你的话说完了?”
“还有,我想告诉你——王室选妃,出身,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他拖慢了语音,意味深长。
茜露达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正想回他几句挖苦的话,但在看见他的表情后,却整个人一怔——那是她从未曾在他脸上看见过的严肃与正经。
以撒8226;维拉,名斐雅各的花花公子,在这一瞬,仿佛徒然间成熟了十岁,不再是个轻佻少年,而像名真正的绅士。
茜露达的唇动了几下,一时间,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以撒将她的微妙反应尽数收入眼中,扬唇一笑,耸了耸肩膀:“不过世事都是很难说的,也不是全无可能……啊,才半年没见,妮可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茜露达的目光随着他的视线投递到姐姐身上。妮可正一脸紧张地看着这边,神情拘谨而羞涩,再无平日里的嚣张与轻狂。
“啧啧啧,同是姐妹,你怎么就连她的一半都比不上呢?”以撒无耻地将目光又转回对准了她。
“别打她的主意!”几乎是想也没想,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茜露达暗叫一句糟糕,果然,与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双碧绿的眼珠陡地眯起,“哦?说说看,为什么不能打她的主意?”
“我姐姐是要当王妃的!”
以撒失笑,眉毛半挑,滑稽地看着她。
茜露达紧绷着脸,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如果因为你的缘故,而使她当不上王妃,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以撒收起笑容,露出为难的神色,偏头想了半天,问她:“那么,如果是因为你的缘故而使她当不了王妃呢?你也不放过自己吗?”
茜露达一呆,还未明白他的意思,整个大厅就突然静了下来。
前方的人群纷纷向两旁散开,露出中间红色的通道,悦耳的风笛声悠扬地响了起来,两队皇家骑士身穿笔挺的制服,列队走出。
司仪官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殿:“王子殿下——驾到——”
头戴金冠的少年,就那样万众瞩目、无限尊贵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茜露达的眼睛顿时睁大了——是他?
刚才休息室里碰见的那个肮脏少年,竟然就是哈尔雅王子!
哦,上帝!实在是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哈尔雅走上台阶,镶金的白色制服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个子不算高,身形还带着少年独有的纤细,五官非常英俊,一笑,就露出整齐洁白的两排牙齿。
“对不起,我来晚了。”偌大的殿堂里,只听得见他的声音,明朗温润,显示着非常良好的品性与教养,“为了不再耽误大家的时间,我宣布——舞会现在开始!”
鼓声,钢琴声,小提琴声……乐师们等待已久,早就蓄势待发,一经宣令,立刻演奏。
而在乐声中,哈尔雅王子迈着优雅的步伐,在众人的目光中,款款走到茜露达面前,对她鞠了一躬,声音温柔无限:“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美丽的小姐?”
完了……茜露达听见了心中的哀号声,比得罪一个王子更糟糕的事情,就是得罪所有想跟王子跳第一支舞的贵族小姐们。
然而,这里是皇宫,无数双眼睛都在看,她没法拒绝。
将她领到大殿中央,哈尔雅朝乐队比了个手势,缓慢典雅的小步舞曲响起,他挽住她的腰,用低得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茜露达。”
“茜露达?”哈尔雅的眼神里多了些东西,“原来……你就是茜露达。”
“嗯?”怎么,难道他知道她?
“呃,我是说,这名字很适合你。”哈尔雅赞美了一句,又问第二个问题,“你是纳塔利先生的女儿?”
她的睫毛颤了一下,抬起头,目光清寒:“我是他的继女。”
“你在生气?”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笑呢?”
茜露达立刻笑了一下。
对她如此明显的敷衍态度,哈尔雅丝毫也不生气,依旧很温和:“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谢谢。”这是今晚他第三次用有趣来形容她,她却怎么听怎么不顺耳。真是话不投机。
一支舞曲很快结束,她对他施了一礼,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妮可忙不迭地凑了过来:“哦,茜茜,怎么回事?王子殿下竟然请你跳第一支舞!”
“我怎么知道?”
妮可兴奋地说:“哦,茜茜,你是今晚最亮的明星,整个雅各城的女人都在嫉妒你……当然,除了我。”
“有什么好嫉妒的。王子邀请我跳舞,并不见得就是喜欢我。”
“那他为什么不邀请别人,偏偏邀请你呢?哦茜茜,别因为我的缘故而有所顾虑,你知道的,王子独独娶了你,我才不会嫉妒。”
茜露达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能容忍妮可的肤浅与虚荣,无论如何,她对自己很不错。从小到大,这个凡事都喜欢跟人争抢的姐姐惟独没抢过自己的东西。
想到这里,不禁朝妮可真心笑了一下。
这时,哈尔雅走向了他的第二个舞伴。
当妮可看清他的舞伴是谁时,立刻嘴巴一扁,扑入莉蒂亚的怀中:“哦,妈妈,为什么王子会邀请瓦碧那种丑八怪啊!”
莉蒂亚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罗斯夫人开心得哭了,瓦碧更是激动得屡屡踩到哈尔雅的脚。
其余人或惊讶或嫉妒或羡慕或惆怅,什么表情都有。
只有茜露达,依旧眼神凉薄,对此毫不在乎。
然而哈尔雅却突然扭过头,朝她眨了眨眼睛。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意思时,王子突然一个急速旋转,松开了瓦碧的手。收步不及的瓦碧就那样被惯性飞出,一连转了两个半圈,才慌乱失措地停住。
人群中安静了一秒,然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瓦碧尴尬地立在当地,不明白众人为何发笑。而罗斯夫人则一脸惨白地朝她挥手,“瓦碧,胸!胸!哦,上帝……”
瓦碧慢半拍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只见胸口处的绳结不知什么时候松了,露出里面的海绵垫子,更糟糕的是,地上还掉了一个。
她顿时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可以钻进去。
罗斯夫人连忙扯了条披肩上前裹住她,拉着她就走。
哈尔雅虽然没有笑,但海水般蔚蓝的眼睛里,有着掩饰不了的笑意。
他是故意的——茜露达断定这一点。
“对不起,出了点小意外。但是,请继续。”哈尔雅朝乐师做了个手势,轻快的旋律再次响起,他再度走到茜露达面前,微笑着问:“开心点了吗?”
茜露达抿紧了唇。这家伙,他不会是想说,他是为了讨她开心才故意让瓦碧出丑吧?可恶,把她想成什么人了!
瓦碧虽然不招人喜欢,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这种洋相,恐怕一辈子都会留下笑柄。
对女孩子来说,名节几乎比生命还要重要。
哈尔雅观察着她的脸色:“我做错了吗?你似乎比刚才更生气了……”
茜露达犹豫再三,最后才回答:“殿下,这个恶作剧闹大了。”
哈尔雅见她终于开口说话,松了口气:“或许吧。不过我始终认为,那些肆意□别人双亲的人,都该得到惩罚。”
茜露达的心颤了一下。
“她那样说你的父亲,我知道,你很愤怒。”哈尔雅接着说。
为什么他的眼睛里会有那样温柔的怜惜呢?
为什么他的微笑里会有那样体贴的温暖呢?
为什么他的声音,他的呼吸,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不但不令她觉得讨厌,反而很安心呢?
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清俊少年,茜露达的眼神有了刹那的恍惚。
周围的说话声停止了。
舞曲停止了。
连呼吸声,也没有了。
好安静。
安静得让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好清晰,她突然清醒。
然后就发现,哈尔雅的目光已不在她身上。
他盯着她身后的方向,表情变得非常震惊。
那是一种融合着迷乱仰慕激动狂热于一体的震惊。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她感到自己的背突然变得很僵硬,必须要用很大的力量才能转过去,看向那令全世界死般沉寂的源头。
殿门处,一个少女静静地站在那里。
倾国倾城。
*** *** *** ***
茜露达裹紧披风,独自一人离开了王宫。
没有人留意到她的离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少女身上,失魂落魄,惊艳异常。
今天晚上人们的目光第三次达到统一。第一次是王子出现时,第二次是王子邀请茜露达跳第一支舞时,第三次,就是那少女出现时。
如果说,第一次的瞩目源自王子的身份,第二次是好奇,那么这第三次,则是纯粹对美丽的折服。
那几乎是一种无以复加的美貌。
然而,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茜露达知道那人是谁。
——仙度瑞拉。
她最终还是来了。
虽然她一直清楚仙度瑞拉有多漂亮,只是没料到她竟会美丽到这个地步,在衣饰的衬托下,仙度瑞拉的美丽就像一颗久被尘封的珍珠,忽然间擦亮了,绽放出绝世的光泽来。
她的衣饰根本不属于人类所有,那是天神的产物,必定是她的鸟儿朋友带给她的。那样光滑如水般的缎子,繁复精致的蕾丝……还有鞋。
那是一双用整块水晶雕琢出的鞋子。
但世界上,又绝对不会有那样柔软的水晶。它穿在仙度瑞拉的脚上,比星光还要璀璨,比钻石还要耀眼,比舞鞋更优雅。
于是王子前一刻还是对茜露达温存脉脉的眼神,下一瞬就转到了仙度瑞拉身上。
于是茜露达意识到,她不得不退场了。
这个样子的仙度瑞拉,让其他少女的存在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她是真正的公主,而她们,全是粗鄙村妇。
四月的风微微地凉,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月光像纱一样地披在屋宇上,好安静。喧嚣的凡尘俗世就那样被隔绝在了宫墙的那一边,还此处清净。
茜露达的心随之变得很平静。
她喜欢这些狭窄的街道,喜欢街道旁低矮的屋子,这些下层社会特有的东西总会让她的情绪变得格外安宁。
她漫步在悄寂无人的街道上,仿佛回到童年,父亲牵着她的手在这条街上漫步。他有一双粗糙坚实的手,很温暖,很温暖。
马车的轱辘声从身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她起先没有在意,但那车驶近了,放慢速度,竟一直跟着她。
她扭头,看见24只铃铛。
铃铛被拴在车壁上,一字排开,随着颠簸轻轻作响,它们必定是以纯银打制的,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这样的奢华,这样的独特。这样熟悉的格调。
茜露达停下脚步,立定,静静地望过去。
车门开处,绝世风流的少年抬起右手,手腕上丝帕轻扬——“嗨。”
那微笑,比春风更柔和,熟稔而暧昧。
以撒,他为什么没留在舞会上,反而跟着她出来了?
“要不要搭我的顺风车?”
“如果我没记错,维也撒庄园和我家不同路。”
以撒狡黠地朝她眨眼,“我有说要回维也撒庄园吗?”他看了她的鞋子一眼,“上车吧,虽然散步对维持曼妙的体形很有帮助,但你今天的鞋子恐怕不能负荷这样的运动。”
没错,为了舞会,她穿了双细高跟鞋,而走了这么久的路,她的脚已在抗议。
于是她上了车。
车厢宽敞舒适,尤其是车榻,软得一坐下去就把整个人都包住了,不想再站起来。
茜露达舒展开四肢,放松地闭上眼睛。
“为什么从舞会上提前退场?”她听见以撒这样问。
“你不也是一样?”
“多可惜,你本来已经成功引起了王子的注意,如果不是后来那位姑娘出现的话……”
茜露达睁开眼睛:“以撒少爷。”
以撒一怔,她很少这样称呼他。通常,她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这样叫他,一是心情极好,一是心情极差。而她此刻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心情好。
“如果你邀请我上车,只是为了方便挖苦我的话,那么请让我现在就下车。”
“挖苦?哦不,不,我只是出于好心想帮你分析……”眼见得茜露达的目光更加冰冷,他识趣地停口,耸了耸肩,“OK,我不说了。”
算他识相。茜露达将车窗打开,天空墨蓝,繁星点点,一轮圆月悬在空中。她以手托腮注视着那轮月亮,眸中泛起依稀的迷离。
以撒默默地看着她,月光将她的侧脸勾勒出完美的曲线,她有着他所见过的人中最独特的眼睛:明亮,冷傲,以及倔强。
她的长裙样式简单而时尚,品味相当不俗。
她的左手食指上戴了个墨玉指环,除此外再无别的首饰,然而那个指环挑选得是那么恰当,将她乌黑的头发与白皙的皮肤衬托得极尽妍态。
以撒忽然有点感慨:“史比家的帽子,维纳斯量身定做的礼服,还有威鲁兄弟的纯手工珠宝……茜露达,你现在看起来,像个真正的贵族小姐了。”
茜露达料定他没什么好话,干脆来个充耳不闻。
以撒放低声音,慢吞吞地说:“也不用再为了想要一只布娃娃,而四处收集别人丢弃的旧衣物了。”
往事在这刹那,如闪电般回现。
她曾经很想要一个布娃娃。
由于没有钱,就把女仆们平日里丢弃的旧衣物偷偷从垃圾箱里捡回来,洗干净,剪好烫平,就那样东一块西一块拼拼凑凑,几乎用了半年时间,才做出生平第一个布娃娃。
她到现在还能想起它的模样:红色的帽子,那是用撤换下来的旧天鹅绒窗帘做的;白色的衬衫,那是管家夫人的旧衬裙;米色的背心,不知是谁扔掉的手帕;还有灰蓝色的外套、草绿色的裙子,以及黑色的长靴……
她还剪下自己的头发,给那只布娃娃做了顶小假发。
虽然颜色花哨,布料各异,但是凭借出色的手工,那只布娃娃还是做得很漂亮。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到哪都带着它,寸步不离。
她记得自己有多爱它,也记得它最后的下场。
尊贵的少爷看见了那只布娃娃,一把抢过去,哈哈大笑:“天啊,世界上居然有这么难看的布娃娃!你们大家都快来瞧瞧。”
她冲上去,想拿回来,但几个男孩拦住了她,把她推倒在地。
“是你的?”被宠坏了的小男孩尽情耻笑,“果然,主人是个丑八怪,娃娃也好看不到哪去。”
“还给我!”
“不还,不还,就不还。”那小男孩拎着娃娃的一条腿,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其他男孩子都跟着起哄,然后在一个不留神中,娃娃的腿从他手里滑脱,飞进了壁炉。
那是冬天,壁炉里生着很旺的火。布料遇着火焰,“蓬”的燃烧了。
所有孩子都呆掉。
她尖叫一声,扑过去想抢救那只布娃娃,但它烧得实在太快,她最后只救回一个脑袋。
红色的帽子歪到了一边,娃娃的脸被火焰熏焦了半边。她紧紧抱着那个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死活不肯流下来。
男孩子们慌了,一哄而散。始作俑者也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过分的一件事,扭捏地朝她走近几步,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反正这个娃娃这么难看,烧了就烧了吧。我赏些好看的给你好了,要什么样子的?”
她蓦地回眸,狠狠地瞪着他……
记忆的画面就此定格在她那双满含怒火的眼睛上,然后飞旋,回到了现在。
那个罪魁祸首,便是以撒。
他怎么还有脸提这件事?
以撒笑笑,摊了摊手说:“人的记忆多么不可思议,我竟然还记得那件事情,每个细节都很清晰,就像刚刚发生在昨天一样。不过,如果因此而让你一直对我有敌意的话,那么赔你那个布娃娃好吗?”
茜露达瞪着他,生硬地回答:“谢谢,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布娃娃了。”
“我知道,你现在只喜欢珠宝。”
是的,她现在只喜欢珠宝。因为珠宝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最昂贵的钱,它体积远比钱要小,却值很多很多钱。
由此不禁又想起纳塔利先生去集市前曾问三个女儿想要什么,妮可要漂亮的衣服,选的是一时的虚荣;仙度瑞拉要树枝,选的是莫测的缘分;只有她,要珠宝——最实际的利益。
她变得多么可怕。
幸好爸爸已经死了。
否则看见现在的她,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失望。
他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一生从未做过任何问心有愧的事情,明明自己都没什么钱,还经常捐助孤儿院的孩子。
为什么自己和妮可,没有半点像他?
茜露达想不明白。
注意到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柔软,以撒趁机说:“马上就是一年中百枝莲开放得最美丽的季节了。纳塔利家的花园里,有种百枝莲吗?”
茜露达摇头。
百枝莲,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花。他亲手为维也撒庄园栽植了大片百枝莲,深红色、橙红色、纯白色、浅绿色……每到五月,就开放得非常非常灿烂。其中还有一种鲜红花瓣、白色花心的,父亲说那叫Minerva,智慧女神的意思,很像她……
搬入纳塔利庄园后,她就再没看见过百枝莲。并不是没法栽种,而是潜意识里,觉得那花是属于父亲的,让象征父亲的花进入纳塔利家,是讽刺,亦是亵渎。
“那么,”以撒谨慎地选择措辞,表情竟有些小心翼翼,“要不要来拜访一下维也撒?”
见她吃惊,他又变换成漫不经心的口吻:“出人头地了就忘本可不好。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你的故乡。”
茜露达不能确定:“你……在邀请我去维也撒庄园?”
“错了,应该这么说,是尊贵的以撒少爷给你机会拜访维也撒。”他故意做出一副施恩的高傲嘴脸,但眼眸里全是笑意。
茜露达有点犹豫。
她被他勾起了思念,忽然很想看看从前住过的屋子,还有那大片的百枝莲。
“想想看,很有趣不是吗?你锦衣还乡,身份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那些以前可以任意差使你的人,现在却得巴结你;以前一起做过事的人,现在得伺候你;以前亏待过你的人,现在得害怕你……我骄傲的女王啊,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那恶劣的、饥饿的虚荣心吗?”
茜露达的眼眸由浅转浓,又由浓转淡,最后斜瞥以撒一眼。这个男人,就是有本事把诱哄说得让你无法拒绝,你分明看得见他唇角的坏笑,知道他另有图谋,但还是想踩着陷阱往里头跳。
然而,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她很想去,但不代表她就一定得去。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纳塔利家到了。
门卫透过车窗看见她,连忙打开铁门放行,几名女仆匆匆从屋子里迎出来,站在台阶上等候,另有年轻力壮的男仆打开车门,扶茜露达下车。
以撒含笑看着这一切,探出身喊:“关于我的提议,你不妨再考虑考虑。”
茜露达解下披风递给女仆,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身后传来他的最后一句话:“你如果想通了,无论什么时候,派人送信到华诺街139号,我会在维也撒恭候大驾……”
茜露达强行将心动压下,步入客厅,一边摘帽子一边问:“看见三小姐了吗?”
“啊?三小姐难道不是已经入睡了吗?”
她提起裙子走向厨房边的小隔间。自从她们搬进来后,妈妈就把仙度瑞拉赶到了这里住。打开门,仙度瑞拉果然不在里面。
“二小姐找三小姐有事?”女仆紧跟在她身后,发现三小姐竟然不在房内,怕她追究,非常不安。
“没事。”茜露达将门合上,弯起唇角,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不必跟她提我找过她。”
他掌管光明,光明却不再照进他的生命;
他掌管青春,青春却已悄然与他告离;
他掌管音乐,齐特拉琴却再也弹奏不出美妙的乐音;
他掌管医药,那个伤疤却永远清晰地留在了那里。
他的竖琴已经生锈;他的三脚架轰然倒塌,他的弓箭不再锋利。
阿尔忒弥斯说:“哥哥,你已然死去。”
是的,他,福玻斯8226;阿波罗,在丘比特的箭只射中心口的那一刻,便已死去。
其后种种,不过只是慢慢地体验死亡的过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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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依稀传来嘈杂的声音,本不想理会,但那些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乱,直吵得人无法再继续安睡。茜露达非常恼火地抓了只枕头往门上砸去。
很快,女仆闻声而来:“二小姐,怎么了?”
“怎么了?我没有吩咐过在我睡觉时要保持绝对安静吗?”
“对不起,二小姐!实在是大小姐她……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昨天晚上回来后就吵着要买新衣服,还让我们一早就把全城所有有名的裁缝都请过来。现在一大堆人在下面给她量衣服呢……”
茜露达皱起眉,就妮可那点心思,她还不明白?肯定是被昨晚舞会上仙度瑞拉穿的衣服给刺激到了,让她明显意识到自己势不如人,所以眼巴巴地指望今晚的舞会能挽回面子。
别傻了。人类怎么可能跟神去争?
她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说完掀被下床,找了双金丝凉拖穿上,梳洗完毕后下楼。
只见妮可正被各式各样的布料包围着,左挑挑,右选选,突然间,一把推开所有的料子,尖叫道:“这些都是什么鬼玩意儿啊!我要最好的料子,听不到吗?我要最好的!”
“妮可小姐,这已经是我们店里最好的布料了,您看看,它的边都是用纯金线编织的……”一商人试图辩解。
“开什么玩笑,这么硬邦邦、还扎手的烂货就算是你们最好的了?那你们店迟早关门算了!”
裁缝们面面相觑,最后一人站出来说:“对不起妮可小姐,您提的要求,请恕我们真的是无法做到,另请高明吧。”
“滚!都给我滚!一群废物!”骂退所有人后,妮可回头瞧见了茜露达,扁扁嘴巴,“茜茜,我好烦啊……”
茜露达一边呷着女仆端来的鲜奶,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烦也没用。有些东西,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
“可是,你不觉得很不甘心吗?”妮可坐到她身边,“昨天晚上本来王子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的,但是那个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女人一出现,大家全都跟着 了魔一样!我知道你肯定不高兴,所以才那么早就走了。你知不知道,王子后来一直跟那女人跳舞,一直跳一直跳,再也没看别的女人半眼。然后一到12点,那女 人就跑了,舞会也跟着散了……啊啊啊,总之我好生气!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做壁花。妈妈说,她也没比我美多少,就是衣服穿得比我好,尤其是她的鞋…… 哦,我也好想要那样一双鞋啊……”
妮可正在哭诉,一个灰色的身影从厨房里钻出来,将新烤好的面包端上餐桌,继而转身欲离开。
“仙度瑞拉,”茜露达叫住她,“昨晚睡得好吗?”
灰衣人震了一下,半天才慢半拍地回过头来,一张小脸在蓬乱的头发和满是尘土的衣裙里毫不起眼:“很好。谢谢姐姐关心。”
茜露达盯着她,唇角上扬:“是吗?那就好。希望你今晚也好梦。”
“你跟她废话这些做什么?”妮可嫌厌地瞪了仙度瑞拉一眼,“愣着干吗?我要的鲜榨草莓汁怎么还没送上来?”
仙度瑞拉施了一礼,匆匆进了厨房。
妮可哼了一声,说:“真是木偶人,催一催,才动一动,看着就心烦!茜茜啊,你也真奇怪,对她这么和颜悦色的,都不像你了。”
“跟你一样大呼小叫才像我么?”茜露达懒洋洋地回她一句,起身离座。
妮可讨了个没趣。不过细想起来,茜茜对仙度瑞拉的确不像妈妈和自己一样颐指气使的,更多时候她只是在旁边冷眼旁观,或者是不冷不热地插上几句话。从某方面来说,她是个怪人,从小性子就阴阳怪气的。唉,也许爱读书的人都是那个德行吧。
想到这里,妮可叹了口气,突地又一拍桌子,高声喊道:“草莓汁还没好吗?动作快一点啊,想渴死我啊?”
茜露达本已快走到大厅门口,听她这样喊,停了一下,唤道:“妮可。”
“嗯?”
“也许你该对她好一点。”
“什么?”妮可的声音立刻拔高了。
茜露达的目光变得飘忽而深远,轻声说:“因为我想……她很快就要得势了。”
由于她的声音很低,所以妮可没有听清楚,还想追问为什么时,茜露达已走出了屋子。柔媚的晨光顿时纱般铺在身上,她闻着独属于清晨的芬芳,忽然觉得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大自然。
喜欢花,喜欢草,喜欢这样的空气,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早晨。
可惜,这份祥宁只持续了不到5秒钟。
一个女仆飞快奔来,神色怪异地说:“二小姐!二小姐,门外有个客人说要拜访您!”
客人?她微讶地挑起了眉毛,一边带着“怎么我也会有客人”的想法,一边走到接客室,当窗边的人转过身来,摘下帽子朝她鞠了一躬,优雅温文地说“早安,茜露达小姐”时,她原本因过早起床还呈半惺忪状态的眼睛,陡地睁大了。
“王子……殿下?”
眼前的人戴着顶大大的草帽,身穿普通的白衬衫,外罩褐色小马甲,脚登一双下雨天才穿的黑胶鞋,打扮得就像个农夫。
若非他摘下帽子,露出蔚蓝色的眼睛和漂亮的金发,还真认不出,这就是玛亚大陆除了国王和王后以外最尊贵的人——哈尔雅王子。
他怎么会来这里?
脑海中灵光闪现,忽然想到——他不是来找自己的,而是为了灰姑娘。
茜露达的瞳仁一下子沉下去,变成了墨黑色,但唇角的笑意却明朗了起来:“真是荣幸啊,殿下。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你王子以外的模样。”
哈尔雅也笑了,知道她是指昨天他们相遇时他那副糟糕的打扮:“抱歉,这么早就来打搅你。不过没办法,我只有这个时间偷溜出来,才不会被发现。”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脚上。
式样简单的金丝拖鞋,纤美秀气的双足,往上,是深紫色长裙,外罩白色绣花晨褛。由于刚起的缘故,一头长发只是松松地挽了个髻,没有化妆。
坦白说,茜露达并不见得有多美貌,但是,她却有独一无二的冷艳气质,使她即使穿着这么普通的衣服,没有做任何打扮,都看上去非常的赏心悦目。
哈尔雅眼中,有什么东西化开了,泛起层层涟漪:“其实,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来了,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了。茜露达笑笑,不动声色。她以为他必定会追问昨夜舞会上神秘女郎的下落,谁知他一开口,问的却是:“茜露达小姐,你喜欢旅游吗?”
茜露达不禁愣了一下:“……嗯。”
“那么,跟我一起去周游世界好吗?”
“呃?”
晨曦自哈尔雅身后照过来,他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明晰,然而,那双明蓝的眼睛却又是那么清亮,一直一直看到人的心中来。
他微笑,眉眼温柔,长长的金发随风轻扬,有那么一瞬间,茜露达觉得眼前站着的这个少年是如此的不真实,像个幻像。
“周游……世界?”
“是的。”
“你……和我?”
“是的。”
她很意外,又有些始料不及。
哈尔雅轻叹一声,开始解释:“周游世界是我从小的梦想,但是由于身份的关系,始终未能实现。从皇家军校毕业后,母亲就开始着手安排我的婚事,坦白说,我对此很反感。我原本就计划好,等3天的舞会一结束就离开玛亚,但是现在情况又有了些变化……”
“因为那个神秘少女?”
“她?”哈尔雅好看的眉毛轻轻一扬,笑了,“不不,跟她没有关系。由于某些原因,非常抱歉我现在还不能说得太详细。总之,后天,最后一场舞会结束后我就会动身启程,茜露达小姐,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茜露达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如果王子的口吻里能再多添几分暧昧的话,这个提议听起来就像是私奔。然而,他的眼神里却没有爱情,很显然他并不是因为爱上了她才邀请她一起走。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刚想细问,一女仆敲了敲门,探头进来说:“二小姐,先生回来了,叫大家都到他的书房去,他有事情要宣布。”
纳塔利先生?他不是去比伦做生意,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吗?
哈尔雅见状识趣地戴上帽子,鞠躬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多打搅了。茜露达小姐,我等你的回复。”
那边女仆还在催促,茜露达只得打消继续追问的念头,送别了哈尔雅,然后匆匆走向继父的书房。
进得书房,母亲、妮可和仙度瑞拉都已经到了,而继父纳塔利坐在长长的红木书桌后,面色疲惫苍白,不过几周没见,竟似老了十几岁。
茜露达微微皱眉,预感到了不祥。
“人到齐了。亲爱的,有什么事你可以宣布了。”莉蒂亚走过去搭住丈夫的肩。
纳塔利顺势握住她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对不起你们。”
“哦亲爱的,这话从何说起?”
“这次运往比伦的货物在海上遇到一场大风暴,20艘船只全部沉没。”纳塔利的声音干涩而悲重,“是我太过贪心,想着一次赚够,所以押上了全部家当,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
“哦,天!上帝!那就是说……”
“就是说,我……破产了。”他环视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黯然一笑,浸淫商海几十年,风光了几十年,谁能想,最后竟落得这样的地步。
妮可发出一声尖叫,直接晕了过去。
莉蒂亚连忙呼唤女仆拿嗅盐来。
仙度瑞拉走到父亲身旁,蹲下,将头靠在他的膝上,忍不住泪流满面。
而茜露达默默地望着这一幕,好奇怪,真的好奇怪,为什么她半点心痛的感觉都没有?好不容易得到的荣华富贵转眼间又要消逝了,她竟丝毫不觉得难过。
是不是,在她心中,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得到了,最终也会失去。
果然……如此。
“3天后银行会来收房子,幸好我在吉伯尔还有一处房产,是仙度瑞拉的母亲生前留给她的,所以,我们还可以搬到那里去住。”
“哦,上帝!哦,上帝啊……”莉蒂亚捂住自己的嘴巴,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
纳塔利摸摸仙度瑞拉的头发,将她推开,站起来低声说:“现在,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的面容疲惫而沧桑,显然已经不堪负荷。晨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这个不过四十出头的男人,双鬓已染上了青霜。
茜露达搀扶着母亲退出书房。
妮可在女仆的急救下悠悠醒转,一醒就扑入莉蒂亚怀中,抱头痛哭。
大厦将倾,所有得闻消息的仆人们都开始惶惶不安。
这个早晨,对纳塔利一家来说,实在是再糟糕没有。
茜露达机械地抽纸巾给母亲和姐姐,过了一会儿,转头发现仙度瑞拉不见了。她迟疑了一下,放下纸巾盒,开门走出去。
花园里的月桂树下,仙度瑞拉果然正跪在她母亲的墓前祈祷。
茜露达走过去。
仙度瑞拉听见声音,回头看见是她,连忙站起来。
“其实,你没必要难过吧?”茜露达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嘲讽,“从此以后大家平等了。”
仙度瑞拉的唇动了几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低下头沉默。
“如果我是你,我肯定觉得高兴。宁可大家都变成穷人,也绝对不让别人可以享福,而我却要独自受苦。”
仙度瑞拉还是沉默。
茜露达突然伸手拧起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向自己,却赫然发现,仙度瑞拉在哭。
她经常看见她哭的样子。
她经常哭。
本早已不新鲜,然而,茜露达说不清楚,为什么当她抬起那张脸,看见那双比水晶还要纯净的眼睛里满是眼泪时,自己的心竟然狠狠抽悸了一下,像被谁一拳打中了心脏。
她松开手,表情变得有些迷惘:“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一点都不抱怨不幸灾乐祸不记恨呢?这种悲天悯人的表情,就是善良吗?这就是真正的善良吗?”
她再次想起了父亲。
父亲有一双和仙度瑞拉一样慈悲的眼睛。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第一眼看见仙度瑞拉时,她就不喜欢她的真正原因。
她那么爱父亲,偏偏和父亲完全不相像;而一个外人,竟拥有着父亲所有的高贵美德。
真让人嫉妒,以及……自卑。
“听着,仙度瑞拉,”茜露达深吸口气,瞳仁仿佛凝结着一层霜,冰冷,却明亮,“其实,事情并不是真的到了穷途末路。如果你想挽救这一切,想帮你爸爸渡过难关,还有一个最好的机会。”
仙度瑞拉惊诧地睁大眼睛。
茜露达紧盯着她,一字字地说:“只要你能成为王子的未婚妻,一切,就都解决了。”
国王想通过这场舞会为王子挑选一个未婚妻。
只要成为王子的未婚妻,父亲欠下的债务便可以得到清偿,即使皇室不肯出钱,只要银行那边愿意通融,晚几个月追讨,凭借纳塔利先生的能力,也可以起死回生。
而目前来看参加舞会的所有姑娘里,仙度瑞拉最有胜算。她过人的美貌,良好的教养,温婉的性格,还有神鸟所能给予她的帮助……
“但是你要记住,你只剩下两个晚上的机会。因为王子在舞会结束前,还没能坠入情网的话,舞会一旦结束,他就会离开玛亚。”
仙度瑞拉显得很吃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裙摆,声音颤栗:“你……怎么会知道……”
“哦,你是说昨晚舞会上你的打扮吗?”茜露达笑了笑,“你真的以为这个家中,会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仙度瑞拉咬着唇,目光闪烁不定,显见犹豫到了极点。
于是茜露达又说:“路我已经指出来摆在你面前了,走不走,就看你自己的。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转身,刚走没几步,就听仙度瑞拉在身后低声问:“为……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一向声音比蚊子还轻的仙度瑞拉突然尖锐地叫了起来,“我喜欢王子,纯粹是喜欢他这个人,为什么要让我变得别有用心?为什么一定要让世俗的东西玷污我心中最神圣的爱情?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茜露达眉毛轻挑,冷笑,“因为这就是现实。清醒点吧,你不可能再活在童话里了,我的灰姑娘。”
不只是仙度瑞拉,还有妮可,也许,还有她自己,她们都不可能再生活在童话里了。
童话源于未成长,源于安逸悠闲,没有挫折和磨难。
然而,那些,在这个早晨纳塔利先生宣布消息的那刻起,便已荡然无存。
海上的那场风暴沉没了的不仅仅是20艘满载珠宝香料和昂贵货物的船只。
还有她们的,童话时代。
*** *** ***
茜露达回到自己的房间。
路过楼下大厅时,莉蒂亚和妮可仍在啜泣她们不幸的经历,她瞥了她们一眼,没作停留。
然而,她心里非常清楚,妈妈这次,是真的大受打击。
对人类来说,最痛苦的事情并不是遭受磨难,而是在磨难过后好不容易得到了幸福并且以为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时,磨难再度来临。
父亲死时,母亲还能一边流泪一边振作坚强,而这一次……
茜露达走到床边,拿开枕头,掀起床垫,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匣子。
匣盖一开,顿时珠光宝气。
这是她这几年来的收藏所得,最昂贵、最别致的珠宝,都在里面。
匣子分为3层,直接推到最后一层,一套祖母绿首饰静静地躺在黑色天鹅绒上,几乎令整个房间都随之一亮。
这是纳塔利先生从遥远而神秘的华兹大陆带回来的首饰,在那之前,她从没见过如此巧夺天工的手艺。
这套首饰分为戒指和项链。
戒指以4颗椭圆形的祖母绿为主,镶着细密的碎钻,排列成孔雀尾翼的样子,套入指中,环身几乎隐没,只让人看到四点莹绿闪烁在钻石中间,别具风情。
而项链更是让人叹为观止,鸡蛋般大小的一颗祖母绿,颜色清透纯正,纹理犹如荡漾在水中的丝纱,整个玛亚大陆都不会再有第二颗。
尽管她喜欢珠宝的初衷是因为它们很值钱,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套祖母绿首饰象征的已不仅仅是钱,它根本就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一种纯粹关于美的艺术。
而这样的艺术品,只有卖给知它懂它并狂热爱它的人,才会物有所值。
祖母绿将她的肌肤和眼瞳映成了浅绿色,纤长的手指在链坠上抚摩而过,指尖有着轻微的颤抖,恍若叹息。
并不是舍不得,只不过……
看来不得不去找他了啊……
她将首饰放回盒子里,眼眸变得有些雾蒙蒙。
很不想有所交集的人,潜意识里觉得危险的人,给予了她的童年无数阴影的人……这一次,不得不主动去找他。
茜露达再深吸一口气,走到桌旁飞快地写了一封信,然后唤女仆进来,吩咐说:“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华诺街139号,速去速回。”
她要去拜访维也撒庄园。
那个自己出生、成长,以及卑微地生活了15年的——故乡。
回信在两个小时后,就送到了。
包装精美的一封回函,洒金信笺,边角上用红色丝缎打了个结。拆开来,里面是行云流水般漂亮的一行字:
“谨候芳驾,扫花以待——以撒8226;维拉。”
于是茜露达命令车夫备车。
见她这种时候了还要出门,莉蒂亚表示了惊讶,然而,当她知道她要去的是维也撒庄园时,她的脸由惊讶转为了不安。
尽管从小就更疼妮可,但那不代表她就不爱二女儿,该知道的还是知道的。
茜露达从小早熟,喜怒不形于色,几乎没人能看出她在想什么。但是,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她所反感和厌恶的,那就是麻烦。
而维也撒庄园的以撒少爷,便是个麻烦中的麻烦。
她亲眼看着这些孩子们一起长大。
以撒是所有同龄孩子的头,出主意,做决定,男孩子们对他崇拜得死心塌地,女孩子们对他迷恋得要死要活——包括她的大女儿——只有茜露达,一直就不喜欢他。
他们甚至还打过架,准确点说,是茜露达唯一一次暴发,单方面咬伤了以撒,在他的右手手腕处,留下了两排永不消磨的伤痕,追问原因,两个孩子却都不肯说。
茜露达为此差点被爱子心切的公爵夫人赶出庄园,最后还是以撒求情,留下了她。
自那以后,茜露达足不出户,对那位少爷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再没几年,卡麦隆死了,而她改嫁给了纳塔利,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维也撒。
她从没想过茜露达会主动回去。
回去做什么?这个孩子,究竟想做什么?
很想询问,但看着二女儿镇定自若的脸和坚毅果敢的眼神,又觉得,无论她怎么问,茜露达不想说的事情就永不会回答。
对这个女儿,她从来就没有丝毫办法——没法去宠溺,也没法去管教。
“早点回来,晚上的舞会……还是要参加的。”最后,莉蒂亚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茜露达点头,雪白色的纺纱长裙在黑绒斗篷里荡起优雅的弧度,转身上车。
她穿得正式庄重,颜色朴素,仪态高华。
马车颠簸,缀有羽毛和珍珠的软呢帽下,黑发如海藻般流垂,戴着白色提花手套的手,紧抓着黑色的首饰匣,一如抓着她的责任,和她的希望。
午间的阳光越发明朗,将道路铺得一片光亮,道路旁,碧绿色的田野连接着天,仿佛永远没有边际。
而道路的正前方,便是名斐一时,有着玛亚最美的庄园之称的——
维也撒。
宏伟洁白的古堡耸立在辽阔的平原上,前面是大片绿色的草坪,一弯碧水如带,环绕其间,映着蓝天白云的背景,景致秀美绝伦。
有着300年历史的维拉家族,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荣耀了好几代,与之相比,纳塔利虽号称雅各首富,但他的家,就纯粹像个用钱堆积出来的贫民窟,除了铺张奢华外,再无其他。
可维也撒不同。
它有几百年的建筑与树木,几千年的山川与河流,还有寰古以来就存在的天与地。
它美得如诗如画。
美得不染尘埃。
美得像个真正的童话。
茜露达望着这熟悉的风景,眸光闪烁,分不清自己对它究竟是艳羡还是嫉恨,是向往还是厌烦。
马车逐渐驶近,美丽的如夕湖,呈现在了面前。
初夏,湖上绽放着新菏,几十泓喷泉排列成行,飞溅着细密的水花。而邪魅绝色的少年,身穿黑色礼服,在喷泉前长身而立,微笑迎望。
他有一头茶色长发,被阳光染出华贵的黄;皮肤是浅近于白的麦色,嘴唇鲜红,而剔透的眼珠又是那么的绿,像最最昂贵的宝石,浓翠欲滴。
他拥有造物主所赐予的最美妙的色彩,站在那里,与背景融为一体,仿若画中人。
茜露达的心在叹息。
小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少年会如此猖狂骄傲,于是便认定不过是富贵之家惯溺出的又一个纨绔子弟。而今再看以撒,这样的家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容貌……的确是有骄傲的资本。
马车缓慢地停下,车门轻敞,指腹圆润指身修长的手出现在视线之中。手腕上依旧系着一方丝帕,含蓄的青色,映得他的肌肤,温润如玉。
茜露达的眼神起了些许变化,半晌才将手交给他,踩着踏板下车。再仰起头时,维也撒已近在咫尺,湖边喷泉所溅起的水珠,落在脸上,丝丝地凉。
“没想到,你竟真的应我之邀而来,并且还这么快。”以撒的眉眼弯弯,表情相当愉悦。
茜露达淡淡地说:“我只是来看百枝莲。”
“呵。”他轻声笑,主人风度无懈可击,“这就带你去。”
“不急。既然来了这里,请先允许我拜见女主人。”
“你要见我妈?”
“不方便?”
以撒歪着头打量了她一眼,茜露达的表情沉静,看不出端倪。
“当然不。”他将胳膊伸给她,茜露达只得顺势挽住,他比她高半个头,两人站在一起竟是莫名的和谐。
进得主屋,一名年过半百、身穿黑色高领长裙的妇人迎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说:“少爷,一切都准备好了。”
“丹佛丝太太,下午好。”茜露达提裙向她行礼。妇人好像这才看见她似的,以平板不起波澜的声音回礼:“下午好,茜露达小姐。”
以撒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们,似笑非笑。
茜露达从小沉稳早熟,虽不像妮可那样灵巧嘴甜会讨人欢心,但也基本上不会招人厌烦。然而,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丹佛丝管家。
她为人严肃,不苟言笑,视以撒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主人,任何对少爷有害的东西一律要予以排除,其中就包括曾经狠狠咬过少爷的茜露达。
因此小时候,她没少给茜露达苦头吃,今再度见面,身份地位却已变得全然不同,这样的见面,不得不说,其实是很尴尬的。
以撒将手凑到唇边咳嗽几声,转移话题道:“母亲现在在哪?”
“夫人在书房,凯萝儿小姐正在读书给她听。”
“好的,你上去禀告一声,茜露达小姐想拜见她。”
丹佛丝太太意外地看了茜露达一眼,转身而去。
以撒扬了眉毛,说:“如何?这里基本上都没改变吧?”
是啊,茜露达环视着金碧辉煌的大厅,这里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变。
千百盏剔透唯美的水晶吊灯,紫罗兰图案的壁纸,与半个墙壁等高的巨大古董花瓶,还有柔软得踩上去就陷下去的米色地毯……
然而,丹佛丝太太已经老了,眼前的少年长大了,周围的那些女仆全换了新面孔,不再认识了……物依旧,人成非。
“茜露达,你知道自己离开维也撒多久了吗?”
“差不多3年。”回答这句话时,她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是快,一眨眼就3年了。
以撒笑了笑,纠正她:“确切点说,是2年10个月零3天。”
茜露达的睫毛一颤,抬眼看向他。明亮的阳光透过大开着的窗户照进来,少年翡翠般的眼瞳里有着难以描述的柔软,有些想遮掩,又有些想表达。
就在她猜度他说这句话的用意究竟是什么时,丹佛丝太太已快步走下楼来,说道:“茜露达小姐,夫人请您上去。”
茜露达深吸口气,跟着她上楼。以撒停留在原地,见她回头,便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你不一起来?”茜露达犹豫着问。
“两位女士要谈话,我就不凑热闹了。”
茜露达“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她觉得他有点怪异,但是究竟哪里怪,又说不上来。
总觉得,以撒今天的表情太过正面,完全像个好客又温柔的主人,但其实,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究竟在想什么?在图谋什么?在她打算利用他与算计他的同时,自己是不是也陷进了某个布置好的圈套里?
带着这些疑惑,她跟着丹佛丝太太走到了二楼的书房,推开厚重的红木门,书香顿时扑面而来。
维也撒,有着全玛亚大陆最丰富的藏书。
小时候她最喜欢来的地方就是这里,拿几本书,爬到窗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
后来,被多事的女仆发现,告诉了丹佛丝太太,丹佛丝太太正喝令禁止她再踏入此地任意动用主人的藏书时,宽容慈祥的维拉公爵正好路过,弄明白整个事情的经过后,笑着说:“喜欢读书是好事,这些书,我逼以撒看,他还不肯呢。你以后随时都可以来这里看书,我批准了。”
维拉公爵笑起来时,两撇胡子就一翘一翘的,显得很憨厚,和他儿子完全不一样。
自那以后她得以名正言顺地进入这个房间,度过了很多很多个晨昏。那些细小的事件,拼合成了她的全部童年,就像她卑微的出身一样,成为抹不去的印记。
而今,这个给她烙下印记的庄园的女主人就在这个房间里,坐在铺着厚厚锦缎的摇椅上,双手交叠,神态安闲,闭着眼睛聆听一旁的少女为她念书。
她有着非凡的美貌:被视为贵族象征的苍白皮肤,灿烂的金色长发,鼻子很高,下巴很尖,长得与以撒有七分相像……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美丽高贵,一点都没有变老。
茜露达走过去,朝凯萝儿小姐打了个手势,凯萝儿犹豫了一下,由于搞不清楚状况,最后还是顺从地把手里的书本递给了她。
她翻到其中一页,接着往下念:“当你到了垂暮之年,夜晚,你在烛光之下,坐在炉火旁,边理线边纺纱……那时我已长眠地下,成为没有形骸的幽灵,休息在桃金娘的阴影下;而你是一个蛰居家中的老妇人,怀念着我的爱情……”
书房静静,茜露达的声音低柔清脆,每个字的发音都堪称完美。在念完最后一个单词时,公爵夫人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珠与以撒一样,是碧绿色的,而此刻,眸中的神色很复杂。
公爵夫人一度想把茜露达赶出庄园,因为她伤害了她最爱的儿子。但是,当以撒去她的卧室待了一下午后,她最终改变了主意,留下了茜露达。
谁都不知道那个下午以撒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大家都知道是以撒开口为茜露达求的情。
自那以后公爵夫人会偶尔留意茜露达,每当她看茜露达时,眼神总是很复杂。就像现在这样。
茜露达合上书本,起身行礼:“夫人,下午好。”
公爵夫人望着她,好半天,才开口说道:“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茜露达。”
她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她的容貌发生了变化,还是指她的衣着?
茜露达想了想,回答:“可夫人您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的容光照人。”
公爵夫人扯了下唇角,算是笑过了,丝毫没有继续深谈下去的意思。
茜露达见状,也不再拐弯抹角,取出口袋中的珠宝盒,恭恭敬敬地呈至她面前:“夫人,这是我送给您的见面礼,再过两周就是您生日了,我到时候可能不能来祝贺,所以,提前将礼物奉上,也算是……谢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们一家的照顾。”
公爵夫人瞥她一眼,没有接,淡淡说道:“不必了,心意到就好。”
茜露达没有放弃,径自将盒盖打开:“我挑了很久,才找到这款与夫人的眼睛同色的宝石。”
她料定她一定会喜欢。果然,公爵夫人在看到那枚祖母绿戒指后,原本漠然的神情一下子变热了。
公爵夫人此生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的眼睛,因此对绿色有着近乎固执的偏爱。投其所好,以同色的珠宝为诱饵,她果然上钩。
“夫人一生尊贵,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我这份礼物也算是贻笑大方了。不管怎样,看在我挑了很久的份儿上,请您收下。”
公爵夫人沉吟片刻,终于接了过去:“那就多谢了。”取出戒指套在指上,效果比预想中的还要好看。
茜露达微笑:“我果然没有料错,这枚戒指只有戴在夫人手上,才能完全突显出它的美丽。”
“看来你不只样子变了,性格也变了。”公爵夫人一边比着戒指,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变得这么会说话,都不像是当年那个倔强固执的小姑娘了。”
茜露达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继续温婉地笑:“当年年幼不懂事,给夫人添了很多麻烦。”
“也未必就是麻烦。”公爵夫人说这话时,声音里有很多别的东西,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无能为力,“人和人之间,还真是讲究缘分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信或不信。”
两人又继续坐着说了会话,茜露达见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
公爵夫人也没作挽留,只是说:“也好,以撒该在下面等得心急了。让他带你四处转转,以尽地主之谊吧。”
茜露达弯腰施了一礼,打开门退出去。
一直坐在旁边被当成透明人的凯萝儿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我第二次看见这位小姐,她和以撒少爷的感情好像……很不错?”
公爵夫人轻摸着手上的戒指,眉间有着淡淡的倦色:“不错?不,恰恰相反。以撒和所有女孩都能搞得关系良好,惟独她,不行。”
凯萝儿诧异地睁大眼睛。
而公爵夫人的下一句话就伴随着她唇角一抹无奈的叹息,飘了出来:“但是,有时候,偏偏就是那惟一的反差,反而成了心头最大的牵挂……缘分,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半点都不由人啊。”
茜露达下楼时,看见以撒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
他一只手靠着垫子,一只手轻托下颌,望着沙发对面的壁炉,目光闪烁,若有所思。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室内,将他的侧影勾勒出金色的曲线,肢体修长而优雅。
茜露达觉得有点心慌。
一直以来,在她的记忆中,以撒就是以“恶劣”的形象存在着,傲慢、臭屁、仗势欺人、满嘴谎话,还很邪恶。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她忽然发现他竟长得这么好看?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每次见到他的第一反应,不再是“讨厌的人又出现了”,而是“这样一个美少年啊”?
难道她也和那些被她所鄙夷的花痴少女一样,逃不过美色的魅力?
茜露达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开始有所警惕。
而那边,以撒听得脚步声,回转头来,对她微微一笑:“后悔了吗?”
“什么?”
“在我看来,除非是出于观察和看好戏的目的,否则在面对身份高贵又彼此毫不熟稔的长辈时,都会是很无聊的。”以撒朝她眨眼睛。
茜露达刻意忽略他的揶揄,转过话题说:“现在可以带我去看百枝莲了吗?”
以撒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极为绅士地回答:“遵命,女士。”
自大厅出口朝东拐,走过长长的大理石走廊,再穿过搭着紫藤的弧形玉石高架,维也撒别具特色的花园便呈现在了眼前。
与城堡正面清一色的绿草坪所不同的,城堡后方的花园真可用一个词来形容——花团锦簇。
所有你能想象到的颜色,都能在此找到。
所有你能想象到的花卉,这里也应有尽有。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位于花园西北角的那片百枝莲花海。
上千株各种颜色的百枝莲在围得整整齐齐的绿色小灌木中亭亭玉立,摇曳生姿。由于未到花季,因此大多数都还没有开放,但那蓄势待放的花骨朵,也别有一番撩人的美。
“管理得还可以吧?虽然做不到像卡麦隆先生在世时那样完美,但是幸好也没有荒废。”以撒走过去,折下其中一株,递给她。
鲜红的花瓣,雪白的花心——是Minerva。
很多年前,父亲带着还是孩童的她,站在与今天相同的位置上,摘过一朵相同的花给她。
“给我最最聪明的小公主。”父亲的笑脸,在阳光下很清晰,每条纹路都是那么鲜明。
那个时候她虽然只是个花匠的女儿,但却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公主;而今,在别人看来她已是公主,但其实不过是个卑贱的野丫头。
茜露达拿着那枝Minerva,眼睛里涌起淡淡的雾气。
以撒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声音很轻,像四月的风一样,拂过她的耳际:“故地重游,感觉如何?”
“很悲伤。”也许是受了那声音的蛊惑,也许是受了眼前景致的催引,茜露达情不自禁地说出了真心话。
“悲伤?”
“是啊,悲伤。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不知道什么是幸福。那些让我铭记于心念念不忘的场景,是留恋,还是羞耻?”她朝花海走过去,任花丛将白裙淹没,“就如 我此刻手中的花,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它,还是,仅仅因为那是我父亲生前钟爱的花朵?而我如此惦念我的父亲,究竟是因为我爱他,还是因为我更不爱现在的生 活?这些想不明白的事情,让我麻木地感觉到……悲伤。”
以撒似乎怔住了,翡翠色的眸底,闪过一丝怪异的表情。他咳嗽几声,掩过刹那间所流露的真实,再度换上温柔的、善解人意的微笑说:“我第一次看见你这样,原来茜露达也是会多愁善感的。”
茜露达眼中的雾色瞬间褪去,再回头时,已波澜不惊。她笑,挑起眉毛:“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比如……你就不知道,我刚才送了一份什么样的礼物给你的母亲。”
“礼物?”
“不要告诉我,你忘了4月27日是你母亲的生日。”
以撒耸了耸肩:“我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我所奇怪的是,为什么你要送她礼物?你们之间……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友好到送生日礼物的关系吧?”
“真聪明,你说对了。”茜露达笑得越发明艳,走了几步,站到他面前。
两人只隔一尺左右的距离,几乎感觉得到彼此的呼吸。
以撒做出一幅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哦,这么和颜悦色,真让我感到不安呢。”
茜露达从口袋中取出另一只盒子,打开给他看。
以撒的眼睛果不其然地睁大了。他吹了记口哨,惊叹道:“你从哪弄到的这么大的祖母绿?上帝,真是漂亮!”
“这条项链,和我刚才送给你母亲的祖母绿戒指,是一套。”
以撒眯起了眼睛,似乎在笑,又似乎有些始料不及。
“所以孝顺的以撒少爷,肯定不会忍心见到母亲只能佩戴如此漂亮的一套首饰中的一部分而已吧?”
“嗯哼,所以?”
茜露达伸出右手的5根手指,非常干脆地说:“500万。”
“哈?”
“500万瑞尔币,我就把这条项链忍痛割爱给你。这样你就可以拿去讨好你的母亲,让她在生日当天,戴上全套的祖母绿首饰。”
以撒托着下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茜露达很认真地说:“你是识货的人,应该知道,这么大且质地如此纯净的祖母绿非常罕有,而且它的做工很精致,这个价格并不贵。”
“的确不贵。”
“你也知道,你的母亲对一切像她眼睛的珠宝,没有抵抗能力。如果你能送她这条项链,她会非常高兴。”
“是这样。”
“那么,你买吗?”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茜露达紧张地屏住呼吸。此刻,她就像个赌徒一样,用自己最后的筹码做全力一搏,结果如何,在底牌翻开前,谁也不会知道。
而她的对手,就那样用高深莫测的眼神打量着她,一直看一直看,久久不说话。
微风轻轻吹拂,百枝莲的香气突然变得很浓郁。
茜露达一边忐忑地等待以撒的答复,一边不自觉地想:这花,有点过于香了。
她以前从没发现百枝莲竟会这么香。
就像她以前,从不觉得以撒的话对她而言会变得这么重要。
由于纳塔利先生在商业上的投资失败,她们面临着破产的危机。虽然说,如果仙度瑞拉能获得王子的爱情就能解决这场危机,但是,万一她也失败了呢?
人,还是得靠自己。
而这500万,就是她为母亲她们铺置的一条退路。
虽然也不算很多,但是,节约一点,想必也足够她们余生所用。
无论如何,在这种紧要关头,钱,才是最最重要的。
所以,她才想出用小鱼套大鱼的计划,拿戒指引公爵夫人上钩,再用项链去说服以撒买下它。货物只有卖给最需要它的人才会有高价。
公爵夫人明显是喜欢这套祖母绿的,现在就看以撒肯不肯买。
她将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觉得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以撒都没有不购买的理由。可是,他此刻长时间的沉默,却让她原本自信十足的心,开始一点点地沉下去,沉下去,沉了下去。
“茜露达,你缺钱?”在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后,以撒终于开口了。
茜露达松了口气,肯说话,就表示有希望。“嗯。”
“你是在开玩笑吗?”以撒笑了,“大富翁的女儿竟然会缺钱?据说就在昨天,你们姐妹俩还买下了雅各城所有的帽子,让史比先生视你们二人如同上帝。”
“钱再多都不会嫌多的。”对于她家所发生的事情,她没打算跟任何人说,尤其是,眼前这一个。
“这个理由不够好。”以撒笑得很淡,眉宇间散发着一种优雅的高傲,而那高傲,更似冷漠。
茜露达的心又是一沉:“你不肯买?”
“不,这套首饰真的很漂亮,而且如你所说,我的母亲肯定会喜欢,我很想买。”
“那为什么……”
以撒打断她的话:“我说了,你的理由不够好。”见茜露达死死地盯着自己,他叹了口气,说:“我可以买你的东西,但是,我要听实话。”
茜露达整个人一颤。
“现在告诉我,茜露达,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午后的阳光旭暖明朗,少年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深沉。他明明只比她大半岁,但此刻看起来,却仿佛比她大了十岁。那个顽劣的可恶的嚣张跋扈的孩子,是几时起,拥有了这种强悍逼人的气势?就如他明明只比她高半个头,但却像是站在很高的地方,俯视着她。
这种感觉,令她感到极其别扭与不快。
她咬着下唇,伸出去的右手,默默地收回来,将盒子盖上:“对不起,我不卖了。”
刚转身,手臂却被他一把抓住,从对方身上传来的力度是那么刚强,以至于她的身体不得不跟着转回去。
转回去,看见的还是那么深沉的表情,那么深沉的一个他。
“发生什么事了?”
“放手。”
“告诉我,茜露达。”
“放手!”她发怒,开始挣扎,想甩开他的手,但是他却扣得更加用力。
于那样的紊乱中,一抬头,撞上他的目光,深碧色的眼睛里,似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我就奇怪,骄傲清高的茜露达小姐怎么可能会真的答应我的邀请,来这个你这么深恶痛绝、希望一辈子都不再回来的地方?”
“等等,”她试图纠正,“我并不讨厌这里……”
然而,以撒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而你又怎么可能会想去拜见我的母亲——一个曾经想把你赶出这里的人?还有明明很讨厌,却逼自己跟我说 话,对我笑……这一切原来都是在作戏啊……那么目的是什么呢?只是为了让我买你的项链吗?不,不,你不缺钱,那么,后面还会有更大的用意吧?让我猜一 下……”
茜露达紧咬着唇,突然间停止了挣扎,不再说话。
“啊!你知道我母亲是王后的妹妹,所以想让她帮你在王后面前美言几句,选你做王子的新娘?哦不对,伟大的茜露达小姐这么做肯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姐 姐,那么就是妮可喽?不说话?被我猜对了?果然是这样呢……你完全可以直说啊,我很乐意帮忙,真的,从一开始我就期待着看一出麻雀变凤凰的好戏,看你如何 从花匠的女儿变成富翁的女儿,然后再变成皇亲国戚,太精彩了!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我一定会参加的。所以,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祖母绿项链嘛,只要一句话,只要 茜露达小姐开口说一句话,在下一定遵命照办啊……”以撒凝视着她,微笑,笑容里却有着残忍的冷酷,“不要对我撒谎,茜露达。你明明知道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
茜露达昂起脸,右唇角扬 起轻薄的弧度,学他一样冷酷微笑。“没错,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恭喜你终于发现了。你说的都对!正如你所说的,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讨厌你的母亲,我还讨厌 你!我逼自己来这里,不得不忍受和你们对话时的反胃与恶心,因为……啊哈,当然不是为了让你买我的项链了。我说过我爱钱,我想要很多很多钱,现在的财富依 然不能满足我,所以能利用的我都要拿来利用,我要成为皇亲国戚,我要出卖我的姐姐……”
以撒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望着她,仿佛呆了一般。
于是茜露达嗤笑:“喂,你怎么了?怎么一副这么奇怪的表情?你是震惊是愤怒,还是伤心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根本就最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吗?我自私冷血,一点都不善良,还非常没有同情心,这些你不是都知道的吗?”
翡翠色的眼睛里,愤怒之外,流泻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而那悲伤淡淡,更像是刻意的怜悯一样让人难以忍受。
百枝莲轻轻摇曳,在眼前连绵成五颜六色的海洋,很多往事在其间闪过,某种委屈就那样汹涌而来,茜露达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缓缓说:“你知道我就是个这样子的人,为什么还要接近我,还要邀请我,给我这样使坏的机会?”
“茜露达!”以撒急切地喊了一声,她却用尽全身力气一推,终于挣脱,然后转身就跑。
以撒连忙追上前,喊道:“茜露达!等一下!”
但她头也没有回,跑得飞快,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一阵风来,将一顶帽子吹到他的脚边。
上好的黑色呢料,翠鸟的羽翎,还有镶嵌精致的小珍珠——茜露达跑得太急,把它掉在了地上。
以撒望着这顶帽子,久久,弯腰去捡。
捡的过程中,右手上系着的手帕松脱,飘落于地,露出他刻意遮藏起来的手腕。
上面,有两排由于年代长久而开始泛白的伤痕。
细细密密,宛如她与他成长过程中的交集。
无法消失,宛如她充斥在他脑海中的记忆。
他拿着那顶帽子,就那样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很久。
太阳逐渐落下去,将他的影子拖拉得很长很长。
“这是什么?”
“寓意着奥卡匹斯12神的蜜蜡。”
“象征我们?”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拧起了好看的眉,“然后?”
“传说寻齐它的人可以得到幸福。”
“这传说真傻……”
说话的人于是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怔忡。“是啊,真傻……即使是神自己,也未必能幸福,更何况是人呢……”
他凝望远方,眼里有着说不出的绝望。那株生长在大地上的月桂树,还有个眼泪般潮湿的名字,叫做——
达芙妮。
****************
茜露达回到家中时,天已经黑了。
她披头散发地从马车上下来,把前来迎接的女仆吓了一跳。
“二小姐,您怎么了?”
“没事。”她将斗篷脱下递给女仆,匆匆走进屋子。进得门厅,宛大的房间里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显得有点黯淡,再没见到其他人。
“怎么回事?”
女仆愁眉苦脸地回答说:“在二小姐出门的这段时间里,先生把所有人叫到了大厅,宣布说他破产了,所以不再需要我们了。先生给了每个人一笔遣散费,除了我和负责做饭的约翰大叔会待到后天以外,其他人都已经收拾包袱回家了。”
窗户半开着,月光惨白,与寥寥的灯光一起,在墙壁上投递出斑驳的影子,茜露达看着冷冷清清的房间,自嘲而轻蔑地笑了笑。
多么失败。
多么局促。
多么的……无奈。
以为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结果到头来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
如果说,母亲的缺点是市侩,妮可是虚荣,那么她,就是太自以为是。
她错估了以撒的智商和冷血,所以一场闹剧最终以她的落荒而逃收场,真是再没有比这更丢人现眼的了,而且还是丢到了她最不想与之有所交集的人的面前。
茜露达捂住自己的脸,忍不住长长一声叹息。
“二小姐,您……不去参加舞会吗?”女仆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
她怔了一下。
“夫人和大小姐都去了……她们让我一见到您回来,就催您过去,她们在那等着您。”
母亲在打什么算盘她岂会不知,如果说之前她期盼着女儿能成为王子的未婚妻,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种虚荣,而今,这已经成了救命稻草。
尤其在哈尔雅王子请她跳过第一支舞后,母亲更是认定了她是除了那位神秘女郎以外,最有希望的王妃人选。
可是母亲却不知道,那个神秘女郎就是仙度瑞拉,她更不知道,王子其实根本无意结婚,只想要自由。
“跟我一起去周游世界好吗?”
哈尔雅的提议于此刻开始变得格外鲜明。
其实……跟着他一起离开这里去环游世界,也挺不错吧?那样一来,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无论纳塔利一家后来会如何潦倒如何落魄,都将与她没有关系。
茜露达将自己整个埋入沙发,凝望着窗外的月光,目光逐渐变得冷酷而沧桑。
完全可以那样做的,不是吗?反正她一向看不起唯利是图的母亲,肤浅盲目的姐姐,怯懦矫情的仙度瑞拉……这么多年来,她所遵循的原则便是:是自己的利益,坚决争取,与自己无关的,决不理会。
那么,不是只要自己过得好,就可以了吗?
何必管其他人呢?
反正,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不是吗?
分明是那样想、那样催眠自己的,但为什么视线会开始模糊?
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大脑想的,和身体反应的,竟然可以截然不同。
可是,无论什么原因,她都不想流泪。
她,茜露达8226;卡麦隆,在父亲死后便发过誓说不再流泪的,所以即使如此悲伤,即使如此憎恶,都不可以哭。
一旁的女仆问道:“二小姐,您准备什么时候出发?要我帮您梳头吗?”
茜露达疲惫地挥了挥手:“等会再说,先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噢,那好。我就在隔壁的房间里,有什么事就喊我。”
脚步声离去,房门被轻轻关上,空间再度静谧,死般沉寂。
月光和灯影的交集,将她的脸分割为二,一半是凝郁的阴,一半是冷漠的亮。
她闭上眼睛,睫毛长长。
依稀中,花园里传来一些声响。
她的睫毛颤了一颤。
那些响动原本应该是听不到的,但也许是今晚的纳塔利家太过安静,使得那细微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楚。
茜露达突然跳起来,冲了出去。
月夜下的花园一片银白,她刚跑到月桂树下,就看见一辆极其华丽的四轮马车飞快地转了个弯,消失在拐角后。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那圆弧车顶、酷似南瓜的造型,还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连马车都是如此与众不同,不用说,里面坐着的肯定是仙度瑞拉。
茜露达怔立在原地,怅然,然后又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好笑。她早就知道仙度瑞拉是借助了神鸟的帮助才得以那么丰容盛饰地去参加舞会的,不是吗?那干吗还急急跑出来,难道仅仅是为了一睹她离去时的模样?
真是……无聊啊。
自己竟会变得这么无聊。
她做了个深呼吸,转身,准备回屋子。
一道视线不期然地与她相遇。
那是一双灵动到不可思议的眼睛,仿佛包容了世界上所有的智慧——却长在一只鸟的脸上。
鸟身只有拳头大小,羽毛纯金,两道白色的波浪纹自颈部延伸至尾翼,带着超脱俗尘的高贵优雅。
它站在月桂树的枝干上,歪着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一人一鸟就这样默默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
夜晚的风凉凉,月色凄迷,整个空间里好像就只剩下她和它。
最后还是茜露达挑了下眉毛,先自转开视线。
提起裙摆,正打算回屋,那只鸟却忽然开口唤住她:“茜露达。”
原来它知道她的名字……不过也是,它会有什么不知道的?
茜露达停下脚步,扭头淡淡地望着它。
神鸟的声音低沉悦耳,望着她,微微而笑:“小心,魔鬼已朝你靠近,在敲你的心门。”
茜露达皱了下眉,什么意思?它是指自己刚才一度想着要丢下所有人与王子去旅游的自私念头?怎么它连人脑海里的想法都能知道?这岂不很可怕?
她扬眉,表情冷淡:“那又怎么样?即使魔鬼真的来了,又会怎么样?”
神鸟注视着她,久久,才回答说:“与魔鬼为伴,会永远得不到幸福。”
幸福?她嗤笑出声:“那么,请你告诉我,什么又是幸福?”
什么是幸福?跟母亲她们共患难,打着所谓的“骨血至亲”旗帜不离不弃,就是所谓的幸福么?继续忍受周边人的愚蠢卑劣势利小气,麻木度日,就是幸福吗?
“幸福就是当你寒冷时,感受到的温暖;当你孤独时,感受到的陪伴;当你愤怒时,感受到的平静;当你委屈时,感受到的满足;当你无聊时,感受到的充实;当 你胆怯时,感受到的力量……”神鸟停了一下,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直白点说,就是你学会怎么爱别人,而别人也爱着你。”
茜露达整个人重重一震。
“这也就是你和仙度瑞拉之间最大的区别。”
血色从她脸上迅速退去,她的脸在月色下一片苍白。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仙度瑞拉,你觉得她是个懦弱的傻姑娘,所以你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帮助她,你认为这只不过是个矫情的戏码。”
没错,她就是这么认为的。难道……不是?
“但是,你却忽略了,仙度瑞拉是个很有爱心的姑娘。她热爱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还有人。她爱他的父亲,即使她父亲更加疼你们;她爱她的后母,即使 你妈妈对她并不好;她还爱她的姐姐,即使你们平时经常刁难她……这一切,她都只是默默忍受,没有半句怨言。在很多人看来,这很傻。但在我看来,这很伟大。 一个人类能做到这样的无私善良,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也正因为有她这种人的存在,这个世界才如此美好。”
茜露达咬着嘴唇,沉默。
“所以,上帝不会亏待她那样的好姑娘。她所付出的爱心,最后会以别人同等的爱为回报。但是……你呢?”
风吹了起来,茜露达的长发开始四下纷飞,而她站着一动不动,任由它们乱成一团。
“你不懂什么是爱,在这个世界上,你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你。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只会自己一个人去想,去面对,当你发现有些东西无法面对时,就开始逃避。茜露达,魔鬼最喜欢这样的人,因为他们的心空虚而脆弱,很容易被侵蚀。”
它的声音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茜露达的眼神有了刹那的恍惚,但下一刻,又重新归于清明。
她深吸口气,抬眼:“你说完了?”
神鸟笑了笑,笑意分明温暖,却又轻佻:“我知道这些话你听不进去……算我多事了吧。”
“没错,你是多事了。”茜露达的声音非常冷静,字字清晰,“请记住,你是仙度瑞拉的守护神,不是我的。所以,你只需要管好她就可以了,我会怎样,不需要你操心。”
神鸟的翅膀颤了一下,展开,又缩上。
“至于你说的魔鬼什么的,那你可以放心,因为——”茜露达轻轻地弯了下唇,眼睛如黑珍珠般闪闪发亮,坚定、刚毅,以及无情,“魔鬼还不配成为我的信仰。”
没错,魔鬼还不配成为她的信仰。
一如她从不信任上帝。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倚仗的,只有自己。
同理,真正能爱的,也只有自己。
因为,只有自己不会抛弃自己,只有自己不会欺骗自己,只有自己不会伤害自己。
——她有她自己,已经足够。
茜露达迈开脚步,这回,可是真正地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月光落在她的背上,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就那样一步步走出神鸟的视线。
过了很久,神鸟才把目光收回来,忽而轻轻一笑,低声喃喃:“魔鬼还不配成为你的信仰……吗?”
翅膀“啪”地展开,分明是白金双色的明艳长翎,却在这一瞬间变了。
变成了黑色的骨翼。
*** *** *** ***
虽然说着不要那只鸟多管闲事,但不得不承认,跟它的一番谈话,使茜露达原本悸动不宁的心,忽然间,变得很平静。
她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该如何把这场闹剧演到最后一刻。
因此,当茜露达梳好头发,换好衣服,坐着临时租来的马车抵达皇宫时,已经是晚上10点,舞会已经进行了大半,远远可见宫殿里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她向守卫出示过邀请卡后,正要进去,一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忽然出现,对她鞠了一躬:“请问是茜露达小姐吗?”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又说:“我叫莱恩,是王子的护卫长。王子吩咐我在此等候您,一旦看见您出现,就带您去见他。所以,请跟我来。”
哈尔雅又想干什么?
茜露达心里虽在疑惑,但脸上半点诧异的样子都没有,微笑着说:“有劳了。”
然而,莱恩带她去的,却不是舞会现场,而是某个僻静的、看起来像是书房的房间。
“请您在这坐一会,我这就去通知王子您来了。”莱恩说完这句话后就出去了,房门合上,整个房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打量了一下,哈尔雅王子的书房与普通的书房并没什么两样,架上放着很多书,墙上挂满了画,上面签着他自己的名字,看样子,都是王子自己画的。书桌上还摊放着一张大大的世界地图,与玛亚大陆邻接的是奥卡比斯大陆,在该大陆的首都翡冷翠上,用红笔画了一颗心。
难道,那就是王子想去的地方?
风柔柔地吹进来,书房的窗户大开,茜露达走到窗边,往下看,正好对着后花园,举水瓶的女神神像下,水纹荡漾,月光明晃晃,将喷泉旁的两个人照得很清晰。
——哈尔雅,仙度瑞拉。
二人都是漂亮的金发,身形纤细而优雅,站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般配。
茜露达的心“咯噔”了一下。
这一瞬间她想起了哈尔雅的温柔。
“我始终认为,那些肆意□别人双亲的人,都应该得到惩罚。”
不得不承认,他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心跳得很快,像是紧闭的心门被无意间打开了一线,让某种暧昧不小心渗透进来。
而此刻她抓着窗棂,看着那两个人在月夜下散步,心情变得很微妙。
她希望仙度瑞拉能成功,那样当前的危机就能得到解决;但如果仙度瑞拉真的成功了,也许她反而会觉得难受。
月上中天,夜色醉人,偶尔仙度瑞拉会仰起头跟哈尔雅说些什么,姿势显得很亲昵。
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了?两情相悦了吗?
然后莱恩出现了,走向哈尔雅,哈尔雅听完他的话后,对仙度瑞拉说了些什么,只身一人往回走,莱恩与仙度瑞拉说了几句话,变成他与她接着在喷泉旁漫步。
再等了几分钟,书房的门开了,哈尔雅匆匆走进来。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茜露达没有转身,继续望着那两个人。
“在看什么?”哈尔雅好奇地凑了过来,目光落到仙度瑞拉身上时,轻轻地“啊”了一声。
“她很美,是么?”茜露达将声音放慢,她承认,她是在试探。
然而哈尔雅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是吧。不过,比起讨论别人的美貌,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茜露达扬了扬眉毛。
“是这样的,早上太过匆忙,很多事情没有交代清楚,我后来回想了一下,的确突然间请你与我一起走,实在是太唐突了。所以我一直期盼着你的到来,趁这个机会,向你说明。”哈尔雅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放到书桌上,然后打开盒盖给她看。
里面呈列着3颗大小相同颜色各异的珠子。
一颗是太阳般夺目的鲜红色;一颗是优雅华贵的紫色;还有一颗如水般蔚蓝,内泛白色纹理,像从中间碎开了,但表面却依旧光滑完好。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蜜蜡。”(注:古欧洲皇室将蜜蜡视为非常贵重的珍宝。)
“答对了。但它们不是普通的蜜蜡,再看看。”
茜露达见他说得慎重,便取出其中一颗,仔细观察了很久,表情由起先的漫不经心,逐渐转为震惊。
“是……传说中的奥林匹斯12神?”
哈尔雅惊喜地点头:“没错。这3颗分别是阿波罗、雅典娜和波塞东——我猜得没错,你果然认得出它们。”
“我只在书上读过,这套蜜蜡是上个世纪最有名的国王凯撒九世掠夺了神秘的维尔旱斯部落所得到的,他把它转送给他的情人鲁蜜夫人,引起了皇后的嫉妒,从而 引发了长达8年的‘12神之战’。再后来,随着他的病逝,他的国家也消亡了,这12颗蜜蜡随着战争而流散,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它。”茜露达想了想,又说 道,“传说它能给它的主人带去强大的力量和完美的爱情,但是我觉得很荒谬。如果真是这样,鲁蜜夫人就不会被皇后送上断头台,而凯撒大帝也不会病死。”
哈尔雅笑了起来:“传说自然不可信,但是这套蜜蜡的确是千年罕见的奇珍,这点你承认吧?”
“嗯。”她的视线转到那张平摊着的地图上,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想搜集剩余的9颗?”
“每年的5月15号,在翡冷翠都有一个超大规模的地下商会,所有顶级的富豪、收藏家、走私者,都会在那时出现,进行数以亿计的商品交易。我得到消息,蜜 蜡的持有者会出席该商会,进行拍卖。”哈尔雅的手指不偏不倚地点中地图上的那颗红心,“所以,我的第一站目标,就是翡冷翠。”
“那么……为什么要我一起去呢?”
哈尔雅凝视着她,眼神坚定,却又温柔有加:“别装傻,茜露达。我非常清楚你具备什么样的才华。”
茜露达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了起来。
“你精晓4个大陆所有的官方语言,对每个国家的人文历史都了如指掌,同时,你还是个经验非常丰富的珠宝鉴定家……如果我要一边旅游一边寻找这12颗蜜蜡的话,还有什么人会比你更合适当我的同行者?”
“你调查过我?”
哈尔雅很大方地承认了,点头说:“我知道,你的这些知识得益于维也撒丰富的藏书;我还知道,你非常低调,从不对人展示你的才华。但是,玛亚所有的珠宝商 都在嫉妒你,因为你总能搜罗到他们搜罗不到、或没有发现的好东西……是金子就会发光的,茜露达,有些东西你即使想藏,也是藏不住的。”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哈尔雅初次得知她的名字时,脸上会有惊讶的表情——
“原来……你就是茜露达。”
显然,这位早就决心要外出冒险的王子,一直在寻找最适合的同伴,然后从珠宝商口中,听说了她的名字。
茜露达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思绪转得飞快,立刻做出了决定:“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哈尔雅喜道:“真的?你同意了?!”
“但是,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合理的身份。”
哈尔雅由欣喜转为困惑,然后又变成了吃惊,最后竟咧开嘴揶揄地笑了:“你要名分?你想嫁给我吗?茜露达。”
茜露达的脸顿时黑了半边,这家伙,想到哪里去了?
“当然不是!”她连忙否认,“我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是雇佣关系。”
“雇佣?”
“对。你聘请我和你一起参加翡冷翠的商会,并四处寻找这套了不起的奥林匹斯12神,我为你提供我的学识、经验和时间,对等的,你需要给予我报酬。”她的唇角因上扬而显得冷酷,但乌黑的眼睛却又闪闪发亮,美得有些惑人,“我从来不管别人的事,除非,有利可图。”
哈尔雅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与其说是吃惊,倒不如说是更加感兴趣。“啊哈,你果然是个很有意思的人……OK,条件成立。”
他走到桌边,取出笔飞快地写了张支票,然后转交给她,“这是订金。旅途上所有的费用都将由我承担,并且,在收集完奥林匹斯12神后,我会再给你1亿瑞尔币的报酬。这价码你还满意吗?”
茜露达接过支票,上面的数字是“5”,后面是6个“0”。
500万。
尴尬的一个巧合。
她曾试图从以撒身上得到的钱,最后在哈尔雅这里拿到了。
真不知是该说天无绝人之路好,还是说世事难料的好。
茜露达摇了下头,将悸动的心绪强行压下,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不要再想,眼前,是另一个新的开始。
“那么,合作愉快。”她朝他伸出手。
哈尔雅带着有趣的表情含笑看她,伸手过来。
两人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表示协议成立。
当她想把手收回来时,他却抓紧了没有放。
她抬起眼睛,发现他的脸上,笑容已经隐去,剩下的,是一种由衷的欣赏。
“茜露达。”他轻唤她的名字,眼神温柔得就像此刻的月光一样。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想……我好像有点迷上你了。”
在像他眼神般温柔的月光里,哈尔雅这样说。
*** *** *** ***
“我想……我好像有点迷上你了。”
在回家的马车上,这句话在茜露达脑海中一直浮现,久久不肯消散。
车身颠簸,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到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得有点快。
于是不禁有些悲哀:原来对于哈尔雅的温柔,自己真的没有抵抗能力。
那么,这会不会是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始呢?
仙度瑞拉没能抓住王子的心,而她,却无心插柳柳成荫……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车外响起沙沙声,她随口问道:“怎么了?”
车夫在前方回答:“小姐,下雨了。”
“那么,请你快一点。”希望能在雨势变大前回到家,道路一遇到雨就会变得泥泞,在那样的路上行驶,简直是受罪。幸好,离家也不算太远了。
车夫加快速度,约莫过了十分钟左右,他再次放慢速度。“小姐,您家门口好像停着辆车,把路口堵住了。”
咦?这个时间点,舞会还没有散,妈妈和姐姐应该还在皇宫,家门口怎么会有其他车子?
她打开车窗探头朝外看,就那样,非常非常突兀地——
对上以撒的眼睛。
四月的雨细细绵绵,虽然不大,但足以将人打湿。
以撒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额头,外套也湿了大片,颜色由浅转深,却半点躲雨的意思都没有。他斜靠着车壁,双手插兜,曲起一条腿,在夜雨中,有种莫名的寂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集,彼此都没有动。
车夫在一旁提醒说:“小姐,到了。”茜露达这才别开眼睛,提裙下车。
她付了车钱,目不斜视地走向家门,走过他时,没作停留。
以撒的唇动了几下,也不出声,跟着她上台阶。
她取出钥匙开门,进门,正要关,却被他的手挡住了,她看了那只夹在门缝中的手一眼,松开,放他入内。
他把门轻轻地关上。
她打开灯,将半湿的斗篷脱下,放到炉子旁的烘衣架上。他同样脱去湿漉漉的外套,放在斗篷旁。
然后她打开储物柜,对着一排排折叠整齐的毛巾,手指犹豫了一下,最后取出两条,将其中一条丢给他。
他伸手接住,坐到沙发上开始拭擦自己的头发。
做这一系列事时,两人依旧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她沏了壶茶放到茶几上,为自己倒了一杯,捧在手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蒸腾的雾气升起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好安静。
安静得像场哑剧。
而她与他在这出戏里,扮演的,却不知是什么角色。
客厅里悬挂着的大钟突然叮叮当当地响起,打破了这个僵局。
茜露达抬眼,时针指向午夜12点。
她放下茶杯,吁了口气说:“如果没什么话要说的话,那么我要去睡了。”说完就要上楼。以撒终于忍不住,一个箭步跑过去,握住她的胳膊,“茜露达。”
茜露达不动,视线没有焦距地平视着前方。
以撒的手缓缓滑下,改为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他低下头,声音颓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茜露达,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我不想跟你吵架。”
茜露达的唇角露出一丝嘲讽,但目光依旧木然:“我想你搞错了一点——我们还没有感情好到可以吵架的地步吧?”
“茜露达!”以撒焦虑地又唤了一次她的名字,吸着气,沉声道,“我已经知道了。”
尽管已经隐隐猜到这位身娇肉贵的大少爷之所以会在这个时间点这么糟糕的天气里跑到她这来,是因为他得知了纳塔利破产的消息,但真听他亲口承认,心里还是忍不住微微地一沉。
“所以?”茜露达慢慢地扭过头,冷冷地盯着他,“你是来可怜我的,还是来看我出丑的?”
以撒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你觉得我的样子是来笑话你,或是可怜你的?茜露达,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茜露达沉默。
以撒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问道:“茜露达,为什么下午的时候不肯说实话?”
“有必要吗?”
“你宁可设局让我买你的项链,也不肯告诉我事情的真相而施加援手,为什么?”
茜露达斜瞥他一眼,目光讽刺无限:“为什么?因为设局诱你买我的项链,不过是笔交易,对双方来说只要货款两清,谁也不会亏欠谁;而后者,等于是你施恩给我——这么大的区别,你说我为什么会选前者?”
以撒的眼珠由浅变深,又由深变浅,最后点头说:“OK,那我们来做交易。我带来了500万,现金,就在我的马车上。所以,请把那条祖母绿项链卖给我。”
茜露达平静地注视着他,平静得让人觉得害怕。从小,只要她一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就知道,接下去不会是息事宁人,而是更猛烈的狂风暴雨。
果然,她勾起嘴唇,用比水还淡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真可惜。我现在不想做那笔交易了呢。”
“什么?”
“意思就是每笔交易都需要一个契机,而你,已经错过了那唯一的一次契机。”茜露达缓慢却又坚定地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茜露达,这种时候不该逞强。没错,我承认我下午的时候误会了你,我误会了你,因为我当时太生气,才口不择言说了很多不应该说的话……我向你道歉。”
“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也没有逞强。我像是那种为了逞强所以会委屈自己的人吗?”
“你……”以撒眯起眼睛,目光开始跳动,久久地盯着她。外面的雨好像变大了,敲得玻璃窗啪啪作响。
灯光昏黄,映得他与她的眉眼,都带了三分模糊的隔阂,仿佛他和她之间,隔着一条河,谁也走不进对方的世界。
以撒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停住,望着她,眼神逐渐清明:“你之所以拒绝我,必定是因为已经解决了危机,也就是说,你用另一种途径得到了钱……对不对?”
他果然很了解她——一如她了解他那样。
茜露达默认。
“那么再让我猜一下,帮你解决危机的人是……” 翠绿色的眼珠转成了墨绿色,以撒吐出最后几个字,声音喑哑,“王子殿下?”
茜露达不耐烦地别过脸,不想再就这个问题深谈:“无论是谁,都跟你没有关系。”
以撒挑起眉毛,半晌,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他招牌般的笑容——懒散,狡黠,满不在乎又傲慢十足。“也对,茜露达小姐一向很有本事,根本轮不到我来操什么心,我怎么忘了这一点?”
茜露达没有吱声。
以撒又说:“恭喜你终于开窍了,知道谁才是最该把握,以及最能把握的人……不过别忘了我的提醒,没有王后的支持,你是做不成王妃的。”
“这个就不劳阁下操心了。”
以撒打量着她,一边看一边摇头,声音轻浮:“圆滑些吧,茜露达。想要在皇宫中生存,这样的性格可是会吃亏的。没错,你现在的确已经拥有了贵族小姐的高贵优雅,但是如果学不会她们的谦容含蓄,还是不行的。”
茜露达皱起眉头,她忽然觉得很生气,他的每句话每个字听起来都是那么地刺耳,逼她发火。
偏偏以撒好像完全没留意到她已经沉下去的脸,继续说道:“哈尔雅王子是个富有激情的空想家,从某种意义来说,他比我更加肆意妄为,所以他会在那么多女孩 子里选中你,一点都不稀奇。但是,选中你是一回事,能否真的娶你又是另一回事。很多时候,他只会行动,但无法承担后果……”
“够了!”
“换句话说,他逃离不了王后的掌控……”
茜露达忍无可忍,尖叫道:“我说够了!”
尖锐的嘶裂音划过寂静的夜,一时间,整个空间都有了回声:“够了——够了——够了——”
以撒闭上嘴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令人看不到他的眼睛,以及眼睛里隐藏的复杂感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茜露达的脸忽然变得无比疲惫而哀伤,“为什么你从小就一直这样欺负我?我是你的玩具吗,以撒少爷?这样讽刺我挖苦我打击我真能让你感到很快乐吗?”
这下轮到他不说话。
茜露达闭了闭眼睛,恨声说道:“正如下午时我跟你说过的那样——我真的很讨厌你。”
以撒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我讨厌你,我不想再看见你!知不知道我母亲嫁给纳塔利时我最高兴的是什么?是我终于可以搬出维也撒,终于不用再天天看见你!”
雨下得更大了,是谁说的,在这种天气里,最适合摊牌、决裂,以及伤人与自伤。
“所以,看在我伺候了你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放过我吧。以后请不要再来找我,无论我变成什么样,是小姐还是穷人,都跟你没有丝毫关系!”
以撒直直地站着,半晌,扬起唇角,苦笑着说:“说好不吵架的……果然,还是做不到啊……”
茜露达别开脸,不再说话。
以撒深吸口气,低声说:“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打搅了。”
他把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拿下来挂在楼梯扶手上,转身取了烤架上的外套穿好,边往大门走边说:“那么,就祝美丽聪慧的茜露达小姐一切顺利,心想事成。晚安。”
他朝她深深鞠了一躬,再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是想记住她的模样,永远永远不要忘记;又似乎是想就此断绝与遗忘,不再想起。
他转身,手刚触及门把,大门就由外开了,莉蒂亚和妮可出现在门外,一脸愕然地看着他。
以撒将手放在胸前行了个礼,然后穿过她们,匆匆地消失在门外。
妮可尖叫一声,冲进屋一把拉住茜露达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的眼睛是不是花了?以撒少爷!刚才真的是以撒少爷?”
茜露达僵硬地站在楼梯口,刚才那一番对话仿佛也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此时此刻,她感到万分疲倦,一动也不想动。
“哦,上帝!他来咱们家干吗?他是来找……你的?”妮可的眼睛睁得很大,流露出微妙的嫉妒。之前哈尔雅请茜露达跳第一支舞时,她还能为妹妹感到高兴,但这次发现以撒少爷竟和妹妹在家里私会,就像一盆冷水哗啦啦地泼了下来,从头一直冷到脚。
茜露达不耐烦地说:“他想买我的珠宝,就是那条祖母绿项链,给公爵夫人做礼物,所以才来的。”
“是这样吗?”妮可仍是狐疑。
“你爱信不信。我要去睡了。”她挣脱开妮可的手,转身上楼。
一直旁观的莉蒂亚出声了:“站住,茜露达!”
茜露达依言停下。
莉蒂亚仰着头,望着站在楼梯上的二女儿,表情很严肃:“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在做些什么?你为什么要去找以撒?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你为什么不参加晚上的舞会?”
“我参加了。”
“什么?”
茜露达咬着唇,转过去,回视母亲:“晚上的舞会我参加了,但是,王子直接将我请进了他的书房。”
“什么?!”
茜露达从口袋里取出那张支票,递给一脸吃惊的母亲,“还有这个,是他给我的。”
莉蒂亚扫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字,吃惊变成了震惊:“天啊,茜露达,你究竟做了些什么?王子为什么给你这么多钱?”
“我做了些什么?”茜露达忽然笑了,眉眼忽然变得水一样妖娆,分明全是讽刺,但却有种别具风情的美,“我做的,不正是妈妈您所希望的以及最擅长的事情吗?”
她把支票折成V字型,然后插进母亲丰满诱人的胸口。而莉蒂亚张着嘴巴,脸色由红到白,再由白到红,已经说不出话来。
“只不过,有一点不一样。妈妈出卖的是身体,而我——”茜露达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是这里。”
她转身,上楼,这一次,没再停留。
雨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和着她的步伐,长发墨一般披散下来,随着行走摇摇荡荡。
夜,如此漫长。
谁知道谁伤了谁,谁又最终受了伤。
*** *** *** ***
夜,如此漫长。
马车行走在泥泞的道路上,颠颠晃晃。
以撒斜倚着柔软的软塌,凝视着爬满水珠的车窗,街灯一盏盏地划过去,映得他的脸,时而阴暗,时而明亮。
“我真的很讨厌你!”
“我讨厌你,我不想再看见你!”
“放过我吧。以后请不要再来找我。”
他轻抚着手腕上的伤疤,眼神柔软,像被痛苦所融化,然后,开始微笑,比风还轻。
“茜露达,过来陪我练琴。”
小时候的自己,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站在楼梯上,对大厅里忙得一塌糊涂的小女仆发号施令。
那时候的茜露达,就会抬起头,用一双黑得像宝石一样的眼睛看着他,难掩其中的厌烦。
然后莉蒂亚或者丹佛丝太太就会冷冰冰地催促她:“你待着干吗呢?没听见少爷叫你吗?”
她会紧抿着唇,很不甘愿地走到他面前,然后,跟他进琴房。
每次都是他弹,她站在旁边给他翻乐谱。
他弹得兴致勃勃,她翻得面无表情。
他会停下,昂着头睨她,笑得很坏,“很无趣是吗?听一个远不如你弹得好的人弹琴,是很无趣的事情吧?最无趣的是,你还不得不听。”
她的表情总是很冷淡,他说话,她就听着,目光也不逃避,就那样淡淡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于是他就会很想很想激怒她,想看看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会有怎样喜怒哀乐的模样。
“我渴了,去倒杯橙汁来。你知道我的喜好的。”
他看着她匆匆跑下楼,到处找橙子,然后剥皮、榨汁,加上蜂蜜与冰块,送到他面前。
在做那些事情时她总是显得消极不耐烦,但是调出来的味道,却会非常好。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她亲手调制的橙汁,觉得心中的某处地方,氤氲起和橙汁一样的芬芳。
“你听着,如果你考得比我好,我会很困扰的。”
维拉公爵给他请了家庭教师,由于一个人念书实在太没意思,因此又找了好些同龄人来伴读,茜露达就是其中一个。
与成天只知道玩的他们不一样,她热爱读书,对他们所厌恶的课本与考试,总是显得兴趣浓浓。因此她的成绩非常好,好到让所有孩子都嫉妒。
于是在某次考试的前一天,他叫住她,如此对她说。
自那以后,茜露达再没考过高分。
还有一次,硬是抓了正在藏书室内看书的她出来,命令她陪自己玩捉迷藏。当时被蒙住眼睛的是另一个孩子,他扯着她一起跑,想要找个最绝密的隐蔽之所,让对方找不到。
然后便进了庄园后方的森林,再然后迷了路。
天慢慢地黑下来,两个孩子走得筋疲力尽都没找到出口,这才知道害怕。
夜间的森林温度很低,她冷得嘴唇发紫,他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你穿。”
她显得很吃惊。
他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虽然我是少爷你是仆人,但是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总不能让女人冻死。穿着吧。”
再再然后他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丹佛丝太太带着所有的仆人四处寻找,最后找到了树下已经冻得奄奄一息的他和她。由于他的外套给了她,他病得比她更厉害,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
他一个月都没有见到她。
后来才知道,她被丹佛丝太太迁怒,被罚去打扫农场。等他再看见她时,她被太阳晒得黑瘦黑瘦,像稻草人一样。
细想起来,他们的往事,一直是他在欺负她,惟一一次照顾她,最后还是害她遭了殃。
也难怪她会讨厌他。
再后来,卡麦隆夫人改嫁了,成了莉蒂亚8226;纳塔利,她们全都搬走了。
见面的机会寥寥。
不过倒是有很多关于她的传闻。都说那是个很挑剔傲慢的小姐,比起她那奢侈骄横的姐姐,更难伺候。
比如,她看中的某样珠宝,即使已经被别人先订了,还是非要不可,然后就会拿钱砸人,10倍20倍地往上喊价,弄得对方最后不得不狼狈放弃。
但是,如果是她看不上的,无论你吹嘘得如何天花乱坠,她都会很不给情面地打回,附带几句一针见血的冷嘲热讽。
再比如,她不经常买衣服,可是一旦买,要求就会非常多,细到纽扣的花纹和袜子的缀边,都一一说明,如果没达到她的要求,就会要你一遍遍地改,直到她满意为止。据说,有个著名的裁缝曾给她的一件上衣整整修改了27次,最后哭着说,再也不接她的生意。
他听着那些流传在上流社会中的传闻,觉得有趣而想念。
这些年间,他遇见了很多很多女孩子,每个的性格都不一样,有的聪明绝顶,有的妩媚无双,有的贤德,有的娇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最特别。
连她对他的不理不睬,都让他有种奇异的快乐。
也许……实在是因为他和她认识的时间,太过漫长。
如果用简单的算术来衡量,他认识她有17年,所以,需要另一个17年才能遗忘。
以撒笑着笑着,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凝结了,变得晶亮晶亮。
在其将要坠落前,他闭上了眼睛,仰起头,然后敲了敲车壁,吩咐车夫说:“调头,去罗恩家。”
*** *** *** ***
马车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彩虹大道的一幢建筑前停下。
在四周林立的高大建筑物的衬托下,这幢二层小楼显得又旧又土,像一只丑陋的青蛙,很不和谐地趴在那里。
小屋带有单独的小院子,种着大簇牵牛花,窗台上还摆放着十来盆形态各异的仙人掌,大门上虽然用麻绳拴了个拳头大小的铜铃,但对应的还挂着“主人喜爱睡觉、没有要事勿扰”的木牌。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彰显出主人另类独行的恶趣味。
车夫去拉门铃,响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快要放弃,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穿睡袍的年轻男子边打哈欠边探出身说:“有没有搞错?!老大,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你不是昼伏夜出的夜猫子吗,凌晨1点对你来说,只不过是狂欢的开始。”以撒跳下车,径自走进屋子,并扭头吩咐车夫:“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来这接我。”
罗恩瞪大了眼睛,怪叫:“喂喂,你今晚不会是想赖在我这吧?不行,绝对不行,回你自己的家去睡!”
“这么紧张?屋里藏了女人吗?”以撒熟门熟路地换上拖鞋,脱了外套扔在沙发上,并到吧台那给自己倒了杯酒。
罗恩肉痛地看着自己珍藏的美酒被搜刮,恨恨地扒了下凌乱的长发,说道:“算了算了,反正每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没好事。说吧,这次又是干什么?”
“纳塔利投资失败,已经破产的事情你知道吗?”
罗恩来了兴致,干脆也给自己倒了杯酒。“这个消息将会引起全国震惊的,也意味着财富势力将再次洗牌,嘿,纳塔利风光一世,没想到竟会晚节不保,将自己陷入这么糟糕的境地。”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嗯?”
“他怎么说都是个大富翁,区区20条船的损失就能令大山崩塌,这不是很奇怪吗?”
“事实上他的生意在年前就已经出现了问题,所以他才这么急着最后一搏,把所有赌注都押到了这批运往比伦的船只上。没想到上帝玩他,加速了他的破产。”
以撒抚摩着高脚杯的杯沿:“原来是这样。那么照你看,他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个嘛……很难说啊。”罗恩咂了下嘴巴,耸肩道,“不过我觉得,以他老婆和两个女儿的败家程度,即使他赚再多钱,迟早还是会败光。”
以撒沉吟。
“喂!”罗恩一屁股坐到他身旁,搭住他的肩,“他的新夫人以前可是你家的仆人,你不会想告诉我,因为这个缘故,你才这么关注纳塔利那个倒霉蛋的吧?”
“不,其实我来找你,不是主要问这个。”以撒环视四周,确定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人在场后,才压低声音说,“皇宫的舞会已经过去了两天,王后心中应该已经有了未来王妃的初步人选,是谁?”
罗恩呆了一下,然后看着他,笑了起来:“怎么以撒少爷对这种宫廷八卦也感兴趣的吗?还是……你在舞会上看中了谁家的姑娘,怕她被王子抢走?”
以撒一把震开他搭在肩上的那只手:“废话这么多,问你,知道的就说!”
“OK,OK。”罗恩笑嘻嘻地摊着手,连忙转入正题,“王后看中了3个姑娘,分别是艾伯特公爵的女儿瑟琳娜、唐世家的小姐凯蒂,还有她的侄女简。不过很可惜啊,她看中的这3个姑娘,王子一个都不喜欢,连一支舞都没跟她们跳过。”
“她没有看中纳塔利家的小姐吗?”
“纳塔利?”罗恩哈哈大笑,“拜托,怎么可能?先不提纳塔利现在已经破产了,就算他还是大富翁,入选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的。不过,倒是还有一个姑娘,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以撒扬了扬眉:“你是说那个迟到入场、一到12点就匆匆跑掉的神秘姑娘?”
“呦,看来你也很留意她嘛……啊!难不成你看中的就是她?”
“别说无聊的话。”
罗恩再次耸肩:“OK,OK,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最好不要去招惹她,那个女孩子有问题。”
以撒拧眉问:“什么问题?”
“我派人跟踪了她两夜,都没查出她的来历。一到12点,她就坐着她那辆造型非常独特的马车匆匆离去,无论我的手下追得有多紧,最后还是跟丢了,简直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以撒的表情跟着凝重起来。他非常清楚罗恩的本领,身为玛亚最高情报组织的负责人,如果连他也挖不出某个人的来历的话,说明那个人真的是神秘到了极点。
“还有她的服饰,真是见都没见过,查也无从查起……哎呀说到这个我就烦啊。”罗恩将头靠到沙发背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撇开她先不谈,你觉得王子,最后会选谁?”
罗恩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悠哉悠哉地说:“王子啊……他恐怕谁都不会选吧……”
以撒意外:“怎么说?”
“我半个小时前刚收到的情报——王子殿下订了3张前往比伦的船票,时间是明天早晨5点,并且用的是化名。”
“你的意思是他想……”
“他想私自离开雅各。假证件什么的都准备得非常齐全,看样子是已经筹备了很长一段时间。国王和王后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可惜目前我只查到他会带莱恩一起走,至于那第三张船票是给谁的,还是个问号。”
以撒突然站了起来,手中的红酒洒了。
罗恩心疼得哇哇大叫:“喂喂喂,你糟蹋我的酒也就算了,现在还糟蹋我的羊毛地毯和真皮沙发!不行,说什么这回都得要你赔,你听见了吗?喂?喂……”
以撒笔直地站在原地,凝望着远处某个地方,目光一直闪个不停,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而飞溅出来的红酒流过他的手,一滴滴落到地上。
罗恩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当下收起玩笑,正色说:“你这个时间来找我绝非偶然,问这件事也不是因为八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阻止他。”以撒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低沉,沙哑,听起来都不像他。
“谁?”罗恩皱起了眉头,“你想阻止谁?”
“哈尔雅。”以撒扭头,盯着他,沉声说,“不能让他离开雅各,绝对不行!”
“这样啊……”罗恩摸着下巴,诡异地笑笑,“其实我还满期待的,这不是很有趣吗?国王和王后煞费苦心地为儿子挑选妻子,叛逆的儿子却想着要偷偷开溜……我真好奇王子殿下他究竟想去哪、想干些什么呢,如果这么早就提前结束这个游戏,乐趣就会少很多啊……”
以撒微微眯眼,瞥他一眼,说:“如果王子到时候真的失踪了,你认为王后在大发雷霆追究责任时,会独独漏过你?”
想起专横不讲理的王后,罗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以撒倾身向他,逼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听着,这游戏绝对不好玩。我要你阻止哈尔雅这个愚蠢的计划,立刻!马上!”
罗恩呆滞了半天,最后一摊手,笑道:“OK,OK,我也没说不阻止啊,你用不着这么紧张吧?”
以撒这才将酒杯慢慢地放到茶几上,水晶杯里残留的红酒,映着他碧绿色的眼珠,对比格外强烈。
薄薄的两片唇紧紧抿起,全无平日里的张扬和慵懒。
这个以妖娆邪魅闻名全国的花花公子,在这一刻,表情冷绝,没有一丝笑容。
“这是什么?”
“寓意着奥卡匹斯12神的蜜蜡。”
“象征我们?”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拧起了好看的眉,“然后?”
“传说寻齐它的人可以得到幸福。”
“这传说真傻……”
说话的人于是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怔忡。“是啊,真傻……即使是神自己,也未必能幸福,更何况是人呢……”
他凝望远方,眼里有着说不出的绝望。那株生长在大地上的月桂树,还有个眼泪般潮湿的名字,叫做——
达芙妮。
****************
茜露达回到家中时,天已经黑了。
她披头散发地从马车上下来,把前来迎接的女仆吓了一跳。
“二小姐,您怎么了?”
“没事。”她将斗篷脱下递给女仆,匆匆走进屋子。进得门厅,宛大的房间里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显得有点黯淡,再没见到其他人。
“怎么回事?”
女仆愁眉苦脸地回答说:“在二小姐出门的这段时间里,先生把所有人叫到了大厅,宣布说他破产了,所以不再需要我们了。先生给了每个人一笔遣散费,除了我和负责做饭的约翰大叔会待到后天以外,其他人都已经收拾包袱回家了。”
窗户半开着,月光惨白,与寥寥的灯光一起,在墙壁上投递出斑驳的影子,茜露达看着冷冷清清的房间,自嘲而轻蔑地笑了笑。
多么失败。
多么局促。
多么的……无奈。
以为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结果到头来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
如果说,母亲的缺点是市侩,妮可是虚荣,那么她,就是太自以为是。
她错估了以撒的智商和冷血,所以一场闹剧最终以她的落荒而逃收场,真是再没有比这更丢人现眼的了,而且还是丢到了她最不想与之有所交集的人的面前。
茜露达捂住自己的脸,忍不住长长一声叹息。
“二小姐,您……不去参加舞会吗?”女仆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
她怔了一下。
“夫人和大小姐都去了……她们让我一见到您回来,就催您过去,她们在那等着您。”
母亲在打什么算盘她岂会不知,如果说之前她期盼着女儿能成为王子的未婚妻,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种虚荣,而今,这已经成了救命稻草。
尤其在哈尔雅王子请她跳过第一支舞后,母亲更是认定了她是除了那位神秘女郎以外,最有希望的王妃人选。
可是母亲却不知道,那个神秘女郎就是仙度瑞拉,她更不知道,王子其实根本无意结婚,只想要自由。
“跟我一起去周游世界好吗?”
哈尔雅的提议于此刻开始变得格外鲜明。
其实……跟着他一起离开这里去环游世界,也挺不错吧?那样一来,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无论纳塔利一家后来会如何潦倒如何落魄,都将与她没有关系。
茜露达将自己整个埋入沙发,凝望着窗外的月光,目光逐渐变得冷酷而沧桑。
完全可以那样做的,不是吗?反正她一向看不起唯利是图的母亲,肤浅盲目的姐姐,怯懦矫情的仙度瑞拉……这么多年来,她所遵循的原则便是:是自己的利益,坚决争取,与自己无关的,决不理会。
那么,不是只要自己过得好,就可以了吗?
何必管其他人呢?
反正,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不是吗?
分明是那样想、那样催眠自己的,但为什么视线会开始模糊?
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大脑想的,和身体反应的,竟然可以截然不同。
可是,无论什么原因,她都不想流泪。
她,茜露达8226;卡麦隆,在父亲死后便发过誓说不再流泪的,所以即使如此悲伤,即使如此憎恶,都不可以哭。
一旁的女仆问道:“二小姐,您准备什么时候出发?要我帮您梳头吗?”
茜露达疲惫地挥了挥手:“等会再说,先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噢,那好。我就在隔壁的房间里,有什么事就喊我。”
脚步声离去,房门被轻轻关上,空间再度静谧,死般沉寂。
月光和灯影的交集,将她的脸分割为二,一半是凝郁的阴,一半是冷漠的亮。
她闭上眼睛,睫毛长长。
依稀中,花园里传来一些声响。
她的睫毛颤了一颤。
那些响动原本应该是听不到的,但也许是今晚的纳塔利家太过安静,使得那细微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楚。
茜露达突然跳起来,冲了出去。
月夜下的花园一片银白,她刚跑到月桂树下,就看见一辆极其华丽的四轮马车飞快地转了个弯,消失在拐角后。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那圆弧车顶、酷似南瓜的造型,还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连马车都是如此与众不同,不用说,里面坐着的肯定是仙度瑞拉。
茜露达怔立在原地,怅然,然后又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好笑。她早就知道仙度瑞拉是借助了神鸟的帮助才得以那么丰容盛饰地去参加舞会的,不是吗?那干吗还急急跑出来,难道仅仅是为了一睹她离去时的模样?
真是……无聊啊。
自己竟会变得这么无聊。
她做了个深呼吸,转身,准备回屋子。
一道视线不期然地与她相遇。
那是一双灵动到不可思议的眼睛,仿佛包容了世界上所有的智慧——却长在一只鸟的脸上。
鸟身只有拳头大小,羽毛纯金,两道白色的波浪纹自颈部延伸至尾翼,带着超脱俗尘的高贵优雅。
它站在月桂树的枝干上,歪着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一人一鸟就这样默默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
夜晚的风凉凉,月色凄迷,整个空间里好像就只剩下她和它。
最后还是茜露达挑了下眉毛,先自转开视线。
提起裙摆,正打算回屋,那只鸟却忽然开口唤住她:“茜露达。”
原来它知道她的名字……不过也是,它会有什么不知道的?
茜露达停下脚步,扭头淡淡地望着它。
神鸟的声音低沉悦耳,望着她,微微而笑:“小心,魔鬼已朝你靠近,在敲你的心门。”
茜露达皱了下眉,什么意思?它是指自己刚才一度想着要丢下所有人与王子去旅游的自私念头?怎么它连人脑海里的想法都能知道?这岂不很可怕?
她扬眉,表情冷淡:“那又怎么样?即使魔鬼真的来了,又会怎么样?”
神鸟注视着她,久久,才回答说:“与魔鬼为伴,会永远得不到幸福。”
幸福?她嗤笑出声:“那么,请你告诉我,什么又是幸福?”
什么是幸福?跟母亲她们共患难,打着所谓的“骨血至亲”旗帜不离不弃,就是所谓的幸福么?继续忍受周边人的愚蠢卑劣势利小气,麻木度日,就是幸福吗?
“幸福就是当你寒冷时,感受到的温暖;当你孤独时,感受到的陪伴;当你愤怒时,感受到的平静;当你委屈时,感受到的满足;当你无聊时,感受到的充实;当 你胆怯时,感受到的力量……”神鸟停了一下,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直白点说,就是你学会怎么爱别人,而别人也爱着你。”
茜露达整个人重重一震。
“这也就是你和仙度瑞拉之间最大的区别。”
血色从她脸上迅速退去,她的脸在月色下一片苍白。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仙度瑞拉,你觉得她是个懦弱的傻姑娘,所以你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帮助她,你认为这只不过是个矫情的戏码。”
没错,她就是这么认为的。难道……不是?
“但是,你却忽略了,仙度瑞拉是个很有爱心的姑娘。她热爱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还有人。她爱他的父亲,即使她父亲更加疼你们;她爱她的后母,即使 你妈妈对她并不好;她还爱她的姐姐,即使你们平时经常刁难她……这一切,她都只是默默忍受,没有半句怨言。在很多人看来,这很傻。但在我看来,这很伟大。 一个人类能做到这样的无私善良,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也正因为有她这种人的存在,这个世界才如此美好。”
茜露达咬着嘴唇,沉默。
“所以,上帝不会亏待她那样的好姑娘。她所付出的爱心,最后会以别人同等的爱为回报。但是……你呢?”
风吹了起来,茜露达的长发开始四下纷飞,而她站着一动不动,任由它们乱成一团。
“你不懂什么是爱,在这个世界上,你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你。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只会自己一个人去想,去面对,当你发现有些东西无法面对时,就开始逃避。茜露达,魔鬼最喜欢这样的人,因为他们的心空虚而脆弱,很容易被侵蚀。”
它的声音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茜露达的眼神有了刹那的恍惚,但下一刻,又重新归于清明。
她深吸口气,抬眼:“你说完了?”
神鸟笑了笑,笑意分明温暖,却又轻佻:“我知道这些话你听不进去……算我多事了吧。”
“没错,你是多事了。”茜露达的声音非常冷静,字字清晰,“请记住,你是仙度瑞拉的守护神,不是我的。所以,你只需要管好她就可以了,我会怎样,不需要你操心。”
神鸟的翅膀颤了一下,展开,又缩上。
“至于你说的魔鬼什么的,那你可以放心,因为——”茜露达轻轻地弯了下唇,眼睛如黑珍珠般闪闪发亮,坚定、刚毅,以及无情,“魔鬼还不配成为我的信仰。”
没错,魔鬼还不配成为她的信仰。
一如她从不信任上帝。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倚仗的,只有自己。
同理,真正能爱的,也只有自己。
因为,只有自己不会抛弃自己,只有自己不会欺骗自己,只有自己不会伤害自己。
——她有她自己,已经足够。
茜露达迈开脚步,这回,可是真正地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月光落在她的背上,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就那样一步步走出神鸟的视线。
过了很久,神鸟才把目光收回来,忽而轻轻一笑,低声喃喃:“魔鬼还不配成为你的信仰……吗?”
翅膀“啪”地展开,分明是白金双色的明艳长翎,却在这一瞬间变了。
变成了黑色的骨翼。
*** *** *** ***
虽然说着不要那只鸟多管闲事,但不得不承认,跟它的一番谈话,使茜露达原本悸动不宁的心,忽然间,变得很平静。
她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该如何把这场闹剧演到最后一刻。
因此,当茜露达梳好头发,换好衣服,坐着临时租来的马车抵达皇宫时,已经是晚上10点,舞会已经进行了大半,远远可见宫殿里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她向守卫出示过邀请卡后,正要进去,一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忽然出现,对她鞠了一躬:“请问是茜露达小姐吗?”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又说:“我叫莱恩,是王子的护卫长。王子吩咐我在此等候您,一旦看见您出现,就带您去见他。所以,请跟我来。”
哈尔雅又想干什么?
茜露达心里虽在疑惑,但脸上半点诧异的样子都没有,微笑着说:“有劳了。”
然而,莱恩带她去的,却不是舞会现场,而是某个僻静的、看起来像是书房的房间。
“请您在这坐一会,我这就去通知王子您来了。”莱恩说完这句话后就出去了,房门合上,整个房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打量了一下,哈尔雅王子的书房与普通的书房并没什么两样,架上放着很多书,墙上挂满了画,上面签着他自己的名字,看样子,都是王子自己画的。书桌上还摊放着一张大大的世界地图,与玛亚大陆邻接的是奥卡比斯大陆,在该大陆的首都翡冷翠上,用红笔画了一颗心。
难道,那就是王子想去的地方?
风柔柔地吹进来,书房的窗户大开,茜露达走到窗边,往下看,正好对着后花园,举水瓶的女神神像下,水纹荡漾,月光明晃晃,将喷泉旁的两个人照得很清晰。
——哈尔雅,仙度瑞拉。
二人都是漂亮的金发,身形纤细而优雅,站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般配。
茜露达的心“咯噔”了一下。
这一瞬间她想起了哈尔雅的温柔。
“我始终认为,那些肆意□别人双亲的人,都应该得到惩罚。”
不得不承认,他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心跳得很快,像是紧闭的心门被无意间打开了一线,让某种暧昧不小心渗透进来。
而此刻她抓着窗棂,看着那两个人在月夜下散步,心情变得很微妙。
她希望仙度瑞拉能成功,那样当前的危机就能得到解决;但如果仙度瑞拉真的成功了,也许她反而会觉得难受。
月上中天,夜色醉人,偶尔仙度瑞拉会仰起头跟哈尔雅说些什么,姿势显得很亲昵。
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了?两情相悦了吗?
然后莱恩出现了,走向哈尔雅,哈尔雅听完他的话后,对仙度瑞拉说了些什么,只身一人往回走,莱恩与仙度瑞拉说了几句话,变成他与她接着在喷泉旁漫步。
再等了几分钟,书房的门开了,哈尔雅匆匆走进来。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茜露达没有转身,继续望着那两个人。
“在看什么?”哈尔雅好奇地凑了过来,目光落到仙度瑞拉身上时,轻轻地“啊”了一声。
“她很美,是么?”茜露达将声音放慢,她承认,她是在试探。
然而哈尔雅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是吧。不过,比起讨论别人的美貌,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茜露达扬了扬眉毛。
“是这样的,早上太过匆忙,很多事情没有交代清楚,我后来回想了一下,的确突然间请你与我一起走,实在是太唐突了。所以我一直期盼着你的到来,趁这个机会,向你说明。”哈尔雅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放到书桌上,然后打开盒盖给她看。
里面呈列着3颗大小相同颜色各异的珠子。
一颗是太阳般夺目的鲜红色;一颗是优雅华贵的紫色;还有一颗如水般蔚蓝,内泛白色纹理,像从中间碎开了,但表面却依旧光滑完好。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蜜蜡。”(注:古欧洲皇室将蜜蜡视为非常贵重的珍宝。)
“答对了。但它们不是普通的蜜蜡,再看看。”
茜露达见他说得慎重,便取出其中一颗,仔细观察了很久,表情由起先的漫不经心,逐渐转为震惊。
“是……传说中的奥林匹斯12神?”
哈尔雅惊喜地点头:“没错。这3颗分别是阿波罗、雅典娜和波塞东——我猜得没错,你果然认得出它们。”
“我只在书上读过,这套蜜蜡是上个世纪最有名的国王凯撒九世掠夺了神秘的维尔旱斯部落所得到的,他把它转送给他的情人鲁蜜夫人,引起了皇后的嫉妒,从而 引发了长达8年的‘12神之战’。再后来,随着他的病逝,他的国家也消亡了,这12颗蜜蜡随着战争而流散,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它。”茜露达想了想,又说 道,“传说它能给它的主人带去强大的力量和完美的爱情,但是我觉得很荒谬。如果真是这样,鲁蜜夫人就不会被皇后送上断头台,而凯撒大帝也不会病死。”
哈尔雅笑了起来:“传说自然不可信,但是这套蜜蜡的确是千年罕见的奇珍,这点你承认吧?”
“嗯。”她的视线转到那张平摊着的地图上,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想搜集剩余的9颗?”
“每年的5月15号,在翡冷翠都有一个超大规模的地下商会,所有顶级的富豪、收藏家、走私者,都会在那时出现,进行数以亿计的商品交易。我得到消息,蜜 蜡的持有者会出席该商会,进行拍卖。”哈尔雅的手指不偏不倚地点中地图上的那颗红心,“所以,我的第一站目标,就是翡冷翠。”
“那么……为什么要我一起去呢?”
哈尔雅凝视着她,眼神坚定,却又温柔有加:“别装傻,茜露达。我非常清楚你具备什么样的才华。”
茜露达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了起来。
“你精晓4个大陆所有的官方语言,对每个国家的人文历史都了如指掌,同时,你还是个经验非常丰富的珠宝鉴定家……如果我要一边旅游一边寻找这12颗蜜蜡的话,还有什么人会比你更合适当我的同行者?”
“你调查过我?”
哈尔雅很大方地承认了,点头说:“我知道,你的这些知识得益于维也撒丰富的藏书;我还知道,你非常低调,从不对人展示你的才华。但是,玛亚所有的珠宝商 都在嫉妒你,因为你总能搜罗到他们搜罗不到、或没有发现的好东西……是金子就会发光的,茜露达,有些东西你即使想藏,也是藏不住的。”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哈尔雅初次得知她的名字时,脸上会有惊讶的表情——
“原来……你就是茜露达。”
显然,这位早就决心要外出冒险的王子,一直在寻找最适合的同伴,然后从珠宝商口中,听说了她的名字。
茜露达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思绪转得飞快,立刻做出了决定:“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哈尔雅喜道:“真的?你同意了?!”
“但是,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合理的身份。”
哈尔雅由欣喜转为困惑,然后又变成了吃惊,最后竟咧开嘴揶揄地笑了:“你要名分?你想嫁给我吗?茜露达。”
茜露达的脸顿时黑了半边,这家伙,想到哪里去了?
“当然不是!”她连忙否认,“我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是雇佣关系。”
“雇佣?”
“对。你聘请我和你一起参加翡冷翠的商会,并四处寻找这套了不起的奥林匹斯12神,我为你提供我的学识、经验和时间,对等的,你需要给予我报酬。”她的唇角因上扬而显得冷酷,但乌黑的眼睛却又闪闪发亮,美得有些惑人,“我从来不管别人的事,除非,有利可图。”
哈尔雅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与其说是吃惊,倒不如说是更加感兴趣。“啊哈,你果然是个很有意思的人……OK,条件成立。”
他走到桌边,取出笔飞快地写了张支票,然后转交给她,“这是订金。旅途上所有的费用都将由我承担,并且,在收集完奥林匹斯12神后,我会再给你1亿瑞尔币的报酬。这价码你还满意吗?”
茜露达接过支票,上面的数字是“5”,后面是6个“0”。
500万。
尴尬的一个巧合。
她曾试图从以撒身上得到的钱,最后在哈尔雅这里拿到了。
真不知是该说天无绝人之路好,还是说世事难料的好。
茜露达摇了下头,将悸动的心绪强行压下,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不要再想,眼前,是另一个新的开始。
“那么,合作愉快。”她朝他伸出手。
哈尔雅带着有趣的表情含笑看她,伸手过来。
两人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表示协议成立。
当她想把手收回来时,他却抓紧了没有放。
她抬起眼睛,发现他的脸上,笑容已经隐去,剩下的,是一种由衷的欣赏。
“茜露达。”他轻唤她的名字,眼神温柔得就像此刻的月光一样。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想……我好像有点迷上你了。”
在像他眼神般温柔的月光里,哈尔雅这样说。
*** *** *** ***
“我想……我好像有点迷上你了。”
在回家的马车上,这句话在茜露达脑海中一直浮现,久久不肯消散。
车身颠簸,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到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得有点快。
于是不禁有些悲哀:原来对于哈尔雅的温柔,自己真的没有抵抗能力。
那么,这会不会是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始呢?
仙度瑞拉没能抓住王子的心,而她,却无心插柳柳成荫……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车外响起沙沙声,她随口问道:“怎么了?”
车夫在前方回答:“小姐,下雨了。”
“那么,请你快一点。”希望能在雨势变大前回到家,道路一遇到雨就会变得泥泞,在那样的路上行驶,简直是受罪。幸好,离家也不算太远了。
车夫加快速度,约莫过了十分钟左右,他再次放慢速度。“小姐,您家门口好像停着辆车,把路口堵住了。”
咦?这个时间点,舞会还没有散,妈妈和姐姐应该还在皇宫,家门口怎么会有其他车子?
她打开车窗探头朝外看,就那样,非常非常突兀地——
对上以撒的眼睛。
四月的雨细细绵绵,虽然不大,但足以将人打湿。
以撒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额头,外套也湿了大片,颜色由浅转深,却半点躲雨的意思都没有。他斜靠着车壁,双手插兜,曲起一条腿,在夜雨中,有种莫名的寂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集,彼此都没有动。
车夫在一旁提醒说:“小姐,到了。”茜露达这才别开眼睛,提裙下车。
她付了车钱,目不斜视地走向家门,走过他时,没作停留。
以撒的唇动了几下,也不出声,跟着她上台阶。
她取出钥匙开门,进门,正要关,却被他的手挡住了,她看了那只夹在门缝中的手一眼,松开,放他入内。
他把门轻轻地关上。
她打开灯,将半湿的斗篷脱下,放到炉子旁的烘衣架上。他同样脱去湿漉漉的外套,放在斗篷旁。
然后她打开储物柜,对着一排排折叠整齐的毛巾,手指犹豫了一下,最后取出两条,将其中一条丢给他。
他伸手接住,坐到沙发上开始拭擦自己的头发。
做这一系列事时,两人依旧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她沏了壶茶放到茶几上,为自己倒了一杯,捧在手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蒸腾的雾气升起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好安静。
安静得像场哑剧。
而她与他在这出戏里,扮演的,却不知是什么角色。
客厅里悬挂着的大钟突然叮叮当当地响起,打破了这个僵局。
茜露达抬眼,时针指向午夜12点。
她放下茶杯,吁了口气说:“如果没什么话要说的话,那么我要去睡了。”说完就要上楼。以撒终于忍不住,一个箭步跑过去,握住她的胳膊,“茜露达。”
茜露达不动,视线没有焦距地平视着前方。
以撒的手缓缓滑下,改为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他低下头,声音颓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茜露达,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我不想跟你吵架。”
茜露达的唇角露出一丝嘲讽,但目光依旧木然:“我想你搞错了一点——我们还没有感情好到可以吵架的地步吧?”
“茜露达!”以撒焦虑地又唤了一次她的名字,吸着气,沉声道,“我已经知道了。”
尽管已经隐隐猜到这位身娇肉贵的大少爷之所以会在这个时间点这么糟糕的天气里跑到她这来,是因为他得知了纳塔利破产的消息,但真听他亲口承认,心里还是忍不住微微地一沉。
“所以?”茜露达慢慢地扭过头,冷冷地盯着他,“你是来可怜我的,还是来看我出丑的?”
以撒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你觉得我的样子是来笑话你,或是可怜你的?茜露达,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茜露达沉默。
以撒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问道:“茜露达,为什么下午的时候不肯说实话?”
“有必要吗?”
“你宁可设局让我买你的项链,也不肯告诉我事情的真相而施加援手,为什么?”
茜露达斜瞥他一眼,目光讽刺无限:“为什么?因为设局诱你买我的项链,不过是笔交易,对双方来说只要货款两清,谁也不会亏欠谁;而后者,等于是你施恩给我——这么大的区别,你说我为什么会选前者?”
以撒的眼珠由浅变深,又由深变浅,最后点头说:“OK,那我们来做交易。我带来了500万,现金,就在我的马车上。所以,请把那条祖母绿项链卖给我。”
茜露达平静地注视着他,平静得让人觉得害怕。从小,只要她一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就知道,接下去不会是息事宁人,而是更猛烈的狂风暴雨。
果然,她勾起嘴唇,用比水还淡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真可惜。我现在不想做那笔交易了呢。”
“什么?”
“意思就是每笔交易都需要一个契机,而你,已经错过了那唯一的一次契机。”茜露达缓慢却又坚定地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茜露达,这种时候不该逞强。没错,我承认我下午的时候误会了你,我误会了你,因为我当时太生气,才口不择言说了很多不应该说的话……我向你道歉。”
“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也没有逞强。我像是那种为了逞强所以会委屈自己的人吗?”
“你……”以撒眯起眼睛,目光开始跳动,久久地盯着她。外面的雨好像变大了,敲得玻璃窗啪啪作响。
灯光昏黄,映得他与她的眉眼,都带了三分模糊的隔阂,仿佛他和她之间,隔着一条河,谁也走不进对方的世界。
以撒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停住,望着她,眼神逐渐清明:“你之所以拒绝我,必定是因为已经解决了危机,也就是说,你用另一种途径得到了钱……对不对?”
他果然很了解她——一如她了解他那样。
茜露达默认。
“那么再让我猜一下,帮你解决危机的人是……” 翠绿色的眼珠转成了墨绿色,以撒吐出最后几个字,声音喑哑,“王子殿下?”
茜露达不耐烦地别过脸,不想再就这个问题深谈:“无论是谁,都跟你没有关系。”
以撒挑起眉毛,半晌,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他招牌般的笑容——懒散,狡黠,满不在乎又傲慢十足。“也对,茜露达小姐一向很有本事,根本轮不到我来操什么心,我怎么忘了这一点?”
茜露达没有吱声。
以撒又说:“恭喜你终于开窍了,知道谁才是最该把握,以及最能把握的人……不过别忘了我的提醒,没有王后的支持,你是做不成王妃的。”
“这个就不劳阁下操心了。”
以撒打量着她,一边看一边摇头,声音轻浮:“圆滑些吧,茜露达。想要在皇宫中生存,这样的性格可是会吃亏的。没错,你现在的确已经拥有了贵族小姐的高贵优雅,但是如果学不会她们的谦容含蓄,还是不行的。”
茜露达皱起眉头,她忽然觉得很生气,他的每句话每个字听起来都是那么地刺耳,逼她发火。
偏偏以撒好像完全没留意到她已经沉下去的脸,继续说道:“哈尔雅王子是个富有激情的空想家,从某种意义来说,他比我更加肆意妄为,所以他会在那么多女孩 子里选中你,一点都不稀奇。但是,选中你是一回事,能否真的娶你又是另一回事。很多时候,他只会行动,但无法承担后果……”
“够了!”
“换句话说,他逃离不了王后的掌控……”
茜露达忍无可忍,尖叫道:“我说够了!”
尖锐的嘶裂音划过寂静的夜,一时间,整个空间都有了回声:“够了——够了——够了——”
以撒闭上嘴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令人看不到他的眼睛,以及眼睛里隐藏的复杂感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茜露达的脸忽然变得无比疲惫而哀伤,“为什么你从小就一直这样欺负我?我是你的玩具吗,以撒少爷?这样讽刺我挖苦我打击我真能让你感到很快乐吗?”
这下轮到他不说话。
茜露达闭了闭眼睛,恨声说道:“正如下午时我跟你说过的那样——我真的很讨厌你。”
以撒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我讨厌你,我不想再看见你!知不知道我母亲嫁给纳塔利时我最高兴的是什么?是我终于可以搬出维也撒,终于不用再天天看见你!”
雨下得更大了,是谁说的,在这种天气里,最适合摊牌、决裂,以及伤人与自伤。
“所以,看在我伺候了你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放过我吧。以后请不要再来找我,无论我变成什么样,是小姐还是穷人,都跟你没有丝毫关系!”
以撒直直地站着,半晌,扬起唇角,苦笑着说:“说好不吵架的……果然,还是做不到啊……”
茜露达别开脸,不再说话。
以撒深吸口气,低声说:“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打搅了。”
他把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拿下来挂在楼梯扶手上,转身取了烤架上的外套穿好,边往大门走边说:“那么,就祝美丽聪慧的茜露达小姐一切顺利,心想事成。晚安。”
他朝她深深鞠了一躬,再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是想记住她的模样,永远永远不要忘记;又似乎是想就此断绝与遗忘,不再想起。
他转身,手刚触及门把,大门就由外开了,莉蒂亚和妮可出现在门外,一脸愕然地看着他。
以撒将手放在胸前行了个礼,然后穿过她们,匆匆地消失在门外。
妮可尖叫一声,冲进屋一把拉住茜露达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的眼睛是不是花了?以撒少爷!刚才真的是以撒少爷?”
茜露达僵硬地站在楼梯口,刚才那一番对话仿佛也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此时此刻,她感到万分疲倦,一动也不想动。
“哦,上帝!他来咱们家干吗?他是来找……你的?”妮可的眼睛睁得很大,流露出微妙的嫉妒。之前哈尔雅请茜露达跳第一支舞时,她还能为妹妹感到高兴,但这次发现以撒少爷竟和妹妹在家里私会,就像一盆冷水哗啦啦地泼了下来,从头一直冷到脚。
茜露达不耐烦地说:“他想买我的珠宝,就是那条祖母绿项链,给公爵夫人做礼物,所以才来的。”
“是这样吗?”妮可仍是狐疑。
“你爱信不信。我要去睡了。”她挣脱开妮可的手,转身上楼。
一直旁观的莉蒂亚出声了:“站住,茜露达!”
茜露达依言停下。
莉蒂亚仰着头,望着站在楼梯上的二女儿,表情很严肃:“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在做些什么?你为什么要去找以撒?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你为什么不参加晚上的舞会?”
“我参加了。”
“什么?”
茜露达咬着唇,转过去,回视母亲:“晚上的舞会我参加了,但是,王子直接将我请进了他的书房。”
“什么?!”
茜露达从口袋里取出那张支票,递给一脸吃惊的母亲,“还有这个,是他给我的。”
莉蒂亚扫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字,吃惊变成了震惊:“天啊,茜露达,你究竟做了些什么?王子为什么给你这么多钱?”
“我做了些什么?”茜露达忽然笑了,眉眼忽然变得水一样妖娆,分明全是讽刺,但却有种别具风情的美,“我做的,不正是妈妈您所希望的以及最擅长的事情吗?”
她把支票折成V字型,然后插进母亲丰满诱人的胸口。而莉蒂亚张着嘴巴,脸色由红到白,再由白到红,已经说不出话来。
“只不过,有一点不一样。妈妈出卖的是身体,而我——”茜露达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是这里。”
她转身,上楼,这一次,没再停留。
雨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和着她的步伐,长发墨一般披散下来,随着行走摇摇荡荡。
夜,如此漫长。
谁知道谁伤了谁,谁又最终受了伤。
*** *** *** ***
夜,如此漫长。
马车行走在泥泞的道路上,颠颠晃晃。
以撒斜倚着柔软的软塌,凝视着爬满水珠的车窗,街灯一盏盏地划过去,映得他的脸,时而阴暗,时而明亮。
“我真的很讨厌你!”
“我讨厌你,我不想再看见你!”
“放过我吧。以后请不要再来找我。”
他轻抚着手腕上的伤疤,眼神柔软,像被痛苦所融化,然后,开始微笑,比风还轻。
“茜露达,过来陪我练琴。”
小时候的自己,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站在楼梯上,对大厅里忙得一塌糊涂的小女仆发号施令。
那时候的茜露达,就会抬起头,用一双黑得像宝石一样的眼睛看着他,难掩其中的厌烦。
然后莉蒂亚或者丹佛丝太太就会冷冰冰地催促她:“你待着干吗呢?没听见少爷叫你吗?”
她会紧抿着唇,很不甘愿地走到他面前,然后,跟他进琴房。
每次都是他弹,她站在旁边给他翻乐谱。
他弹得兴致勃勃,她翻得面无表情。
他会停下,昂着头睨她,笑得很坏,“很无趣是吗?听一个远不如你弹得好的人弹琴,是很无趣的事情吧?最无趣的是,你还不得不听。”
她的表情总是很冷淡,他说话,她就听着,目光也不逃避,就那样淡淡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于是他就会很想很想激怒她,想看看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会有怎样喜怒哀乐的模样。
“我渴了,去倒杯橙汁来。你知道我的喜好的。”
他看着她匆匆跑下楼,到处找橙子,然后剥皮、榨汁,加上蜂蜜与冰块,送到他面前。
在做那些事情时她总是显得消极不耐烦,但是调出来的味道,却会非常好。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她亲手调制的橙汁,觉得心中的某处地方,氤氲起和橙汁一样的芬芳。
“你听着,如果你考得比我好,我会很困扰的。”
维拉公爵给他请了家庭教师,由于一个人念书实在太没意思,因此又找了好些同龄人来伴读,茜露达就是其中一个。
与成天只知道玩的他们不一样,她热爱读书,对他们所厌恶的课本与考试,总是显得兴趣浓浓。因此她的成绩非常好,好到让所有孩子都嫉妒。
于是在某次考试的前一天,他叫住她,如此对她说。
自那以后,茜露达再没考过高分。
还有一次,硬是抓了正在藏书室内看书的她出来,命令她陪自己玩捉迷藏。当时被蒙住眼睛的是另一个孩子,他扯着她一起跑,想要找个最绝密的隐蔽之所,让对方找不到。
然后便进了庄园后方的森林,再然后迷了路。
天慢慢地黑下来,两个孩子走得筋疲力尽都没找到出口,这才知道害怕。
夜间的森林温度很低,她冷得嘴唇发紫,他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你穿。”
她显得很吃惊。
他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虽然我是少爷你是仆人,但是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总不能让女人冻死。穿着吧。”
再再然后他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丹佛丝太太带着所有的仆人四处寻找,最后找到了树下已经冻得奄奄一息的他和她。由于他的外套给了她,他病得比她更厉害,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
他一个月都没有见到她。
后来才知道,她被丹佛丝太太迁怒,被罚去打扫农场。等他再看见她时,她被太阳晒得黑瘦黑瘦,像稻草人一样。
细想起来,他们的往事,一直是他在欺负她,惟一一次照顾她,最后还是害她遭了殃。
也难怪她会讨厌他。
再后来,卡麦隆夫人改嫁了,成了莉蒂亚8226;纳塔利,她们全都搬走了。
见面的机会寥寥。
不过倒是有很多关于她的传闻。都说那是个很挑剔傲慢的小姐,比起她那奢侈骄横的姐姐,更难伺候。
比如,她看中的某样珠宝,即使已经被别人先订了,还是非要不可,然后就会拿钱砸人,10倍20倍地往上喊价,弄得对方最后不得不狼狈放弃。
但是,如果是她看不上的,无论你吹嘘得如何天花乱坠,她都会很不给情面地打回,附带几句一针见血的冷嘲热讽。
再比如,她不经常买衣服,可是一旦买,要求就会非常多,细到纽扣的花纹和袜子的缀边,都一一说明,如果没达到她的要求,就会要你一遍遍地改,直到她满意为止。据说,有个著名的裁缝曾给她的一件上衣整整修改了27次,最后哭着说,再也不接她的生意。
他听着那些流传在上流社会中的传闻,觉得有趣而想念。
这些年间,他遇见了很多很多女孩子,每个的性格都不一样,有的聪明绝顶,有的妩媚无双,有的贤德,有的娇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最特别。
连她对他的不理不睬,都让他有种奇异的快乐。
也许……实在是因为他和她认识的时间,太过漫长。
如果用简单的算术来衡量,他认识她有17年,所以,需要另一个17年才能遗忘。
以撒笑着笑着,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凝结了,变得晶亮晶亮。
在其将要坠落前,他闭上了眼睛,仰起头,然后敲了敲车壁,吩咐车夫说:“调头,去罗恩家。”
*** *** *** ***
马车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彩虹大道的一幢建筑前停下。
在四周林立的高大建筑物的衬托下,这幢二层小楼显得又旧又土,像一只丑陋的青蛙,很不和谐地趴在那里。
小屋带有单独的小院子,种着大簇牵牛花,窗台上还摆放着十来盆形态各异的仙人掌,大门上虽然用麻绳拴了个拳头大小的铜铃,但对应的还挂着“主人喜爱睡觉、没有要事勿扰”的木牌。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彰显出主人另类独行的恶趣味。
车夫去拉门铃,响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快要放弃,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穿睡袍的年轻男子边打哈欠边探出身说:“有没有搞错?!老大,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你不是昼伏夜出的夜猫子吗,凌晨1点对你来说,只不过是狂欢的开始。”以撒跳下车,径自走进屋子,并扭头吩咐车夫:“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来这接我。”
罗恩瞪大了眼睛,怪叫:“喂喂,你今晚不会是想赖在我这吧?不行,绝对不行,回你自己的家去睡!”
“这么紧张?屋里藏了女人吗?”以撒熟门熟路地换上拖鞋,脱了外套扔在沙发上,并到吧台那给自己倒了杯酒。
罗恩肉痛地看着自己珍藏的美酒被搜刮,恨恨地扒了下凌乱的长发,说道:“算了算了,反正每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没好事。说吧,这次又是干什么?”
“纳塔利投资失败,已经破产的事情你知道吗?”
罗恩来了兴致,干脆也给自己倒了杯酒。“这个消息将会引起全国震惊的,也意味着财富势力将再次洗牌,嘿,纳塔利风光一世,没想到竟会晚节不保,将自己陷入这么糟糕的境地。”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嗯?”
“他怎么说都是个大富翁,区区20条船的损失就能令大山崩塌,这不是很奇怪吗?”
“事实上他的生意在年前就已经出现了问题,所以他才这么急着最后一搏,把所有赌注都押到了这批运往比伦的船只上。没想到上帝玩他,加速了他的破产。”
以撒抚摩着高脚杯的杯沿:“原来是这样。那么照你看,他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个嘛……很难说啊。”罗恩咂了下嘴巴,耸肩道,“不过我觉得,以他老婆和两个女儿的败家程度,即使他赚再多钱,迟早还是会败光。”
以撒沉吟。
“喂!”罗恩一屁股坐到他身旁,搭住他的肩,“他的新夫人以前可是你家的仆人,你不会想告诉我,因为这个缘故,你才这么关注纳塔利那个倒霉蛋的吧?”
“不,其实我来找你,不是主要问这个。”以撒环视四周,确定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人在场后,才压低声音说,“皇宫的舞会已经过去了两天,王后心中应该已经有了未来王妃的初步人选,是谁?”
罗恩呆了一下,然后看着他,笑了起来:“怎么以撒少爷对这种宫廷八卦也感兴趣的吗?还是……你在舞会上看中了谁家的姑娘,怕她被王子抢走?”
以撒一把震开他搭在肩上的那只手:“废话这么多,问你,知道的就说!”
“OK,OK。”罗恩笑嘻嘻地摊着手,连忙转入正题,“王后看中了3个姑娘,分别是艾伯特公爵的女儿瑟琳娜、唐世家的小姐凯蒂,还有她的侄女简。不过很可惜啊,她看中的这3个姑娘,王子一个都不喜欢,连一支舞都没跟她们跳过。”
“她没有看中纳塔利家的小姐吗?”
“纳塔利?”罗恩哈哈大笑,“拜托,怎么可能?先不提纳塔利现在已经破产了,就算他还是大富翁,入选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的。不过,倒是还有一个姑娘,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以撒扬了扬眉:“你是说那个迟到入场、一到12点就匆匆跑掉的神秘姑娘?”
“呦,看来你也很留意她嘛……啊!难不成你看中的就是她?”
“别说无聊的话。”
罗恩再次耸肩:“OK,OK,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最好不要去招惹她,那个女孩子有问题。”
以撒拧眉问:“什么问题?”
“我派人跟踪了她两夜,都没查出她的来历。一到12点,她就坐着她那辆造型非常独特的马车匆匆离去,无论我的手下追得有多紧,最后还是跟丢了,简直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以撒的表情跟着凝重起来。他非常清楚罗恩的本领,身为玛亚最高情报组织的负责人,如果连他也挖不出某个人的来历的话,说明那个人真的是神秘到了极点。
“还有她的服饰,真是见都没见过,查也无从查起……哎呀说到这个我就烦啊。”罗恩将头靠到沙发背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撇开她先不谈,你觉得王子,最后会选谁?”
罗恩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悠哉悠哉地说:“王子啊……他恐怕谁都不会选吧……”
以撒意外:“怎么说?”
“我半个小时前刚收到的情报——王子殿下订了3张前往比伦的船票,时间是明天早晨5点,并且用的是化名。”
“你的意思是他想……”
“他想私自离开雅各。假证件什么的都准备得非常齐全,看样子是已经筹备了很长一段时间。国王和王后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可惜目前我只查到他会带莱恩一起走,至于那第三张船票是给谁的,还是个问号。”
以撒突然站了起来,手中的红酒洒了。
罗恩心疼得哇哇大叫:“喂喂喂,你糟蹋我的酒也就算了,现在还糟蹋我的羊毛地毯和真皮沙发!不行,说什么这回都得要你赔,你听见了吗?喂?喂……”
以撒笔直地站在原地,凝望着远处某个地方,目光一直闪个不停,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而飞溅出来的红酒流过他的手,一滴滴落到地上。
罗恩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当下收起玩笑,正色说:“你这个时间来找我绝非偶然,问这件事也不是因为八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阻止他。”以撒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低沉,沙哑,听起来都不像他。
“谁?”罗恩皱起了眉头,“你想阻止谁?”
“哈尔雅。”以撒扭头,盯着他,沉声说,“不能让他离开雅各,绝对不行!”
“这样啊……”罗恩摸着下巴,诡异地笑笑,“其实我还满期待的,这不是很有趣吗?国王和王后煞费苦心地为儿子挑选妻子,叛逆的儿子却想着要偷偷开溜……我真好奇王子殿下他究竟想去哪、想干些什么呢,如果这么早就提前结束这个游戏,乐趣就会少很多啊……”
以撒微微眯眼,瞥他一眼,说:“如果王子到时候真的失踪了,你认为王后在大发雷霆追究责任时,会独独漏过你?”
想起专横不讲理的王后,罗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以撒倾身向他,逼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听着,这游戏绝对不好玩。我要你阻止哈尔雅这个愚蠢的计划,立刻!马上!”
罗恩呆滞了半天,最后一摊手,笑道:“OK,OK,我也没说不阻止啊,你用不着这么紧张吧?”
以撒这才将酒杯慢慢地放到茶几上,水晶杯里残留的红酒,映着他碧绿色的眼珠,对比格外强烈。
薄薄的两片唇紧紧抿起,全无平日里的张扬和慵懒。
这个以妖娆邪魅闻名全国的花花公子,在这一刻,表情冷绝,没有一丝笑容。
为什么她不喜欢他?
阿波罗坐在黄金马车上,始终想着这个问题。
天界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出色的男子,然而,达芙妮却惟独对他避之不及,甚至不惜化身桂树。
丘比特的箭只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诅咒,可穿透人心,带来痛苦,凝聚悲剧。
就此——毁天灭地。
***************
茜露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直到那幢掩映在绿树红花中雕梁画栋的豪华房舍出现在眼前,才猛然清醒——自己回来了。
图案繁复美观的黑色铁门开了一线,可是她记得走的时候,明明是关好了的。难道……清算组织这么早就来了?
她连忙快步穿过草坪,登上台阶进门。
书房的门也正好在那时打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前面是一位年约五旬、气派十足的老绅士,后面的则是纳塔利先生。
两人握手,拥抱,互道别离。纳塔利先生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处,才转身折返。
与此同时,母亲和妮可一脸急迫地从接客室冲出来,追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伍兹先生说什么了?是催我们搬离吗?”
伍兹?!这么说刚才那老头就是玛亚大陆18家银行的联名总行长?
纳塔利先生脸上的表情静默了3秒钟,然后突然间转成欢笑,伸开双臂激动地说:“亲爱的,为我感到庆幸吧!伍兹先生说,考虑到我从前的业绩和信誉,愿意在这种危急时刻帮我一把,将债务延后两个月,并且再借给我5000万瑞尔,让我重新再来!”
“哦,上帝!”对于这180度的大转变,莉蒂亚惊喜万分,上前一把抱住他,给了他一个热烈的吻,“这是真的吗?不是在做梦吧?天啊,亲爱的,我就说你一定行的!你这么能干,不可能最后输在这里的!哦,上帝……”
妮可睁大眼睛,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颤声说:“也就是说——我们不会变成穷人了?”
莉蒂亚也一把挽住她,笑道:“是的,亲爱的!我们要信任你爸爸,有了这5000万,他一定能力挽狂澜,化险为夷的!”
妮可顿时跳了起来,雀跃说:“太棒了,爸爸!太棒了,妈妈!这不是做梦,真的不是做梦啊,我爱你们,我爱你们……”
茜露达看着他们三个抱头痛哭的样子,觉得自己是在看话剧,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诞离奇,充满戏剧性。
谁来告诉她,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人类本身的自私导致的低俗戏码,还是上帝安排的一个恶劣笑话?
为什么她感觉不到半分快乐,只觉得一种悲哀浓浓,抹不去,也化不开?
为什么母亲能摆出这样一副恩爱情深的模样?就在昨天,为了明哲保身,还想跟此刻她所亲吻的男人离婚。为什么姐姐能这么头脑简单地为贫穷而哭,为富有而笑?为什么她们的生活方式和她完全不一样?为什么她们能那么容易就感到快乐,而快乐却吝啬地从不轻易拜访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么多为什么加起来,像座大山一样压过来,压得她透不过气,无法喘息,心脏就快要承受不住。这时,沉浸在狂喜中的妮可总算是注意到了她,诧异地问道:“茜茜,你怎么这副打扮,要出远门吗?”
一句话,使得莉蒂亚和纳塔利的目光全都朝她看了过来。
茜露达抿了下唇,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我上楼去了。”说完不再看他们一眼,径自上楼。打开二楼第一个房间,她的卧室和4小时前没有丝毫不同,仿佛她从不曾离开过。
就在4小时前,她还以为会与此地永远分别;谁知4小时后,她又回到了这里,并且还有继续长住的趋势。
茜露达疲软地放下藤箱,整个人顿时站立不住,顺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恨我吧。比讨厌更强烈地憎恨我吧!”
她捂住脑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
“恨我吧。比讨厌更强烈地憎恨我吧!”
她抱住自己,痛苦得手与脚都在抖个不停。
“恨我吧。比讨厌更强烈地憎恨我吧!”
这话如魔咒,在她脑中不停回响,以撒当时扭曲的表情与绝望的眼睛,如带了烙印一般,深深刻入她的记忆中,漫漫余生,这声音,会不依不饶地追随她一生,永没有淡去的一天。
多么可怕……
茜露达胆战心惊地想,她竟会如此在意这句话,在意到出乎她的想象。
就在这样的心乱如麻、焦虑不安时,轻轻的脚步声来到门口,停住了。
她抬头,通过半开着的房门,看见了仙度瑞拉。
仙度瑞拉穿着灰色的睡袍,散乱着一头长发,模样同平日里一样邋遢,但眼睛却非常明亮,表情沉静中有种异样的冷酷。
那冷酷竟令她感到有些惊慌。
茜露达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但双腿还是虚软,必须靠着墙才站得住。
仙度瑞拉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的腿,再看向地上的藤箱,最后又转回到她脸上,开口说:“我知道哦。”
知道什么?
仙度瑞拉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我知道你凌晨3点时离开了家,我还知道你去干吗……”
茜露达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反应。
仙度瑞拉走进来,反手将门锁上,于是整个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茜露达下意识地皱眉:这么慎重,一副要摊牌的样子,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你心里很得意吧?”仙度瑞拉挑眉,笑得竟有几分妖,“把我耍得这样团团转,任意玩弄在股掌间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仙度瑞拉一把扣住她的手,原本清澈单纯的眼神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有深邃的恨意:“你为什么要鼓励我去追求王子?明明你才是他的心上人不是么?”
茜露达抽了口冷气,吃惊地看着她。
“我去过王子的书房,因为跳舞时喷泉突然坏了,水溅到我身上,打湿了我的裙子,于是他带我去他的书房换衣服。在那我无意间听见了他和侍卫长的谈话,侍卫 长对他说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将乘坐16号早上5点的船去比伦,而唯一的同伴——”仙度瑞拉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些,“就是你。”
茜露达吃痛,想将手抽回,但仙度瑞拉抓得很紧,怎么都不肯松开。
“你知道吗?王子跟我打听过你的事情,他连我的名字都不问,却问我认不认识纳塔利家的茜露达小姐。我一直在怀疑,可是又觉得,你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高 傲到根本不屑于做王子的未婚妻。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笑自己过于敏感,我想王子只是对你感到好奇……”仙度瑞拉说到这里,眼神由怨恨转为了痛苦,“可 是,你今天早上的离家出走,最终证明了——你跟王子,确确实实有私情!”
“我没有。”
“你撒谎!你到现在了还要撒谎!你告诉我,舞会一旦结束,王子就会离开玛亚。当时我还在奇怪,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而你又为什么会知道。其实你在那时 候就已经跟王子暗度陈仓了,不是吗?王子分明喜欢的是你,你也喜欢他,却还要叫我去勾引他,让我的喜欢成了一场大笑话!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羞辱我?为什 么?”
茜露达加强语气:“我没有!”
然而仙度瑞拉根本不相信。“你怎么可以卑鄙成这样?茜露达,你比你妈妈、你姐姐还要可怕!她们对人坏,就明明白白地坏,让那个人知道她们不喜欢她,故意欺负她;可是你,表面一套,背地里又一套,让那个人被你欺负了还不自知,被你卖了还为你数钱……”
茜露达觉得没有必要再听下去,走过去一把打开门,厉声说:“听着——侮辱我,也侮辱你自己,如果这样真让你觉得好受点,那么就尽管做。你要发疯我不会陪你,现在给我出去!”
“你……你……”
“出去!”
仙度瑞拉咬咬牙,最后一跺足,冲了出去。
茜露达将门甩上,刚转身,就看见神鸟停在她的窗台上,用一种不知是怜悯还是明了的目光看着她,悠悠说道:“为什么不解释?被人误解,被人怨恨,都无所谓吗?”
刚走一个,又来一个!难道他们都不明白,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好好静一下吗?
神鸟又说:“其实你心里非常明白,你知道仙度瑞拉对你,从来不是嫉妒,也不是怨恨,而是——崇拜。”
她不需要崇拜!
“她现在误解了你,你明明知道,只要你肯好言好语地解释给她听,就一定能打开她的心结,让她转哭为笑,更加爱戴你。可你偏偏不做,反而用更冰冷的姿态拒 她千里,把一切弄得更糟糕……”神鸟笑了笑,“茜露达,你知道吗?正如我说过的,你不懂爱人,也不愿意被人爱,所以你把别人对你的好意统统视做危险,潜意 识地就去排斥与拒绝,你认为这样就安全了,但是,世事从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
茜露达没好气地说:“我不想听你说话,请你也离开!”
神鸟笑得更加古怪,看着她,如看着一个即将到手的有趣猎物:“没关系,迟早有一天,你会愿意听,并主动想听我说话的。再见了,我亲爱的茜露达小姐。”
它振翅优雅地飞走。茜露达连忙上前关上窗,放下帘子,确信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谁也不会来打搅后,踢掉脚上的鞋子,衣服也不脱就扑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团团裹住。
“亲爱的,我就说你一定行的!你这么能干,不可能最后输在这里的!”
“太棒了,爸爸!太棒了,妈妈!这不是做梦,真的不是做梦啊,我爱你们,我爱你们……”
“把我耍得这样团团转,玩弄在股掌间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你不懂爱人,也不愿意被人爱。”
“可以和好吗?”
“恨我吧。比讨厌更强烈地憎恨我吧!”
一张张脸,交错,浮现,又消失。世界不再依常理运转,所有景物以杂乱无章的旋律闪现。17年来,从没有一天,像今天这般,纠结丛生。
她蜷缩成一团,只觉得,锥心刺骨,不堪承受。
*** *** *** ***
“茜茜又不吃饭吗?”
午餐时间,纳塔利家的餐厅里,妮可看着端着餐盘从楼梯上下来的女仆,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
女仆摇摇头,忧心忡忡地看向女主人道:“3天了,二小姐整整3天没下过楼了,端上去的饭菜也基本上没动过。夫人,她会不会是生病了?要请医生来吗?”
莉蒂亚想了一会儿,挥手说:“她只是在闹情绪,算了,先不管她。”
妮可皱起眉头说:“妈妈,这样下去不行啊,就算不饿死,也会被闷死。她一直在睡觉,连书都不看了,这不是很奇怪吗?妈妈,我觉得茜茜好像出事了,我们问问她吧……”
“问她,也得她肯说才行啊。你那个妹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想说,怎么问都没用的。”莉蒂亚没了胃口,推开盘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刚想站起来,一个男仆匆匆跑进来说:“夫人,皇宫里来人了!”
什么?皇宫里来人?来什么人?为什么来他们家?
正在疑惑时,一队骑士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大厅,白蓝相间的英挺制服排列成行,煞为好看,果然是皇家军队。为首之人上前一步,对莉蒂亚行礼,彬彬有礼地说 道:“尊贵的纳塔利夫人您好,我们奉了王子之命寻找前几天舞会上出现过的神秘少女,她没有留下任何相关资料,除了这只水晶鞋。因此,王子让我们带着这只水 晶鞋,挨家挨户地寻找能穿上这只鞋子的姑娘。”
莉蒂亚和妮可彼此对视一眼,有些窃喜——原以为随着舞会的结束,未婚妻一事已拉下帷幕,没想到王子还没死心,还在继续寻找那个绝色女郎。也就是说,只要能穿上这只鞋子,即代表着还有希望。
想到这里,妮可忙说:“那还等什么?快把水晶鞋拿过来!”
骑士队长取出一只漂亮的小盒子,打开盒盖,那只引得无数少女垂涎不已的水晶鞋就出现在了大家眼前。
妮可颤颤地伸出手去,将它拿起。鞋子入手,并没有寻常的硬感,相反,它如丝一般轻软,如水一般光滑,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这简直是上帝的杰作……”妮可情不自禁地呢喃了一句,坐到沙发上脱掉自己的左鞋,开始试穿。
脚一踏进鞋内,更是柔软得像陷进了水中,恰到好处的冰凉,使得整个身心都跟着放松起来。妮可大喜,回头对莉蒂亚喊:“哦,妈妈你看,我穿进去了!哦,我穿上了,它很合我的脚!”
莉蒂亚也是大为意外,没想到女儿真能穿上,连忙对骑士长说:“你看你看,我女儿穿上了,她就是王子要找的姑娘,快带她入宫吧!”
骑士长微微一笑,以一种习以为常的表情对妮可说:“请您站起来走几步。”
妮可依言站起,刚走了一步,就发出“啊”的一声尖叫,脸色陡然变白。
莉蒂亚紧张地问道:“怎么了?亲爱的,你怎么了?”
“妈妈……这鞋子、这鞋子……”妮可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它吃脚,妈妈,它在吃我的脚!”
莉蒂亚这下吃惊不小,连忙帮女儿一起把那只水晶鞋拔了出来,只见妮可白嫩嫩的左脚,已经布满细密的血丝,像是被千万枚针扎过一般。
她倒抽口冷气,震惊地望向骑士长:“这是怎么回事?”
骑士长耸肩,摊着手说:“正如您所看见的这样,并不是谁都能穿这只鞋。即使勉强穿上,走路的时候也会流血。也就是说,这只鞋是有魔力的,它只认它真正的主人。”
莉蒂亚和妮可好生尴尬,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时,骑士长又问道:“您家还有小姐吗?”
妮可答道:“还有茜茜,不过她肯定没兴趣试穿……”
“请您让她出来。因为,王子命令过,每个16~20岁之间的小姐,都必须试穿这只水晶鞋。”
妮可为难地看向母亲,莉蒂亚想了想,喊来女仆:“去请二小姐下楼。”
女仆去了片刻,回禀说:“夫人,二小姐说她没兴趣。”
妮可露出一副“看,我没说错吧”的神情。
莉蒂亚看看束手无策的女仆,又看看表情坚决的骑士长,最后叹了口气,说:“请您再稍等一会儿,我亲自上楼去叫她。”
她走上楼,二楼的第一个房间房门紧闭,悄然无声。她敲了敲门:“茜茜,是妈妈。”
没有回应。
她试转了下门把,发现没有上锁,当下又说:“妈妈进来了哦——”
推开门,视线骤然变暗。
天鹅绒窗帘密不透风地垂着,遮挡住所有的光亮,茜露达背对着她躺在床上,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头长发。
看见女儿这样,莉蒂亚心里有点难过,走过去坐到床边,柔声说:“怎么了?可不可以告诉妈妈,发生了什么事?”
茜露达沉默着,没有回答。
莉蒂亚叹了口气,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说:“其实我知道你在别扭什么。你在为我当时要跟纳塔利先生离婚的事而生气吧?虽然你不说,但我就是知道,你心里瞧不起妈妈,对吗?”
茜露达的肩膀轻颤了一下。
莉蒂亚见她有反应,便又继续往下说:“妈妈的确不是什么好女人,当初也是为了钱才嫁给纳塔利的,但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茜露达还是不说话。
“是因为……你和妮可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暗的缘故,莉蒂亚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与沧桑,“我当年为了爱情嫁给你爸爸,结果跟他受穷受了一辈子,连给他 看病的钱都没有……我爱他,但是又怎么样呢,还不是随着死亡而缘尽?于是我就想,我的一辈子已经是那个样子了,我不能让妮可和你也跟着受苦,我要尽量让你 们过得好一点,我要你们的人生顺顺当当,和我不一样。所以我勾引了纳塔利,并让他娶了我……”
茜露达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要跟他离婚,也是为了你们着想。即使被说成自私市侩、势利无情,我也认了!只要能过得好……你能理解我的这番苦心吗?茜茜,我知道你和妮可不一样, 她是个傻丫头,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但是你有自己的思想,你像你那个死去的善良的爸爸,所以你不能认同我的作为,但是妈妈真的很爱你们,真的。”莉蒂亚俯 下身,吻了吻她的头,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又说:“王子的使者还在楼下等着,哪怕只是应付应付,套下鞋子就行了,别让人家难做。”
房间里静悄悄的,茜露达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莉蒂亚叹了口气,关上门下楼。
到得楼下,妮可连忙迎上来问:“怎么样怎么样,茜茜肯下楼了吗?”
莉蒂亚对着骑士长赔笑说:“不好意思,我的二女儿身体不太好,请您再等一下,她应该过会儿就下来了。”眼角余光瞥见厨房门口飘过的一道灰影,微作沉吟后,喊道:“仙度瑞拉,你过来。”
灰影僵住,然后,拖着脚步慢慢地走过来。
妮可瞪大了眼睛:“不是吧?妈妈,难道你要她也试一下这只鞋吗?”
“所有16岁~20岁之间的少女都得试穿,不是吗?”莉蒂亚冷冷地看着仙度瑞拉,“你,过去试下那只鞋。”
妈妈真坏,明明知道仙度瑞拉不可能是那个神秘女郎,根本不可能穿下那只鞋子的,还故意要她去试,肯定是想让她的脚也流血……妮可一边这样想,一边对仙度瑞拉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仙度瑞拉却什么表情都没有,依旧是蓬乱的头发,破旧的灰裙子,毫不起眼地低垂着头走过去,手指才刚碰到那只鞋,楼梯上就传来了脚步声。
众人齐齐回头,看见了茜露达。
黑瞳、黑发、黑色长裙的一个她。
分明脸色苍白,分明神情憔悴,分明连走路都是那么的有气无力,然而,只要她出现,整个大厅便似乎亮了一亮。
骑士长看见她,神色不被人察觉地变了一变。
“茜茜,你终于肯下楼啦!”妮可一把将仙度瑞拉推开,抢过那只水晶鞋,“来来来,快试试这只鞋子,套上后如果感到有什么异样的话千万不要站起来走,因为这鞋会咬人呢!”
茜露达的目光由妮可手中的水晶鞋,转向仙度瑞拉。仙度瑞拉眼中闪过一抹嘲弄,冷冷看着她,似乎在说:穿呀,有本事你就穿上它啊。
茜露达接过水晶鞋,也不坐,弯腰顺手就穿上了。
这下,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没什么表情地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再将鞋脱下,左足的肌肤依然完好,光洁如玉。
妮可发出一声尖叫:“上帝,茜茜!你穿得了这只鞋!你真的穿得了它!看,它没有咬你,没有让你流血!”
莉蒂亚也是一脸惊讶,简直不敢置信。
而仙度瑞拉眼睛圆瞪、面色灰败,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一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只有茜露达,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走到骑士长面前,把鞋子递还给他。
骑士长显得很兴奋,“小姐,你穿上了这只鞋!”
“是的。”茜露达淡淡地瞥向仙度瑞拉,嘴里回应说,“不过,我不是那位出现在舞会里的神秘姑娘。”
妮可大急,喊道:“茜茜,你怎么把这话也说出来了!”
“这是事实。我就是我,没有必要冒充别人。”
骑士长却笑了:“王子的命令是——带能穿上这只鞋的姑娘回去。所以,茜露达小姐,还是要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了。”
茜露达还待拒绝,骑士长突然走近她,握了握她的手说:“如果不介意,请您换身装束,我们在这里等你。拜托。”
某样东西就那样经由他的手,偷偷塞入了她手中。
茜露达怔了一下,做出妥协的样子转身上楼。到房间后关上门,展开手心,里面是一张卷得很细的纸条,上面写着——
“茜露达,请来皇宫一见。”
署名——哈尔雅。
*** *** *** ***
在前往皇宫的马车上,茜露达又将那张纸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奇怪,纸上的字迹优雅华贵,与那本《奥林匹斯传奇》里歪七扭八的批注完全不同。如果这张才是王子亲笔写的,那么那本书里的备注又是谁写的呢?
目光落到一旁的盒子上,同样充满了疑惑:这只水晶鞋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居然穿得上?难道这不是专属于仙度瑞拉的鞋吗?
想起那只神鸟上次离开时那诡异的笑,就觉得其中必定有阴谋,而仙度瑞拉方才一副惊呆了的表情,看来她对此也毫不知情。
这种感觉真是非常糟糕,明明意识到自己落入了某个陷阱,但那个陷阱究竟是什么样子,结局又会如何,却丝毫没有头绪。
茜露达拢了把头发,睡得太久,脑袋昏沉沉的,想点事情就疼。算了,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20分钟后,马车抵达皇宫。
她在骑士们的带领下再次来到了王子的书房,然而与上次的悄寂无人完全不同,此刻门外、通道里,每隔几步就站了一名侍卫,神色严肃,戒备森严。看样子,哈尔雅被软禁了。
“请您在这等一下,我们这就请王子出来。”骑士长毕恭毕敬地退出去。房间四角还各站着一名侍卫,虽然他们很安静,一声不吭,但同时被4个人盯着,感觉还真是不怎么好受。
茜露达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等待,没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紧跟着,书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哈尔雅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整洁华丽的王室装束,金发梳得一丝不苟,然而当两人的目光交集时,茜露达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奈和郁闷。
下一秒,哈尔雅就吹了记口哨,伸开双臂直直向她扑过来:“哦,亲爱的,看见你实在是太好了!”
茜露达连忙一个侧身,避开了他的拥抱。
哈尔雅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的,用一种明显过分的熟稔语气说:“听他们说你穿上了那只鞋?哦,这实在是太棒了,我就知道,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只有那样 美丽的鞋子,才配得上你。说到鞋子你觉得我现在穿的这双如何?这可是我找了雅各城最有名的鞋匠做的,他年纪可大了,不过手艺真是好。可惜后来出了点小麻 烦,我告诉他我周六下午3点去取,但有事耽搁了,结果一直让他等啊等的,等了好几天。我真想跟他说对不起,实在是太抱歉了……”
茜露达听明白了,王子其实是在跟她道歉,于是答道:“我想……他不会怪你的。”
“当然,因为我后来亲自去拿了嘛,所以现在这双漂亮的鞋子才穿在了我脚上。我跟老鞋匠说,我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他说,我信任你,我的孩子。哈哈,那时候我打扮成一个普通的渔民,他不认识我。”
哈尔雅是在暗示她,翡冷翠之旅势在必行,不会放弃。
她继续附和:“这双鞋子很漂亮。殿下。”
哈尔雅眯着眼睛笑得很开心,拿起一旁盒子里的那只水晶鞋,将她按坐回沙发上,说道:“来,现在当我的面试穿一下这只鞋子吧,让我看看它是否真那么合你的脚。”
他捧着那只鞋,在她足旁蹲下,却又突然抬起头,做了个非常有趣的鬼脸说:“要我帮你穿吗,我亲爱的女士?”
茜露达也故意板起脸,回答道:“哦不,谢谢,请让我自己来。”
她从他手上接过那只鞋,套在左脚上。
哈尔雅退后几步,细细地打量着她,赞美说:“真漂亮!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好看!”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又开了,骑士长喊道:“王后陛下到!”
茜露达连忙站起来,哈尔雅迎上前,将那位了不起的王后扶入门内。
王后是维拉公爵夫人的亲姐姐,光论姿色的话,比妹妹差了一大截,但她有种端庄的气质,使得她看起来极具威严。
此刻,她那双高傲的眼睛正盯在茜露达身上,仿佛想要将她看透,最后,落到穿着水晶鞋的左脚上。
茜露达鞠躬,向她行礼。
她的表情却丝毫不见缓和,冷冷说道:“你不是舞会上的那个神秘姑娘。”
其实只要是参加过舞会的人都看得出来,茜露达和仙度瑞拉的样子,实在是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我不是。”茜露达很老实地点头。
王后的视线,转向一旁的骑士长。骑士长连忙说道:“王子吩咐的是把能穿这只鞋的姑娘带回宫,而她,是目前为止唯一能穿得了这只鞋子的人,所以,属下只能带她回来。”
王后轻哼了一声:“既然没找到,还不下去接着找?”
“是!”骑士长连忙战战兢兢地转身走了。
教训完下属,王后这才坐到茜露达对面的沙发上,望着她,目光锐利、精明,而冷酷:“你是茜露达8226;纳塔利小姐?”
乍听到名字后跟随着的姓氏,茜露达有一瞬间的恍惚,“……是。”
“我听说过你,你本来是我的妹夫维拉公爵家的女仆。”真是一针见血。
她想说什么?王后是想说她身份低微,根本配不上王子吗?茜露达感到有些好笑,这种老套戏码用在她身上,真是浪费。天知道,她跟王子,根本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种关系。
王后瞥了一言不发的哈尔雅一眼,继续说:“你父亲死后,你母亲嫁给了欧文8226;纳塔利,而他目前投资失败,濒临破产。”
茜露达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是的。这一切都属实,王后陛下。”
王后似乎没想到她如此干脆,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柔和了一些:“对于今天带你入宫的事,我感到很抱歉——你应该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其实并不是你。”
茜露达接下她的话:“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派马车送我回去吗?我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吃,不瞒王后陛下,我现在感到有点饿,很想念母亲亲手做的奶酪。”
王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点了点头:“那是当然。来人,送茜露达小姐回家。”
哈尔雅不满地喊道:“等等!妈妈……”
王后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他接下去的话,并对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一名骑士立刻上前对茜露达说:“请跟我来,小姐。”
茜露达重新换回自己的鞋子,转身跟着那名骑士离开,临走前看了哈尔雅一眼,哈尔雅朝她笑笑,眼神中别有深意。
在走廊上,一个年轻男子悠哉悠哉地迎面走来,看见茜露达,表情明显一怔。
直到茜露达走出屋子,他这才扭头问一旁的侍卫:“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侍卫恭声回答:“回罗恩大人,王子命令寻找水晶鞋的主人,她是目前惟一一个合脚的人。”
罗恩连忙转身,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眸色闪烁,变得复杂起来。
而另一边,坐上马车的茜露达,在确信没人能看见她的任何举动后,从腰带的内侧取出一样东西:一把小巧的金钥匙,外面裹着一张纸。
这是刚才哈尔雅佯装要帮她穿鞋时偷偷塞到她手里的,而她趁弯腰穿鞋的时候,藏到了腰带中。
将纸展开,里面写着——
“到翡冷翠等我。
PS:这是圣约翰银行XJ2306号金库的钥匙。将钱提出,可供一路所用。祝,好运。”
茜露达将之前的那张纸条拿出来,与这张对比了一下,两张的字迹一模一样,看来,这才是王子的真迹。
那么,那本书上的批注又是谁写的呢?
她拿着钥匙,目光闪烁个不停,有些忧虑,有些感慨,又有些兴奋,但更多的是欣喜。无论如何,有了这笔钱,她的远行计划就又可以继续了。
可以亲眼见识各地的人文景观;可以学以致用;可以远离此地的紊乱纷争;可以好好想一想——自己要的究竟是怎样的人生。
一双手慢慢握紧,握着那把钥匙,如握着自己依稀可见的明媚未来。
*** *** *** ***
马车在20分钟后停在了家门口。
茜露达下车,向车夫道谢,正要进门,眼角余光却看见一人影,鬼鬼祟祟地站在围墙那端,一见到她,连忙缩身藏起来。
她觉得有些奇怪,但没多想,举步走入门内。
莉蒂亚和妮可都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消息,一见她回来了,连忙问道:“怎么样怎么样?见到王子了吗?王子要娶你吗?”
“你们觉得这可能吗?”茜露达不无讽刺地回答,“你们都知道,他们真正要找的人,根本不是我。”
莉蒂亚和妮可都露出失望的表情,重新坐回沙发上。妮可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说:“好难得能穿得了那只鬼鞋,结果还是不行……王子也真挑剔,还就非要那个姑娘不可了。妈妈,我觉得那个姑娘没准是妖精变的,不然怎么来无影去无踪呢?”
在她一连串的无聊揣测中,茜露达径自上了楼,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仙度瑞拉正坐在她的房门前,看样子是在等她。
不过想想也知道,对于水晶鞋一事,这位正主肯定有一大堆话要问自己这个冒牌货。茜露达打开门,走进去,然后回身说:“想说什么的话就进来吧。”
仙度瑞拉从地上爬起来,跟进房间。
茜露达将帽子摘掉,脱去外套,然后坐到梳妆台前放下头发。
在此过程中,仙度瑞拉一直默默地看着她,过了好半天,才开口说道:“这面镜子好漂亮。”
茜露达扬了扬眉毛,拿起梳子开始梳头,“你喜欢?”
“嗯。”她竟然承认。
茜露达想了想,说:“可惜,我是不会让给你的。”
“我知道。”仙度瑞拉的表情很平静,不再像前几次那么激动和尖锐,“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它很漂亮,没有想要跟你争的意思,从小,我妈妈——我是指她还没有 病逝前,就教我说,不要争。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不是你的即使强求,也得不到。就像这面镜子……就像王子殿下……”
茜露达梳发的手停住了。
“今天中午我真的好高兴,当听说王子派人四处寻找水晶鞋的主人时,我开心极了!我想一切还有希望,他毕竟还是在乎我的……直到看见你穿上那只鞋子,然后 坐上皇宫的马车……”仙度瑞拉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的花园,目光变得飘忽而悲伤,“我一直在想,王子为什么喜欢你?然后又想,为什么明明是我的鞋子,你居然 穿得上?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想明白了——因为你比我更适合他,连雨果也这么认为……”
茜露达打断她:“等等,雨果?”
“那只鸟。你知道它的,不是吗?”
原来那只神道道的鸟名字叫雨果。真是一个怪名字。
“所以王子没爱上我,而是爱上了你;所以雨果让你穿上了那只水晶鞋……所以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我输得彻彻底底。”
茜露达想告诉她自己跟王子之间并无爱情,起码,目前还没有。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无论如何,自己要跟王子一起环游世界,是不争的事实,王子不喜欢仙度瑞拉,也是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再说些安慰的话,根本于事无补,而且越描越黑。
仙度瑞拉深吸口气,像是最终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回转身,凝视着她,沉声说:“但是没有关系。我才16岁,未来的路还很长,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会牢牢地抓住幸福,不让它再从我手上溜走,也不会再被任何人夺走!”
茜露达回视着她,久久才答道:“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仙度瑞拉咬着嘴唇,又站了一会儿,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踌躇了半天,开口说的却是:“我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你或许觉得我还是那么幼稚愚蠢,总之,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把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就这样,再见。”
她几乎是匆匆而逃,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
茜露达把玩着手里的象牙梳子,扬起嘴唇,低声一笑:“小傻瓜。”
真是一个傻瓜。
连道起歉来,都这么矫情。
然而,不知为何,心情却忽然变好。她伸个懒腰站起来,走到窗边,无意识地看向花园,谁知就那么随意一扫,竟发现围墙外的巷子里,先前看到的那个人还在, 正神态诡秘地探头往墙里看,形迹非常可疑。而后,又来了一个,跟先前之人说了几句什么,先前之人离开了,换第二个人继续留守。
这是……监视!
茜露达顿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为什么?
她将所有事件开始从头整理:
首先,王子的出行计划被以撒得知了,以撒出于某种目的派人向王后告了密;然后,王子被软禁,3天后,传出他要根据水晶鞋寻找神秘女郎的通告;再然后,骑 士们来她家试鞋时,骑士长偷偷塞给她王子的纸条,要求她进宫,而她恰好也穿上了那只鞋,很合情合理地被带回皇宫;在跟王子见面时,王子又塞了张纸条给她, 让她先去翡冷翠等他,顺便还给了她金库的钥匙;最后,她发现自己被监视了。
OK,这就是全部过程,其中有三大疑问:
第一,以撒为什么要阻挠她出走?这个答案她不愿去想。
第二,王子为什么要寻找仙度瑞拉?答案已经出来了:他在为再次出逃做准备。如此一来,既可分散王后的注意力,又可趁机接触侍卫暗中收买一些人,那个替他传纸条给她的骑士长很明显,已经被他收买了。
第三,这些人是谁派来监视她的?有可能是王后,也有可能是以撒。但以她对以撒的了解,他应该还不至于做到这么卑鄙的程度。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王后。 王后表面上看同意了寻找水晶鞋主人,但其实加强了警戒,以她的精明和对哈尔雅的了解,肯定猜到儿子不会这么乖乖认命,因此对第一个被当作是神秘女郎带回宫 的人——也就是自己,进行了监视。
看来,王子的再次出逃计划,困难重重啊。
不过,她没必要为此太过担心,因为担心了也没用,她又帮不上王子什么忙;而且,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王子是否同行,已经变得毫不重要。
茜露达把玩着手中精巧别致的金钥匙,忽然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有了它,她甚至可以自己一个人去把那套奥林匹斯12神的蜜蜡搜罗完整。
监视?呵……对她来说,有用吗?
她将窗帘刷地拉上,转身下楼,对正在大厅里无聊地编织毛线的妮可说:“明天上午跟我一起去圣彼得大道买衣服吧,听说那新开张了好几家衣饰店。”
妮可顿时来了兴趣:“真的吗?好啊好啊!”
莉蒂亚皱着眉说:“你们两个收敛点吧,纳塔利先生现在还是负着债的!”
“哦,妈妈,过去看看,不买总行了吧?”妮可缠上去撒娇,缠得母亲最后不得不点了头。
而茜露达就站在一边看着,微笑的眼眸中,有着璀璨的光泽。
*** *** *** ***
4月20日,上午9:30。
纳塔利家的一楼大厅里,传出了妮可不满的催促声:“好慢啊……茜茜,你到底准备好了没有啊?不是说9点出发的吗,现在都过去半个小时了!”
“马上好,再等一下。”
“还要等一下?”妮可嘟起嘴巴,顺便对着镜子又理了理裙子。唔,她是不是胖了?怎么这条裙子显得有些紧了?颜色是上个季度流行的粉红色,可是现在好像又 开始流行了鹅黄色了。不行,等会儿到了圣彼得大道,非得好好看看不可。她,妮可8226;纳塔利小姐,怎么能不走在时尚的前端呢?
正这么想时,茜露达梳理完毕,从楼上走了下来。
妮可看着自己的妹妹,她穿着浅褐色的长裙,外套一件宽松的深褐色呢子大衣,脚登做工精致的棕褐色牛皮靴子。真奇怪,茜露达似乎从不追赶潮流,可她穿起衣服来,总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幸好我长得比她漂亮。想到这里,妮可觉得不那么自卑了,当下挽起妹妹的手说:“快走吧!我都想好了,中午咱们就在那家红玫瑰旅馆吃饭,然后下午接着逛,逛到6点回来吃晚饭,这样我们一共有8个小时可以看衣服……”
两姐妹快快乐乐地出了门,上了马车,朝雅各城最繁荣的商业中心驰去。
茜露达将车窗的帘子掀起一角往后看,果然,她们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你在看什么?”妮可好奇地问。
茜露达摇头笑了笑:“姐姐,你今天真漂亮。”
妮可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哎呀,讨厌啦!干吗突然这样子赞美人家,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嘴巴这么甜的?”
纯黑色的眼眸里漾起脉脉的柔软,茜露达望着妮可,轻轻地喊:“姐姐……”
“嗯?”
“虽然你跟王子没有缘分,但是我相信,你肯定会遇见一个更好的人,肯定会荣华富贵一生的。”其实她本来想说的是祝她幸福,但对妮可来说,幸福大概就是有用不完的零花钱,吃不完的美食和穿不完的漂亮衣服吧。
妮可丝毫没有留意到妹妹的异样,昂起头骄傲地说:“那是当然的!其实我后来想了想,当王妃也没什么好的,一举一动都被全国的百姓看着,不能这个不能那个 限制多得要死!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没被那个有眼无珠只知道围着神秘女郎转的王子看上。我啊,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悠闲自在的公爵夫人,住在像维也 撒那么漂亮的庄园里,成天穿得漂漂亮亮的什么都不用干……”说到这里,笑容一敛,声音忽然轻下来,“如果我能嫁给以撒少爷,该有多么好啊……”
茜露达一悸,谁知妮可立刻又换上嘻嘻哈哈一副傻大姐的样子,笑着摆手说:“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啦!唉,茜茜,你说出身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啊,虽然自妈妈嫁 给纳塔利先生后,我们就变得很有钱,也很有地位,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以撒少爷,我总觉得在他面前,自己还是那个卑微的小女仆,而他,是高高在上的主 人,必须要仰视才行……茜茜,为什么我们不是一开始就出生在富贵之家呢?那样就不会有这种低人一等的自卑感了吧?”
这个问题茜露达没法回答。
事实上,她并没有妮可那么强烈的自卑感,对她来说,身为花匠的女儿并没什么丢脸的地方,甚至,她一向为自己的父亲而感到骄傲。
然而同时她又觉得财富确实很重要,因为有了钱,就可以周游世界想去哪就去哪;有了钱,就可以搜罗各种奇珍异宝;无论如何,有钱的日子总比没钱的好。起码,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挚爱的人病死在面前,而无钱医治。
那是她心底永不磨灭的创伤。
她想着该说些什么话去安慰妮可,但很快就发现已经没有必要,因为圣彼得大道已经到了。妮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提着裙子下了车,兴奋地说:“哦,天啊,才几天没来,真的是开了很多新店啊……”
她兴致勃勃地往前冲,茜露达便一脸无奈地跟在后头。
由于来此购物的大多为上层社会的女性,因此店铺里清一色摆的是女装,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多数为女性。
就在妮可挑了一大堆衣服准备试穿时,茜露达突然靠近她,压低了嗓子说:“姐姐,外面有色狼。”
“什么?”妮可连忙探头看。
“嘘!别激动,低下头来,听我说。”茜露达拿起其中一条红格子裙,在妮可身上一边比画一边说,“看见外面街灯下拿一份报纸挡着脸的家伙了没有?就是他,他一直色眯眯地盯着你看,你等会儿试衣服的时候要小心,一旦发现他在看你,就放声大喊。OK?”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哼,就凭那种长得獐头鼠目的人也敢觊觎我的美貌,一定得让他吃点苦头不可!”妮可气愤地拿着裙子进了试衣间。
大概过了一分钟后,试衣间里传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在场所有人都同时扭头看向声音来源处——只见帘子刷地拉开,衣衫不整的妮可将一条裙子抱在胸前,遮挡住自己的胸部,面色惊恐地说:“有、有、有色狼!有个男人在偷窥我!”
店员连忙走了过去,急声问:“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就是他!他刚才探头进来偷看我换衣服!”妮可的纤纤玉指那么一指——
那个从头到脚一身黑的男子站在偏僻的角落里,神态慌张。
一家女装店,出现个男人已经很不寻常,更何况那人还打扮得那么奇怪,一看就不是来买衣服的。
几名店员连忙冲过去,那人拔腿欲跑,一番扭打后终于被制服,绑了起来。
“小姐,您再仔细看一下,刚才偷窥您的人,就是他吗?”
“没错没错,就是他!”妮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众人议论纷纷:“太可怕了,居然发生这种事情!以后可怎么还放心让小姐们在这里买衣服啊!”
“是啊是啊,现在还真是什么变态都有。听说前几天有家店里还有小偷……”
那黑衣人叫道:“放开我!放开我!我不是色狼,我也没偷看那位小姐换衣服,放开我——”
就在那么乱糟糟的场面中,一个身穿白衬衫、中等个头的少年挤开围观的人群,神态悠闲地走出了商店。
四月明媚的阳光照射在他微微向外翻翘的短发上,像最上等的黑丝缎一样光滑。
*** *** *** ***
“什么?不见了?”
彩虹大道的二层小楼内,罗恩一脸震惊地望着他的下属。
下属低垂着头,为难地说:“是的……当时她姐姐突然从试衣间里跳出来,说哈比偷看她换衣服,于是大家都跑过去抓哈比,等他解释清楚他的身份后,发现茜露达小姐已经不见了。”
一旁的沙发上,以撒捧着手里的红酒,没有说话。
罗恩怒道:“那么外面守着的人呢?不要告诉我你们就只有一个人在监视她!”
“当然不,头儿。当时我就留在马车上监视着呢,可我发誓从头到尾我都盯着那家商店,没看见茜露达小姐走出来过!”
“商店有后门?”
“没有。”
“那人哪去了?长上翅膀飞了?”
“对不起……”
“事后检查过那家商店了吗?”
“查过了,那家商店绝对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妮可小姐对妹妹的失踪也感到很奇怪。对了,还有就是我们在某排衣架上发现了茜露达小姐的衣服,我带来了。”下属将一个大口袋递给罗恩。罗恩接过看了一眼,又递给了以撒。
以撒把袋子翻过来,里面的衣服顿时滑出来,堆到了沙发上。
深褐色的大衣,浅褐色的长裙,仿佛还带着主人的淡淡芳香。
罗恩更加恼火,一把揪住下属的衣领说:“你的意思是说,茜露达小姐不但失踪了,而且还是光着身子失踪的?”
“对、对不起,头儿!我没这个意思,但是,真的找不到她……”
以撒的指尖从衣料上轻抚而过,忽然开口道:“你不觉得这衣服有点过于宽松了吗?”
“什么?”罗恩回头。
“看这条裙子,连腰身都没有,更像是条睡裙。”以撒抬头,盯着那名下属说,“听着,你确定从头到尾茜露达都没有走出过店门?”
“是的,我确定。”
“那么,其他人有没有出现过呢?在所有人都在看热闹时,就没有人从店里走出来吗?”
下属歪头想了一下,眼睛突然一亮:“啊!我想起来,当时只有一个少年出来了。”
“少年?”罗恩和以撒同时追问。
“是的。那个少年,呃,个儿不高也不矮,短发,有点瘦,模样什么的,记不清楚了,反正是个挺清秀的少年,穿着件白衬衫,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白衬衫……
以撒的手一下子握紧,他想起了上次与茜露达相见时的情景:
冒失的路人,脱手的藤箱,里面倒出来的衣物……他弯腰帮她去捡……白衬衫……
没错,就是那件白衬衫!
在当时他还没有觉得有多奇怪,现在想想,那根本是很不合理:为什么一个淑女的衣箱里会有男子才穿的白衬衫?
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茜露达就已想过要改变装束,以男装出行!
白衬衫……天,白衬衫……
下属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大的疏忽,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颤声说:“头儿,那个少、少年,就是茜露达小姐?”
罗恩扭过头,盯着他,目光寒冷如冰,拖长了语音问:“你——说——呢?”
与此同时,纳塔利家乱成一团。
妮可不安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妈妈,我也不知道茜茜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她会不会是遭到了什么意外?而且她的衣服全都留在了商店 里,还不知道从哪冒出警卫厅的人,把那些衣服带走了……妈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只是去那买衣服啊,而且昨天您也亲眼看见了,是茜茜约我去的…… 啊!难道说,这一切都是茜茜故意安排的?她知道有人在监视她,所以故意约我买衣服,故意让我制造混乱,然后故意溜走?”
从头到尾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的莉蒂亚听到这里,才动了下嘴唇,开口说:“恭喜你,宝贝,你总算想明白了。”
妮可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地说:“什、什么明白?可是我一点都不明白啊!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有,她去哪了?”
比起女儿的激动,莉蒂亚显得格外冷静。她耸了耸肩,做了个置身事外、爱莫能助的手势说:“你问我,我问谁?亲爱的。”
一名女仆突然无比慌张地从楼上冲了下来,手里捧着满满一捧长发:“夫人!大小姐!看看我从二小姐的房间里找到了什么?”
妮可瞠目结舌地望着那捧头发,半晌才僵硬地扭过头,对母亲说:“完了妈妈,茜茜她加入了邪教……”
厨房的门后,仙度瑞拉听到这里,默默转身回自己房间。
茜露达果然再度出走了……上一次没走成,这次,应该没问题了吧?
可是王子还在宫里,也就是说,她不是跟王子一起走的?很奇怪,想不明白……
带着种种迷惑,她推开房门,突然被床上的某样事物震住,下意识地捂住嘴巴——
破旧但却收拾得很整洁的小床中央,摆放着一面镜子:明亮的镜面,蛇形长发,瑰丽的红宝石,以及镶嵌在额头上那颗晶莹璀璨的钻石……
世界上只有一面这样的镜子。
而那面镜子原本应该摆放在二楼第一个房间的梳妆台上。
现在,却放在了她床上!
仙度瑞拉连忙冲过去拿起镜子,镜子后面贴着的一张纸条就那样飘啊飘的,缓缓落到了床单上。
上面写着两句话——
“不是送你的。
我不在的时间,帮我好好照顾它。”
*** *** *** ***
罗恩看着桌上一瓶瓶减少的藏酒,心里盘算着事后该开口要多少钱才弥补得了他的这次损失,但没准那家伙会赖账,这么多年来,他无数瓶好酒就是这么糟蹋在那家伙嘴里的,一个子儿也没捞着!
眼看着那只戴着黑水晶镯子的手又要抓向他最珍爱的一瓶红酒,在忍无可忍之下,罗恩一把将酒瓶夺了过来,哀求道:“这可是我的初恋情人送给我的,拜托你放过它吧。我还指望着等我80岁时,看着这瓶酒回忆我美好青涩的少年时光呢……”
满脸通红、眼神迷乱,明显已经醉得不轻的以撒横视了他一眼,伸手去拿另外一瓶。
罗恩舒了口气,擦擦额头的汗,危机一过,又恢复了爱说教的毛病:“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既然那个女人那么无情,非要走,那就让她走嘛。凭你以撒少爷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以撒的嘴巴忙着灌酒,没空理会他。
“其实想想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啊,长得也不算很漂亮,起码,比不上她姐姐;虽然还算聪明,但是一个女人要那么聪明干吗?聪明的女人难缠,女人啊,最重要的 是温柔;性格就更不可爱了,真不明白你干吗那么迷她……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真是!幸好是在我家,只有我一个人看见,要被别人知道以撒少爷也有这么 为情所困、失态的一天,面子可就丢光喽!依我说,那个凯萝儿小姐就挺不错的,活泼,开朗,还很听话,你啊……”刚说到这里,以撒突然回身,一把扣住了他的 手。
罗恩吓了一跳,紧张地说:“干吗?都说了这瓶红酒不能给你,这可是我的命根子!”
以撒整张脸都几乎凑到了他面前,一张嘴,酒气差点没把他熏死过去:“喂,你说实话!”
“什么实话?”
“我长得怎么样?”
罗恩额头顿时爬起了黑线,想了半天,挤出一句话:“没有比你更英俊的小伙子啦——大家都这么说。”
“那么……”以撒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追问,“性格呢?”
既然已经恭维了,干脆恭维到底吧。罗恩眨了眨眼睛:“女人看见你,都会迷死的。”
“家世呢?”
“哦,你简直就是上帝的宠儿!”
“那么,”以撒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她不喜欢我?”
罗恩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眉毛一只高一只低,模样别提有多滑稽。为什么他非得在这里听一个醉鬼、一个失恋了的醉鬼说心事?哦,上帝!交友不慎!绝对的交友不慎!
“快说啊!”
眼看以撒的目光又往自己手中的红酒飘了过来,罗恩连忙答道:“因为、因为……因为你不够成熟!”
以撒呆了一下。
罗恩趁机把红酒藏好,接着说:“那,我们都知道,茜露达小姐最爱她的父亲不是吗?也就是说,她有轻微的恋父情结,所以,她喜欢像她父亲那样的男人。”
以撒的眼神变得更加迷离,喃喃说:“卡麦隆先生?”
“嗯嗯,就是要稳重、老实、保守、本分、朴素,还有那个沉默寡言……”完了,简直没一个跟眼前这个花花公子能沾得上边的。罗恩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停下来,注视着沉默不语的以撒,“那个,你没事吧?”
以撒抱着自己的头,半天,才慢慢地摇了摇。
“你喝得太多了,睡一会儿吧。我扶你上楼去休息。”罗恩伸手过去,却被以撒推开,他坐在沙发上,将脑袋埋在抱枕和自己的手臂间,看不见表情。然而,他的声音又是那么的疲惫,疲惫得像是经历了所有的生老病死,已经油尽灯枯:“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没事的。”
“真的没事?”罗恩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见他摇头,只好叹了口气,把窗帘全部拉上,把灯也关掉,然后走出房间。
就在他关房门的一刻,黑暗中传来一个非常轻微的、压抑的、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沙哑的声音。
——那是哭声。
*** *** *** ***
一只皮球骨碌碌地滚到了某个人的脚边。
与此同时,一个清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哥哥,能帮我把球扔回来吗?”
光可鉴人的甲板上,站在船头凭栏而立的少年弯下腰,捡起了那只皮球。
手,纤长如玉。
他转过身,几米开外,一个拄着拐杖的小男孩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说不出的可爱。
于是少年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把球递还给他。
“谢谢哥哥。”小男孩有礼貌地道了谢,忽然看向另一边,喊道,“妈妈!”
少年转头,看见一个非常美丽的少妇走过来,牵起小男孩的手说:“布莱恩,你的病还没有好,怎么又溜出来玩了呢?外面的风太大了,跟妈妈回船舱吧。”
“不要嘛,里面好闷哦。外面空气这么好,你看,还有海鸥!”的确,几只海鸥画着长长的弧线在船帆上方盘旋,叫声很动听。
少妇含笑注视着少年,柔声说:“不好意思,让您看笑话了。我叫玫兰妮,这是我的儿子布莱恩,我们正要去翡冷翠看望他的祖父。你呢?”
“真巧,我的目的地也是翡冷翠。”少年微微一笑,俯身优雅地亲吻她的手背,“我是鲁8226;卡麦隆,认识您很高兴,夫人。”
4月,柔和的风轻轻地吹着,黑色的眼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蕴藏着无尽的睿智之光,他的黑发俏皮地微微外翘,随风一荡一荡的,有着难以描述的清新气息。
帆旗鼓足了风,驰向这趟旅程的目的地,奥卡比斯大陆的第一大港口——比伦。
再远处——
一片碧海蓝天。
“我赐予你智慧的眼睛,让你看清人世沧桑。”
“我赐予你鲜丽的翅膀,让你能够自由飞翔。”
“我赐予你我的一半力量,让你代替我去寻找她。”
“我还要赐予你夜的沉魅与日的艳华,让你能够完美地隐藏自己。”
阿波罗展开双手,一只白金色的小鸟慢慢地在他掌心鲜活。
“去吧,替我好好守护她,一千年后,我与你会因宿命而再相遇。”
小鸟展开翅膀,在他的头顶飞绕一圈,然后振翅离去。
**************
5月10日,翡冷翠。
一年一度的盛大地下商会,在市郊区的开米拉城堡里举行。
虽然还没到15号,但自四面八方远道而来的客人已经络绎不绝。一辆辆华贵的马车在侍者的引领下驰入大门,再由年轻美貌的俏女郎领入屋内,进行签到与挑选房间。
负责承办这次商会的东道主是奥卡比斯首富温莱公爵,这幢古堡是他名下48处房产中的一处,为了能令这次的商会更加顺利,他又从别处调派了200名仆人前来,力求每位客人都能尽兴而归。
而此处的主事宾利是个年轻俊美的男子,他站在正厅门口,亲自迎接一拨拨的客人,风度翩翩,无可挑剔。
从古堡二楼某个房间的窗户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他高瘦挺拔的身影。
房间里,英挺的两道浓眉皱在一块,眉毛的主人轻蔑而傲慢地说:“看那家伙真是不顺眼!”
柔软舒适的床上,躺着一个人,由于蕾丝帘帐全部放了下来,他的容貌在阴影里模糊不清,然而轻笑间,声音如同光滑的丝绸,一点点铺开,丝绸上却又覆着细纱,因摩擦而备显性感:“你是嫉妒他吧。”
“我嫉妒他?”第一个人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拜托,我——奥卡比斯首富温莱公爵的独生子,开米拉城堡的少主人,有着翡冷翠第一美男子之称的艾力克,会嫉妒一个下人?”
“虽是独生爱子,但温莱公爵显然更器重他这个养子;虽是开米拉的少主,但在这里他说的话却比你的管用;至于第一美男子嘛……”那人故意停顿了一下,“你确定要在我面前冠以这个称呼?”
艾力克立刻沮丧了,“喂喂喂,好歹我们也是亲戚,怎么说我都是你的表哥,不要一见面就挤兑我啦,我在这边日子过得已经够郁闷的了。”
“怎么可能,听说在你整整留了6次级后,今年总算在皇家军校顺利毕业,前阵子还被封赐一级骑士的勋章,连希斯卡公主也对你颇为钟情,有意嫁给你,够春风得意了。”
“靠,这都哪传出的谣言?要真那样,我还会被禁足关在这里,命令我商会不完就不许出城堡半步?”艾力克说着,烦躁地趴到窗台上,“你不知道啊,你表叔, 也就是我老爹他,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当着外人的面就说那家伙比我有出息100倍。你说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亲生父亲呢?把别人家的儿子当做宝,把自己 的儿子当做草!至于那个希斯卡公主更是过分,从来见到我都是冷眉竖眼的,我又没欠她钱!”
床上的男子笑问说:“你喜欢希斯卡公主?”
“鬼才喜欢那傲慢女人!”
“那管她态度如何,当没看见不就行了?”
“我啊,是怕她对我印象太差,连带着影响到我在玫兰妮小姐心中的形象……”
床上的男子微微惊讶:“你还爱慕着那个寡妇?”
“别老叫人家寡妇,她有名字的,克鲁斯8226;玫兰妮小姐,是我心中永远的玫瑰。”
“真是出人意料的长情啊……”床上人轻叹了一声,似乎无限感慨。
“那是,我一颗纯洁的少男之心,你这种花花公子是不会懂的……啊!”艾力克整个人突然一震,指着窗外说,“哦,上帝,看我看见谁了!玫兰妮小姐来了!真意外,她竟然也会参加这个商会,而且这么早就来了!”
“真好,我也舒口气了。”
“呃?关你什么事?”
“你再在这里发牢骚下去,我怕我的耳朵会听出茧子。好了,现在见到心上人了,还不快下去迎接?”
艾力克连忙打开门走出去,突又想到什么,回头说:“对了,你饿吗?要不要带点什么上来给你吃?”
男子的声音有些虚弱,又有些疲惫:“不用了,我有点累,想睡一觉。”
“OK,好梦。”艾力克关好门,兴致勃勃地冲下楼梯,往前厅寻找梦中情人,正好迎面看见玫兰妮在宾利的陪同下往这边走来。
“好,美男子艾力克,加油!”在心里暗暗为自己鼓舞了一番,他走上前,对着玫兰妮行礼,“见到您真高兴,玫兰妮小姐。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对了,布莱恩好吗?怎么没看见他?”
玫兰妮优雅地还礼,微笑道:“好久不见啊,艾力克少爷。托您的福,一切都好。至于布莱恩,上个月他太贪玩,从楼梯上摔下来,把右腿摔伤了,现在在我父亲家疗养,就没带他同来。”
“那真是不幸。不过,我在他那个年纪时,也经常闯祸受伤,还不是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哈哈,所以完全不会有事的,放心。”
玫兰妮娇笑:“艾力克少爷还是这么的善意温柔。对了,我给你引荐一下我的朋友。鲁,来,这位是艾力克少爷,此地主人温莱公爵的公子。”
艾力克这才注意到,玫兰妮身旁还有一人。那人站在娇艳如花的玫兰妮身边,悄无气息,仿若不存在一般,很不引人注目。然而,等他把目光转到他身上,心却不期然地猛跳了几下。
那是个令人过目难忘的少年,皮肤像最最上乘的美玉一样泛着柔和的光泽,头发乌黑,唇的颜色有点浅,似笑非笑间有种说不出的神秘味道。
然而最特别的还是他的眼睛,艾力克从没见过如此剔透明亮的眼睛,瞳仁是非常完美的纯黑色,仿如漩涡,看久了就会将人吸进去一般。
这眼睛长在男人身上,还真是浪费啊。艾力克一边暗自嘀咕,一边同他握手。
手入掌中,比预想的纤细,柔软冰凉。
他不禁怔了一下。
少年朝他微笑,举手投足间完美到挑不出任何缺点,“久仰大名,见到您很荣幸。”顿一顿,补充:“我是鲁8226;卡麦隆。称呼我鲁就行了。”
初夏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宽敞的大厅,映着他的明眸,如夜间升起的第一颗星星,充满了难以描述的智慧之光……不属于美丽,但绝对独特。
艾力克有点自惭形秽地收回手,这时一旁的宾利趁机说道:“玫兰妮小姐远道而来,想必已经累了,我们还是先挑选房间,有什么话等会儿坐下来慢慢说如何?”
“对对,瞧我光顾高兴了,让你们站了这半天,来来,我带你们去挑。”艾力克连忙转身,领他们到偏厅。那里摆放着一条长长的桌子,后面坐着几个侍者,正在 为客人做登记。他们身后的墙上,挂着一排排钥匙,每串钥匙底下对应着一个名字,每个名字代表着一个房间,而那些房间,通通都以宝石命名。
“玫兰妮小姐,我向你推荐蓝宝石,那里的窗户视野最好,能看见整个后花园。至于卡麦隆先生……”
艾力克尚未推荐完,玫兰妮已说道:“我们住一起。那就选蓝宝石好了。”
晴天一个大霹雳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了艾力克身上。
“我们住一起——”
“我们住一起——”
这5个字不断地在他脑中回绕,一声比一声重,像大山一样压在他已被雷劈碎了的心上。
那边,侍者将蓝宝石房的钥匙取下,交递给玫兰妮,另有灵巧的女仆走过来,鞠躬说:“客人请跟我来,我为你们带路。”
玫兰妮对完全陷入呆滞状态中的艾力克欠了欠身,告别道:“那我们先上去了。下次聊。”说罢,挽着那名叫鲁的少年,款款离去。
艾力克站着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宾利发觉他不对劲,摇了摇他的胳膊:“你怎么了?艾力克?艾力克?喂,你没事吧?”
艾力克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把握住这个他平生最讨厌的哥哥的手,双眼噙泪地说道:“宾利,我这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比你更碍眼的人的存在啊!”
宾利的脸顿时黑了半边。
这个艾力克,还真不知道是该说他直白好还是缺心眼好,也不用把厌恶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他皱起眉,面色凝重地问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艾力克诧异:“我应该认识他吗?”
果然……这个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的纨绔子弟,本就不该对他抱以任何指望。
宾利拍拍艾力克的肩膀,很认真地说道:“就算你对业界大事全无兴趣,但是对于你的情敌,还是很有必要调查研究一番的吧?总之,祝你好运。”说完转身离开。
而艾力克被他这么一拍,如醍醐灌顶,整个人顿时振奋起来,连忙弹弹手指,唤了几名仆人过来:“你们,去把赫本兄弟给我叫来,就说本少爷有事。”
20分钟后,素有翡冷翠万事通之称的赫本兄弟被请进了艾力克少爷的书房,一边品尝美味的松果蛋糕和下午茶,一边述说有关那位鲁8226;卡麦隆的少年的神秘事迹。
首先开口的是哥哥汤姆。
“这个名叫鲁8226;卡麦隆的家伙,是在4月23日下午抵达翡冷翠的。据说他和玫兰妮小姐是在雅各开往比伦的船上认识的,当时船舵突然失灵,撞上暗礁,陷入一 片混乱,鲁挺身而出,指挥大家将备用小船全都用绳索勾在一起,然后放弃大船坐在小船上等待救生。因为在大海之上,小船肯定无法划行太远,与其各自逃生被风 浪倾覆,还不如钩在一起等待救援,而且那样一来目标也比较明显。结果真的有另一艘轮船经过,所有人都获救了。因此,克鲁斯公爵很感激他,把他列为上宾。”
完了,艾力克的绝望加重了一层:救命之恩,这么深的羁绊,完全不同于以往出现在玫兰妮身边的那些花蜂浪蝶,这个情敌是玩真的。
弟弟杰克补充:“顺便一说,他一直住在玫兰妮小姐家中,和她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完了,艾力克的绝望又加重了一层: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可怎么得了?
汤姆说道:“4月24日,他在玫兰妮小姐的陪同下,前往本城最大的珠宝中心‘富丽堂皇街’,分别从9号店铺、11号店铺、73号店铺各自购买了一条项链、一对耳环和一只手镯,总共花去了432万瑞尔。众商家见他一出手就是如此大手笔,纷纷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完了,艾力克的绝望更加重了一层:看来想靠财势去赢那家伙的计划也破灭了,他的情敌居然不是个穷鬼!
杰克补充:“顺便一说,那些首饰他全都当场转送给了玫兰妮小姐。”
扑通——
艾力克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赫本两兄弟大吃一惊,连忙把他扶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请继续说。”艾力克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继续如坐针毡地聆听情敌的相关资料。
汤姆继续说道:“在将整条珠宝街都逛过后,几位珠宝商邀请鲁参加由他们联名举办的维纳斯珍宝展。于是他携玫兰妮小姐在25日晚8点准时出席了那场展览,并在那一夜,一鸣惊人。”
艾力克听得有些入迷,不禁问道:“他又做了些什么惊人之举?”
“他做了3件事。”汤姆说着,伸出第一根手指,“首先,他一眼看出4号展品——鲁蜜夫人的象牙石榴雕像是赝品。”
“鲁蜜夫人?”那是谁?没听说过。
杰克只得再一次补充:“她是上世纪著名暴君凯撒九世的情妇,以美艳奢华著称,因为她很自恋,所以请当时最有名的工匠用象牙石榴雕刻下了自己的全身像。而后来爆发的12神之战,使得这些珍品全部销毁,能残存下来的,就是稀世之珍。”
“哦,原来如此。”艾力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都说是上世纪的东西了,他怎么看出是赝品的?”
“神奇就神奇在这里!这个名叫鲁的少年,当时坐在旁观席上,根本没有用手触摸,也没有拿出工具检测,一口就咬定它是赝品。而事后经过专家鉴定,在雕像底 座非常隐秘的地方,发现了仿造者的名字——竟然真的是赝品。”汤姆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这还不算什么,第二件事更绝。”
“快说快说。”这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实在太有意思,艾力克听得津津有味,直将对方是情敌的事都丢到了脑后。
“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用高价买下了9号展品——一个用木头雕刻的神像。那个神像虽然手工还算不错,但毕竟是木制的,因此被拍到200万瑞尔时,众人都觉得已经达到极限了。谁知就在那时,他突然出价,400万。一下子价格就跳了两倍。”
艾力克一拍大腿,赞道:“好小子,有本少爷的派头!啊哈哈!”
“正巧当时有个富翁也很想要,就又加了10万,变成410万,但鲁表情镇定,抬手说了个数字。艾力克少爷猜,他说的是几?”
“420万?唔,有点小气啊,要换我就加到450万,哇哈哈哈!拿钱砸人的感觉最爽了……”艾力克还没笑完,杰克已说出了答案:“800万。”
扑通——
艾力克少爷第二次掉下沙发。
也顾不得疼痛,当即自行跳起,第一句话就是:“他疯了?”就算砸钱,也没这样子砸法的吧?简直比他还狠100倍、1000倍啊!
汤姆轻叹:“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疯了,再没人跟他抬价,那神像便以800万的高价落入他手。然而,更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
“他又做什么了?”
“他向侍者要来一把刀,当场就把那个神像给削成了碎片。”
“哈?”艾力克脸上的表情,已不单单只是震惊。
汤姆的声音越发感慨,缓缓说道:“神像破后,从它的肚子里跌出了一大堆珠宝。艾力克少爷,你没亲眼见到当时的情形,简直就像上帝的魔法一样——龙眼那么大的钻石,浅紫色的珍珠,各种颜色的水晶,就那样滚了一桌……”
杰克补充:“最后一计算,那堆珠宝的总价值约6000万。”
“也就是说,他花800万,买了6000万的货?”
“是的。”
艾力克张大嘴巴,再怎么狂妄自大,再怎么以财大气粗自居,在这一刻,他也无比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名叫鲁8226;卡麦隆的少年,跟他完全不站在同个档次上。
他用了好长时间才消化到这个消息所带来的震撼,然后涩涩地问:“那么……第三件又是什么呢?”
心情真是复杂啊,既害怕,又期待。怕听到后让自己的自尊心更受打击,却又想了解得更多一些。
那个有着一双宝石般深邃璀璨的眼睛的秀美少年,究竟能强悍到何种地步?
汤姆伸出3根手指,说:“第三件事,他突然对展会角落里一把破旧的长刀发生了兴趣,盯着它久久不放,并问这把刀是谁的。一个侍者站出来说,那把刀是他的。鲁就问他:‘卖吗?’”
艾力克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难道那把旧刀跟那个神像一样,也暗藏玄机?”
“鲁说他愿意出100万买那把刀,侍者都听傻了,正忙不迭地想答应时,旁边的富翁都坐不住了,开始纷纷喊价。”
“啊……那把刀肯定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神刀?”
汤姆继续说道:“大家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于是那把刀就从100万,升到了500万,鲁又加到了900万,船王汉斯先生当即喊出了1000万,鲁摊手,表示认输。”
艾力克睁大眼睛:“哇,1000万一把刀!该是什么样的宝刀,才值这个价啊?”
“船王买下刀后,非常得意,并虚心向鲁求教,为什么他会如此看重这把刀。鲁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杰克接下哥哥的话,慢吞吞地说:“它根本一文不值,汉斯先生,你上当了。”
艾力克顿时愣住。他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表情异常滑稽。
汤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艾力克少爷,你此刻的表情,和船王当时的表情还真是一模一样耶。哈哈,太好玩了……”
“等等!我是不是听错了?鲁说什么?”
“他说:‘它根本一文不值,汉斯先生,你上当了!’”杰克也跟着哈哈大笑,“那根本不是什么宝刀,纯粹一把破刀而已。而鲁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他来比伦 时坐的那艘船就是汉斯所有,汉斯一味吝啬,苛扣成本,使用廉价材料,才会造出那样质量不过关的轮船,害一船人差点因此送命。”
艾力克傻了:“你的意思是,他纯粹是为了给船王一个教训,才开了那么大一个玩笑?”
“是的,一个价值1000万的大玩笑。”
“真是了不起的人啊!”杰克眼中升起崇拜之色,“先用识辨赝品证明自己拥有过人的观察力;再用购买神像,证明自己是个大胆高明的赌徒;最后,以那两项为 诱饵,诱汉斯上钩……翡冷翠陈旧腐朽的社交圈,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样让人眼前一亮的出彩人物了,真期待这次的地下商会,他又会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壮举。”
“没错。就是因为听说他也会参加这次商会,我才和弟弟这么迫不及待地今天一早就赶来了,呵呵……”久久得不到听故事的人的回应,汤姆不禁转过头去,却赫然发现——那位嚣张不可一世的艾力克少爷,正坐在沙发上,表情恍惚,泪流满面。
兄弟俩面面相觑地彼此对视了一眼,轻轻推他:“艾力克少爷?艾力克少爷?你怎么了?”
艾力克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好半天,才从指缝间传出哽咽的哭声说:“我……我……我这回算是彻彻底底地……失——恋——了!哇呜呜呜……”
他失恋了啊!
玫兰妮小姐的新男友竟是那样一个人物,自己跟人家怎么比嘛,完全比不了啊!哇呜呜呜……
*** *** *** ***
与此同时,他的心上人与所谓的“情敌”正在蓝宝石房间内,丝毫不知道外面正有个纯情少男的心因她们而破碎,一边对镜整装,一边轻声谈笑。
暗金色的领结,横穿过衬衫的领子,在颈前系好,茜露达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说道:“奥卡比斯真是个讲究衣着的国家,男人的衣服比女人还烦琐。”
玫兰妮笑着将她拉到身边,帮她系上袖扣:“这里的贵族们追求的就是享乐,比起崇尚学识礼教的玛亚来说,自然是虚荣肤浅多了。但也正因如此,才滋长了翡冷翠纸醉金迷的繁华,不然这个商会也不会在这举行……领针你想用哪枚?”
“眼镜蛇。”
玫兰妮从数排造型各异的领针里,挑出以红宝石为眼、打造成盘旋状蛇身的一枚,别上茜露达的衬衫驳领,轻轻揶揄:“不知道大家看见你的领针时,心里会不会有‘啊,这小子还真是条眼镜蛇啊’的想法呢?尤其是汉斯先生,他那天的表情,我一想起来就会笑,哈!”
“我可没想过要跟他结怨。”
“但他现在已经恨死你啦!我有点担心他会报复,总之你凡事小心。”
茜露达应了一声,开始穿外套。
玫兰妮以手托腮,问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那天的展会,你怎么就一眼看出那个象牙石榴雕刻是假的呢?”
“因为我知道真的雕像在哪里。”
“哦?在哪?”
茜露达的眼眸微微沉了一下:“维也撒。”
“玛亚最出名的那个庄园?你好像说过你是在那长大的?”
“嗯。它本来是摆在维拉公爵的卧室里的,但你也看见了,那雕像同真人一样风骚,所以公爵夫人吃醋了,公爵只好命人把它锁进了藏书室。”小时候,她经常靠着那个雕像看书,实在是想不印象深刻都不行。
“维也撒的藏书非常出名呢,但是由于不对外开放,外人根本无缘得见。茜茜,你真是幸运得让人羡慕啊。”
幸运?也许吧。茜露达勾起唇角,似笑非笑。
“那么,那个神像肚子里有珠宝,也是事先就知道的吗?”
“我在一本古籍里见过那个神像的图案。它是上个世纪一位名叫凯瑟琳的公主为了和马夫私奔,而特地定做的。为了表示两人爱情的忠贞,他们在神像的腰带上刻了两颗心。所以,那天我一看见,就确定——没错,就是它。”
“古籍已很神奇,更难为你如此博闻广记。”
“哪里,我只不过是运气不错,被我一押而中罢了。”正在谦虚时,房门被敲响,一家仆端着篮新鲜水果进来,“玫兰妮小姐,这是您订的果篮。”
“谢谢。”玫兰妮接过来,送走那名家仆,然后锁上门,拿出篮子上方的水果后,底座处有一本薄薄的手册。
她将手册取出来,一边翻看一边说:“唔,让我们看看目前为止都到了哪些名人吧……翡冷翠十大富豪除了马王以外,其他人都到了,玉器大王杰昆还携妻子同行,你可以见见他妻子,有着翡冷翠第一美人之称的海伦。”
“呵,听名字就已倾国倾城了。”不过,倾国倾城的美人她自己家就有一个,想必这个海伦再美,也美不过仙度瑞拉吧。
离家已有20日,不知道她们一切可好?
真是奇怪啊,分明丝毫不觉得她们有多重要,但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念。
人心,果然是不可捉摸的复杂的东西,即使是自己的,有时候也无法掌控。
玫兰妮继续道:“至于其他的,也都到了个七七八八。对了,有个叫德普的需要格外注意,他是声名狼藉的‘食尸者’,也就是说,专发死人财。为人卑鄙,但头脑聪明,做生意很有一手。”
“有过欺诈行为吗?”
“可以说,他每天都活在欺诈之中。”玫兰妮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朝她眨眼睛。
茜露达回她以微笑,挑了挑眉毛:“很有趣。真要见识一下。”
把名册翻完后,玫兰妮有些诧异地说:“啊,好奇怪,怎么有个人还没来呢……每年的这个时候,他总是早早就来了的啊。”
“谁?”
“抱冰大陆的加里王子。”
“我知道他。以超高的剑术与冷酷无情闻名于世。”
“不仅如此,他还是个眼光非常高的收藏家。他参加过六届商会,但加起来一共才买了两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赫赫有名的龙鳞剑,断玉切金,削铁如泥,也就是他现在的佩剑。另一样是迄今为止四大陆所发现的最大一株红珊瑚树。”
茜露达立刻背出了它的数据:“高1.5米,主干直径14厘米,净重60公斤,因发现者是个渔女,故而命名为Girl。”
“没错,你果然无所不知啊。”玫兰妮赞了一句后,又皱起眉头,“那株红珊瑚几乎抵得上1/10的国家财产,由此可见那位王子的财势。而且他对于看中的东西从不退让,我现在就担心奥林匹斯12神千万不要有落入他手中的,否则,你根本没有任何办法从他手中弄过来。”
茜露达拧眉想了想,倒不怎么担心,掠了下头发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只是说万一,万一而已,只要不在加里王子手里,其它的,绝对有办法弄到手的。”玫兰妮合上手册,抬头问道,“对克鲁斯家族的情报网还满意吗?”
“简直是神奇。没想到温莱公爵家里也安插了你们的人。”
“没办法,虽然同为首都,翡冷翠和散漫悠闲的雅各城却完全不同。这里是个充满野心欲望的大漩涡,人到这里都会变得浮躁而疯狂,要不就一败涂地,要不就出 人头地,只能二选一。不想被淘汰,不得不用尽手段。”玫兰妮说到这里,目光变得有些挑衅,望着茜露达,启齿而笑,“怎么样,来自雅各城的少女,有信心在这 里闯出一番名堂吗?”
“当然。在来翡冷翠前我就已经发过誓——”镜子里,风华绝代的少年扬起俊秀的眉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要不,就毁了我;要不,就让我有用武之地!”
*** *** *** ***
晚8点,灯火通明。
在房间里享用过非常丰盛的晚餐后,玫兰妮提议:“下楼去休息室转转如何?通常这个时间,赌局已经开始了。”
“赌局?”
“嗯。一年一度的翡冷翠商会除了拍卖来自四面八方的珍宝古玩以外,最吸引人的便是每天晚上的豪赌了,讲排场,讲赌注,一夜间,有人倾家荡产,有人迅速发家。想最快融入这里的社交圈,最好的办法就是去赌两把。”
“既然你都已经这样说了,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茜露达将手递给玫兰妮,玫兰妮挽着她的胳膊,一同下楼。
赌局设置在一楼正北方的大厅里,占地约1200多平米,装修得非常富丽堂皇,高雅不凡,数千只灯将整个大厅照得决无死角,训练有素的女仆们穿梭其中,为赌桌旁的客人服务。而客人们坐在不同的赌桌旁,衣冠楚楚,文质彬彬,虽然面色兴奋,但绝不喧闹。
当他们走进大厅时,好些人的目光都飘了过来,不掩好奇之色。玫兰妮走到入口处的服务台前,熟门熟路地兑换了20个筹码币,然后拉着茜露达到一桌轮盘前,将筹码币交给她,笑着说:“试试你今天的运气如何。”
转盘被划分为黑红相间的小格,客人先选押,当白色小球落下,轮盘开始转动,最终停止时白球落在哪格,便是押哪色的赢。
非常简单,但往往越简单的游戏,生命力越是长久。
茜露达用指尖轻敲筹码币,沉吟片刻,说道:“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黑色不祥,但它却是我的幸运色。”说完,将20个筹码币,全都押到了黑格里。
玫兰妮吃惊地“啊”了一声:“没必要一开始就这么狠吧?”
“没关系,赢了不就行了。”茜露达朝侍者点头,“开始吧。”
白球落下,轮盘开始旋转,玫兰妮紧张地盯着球体,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而茜露达静静地看着,素白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神秘又矜持的微笑。
轮盘停止,白球不偏不倚,落进黑格内。
玫兰妮雀跃地举起手来:“哦耶,亲爱的,你赢了!”
茜露达将赢来的20个筹码币连同本金一起,继续押到黑格里。
轮盘再度转动,然后幸运女神再次眷顾,被她押中了。
她将厚厚一叠筹码币全都堆了过去,这下,不只是庄家,连旁边的几个客人,都好奇地走过来观看。
这种孤注一掷的赌博方式,并不是没有,但通常都发生在输钱的情况下,想最后放手一搏才不得已为之,没见过一开始就玩这招的。这小子,究竟是真不怕输,还是有什么必胜的方法,料准了自己不会输?
80个筹码币在灯光下灿灿生姿,一个代表10万,这一把就等于是押了800万。茜露达看着那叠筹码币,目光却比平时更冷漠。
800万,令她想起太多事情。
想起父亲死前,连几千瑞尔都凑不出来的贫穷;
想起入住纳塔利家后挥金如土地糟蹋继父的财产;
想起继父破产后,走投无路地前往维也撒做最后的挣扎;
想起为了让生活好过些,答应哈尔雅王子的要求出卖自己。
那时候,有500万就已觉得是天价。而今,只不过是这张赌桌上微不足道的50个硬币。
世事真是讽刺。
不过,也许她该感谢哈尔雅,若非他邀约,她至今还只是雅各城一个岌岌可危的商人的继女,将希望寄托在继父身上,希望他能重创家业,变得富有。
而此刻,她玩着800万一局的赌博,眼都不眨一下。
白球骨碌碌地在轮盘间转动,红与黑二色连绵成鲜明的曲线,像人生的际遇一样,没有终点。
“喀”的一声轻响,轮盘停住了。
周遭响起了一阵惊叹声——白球再次落到了黑格里。
玫兰妮跳了起来:“哦,鲁,看来你今天的运气就像暴风雨一样,势不可挡!”
茜露达微微一笑,就在众人都想看她第四把是不是还押黑色时,她将筹码币一扫,装入纸袋中递给了玫兰妮:“送给你。”
“咦,你不玩了?”
“见好就收,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而且,看似是50比50的输赢几率,但事实上,真正立于不输之位的,只有——”她一指轮盘前的主持者,“庄家。”
一个掌声突然清脆、清越、清楚地响了起来。
茜露达回头,只见大厅一角的沙发里,不知何时起坐了两个人,掌声便是由其中一位发出。那人三十出头,留着八字胡,一幅瘦小精明的样子;而他的朋友却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有一头很罕见的银发,瞳仁却是金色的,顾盼间,锐利如刀。
当两人朝她走过来时,她又发现,那银发的美男子个子极高,比鼓掌之人几乎高出了3个头。
玫兰妮悄悄握住茜露达的手,用指尖在她手心划出一个名字——加里。
哦,他就是加里吗?下午时还在奇怪这位乖僻的王子怎么还没有到,没想到此刻他便已悄无声息地来了。
“尊敬的玫兰妮小姐,一年不见,你越发美丽动人了。啊,想必这位就是近来轰动整个翡冷翠的卡麦隆先生了?您好,我是比夫,来自抱冰大陆的奥兹国,这位是我国的加里王子。”瘦小男子笑容满面地引荐。
茜露达同他握过手后,又将手伸向加里,然而,王子只是冷冷地盯着她,既不说话也不做动作。
比夫在一旁解释:“我们王子对你的赌法产生了非常大的兴趣,怎么样?卡麦隆先生,有没有兴趣跟他玩一局?”
茜露达回视着加里王子,王子的两只手都插在兜里,脊背挺得笔直,看人时直视对方的眼睛,种种细节都表示出他是个自视极高、戒备心重、处事果断的人。
很有意思,那么,就在商会正式开始之前,先来较量一番吧。
她将手放在胸前鞠了一躬,嫣然回答:“这是我的荣幸。”
“那么,继续玩这个?”比夫看向轮盘。谁知茜露达竟和加里王子同时说了一个字:“不。”
两人对视,王子面色冷峻,茜露达表情柔和;王子银发白衣,茜露达黑衣黑发;王子高大魁梧,茜露达高挑纤瘦……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最后,还是茜露达先笑了一笑,说:“轮盘的输赢几率太死了,不如我们玩‘悬崖’?”
悬崖,是当时上流社会里兴起不久的一种赌博游戏,由于规则还不够完善,因此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玩法。但大体来说,就是让手里的牌相加总和尽可能地靠近21,但又不能超过21点,就像走在悬崖边上一样,玩的就是那种将坠未坠的刺激。
加里王子终于开口:“悬崖里,庄家有0.6%~5.5%的优势。”他的声音有点低沉沙哑,但却不难听。
茜露达眸色一转,接了他的话:“那么我们就不要庄家,而且,玩家可以任意决定赌注大小,如何?”
加里王子冷漠的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兴奋:“好。”说完,当先走到一张赌桌旁坐下。比夫连忙跟过去。
玫兰妮有点担心,低声道:“真要跟他赌?”
“玫兰妮,你知道悬崖是个什么样的游戏吗?”
“难道跟其他游戏不一样?”
茜露达盯着桌上的纸牌,露出一个无限讽刺的笑容,缓缓说:“它是此间几十中赌博里最可怕的一种,因为,它把运气的决定成分降到了最低。智慧在这个游戏里,可以操控全局,无所不利。”
玫兰妮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最后说了句:“加油,我对你有信心。”
眸光流转间,黑瞳似比灯光更璀璨,茜露达转身朝赌桌走过去,脚步坚定,充满信心。
——如果我在这里输了,那么,下面的路也不必再走下去了。
——因为,那说明了,我于这个世界而言,根本就是多余的。
——我究竟能做到怎样的地步呢?加里王子,来试试吧。
阿耳忒弥斯看着魔镜中那些奇怪的文字。
文字犹如蛇般扭曲,浮光掠影间,分散,又聚拢,却始终读不出完整的意思。
天父啊,为什么有时候连神也无法解读命运?
如果说,人类的命运是被操纵在神手中的,那么,神的命运又是被操纵在谁手里的呢?
她黯然地转身离去。
就在她背过身的一瞬间,文字像被一只手柔顺地抚平,组成了这样一句话——
“我们,会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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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红木赌桌上,铺着草绿色的桌布,两人对桌而坐,场内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而凝重。许多客人放下了自己手边的赌局,走过来旁观,就在身穿制服的侍者开口问:“两位准备好了吗?”时,一声音大叫道:“等等!等一下——”
众人回头,只见艾力克少爷正气喘吁吁地抱着个盒子跑过来,然后“啪”地将盒子往赌桌上一放,盒盖震开,露出里面满满一盒子筹码。
“我也要参加!”艾力克大声宣布,目光却对准了茜露达,颇有较劲之意。
茜露达耸了耸肩膀,悠然说:“我无所谓。”
加里王子瞥她一眼,用鼻子轻轻哼了一下。比夫连忙说:“王子也没意见。”
“太好了,那么我就坐下来了!”艾力克看着坐在茜露达身旁的玫兰妮,突然把椅子挪到她旁边,“我就坐这里!玫兰妮小姐,希望你能把你的好运也分点给我,让我也跟着沾点光。”
玫兰妮抿唇而笑:“当然可以。不过赢了的话,要给我分红哦。”
“没问题!”艾力克放平盒子,从里面取出筹码币,指尖轻巧灵活,每次不多不少正好20个,一摞摞地摆放在桌上。
茜露达眼中闪过一丝异光,忽然环顾四周,笑道:“还有要参与的朋友吗?”
“哈哈哈,加里王子与当前翡冷翠风头最劲的鲁少爷之间的赌局,我怎么能不插一脚呢?”伴随着一阵明朗的笑声,旁观的人群让出条路,一个中年绅士,携着一位美人出现在赌桌旁。
当看见那位美人时,茜露达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玉器大王杰昆。她对人人称艳的奥卡比斯第一美人没有兴趣,却对杰昆颇感好奇,他是唯一一个白手起家,靠 自己的能力晋升翡冷翠十大富豪之列的传奇人物,而且至今仍无人知道他的第一桶金是哪来的,在外人眼中,他几乎跟她一样,完全凭空出现,然后一夜成名。
茜露达连忙起身同他握手,不知道为什么,杰昆望向茜露达的目光里充满了熟稔的味道,像个老朋友一样微微一笑,转身入座。
而另一边,十大富豪中的另一位梅尔伯爵也非常感兴趣地参与了这场赌局,如此一来,变成了五人之争。
比夫见一切都差不多了,就说道:“如果没有人还要加入的话,那就开始吧。”
侍者熟练地洗完牌,摊手说道:“请各位下注。”
艾力克先推出了20个筹码。杰昆与梅尔同跟,轮到加里王子时,他加到了40个。
茜露达看着艾力克一盒子的筹码,再看看其他人,虽然没艾力克那么夸张,但是预备的赌金肯定不会比他少,至于加里更是财大气粗的主,如此一来,这番赌局就变得非常微妙。
因为就某种角度看,赌本越雄厚的人,所占优势就越大。
哈尔雅王子给的金库里一共有1000万瑞尔,旅途所用再加上之前为了给自己造势而花费的,目前只剩下500万左右,展会上赚到了5200万,再加上玫兰妮手里那1600万,一共是7300万——不算少,但也绝对不算多。
自己目前处于劣势。
所以,当前所要做的,是尽量多的从其他人手里赢钱,这样才能在最后与加里王子倾力一搏。
一念至此,她将筹码分为3叠,每叠10个,然后推出第一叠。
加里王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比夫笑着说:“鲁少爷一改之前的大胆作风,变得如此谨慎,真是让人有些不习惯呢。”
茜露达轻描淡写地回答:“控制风险是赢的前提,不是吗?”
比夫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多话,讪笑了几声,不再开口。倒是杰昆饶有兴趣地看着茜露达,眼神令人不安。
侍者开始发牌,由于取消庄家的缘故,每人先发两张牌,一张牌面朝上,是为明牌,一张牌面朝下,是为暗牌。艾力克的明牌是7,杰昆是2,梅尔是6,加里是A。
不得不说,就牌面上看,加里分到了一张好牌。因为A既可代表1,又可代表11,相比其他牌,形式多变自由灵活。
茜露达翻起自己的,明牌为10,暗牌为2。加起来12点,真是个尴尬的数字。
一旁观牌的玫兰妮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茜茜有点出师不利,12点,离21点还有9。一般这种情况下,如果有庄家的话,基本上是不补牌等庄家爆,但现在的赌局撤销了庄家,12点就变成了非常为难的局面。
梅尔与杰昆同时说:“Stand.”(注:停牌。)
艾力克想了想,又推出20个筹码:“Double.”(注:双倍下注。)
加里看了茜露达一眼:“Stand.”
现在,3个人都已停牌,只有艾力克做了双倍下注。撇开继续要牌的艾力克和可能性太多的梅尔不说,杰昆的明牌是2,却选择了停牌,那么,他的暗牌必定是10,同她一样;而加里的牌一定大于12。
怎么办?不要牌,意味着死路一条,继续要,还有一线生机。
茜露达的手已经快点到筹码上了,却突然收回,说道:“Stand.”
玫兰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不要呢?12点虽然不好,但是下一张牌小于9的几率要比大于9的几率高啊。而且现在已经可以确定12点必输,同样是输,为什么不干脆爆破21点输呢?
侍者将第3张牌发给艾力克,然后示意开牌。
杰昆先叹了口气,说道:“唉,我今天的运气不太好啊,才第一轮就出了个12点。”翻起暗牌,果然是10。
茜露达当即也亮了自己的牌,笑着说:“看来我们同病相怜。”
梅尔呵呵笑道:“我比二位好一点,15点。”翻开牌,一张6,一张9。
三人将目光看向剩余二人。
艾力克翻起第二张牌,是3,再翻起第三张,是A。加起来正好是21点!
他面露得意之色,摊着手说:“不好意思喽,各位,看来我今天的运气不错呢。呵呵。”正伸手想去拿赌金时,比夫喊道:“别这么着急,你还没看我们王子的牌呢。”
艾力克笑:“还用得着看?除非他是Black Jack,否则……”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草绿色的桌布上,加里的暗牌被翻开了。
赫然是10。
A与10,悬崖游戏中的王牌,俗称Black Jack,比任何总点数为21点的牌都要大。
于是艾力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欲哭无泪。
玫兰妮凑到茜露达耳边低声说:“我还奇怪你为什么不跟呢,原来你早看出加里王子是黑杰克。”
“不,我没看出来。”
“咦?”
茜露达神秘地笑笑,竖起食指对她轻轻“嘘”了一声。玫兰妮只好端正坐好,满腹狐疑,心里像小猫的爪子在心坎上挠啊挠的,甭提有多难受。
然后,第二局开始了。
茜露达的牌运还是很差,一张8,一张5,13点。她没再要牌,于是再次输掉。
第三局,一张2,一张4,要牌后分到一张6,又是倒霉的12点。
几乎是一会儿工夫,她面前的3叠筹码便输光了。
这让周围一帮看好戏的人不禁大感失望,本以为这个神奇小子在赌桌上也能像珠宝会时一样表现惊人,但现在看来,他们都高估了他。
茜露达却丝毫没有焦虑之色,再次取出30个筹码,10个一叠,整整齐齐地排了3叠。
再看在座其他人,艾力克输得最多,因为他押得最多;梅尔输了600万,杰罗不赚也不赔,只有加里王子一人独赢,可他冷肃的脸上依旧什么表情都没有,让人完全无法看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倒是一旁的比夫笑容满面,将喜怒哀乐都表现在了脸上。
茜露达突然扭头,问玫兰妮:“你喜欢吃蒸蛋肉卷,还是鲜橙牛排?”
玫兰妮愣了一下,答道:“蒸蛋肉卷。”
“哦,是吗?两种我都会做,明天做给你吃。”就在大家都听得莫名其妙时,她朝侍者做了个手势,微笑说:“谢谢,可以继续了。”
侍者连忙清了清嗓子,主持说:“请各位下注。”
茜露达将左起第一叠筹码押了过去,还是10个。然而,从这一局开始,她的运气开始好转,以18点获胜。
第五局,她将收回的10个本金,与赢到的100个筹码一并推出。
众人见她的赌法终于发生了变化,纷纷露出兴奋之色,然后她这一局又赢了。
第六局,还是10个本金,与所赢得的筹码全部押出。结果输了。
玫兰妮紧张了半天,看到这里失望地叹了口气。茜露达却朝她安慰一笑,低语说:“别失望,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已经开始有起色了吗?”
“呃?”玫兰妮睁大眼睛,这才注意到茜露达面前还摆放着2叠筹码。最开始茜茜3败,输掉了30个币;然后有2局茜茜开始转赢,虽然那些钱都在最后一局输完,可是——茜茜的赌本却等于只减少了10个币。
然而,还是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还是在输钱吗?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第七局开始了。
茜露达取出10个筹码,与之前剩余的两叠摆在一起。
第七局输;第八局赢;第九局赢。
她面前的筹码变成了220个。茜露达将其中190个扫回到口袋中,桌面上依旧只留下30个,看到这里,玫兰妮终于明白了。
也就是说,茜茜是以每三局分为一组,每组只出30个筹码,绝不临时追加。第一局押10,若输了;第二局再押10,再输;第三局还是押10,还输,则以相同方法开始第二组,这样一来,等于在第一组里,她一共输掉了30个筹码。
但是,如果第一局赢了,第二局便以所赢的筹码一并押出,假设每局能赢100个,那么第二局她押的就是110个;再赢100个,第三局押210个,仍然胜的话,她这一组,等于一共赢了310个筹码。
总之,无论哪一局胜出,都将所赢筹码押至下一局,直到本组结束。
所以,每组里,她若三局全输,最多也只输掉30个币;但只要有一局赢,就等于起码保住了那一局的本金,即10个币,如果赢的那局是一组里的第三局的话,那么赢的筹码将远远抵消她之前的全部损失。
当玫兰妮看明白这一点时,就发现钱袋里的筹码,果然已经越来越多。茜露达依旧波澜不惊,继续将10个一叠,堆出3叠摆放在自己面前。
看客中似乎也有人注意到了她的赌法,开始发出轻微的惊叹声。而局内的其他四个人:艾力克在烦躁地挠头,梅尔取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杰昆则是一边与妻子轻声谈笑一边继续不紧不慢地下着注,只有加里王子的目光,越来越锐利,盯着她,一语不发。
赌局在沉默中继续进行。
玫兰妮又发现了几个小细节:比如,当有人的牌面是4、5、6,而茜茜的牌是12点,或12点以上时,就不补牌;而当有人的牌是7、8、9和A,茜茜的牌在17点以下时,就一定会要牌,遇到10,J,Q,K的同点牌时,绝不分拆,但如果是两张A,又会坚决拆开。
那边赌得天昏地暗,她看得眼花缭乱。
终于,梅尔伯爵一推椅子,站了起来,用手帕擦着汗说:“抱歉,请恕我不能再继续奉陪下去了。”
他一共输了7000万,的确是不得不撤离了。但输得比他还多的艾力克,依旧面红耳赤地坚持着,不肯服输。
从始至终既没赢也没输的杰昆笑了笑,说道:“这里的气氛实在太紧张了,我也还是退出吧。在局外旁观,想必会更有趣些。”
如此一来,只剩下茜露达,加里王子和艾力克三人。
玫兰妮见艾力克满头大汗,便关心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艾力克少爷?”
“好得很呢,绝对没问题!”他拍着胸脯如此回答。
“我看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不行!还没分出最终的胜负呢,起码也得等我这一盒子的钱都输完了为止,是不是啊?啊哈!啊哈哈哈!”
真是一个笨蛋。众人在心里直摇头。
艾力克一边扯起衣袖擦汗,一边对侍者说:“发什么呆啊,继续啊!”就在这时,一名家仆挤开人群,快步走到他身边,将一张纸条递到他面前。
艾力克看过纸条后,面色顿变,说了一句“对不起,失陪一下”便起身匆匆离开了。
玫兰妮眼尖,一眼扫见那张纸条上写的是——
“来一下,我教你必胜的方法。”
后面署名——以撒8226;维拉。
*** *** *** ***
艾力克飞快跑上二楼,三步并两步地撞开房门,急声说:“快!快!表弟,救人如救火,快教教我该怎么赢回那些钱!”
偌大的房间,只点了一盏台灯,幔帐轻垂,床上的少年掀开一线,睫毛密长,抬眼时,清澈的瞳仁几可倒映出人的影子,脸色虽然惨白,但依旧俊美灵秀,不是别人,正是以撒。
他望着艾力克轻轻一笑:“别急。”
“还不急?我都输了1亿2000万了!那可是我妈死前留给我的全部家当!要是被老爸知道了,我死定了!”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我的运气实在是太背了!”艾力克狂躁地抓着头发,“我一直以为自己读书不行经商也不行,但起码赌博还是一等的,没想到今天晚上会输得这么惨。靠,真让人郁闷!都怪那个加里!”
“跟加里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要不是他在第一局里狠狠地阴了我一把,我会开始走霉运?”
“你真的觉得自己是输在运气上?”
“难道不是?”
以撒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茶,艾力克连忙先他一步把茶倒好,然后捧到他面前。对他如此明显的献殷勤举动,以撒忍俊不禁,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才悠悠说道:“刚 才泰丝给我送茶时,我问她你在干吗,她告诉我你正在楼下跟人赌钱。当她说出你的对手都有谁时,我便已经知道今晚你必输无疑,而且会输得非常惨。”
艾力克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你绝对不是其中两人的对手。”
艾力克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表情不悦:“你是说那个该死的加里王子,还有那个可恶的鲁?”
“加里?哦不,不是他。”知道自己这位表哥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因此以撒也没再卖关子,“我说的是杰昆。”
“玉器大王杰昆?”艾力克露出一副这不可能的表情,摆着手说,“不会吧?那家伙一副软塌塌的样子,怎么可能比我好?他今晚根本就没赢钱嘛!”
“那他有没有输钱呢?”
艾力克顿时一怔。
“在赌局里,赢,或者输,相对来说都很容易,但要做到不输也不赢,却比登天还难。你真的以为他是技不如人,所以没有赢钱?还是认为他运气不坏,所以才没输钱?”以撒轻挑眉毛,唇角斜扬,一如既往,似笑非笑,每当他露出这种表情时,就很气人。
艾力克心想:真是的,十几年了,这小子从小就是这副表情,好像别人在他面前,都是傻瓜一样!
“我一直认为,翡冷翠十大富豪里真正能称得上人物的,只有杰昆。喝一流的好酒,娶一流的美女,赚一流的大钱……他是个让人摸不透深浅的家伙,从某方面来说,跟茜——跟鲁很相像。”
提起鲁,艾力克就伤心:“唉,别再提那家伙了。本想着其他地方可能比不过他,但好歹赌桌上能盖过他吧,没想到他连这个也精通……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让我遇见这样一个情敌?根本就是玩我嘛!”
“那么,”以撒慢吞吞地说,“如果我告诉你,他是第一次赌博,你会不会更受打击?”
“不可能!”艾力克差点没跳起来,迟疑地又问一遍,“你说……真的?”
以撒无辜地眨眨眼睛。
“不可能,今晚就只有他跟加里两人在赢钱,手法很老练。”
“那是因为她掌握到了诀窍。”以撒取过纸和笔,开始画给他看,“首先,她的赌金永远是固定的,即10个筹码,以3局为一个分界线,如果赢了,会把赢来的连同下把一起押,输了,就从头来过。没错吧?”
“对。”
“这个就叫风险控制。”
“风险控制?”
“绝大多数人在赌钱时,都抱着一种‘输得起赢不起’的想法。也就是说,第一局输200万,第二局就押400万,再输,押600万或者800万,总希望有一次能赢,翻盘捞回所有的损失。”
艾力克迷惑地挠头:“这有什么不对吗?”
“相反,如果第一局你赢了200万,第二局就把本收回,仍然押200万,再赢,再押200万,总想保住胜利果实。”
“没错,我就是这么做的!”
“也就是说,当你处于输的时候,赌注会不断地加大;而当你赢了,赌注却是相等的——这就是典型的输得起赢不起。这样做的结果,基本上是小赢后不肯收手,输光后一走了之,并留下一句‘不过是玩玩’做心理安慰。”
“表弟,你太厉害了,真的是把我看透了啊!”
以撒的笔在纸上游走,冷冷说:“所以,你才赚不到钱,越输越多。而鲁和你完全不同,她就懂得控制这两种局面,所以,她才会大赢。”
艾力克果然大受打击,目光呆滞地盯着桌上的台灯,表情恍惚,最后突然一把抓住以撒的手说:“表弟,你一定要帮我,这回你真的真的一定要帮我!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很喜欢玫兰妮小姐,真的很喜欢啊……”
他将脸庞埋在以撒手中,如受了伤的小动物般哽咽哭泣。灯光昏黄,映着他的发,轻轻颤拂,异常无助。
以撒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就那样被不经意地触动了。
他是他的表哥,他们相识超过15年,他一直知道他是个笨蛋,爱玩爱酒爱打架,可是,这个大大咧咧粗神经的笨蛋,却从小就喜欢玫兰妮,看着她嫁人,看着她有了孩子,看着她变成寡妇,“喜欢”这个词,却始终说不出口。
此刻,这个傻瓜又在他面前哭,哭得毫无尊严,毫无保留。
他有点感慨地笑笑,但笑容浮到嘴边,却变成了叹息:“放心吧,玫兰妮小姐不会被别人抢走的,起码,现在不会。”
“你就别再安慰我了,他们都同居了……”
“你有一点是鲁永远比不了的。”
“什么?”满脸眼泪的艾力克如同听见了最后一丝希望,连忙抬起头来。
以撒看着他,很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你是个男人。”
艾力克眼中的希望顿时变成了失望。
没办法,以撒只好继续提示:“也就是说——鲁,不是个男人。”
“别开玩笑了,虽然他长得是娘娘腔了点,但是你也不用这么毒,诅咒人家不是个男人吧?”
以撒不由得翻白眼。是他的错,他早该知道,跟这位笨蛋表哥说话,绝对不能拐弯抹角。正想明说,艾力克突又跳了起来,一拍脑门说道:“总之,你把我叫上来,说教我必胜的方法的,快点说吧,我不能让他们在底下等我太久的。”
“所谓的必胜的方法就是——”以撒慢吞吞地说出答案,“现在收手退出。”
艾力克的脸一下子黑了:“臭小子,你耍我?”
“你之所以参与这个赌局,无非是为了玫兰妮小姐,但事实上她根本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表现自己。她如果喜欢你,即使你不擅长赌术也会喜欢;她如果不喜欢 你,你是赌王也得不到她的芳心。更何况她和鲁之间,没你所想的那种暧昧关系。”眼见艾力克眼一瞪又要反驳,以撒连忙飞快地把答案说了出来,“因为鲁是个女 人。”
“哦,她是个女人……等等!你说什么?女人?”艾力克一把揪住以撒的衣领,张着的嘴巴几乎可以放进一只鸡蛋。
“嗯哼。”
鲁异常乌亮的眼睛,细致得几乎看不见毛孔的白皙肌肤,和纤瘦的手,顿时一一映入艾力克的脑海中,之前并未发觉,但经以撒这么一说,突然觉得她根本就活脱 脱是个女人,女人的眼睛,女人的皮肤和女人的手。天啊,他怎么会把她看做是男人的?只因为她穿着男人的衣服吗?自己真是个瞎子!
既然她不是男人,是女人,也就是说,她和玫兰妮之间不是情人的关系了?哇塞!太棒了!艾力克当即站起来,欢快地转了几个圈,以一种无限陶醉的表情说道:“哦,上帝,我感谢你,你让我的世界恢复了色彩……”
“现在还想赢吗?”
“不想赢了!”斩钉截铁。
以撒忍笑,故意问:“那输了的那些钱怎么办?”
“输了就输了吧。只要玫兰妮小姐的心还没有被别人夺走,区区那么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不,还是可以赢回来的。”以撒收起纸笔,对他微微一笑,“把你剩余的钱给鲁,买她赢。这样,当她赢时,你也就赢了。”
“你觉得她对加里王子一定会赢?”
以撒眼眸微沉,非常肯定地说:“一定。”
“OK,听你的!”艾力克一边踩着舞步,一边满眼桃心地离开了房间。
以撒望着他的背影,手握成拳放到唇边轻笑,但视线转及某处,明翠的瞳仁黯了一黯。
柔软舒适的床上,蓝色丝被铺叠如云,然而露在被外的右腿,却是雪白一片。
绷带层层缠绕。
掩盖着断碎,以及,破裂的伤痕。
*** *** *** ***
一楼的北大厅里,茜露达与加里正在静静等待。
两人都属于寡言少语且很沉得住气的那种类型,因此并不显得焦虑,反倒旁观的众人,纷纷低声私语,等得有些不耐烦。
就在那时,响亮而欢快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众人扭头,就见艾力克少爷笑容满面地跑了进来,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比夫非常不满地嘀咕说:“既然知道久等了,就别再磨蹭了嘛,坐下快开局吧。”
“哦不不,我不玩了。”艾力克将盒子连同剩余的筹码通通往茜露达面前一推,笑得那叫一个灿烂,“这些都给你,算是我加入你的,赢了给我点分红就行,输了也不要紧。加油哦,我看好你!”
这一大转变,令得在场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玫兰妮惊讶道:“艾力克少爷,你为什么不玩了?”
“想不玩就不玩了嘛,啊哈,啊哈哈哈。”艾力克将椅子搬得离她更近了些,坐下拍拍茜露达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加油,我对你很有信心,啊哈,啊哈哈哈。”
众人见状,都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心中升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人不会是输疯了吧?
茜露达倒是处变不惊地淡然一笑说:“好啊,先谢过了。”
玫兰妮看看她又看看艾力克,有些好奇,有些疑惑,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两人简直跟串通好了似的,真是难以捉摸。
比夫重重咳嗽了一下,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引回到赌局上:“既然艾力克少爷宣布退出,那么现在就只剩下王子大人和鲁少爷了。两位如果准备好了的话,就开吧,时间不早了。”
一旁的侍者闻言正要开局,加里王子突然开口道:“等一下。”
刷刷刷,众人的目光全都朝他扫了过去。
而他眼中,由始至终都只有茜露达一个人,望着她,吐字沉缓:“一把决胜负怎么样?”
四周起了一片骚动。
浮躁里,茜露达坐在那里,如一个黑色的影子,有些缥缈,却又真实存在;分明存在,但给人的感觉又很模糊。
这就跟大家第一眼看过去时,都会先注意到玫兰妮,然后再注意到玫兰妮身边的她,但是一旦注意到她,就很难再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可是,看得久了,又会觉得自己离她很遥远,并且越来越遥远,永远无法靠近。
真是谜一样的人物啊。大家在心中感慨。
而在他们的感慨间,谜样的人物扬起浅色的唇,回应了王子的提议:“求之不得。”
于是,最后一局赌局,就此一锤定音,拉开帷幕。
抱冰第一王子,对神秘少年鲁,究竟谁会最终获胜?这个问题就像磁石一样,紧紧抓住众人的心,于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整个大厅里,其他赌桌全空了,所有人都走到了这一桌旁,满是期待,满含兴奋。
加里王子将桌前一半的筹码推了出去。
茜露达想了想,数出与他一样的数目跟上。
500个筹码,整整齐齐地放在赌桌中间,映得好些人的眼睛都红了。
一开始就是5000万,好吓人的大手笔!
侍者开始发牌。
四下变得异常安静,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侍者的手,素洁得没有一丝污垢的手指,将牌无声地推至两人面前。第一张,翻开,第二张,不动。
众人齐齐“哦”了一声。
草绿色的桌布两端,两张明牌都是3。
也就是说,两人都丧失了黑杰克的可能。
茜露达拈起暗牌牌角看了一眼,是一张令人连叹气都很无力的“2”。
5点,她不得不再继续要牌。
长桌彼端,加里王子将剩余的筹码全都推出,说了一句:“Hit.”(注:要牌。)
茜露达抿着唇。她最初的筹码是从玫兰妮那拿的160个,经过刚才一番比拼,增加到了1700个,再加上刚才艾力克送她的240个,一共是1940个。
如果不想动用银行里的那5700万,就要非常合理地运用好这1940个筹码才行。
已经押出了500个,还剩1440个。
想到这里,推出500个,继续跟上:“Hit.”
侍者再次开始发牌。第三张牌,反面朝上推至她面前。
饶是她再怎么镇定,此时此刻,都感到有些口干舌燥。极慢地去掀那张牌的角,看见上面的数字后,身后的玫兰妮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是一张7,弯着脖子,仿在对她讥嘲地笑。
可恶的12点。
要或不要,都成了艰难的抉择。
加里王子突然打了个响指,身后,一个仆人走上前,将满满一盒子的筹码往桌上一放,取出其中500个。
“Hit.”
他还要牌?!
茜露达的手指握紧、松开、再握紧,察觉到手心湿湿的汗。
不能输!
绝对不能输!
对加里来说,这只是一场游戏,但于她,却是赌上整个未来的一次挑战。这不是暴利不是游玩也不是碰运气,而是工作。
没错,这是她的工作。
乌黑的眼睛如夜色降临般渲开,将所有悸动的,波动的情绪通通掩盖,剩下的,只有幽幽冷光,淡而悠远。
“Hit.”她第三次跟上。
第四张牌送了过来。身后的玫兰妮和艾力克都开始呼吸急促。茜露达这次没再迟疑,很快打开看——8。
好牌!
也就是说,她现在手里有20点,赢的几率非常大。
应该可以收手了吧。
加里王子看了自己的牌后面色阴沉,手指无意识地在筹码上轻敲,嗒、嗒嗒、嗒、嗒嗒。由于四下很安静,使得这轻微的敲击声显得格外清楚,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
“Double.”他突然开口,并示意仆人将剩余的全部筹码都往桌上一倒。
哗啦啦,颜色鲜艳的筹码堆叠在绿色桌布上,像小山一样高。
看得人人心惊肉跳。这可都是钱啊!拿这些钱出去砸人,都能砸死一大批!
可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押了出来,抱冰之富,由此可见一斑。
在所有人都为这庞大的筹码而既羡又妒时,茜露达想的却是:加里为何如此激进?难道他确定自己下一张牌不会爆?即使不爆,他是21点的几率也小于1.5%,没必要跟他拼。
好,不跟。
茜露达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她将牌放下,抬起头看着侍者,正要喊出“Stand”时,电光石火间,一道灵光自脑海中飞闪而过,到嘴边的话就突然变成了:“Double.”
一时间,手脚发冷,一片冰凉。
玫兰妮按住了她的肩,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20点了还要牌,跟找死有什么两样?
人群在躁动,拼到这一步,气氛已至白热化。
无论谁输谁赢,都会成为全国乃至四大陆的头等大事。因为,这场赌局赌金之高,根本前所未有!
于是,最后一张牌,在万众瞩目下平推至两人面前。
茜露达伸出手,却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地发抖,为了控制那种颤抖,她刻意剖屏住呼吸定了下神,但指尖还在发抖。
这一局的结局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过沉重。尽管思维一直说要镇定镇定,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开始了自然反应。她收回手,轻轻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人类的本能还真是麻烦的东西啊。
她瞥向身旁的艾力克,见他额头上都是汗,比她要紧张得多。
于是她说道:“你来帮我开牌。”
艾力克呆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啊?什么?”
“这一局你也有份的,那么最后一张,就由你来替我开吧。”茜露达朝他微微一笑,继而如意料中的,她的手指停止了颤抖。
人类,在遇到困境备感害怕之际,一旦看见别人比自己还要害怕,那种紧张感就会立刻舒缓下来——由此可见,人类天生就是自私的动物,具有幸灾乐祸的本能。
她的目光飘向桌对面,一颗心变得清亮而平静。
加里王子一手插兜,一手放在桌上,以靠着椅背的姿势慵懒坐着,就某种意义上说,他比她更沉得住气,因为引导这一场赌局的人始终是他。而她,因为筹码不够的原因,不得不处于被动地位。
想来真是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这个世界的法则就是如此,她不得不遵守。不过,不会再有下一次。也就是说,加里王子如果在这一局里无法赢她,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第二个可以将她逼到这般地步的机会。
仿佛感受到她的凝视,加里抬起头看向她,两人的视线乍一交集,一向有冰山之称的加里王子突然笑了。
虽然那笑意很浅,并且看上去更像是挑衅,但是,也足以让人震惊。
他将自己的牌慢慢地、一张张地翻开。
第一张2,第二张4,第三张6,第四张5,然后,轮到第5张。
17点都还敢要牌,这位王子的大胆作风,也丝毫不在她之下呢。
大厅里死一般的安寂,所有人都盯着那最后盖着的一张牌,不敢眨眼。
保养极佳的两根手指压在牌上,又开始轻轻地敲打,嗒、嗒嗒、嗒、嗒嗒。将人的胃口吊了个十足。
茜露达突然开口说:“不用再拖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大家,你的最后一张牌是——3。”
四周顿时起了一片哗然。
加里王子眯起眼睛,表情显得更加阴沉。
“而且我也可以告诉大家,我的最后一张牌是A。”茜露达说着,冲艾力克瞟了一眼,“你还不开?”
艾力克又是吃惊又是疑惑,哆嗦着去掀最后一张牌,随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颤颤翻转,黑色的尖头数字终于出现在众人眼中——
果然是A!
全场轰动。
玫兰妮更是跳起来,一把抱住她喊道:“哦,上帝,真的是A!亲爱的,这简直就是奇迹!”
茜露达的目光须臾不离地盯着加里,冰冷、沉着,又坚决。
加里王子却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众人的欢腾声逐渐平静了下来,纷纷将注意力转回到他的最后一张牌上,那张牌究竟是什么?王子为什么不说话?而鲁又是怎么猜到的?
这一系列的问题困惑着所有人,好奇心涨到顶点,就快要爆炸。
这时,王子突然动了。
他站了起来,椅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后,又看了茜露达一眼,转身离去。
比夫一见他走了,连忙抓起一旁的外套,匆匆起身追出去,“殿下,等等我!等等我呀……”
艾力克最按捺不住,扑到桌上,伸长手臂翻起了那最后一张牌,雪白的牌面上,弧行数字就像胜利女神的微笑,迷人而宠溺地看着他。
——3!
真的是3!
竟然会真的是3!
“你会魔法?”狂喜之余,他扭过身,一脸崇拜地看向茜露达。
而茜露达的脸在看到那张牌后,起了一系列的变化,就像是巧克力被融化了,之前的锐利和咄咄逼人全都不见,只剩下春风一般的柔和笑意。
看见了吗?天国之上的爸爸。
这就是现在的她——
意气风发、无往不利的她。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阻挠她,展翅飞翔。
侍者数清了筹码,向她汇报说:“恭喜您,卡麦隆先生,您一共赢得了4.8亿。”
掌声雷鸣。
翡冷翠的今夜注定会被载入花边史册。
因为有人在这一夜中,创造了有史以来赢得最多的一场赌局。
“恭喜你!”玫兰妮拥抱着茜露达,吻了吻她的脸颊,“亲爱的,你知道吗?这笔钱几乎可以买下整个开米拉城堡了。”
“如果我真的买下开米拉,第一个就送给你。”茜露达绅士般弯下身亲吻她的手背,引来在场所有女士的尖叫。
一旁的艾力克看着,心里无不感慨地想:幸好这家伙是个女人,否则就凭这种讨女人欢心的手腕,哪个男人会是她的对手?
*** *** *** ***
将筹码全部寄存后,玫兰妮挽着茜露达的手一同回房。
一路上,她都在不停地问问题。
“你怎么会猜到最后一张牌是什么呢?这太神奇了。”
茜露达笑笑,轻描淡写地回答:“算出来的。”
“啊?算出来?”
“嗯,在悬崖里,一共有13种牌,有的牌明显对我们有利,我们就叫它好牌,有的牌对我们不利,那就称之为差牌。如果我们在好牌时加大赌注,在差牌时减小赌注或者不下注,那么净赢率就会大于零。”
玫兰妮怔怔地听了半天,最后说出一句:“完全听不懂。”
“所有牌中,6是最容易爆的牌,其爆牌的概率是42.32%,A是最不容易爆的牌,爆率只有11.53%,2形成21点的概率最大,是11.8%,而10形成21点的概率最小,只有3.4%……”
“等等,这么一大堆数字,我听得头都晕了。”
茜露达继续解释:“有了这些概率分布,其他问题就容易多了。假定每种牌出现的概率是1/13,我们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根据每种牌出现的概率分别推测出 牌点的概率分布;第二步,根据自己和对手的牌点的概率分布,得出采用这种策略的净赢率和不采用这种策略的净赢率。将二者加以比较,哪一种净赢率大,就采用 哪一种。”
“总之就是每拿一张牌,就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算一遍,是吧?”
“没错。但是策略不是最重要的,赢钱的真正关键在于算牌。它一可以调整赌注的大小,二调整出牌的策略。这么说吧,你知道玩悬崖时,一共用到了几张牌?”
“78张。”
“那么在我和加里王子的最后一场赌局之前,一共用掉了几张?”
玫兰妮皱眉想了想,不肯定地说:“好像用了一大半呢……到底是几张呢?”
“64张。然后发给我5张,发给加里5张,只剩下4张。”茜露达眨着眼睛,笑得很是明朗,“根据已经明知的70张牌,猜测加里手中未知的4张,和侍者手里未知的4张,是不是明显容易得多?”
“好像是容易了点,但是……如果让我算,也是算不出的。”
茜露达叹口气,只得放弃,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玫兰妮嘻嘻一笑,将脑袋靠到她肩上,说:“总之我知道你很厉害就是了。啊,脑袋聪明就是好,连赌起来都比别人强,这下子一辈子吃喝都不用愁啦。”
“别傻了。”茜露达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房间的门,“赌博这种东西,偶尔拿来当做扬名用的手段还行,真要沾惹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整个人突然重重一震,语音顿断。
玫兰妮觉得奇怪,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房内,只见正对着房门的桌子上,多了一样东西。
她清楚地记得,她们走前,桌上除了一瓶花,再无别物,然而现在,那瓶花旁边,摆放着一只与花瓶等高的——
布偶。
布偶有着圆圆的脸,大得夸张的黑眼睛,一头笔直的黑色长发,戴着顶红色小帽子,穿着白衬衫和米色小背心,外面还套了件灰蓝色的外套,下面是草绿色的长裙,登着一双黑色小长靴……总之从头到脚,颜色杂乱绚丽,却丝毫不显得俗气。
玫兰妮咦了一声,走过去拿起那只布偶,摆弄了几下,笑着说:“挺可爱的娃娃嘛,也不知道谁放这的,真有趣呢,是不是,茜茜?”
一边说一边回头,接着就看见了这位几乎无所不能的朋友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震惊。
那种震惊令得她浑身僵硬,维持着之前开门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茜茜。”
茜露达盯着她手中的布偶,乌黑的眼睛里流泻着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像是悲伤,又像是恐惧。
玫兰妮连忙丢下布偶,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茜露达的手冰凉冰凉。
“发生什么事了?茜茜,你这个样子,我看了有点害怕……”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隐约猜到和那只布偶有关。而且,认识她这些天以来,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态,惊讶的同时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欣慰。
之前的茜露达太过完美,玩弄他人于股掌之上,自身的面具冰冷优雅毫无破绽,而此刻,终于有了身为一个“人”所具有的脆弱柔软。
“茜茜……”玫兰妮开口轻唤,并用自己的手去温暖她的手。
茜露达的眼眸由浓变浅,慢慢走过去,弯腰拾起丢在地上的布偶,有那么一瞬间,玫兰妮觉得她快哭了,但等她直起身时,眼睛却又恢复了平时的清亮淡漠。
“玫芝,”她轻摩着布偶的脸,声音很轻,但很镇定,“能不能请克鲁斯家族的情报网帮我查一个人?”(注:玫芝是玫兰妮的昵称。)
那株月桂树,在一个女孩眼泪的灌溉下,悄然生长。
白金色的鸟停在树枝上,静静凝视着下面哭泣的女孩。
她很漂亮,也很善良,她从没想过要跟人争抢,但拥有的东西却一件件地失去了。她不能反抗,只能哭。
月桂树却因悲伤和痛苦而得以茁壮成长。
真像一个天大的讽刺。
于是鸟忍不住想,为什么阿波罗会喜欢达芙妮这样的姑娘?
*************
一片浓雾。
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被浓雾所笼罩着,景致模糊不清。
这是哪里?
有个声音在遥远地呼唤她,声音缥缈,仿佛来自世界之外:“茜茜——茜茜——”
她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不停地四下寻找,是谁?是谁?
前方,浓雾散开一线,她欢喜地跑过去,就那样猝不及防地看见了百枝莲。
大片大片的百枝莲,随风轻轻摇曳着,花海深处,远远地站着一个人。
起先她以为是爸爸,但那人背对着她站着,茶色长发,在阳光下泛呈为华贵的金黄。她忽然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是烙在心底某个刻意被封住的记忆,在这个时候蹦了出来,叫嚣着:“想起我,想起我!”
他又是谁?
这里究竟是哪里,仿佛曾经来过一般?茶金色的头发,会是谁?会是谁?
请你转过来!她朝那个人喊,那人却两手插兜开始走远。她连忙追上去,想看清他的真面目,就发现百枝莲不见了,脚下的路突然变成了草坪,辽阔的一望无边的绿色草坪,中间还有一片深蓝色的湖,湖上有荷花,粉、蓝、绿三色交相辉映,漂亮得就像画一样。
脸上凉凉的,却原来是湖里的喷泉飞溅出的水花,那人站在喷泉对面,修长而削瘦。
她终于可以看见他的侧脸,弧线优美,嘴唇鲜红,他望着别处,眼珠比草坪更翠绿。
然而,还是想不起来。
总觉得他的名字就在舌下压着,呼之欲出,可是舌头却好似有千万斤重,一点都动不了。
少年飞快地走上台阶消失了,她只好继续追。
场景再度转换,变成了豪华的大厅,紫罗兰图案的壁纸,晶莹剔透的水晶灯,所有的家具都镶着细条金边,少年坐在米色的沙发上,这一回,终于可以靠近。
她颤颤地伸出手,去碰触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一张空白的脸,没有五官,全是眼泪。
心顿时抽悸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沙发对面的壁炉里,突然跳出一只布娃娃,红帽子,黑靴子。她想,这不就是她的那只布娃娃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抱它,却见少年一把将它抢走,然后狰狞而笑。
多奇怪的场景,他分明在不停地流泪,却偏偏是狞笑的表情。
“把娃娃还我!”
“不还,不还,就不还!”少年拎着娃娃的一条腿,开始在房间里跳来跳去,她伸手,却怎么也抓不住他。
完了,她悲伤地想,再过一会儿,娃娃就会从他手中滑脱,然后飞进壁炉。而她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发生,无力阻止。
不要跳了,求你,不要跳了,它会飞的,它真的会飞的……然后烧掉,只剩一个头。
可是少年如记忆剧本所安排的那样,没有理会她的哀求,再然后,布娃娃就真的从他手里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掉进壁炉。
看吧,果然如此吧?她心痛之余又有些觉得释然,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得以松缓,走过去,把剧本的最后一步演完。
谁知,明明看见掉在火里燃烧的是那只布娃娃,但拿到手中一看,却变成了少年的头,脸被火焰熏焦了半边,剩余半边,还在不停地掉眼泪……
茜露达发出一声尖叫,从床上坐了起来。
晨曦穿过纱帘照进房间,淡淡地照着她的蕾丝锦被,一切都是那么安逸舒适,原来不过是一场梦境。
可是,那个梦境却又是那么真实,真实得让人觉得残酷,以及……悲伤。
她伸手抹了把脸,额头上全是湿湿的汗,冥冥中有些可称之为劫数的东西正朝她逼近,而她不想面对,只想逃。
这时,玫兰妮拿着一大堆卡片走了进来,边看边说:“早啊,茜茜,你醒啦?快看看,你果然成了大名人啦,好多人都争相邀请你吃饭,想结识你呢。”
她沉浸在先前的梦境中,浑身懒洋洋地打不起一点精神,淡淡地说:“我不喜欢跟陌生人一起吃饭。”
“那么,加里王子算是陌生人吗?”
茜露达微微一怔。玫兰妮将一张黑色的烫金小卡递给她,上面用非常漂亮的花体字写着:
“致卡麦隆先生,期待与你共进午餐。”
连邀请函都透着骨子里的傲慢,不愧是加里王子。
“去吗?”
茜露达轻哼一声,将卡片随手一扔:“等他学会如何恭敬地邀请客人后再说吧。”
“估计你是此地唯一一个敢拒绝加里王子的邀请的人,我不得不说一句——你很酷。”玫兰妮轻笑,翻看手中其他的卡片,“那么其他人的你更不会参加喽?像梅尔伯爵啦,唐卡斯先生啦,杰昆先生啦,威利先生……”
“等等!杰昆?”茜露达伸手取过卡片,与加里王子截然相反,杰昆的邀请函写得谦逊而亲切:
“致——
尊敬而神秘的鲁,不知我是否有荣幸请你品尝一下我的专用厨子的手艺?
顺带一说,他最擅长的也是香橙牛排。
你的朋友杰昆。”
玫兰妮感到好奇:“怎么,你要去赴杰昆先生的约吗?”
茜露达起身,披上晨褛走到桌边开始回信。“你不觉得他是个很深藏不露的人物吗?”
“呃,怎么说?”
“昨天的赌局里,大家都在赴汤蹈火,他却做到了明哲保身。”
“哈,茜茜,你的比喻真有趣。”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玫兰妮走过去开门,又是一个提着果篮的仆人:“尊贵的客人您好,这是你要的水果。”
玫兰妮道了谢,将门关上,然后取出里面的水果,底座上,又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她打开看了几眼,说道:“茜茜,你要查的资料已经到手了。”
茜露达的笔停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梦中的最后一幕再度从脑海里掠过,烧焦的半边脸,流着泪的半边脸……她不禁闭了闭眼睛,低声说:“你念吧。”
“你要查的以撒8226;维拉少爷,是本次商会东道主温莱公爵的远房侄子,如你所料的,3天前,他来到了开米拉。”
茜露达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不过来的路上发生了一件意外,他所骑的马突然发疯,撞上一家店铺的墙,墙塌了,马死了,而他也——”玫兰妮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茜露达不由自主地逼紧嗓音:“他怎么了?”
“他伤得很重,现在正在此地接受治疗,不过据给他诊治的阿诺大夫说,情况非常不乐观……对了,他的房间就在主堡二楼,从西面那道楼梯绕去,第三个房间就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茜露达已打开门冲了出去。
身后传来玫兰妮吃惊的呼唤:“等等,茜茜,等一下……”然而她没有理会,身体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飞速奔跑,每个细胞都在用力呐喊,呼唤着一个名字——
以撒。以撒。以撒。
梦境成了现实的诅咒,烧了的脸在朝她哭,她无法想象那个跳脱的、永远神采飞扬的家伙现在是怎生一副模样。骄傲如他,自恋如他,怎么经得起这种打击?
“他伤得很重……”
“情况非常不乐观……”
玫兰妮的话,如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脏上,让她几乎透不过气。
跑到一楼时,对面迎上艾力克,他开心地朝她招手:“嗨,早啊,鲁……”鲁字音还没发完,就被她丢在了脑后。
以撒。以撒。以撒。
为什么西边的楼梯这么长,台阶一级级地往上蔓延,仿佛怎么也跑不完,她扶住扶手,感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喘得太厉害,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太久没有跑得这么急。
依稀中,仿佛又回到去维也撒的那天,碧草蓝天,喷泉边的少年穿着黑色礼服,转过身来朝她凝眸而笑,绝代风流,如在眼前。
接着是自皇宫回家的那个雨夜,家门口,看见他的马车,他靠着车壁,慵懒而寂寥地屈起修长的腿。
再来是清晨薄雾的码头,她的箱子被人撞落于地,他弯腰去帮她捡起来,动作轻巧。
那些画面交错在一起,微笑的他,站立的他,行走的他……健康的一个他。
以撒。以撒。以撒。
一扇棕色橡木门出现在视野之中,二楼,第三个房间。
他就在里面。
她跑过去,手指碰到门柄正要打开,一丝冰凉自铜制门柄上传来,那冰凉瞬间扩展成了一线、一股、一片——
她在做什么?
被这个问题猛然惊醒,她像一个梦游的人,自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不该站的地方上,满是震惊。
手指几乎是触电般地收了回来,茜露达怔怔地望着那扇近在咫尺的门,感到一种极为无力的恐惧。
这不是她。
这个样子,完全不是她!
她应该永远镇定,永远冷静,永远不被情绪所波及。她不会像个幼稚的小孩一样话也没有听完就匆忙地跑出来,她不会像个疯子一样连别人跟她打招呼都不去理会,她更不会像个痴情的女孩一样接闻到情人的噩耗而焦虑地拼命奔跑……
这不是她!
不是鲁8226;卡麦隆。
在她决定用这个名字时,就已经将茜露达的历史埋葬在了玛亚大陆。
所以,尊贵的以撒少爷究竟是生、是死,与她通通无关!
“恨我吧。比讨厌更强烈地憎恨我吧!”
最后一次见面时的话语宛如诅咒,在耳边清彻响起,茜露达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然后,转身,尽管脚步沉重,尽管心跳急促,但,仍然一步一步、固执地、异常残忍地往回走。
在这种关键时刻,她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软弱。
因为,软弱即意味着功亏一篑。
而她,输不起。
“他伤得很重……”
那又怎么样?
“情况非常不乐观……”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双腿好似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她扶着楼梯的扶手,比先前急奔而来时更吃力。
就在她走下长长的楼梯,准备穿过通道回蓝宝石时,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
她起先并没有理会,然而那人的目光实在太犀利,太有存在感,她不得不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立刻呆住。
前方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加里王子手拿外套,看样子正要出门,然而此刻,却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极度震撼地瞪着她,完完全全一副被吓到的不可思议的表情。
好奇怪,他为什么那样看着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茜露达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衣服——
敞开的晨褛里,是一件珍珠白的女式睡袍,将曼妙窈窕的身体曲线展露无疑。
刚才一听到以撒重伤的消息就急忙忙地跑了出来,根本就忘了自己才刚起床,没有更衣,甚至没有梳洗。
她呆滞了两秒,伸手,将晨褛的带子系上,然后抬起头,异常平静地回视着加里王子。
阳光透过琉璃窗,映得通道一片明晃晃。
她和他,站在通道的两端,彼此对望。
5月11号,早晨,宿命的齿轮再度转动,以一种紊乱不堪的方式,草草登场。
*** *** *** ***
正午12点,黑水晶房门外。
茜露达默默站立了几秒钟,确信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丝毫疏漏、完完全全一副隆重赴约的打扮后,才伸手敲了敲门。
房门几乎是立刻就开了,身穿暗金色礼服的杰昆亲自开的门,看着她,目光闪亮:“欢迎光临,见到你真高兴啊,鲁。”
他叫她鲁,而不是像之前一样叫她鲁少爷或是卡麦隆先生,彼此的关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从这一细节就可看出,此人完全如她所想的那样,圆滑而老练。
而且他身材高瘦,活脱脱一个衣服架子,虽然年纪不轻但是风度极好,像位真正的绅士。
茜露达向他行礼,走进去。只见接待室的东西全被挪走了,只剩下一张餐桌,上面铺着漂亮的桌布,放着金制的烛台和一束鲜红欲滴的红玫瑰。
没见到那位翡冷翠第一美人,她不禁有点奇怪,便问道:“尊夫人呢?”
杰昆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神秘的味道,指着角落里的一件装饰品说:“哦,你是指她吗?”
那是一座半人高的翡翠雕像,雕的正是海伦,瀑布般的长发,高挑纤美的身躯,巧夺天工,栩栩如生。若非它全身都是绿色的,乍一眼看过去,还真有种缩小的海伦正站在那里的错觉。
茜露达不禁笑了:“你真是有趣,杰昆先生。”
“请坐。”他体贴地帮她拉开椅子,让她入座。这使她感到了一丝异样,通常而言,只有客人是女士时,主人才这么做,难道……他看出她的性别了?
茜露达抬眼望向杰昆,他神色自然地在她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一个小金钟,敲了一下,微笑说:“为了好好接待你这位贵客,我可是在菜式上下足了功夫,希望你会喜欢。”
一个仆人捧着盘子从侧门走了进来,最先上的是松露鱼子面包,酱汁很特别,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口感非常好。
接下去,黑松露浓汤、红酒香煎鹅肝、焗烤生蚝、深海龙鳕、四分熟香橙牛排一道道盛上来,最后还上了热浓浆巧克力拉瓦和玫瑰奶茶。
茜露达的脸色随着这些菜变得越来越古怪,偏偏杰昆还是那么温文如水地问她:“怎么样,对这些菜感到满意吗?”
“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这些菜的?”这里的每一道菜都是她的最爱,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玫兰妮,这个杰昆是怎么知道的?一道两道也就罢了,全部猜中,这实在也太诡异了些。
杰昆眨眨眼睛:“如果我说我对你非常了解,并且了解的程度超过除了你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你是否会因此而感到不安?”
茜露达放下了手里的刀叉。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跳进了某个陷阱,而这个陷阱,由此刻坐在桌对面的男人一手布置。
“不,我感到非常荣幸。”她举起琥珀色的香槟呷了一口,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能让玉器大王杰昆先生费如此多心神,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真会说话,茜露达。”杰昆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将鱼排切成一块块。他吃起东西来姿势亦与别人不同,那是一种极致的优雅,优雅到足以令任何贵族黯然失色。
而茜露达在听见他叫出自己名字的刹那,眼睛变得一片冰寒。
看来,他不只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也完全知道她的身份——他是谁?他究竟是谁?
她感觉自己被再次推上了赌桌,而这一次面对的对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可怕。
“你是谁?”
“我?”杰昆笑,眉眼舒展间,灵动无限,“你为什么不猜一下呢?茜茜,你这么聪明,也许能猜得出来?”
茜露达的瞳眸蓦地一沉。
从鲁少爷到鲁,从茜露达到茜茜,他在一步步地朝她逼近,神秘而危险。他是谁?他究竟是谁?
就在那时,她注意到对方暗金色礼服上的两道白色波浪花纹,那花纹自袖口一直蔓延到后背,非常漂亮,但也非常地……眼熟。
她绝对在哪见过!
可是,做工如此精致、样式如此别致的衣服,以她的审美而言,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等等!衣服?如果不是衣服呢……
餐椅突然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噪音,茜露达站了起来,望着对座的杰昆,难掩心中的震惊,自喉咙里逼出一个单词:“雨果?”
“叮咚!恭喜你答对了。”杰昆用餐巾优雅地抹了抹嘴巴,满含笑意地说,“要奖励吗?我的小女孩。”
竟然真的会是它!
仙度瑞拉的守护神,那只讨厌的老喜欢说教的怪鸟,它怎么会在这里?
瞥一眼墙角的雕像,之前说它就是海伦她还以为是在说笑,现在看来,反而是真的了。它不但自己变成人类的模样,而且还把雕像变成了活物……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满心疑惑,他却更加怡然自得,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别这么吃惊,我的小女孩,这几道美食可不是我用魔法变出来的,不好好享用一下岂非太浪费了?”
茜露达盯着他,半晌,重新坐了回去。
“这才对嘛。你是我见过的最会控制自己的人类,别让我失望。”雨果敲敲小金钟,又有几道甜品被端上来,放了满满一桌子。
等仆人离开后,茜露达才开口问道:“你怎么会来翡冷翠?”
雨果眼睛一弯,笑眯眯地说:“当然是跟着你而来。”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不好笑,那就不是玩笑。怎么?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
她忽然觉得烦躁,如果对方是人,也许她还知道该如何应对,可此刻坐在她面前正在尽情享受人间美食的,却是一个神。
连抬杠都变成了一种折磨。
“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我要回去了。”她推开桌子,起身,雨果隔空做了个拍肩的动作,顿时有两股轻柔的力量压到了她的肩膀上,逼她重新坐下。
“别生气,我的小女孩。我确实是为你而来。神不说谎的。”
“那么,理由?”
“想看看你究竟能做出怎样的成就,我对你充满了好奇呢。”
“那么你现在看到了?”
“看到了,我很满意呢。”雨果狡黠一笑,慢吞吞地说,“不过,如果你认为目前的这一切都是靠你自身的努力创造的,那就错了。”
茜露达皱眉:“什么意思?”
“就拿昨晚的赌局来说,你真的以为你拿到最后一张A,是凭借你严密的逻辑和精确的计算?”
茜露达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是你做的手脚?”
“还有比伦的那场海难,你认为真是那么幸运,立刻就等到了救援船只经过?”
“也是你干的?”
雨果微微一笑。
而这一笑,却比什么话语都来得清楚残酷。
“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声音绽放在空气里,干涩沙哑,那是她几近破裂的自尊心。
“想帮你爬得更高。想看看你能做到怎样的地步……我说过,茜茜,我对你充满了好奇。”
茜露达突然一拳捶在桌子上,餐具被震得跳了跳,发出很大的声响。她的面容因愤怒而显得格外激动:“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是仙度瑞拉的守护神,凭什么来干涉我的生活?我记得我已经拒绝过你,我不需要你!听到了吗?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你,不需要!”
她将餐桌布狠狠一拉,任由上面的瓶瓶罐罐撒了一地,然后起身,朝门口走去。
身后,雨果悠悠地说道:“你不想救以撒吗?”
茜露达的脚步顿时停住了。
像有谁拿着把大锤子在她心上开始敲打,分明告诫过自己不要再有情绪波动,但在这一刻,还是难以控制地胆战心惊。
“千百年来,你是第一个敢拒绝我,并且对我发这么大脾气的人类。”她没有回身,因此看不见雨果的表情,然而,他的声音一改之前的轻浮,变得低缓而慎重,“从你在纳塔利家拒绝我时起,我就对自己说,这个人类太有趣了,我绝对不能错过。”
有趣?在神的眼里,人类果然只是拿来玩乐的棋子?
“所以我跟着你来了翡冷翠,在关键时刻推你一把,或许你为此大受打击,因为这折损了你的骄傲,但是,为什么不从另一个好的角度去看待呢?人类,是群居的 动物,因为他们不可能一个人生存。所以,你不可能永远只靠自己。接受适当的帮助,没什么不对。正如你结识了玫兰妮,并依靠她家的情报网搜罗资料一样,茜露 达,为什么不能依靠一下我呢?”雨果的声音委婉动听,带着打动人心的力量,一个字一个字地传入她耳中。
茜露达的手抓在门柄上,铜制的门柄让她的手一片冰凉。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因为我还不起。”
“还?”
“我借助玫兰妮的帮助,我可以还她无数的珠宝甚至是一座开米拉城堡;我借助其他人的帮助,也可以给予他们对等的东西;但是你呢?你是神不是吗?你什么都不缺。”发自肺腑地说出这番话后,茜露达转动门把,打开了房门。
门外,是阳光斑驳的走廊,有明亮,也有阴影,如人类一样,有圆满,亦有缺陷。这才是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如此卑微却又勇敢地生存着,为了弥补缺陷,为了更加圆满——哪怕他们一生都不会真正圆满。
很辛苦,但这才是,人生。
就在她的左脚迈出门槛的刹那,雨果突然又说话了:“不,亲爱的。我并不是什么都不缺——起码,我比你更寂寞。”
茜露达诧异地回头,这个比所有人类都要高贵优雅的男子站在餐桌旁,虚幻的脸庞上却有着一种真切的悲伤,他低声着,重复着说:“你永远想象不到,我有多么 寂寞。永恒的生命,无缺的物质,让我看尽了人世沧桑,永远孤独地存在着。我既非神族,亦不是魔鬼,所以两边都得不到友情。你是千万年来,第一个能够与我交 谈的人——注意,我这里用的是交谈,而不是指仙度瑞拉那样单方面的述说,这令我感到一种由衷的……快乐。所以,我对自己说——一定、一定不能错过你。”
烦躁的心忽然间就变得平静了。
茜露达静静地望着他,发现他其实并没想象中的那么讨厌,甚至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跟他的心,贴得很近。
她能理解那种寂寞。
在过去的17年历程里,孤独是她心灵的挚友,没有人懂她真正的想法,没有人关心她是否真正开心,她有妈妈有姐姐,却像是活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沉默而安静。
有一天,有个人敲响了那扇孤独的门,却是用一种极为不堪的方式:嘲笑、捉弄、使坏……细算起来真是没一件好事,可是,却真的让他破了那扇门,在她心中扎了根。
那个人,便是以撒。
茜露达想到这里,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是为雨果,还是为自己。
“所以,如果你真的够聪明,就不应该拒绝我。”雨果走到她面前,按住她的肩,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因为,利用人类不算什么,利用一个无所不能的半神半魔族,才是真正的本事。”
茜露达咬着下唇,眸中千思万绪,如烟花般绽放、散开,再一一消逝,最后,凝结为一句话:“你……能帮我治好以撒的伤?”
走廊上的窗户大开着,有风吹过来,撩起她的短发,明亮如星的眼睛里,瞳仁纯黑,分明是不起波澜的深海,却在这一刻,让某种柔软无奈地渗了出来。
不去看以撒,并不代表她就没有放在心上。
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太奇怪,从来没有真正地靠近过,但却一直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
须臾不离。
*** *** *** ***
“你所要找的奥林匹斯12神蜜蜡,哈尔雅王子已经有了3颗,所以还剩下9颗。”
离开黑水晶,回蓝宝石的路上,茜露达一直回想着刚才雨果告诉她的相关资料,眉头微微皱起,要是真如他所说的那样,那么,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赫耳墨斯在梅尔伯爵手中。”
“梅尔伯爵?据我所知他最近的日子不好过,世袭的头衔并未给他带来对等的收入,加上昨夜又一下输掉了7000万,想必会捉襟见肘。我认为,这颗用钱就可以买过来。”
雨果笑笑,没有表示看法,继续说:“淮斯托斯在十大富豪之一的海蒙那里。”
“我知道他,他是个瓷器收藏家,我手里正好有件非常难得的瓷器,我想他肯定很有兴趣跟我换。”
“赫斯提亚目前属于温莱公爵所有。”
她想了一会儿,抬头说:“也许玫兰妮有办法通过艾力克的关系把它弄到手。”
“你还真是会利用一切可能的关系。”雨果似赞非赞地夸了一句,停了停又说,“以上3颗都属于比较好弄的,下面6颗就比较棘手了。哈帝斯和阿瑞斯那2颗,在德普手中。”
“德普?那个臭名昭著的食尸鬼?”
“是。他可以说是个欺诈大师。我很期待你与他的交锋。”雨果说这句话时,眼睛弯成了两道弧线,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还有4颗。”
雨果眨眨眼睛:“阿耳忒弥斯在和你有过节的船王汉斯手里,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后悔自己得罪了他?”
她的回答是一声冷哼。
“最后,也就是最坏的一个情报:12神中最重要,也可以说是最美丽的3颗——宙斯、赫拉以及阿弗洛狄忒,”雨果凝视着她,不知是真替她担心还是故意气她,慢吞吞地说,“在加里王子手中。”
她心头一震——被玫兰妮不幸料中了。
“对德普,你可以用骗;对梅尔,你可以用买;对海蒙,你可以用换;对汉斯,你可以用逼;对温莱,可以通过艾力克走走人情;可是……直到此刻,我还是想不出你能用什么方法从加里王子手中把那3颗蜜蜡弄过来。”
“那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雨果也不生气,继续兴致满满地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说:“加油吧,我的小女孩。”
他的目光闪闪发亮,像个寂寞已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感兴趣的玩具。尽管没有丝毫恶意,但仍让人觉得很不愉快。
——她深陷局中无法逃离,而他却在外面等着看好戏。
回想到这里,茜露达一把推开蓝宝石的房门,久候的玫兰妮正坐在沙发上读书,一看见她,立刻站了起来:“怎么样?午餐一定吃得很尽兴吧?听说……”
茜露达打断她的话:“听着玫芝,我已经知道其余9颗蜜蜡的下落了。”
玫兰妮睁大眼睛咦了一声。
茜露达走到镜子前,轻抚着自己的衬衫驳领,驳领上,剑与盾图案的钻石领针闪闪发亮。
“战斗开始了,亲爱的,准备好了吗?”
随着这一句话,一切都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谢谢你,梅尔伯爵。”茜露达起身与之握手。
刚收下1亿瑞尔的梅尔伯爵满脸红光,笑得很愉快:“哪里哪里,我该谢谢你才是。反正这颗蜜蜡一直放家里也是纯摆设用。”
“合作愉快。商会上见。”茜露达提着袋子离开,门外,玫兰妮朝她比了个V字。
5月12日,黑中透亮、看上去颇有几分诡异色彩的赫耳墨斯到手了。
“听闻海蒙先生喜欢喝茶,这套青釉茶具来自神秘的华兹大陆,上面的釉色被称为‘蟹壳青’,非常的轻薄光滑,只有一本书那么重,价值犹在蜜蜡之上。如果不是为了收集全套,我也不会割爱。您是识货的人,就不必我多介绍了。”
须发皆白的老年绅士,爱不释手地捧着那套茶具,最终拍板说:“没问题!”
沙发上,茜露达与玫兰妮相视一笑。
5月13日,火焰般的淮斯托斯拿在手上,几乎连肌肤都被映红。
“艾力克,能否请你帮我个忙?”
“哦,亲爱的玫兰妮小姐,不要说一个,十个一百个都没问题!”
5月明媚的阳光下,坐在阳台上悠闲地喝着下午茶的两个人有了这样一番对话。
然后便是晚上9点整,一只包装得极为精美的盒子被送到了蓝宝石。扯去缎带,打开盖子,琥珀般浅黄明润的赫斯提亚静静躺在红色天鹅绒中。
旁边还有一张卡片,每个字母都写得圆乎乎的,异常可爱——
“送给有着和此珠相同颜色的美丽眼睛的玫兰妮小姐,祝你永远那么迷人。”
茜露达盖上盖子,拥抱了一下玫兰妮:“谢谢玫芝。要不是你的魅力,这颗蜜蜡绝对不会这么容易就到手。”
玫兰妮“哈”地一笑,拿着那张卡片说:“这孩子还真是可爱呢,该怎么谢谢他好呢……”
“以身相许吧。”
玫兰妮娇嗔道:“别开玩笑了。我比他大6岁。”
“如果只是年龄的问题,应该不难解决吧。”
玫兰妮轻叹一声,笑容黯了下去:“当然还有其他很多原因,最重要的是,自彼特死后,我就没再想过嫁人。”
茜露达抿了下唇,没再说话。
如果说她最怕的就是麻烦,那么麻烦里她最怕的就是感情。
自己都已是一塌糊涂,又怎么管得了别人的?
“啊,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玫兰妮转移开话题,“12神已收集到了一半,恭喜。”
“剩余的一半才是关键吧。”茜露达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揉着额头说,“我一想到这些就头疼。”
“那倒是,剩余的3个人,一个恨你入骨,一个到现在还没出现,还有一个,是万年冰山,怎么撞都没反应,的确很难搞定。”玫兰妮说着,又取了一大堆新邮件回来。
茜露达将头靠到椅背上,望着镀金雕花的天花板说:“明天商会就要正式开始了,而商会一结束,大家就都会离去。也就是说,我只剩下3天的时间……3天,3天……时间真是不够用啊……”
玫兰妮将一张卡片递到她面前,笑着说:“机会来了,加里王子被你拒绝了一次后,没有气馁,再度发来邀请函。”
依旧是黑色烫金的精美卡片,优雅又奢侈。
只不过,这次的称呼不再是卡麦隆先生,而是简单的一个“鲁”字。
茜露达盯着那个鲁字,眼眸由浅转浓。
玫兰妮问:“去吗?”
茜露达的目光顿时转到她身上,看着她瀑布般的长发、精致美丽的妆扮以及盈盈一握的腰肢,眼睛逐渐变得明亮起来:“玫芝,你说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站一起时,女人总是显得格外娇弱?”
玫兰妮咦了一声,不明所以。
茜露达弹记响指,自己回答了那个问题:“是因为两性从来不曾真正平等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顿时跳起来,走过去一把拉开自己的衣柜。
玫兰妮一头雾水地问道:“知道什么了?你答应加里王子的邀请了?”
“嗯。”她从柜子里取出一条黑色绣有银丝花纹的长裙,扔到床上。
玫兰妮吃了一惊:“你要女装赴会?”
茜露达朝她微微一笑,然后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是个相貌清秀的少年,一双眼睛黑如点漆,皮肤像雪一样白皙,短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于是她抬手那么轻轻一拢, 说道:“男装,女装,都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之前之所以以男装示人,是为了能够引起足够的重视,让对方将我放在对等的竞争对手这一位置上,但是现在—— ”
浅色的唇角微微上扬,勾起讽刺的弧度:“我想让对手轻视我,越轻视,越好。”
虽然悲哀,但却是事实:男人从来不会把女人视做竞争的对手。
所以,想要从加里王子手中拿到蜜蜡,就要先降低他对她的戒心,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她是女人,那么就用女人的姿态趁机靠近,了解得越多,机会也就越大。
因为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弱点。
而只要有弱点,就一定可以加以利用。
——加里王子,你会有什么弱点呢?就让我来挖掘与揭露吧。
镜子里的少年,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脱去外套,解开扣子,换下简便的男子装束,将繁琐的女装重新一件件穿上身。
黑色塔夫绸长裙曳地而立,鲸骨箍撑持着轻盈的冠盖,显得腰肢纤软腿修长。天鹅般优雅的颈项上挂着长长一串钻石项链,在灯光下晕染出七色光华,如她的眉眼般,有种夺目的绚丽。
一旁的玫兰妮夸赞说:“很漂亮。我要是加里王子,肯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我一直觉得能用金钱或者美色解决的麻烦就根本不能称之为麻烦。加里王子如果真是那种浅薄之人,我就不用这么头疼了。不过这样也好,”说到这里,茜露达顿了一顿,加重语气说:“游戏嘛,太容易就不好玩了。”
“你还真是不服输的家伙。”玫兰妮说着递上一条银丝披肩。
茜露达披上披肩,吻了吻玫兰妮的额头:“祝我好运吧,亲爱的。”
“真的不用我跟你一起去吗?”
茜露达打开房门,回首,朝她微微一笑。
玫兰妮顿时放下心来。因为——
那是一个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失去镇定的自信笑容。
它听那女孩说,她想去参加王子的舞会,可是她的后母和姐姐们不让她去,而且她还没有漂亮衣服,她很苦恼。
它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想:多单纯的人类,单纯到,可以为一件衣服就如此苦恼。
于是它丢下最漂亮的衣服,还有最漂亮的鞋,再用最漂亮的马车,送她去皇宫。
女孩开开心心地出发了。她是如此地容易满足。
它站在枝头上百般无聊,而就在这时,一道目光远远而来,冷漠又疏离。
回头,它就看见了茜露达。
她站在窗边,目光像穿透了千年的时光,一直看到它心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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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7时,华灯初上。
加里王子的住处与大家不同,不在城堡的主楼之内,而是单独的一幢小屋,地处僻静的花园东侧,环境雅致幽清。
王子随身带了自己的骑士和仆人,还有厨子。就奢华程度而言,比雨果变的杰昆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侍者将茜露达领到门前便自行退下,两名骑士在屋前站岗,看见她齐齐行了一礼。
她将邀请卡递上,过不多时,房门开了,比夫小跑着下楼梯前来迎接,目光落到她身上时,整个人明显一呆,又扭头张望了一下,在确认周围没有第二个客人后,又将视线转回到她身上。
茜露达欠身行礼:“晚上好,比夫先生。”
比夫张大了嘴巴,不愧是加里王子的跟班,震惊程度与其主人一模一样。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即使心腹如他,王子也不会把什么事情都据实相告,起码,对她是女人这件事,就没有跟比夫说。加里那个人,防备之心相当重。
旁边的骑士轻轻咳嗽了一声。
比夫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回礼说:“啊啊啊,对不起,快请进,王子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小屋的大门同时向两侧打开,茜露达提着裙子走上台阶,在他的带领下进入客厅。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虽然有很多仆人,但是行走间,却没有丝毫声响。
可见这位王子家教极严,仆人们都受过良好的训练。
而空气里飘逸着一种很好闻的香气,应该是抱冰大陆极为有名的一种名叫“水中丽人”的欧白芷根。它具有清凉缓和的用效,可以缓解疲惫和紧张。
想必加里王子的日子过得并不像外表看来那么轻松,压力很大,神经长期处于紧绷状态。以他那样的身份地位,能够困扰着他的,会是什么事呢?
茜露达还留意到楼梯拐角处的墙壁上挂了一幅油画,画里是位女子的半身肖像,惟妙惟肖,极尽妍态。她一见之下,心就开始下沉——蜜鲁夫人。
也许,加里王子对12蜜蜡的执著程度超过了她的想象。
这时,又一扇房门由内而开,比夫说道:“这边请——”
她走进去,里面是布置得相当奢美的餐厅,整堵墙都是玻璃,里面点着白蓝两色霓虹,感觉像是走进了水晶屋。
加里王子坐在座位上,正在浅酌一杯浅绿色的酒,见到她,也不起身。
比夫禀报说:“殿下,鲁先生……哦不,鲁小姐到了。”
加里王子伸手,做了个请坐的动作。
茜露达在他对面坐下,立即有仆人为她将酒杯斟满。
加里王子又挥了挥手,比夫会意,连同仆人们一起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气氛不怎么令人愉快。从进来的那一刻起,王子的视线就没移开过,眼神犀利,像是要将她一点点拆开研究。
茜露达尽量放松,若无其事地浅饮了口杯中的酒,味道很特别,有点苦,她不禁轻皱了下眉头,就在这时,加里开口了:“你的女装不及男装。”
她讶然。王子的表情那么严肃,目光那么锐利,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于是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答道:“是因为头发太短的缘故吗?”
王子眼中闪过一线笑意,虽然很不明显,但室内的氛围一下子缓和了下来,不再似之前那般凝重。
茜露达举起酒杯问:“这是什么酒?”
“30年份的陈葡萄酒,加上银环蛇。”
蛇酒?难怪味道这么怪。她将酒杯放下,想了想,说:“我可以要求换一种吗?”
王子这一回终于勾起唇角笑了:“你怕蛇?”
“没有女士会喜欢那种动物吧?”
“怎么你现在想起自己的真正性别了吗?前几天,又是谁别着眼镜蛇领针四处招摇的?”
“原来殿下连那种细节都注意到了,我是否要说一句我真觉得荣幸?”
加里王子收了笑,表情再度变得阴沉而严肃:“开门见山吧,鲁小姐……”
“我的真名叫茜露达。”
“那么,茜露达小姐,对于你竟然是个女人,我感到非常吃惊,因为在我印象里,女人都没有这么好的逻辑思维能力,你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我真觉得荣幸。”她故意把这句话说得充满嘲讽之意。
相信加里王子也听出来了,因为他的面色随即变得庄重而严肃:“但是,我并不认为那天晚上的最后一副牌我会输给你是因为计算错误。”
诚然,如果当时不是雨果在暗中推了一把的话,最后会鹿死谁手,尚不得知。
但是,运气未尝就不是实力的一种。
她有对方所没有的运气,这也是实力。
因此,茜露达只是笑笑,什么话都不说。
“所以,有没有兴趣再赌一局?”加里王子盯着她,缓缓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茜露达扬起眉毛。
加里王子起身,负手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夜景。
茜露达也不催促,因为,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她如果急于追问,就等于落了下风。
最后,加里王子终于沉声说道:“我知道,你这几天四处奔波,为了收集奥林匹斯12神那套蜜蜡。”
看样子他的消息也很灵通。既然他主动提起此事,茜露达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是。”
“可以知道原因吗?”
茜露达想了想,脑筋转得飞快,在谎言与实话间来回转了几十次,最终避重就轻地回答:“事实上,这是我此番来参加这个商会的唯一目的。”
加里王子转过身看了她一眼:“既然如此,那么想必我所提议的赌局你会很感兴趣。”
她的语调依旧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哦,说来听听。”
“这套蜜蜡一共有12颗,除了你这几天弄到手的3颗,我还知道,船王汉斯手里有1颗,德普手里有2颗,另外,我和玛亚大陆的哈尔雅王子,各有3颗。”
原来他连哈尔雅手里有3颗都清楚。茜露达暗中皱眉,他把这种事调查得这么仔细,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也在搜集这12颗蜜蜡。
果然,加里王子的下句话就是:“非常不巧,我和你一样,对这套蜜蜡也志在必得,但是我想我和你,都不是那种肯主动放手让给别人的人。”
“嗯哼?”
“所以,来赌一把吧。”蓝白色的霓虹在他身上交织出斑驳的光与影,他的眉眼散发出浓浓的挑战意味,沉着而自信,“商会一共3天,我们就赌最后彼此到手的蜜蜡谁多,输的人要将自己手中的所有蜜蜡全都无偿献给赢的人。怎么样?茜露达小姐,敢跟我赌吗?”
“如果大家都是6颗呢?”
“12神除了那12颗蜜蜡外,还有一条串联它们的链子。当然,目前谁也不知道那条链子的下落,不过,万一我们真的不幸在这一局里打成平手,就以寻找链子作为附加赛,一决胜负吧。”
茜露达点了下头:“很合理的提议。”
“你同意了?”
她笑,妖娆明媚:“我没有理由拒绝啊。”
加里王子,谢谢了。
当她还在为如何揪出他的缺点而苦心经营时,他却主动跳到了陷阱里——这一局,他输定了!
因为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知道她和哈尔雅王子是一派的,也就是说,她手上,已经有了6颗蜜蜡,已经处于不败之地。只要再拿到1颗,就能稳赢。
“那么好,赌约就此成立。”加里王子从一旁的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打开,亲自为她倒满。
面对他如此难得的殷勤行为,茜露达展齿而笑,语带双关地说了一句:“谢谢。”
她觉得心情很愉快,接下去的晚餐吃得很开心。最后当她告辞时,加里王子还亲自把她送到了门口。
一踏出房门,迎面便吹来清凉的风,肌肤触及冷空气,毛孔骤然收缩,她突然从一种亢奋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一轮圆月悬挂在墨蓝色的夜空中,清清冷冷,无情无绪。
她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古怪。
身后,传来比夫恭敬的声音说:“茜露达小姐,殿下派我送你回去。”
她立刻回头,对他嫣然一笑:“多谢。”
比夫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两人并肩前行,月光淡淡地照着灰白色的花园小径,茜露达拢着被风吹乱的头发,问道:“比夫先生跟随殿下很久了吧?”
“是啊,差不多有12年了。”
“真是了不起,要是我,怕是一天都干不下去。我并无诋毁加里王子的意思,但是他确实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不喜欢说话,也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给人的压力非常大。”
比夫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也不会啦,其实殿下是个很好的人。”
“王子是不是很喜欢蜜鲁夫人?我看见楼梯上挂着她的画像。”
“与其说他喜欢蜜鲁夫人,不如说他喜欢的是那幅画吧。据说那是他的一位同学画的。”
“既然是那么重要的画,为什么不挂卧室,反而挂在楼梯上呢?”
“卧室里已经挂了一幅了,那位同学画了很多。”
“原来如此,他和那位同学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我说过,殿下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茜露达停步,说道:“就请送到这吧,夜色这么好,我想散会儿步再回去。谢谢你了。”
比夫鞠了下躬,转身离去。
随着他的离开,茜露达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消失了,眸色微沉,若有所思。
冷静、冷静,她要把所有事情都好好地想一想。
之前头脑一时发热,对主动送上门来的肥肉自然是无比兴奋,怎么算都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但是却忘了一点——加里王子是什么样的人物。
他不是利欲熏心的船王汉斯,也不是单纯冲动的艾力克,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同她一样冷酷无情,精于计算。
如果是她,对一样事物没有6成以上的把握,绝对不会轻易出手,同理,加里王子也一样。他既然敢提出这样的赌约,必定经过深思熟虑,认为自己的赢率非常大。
也就是说,他手里肯定有她所不知道的王牌。
如果她不能找出那张王牌是什么,没准最后会输得非常惨。
答应得太过轻率了……她不禁有些懊恼。不过,都已经答应了,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有的没的上,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把汉斯和德普手里的蜜蜡都弄到手。
之前觉得只要再弄到1颗蜜蜡就稳赢的想法早已不复存在,为了以防万一,她要赶在加里王子前,获得剩余的3颗。
一念至此,茜露达握紧自己的手,走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正要横穿花园,却见一排浅蓝色的铁线莲前,静静坐着一个人。
那人听得脚步声,笑着说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我不用……”话到一半,转过头来。
月光刺人眼。
他手中的一枝铁线莲,“啪”地掉到了地上。
同一时刻,她看见苍白的脸,膝上的毯子,以及,椅座下的轮子。
夜风突然静止。
银辉如此惨淡。
世界蓦然一静,乍然一空,清楚一痛。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道完美的伤口。折断时光。
而茜露达,在这一刻,听见某种熟悉的曲调轻轻唱响,水一般光滑。
那是,无法遏止的……思念,以及悲伤。
水起云落,一瞬花开。顷刻之间亦如同千世轮回那般漫长。
她看见他招摇地抬起右手,唇角含笑,眼神亲昵,用依旧华丽如琉璃般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嗨。”
时光迅速倒退,回溯到雅各皇家舞会的第一天。也是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夜晚,他站在花园中,朝阳台上的她打招呼。
那一次,他们分别了3年,她并未觉得有多长久;而这一次,不过才分别了半个月,却恍若隔世。
她的视线模糊了一下,又恢复清明,却在看见他腿上的毯子时,再度模糊。
“好久不见。”他如此说。弯的眉角,翘的睫毛,用眼神微笑。
“是啊,半个月了。”她这般答。眉眼低垂,神色轻淡,却溢着沧桑。
“确切点说,是24天又16小时,共计592个小时,35520分钟,2131200秒……”他轻吁着气,不知是感慨,还是自嘲,“真漫长。”
这种计算方式她太熟悉。他总是习惯于将时间精确到很小的单位,以显示自己记得有多清楚,像是在炫耀,但其实,却是因为太敏感。
以撒8226;维拉,其实是个再敏感不过的孩子。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别开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会好的。”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说,他的伤会好的。
于是以撒“哈”地笑出声来。
茜露达望着他,不明白这种时候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并且,笑得如此欢畅,半点阴影都没有。
“你在担心我吗?”以撒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铁线莲,“其实,我小时候经常受伤的,不是吗?”
这倒没错,他小时候很顽皮,要不就是探险,要不就是打架,经常弄得伤痕累累。
“每次受了伤,我总是很开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也是事实。别的孩子受伤怕疼,会哇哇大哭,他却一直笑嘻嘻的,很是得意。
“因为,”他朝她眨眼睛,“病人总是能得到比平时更多的优待。不许吃的东西,生病时可以任意吃;不许玩的游戏,生病时可以随便玩;即使闯了多大的祸,惹得父母多么生气,只要让他们看见我的伤,就全变成了怜惜。”
见茜露达露出错愕的表情,他又笑,缓缓说道:“就如此刻,我能不能要求你……陪我散会儿步呢?”
他的目光在月色下无比轻软,映衬出窝在椅中的身形越发单薄,她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从不曾见他这般消瘦,瘦得就像一枚针,穿梭在记忆的经纬中,直将伤痛缝成了哀殇。
于是,某根心弦就那样颤瑟了一下。
明知他是在借病撒娇,明明可以头也不回地走掉,就像以往无数次她对他的别扭和无理取闹一样,用厌嫌的表情和冰冷的拒绝做回应,但身体,却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一般,走过去,走过去,握住轮椅的扶手,开始向前漫行。
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每当尊贵的以撒少爷生病时,无论她当时在干什么活,都会被要求第一时间放下,赶到他面前伺候。
他总会想出各种花样折磨她:要吃苹果,她削;要喝橙汁,她榨;要看书,她念;要画画,她当模特……妮可羡慕得要死,她却苦不堪言。
即便他闹腾够了睡着了,她也不得安生,因为,如果以撒少爷醒来看不见她,肯定又会发脾气。
她觉得他是噩梦般的存在,可如今,她推着双腿不便的他,行走在开米拉城堡的花园里,一颗心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般,酸涩难当。
“你会好起来的。”语言是多么无力的东西,在这一刻,她竟不知该怎么说。然而,雨果答应过她,尽管她对那只鸟从不曾真正信任,但是这一刻,她希望他能够兑现承诺。
以撒“嗯”了一声,鼻音温软,注视着手里的花,转开话题说道:“对了,看我在这发现了什么——铁线莲!多神奇,我一直以为这种花只有在高原地带才会有呢!”
“这是Clematis,又称蓝焰。由于翡冷翠气候较热的缘故,它的花期开早了。原本应该是6月才开的。”
“你连这个都知道啊……”以撒扭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那么,你也知道它的花语是什么喽?”
茜露达有些恍惚——这……是真的吗?
这不是在做梦吧?不,即使是在梦境里,她都不曾想过,她和以撒,会有这样平和相处的一天,像对好朋友一样在一起交谈,没有斗嘴,没有争吵,也没有厌恶与憎恨。
而以撒将她的走神视为弃权,咧嘴得意而笑,“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它的花语是——”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像是最终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一字一字说,“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蓝焰,六瓣大花,又有藤本皇后之称。
美得非常非常嚣张。
可是,它却有这么这么深沉的花语——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茜露达的睫毛有些轻颤,停了下来。
蓝焰拈在以撒手中,由于是藤蔓植物,花茎柔软,绕在指上,异常缠绵。以撒的眼神随之也迷离缥缈:“我用了很多办法,才从一个商人口中得知你的下落。他和你一起坐着那条遇到海难的船,我一听他的描述,就知道那个临危不乱救了所有人的少年是你。”
茜露达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于是我立刻动身赶往比伦,在那找不到你,然后又到巴达、蒙加利……最后才到翡冷翠。结果路上遇到了点小麻烦,是被抬着进开米拉的……”他笑,风一般 轻,“我当时脑里只有一个想法:惨了,看样子我的小命在这就要挂掉了。其实挂掉也无所谓,但是没能在挂掉前见你一面,总觉得有点……怎么说呢,不甘心。”
茜露达还是不说话。
以撒的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低声说:“茜茜,我遍寻你不见。我不甘心。”
茜露达咬着唇,终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何必……”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一直、一直一直这样……自从你搬出维也撒后,我就只能从别人口中听闻你的消息。我醒来,再也看不见你;我口渴,再也喝不到你榨的果 汁;我想画画,再也找不到模特……很长一段时间,我变得异常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连母亲都最终忍受不了,一怒之下,把我送去皇家军队自生自灭。”
他的烦躁时光,是她无聊的开始。她住进了华美的屋子,穿上了高贵的衣服,有了新的家人,变得傲慢与虚荣。
“有次在街上看见过你,惊鸿一瞥,连忙下马寻找,却没能找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我到底要干什么?我想啊想,就是想不出答案。后来王子的舞会上,再见你那一刻,心如小鹿乱撞欢喜得快要死掉……”说到这里,他苦笑,“此后,不堪回首。”
茜露达的唇动了一下,刚待说话,以撒已飞快地继续说了下去:“千方百计地惹你讨厌,费尽心思地阻挠你离开,但最终还是没阻成。然后又是重复之前的烦躁、郁结,寻找……就在我以为就要这么窝囊地挂掉,再也看不见你时,表哥跟我说,他有了个情敌,名叫鲁。”
“以撒……”
以撒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于是她震惊地发现,他的两只手都在发抖,不停地发抖,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复杂,带着失而复得的欢喜,却也带着一言难尽的痛楚。他低下头,把脸埋入她手中,很慢很慢地说:“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你会不会原谅我呢?”
茜露达整个人重重一震,连忙说:“你不会死的!相信我!”
“原谅我吧,茜茜,我不能带着你对我的怨恨离开。那样,我会不甘心,很不很不甘心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整个人忽地向右滑倒。
铁线莲“啪”地再度掉到了地上。
“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随之一同落下的,是她的银丝披肩。
茜露达的瞳孔扩至最大,然后,听见自己破不成音的呼喊:“以撒!以撒!来人——来人啊——救命!救命啊——”
*** *** *** ***
开米拉的仆人们顿时陷入一场混乱。
以撒被抬进屋,阿诺医生正在洗澡,披着条浴巾就被请进了病房,艾力克手搭毛毯一脸迷茫:“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过是转身拿条毯子的工夫,他就倒啦?”
很多人跑来跑去。
茜露达在以撒门外的走廊上,必须要靠着墙才能勉强站立,她想合拢双手,手却一直颤,最后只得改为抱住自己的头,脸色比墙更苍白。
“见鬼,不是明明有点起色了吗?怎么突然间就又恶化了?完了完了,这事要被姨妈知道,要真让他死在了这里,估计我们一家都会被维拉家族怨恨一辈子了……”艾力克愁容满面,嘀咕着走到她身边,“对不起,鲁小姐,把你吓坏了吧?”
茜露达听不见。她听不见,也看不见。
她的世界一片昏黑。
只有心脏在扑通、扑通,异常清楚而急剧地跳跃着,像根越绷越紧的皮筋,下一秒就会硬生生地断掉。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幸好你当时在场,这才得以第一时间通知我们……哦对了,你的脸色很难看,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焦距,也没有回应。
艾力克觉得有点奇怪,在他印象里,鲁一直是个意气风发、永远微笑的家伙,可她现在盯着病房的橡木门,一脸紧张、失魂落魄……对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穿女装的样子,很漂亮,但也很……无助。
天生的保护欲油然升起,他立刻吩咐一个仆人去拿白兰地,等那仆人拿来了酒,他走到茜露达面前,将白兰地递给她说:“喝一口,你会感觉好点。”
这句话茜露达听进去了,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抓住酒瓶,拔开瓶塞就往嘴里倒。艾力克吓了一大跳,连忙抢回来,喊道:“喂,我是让你喝一口,没让你喝一瓶 啊!这样子喝法,不要命啦?可别我表弟没倒下,你先翘脚,那样的话,玫兰妮小姐肯定会恨死我的,因为是我拿酒给你的……”
火辣的液体冲下喉咙,顿时蓬地开始燃烧。茜露达抓住艾力克的手臂,挣扎着歪歪斜斜地站起来,然后,撒腿奔跑。
“喂,你去哪啊?”艾力克连忙跟上,又暗骂了句见鬼。刚才还是病恹恹像只有气无力的猫,这会儿突然来了精神。女人,变得还真是快啊!
茜露达飞快地跑下西侧楼梯,冲过长长的走廊,再经由东侧的回旋楼梯跑到城堡三楼,最后停在黑水晶房门外,开始用力拍打房门。
也不叫唤,就那样用手一下又一下的,像是完全不会疼似的用力拍打。
艾力克一直跟着她,直到此刻才明白过来,她是要找杰昆。然而房门发出砰砰的重响声,回荡在四下静幽的通道里,没有人来开门。
“那个……我说,你找杰昆先生干什么?”他在一旁好奇地问。
茜露达咬着下唇,没有回答他的话,继续拍门,拍得两只手掌都红了。艾力克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声说:“别这样!冷静点!冷静点——杰昆先生不在,你这样敲门也没用的!”
“他……”茜露达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残布,“为什么不在?”
这个他怎么会知道?艾力克皱眉,一边想一边说:“大概是见夜色不错,跟他的美丽夫人一同外出散步了?又或者是接受谁谁谁的邀请了?更可能是谈生意去了。你知道的嘛,他可是个大忙人……”
散步个鬼!拜访个鬼!谈生意更是鬼!他是鸟又不是真正的人类,所有的东西都源于魔法,一瞬间就能搞定,根本不需要外出。可他现在却不在!只有一个原因——
他在躲她。
刻意地、故意地在躲她。
果然,她之前怎么会一时鬼迷心窍就轻信了他的话,以为他真的会帮她?这一切不过是个诱她入局的陷阱而已,让她怀抱希望,却又亲眼看着希望破碎,在最最痛苦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抛弃她!
茜露达发出一声尖叫,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种最为沉重的幻灭,令她一切的一切都在这瞬间死去。雨果,那只妖孽,果然比所有的人类都要厉害!哪有人类能伤她至此?
万念俱灰。
她僵硬地转身,一步一步往回走。艾力克紧张地跟着她,生怕她又做出奇怪的行为来。
下楼梯,穿过道,上楼梯,来时风驰电掣,归时目断魂销。
棕色橡木门,二楼,第三个房间。
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这里……这里……本该在3天前,就去推开的一扇门里,有她15年的成长时光。
而此刻,它在慢慢地死去。
她蹲下,靠墙坐在地板上,用手抱住自己的腿,感到冷。白兰地所带来的热量似乎在刚才奔跑的过程中全部挥发掉了,留下的,只有彻骨的寒意,那寒意渗透进五脏六腑内,连血液都变得冰凉冰凉。
艾力克看着瑟瑟发抖的她,正发愁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玫兰妮出现了,他顿时如同看见救星一样迎了上去:“哦!玫兰妮小姐,你来得正好,快看看你的朋友,她的模样很不对劲……”
玫兰妮走到茜露达身边,搭住她的肩,轻声问道:“茜茜,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温柔淳厚,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茜露达呆滞地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依稀泪光,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寻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堤口:“玫芝……”
“我在。”玫兰妮握住她的手。
她的脸起了一系列的变化,如同一个僵硬的面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裂开,变成粉末逐渐消逝,面具下,是深埋着的从不曾示给人看的脆弱,稍加碰触,即成伤害。
“我……”她反握住玫兰妮的手,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拼命拼命地吸气,才能挣扎着说出下面的话,“好害怕……”
玫兰妮的心顿时揪起,看着这个样子的茜露达,听着说出这句话的茜露达,她觉得好悲伤,连忙将她揽入怀中。
“我好害怕……玫芝……”茜露达在她怀里,哽不成音。
“没事的,亲爱的。”她抚摸她的头发,柔声安慰。
茜露达低声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13岁时,也有这样一天,也是这样坐着,听一墙之隔的门内,传来爸爸的咳嗽声。他一直一直咳嗽,我听了很害怕……”
玫兰妮怔了一下。
“再后来,他不咳了,我走进去,看见他躺在床上,死了。”以撒14岁生日的那一夜,是她一生中所经历过的最可怕的一夜,也是她平生唯一一次哭。而此刻,她坐在以撒门外的地板上,同样的感觉再度来袭,可怜她毫无招架之力。
离开玛亚时,她毅然决绝,要将所有的过去通通抛弃,到奥卡比斯后,偶尔想起,便又很快丢于脑后。他平安时她恨不得尽量远离,但他一出事,她却比谁都要着急。想象着门里在进行着一场怎样的生死一线的抢救,她就好像听见了爸爸的咳嗽声。
一下一下,如针一样扎在心上,痛楚难当。更何况——她还对以撒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茜露达,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我不想跟你吵架。”
“我想你搞错了一点,我们还没有感情好到可以吵架的地步吧?”
“可以和好吗?”
“我想,没有必要。”
惨白的月色下,少年睁着雾蒙蒙的一双眼睛,问她:“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你会不会原谅我呢?”
“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你会不会原谅我呢?”
“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你会不会原谅我呢?”
这句话成了最可怕的诅咒,鲜血淋漓地呈现在她面前。她看着他倒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还在微笑的他,突然间,变得没有呼吸。
心脏痛得不能承受。像是爸爸又死了一次。
茜露达突地站起,吓了玫兰妮和艾力克一跳。
“以撒,你给我听着!”她对着门,手握成拳,用尽全身力气地高声喊道,“你刚才问我的问题,现在我回答你——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
玫兰妮与艾力克彼此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别想着可以这么得意,凭什么?你折磨了我整整14年,14年啊,一句对不起便可以弥补以往种种吗?我告诉你,有本事就给我活下去!你不是不甘心吗?既 然不甘心,那就给我活着啊!听见了没有?以撒8226;维拉,一直以来,都是你对我发号施令,现在轮到我命令你——想要我原谅你,就给我活着!活着!活着!”
*** *** *** ***
与此同时,开米拉的另一个房间“紫珍珠”里,比夫将一个箱子放到汉斯面前,打开来,里面是满满的金币。
“殿下派我来与船王做笔交易,想用1亿瑞尔买您手中的那颗阿耳忒弥斯。”
汉斯慢条斯理地抽着烟丝,说道:“其实我已经有所耳闻,那个叫鲁的小子这几天都在搜罗这套奥林匹斯12神,没想到,加里王子对它也有兴趣。”
比夫笑着说:“这种成套的东西,当然是要搜集全了才有意义。”
汉斯没接话,眼睛半眯着。
比夫又说:“船王富可敌国,自然不会吝啬区区一颗蜜蜡,如果你认为这个价钱低了的话,尽管提,我们王子很有诚意。”
“这个嘛……”汉斯翘着个二郎腿,面露为难之色,“倒不是钱的问题。”
“那么是?”
汉斯将烟丝掐灭,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请你回去禀告加里王子,我愿意把这颗蜜蜡卖给他。”
比夫顿时一喜,刚待起身与他握手,汉斯却又说道:“不过,不是现在。”
“船王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鲁也很想要这颗蜜蜡。”
“说是这样说……不过船王不是很讨厌他吗?”
汉斯冷哼一声:“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晚几天再卖,只要阿耳忒弥斯在我手里,还怕那小子不来求我吗?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到时候来求我时的模样了呢,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开始放身狂笑,表情猖狞。
一旁的比夫见了,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安。即使身为对手,即使他是完全站在王子那边的,但遇到这种睚眦必报的小人,还真是替茜露达感到无奈,她真倒霉,谁不好得罪,偏偏得罪这种小人;而且谁不好挑战,偏偏挑战王子。
他仿佛已经看见了她悲惨的下场。
*** *** *** ***
棕色橡木门突然开了一线。
门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见阿诺医生探出头来,在各人脸上扫了一圈后,盯准茜露达说:“你就是茜露达小姐吗?”
被点到名,茜露达不禁下意识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你进来吧。”阿诺医生将门打开,让出通道。
一旁艾力克连忙问道:“怎么样怎么样?我表弟他怎么样?”
医生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很轻描淡写的一个动作,换来的是所有人的重重一震,尤其是茜露达,恐惧在她眼中浓缩,她的瞳孔却开始放大,表情变得非常可怕。
然后,狠狠一把推开医生,冲了进去。
艾力克也想跟着进去,阿诺却拦在了他面前,并走出来把门关上,说道:“至于其他人,就等着吧。我现在回去穿衣服,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进去!”
浴巾下修长的腿迈动着走向楼梯,玫兰妮还依稀听他低声咒骂了句什么,扭头朝艾力克看去,发现他比自己还要震惊与迷惑。
“那个……我表弟认识你朋友?”
她想了想,点头:“怎么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茜露达是从维也撒出来的,她原本是以撒少爷的女仆。”
艾力克的下巴顿时掉到了地上。
门内,一灯如豆。
光线被调至最低,显得整个房间非常昏暗。
帐帘垂放着,床上一道模糊的影子。
茜露达必须要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才支撑着走完从门到床的距离,然后,扶着床沿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纱制的床帘,分明轻得没什么重量,但她伸手去掀时,却怎么也掀不开,最后将手一松,埋头在柔软的被褥间,连哭都哭不出来。
只是悲伤,麻木的一种悲伤。这种情绪是她的老朋友,每次总在最孤独的时候如约来访,像钝刀一样磨碾着她的心脏,她不能拒绝,只能咬紧牙关默默承受。
“我好害怕……”她靠着床,听自己的声音绽放在空气中,有种独特的轻柔,梦呓一般,“甚至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即使你死了,那又怎么样呢? 我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继续做完我要做的事情,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可是……分明没有改变,为什么还会觉得这么这么的疼痛?以撒少爷,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 么吗?”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幽幽回荡。
“我问自己,我究竟想要什么?我要变得很有钱,我要很多很多钱,然后用那些钱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很安逸,我不要看见悲伤,我不要再经历那种眼睁睁地看着某样东西失去而无力挽救的挫折……可是,我现在明明有那么多钱,为什么,还是会一点办法都没有呢?为什么还是会失去呢?
“以撒,你真是个自私鬼,从小就是。只顾自己的感受,一点都不考虑别人的,连死都是。”
她的视线没有焦距地看着那盏床头灯,灯光不安稳地闪烁着,映得她的脸,明明灭灭。
“可是……我还是……原谅你了。
“以撒,我原谅你,因为我不能让你真的带着我的怨恨离开,正如你的不甘心一样,我、我……我不舍得。”
她终于哭了出来。
呜咽的哭声,如13岁的那个夜晚,痛不欲生。
一只手从床帘里伸出来,迟迟停停、犹豫不决,最终还是落到了她的头发上。
茜露达吓得立刻跳了起来,满脸泪痕地瞪着那只手。
“听见你说出‘不舍得’,即便我真的死了,也没有遗憾了……”随着低哑的语音,帘子被手掀起,露出以撒的眼睛。
那是一双,因欣喜而无比明亮的眼睛。
大脑顿时空白了几秒钟,而后,像画一样,在纸上渲染出层层颜色,扩散开来。
她看到了刻意调暗的灯光;看到了整洁的地板和空无一物的纸篓;医箱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盖子虽是打开的,但里面的东西却丝毫没有动;空气里没有药水的味道;房间的窗子还开着,有风一阵一阵地吹进来,帘子不停飘拂……
这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此处并没有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抢救,可她为什么之前却没有看出来?
“你没有死?”因为害怕看见的是幻觉,她逼紧了嗓音再次确认。
以撒温柔地笑,低声答她:“如果死了,怎么能听得见你的真心话呢?”
茜露达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点点头,突然间,发了疯似地跳起来,拉过一只枕头狠狠往他头上拍去:“你敢骗我?以撒8226;维拉,你、你居然骗我!拿这种事 情骗我!用死亡来逼我,太卑鄙了,太卑鄙了,太卑鄙了!”她一连说了3句太卑鄙了,脸上的表情由原先的极度悲伤转为极度愤怒。
“哎呀,疼疼疼疼疼。”以撒连忙抱住头,却不敢逃,乖乖地由着她打。
“疼?你也知道疼吗?这算什么疼?比之我刚才所经历,不及万分之一……你还是干脆死掉算了!”她将枕头一抛,转身就要走,以撒连忙顾不得腿上还绑着绷带,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她的腰。
那一刹的感觉异常复杂。她看见地上他和她的影子交缠着,拖拉得很长,在那样的昏沉里,一颗心飘飘荡荡,有点阴郁,又有点不着边际。
“对不起,茜茜,我道歉!”
“放开我。”
“我道歉,我错了,但是请你听我解释!”因为心知一旦放手,便再也没有靠近她的机会,因此以撒用力抱住,不让她挣脱。
茜露达咬牙冷笑:“好,你解释啊,我倒想听听,你怎么解释?”
以撒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抬起眼睛时,表情变得说不出的黯然,“因为我没有其他办法……”
茜露达双眉一挑,又待发火,以撒已无比悲哀地接了下去:“茜茜,你从没给过我机会,任何一个可以真正靠近、彼此坦诚布公的机会,不是吗?”
茜露达一怔,情绪如原本沸腾的气泡,一下子沉淀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半边身子都快掉到地上的以撒,心里像被某样冰凉的东西浅浅划过。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真希望自己不是维也撒的少爷,而你也不是女仆,如果我能在16岁以后才遇见你,我一定不会顽皮恶劣,惹你讨厌……然而,我们认识 得实在太久了,14年的朝夕相处,让我的缺点暴露无疑,所以,在你面前,我毫无形象可言。”以撒苦笑,眼睛里浮现出很柔软的东西,轻轻地问,“可是,茜 茜,那个永远欺负你、捉弄你、毫无是处的纨绔子弟,就是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我——以撒8226;维拉吗?”
茜露达垂下眼,睫毛的影子覆下来,遮掩了她此刻的表情。
“自码头那件事情发生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已走到了僵局,我想要转机,可是我也知道,如果我直接问你,你的答案肯定是:不。”
“所以你就装死骗我?”茜露达不可思议地说,“这个玩笑你不觉得开得太大了吗?是死亡啊!是将一切归结为零的死亡!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
以撒沉默着,最后低声说:“请原谅我。”
茜露达一口拒绝:“绝不!”
以撒的脸原本就很苍白,听见这句话后,更是死灰一片。
“没错,以撒少爷,我不得不承认你布的这个局把我给骗了,逼我说出了心里话,你肯定觉得很得意吧?但是,如果你以为这样子我们的关系就会起死回生,从此改善,那就错了!”
以撒打断她:“等等,我没有得意,我也没想就此能抓住你。我说过,我只是需要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翡翠色的眼睛瞬间变成了浓绿,以撒用极为低沉的声音非常非常慎重地说:“一个给我重新靠近的机会。不要一见面就避开,一接触就跑掉,一要求和好就无视,一请求原谅就拒绝。”
他的手搂着她的腰,慢慢收紧,沉稳而坚决:“就像现在这样,不要挣脱。”
茜露达定定地站着,许久都没有动,然而望向墙壁的目光里,却有了几分悲哀。
她想,这多么可怕,明明应该生气,应该愤怒,但被他的手一碰触,整个人就无法动弹,像被石化。
“茜露达……”以撒呢喃着低下头,用唇亲吻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念她名字,“茜露达……”
她的名字从他口中发出,分明是非常好听的磁性声音,却又是令人心悸的咒语,每个音节低沉缱绻,天籁魔音一线间。
被他亲吻到的肌肤,像被火焰点燃了,灼烧般疼痛。
以撒抬起头,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她说:“不要走。虽然刚才骗了你,但我腿上的伤却是真的,一点都动不了,疼得要命,你看你看,是不是肿得像大象腿一样?”
他又来这套。
又爱说谎,还会撒娇,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没错,这就是她所定义的他。然而,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那个永远欺负她、捉弄她、毫无是处的纨绔子弟,就是真正的、完完全全的他吗?
对于这个问题,她却无法回答。
“茜茜……”他亲昵地唤她的名字,将头枕在她的肩膀上,然后,一点一点猫咪般蹭上去,就在他的嘴唇接触她的脖子的刹那,茜露达突然转身,一把将他推开。
以撒顿时掉到了地上,地板触及右腿,他“啊”地叫出声来。
房门立刻被撞开了,艾力克无比紧张地冲进来问:“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因被外人看见这尴尬的一幕,茜露达更是说不出的恼怒,取过一旁的枕头扔在以撒身上,又隔着枕头狠狠踹了他一脚,这才转身飞快跑出去。
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
还是艾力克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把以撒抱回到床上:“表弟,你怎么了?那个茜露达也太狠了吧?都快死了的人了,还这么用力地踹……你做什么事了,惹她这么生气?”
以撒疼得直咧嘴,却不但没懊恼,唇角还隐现出几分得意,笑笑说:“你知道什么啊,她不是生气。”
“都那么用力地踹你,还不是生气?”
“她只不过是害羞罢了。”以撒抱着留有鞋印的枕头美滋滋的,末了还加一句,“你不懂的。”
艾力克瞪大了眼睛:乖乖,床上的人是他表弟,每年里总有一个月他会来自己家这边小住,因此也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可是,几曾见他有过这样温柔的表情?虽然狡黠依旧,但眉目盈盈,跟沾了水似的清亮。
等等,他不是快死了吗?一个死人能有这样的眼神?
艾力克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像见鬼似的跳起来喊:“啊!难道你、你刚才都是装的?”
以撒扬起一条眉毛,状似惊讶地说:“表哥,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就今天最聪明。”
艾力克听了,这下子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 *** *** ***
而另一边,一口气冲回自己房间的茜露达,用力甩上蓝宝石的房门,进卧室看见枕头,也烦躁地一把扔到地上。
当她扔完了所有可以扔的东西时,这才坐到床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脸很烫,像是发烧一样。
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如此丢脸。很愤怒,很窘迫,却莫名心软。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里,她慢慢地放下手,看向梳妆台上的镜子。
明明应该羞恼不安,明明应该生气难抑,但镜子所映呈出来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眸沉静,唇角轻扬,那不是气愤不是窘迫不是害羞更不是郁卒,而是切切实实的感恩和欣喜。
无论如何,他没有死。
他还活着。
——这是最好的消息。
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在这一刻,她要把这份欣喜,单独地保存起来,不让任何东西去破坏。
茜露达发出一声长长叹息,疲惫地向后躺去。一夜之间,经历这样的大悲大喜,心脏有点不堪负荷,叫嚷着要休息休息。
但上天仿佛存心不肯让她休息,刚躺下没一会儿,便听见羽翼拍打的声音,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金光飞掠而过,在半空中,幻化成人,落地悄无声。
——雨果。
刚才疯狂找他不见人影,这会儿倒自动冒出来了。
“出事了,茜露达。”雨果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茜露达懒懒抬眉,哦,真难得,他也知道出事了。不过,先前在气头上,自然是对他无比怨恨,为什么在自己最需要帮助时偏偏不在,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以撒根本没有出事,因此算不上是他欺骗她,所有的气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雨果的表情异常严肃,沉声说:“我刚从雅各回来。”
茜露达一惊,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妈妈和姐姐出事了?”
“不是她们。是仙度瑞拉。”
茜露达皱眉:“她?她出什么事了?”
“她嫁给了哈尔雅王子。”
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惊,丝毫不亚于母亲姐姐出事,茜露达一下子跳了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你也很吃惊吧?我也是。等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而赶回去时,仙度瑞拉和哈尔雅王子已经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她甚至之前一个字都没有跟我提。”雨果显得非常 担虑,忧心忡忡地说,“简直无法想象!仙蒂,我最最可爱的小教女,什么事都会告诉我、找我商量、全心全意依赖着我的小姑娘,竟然会在婚姻大事上瞒着我,并 且在我竭力反对后依旧固执己见不愿悔改……”
“等等!”茜露达不得不打断他,“你为什么要反对她嫁给哈尔雅?对于她对王子的倾慕,你不是一直抱着支持态度的吗?”否则也不会又变水晶鞋又变马车的大费周章。
雨果叹了口气,显得更加难过了:“如果那位王子是出于爱情而娶她的,我当然不会反对;但是你心里也清楚,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茜露达的脑筋转得飞快,想到了非常可怕的情形,“难道是因为……”
“非常不幸地被你猜中了……哈尔雅王子一直想来翡冷翠,但是自上次逃离失败后就被看管得很严,虽然用尽办法,但最终都一一失败,在不得已之下,他想出了假结婚这条途径。”
“假结婚?”
“是的,娶那次舞会上出现的富有传奇色彩的神秘女郎为妻,光明正大地打着度蜜月的旗号来翡冷翠。而仙度瑞拉那个傻瓜,爱情遮蔽了她的双眼,就那样飞蛾扑火般地一头栽了进去。”
茜露达一拳捶在床头柜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咬着牙说:“她疯了!”
“我劝了她很久,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越来越不听我的话了,明知道哈尔雅不爱她,明知道这场婚姻不会有幸福,她还是非嫁不可。我很难过。”雨果 在她身旁坐下,像是要抓住什么寄慰般地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他们现在已经启程了,大概大后天就能到这里,赶得上商会的最后一天。茜茜,你能帮我劝劝她 吗?我想,也许她肯听你的话……”
茜露达目光闪烁着,表情变了又变,最后陡然一冷:“不,我不会劝她。”
“茜茜?”
“她自己选择的路,她需要自己承担后果,只有吃过苦头,她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就因为你以前事事帮着她、惯着她,她才变得不再听你的话。你还想要我重蹈你的覆辙?我不会去劝她的,你死心吧!”
“茜茜……”雨果的语音里多了许多哀求之意。
茜露达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变得更加冰寒。
“但是——”她开口,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悲哀,“我却要找哈尔雅王子好好谈谈。我要问问他,为什么他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难道只是为了想要自由,就可以 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去牺牲一个少女的一生?在这个事件里,真正做错的人是他,而仙度瑞拉,只不过是个陷入爱情的可怜傻瓜。”
为什么她才离开半个月,就发生这么多事情?
为什么她原本还很欣赏的哈尔雅,会变得这么可怕?
还是他一直如此,只不过她之前没有认清?又或者是分明从他对瓦碧的事件上看出了端倪,却始终没有真正去探实。
“哈尔雅王子是个富有激情的空想家,从某种意义来说,他比我更加肆意妄为……很多时候,他只会行动,但无法承担后果……”
以撒对他的评价幽幽响起,同时来到的,还有另一句:
“14年的朝夕相处,让我的缺点暴露无疑,所以,在你面前,我毫无形象可言。”
其实他说得对,她对他并不公平。
所以她看他,看到的都是缺点;而看哈尔雅,看到的却全是优点,哪怕它们其实是那么的浮华。
她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她甚至还鼓励仙度瑞拉去追求王子……如果她当初没说那样的话,如果她肯把自己和王子的计划对仙度瑞拉明言,如果早点警觉,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场悲剧?
一时间,懊恼得无以复加。
雨果的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然而握着她的那只手,一直一直没有松开。
这个时候的她,和它,都没有预料到,因着这场悲剧,他们的命运终于被彻彻底底地联系在了一起。
窗外,一团乌云遮过来,挡住了月光。
它想它永远记得他的话。
他说过一千年以后他们会再度相遇,用一种全新的方式,重新开始。
于是它寻找、它等待、它守护、它陪伴。
它看见了月桂树,还有树下的姑娘。
它一直以为它找到了。
但二楼窗户里那个黑发黑眸少女的目光,却让它莫名心慌。
如果仙度瑞拉不是达芙妮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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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的鸣叫声自绿荫间婉转响起,早早起床的玫兰妮披着晨褛打开阳台的门,正准备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伸个大大的懒腰时,目光投递到楼下的花园里,却顿时呆住了。
“哦,上帝!”5秒钟后,她冲回卧室,推着尚在熟睡的茜露达,急声说:“茜茜,快醒醒,快起来看看!”
茜露达只得睡眼惺忪地跟着她到阳台上,只见数名仆人正忙着把一盆盆色彩鲜艳的花按照字母的样子摆放在绿色的草坪上,由于已经接近收尾的缘故,因此很容易便看出,他们摆的是一句话——
“茜露达,请原谅我。”
不消说,自然是以撒吩咐他们这么做的,也只有那位大少爷才会如此无聊。
由于雨果昨天带来的那个坏消息,她一夜都没能安睡,好不容易睡熟了一点,却被玫兰妮叫醒,还是为了来看这么无聊的事情,茜露达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皱眉转身回房。
“怎么样怎么样?茜茜,看了这一幕,心里有何感受?”
“下次再为这么无聊的事情吵我,我可跟你翻脸。”她踢掉拖鞋,决定爬回床上继续睡。
这时房门却又响了起来。玫兰妮去开门,一名侍者推着早餐车站在门外。
“早上好,小姐,这是你们的早餐。”
“我们没叫早餐啊。”
“是以撒少爷让我们送来的。”
玫兰妮回头看了茜露达一眼,后者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为了不让那名侍者继续站下去,她只好先将车子接过来:“谢谢,你下去吧。”
关门,将车推入小厅,打开餐盘上的盖子,浓香扑鼻。里面是两份香榭火腿玉米浓汤,配了草莓蛋卷和松露鱼子面包,还有一杯牛奶和两杯鲜榨柳橙。
说是给两个人的早餐,但怎么看都是特意专为茜露达准备的。
此外,食物旁还放着一束百枝莲,中间夹着一朵铁线莲。
她忍不住笑,说道:“茜茜,看来这位以撒少爷真的很有诚意,你就原谅他装死骗你的事情吧。”
昨天茜露达跑掉后,她留在那里和艾力克一起弄明白了事情的整个经过,觉得好气的同时又有些好笑,这两人还真是欢喜冤家,凑一块儿太有趣了,让人忍不住就很想期待今后事态的发展。
而茜露达亦不负她所望地冷哼一声:“这种动动嘴皮子就自有下人忙碌准备的事情也叫做诚意?玫芝你真是宽容。”
“这样啊,”玫兰妮转转眼珠,“那我去叫人来把餐车推走。”
“没那个必要。”
“咦?”
茜露达一边梳着头发,一边淡淡地说:“东西照吃,原谅?决不。”
漆黑的眼睛分明浓郁如墨,却在瞳仁深处透出了一丝轻薄,那是——恶作剧一般的笑意。
*** *** *** ***
“怎么样怎么样?”
西侧城堡二楼的第三个房间里,以撒躺在床上一边接受阿诺医生的检查,一边听下属们回禀事情。
侍者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少爷,玫兰妮小姐收下了我们送过去的早餐。”
“那她们吃了没有呢?”
“除了柳橙茜露达小姐只喝了一口外,其它都吃完了。”
“嗯,我就知道她会喜欢,那都是她最爱吃的。”以撒舒舒服服地靠着枕头,又问,“那花呢?”
侍者有些犹豫地回答:“花也收下了……”
“我就知道她最喜欢百枝莲了,一定会收下的。”
一旁艾力克一副崇拜的表情:“真棒!表弟你果然很懂女人心,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学学你,又送早餐又送花?那样没准玫兰妮小姐一高兴,也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侍者已一咬牙,将下半句话说了出来:“可是,茜露达小姐只收下了百枝莲,却把铁线莲扔了出来。”
说着,从身后颤巍巍地取出那朵倒霉的替人受过的花。
艾力克立刻识趣地闭上嘴巴。而以撒接过那枝铁线莲,表情黯然了两秒钟,最后一挑眉毛自我安慰说:“没关系,罗马不是一日就能建立起来的,我得给她一点时间。这是午餐单,照上面写的做好后,同样送到蓝宝石去,记住,别忘了放花。”
侍者接过餐单,恭身退下。
“我觉得不会有用的,要不要打个赌,午餐里的那朵铁线莲也会被扔出来?”
“有什么关系?放着就是为了让她扔的。”
艾力克好奇:“为什么?”
以撒微微一笑:“不这样做,拿什么给她出气呢?”
艾力克恍然大悟:“你还真是有一套啊。不过,就这样送送花什么的,效率实在太低了,送上一年她都未必肯接纳你。”
“所以,我已经想好了真正可以讨好她的方法。”
“哦,是什么?”
“正如对玫兰妮小姐来说,布莱恩是她最重要的人,那么对茜露达来说,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艾力克想了想,回答:“玫兰妮小姐。”
“……”果然,自己就不该对他有所期待。以撒一边摇头,一边明说,“是奥林匹斯12神蜜蜡。”
“原来是这个啊。”难怪之前玫兰妮小姐会开口问他要那颗赫斯提亚。
“她来参加这个商会,就是为了这套蜜蜡。所以,对她来说,目前这套蜜蜡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换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把其他蜜蜡都弄到手,然后通通送给她,讨她欢心啦!”
以撒高深莫测地笑笑,眼睛晶晶亮,摇了摇头,却又不细说,反而扭头问一旁检查完毕收拾医箱的阿诺:“医生,我的腿怎么样?”
“恭喜你,奇迹般的康复中。”阿诺想了想,又揶揄着补充说,“事实上,如果不是那位茜露达小姐暴力地在你伤口上加了重重一脚的话,你现在应该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以撒耸肩,做了个无关紧要的姿势:“那现在我什么时候能够正常行走?”
“一周后,石膏就可以拆了。”
“能再快点吗?”
阿诺一脸的无可奈何:“以撒少爷,请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了。没错,你的康复能力非常出乎我意料,但不代表你就可以乱来。身体是有极限的,超过这个极限,反而会功亏一篑。”
以撒哦了一声,手指交叉放在下巴处,沉吟了好几分钟,最后抬头说:“那么表哥,麻烦你帮我外出走一趟。”
“去哪?半个小时后,商会就要开始了啊。”
“商会里不会有那套蜜蜡出售了,你要去的,自然是有蜜蜡的地方。”他笑,唇角扬起明朗于外神秘其中的弧度,夏花一般灿烂。
*** *** *** ***
汉斯先生对着镜子整了整自己的领结,意气飞扬地在随从的陪伴下走出房间。
一路上他臆想着待会儿看见鲁时的情形,想象着他如何对自己低声下气,如何愁眉苦脸,如何悔不当初,便觉得无比畅快。哼,那小子,连他大名鼎鼎的船王都敢诈,不让他尝点苦头他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当初他用一把破刀蒙了自己1000万,现在,即便他拿10倍、100倍来赔罪,也不给他好果子吃,哈哈哈……
刚想到最开心的地方,就在过道处看见鲁挽着玫兰妮的手,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哼,真是个傲慢的家伙,而且还是个傲慢的小白脸,用脚趾都想得出他之所以跟那个寡妇混在一起,无非是贪图克鲁斯家族的财势。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那边,茜露达看见汉斯,微笑着朝他打招呼说:“早上好,汉斯先生。”
看,来巴结了吧?汉斯心中冷哼,半眯起眼睛,等着他下一步的表示,谁知茜露达打完招呼后便径自同玫兰妮拐进了大厅,竟是连一秒钟都没停下。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要买那套蜜蜡吗?怎么一副完全没放心上的态度呢?汉斯一边狐疑,一边跟着走了进去。
大厅里已名流云集。
这是开米拉城堡里最大的一个厅,占地近2000平米,中间支撑着66根雕花大理石石柱,场面极为壮观。
鲁与玫兰妮挑了个比较靠后的位置坐下,汉斯见状,故意坐到更靠后的一排,如此一来,他们两个的一举一动便都逃不了他的眼睛。
然而,让他非常奇怪的是,鲁似乎真的对他完全没有兴趣,从头至尾都在跟玫兰妮谈笑风生,目不旁视。
不会吧?难道那家伙知道没办法从自己手中弄到那颗阿耳忒弥斯,所以干脆就直接跳过放弃了?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着急,直到四周掌声雷鸣才回过神来。商会开始了。
第一部分,例行惯事地回顾一年来的经济总局,再根据这一年的业绩评选出新一届的十大富豪,这本是汉斯最喜欢的环节,因为他每年都会榜上有名,然而此刻,烦躁的情绪令他变得很没有耐心,甚至连主持人宾利那简练风趣的说辞,在他听来,也变得冗长乏味。
快点结束吧!他只想看鲁怎么来求他,他只想报复上次所受的羞辱,他的手,甚至因为急迫的复仇欲望而在发抖……
“下面,我们来公布新一届的十大富豪,他们分别是——温莱公爵、菲尔公爵、海蒙先生……”宾利每念一个名字,底下就一阵掌声。汉斯漫不经心地听着,就在这时,鲁突然扭头,对着他眨了下眼睛。
他心中顿时升起一种微妙的战栗感。
那少年的眼神太妖异,滋生着不祥。
“……迪罗姆先生,以及最后一位……”宾利念到这里,抬头环视众人,慢吞吞地说,“琼斯夫人!让我们恭喜她,入围的唯一一位女性。”
汉斯跳了起来:“等一下!”
众人齐齐扭头看向他。
宾利愕然地问:“有什么问题吗?汉斯先生?”
“当然有!而且还是大大的问题!”汉斯双眉横挑,异常愤怒地质问,“为什么今年的名单里没有我?”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宾利看了眼手中的名单,连忙赔笑说:“对不起,汉斯先生,请你先冷静一下,这个问题等会儿私下谈好吗?现在,先让商会……”
汉斯粗暴地打断他:“不行!不给我个满意的答复,接下去的环节也不用进行了。”
场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尴尬。
玫兰妮附耳对茜露达说:“好戏要开演了。”
茜露达扬扬眉毛,没说什么。
宾利好言解释说:“汉斯先生,这个名单是参照过去一年的业绩加上社会风评所得出的,并非我们作假,你如果不满意,可以事后再商讨,但是现在……”
“如果现在不得个结果,就没有任何意义!”汉斯却是丝毫不肯让步。
玫兰妮轻轻叹气:“这下子不但颜面,连风度都丢光喽。”
茜露达目视前方,根本不回头看一眼,唇角噙着一丝早已预料的冷笑。
宾利依旧好言劝慰,汉斯依旧不依不饶,人群变得有些骚动,有人开始不耐烦,而有人却是兴趣满满地看热闹。
“汉斯先生,你这样我们很难办……”
“难办?在你们故意把我排挤在名单之外时,怎么就没想过会难办呢?说什么参照去年的业绩,去年整个奥卡比斯43%的水运都是由我旗下的轮船完成的,而我 的制造工厂一年内生产出了近5000艘船只,纳税高达全国第五!如果真是参照业绩,那个只有几家破制衣店的老女人有什么资格跟我比?”
此言一出,琼斯太太的脸色顿时由青到红,再由红到黑,难堪到了极点。
宾利面有难色地说:“但是,去年的629项水运事故中,也有6成的事故是因为你的船有质量问题,所以……”
汉斯却更加嚣张,高声说道:“真是好笑,哪个商人货物底下没出过事故?我的船最多,当然遇到事故的几率也就越高。而且,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榜变成优商优 质品评榜了?既是富豪,就该单论财富不是吗?我要求重新审核十大富豪的排名!我倒要看看,谁敢把我排挤在外?还有,这份名单最终是谁审批的?还是财务大臣 康塔斯先生吗?我倒要去问问他……”
还没说完,一个声音清越、清扬、清亢地自大门处传了进来:“是我批的。”
茜露达转过头,眼睛情不自禁地为之一亮——
她实在是没见过,如此冰雪天姿的姑娘。
就美人而言,她姐姐妮可美艳性感,仙度瑞拉清丽无双,那个海伦虽是个假人,但也确实国色天香。然而,若与眼前这位相比,通通失去了光芒。
这位姑娘身上有种超脱世俗的美丽,或许不及妮可美艳,不及仙度瑞拉清丽,更没有海伦的妖娆,但她只要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绝世名画。
而场内众人,看见她出现,全都纷纷起身鞠躬。
汉斯的脸色也立马变得有些局促,强笑着说:“啊……公主殿下怎么会来这里?”
公主?
奥卡比斯的国王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一位公主,名叫希斯卡,难道她就是?
茜露达用眼神询问玫兰妮,玫兰妮轻点了下头。
希斯卡盈盈走到汉斯面前,微笑说:“是我批的这个名单,我猜船王一定会有疑惑,所以,亲自前来为您解惑。”
她身份高贵,又如此低姿态,倒叫汉斯一肚子怒火都发不出了,只得讪着脸,吞吞吐吐地说:“您倒也没必要亲自来……不过,为什么凭我的财力,反而被剔出此榜?”
“不是被剔,而是要另授称号给您。”
“另授称号?”
希斯卡拍了拍手,身后一名骑士躬身上前,手上捧着个托盘,盘上盖上红巾,掀开后,里面放的竟是一枚金灿灿的勋章。
汉斯的眼睛顿时鼓了出来。
希斯卡柔声说:“自令祖父起,经营船业已有4代,可以说,奥卡比斯的一半水运,都是因你们而兴盛的,因此,为了嘉奖船王对我国做出的巨大贡献,父亲特命我前来,颁发这枚一级荣誉商人勋章给您。希望您喜欢。”
汉斯的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连忙说道:“喜欢!当然喜欢,简直是太喜欢了!哦,谢谢国王,祝他永远身体健康!也谢谢公主,祝您永远美丽!”
“那么,就让我为您戴上吧。”希斯卡说着,亲自将勋章别上汉斯的衣领,素手柔荑,无上荣誉,直把汉斯捧上天堂,晕晕乎乎,顿时把之前的不快全都抛诸了九霄云外。
最后,希斯卡抚平他的衣领,退后两步,盈盈而笑说:“真是太适合您了。”
“谢公主殿下。”汉斯鞠躬,行了个标准的皇室见面礼。
希斯卡一边回礼,一边朝宾利投去一瞥,示意他商会继续进行。于是宾利宣布下一环节,介绍第一日所要展出的全部珍宝,而汉斯也满意地回坐到了座位上。希斯卡带着那名骑士悄然离去,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就像朵小浪花一样,骤然发生,又圆满解决,一点痕迹都没落下。
玫兰妮不满地扁扁嘴巴:“真是便宜这家伙了,因祸得福啊!”
茜露达望着希斯卡离去的方向,低声叹道:“你们国家的公主很有本事,一枚破勋章就把事给轻松摆平了。”
玫兰妮不明白地咦了一声:“破勋章?茜茜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听说过什么一级荣誉商人勋章m ?”
玫兰妮想了想,摇头说:“虽然没有,但没准这是第一次授予呢?”
“拜托,颁发勋章是多么隆重的事情,要换了正常程序,先会全国公告,然后约定日期,召见入宫,在百官面前由国王亲自授予。因为它代表的是无上的荣耀,所 以历来慎重有加。而刚才,明显就是怕汉斯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你们的公主就临时弄出个勋章来,还没准就是从她身后的那名骑士衣服上摘下来的,再美其名曰 一番,就把汉斯给忽悠住了。而且,一级荣誉商人,这是多么虚浮的称号,比之十大富豪,你真的认为更加具备商业上的彰显性吗?”茜露达说着,诡异地笑了起 来,“不过这样也好。令汉斯这个草包再得意一点,再愤怒一点,再愚蠢一点,对我的计划就更有利一点。”
他在等她主动跟她开口,她就偏不开口。
这是一场持久战,比的就是双方的耐心,谁最先按捺不住,谁就输了。
然而,汉斯比她具备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时间。商会结束前,她必须要弄到蜜蜡,因此时间的局限对她来说非常不利,值得庆幸的是,汉斯目前似乎并未看清他的这个优势。反而认为有蜜蜡在手,才是他的王牌,那么,就让她把这张王牌彻底粉碎,变得一文不值吧。
茜露达眼眸转沉,然后扬起唇,这一回,真真切切地笑了。
*** *** *** ***
商会第一天,圆满落幕。
一日内的交易量高达279件,总额超过3亿,的确可算是一场盛世景观。
而这一天里,茜露达买了3样东西:一只毫不起眼且盛满了狗粪泥沙的花瓶灯座,一朵手工雕刻的绿宝石玫瑰和一只黑水晶手镯。
她的这一举动,自然又引起了好大一番惊人话题,并经由仆人之口,第一时间汇报给了因腿伤而无法出席只得继续躺在床上休养的以撒。
“简直是太神奇了,以撒少爷,您知道吗?那只花瓶灯座用特殊药水洗过后,居然是只极为精美的粉彩蝠桃橄榄瓶,尤其特别的是,里面注入水后,花纹的颜色会 由粉红逐渐变成深紫色,就像是上帝在展示魔法一样!”仆人无不感慨地说,“周围看呆了一群人,大家都羡慕和嫉妒死了。”
以撒挑起眉毛,又不以为然又与有荣焉地说:“羡慕嫉妒也没用,那是她独有的本事,学也学不来的。从小,她就具备这方面的天赋,总能第一时间分辨出我妈的哪样首饰最值钱,以及哪名女仆身上戴的首饰是假的……还有两样是什么?”
“因为茜露达小姐一出手,就挑到了这么一个宝贝,因此大家都对她的第二次出手很期待,结果她第二次看中的,是一朵手工雕刻的绿宝石玫瑰。”
以撒哦了一声。
仆人说:“大家都想,这朵玫瑰肯定不是普通的绿宝石,应该也有其他暗藏的价值才对。但又因为她之前在维纳斯珍宝展上的表现,害怕会不会又是她故意设计的圈套呢?因此都没人敢和她叫拍。于是那朵玫瑰便以40万瑞尔的价格成交了。”
以撒扑哧一声笑出来,明眸灿灿如星,笑眯眯地说:“她就喜欢玩这种虚虚实实的把戏,让人猜不到她哪回是真哪回是假,不过据我推断,这朵玫瑰肯定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仆人好奇地问道:“咦,少爷为什么会知道?”
“我猜茜露达之所以买下它,唯一的原因是——它是绿宝石雕刻的,哈哈!”
仆人露出钦佩之色,拼命点头:“太厉害了,以撒少爷,被你猜中了呢!茜露达小姐就是那么说的,她对玫兰妮小姐说‘众所周知玫瑰都是红色的,世界上根本没 有绿色的玫瑰,但是这个雕刻家却敢挑战世俗,非用好好的绿宝石去雕玫瑰,光这一点勇气,就令我很赞赏,所以我买下它,以做纪念。’”
以撒继续笑,笑容里却多了些别的味道。其实茜露达本人何尝就不是一朵绿玫瑰?独特,多刺,却又格外明媚地盛开着,固执地选择自己要的颜色,选择用尖刺保护自己,但又因孤独而显得更加诱惑,让人更想靠近,更想攀折。
“茜露达小姐买了绿玫瑰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喊价,直到结束前5分钟,才最终买了第三样东西。”
“是什么?”
“是一只黑色的水晶手镯。”
翠绿色的眼眸顿时亮了起来,以撒逼紧喉咙,声线竟有几分颤抖:“你说她买了什么?”
“一只黑色的水晶手镯,大概这么大。”仆人比画,“上面还镶着两圈碎钻,非常漂亮。”
“是男士镯?”
仆人想了想:“啊,这么一说好像是的,因为真的挺大的,给女士戴的话,稍嫌笨重。”
以撒抬起自己的右腕,自从那夜与茜露达吵架后,他舍弃丝巾选择了镯子,结果,那只手镯在之前的事故中与腿骨一起摔碎,如今,他的手就□着,什么都没戴。
茜露达为什么要买那只镯子?
以撒的手不禁握紧,停放在心脏的部位上,表情变得很复杂。
任何一点与己有关的希望都会令他欣喜若狂,却又害怕到头来只是空欢喜一场,行走在天堂地狱之间,起伏跌宕,备受煎熬。
他可以清楚猜出她买绿玫瑰时的心态,却猜不到她这次的用意。
而就在这时,另一名仆人敲门而入,禀报说:“回禀少爷,我已将晚餐送到茜露达小姐的房间了,同前两次一样,她留下了晚餐和百枝莲,扔出了这枝铁线莲。”说着,将因失去依附而显得可怜兮兮的花,递到他面前。
以撒接过这枝被抛弃的铁线莲,低垂的眉睫下,有着似有若无的叹息,以及难掩的惆怅。
那是一颗敏感的少年心,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要坚强,却仍是受了伤。
*** *** *** ***
而与此同一时刻,紫珍珠号房内,同样的汇报进行着,只不过,以撒要知道的是商会时的情形,而另一位主儿想知道的,却是商会后的情形——
“禀告主人,商会结束后,鲁先生和玫兰妮小姐先在花园里散了会儿步,然后才回房。”
哼,他倒是很悠闲嘛!汉斯一边不满地想,一边狠狠切了块牛排往嘴里送。
“回房后不久,就有名开米拉的仆人推了辆餐桌送进他们的房间,据说那是以撒8226;维拉少爷特地吩咐厨子专门做的,点的都是鲁先生爱吃的菜。并且这样的情形从早上就开始了。”
汉斯皱起眉头:“以撒8226;维拉?那是谁?”
“是温蒂公爵的远房侄子,玛亚大陆首屈一指的贵族维拉家的少爷,在玛亚非常有势力。”
“查出他和鲁什么关系了吗?”
“对不起,目前还不得知。”
“算了,想必也不是很重要,估计是维拉少爷有求于那小子吧。继续说。”汉斯解决完牛排,连盘底的汁也舔得干干净净,才继续对付第二道烧鹅。
“是。用完晚餐后,鲁先生和玫兰妮小姐去了棋盘室,跟梅尔伯爵他们一起玩牌。现在还在底下玩着。”
“赌钱吗?”
“好像……纯粹只是玩玩,没赌什么钱。”
汉斯的刀叉一下子扎到了鹅身上,眼神愤怒:“这小子还真是逍遥啊,难道他一点都没把蜜蜡的事放在心上吗?”
“回主人,就我们所看见的,他一直在跟朋友谈笑风生,表情愉悦,好像真的没……”仆人的声音越来越小。
汉斯放下餐具,烦躁地挥手:“撤了撤了,都给我撤了,今晚做的都是什么菜啊,难吃死了!等等,别倒了,包起来,后天可以带回家给狗吃。”
等仆人手忙脚乱地撤走晚餐后,他点起烟卷,坐到沙发上盘着腿沉吟了半天,最后把烟一掐,沉声说:“好,你不急是吗?我更不急,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尽管说是这么说,但是第二天的商会上,看见茜露达和玫兰妮并肩出现在视线里时,他还是忍不住朝他们走了过去,装出一副冰冷的姿态,高傲地说:“早啊,鲁先生。”
茜露达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便笑着回应:“早上好,汉斯先生。”
他故意磨蹭着不走,继续说:“你看起来很愉快,也对,恭喜你昨天买到了那么好的橄榄瓶。”
“呵,谢谢。”依旧是不卑不亢的语调,深浅适当的微笑,衣着优雅仪表出众的少年,眼睛清冽如水晶,找不出丝毫阴影。
这个小小的发现令他的心情更加糟糕,他强忍住怒火,状似不经意地说:“对了,听说你在收集奥林匹斯12神?”
茜露达眼底闪过一抹亮光,唇角的微笑加深了几分——这只老狐狸忍不住了,这场耐力之争,看来是她赢了。
“是啊,这是我此来的最终目的。”
汉斯昂起头,等她说下一句请求的话,诸如“汉斯先生,你能不能把你手上那颗转让给我?”或者是“说到这个,我有事情想和你谈谈”,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会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拒绝。想到这个就心情愉快,很想放声大笑。
谁知茜露达说完那句话后,拉着玫兰妮转身就想走,汉斯吃了一惊,连忙挪动脚步,挡在他二人面前。
“怎么了?船王好像有话要说?”玫兰妮巧笑嫣然。
汉斯微眯起眼睛,最后决定开门见山:“阿耳忒弥斯在我手里。”
玫兰妮先是惊讶,继而掩唇吃吃地笑了。茜露达在一旁也是微微而笑,看上去欲言又止。
两人的反应超出他的意料,汉斯顿时不悦地说:“你们笑什么?你们到底在笑什么……玫兰妮小姐?”
玫兰妮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笑的,太失礼了,可是,嘻嘻……”
她是上流社会有名的淑女,可这会儿却笑得花枝乱颤,汉斯心底划过一丝不安。
茜露达扯扯玫兰妮的手,低声说:“别闹了,商会马上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等一下!”他们越是如此,他便越想得个究竟,连忙追上去问,“请把话说清楚,为什么你们听到阿耳忒弥斯在我手里就笑成这个样子?”
玫兰妮歉然地说:“对不起,汉斯先生,我真的不该这样笑的,但是……你,真的不知道?”
这女人说话怎么这么不干脆?汉斯急道:“到底知道什么?”
玫兰妮轻叹一声,终于不再卖关子:“你不知道吗?你那颗阿耳忒弥斯是和德普先生一起从一个船夫那买来的吧?”
汉斯的心一沉,“你怎么知道?”
玫兰妮继续微笑,“那名船夫非常幸运,出海捕鱼的时候看见了一只沉船的残骸,从里面捞出一只破箱,箱子里全是珠宝,其中就有阿耳忒弥斯、哈帝斯和阿瑞斯。因为他并不怎么懂珠宝的缘故,所以被你们以低价就买到手了,我说的没错吧?”
汉斯干脆不说话了,他有种预感,事情会朝他完全无法料及的坏方向发展。
果然,茜露达接了玫兰妮的话,只说了几个字,就把他瞬间推至谷底。
“那颗阿耳忒弥斯是假的。”
茜露达唇角含笑,无比肯定。
“你说……什么?”汉斯用很长一段时间,才消化掉她那句话所带来的信息,大脑一片空白。
玫兰妮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他说,那颗阿耳忒弥斯是假的。汉斯先生,你上当了。”
“它根本一文不值,汉斯先生,你上当了。”
“汉斯先生,你上当了。”
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这句话。
他压根一点都不想相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却一直沉一直沉,沉得让他意乱心慌。
“不可能!不可能是假的!”汉斯眯起眼睛,狐疑地瞪着茜露达,“你又想骗我了,对不对?你上次就是这样骗我的!”
茜露达耸耸肩膀:“既然如此,那没什么好说的了。玫芝,进去吧。”
“等等!”他再次将他们拦住,沉着一张脸,“为什么?你们这样说的理由是什么?
茜露达别过脸,一副再懒得搭理他的表情。只有玫兰妮心软地说:“汉斯先生,你买到那颗蜜蜡后,找专人鉴定过了吗?”
“这个……”
“看你的神情就知道,没有。”
汉斯辩解:“可是德普说……”
“德普?”玫兰妮打断他,吃惊地捂着唇说,“天哪,汉斯先生,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他的为人才是啊,那位先生的话也是能相信的吗?”
汉斯仍在挣扎:“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没错,他是个骗子,但是,他从来没骗过我!”
茜露达冷冷冒出一句:“也许他骗你的事情,你直到现在都不曾发觉呢?比如说——那颗阿耳忒弥斯。”
“可他为什么要骗我?”
茜露达不屑地瞥他一眼:“那个就要问你自己了。”
还是玫兰妮软言温语地说:“光说也没有用,汉斯先生你为什么不在今天的商会结束后,亲自找鉴定师鉴定一下你的那颗蜜蜡呢?到那个时候就知道真假了……”刚说到这里,钟声悠缓而清晰地响了起来,她连忙一拉茜露达的手说,“啊,商会开始了,我们快进去!”
两人匆匆进门,只剩汉斯一个人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紊乱到了极点。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手突然在身侧握紧,重重敲在墙壁上,表情阴沉地说:“德普,你要是敢骗我,你就死定了!”
然而,那位玫兰妮一开始就提醒茜露达要重点防范的大师级欺诈高手德普先生,至今仍没有出现。
*** *** *** ***
第二天的商会,再掀高峰,交易总额高达4.2亿,创造了历届最高记录。
而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茜露达在这一天,把前天用76万瑞尔买到的橄榄瓶以4800万的高价卖出,等于是一天之内,翻涨了6倍的利润——这个家伙简直就 是个魔术师!另外,有关于她的真实身份,也经由14号那晚在场的仆人口中泄露了出去,于是一时间,整个开米拉都轰动了——鲁8226;卡麦隆,竟然是个女人!
茜露达对此并不排斥,索性光明正大地穿回女装,照样同玫兰妮一起参加晚上的牌局。当她们悠哉悠哉地在一楼打牌时,5名珠宝鉴定师被一个接一个地请进紫珍珠号房,为船王鉴定那颗阿耳忒弥斯。
第一名鉴定师非常肯定地说:“这是假的。”
第二名鉴定师犹豫不决了半天,最后说:“似乎是假的,但是仿造得非常逼真。”
第三名鉴定师擦擦额头的汗,不确定地说:“我认为是真的。”
第四名鉴定师则说:“被德普先生碰过的东西,还能是真的吗?”
第五名,也就是最出名的一位,满头银发的桑纳先生,鉴定得最为仔细认真,他足足研究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结论说:“这的确是一颗不错的蜜蜡,但我认为它不 是阿耳忒弥斯,因为真正的阿耳忒弥斯上有丝柏状的花纹,象征着那位月亮女神的圣洁,但是这颗表面非常光滑,根本没有花纹。”
汉斯听了这话后,脸灰如纸。
挥手派下人送桑纳出去,倒躺在沙发上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暴怒地吼道:“来人!把德普那小子给我找来!”
一下人答道:“可是,没有人知道德普先生在哪啊。”
汉斯气得一拳捶在茶几上,把上面的烟丝震了一地,然后拿起外套起身,匆匆开门走往一楼的棋牌室。
棋牌室内,今晚只有寥寥几个人,玫兰妮正在和梅尔伯爵玩二人纸牌,茜露达坐在她身旁静静地看着书,穿着纯黑色的长裙,围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披肩。
乍见她这个样子,汉斯顿时愣住了。一整天都在为那颗蜜蜡头疼,因此当茜露达的性别问题传得沸沸扬扬时,他正在房间里挑选鉴定师,反而没有获知这个消息。
“你,”他揉揉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你是……鲁?”
茜露达放下书,起身向他行了一礼:“晚上好,汉斯先生。”
声音没变,脸也没变,仅仅因为着装变了的关系,整个人便起了巨大了变化。如果说,那叫鲁的少年高傲漠然,像柄锋芒毕露的冷剑,那么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少女,却是内敛柔韧,如同清新雅致的鲜花。
汉斯怔立许久,回过神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茜露达扬起眉毛,问道:“您有事找我?”
“哦,哦是是。”因为震撼于她的真实性别,而差点忘了初衷的汉斯连忙点头,姿态放低了许多,“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手里的阿耳忒弥斯是假的呢?”
茜露达请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坐回到玫兰妮身旁,微笑说:“因为我就是为了这12神蜜蜡而来的啊。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搜集它们的相关资料,所以才知道您手中那颗的来历。”
“也就是说,你一开始就知道了?”
“因为事关德普先生,我不得不说,我信不过他,所以才更加彻查了此事。我找到那名渔夫,要求他把那只装珠宝的箱子给我看。他起先不肯,说是扔掉了,又说 那只不过是普通的木箱,我告诉他,如果是普通的木箱,绝对不会拿来盛放那么重要的珠宝。我们都知道,运送珠宝上船的话,一般都会选用最上好的沉木,防水耐 泡。他吞吞吐吐,话里又全是漏洞,最后没有办法,只得交代——宝箱之说,纯属虚构,而是德普先生和他串通好了,用来骗你的伎俩。”
汉斯腾地站起来,紧握拳头,怒道:“可恶!”
“你当时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用区区140万,就买到了那颗价值倾城的蜜蜡。可惜啊,却不知是上了德普的当,那140万,全都进了他的腰包。”茜露达说到这里,淡淡一笑,“现在,汉斯先生还认为——德普是你的朋友吗?”
汉斯气得整张脸都红了,嘴里不停地喊:“可恶……”
茜露达与玫兰妮交换了个只有她们才能看懂的眼神,谁知就在这时,棋牌室的门又开了,一个高个子,穿着极为时髦,却留着脸不伦不类大胡子的男人吹着小调走了进来。
玫兰妮一见之下,脸色立刻变了,连忙在茜露达手心写:“德普!”
什么?茜露达吃了一惊,另一只手一下子揪住了自己的披肩。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德普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见过一般。
而汉斯回身看见他,更是一下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激动地吼了出来:“好啊,你来得真是太好了!”
德普遇变不惊,还笑嘻嘻地伸手打招呼,用痞里痞气的语调说:“嗨,汉斯老兄,好久不见了,最近在哪发财呀?”
“你还有脸跟我称兄道弟?”汉斯气得五官都在扭曲,恶狠狠地说,“我们认识15年,你居然连我也敢骗!”
德普睁着一双蓝莹莹的眼睛,仍是笑:“嘿,这是说哪话了?我怎么骗你了?”
“怎么骗我了?你跟别人串通了来骗我的钱!你混账!”说着,一拳击出,眼看着德普就要挨揍,谁料他身材虽然高大,动作却极为敏捷灵活,轻轻松松一转,就闪了开去,摊着手说:“有话慢慢说嘛,不要生气嘛……”
茜露达下意识地挺直脊背,虽然表面上看并无什么异样,但心里却已乱成了一团麻——这个德普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现!真是坏她大事!
为了弄到汉斯手里的蜜蜡,而又知道汉斯讨厌她,绝对不会把蜜蜡卖给她,费了好番工夫调查出他的蜜蜡由来,当得知是和德普一起从某个渔夫那买来的时,她便拟订了以下的计划——
首先,表现出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让汉斯产生疑虑,最终按捺不住,主动找她;然后,说他的蜜蜡是假的。汉斯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相信,但是,因为德普的名 声素来不好,他肯定会找鉴定师鉴定那颗蜜蜡;再次,收买鉴定师,让他们说谎。但又不必全说蜜蜡是假的,那样反而会引起怀疑,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弄个三七 分即可;最后,在他来找自己求证时,下剂猛药,让他完完全全相信他上了德普的当。
只要他认定那颗蜜蜡是假的,再派个他的老顾客当第三方去购买,他急于脱手,想来应该可以买得到。
只是没想到,德普这个替罪羔羊居然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真是见鬼,她明明吩咐过大门外的侍卫,只要看见德普,就第一时间来通知她的,那帮收了钱不干事的家伙,真是靠不住,竟然把他漏放了进来!
眼看着苦心绸缪的计划就要当场揭穿,茜露达连忙告诫自己这种非常时刻更要冷静,做好了再度面对汉斯暴走的准备,同时脑筋开始飞快地旋转:被德普这么一搅和,汉斯的那颗蜜蜡是肯定拿不到了,而她又嫁祸德普,这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旦他报复,可真是麻烦一大堆。
烦躁!
世界上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明明一切尽在掌握眼看就要成功时,突然冒出了破坏因素,把一切都毁于一旦。
她抬起一只手,抚着自己的右眉,一下一下,尽量将每个动作都做得慢条斯理。然后借由这样的动作,使心绪平静下来,OK,现在想想,还有什么突破口,可以挽回败局。
“我没话可以跟你说,你这头猪,连老朋友都骗!”那边,汉斯又一拳打了出去,而这一次,德普没再闪避,反而迅速用左小臂向上架开,同时闪身,一把架住他的胳膊,将他压制在身前。
相对应的,他脸上那种吊儿郎当的笑意也消失了,表情变得说不出的危险:“我说——可以好好说话吗?”
汉斯吃痛,额头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茜露达心中微讶,没想到德普的身手竟然会这么好。
德普哼了一声,松开手,然后双手环胸说道:“说吧,怎么回事?”
汉斯又是喘气又是愤怒,模样别提有多狼狈:“那颗阿耳忒弥斯是假的!你和那名渔夫合伙演戏骗我!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德普皱起了眉头,玫兰妮紧张地咬住下唇,茜露达则是打起精神迎接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每个人都做足了心理准备,谁料——
德普眉儿一挑,嘴巴一咧,竟然笑了。
“哦,你说那个呀,真是没办法啊……”他耸肩,用一种极为满不在乎的口吻说,“我一直在猜你什么时候会发觉,虽然已经过了3年,但是这么早就发现了还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呢。”
这句话才真正出乎茜露达的意料!
如果仙度瑞拉不是达芙妮的话,
为什么月桂树会在她的眼泪下生长?
如果仙度瑞拉是达芙妮的话,
为什么它感觉不到对她的爱意,而它前世曾那么热烈地爱过她。
如果仙度瑞拉不是达芙妮的话,
为什么冥冥中有种东西牵引着它来到这里?
如果仙度瑞拉不是达芙妮的话……
那个窗台上冷眼看着它和她的姑娘,为什么让它感到一种莫名的在乎和惆怅?
************
茜露达怎么也没想到,德普竟然不但不反驳,还满满地应承了下去。难道被她误打误撞,汉斯手里那颗阿耳忒弥斯真的是假的?不,不对,不可能!在收买那些鉴定师的同时,就已经请他们一定要鉴定真假,而事后他们送来的密条里,也确实证实了那颗蜜蜡是真的。
那么,为什么此时德普会这样说呢?
汉斯闻言更加激动,整个人都气得直发抖:“你、你、你竟然真的……”
“别这么激动。其实是当年我手头紧,想问你借点钱花花,但是我知道你这个吝啬鬼肯定不会同意,不得已之下,才演了那么出戏嘛。”德普笑嘻嘻的,半点惭愧内疚的样子都没有。
“你、你这是诈骗!我要告你!”
“别这样说,当初是你自己抢着要买那颗蜜蜡的,我可没逼你,如果真要打官司的话,还要花律师费,你真的舍得吗?”眼看汉斯双目圆瞪又要暴跳,德普打着安 抚的手势说,“别生气别生气,这样吧,为了弥补我们无瑕的友谊,而且我最近手头也比较宽裕,就让我用原价把那假货从你手上买回来如何?好歹那也是颗蜜蜡, 也还值点钱。这样,你就不算亏本了,对不对?”
汉斯生气地喊:“我宁可砸碎了它,也不用你买回去!来人,把那假货给我拿下来。”
立刻有仆人匆匆跑去拿了,不一会儿,抱着装有蜜蜡的盒子回到棋盘室。
汉斯一把夺过那只盒子,又找了把大铁锤,高高举起,茜露达心中发出一声呻吟,而玫兰妮更是忍不住掩面不敢再看——完了,这一锤下去,真要碎了,可就什么都没的可说了。
反观德普,依旧唇角噙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汉斯的锤子举了半天,深吸口气就要砸下,却在半途突地停住,扭头对德普说:“200万!”
茜露达顿时往旁边的沙发上栽倒。
而德普则一口答应:“成交。”
于是一个放下锤子,一个从口袋里取出20个开米拉赌场的筹码币,做了现场交易。
玫兰妮看到这才算明白过来,搞半天,汉斯还是没舍得真砸,最后用200万的价钱把蜜蜡卖还给了德普,真是名副其实的吝啬鬼啊!
德普接过蜜蜡后,笑嘻嘻地伸手:“合作愉快。”
汉斯却一把拍掉他的手,冷冷说:“我们以后再也不是朋友了,哼!”说罢昂首离去,还非常用力地甩上棋牌室的门。
玫兰妮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实在是没见过比汉斯更搞笑的人,搞笑到,让你觉得真无力。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活宝?也难怪船王世家的金字招牌到了他这代,名声一落千丈,一年不如一年。
对比她纯粹的快乐,茜露达却是有苦难言。
那颗蜜蜡绝对是真的,现在却只用200万的价钱就被卖给了德普。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设计了这么久的圈套为他人做了嫁衣,真是有点不甘心。但在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之前,她又不便轻举妄动。
她静静地凝视着德普,正好德普的目光转了一圈,也落到了她身上,朝她轻佻一笑。
茜露达立刻明白了——此人是有备而来。
“你就是茜露达小姐吧?久仰芳名。”德普主动上前,牵起她的手吻了下手背,再抬起头时,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怎么样,失望吗?”
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德普哈哈大笑,靠得更加近,姿势暧昧得如同在跟情人调情:“我是说,这颗阿耳忒弥斯被在下只花200万就买到手了,茜露达小姐却只能眼睁睁地在旁边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很失望吧?”
茜露达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移开几步,然后才回答:“如果指的是这个的话,那倒是。恭喜你买到了这么便宜的好货。”
德普摸摸鼻子,缓缓说:“那么,茜露达小姐要不要从我手里,把它转买过去呢?”
茜露达面色一凝。
“我知道茜露达小姐和加里王子都是冲这套蜜蜡而来,在商言商,只要你开出的条件够好,我没有道理拒绝。而你又是位——”他说到这里,刻意停顿,朝她眨了眨眼睛,“这么迷人的女士,就某种心态上而言,我也更乐意跟你交易。怎么样?茜露达小姐,想好该给我什么条件了吗?”
他来势汹汹,直言不讳,茜露达却开始有些迟疑。
原因无它——这位德普,来得实在是太巧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她已经骗得汉斯信以为真时突然出现,打乱了她的全盘计划。
她有种预感,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并且,专门针对她所设计。只可惜到目前为止,她所能知道的资讯还是太少,少到她无法立刻回击。
因此,只得嫣然一笑,将话题甩回给他:“不知德普先生想要什么样的条件呢?”
德普凝眸半晌,笑意由浅变深,缓缓说:“那就要看茜露达小姐是只买这一颗阿耳忒弥斯呢,还是想连带我手里的另外2颗一起买。”
他再次出乎她的意料,将话题又深了一步。茜露达忍不住皱眉,事情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了,如此被动,不是她的行事作风。她必须化被动为主动,将掌控权重新拿回才行。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如果只是买这颗阿耳忒弥斯……”德普笑的眼睛弯弯,“听说茜露达小姐最擅长的本事就是辨识古董,普通一个碟子,经过你的鉴定后,都能身价立刻翻上6倍,我真是太羡慕了,听得我的心都痒了,也好想学一把呢……”
茜露达挑着眉毛说:“也就是说,原本200万的阿耳忒弥斯,你现在也想翻上6倍卖1200万?”
“错!”德普的眼神突然尖锐如针,“是1200万起,你和加里王子,谁出的价高,就卖给谁。”
玫兰妮握住茜露达的手,有些替她担心,德普开这条件,摆明了是趁机抬价。谁都知道加里王子富倾天下,白手起家的茜茜怎么可能拼得过?
然而,茜露达几乎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似乎德普会提出这个要求,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那么,如果3颗一起要呢?”
德普眼中闪过一抹异光,表情顿时变得无比柔和:“都要的话……阿耳忒弥斯,就白送给你。”
玫兰妮大吃一惊,不会吧?他会这么好心?白送?
茜露达神色不变,异常冷静地说:“这颗白送,另外2颗想必会更贵吧?”
德普盯了她半天,忽然仰头哈哈大笑。
在他的笑声中,玫兰妮坐立不安,茜露达紧抿唇角,在场的其他几个人,更是晕晕乎乎,听得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
过了足足一分钟之久,他才停住笑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到茜露达面前的桌子上,用耳语般的声音轻轻柔柔地说道:“想进一步听条件的话,12点整,我等你。”
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躬身行礼,扬长而去。
光滑的红木桌面上,一把钥匙静静平躺,上面系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翠晶石”3个字。红、金、绿三色,在茜露达的眼中慢慢凝聚,她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那是一种身为女性天生俱来的对异性邀约的敏感与不安。
*** *** *** ***
2小时后,厚厚一叠德普的相关资料被送到茜露达手中。她细细地看了一遍后,起身开始更衣。
玫兰妮担心地问:“你真的要去赴约吗?”
茜露达嗯了一声,面色是冷至极点的素白。
“听我说,茜茜,他不怀好意!没有哪名绅士会邀请一位淑女在晚上12点去他的房间单独拜访他的,这、这这非常不合情理!”
茜露达换了条绿色长裙,翠绿翠绿,宛如很多很多天以前,她还在纳塔利家时,试戴过的一顶宽檐帽子。她非常清楚地记得,当时雅各首屈一指的帽商史比在耳旁唠唠叨叨,称赞她是如何适合那顶帽子,然而,她最终还是没有买。
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在潜意识中排斥绿色——这种颜色总会让她想起以撒的眼睛,猫一样的眼睛。总会令她变得浮躁。
可是,又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不再讨厌绿色了,反而觉得它清新别致,有着其他色彩所不及的风情。
就如,那朵绿宝石雕刻的玫瑰。
就如,此刻她身上穿的长裙。
“茜茜,德普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很清楚,他根本就是个流氓,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你就这样子去,实在是太危险了!”玫兰妮干脆走过去,一把拉住她正在画眉的手,无比严肃地说,“不行,我不同意,我不能眼见你送入虎口!”
茜露达半垂着眼睛,神情格外静默。
于是玫兰妮看了更加担心,又说道:“不就是要那套蜜蜡吗?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好了,没必要为了那种身外物而使自己陷入这么糟糕的局面,对不对?凡事都有个 度的,你只是受雇于哈尔雅王子,又不是卖给他了,凭什么要为他想要的东西而牺牲自己?茜茜,听我说,我比你大,也许没你聪明,也没你见识广,但是,我结过 婚,有孩子,我爱过,也经历过失去爱人的痛苦,我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所以你不可以……”话还没说完,茜露达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玫兰妮顿时怔住了。
她们两人自那场海难一起经历过生死之后,就变得非常亲密,一直相伴同行,甚至还住同个房间。然而,茜露达是个很内向的人,从某种角度上说,她从不对旁人 诉说心事,因此很多时候,玫兰妮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能默默地陪在一旁,看她呼风唤雨,周旋在名利场中,如鱼得水。
然而,即便如此,对比外边的人只看得见茜露达的风光,玫兰妮却看见了更多隐藏其中的东西:她冷漠里的温柔,她坚强下的脆弱,她的勤奋,她的辛苦……这一切的一切,都令玫兰妮震撼的同时,更觉怜惜。
也正因为如此,她要在这种关键时刻阻止她。她不能看着自己最欣赏的女孩子,犯下一辈子都会后悔的错误!
她只是很理所当然地照着自己的本心去做了,结果就换来了茜露达回身的一个拥抱。
尽管从来不了解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完全无法与她心意相通,但在这一刻,却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觉出来,这是一个无比温柔的、充满了感激的拥抱。
“谢谢。”茜露达轻轻地说道,“玫芝,认识你真好。”
“茜茜……”
“我是说真的,我真的觉得……好温暖。”茜露达将头抵靠在玫兰妮肩上,闻着她身上独特的栀子花香,觉得她比母亲和姐姐,更像是自己的亲人。
这种被关心、被担忧着的感觉真是……温暖。
因此她决定对她说实话:“听着玫芝,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呃?”一如以往很多次,每当玫兰妮不明白时,就睁大眼睛,她有一双麋鹿般单纯清澈的眼睛。
“也许很多男人会注重美色胜过一切,但是德普绝对不是那种人。从他的履历上我们就可以看出,他是个非常有头脑的家伙,理智,冷酷,从不冲动行事,否则也不会从一个身无分文的孤儿,变成现在拥有亿万家财的富商。”
“可是……”
“但是他做人处事,却完全称不上光明正大,喜欢故意玩弄诡异的气氛和让人意外的花样,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会约我午夜12点去他房间的原因。如果我们为此胆 战心惊顾虑这个顾虑那个而不肯去的话,反而会失去非常好的机会。”茜露达说到这里,自嘲般地笑笑,“玫兰妮,你看看我,你真的认为我拥有那种让男人神魂颠 倒不惜一切也要得到我的魅力吗?”
玫兰妮张了张嘴巴,本想脱口而出的“不”字,硬生生地止住了。
站在眼前的少女,容貌中上,风姿绰约,然而,轮廓过于深沉,气质过于冷漠,而一双眼睛又过于聪慧,确切来说,缺乏温婉可人妖娆妩媚等令男人色授魂予的特性,是那种男人无法掌控因此不被喜欢的女孩。
“所以,我想的不是德普看上了我的美貌,所以才约我去他房间,而是——我,茜露达8226;卡麦隆,一个普通花匠的女儿,靠着哈尔雅王子给予的1500万来到奥 卡比斯,没有显赫的身份,没有雄厚的背景,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社会地位,他要我这样一个女人做什么?我可以被利用的特殊价值是什么?”茜露达说得现实, 玫兰妮听得心疼,忍不住抱紧她,想给予她一些安慰。
然而,茜露达却没再允许自己沉浸在柔软的情绪中太久,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推开,然后正色说:“我想啊想,想了很久都想不出答案,直到刚才翻到他的资料,才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茜露达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歉意地说:“事关重大,未经证实前,我不能肯定。所以,我现在就要去证实我的猜测是不是真的。”说着,拿起梳妆台上的一个盒子打开房门。
玫兰妮拉住她,沉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遇到不能应付的事情,就大声叫,听见声响,我们立刻进去救你!”
茜露达冲她微微一笑,然后走出房间。
夜11:45,大部分客人都已安睡,走廊上只有稀稀几盏灯光。
她穿着高跟鞋,在坚脆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下一下,似乎能撞到人的心里去。
打开手上的盒子,里面是她昨日商会上买的那只黑色水晶镯。
细细的碎钻在仅有的灯光里径自璀璨。
她将它戴在右臂上方,如此一来,它就成了臂环,紧紧箍在□着的肌肤上,与眉发同色。
盒子被丢弃在地,滚了几下,停在阴暗的墙角。
而她的影子被黯淡的灯光拖拉成长长一道,一步步,缓慢而执着地向前行。
*** *** *** ***
翠晶石。
北侧二楼的第6个房间,门牌上醒目的花体字宣告着目的地已经到了。
茜露达抬手敲门,无人回应。
看样子,对方成心要她自己开门进去。
她只得取出钥匙,打开门,门内没有开灯,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一扇没关的窗户照进来,眼睛还没来的及适应室内的光线,一个人影已倏然靠进,“啪”地关上门,然后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压在门上。
由于背光的缘故,对方的五官模糊,只有一双眼睛炯炯发亮,像盯准猎物的猎豹,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专注而危险。
茜露达竭力让自己不被吓到,冷冷开口:“你这是做什么?”
德普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从她手中取过钥匙,将门锁由内锁上。他的动作很慢,轻微的齿轮转动声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楚,最后,喀嚓一声,锁紧。
茜露达的心也跟着沉了一沉。
仿佛看出她的不安,德普一笑,露出白闪闪的牙齿,然后将手一挥,钥匙划出金色的弧光,从唯一开着的那扇窗户飞了出去。
茜露达不禁微微蹙眉:开米拉的客房钥匙每位客人只有一把,而他此刻把仅有的那把扔掉了,是在寓意什么?是想说今天晚上他们谁也走不出这个房间吗?
而德普却靠得更近,在彼此可以感应到对方呼吸的距离里,低声笑:“你用的什么香水?”
“我不用香水。”
“可是你很香。”语调暧昧而轻佻。
咔,房间某处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茜露达原本想板起脸,但是眼珠一转间,却学他的样子笑了:“谢谢恭维,被黛姬夫人的情人如此夸奖,我真觉得荣幸。”
德普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眼睛越发明锐起来,压着声音说:“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是黛姬夫人的情人?还是知道……”她刻意停顿,放缓语调,“你另外的身份?”
近在鼻间的气息突然撤离,德普放开她,转身点亮了灯。
茜露达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同蓝宝石相同格局的房间,卧室被一道深红色帐幔与客厅分隔开。
此时,客厅的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和器皿。德普伸手拿了两个高脚杯,问道:“喝点什么?威士忌?白兰地?还是……牛奶?”
他的言谈间流露着满满的一种自信,虽然因被她认出某个身份而不得不停止恶意的调情,但神色还是很镇定。尤其是最后一句牛奶,分明是在暗示自己,他对她非常了解。茜露达想到这里,答道:“牛奶。”
“真是出乎意料的纯情呢。”德普竟真的找出一瓶牛奶,倒在高脚杯里递给她。
“我只是觉得这种饮料比较健康而已。”
“很好,这个习惯我喜欢。生命短暂,我们都应该爱惜自己的生命。”德普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坐到沙发上,舒展开修长的腿,喝了一口,然后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茜露达注意到盛放着蜜蜡的盒子就放在桌上,除了之前见过的银白色的阿耳忒弥斯以外,还有2颗蜜蜡,一颗纯黑,一颗血红,想必就是哈帝斯和阿瑞斯。
德普睁开眼睛,见她正盯着那3颗蜜蜡瞧,便勾起唇角再度笑了:“其实,我一直在猜你会不会来,毕竟不是每位女士都那么有勇气,在午夜12点,单独进一个声名狼藉的坏痞子的房间。”
“哦?”
“所以我对自己说,如果与众不同的茜露达小姐真的敢来赴约的话,那么,我就把哈帝斯也送给你。”
茜露达走到桌旁,一边拿起血红色的蜜蜡仔细端详,一边说道:“我真想说我很高兴,但是,这么一来,这第三颗阿瑞斯便更加难得了吧?”
“聪明。”德普朝她竖起大拇指,“任何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想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清楚。”
“那么,德普先生想要什么代价呢?”
德普却又不答,只是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尽,然后把杯子往地上狠狠一摔。
哐啷声响,玻璃杯碎了一地。
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朝她走过去,意识到某种危险,当她想避开时已经来不及,德普的手啪地撑到桌上,将她困围在桌子与他中间,又是一次近在咫尺的距离。
“你叫茜露达?”
一个奇怪的问题。而且,他的眼神让她联想到患病的野兽,不知为何,在凶猛的同时,又有几分难言的痛苦。
茜露达点了点头。
“从小在维也撒庄园长大?”
茜露达又点了点头。
德普伸出一只手,轻轻碰触她的发梢,像是挑逗,又像是安抚。而茜露达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任由他轻薄。
幸好他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凝视着她的脸,眼睛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根据克鲁斯家族的情报,德普是个被抛弃在孤儿院的弃婴,14岁时只身一人来到纸醉金迷的翡冷翠,口袋里只有6瑞尔。他几乎干过所有的工作,但总是被霉运 所纠缠,没有一样能干到底的,在最倒霉的时候,还在圣诞节大雪纷飞的夜里,被赶出面包房,原因是老板怀疑他偷了店里的100瑞尔。后来他开始走私各种可以 走私的东西,并且凭借出神入化的骗术迅速囤积了大量钱财。再后来,他逐渐晋升名流,与十大富豪们平起平坐。大家都讨厌他,但又都不得不招呼他。
他在生意方面虽然臭名昭著,但在女人方面却很洁身自好,从无任何绯闻。但是根据克鲁斯的情报证明,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是奥卡比斯国王的姐姐黛姬夫人的地下情人。那个已经快60岁的老女人权势极大,并且非常善妒,导致他不敢出轨而已。
也因此,刚才在她说出黛姬夫人的名字时,德普果然有所顾虑地放开了她。
有着这样经历的一个男人,绝对比狐狸狡猾,比狼更坚忍,比蛇更无情。然而,他此刻却如此专注地看着她,露出一种又困惑又迷茫还有点悲痛的表情。
真是令人感到不安。
“茜露达……”他又念了遍她的名字,忽然说,“做我的情人吧。”
饶是茜露达再镇定,听了这句话后也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咔,房间某处再次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德普扬着唇角,蓝色眼眸如海般深沉,带着独属于成熟男子的魅力,丝绸般一点点铺开:“只要你同意,这3颗蜜蜡就都是你的了。”
茜露达的瞳孔开始收缩,变成了夜一般黑寂的深黑色。
“怎么样,嗯?”他的声音带着点腻腻的鼻音,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竟是格外好听。
茜露达回视着他,不说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德普眉毛微扬,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谁知茜露达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不动了,垂下眼睛低声说:“你不怕黛姬夫人知道?”
“她?”德普眼中露出几许厌恶之色,“那老妖婆病得都快死了,要不是如此,我早就来开米拉了。”
“是快死,也就是说还没死。”
“她很快就会死,相信我,不超过明天,她就肯定死了。”淡然的语气里,竟带着浓浓的诅咒,听了让人不寒而栗。
“啧啧啧。”茜露达摇头轻叹,目光里满是怜悯,“可怜。”
“你替她可怜?她那种人有什么好可怜的……”
“不,我是可怜你。”
德普的眉慢慢皱起。
茜露达搭在他肩上的手,开始上移,捧住他的脸,继续用怜悯的声音说:“我在想,一个人究竟可以可怜到什么地步?从小被父母抛弃,算不算可怜?在贫困屈辱 中长大,算不算可怜?为了生存出卖自己,和年纪大得足以当自己祖母的女人交往,算不算可怜?还是,此时此刻,为了某种目的,又开始说谎和违背自己真实的意 愿,去引诱另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可怜?”
德普的身躯颤了一下。
茜露达眯起眼睛,抚摸着他脸上的胡须,忽然展颜一笑:“我相信,只要剃掉这些胡子,你会比开米拉里任何一位男士都要英俊,否则众所周知挑剔难缠的黛姬夫 人也不会单单选中你。那么,既然要诱惑我的话,为什么不剃掉胡子呢?也许对我来说,英俊的外表会比3颗蜜蜡更具有魅力。”
这下,轮到他站着一动不动,任她轻薄。
“但是,你不敢……”茜露达放低语声,格外诡异地说,“德普先生,你不敢剃掉胡子,因为,一旦剃掉,很多人就会发现你身上的另一个秘密,一个掩藏了25年的秘密。”
德普一把将她推开。
茜露达身子不稳踉跄后退,但却笑得更加愉快:“可惜啊,即使你不剃胡子,我也看出了这个秘密,因为……”她退到深红色帏幕前,说到这里,突地将整个帘子狠狠一扯——
“呲”!布料碎裂的声音划破凌晨的静谧,客厅的灯光一暗之后,再度明亮。
原本用帘隔开的卧室床上,静静地坐躺着一个人。
茶色的长发,如她长裙般翠绿的眼睛,苍白的脸颊上,是出奇俊美的五官。
如此熟悉。如此尴尬。如此意外又不意外地再度相见。
以撒啊了一声,先是错愕,然后迟疑,最后挤出一丝微笑:“嗨……”
茜露达看看他,再看看另一边脸色阴郁的德普,目光冷如冰。
以撒连忙说道:“我可以解释!”
“不必了。”茜露达哼了一声,“我完全可以自己解释。他——”她一指德普,“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我没说错吧,以撒少爷?”
德普吃惊道:“你怎么会知道?”
然而,比起德普的吃惊,以撒担虑的却完全是另一件事情——比起被她发现他们两者的关系,更糟糕的是他再度听见她叫他“以撒少爷”。
完了,她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这么称呼他,看样子,这次的计划又把她给惹恼了。
“因为你们长得很像。”茜露达扯出个丝毫没有笑意的微笑,看得以撒又心凉了几分。
德普沉声说:“我留着胡子,你都看得出来?”
“如果是别人,也许不可能,但是我……”茜露达的目光朝以撒飘过去,却在他看向她的一瞬间,收回来,“从你走进棋牌室,我就觉得你很眼熟,似乎在哪见 过。于是我就想,究竟是哪见过呢?根据你的资料显示,你一直生长在奥卡比斯大陆,我绝对不可能之前就见过你。后来,当我在房间里挑衣服,思量着该穿哪条裙 子来赴你的邀约时,突然看见了这条——也就是我现在身上穿的这条。”
“你这条裙子怎么了?”
茜露达拉着裙摆,走到床边,刻意与以撒并排而立,她的裙子与他的瞳仁果然是同一颜色。“现在看明白了?当我看到这条裙子时,顿时醒悟过来,我之所以认不 出你,是因为被颜色所蒙蔽,如果将你的蓝眼睛换成绿眼睛的话,就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德普先生,和以撒少爷长得真像!”
又是一声以撒少爷,以撒在心中哀鸣。
德普凝视着她半晌,哼道:“世界上相像的人多了,凭这个就说我们是兄弟,太离谱了。”
“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地方,你们也很像,比如——都擅长说谎。”说到这里,茜露达朝以撒投去一瞥,以撒连忙冲她讨好地笑,她没什么反应,继续平静如水地说,“还有,你多年来寻找一位名叫苏菲娅8226;西瓦的女士,有资料显示她很有可能是你的母亲。”
德普面色一变,似是被戳中了痛处。
“而奇妙的是,我曾经见过苏菲娅8226;西瓦这个名字——在维也撒的藏书室内,有捆得整整齐齐的16打以撒公爵写给她的情书。由于当时年幼,不知道那是情书,当做诗歌来读的,写得很美,其中就有那首‘当你到了垂暮之年,夜晚,你在烛光之下,坐在炉火旁,边理线边纺纱’……”
德普突然激动地打断她:“停!不要再背了!不许再背!”
茜露达淡淡一笑:“但是,那些都只不过是蛛丝马迹而已,如果不是因为我进这个房间后你对我做的那些古怪举动,以及那个不合理的要求,我也不会肯定你就是维拉公爵那个流落在外遍寻不着的私生子,是你们两个当事人亲自证实了我的想法。”
每次当德普对她表现出过分的举动或语言时,卧室那边都会传来轻微的动静:当第一声咔响起时,她猜出了房间里有第二个人;当第二声咔响起时,她已肯定那个人必是以撒无疑——除了他,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如此在意。
而她出其不意扯下帘子,在让以撒曝光的同时说出他们是兄弟的结论,德普果然大为震惊,漏嘴地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此话一出,尘埃落定。
茜露达拍拍手,正色说:“好了,你们两兄弟的把戏已被我看穿了,不用再装神弄鬼了,有什么话都直说吧,要怎么样才能把蜜蜡给我?”
以撒苦笑:“蜜蜡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我只是让他适当地刁难一下你,免得引起你的怀疑,因为我知道,对于太容易到手的东西,你反而会东想西想,认定其中有诈。谁知他非要临时加演一出午夜惊魂记,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糕……”
“哦?”茜露达却半点感动的样子都没有,挑眉看向德普,“你们兄弟什么时候起变得感情这么好了?居然能让这个六亲不认雁过都要拔根毛的家伙肯把蜜蜡拱手相让?要知道,如果把这3颗蜜蜡卖给加里王子的话,肯定能卖个非常好的价钱呢。”
德普刚待回答,以撒已眨眨眼睛笑道:“有些东西是比钱更重要的,对不对啊哥哥?”
听见哥哥这个词,德普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很配合地跟着笑了笑。而茜露达却是睫毛颤了一颤。
以撒开心地说:“正如你看见的,我们兄弟间感情好得很呢,所以,哥哥的就是我的,而我的,就是你的,这3颗蜜蜡已经是你的了,你还在等什么?”
茜露达表情复杂地看着两个人,然后走到桌前拿起盒子端详了一会儿,又扭头看向以撒。以撒朝她点点头。
她捧着盒子走到德普面前,伸出手:“钥匙。”
德普耸了耸肩:“正如你刚才看见的那样,扔到窗外去了。”
茜露达不为所动,冷冷说:“备用钥匙。”
德普看了以撒一眼,笑容变得有些诡异,最后叹气说:“真有你的。”从衣兜里取出另一把钥匙交给她。
茜露达用钥匙打开门,再把钥匙往沙发上一扔,没说任何话地走了出去,甚至没有多看以撒一眼。
德普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得彻底看不见了,才收起笑容,对床上的以撒说:“你看中的女人还真是与众不同,竟然连谢都不谢一声就拿着东西走了,如果她知道你是用什么跟我换取的这3颗蜜蜡……”
以撒冷冷打断他:“她不会知道的。我们的协议里有保密条款,如果你将此事泄露出去,我们的约定就失效了。”
“当然,我当然不会泄露。”德普摸着胡子,一副意满心足的样子,“那可是维拉家族50%的财产,即使是傻子也知道有多重要,绝对不会泄露。”
“很好,希望你说到做到。”以撒冷冰冰地说完这句话后,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下次再敢靠她这么近,胡乱说些没有分寸的话,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德普眼珠一转,竟然鞠了一躬,用一种挖苦的声音回答:“遵命。我痴情的以撒少爷。”
*** *** *** ***
5分钟后,蓝宝石的房门被敲响了。
玫兰妮正坐在沙发上等得焦虑不安,闻声连忙跳起来跑过去开门,门外,果然是茜露达。
“太好了!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如果2点还没回来,我就去接你……”玫兰妮将她拉进房内,然后关上门,“怎么样?你们谈了些什么?茜茜?茜茜?”
茜露达的脸色很平静,平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玫兰妮的心开始下沉:“亲爱的,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吗?你说话,无论如何,开口说点什么好吗?”
茜露达将手里的盒子递给她。
玫兰妮满是疑惑地打开盖子,在看见里面的3颗蜜蜡后,失态地叫出声来:“天啊,你得到了!3颗你都得到了!”
然而,茜露达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的样子,只是一种深深深深的凝郁,仿佛所有情绪都冻结住了,再也化不开。
玫兰妮拉着她走到沙发旁坐下,柔声说:“来,现在告诉我,告诉你最可靠的朋友,你是怎么得到这3颗蜜蜡的?”
茜露达的目光很飘忽:“他送给我的……”
“送给你?没有任何条件?”怎么可能?那个骗子大王会干这种蚀本的事?玫兰妮还在惊讶,茜露达已一把抱住她,浑身都开始颤抖,抖得让人不知所措,心乱如麻。
玫兰妮只好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借此安慰她。
“玫芝,”茜露达的声音里满是痛苦,“玫芝……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亲爱的?”
“有一个笨蛋!真的是一个大笨蛋!”
玫兰妮一怔,笨蛋?什么笨蛋?
“他从小就很傻,表面上看好像很神气,但其实一点都不懂怎么讨女孩子欢心,所以经常惹得某个女孩很生气……”
这……这跟蜜蜡有什么关系?
“因此那个女孩讨厌他,讨厌了很多很多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们分开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能见面了。因为某个偶然的机会再重见时,两人都长大了。笨 蛋还是很傻,还是不懂得该怎么示好,两人一见面就吵架,甚至还说出了要永远憎恨对方的狠话。”茜露达将头埋在玫兰妮的肩上,说得断断续续,“他说:‘恨我 吧。比讨厌更强烈的憎恨我吧!’他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女孩一直记着,清清楚楚地记着,一丝一毫都不曾忘记。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她所讨厌 的笨蛋,在她心里,原来一直一直存在着,像棵植物,发了芽,扎了根。她突然觉得好害怕,于是就开始逃,远远地逃开,以为只要距离足够远,就可以摆脱那种无 力的感觉。”
玫兰妮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她是在说以撒。
“她逃,笨蛋就追,沿着每个有她痕迹的地方寻找,最后还搞得自己受了伤。他知道女孩不会理他,就故意装做病得很厉害,让那女孩担心,结果谎话被揭穿了, 女孩更加生气,把他送来道歉的花全部扔掉,他一次次地送,她就一次次地扔。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干吗那么生气,非要扔他的花,也许只不过是因为她知道,他绝对 不会生气,还是会一直一直讨好她。”
玫兰妮低低叹了口气。其实,爱情不都是这样的吗?吵吵闹闹,分分合合,别扭来别扭去。当局者拼命拼命钻牛角尖,局外人看得劳心劳力还劳神。
“再后来,笨蛋知道女孩一直在寻找一样东西,他也知道某个人手上有那样东西,为了能让女孩顺利得到那样东西,他干了一件非常傻非常傻的事情……”
玫兰妮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以撒干什么傻事了?”
茜露达抬起头,一双眼睛雾蒙蒙的,满是悲伤:“我听见他喊德普哥哥。”
“什么?”
“德普是维拉公爵的私生子。”
“啊?还有这种事?”玫兰妮震惊!难道茜露达之前说要去确认的那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指这个?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以撒喊德普哥哥!”
玫兰妮还没转过弯来,傻乎乎地问:“他不应该这样喊?”
“玫芝,一个人到以撒这种身份时,是不可以乱称呼的,你可知道这一声哥哥喊出来,意味着什么?”
玫兰妮想啊想,迟疑地说:“意味着……他承认了德普是维拉公爵的儿子的……身份?”
茜露达沉重地点点头:“那么,承认那个身份又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德普才是维拉公爵的长子,拥有……继承权?”玫兰妮一下子吃惊地捂住嘴巴,“不会吧?他不会这样做吧?”
茜露达的眼神无比悲哀:“他偏偏就是这么做的。”
“哦,我的上帝!你的意思是……以撒用维拉家族一半的财产,从德普手里换取了这3颗蜜蜡,然后再让德普随便找个什么借口,让你顺利得到?”
茜露达再次点头。
“天啊,他疯了!”玫兰妮跳了起来。
“所以我才说他是个笨蛋……”茜露达的目光落到沙发角落里的布娃娃身上,那是此番以撒送她的见面礼,红色帽子绿裙子,记载着她与他的不和童年,往事历历,怎堪忘记?
玫兰妮也沉默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想想,维拉家族,那是根深蒂固、殷实富饶的百年世家,拥有世袭的公爵头衔,拥有玛亚大陆最美的庄园,拥有 独一无二的藏书室,拥有数不尽的地产……而那个以撒少爷,就那么轻易地把其中一半给了德普,只是为了这3颗蜜蜡?又或者说,只是为了讨茜露达欢心?真不知 是该说他愚蠢好,还是说他一往情深的好……
“我该怎么 办?”茜露达握住她的手,求助般地呻吟,“玫芝我该怎么办?这么重的一份礼,我、我、我怎么还……怎么还得清啊!这个笨蛋,这个笨蛋,他为什么就不明白我 根本不需要他牺牲到这种地步?他这个样子,他这个样子帮我只会让我无所适从,让我不知所措,让我毫无办法,让我完完全全地失去主张啊……”
一直维持到此刻的完美面具哐啷崩溃,她捂住自己的头,心绪紊乱得几乎失控。她不是笨蛋,她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可笑他还想隐瞒,在她面前摆出一副和德普哥俩好的模样,真是看得她又心乱又心痛。
不揭穿他,是因为害怕再次闹僵。她和他的相处模式,每次到最后都会因为某个人的坚持而走到死局,她不想每次都那样,每和他吵一次架,她就元气大伤,可是,有些东西分明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逼她不得不去面对,不得不去正视。
一个男人,可以为一个女人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而以撒,又为她做到了什么地步?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真是一个笨蛋,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可是……
那个笨蛋爱着她。
用他自己的方式,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还要全心全意地——
爱着她。
一千年前,他们并不相爱。
一个拼命地追,一个拼命地逃。
一个变成了树,一个化做了鸟。
一千年后,命运的齿轮重新旋转,在这一千年里相逢的少年与少女,磕磕碰碰地相爱。
只是,她究竟是谁?
达芙妮已经化做了树,她不可能重入轮回。
那么……这个眼眸深黑、面色素白的少女,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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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睡得极不安稳。
反反复复地做着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少年时代,陪尊贵的以撒少爷在宽敞明亮的琴室里练琴。
他不停地吩咐她做事情。
“茜露达,帮我翻琴谱。”
“茜露达,帮我倒杯橙汁来。”
“茜露达,我冷了,去拿外套给我。”
“茜露达……”
“茜露达……”
分明是无理取闹没事生事的话语,但到后来,却又变了。
“茜露达,我的手没有了,把我的手找回来啊……”钢琴前的少年,突然失去了双手,表情惶恐地看着她,满是乞求。
“茜露达,我的腿没有了,你能借我一双腿吗……”说着,两条腿也不见了。
“茜露达,我觉得脸好疼……”他的脸开始燃烧,像那个被烧掉的布娃娃。
“茜露达,为什么我觉得胸口空荡荡的,我的心呢?茜露达,我的心呢?”说着,他的胸膛就开出个圆圆的洞,原本应该有心脏的地方变成了空白。
他睁着一双非常美丽非常温柔也非常哀伤的翠绿色眼睛,突然盯向她的胸口,说:“啊……茜露达,我的心跑你那去了……”
她呆滞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身体里长出了两颗心,紧紧纠结在一起。
再看向以撒,以撒哭了,两行晶莹的眼泪从猫般的眼睛里缓缓流下,他对她说:“茜茜,把心还给我,好不好?茜茜,求求你,把心还给我……没有心,我就活不成了……”
“茜茜,把心还给我……”
“茜茜,没有心,我就活不成了啊……”
“茜茜!茜茜!”另一人的声音恍惚缥缈着靠近,然后逐渐清晰。茜露达猛地惊醒,看见玫兰妮正无比焦急地推着她的胳膊,见她醒过来,终于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茜茜,你在做噩梦吗?”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面真的长着两颗心脏,涩涩地疼。
玫兰妮安慰说:“再睡一会儿吧,现在还不到5点。”
外面天薄薄地亮,她重新躺下,却再也睡不着。梦境虽然已经消失了,但是它所带来的情绪却依旧萦绕着她,让她辗转难眠。最后只得披衣起床,对玫兰妮说:“我去花园走走,你接着睡吧。”
清晨的花园有着薄薄的雾,她穿着白色镂花的长裙行走其中,觉得自己好像也化成了雾的一部分。这里花的种类并不多,起码不像维也撒应有尽有,也没有她最钟 爱的百枝莲,看样子,那些随着餐饮一起送进房间的百枝莲,必定是从外面买来的,倒是铁线莲长得到处都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以撒的那句“宽恕我,我因你而 有罪”。
茜露达轻叹一声,蹲下去望着某朵蓝焰,怔忡出神。
一只手突然冒出来,折下那朵蓝焰。顺着那只手往上看,竟是德普。
德普将花凑到鼻间轻轻一嗅,分明没有看她,却又是在对她说话:“这么一大早就在花园里晃悠,怎么?跟我一样睡不着么?”
茜露达站起身,很冷淡地回答:“我是因为担忧,你又是为什么睡不着?兴奋过头?”
德普也不反驳,笑笑,看着手里的花说:“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早晨、这样的美景难得,浪费在睡觉上实在太可惜了,过了今天,就看不见了。”
茜露达直觉地追问:“过了今天就看不见了?什么意思?”
德普转身,朝她眨了下眼睛:“当然是因为今天是商会最后一天,结束后大家就又要各奔东西,离开开米拉,即便是明年再来,那时的风景也不再是此时的风景,那时的花也已不再是这时的花。”
茜露达嗤鼻:“没想到你还是位诗人。”
“啊哈,想不到吧?事实上,我有颗无比柔软容易受伤的心呢……”德普夸张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很不正经地说,“就如同昨夜,美丽的茜露达小姐拒绝了我充满诚意的请求,让我一直难过到现在。”
茜露达得出结论——不愧是以撒的哥哥,说起情话来比他弟弟,毫不逊色。
“其实我对你很好奇。”德普突然又面色一正。
“哦?”
“以撒8226;维拉,我那位含着金汤匙出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生过得一帆风顺和我截然不同的尊贵弟弟,他所钟情的女孩儿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喜欢到为了那个女孩 不惜来寻找我这个有辱家门的兄长,并且为了实现那女孩的心愿而求我……”德普微微地笑,笑容里却有着隐隐的恶意,“于是我就对自己说,我要好好看看那位幸 运女郎,看看她是否真的值得我弟弟那样做。”
“你现在看见了。”
“是的。”
“有何感想?”
德普一手环胸,一手摸着自己的胡子,眼睛像蘸了水的刷子般,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目光轻佻而放肆。“坦白说,没我想象中的漂亮,我原本以为怎么也该是个倾国绝色的……不过,却比我想象的要聪明,或者该说,太聪明了,聪明得让一般男人都害怕。”
茜露达讽刺一笑:“那么我真该庆幸,以撒少爷不是那些‘一般男人’中的一个。”
“他?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德普朝她靠近,在一步外的距离停住,低下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说,“我昨晚说的提议还有效。茜露达小姐不妨再考虑考 虑,和一个成熟的、真正能跟得上你的思维、担当得起你的智慧、不会迷茫也不会害怕的男人交往吧,你就会发现,一段成熟的恋情比起青涩的不知所措的恋爱来 说,要美好太多。”
茜露达的反应是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铁线莲,用冰冷尖锐的声音回答:“谢谢你的提议,不过我不需要。”
“别这么快就拒绝,到晚餐前,你都有反悔的时间。”
茜露达终于无法再忍受,毫不留情地说:“谋取了维拉家族一半的财产还不够,还要抢弟弟的心上人吗?果然,所谓的兄弟情谊根本是假的吧?你真让我感到龌龊。甚至,连你碰触过这朵花,都是一种亵渎。”
她将花狠狠扔在地上,转身飞快地离开。
铁线莲不成形地躺在芬软的泥土地上,像被无视的柔情和……自尊。
德普望着它,明蓝色的眼睛慢慢眯起,最后冷冷一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一半的财产,原来你已经猜到了……既然如此,那么,就怪不得我了啊……”
5月18日,早晨5点45分,阴阴的雾笼罩着整个开米拉城堡,没有阳光,如在宣告一场不祥。
而验证不祥来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
当茜露达返回主厅准备上楼时,听得外面车轮声响,所有仆人放下手中的活匆匆列队跑出,看样子来了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当她走到前门时,就见几十辆华贵的马车整齐地停在台阶下,宾利小跑着上前躬身迎接,最前面的那辆车门打开后,一只脚先伸出来。
那是一只完美无瑕的脚,脚上穿着一只穷尽人间也找不出第二双的水晶鞋。
茜露达顿时醒悟过来——仙度瑞拉!
她到了。
宾利扶着仙度瑞拉走下马车,她的衣裙镶满细钻,即使天气阴沉,即使周遭黯淡,但她却像个发光体,整个人都闪闪发亮。
“好漂亮的女人!她是谁?”
“听说是玛亚大陆哈尔雅王子的新娘。”
“啊,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在舞会上落下一只水晶鞋就跑的神秘姑娘?”
“嗯,你看她现在穿的,就是当时那双鞋子。”
“真漂亮……”
茜露达听着身旁仆人的窃窃私语,心中苦笑。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表面下,内里其实苦不堪言。
她立在门边,久久不动。
仙度瑞拉拾级而上,第一眼就恰恰看见了她,立刻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欠身行礼说:“姐姐,好久不见。”
什么?王子的新娘居然是鲁的妹妹?周围起了一片惊愕声——这对姐妹俩可真是了不起,妹妹以天姿国色出现在皇家舞会上艳冠群芳一举获得了王子的心,而姐姐更是忽男忽女纵横商场直将整个翡冷翠搅和得鸡犬不宁。
在他们的感慨声中,茜露达冷冷地回视着仙度瑞拉,问道:“哈尔雅王子呢?”
“他说要去拜访一位故人,所以我先过来了。”仙度瑞拉假装没看见她的冷面孔,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膊,一同往里走,边走边说,“我知道姐姐肯定有很多话想要跟我说,我订了‘钻石’号房,这个时间点,不如一边吃早餐一边聊吧。”
宾利亲自带她们到北侧城堡二楼的最里一个房间,推开门后,果然比其他客房都要精美豪华。早餐刚刚摆好,仙度瑞拉在侍女的服侍下脱去外套,洗手入座,一举一动,都讲究到了极点。那个身穿邋遢旧裙蓬头垢面的灰姑娘,已经完完全全不见了。
恍如隔世。
“给姐姐一杯牛奶,热至七分。”仙度瑞拉吩咐完侍女,回首对她盈盈一笑,“姐姐唯一喜欢的饮料便是牛奶,我没有记错吧?”
“没有。”
“那就好。我就怕姐姐离家出走后,生活习性也跟着改变,变得不再喜欢牛奶了呢。”说话间,几个仆人抬着行李入房,其中一件行李拆去包装后,竟是美杜莎之镜。
一侍女问:“王妃,这面镜子摆哪?”
仙度瑞拉随口答道:“放在床对面好了。”
茜露达看着仆人们抬着镜子进卧室,挑起眉毛说:“如果我记得没错,我好像没说要把这面镜子送给你。”
仙度瑞拉笑得极尽妩媚:“姐姐是没有说。不过,如果是真正喜欢的东西,当初就该一并带走。留下的东西、没有第一时间选择的东西、原本不重视的东西,就不能怪别人抢走占为己有。好比这面镜子。再比如……哈尔雅。”
茜露达忽然变得有些恍惚——
这个人……是谁?此刻坐在她对面眉梢眼角骄纵满满的这个女人,是谁?分明背负和承受了最为屈辱的婚姻,却偏要在表面上装得很幸福,并以此傲慢地炫耀和刻薄地挖苦……这个样子,不是仙度瑞拉!
仙度瑞拉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是那个永远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纯净美好得像天使一样的少女。
她是那个连嫉妒连生气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让人打心底感到心疼的可怜姑娘。
可她此刻坐在她面前,衣衫华丽,笑容虚伪,说着可悲又可笑的谎话,直让人看得……难过。
茜露达再也看不下去,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姐姐还是把早餐吃完再走的好。”仙度瑞拉轻轻一句话,门口的皇家侍卫顿时有所警戒,而一旁伺候着的女仆也睁大了眼睛。今时不同往日,她是王妃,而她只是平民,同桌用餐已是莫大的荣耀,若敢拒绝,是完全可以用不敬之罪送上绞架的。
茜露达僵立半晌,慢慢地坐回去。
仙度瑞拉微笑,柔声说:“这样才对嘛,浪费食物可是可耻的行为哦。而且,你不是想见哈尔雅吗?没准他马上就来了。”
茜露达沉默,过了一会儿,问道:“爸爸妈妈还好吗?”
“爸爸?哦,你是说——爸爸?你不是一向称呼他为纳塔利先生的吗?”仙度瑞拉端起柠檬汁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回答,“他当然很好,有了个当上王妃的女儿,所有的债务全部得到了清偿,而且生意还比以前做得更大了,怎么会不好呢?不过妈妈就不太好了……”
“为什么?”
“因为她要照顾生病的女儿。”
“生病的女儿?你是说妮可?”
“嗯哼。”
“妮可生什么病了?”
仙度瑞拉叹气,划着盘子里的汤,用一种过分虚假的悲伤口吻说:“哦,没什么啦,我看她那么喜欢我的这双水晶鞋子,就借她穿了一天一夜,你也知道,这双鞋子很挑人的,除了你跟我之外的其他任何人穿,都会被咬……”
她的话还没说完,茜露达已再度站了起来。
仙度瑞拉似乎很乐意看见她吃惊的模样,吃吃笑道:“怎么?伟大的姐妹情爆发了?你当时独自一人离开雅各时,怎么就没多想想她们的未来呢?”
茜露达的眼瞳变成了深深深深的一种黑。
“别怪我,比起她之前对我做的那些,我只不过是略施惩戒罢了。要怪,就怪她自作自受,她当年欺负我时,可从没心慈手软过。”
茜露达盯着她,一眨不眨,最后说道:“我可怜你。”
仙度瑞拉脸色顿变,笑容消失了,抬起头,无比阴沉地望着她。
于是茜露达又说了一遍:“我可怜你,仙度瑞拉。”
“哐啷!”刀叉重重撞上盘子,里面的汤汁溅了出来,旁边的女仆想去收拾,却被仙度瑞拉一把推开。
“没错,妮可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她做错了事,所以现在接受了惩罚,她的心将获得安宁,今后,也再没有人可以用任何借口去指责她。但是你呢?仙度瑞拉?从 你将鞋子硬套上她的脚的那一刻起,你就陷入了永无休止的罪恶漩涡,将永远背负着这份罪,直到死的那一天。所以,我可怜你,仙度瑞拉。你以前还算是个好姑 娘,但现在跟外面那些一抓一大把的愚蠢女人,已经毫无两样。”说完,茜露达推开椅子,朝门口走去。
仙度瑞拉喝道:“站住!”
茜露达没有停步,继续往前。
“我说——站住!”仙度瑞拉终于恼羞成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皇家侍卫连忙拔剑,拦住茜露达的去路。
茜露达勾起一抹冷笑,回头说:“别对我耍威风,你知道这没有用。我不是妮可,可以任你宰割,在你动用王子给予你的权力前,先想一想,如果殿下知道了这件事,他会站在谁这边?你,还是我?”
“你……”仙度瑞拉开始浑身发抖。
“如果一个女人要倚仗男人的势力狐假虎威,那实在是太可怜了。”
“你!”仙度瑞拉抄起桌上的花瓶狠狠往地上一掷,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如果不是哈尔雅和雨果,你会有今天?”
茜露达面色一肃,“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别装傻了,茜露达!我来的路上就听说你在这里干的一系列‘壮举’了,你用的,还不是哈尔雅给的钱?你之所以能如此顺利,还不是因为有雨果在 暗中帮助你?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地方,就是你明明暗地里抢了别人最心爱的东西,还偏要装出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你和哈尔雅那笔糊涂账我不想说,也懒 得再说,但是,为什么你连雨果都不放过?”仙度瑞拉忽然哭了,无比愤怒且绝望地说,“那是我的守护神啊!那是自你们到我家后,惟一还属于我的东西啊!你抢 走我爸爸,抢走原本属于我的房间,还有属于我的衣服和珠宝,那些都算了,可为什么连雨果都要抢走?为什么你连最后一样独属于我的东西都不放过?为什么?为 什么啊?”
茜露达的表情顿时软了下来,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仙度瑞拉突然性格扭曲,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竟然不是因为哈尔雅,而是因为……雨果?
难道说,仙度瑞拉真正喜欢的不是王子,而是雨果?
嫁给哈尔雅,是为了气雨果,故意让他担心着急?
看着泪流满面哭得毫无形象的仙度瑞拉,一颗心就那么幽幽地沉下去,沉下去,沉了下去。
*** *** *** ***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的。
只知道仙度瑞拉嘤嘤的哭泣声一直回绕在耳边,像诅咒一样,挥之不去。
那哭声令她浮躁。
高跟鞋在地面上哒哒作响,她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而一抬眸间,就那样自然而然地看见了以撒。
长长的走廊,以撒站在通道的那头,斜倚着一扇窗子,绛红色的天鹅绒窗帘随风轻轻飘拂,前一秒遮住了他的脸,下一秒又露出来,周而复始,他的头微微地垂着,睫毛密而长。
动与静在此完美融合,勾勒出一幅绝色画面,赏心悦目。
然后,静止的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眸如水清浅润泽,唇角则俏皮地上扬:“嗨。”
茜露达的脚步有它自己意识般地停住了。
视线往下,落到他的右腿上,纱布还未撤去,虽已不似前几日那般臃肿,但仍需要借助拐杖才能行走。
内疚像潮水一般袭漫过来,她动了下唇,想说些抱歉的话,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踌躇半天,才逼出一句:“为什么不在房间里好好休息?”
“我在等你。”
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突然悸颤了一下,像把琴,突然被人轻轻拨响,发出清越激昂的音符,久久回荡。
这种感觉……好怪异,有些羞涩局促,又有些无所适从。
然而,心底却又非常清楚地知道,一定要有所回应,必须得说些什么,不能任由这份契机再次溜走,同以往无数次一样,最终落成残败。
于是,她走过去,非常努力地走过去,回视着他的眼睛,问:“等我做什么?”
以撒朝她招了招手,表情神秘兮兮的。她心生好奇,走到窗口同他并肩而立,看向楼下的花园。
花园的东边,是加里王子的住处,此时,被薰衣草围绕的花圃那边,立着两个人影,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楚,但从那王子特有的衣饰来看,正是加里与哈尔雅。
他们认识?!
一些画面电光石火间蹿进脑海——
哈尔雅书房挂满画的墙壁;
书桌地图里翡冷翠上的那颗红心;
他执意要找12神蜜蜡的决心,不惜为此出逃、私离王宫,甚至假结婚;
还有,加里住所楼梯拐角处的蜜鲁夫人的油画……
“他说要去拜访一位故人,所以我先过来了。”
“与其说他喜欢蜜鲁夫人,不如说他喜欢的是那幅画吧。据说那是他的一位同学画的。”
“既然是那么重要的画,为什么不挂卧室,反而挂在楼梯上呢?”
“卧室里已经挂了一幅了,那位同学画了很多。”
“原来如此,他和那位同学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我说过,殿下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当把这些因素全部串联起来时,某种隐藏的东西就开始浮出水面——
哈尔雅,是加里的同学?!
他们关系非常良好?!
他们为着某种理由在同时寻找12神蜜蜡?!
茜露达的脸变了又变,扭头,盯着以撒:“对于他们两个,你知道多少?”
“嗯,怎么说呢……”以撒用一只手托腮趴在窗台上,有些懒散地回答道,“我们都是皇家军校的学生,而玛亚和奥卡比斯两边的军校每年都会进行一次互访,他们是同一届的,是各自这边的NO.1……”
茜露达突然插话:“他们是NO.1,那你呢?”
祖母绿色的眼珠转了一圈,露出小狗般无辜的眼神:“这个……你知道的,本少爷一向是不屑于争那种虚名的……”
偏茜露达不肯罢休,追问道:“第几?”
以撒只好垂下头,慢慢伸出3根手指,茜露达扬眉,“第三?”
手指旋转一圈,指尖向下。
于是茜露达明白了:“倒数第三?”
以撒耸耸肩膀,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
茜露达则很平静地看着他,说了一句:“果然是个笨蛋。”然后提裙离开窗口。
见她要走,以撒“喂”了一声说:“你不会因为这个就生气,又不理我吧?”
茜露达横他一眼,“别胡说了,我没这么无聊。”停一下,分明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解释了,“我有事要办。”
“去找你那位亲爱的王子殿下摊牌吗?”以撒以手环胸,眉眼都带着笑,看上去很诡异。
茜露达皱了皱眉:“注意你的用词,他不是‘我’的‘亲爱’的王子殿下。”
“那么,换个称呼——你的妹夫?”
他像以前那样揶揄她,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怀念,茜露达破天荒地认真回问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谁知道呢……”她难得一见的低姿态,他却开始摆谱,托腮看向窗外,似是自言自语,却又刚好能让她听到,“也许我只不过是在高兴?嗯,好吧,就当作是在高兴吧。因为,一个男人只要结婚了,他在社交圈中的魅力也就等于完全丧失了……”
他不停地笑,唇角上扬,眼睛像点着焰火的夜空,剔透闪亮。
茜露达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下头,分明觉得好呆,但是一低头间,笑意却再也藏不住,逸出了唇角。
仙度瑞拉带来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整颗心被一种叫做快乐的东西涨得满满的,连天空也看起来不再灰暗。
她忽然仰起脑袋问道:“你跟哈尔雅很熟吗?为什么他手里会有你的书?”
“书?”以撒诧异。
“是的。那本《奥林匹斯传奇》,别告诉我里面那些诋毁诸神的话不是出自你的手笔——我记忆里你的字虽然一直不好看,但也没丑到那种地步……”
“哦,你是说那本啊……”以撒微微地笑了,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回答,“我们聪明好学的王子,突然对奥林匹斯12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来维也撒借走了一大堆与之相关的书籍,于是我病中涂鸦的那本,就很荣幸地流传到了王子手里。”
西露达下意识地问道:“什么病?”
“什么病?”以撒慢慢地将这3个字重复了一遍,望向她的眼瞳中有着清浅却又深邃的感情,“你说呢?”
她的视线落到他的右手手腕上,忽然间就明白了——是那一次。
那一次他误烧了她的布娃娃,而她狠狠咬了他,然后他在家里养病,而她被丹佛丝太太派往农场,整整一个月两个人都没有见面。也因此,以撒会在书中写:“为什么这么久你都不来看我?”
暧昧的因子开始在空中流淌,她觉得脸颊发烫。那些曾经委屈过记恨过的往事,为什么会在这一刻想起来时,变得好生温柔,温柔得让人无以适从?
为了摆脱这种萦绕在彼此之间的怪异感觉,西露达连忙转身,匆匆说了一句:“我有事去找王子,再见。”说罢飞也似地走下楼梯,感觉到两道灼热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地凝胶在她的脊背上。
穿过大厅,沿着台阶一直走到薰衣草花圃处,加里和哈尔雅两人还站在原地,沉默着,没再说话,两人的表情都很复杂。
她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僵持局面。
哈尔雅回身,看见她,显得非常吃惊:“茜露达?”
金发蓝瞳,这位王子与她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多大改变,然而此刻再见,看着这样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忍不住就萌生“我真的认识他吗”这种想法。
茜露达眼神冰凉,双唇却在微笑:“我等了你很久,都有些不耐烦了,猜想着殿下是不是来不了。”
加里目光一沉,打量着她与他,若有所思。
“对不起,茜露达……”哈尔雅刚想解释,她已抬起一只手止住他,“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殿下是以这种情形来到翡冷翠的,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你永远不要来。”
哈尔雅迷惑地歪着头,想了半天,说:“你好像在生气?对不起,我不太明白……”
“仙度瑞拉是我的妹妹。”她将话挑明,“虽然我也没多喜欢她,但无论如何,她名义上都是我的妹妹。殿下,你分明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这样的婚姻很好玩吗?婚姻是可以闹着玩的吗?”
哈尔雅啊了一声,看向加里,加里却冷冷地别过脸去。
“还有,寻找12神蜜蜡只是个借口吧?为的只是来翡冷翠见这位殿下一面吧?”
哈尔雅又啊了一声,被说中了心事。加里的面色则是更沉了几分。
“我不知道你们两人之间在玩什么花样,我只觉得自己受了愚弄,这令我很愤怒!”
哈尔雅连忙握住她的胳膊,试图安抚:“茜露达,别这样,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的……”
“慢慢说?”她睁大眼睛,露出极度不可思议的表情,悲哀地看着他,“殿下,你还不知道吗?现在已经不是光解释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时候了,你娶了仙度瑞拉, 现在四大陆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在你做出这么大的举动之前,为什么不慎重地想一想会有什么后果?玛亚王室是不准离婚的,你们要被捆绑在一起一辈子了……”
加里王子忽然发出一声嗤笑,哈尔雅立刻紧张地看着他,几乎是哀求般地说:“别这样,求你,加里……”
“求我?”加里摇了摇头,用一种比茜露达更冰凉的声音缓缓说,“不,哈尔雅,不,你不需要求我。你一向任性妄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样也好,起码从今往后,我不需要再为你的异想天开而担虑,不需要再为你的惹是生非而负责……就这样吧。”
哈尔雅顿时大急,放开茜露达冲上前一把拖住他的手说:“什么叫就这样吧?加里!加里!别这样……就算别人不了解,难道你也不能?因为你说只要我能搜集齐 12神就意味着我们的关系能够重有转机,为了这个原因我才一直一直那么努力啊!违背母亲,私逃出宫,奉命娶妻,然后才有这样一个来这里的机会。加里,你不 是我,你不知道我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为了做到这一步,我真的尽力了!我没有其他任何可以选择的余地……”他的声音开始哽咽,像个孩子般的拖着对方的 手,不肯松开,“加里,如果我们都还只有16岁,该有多好,那样就没有任何包袱与责任;如果我们能永远在学校里不毕业,该有多好,那样每年都有两个月的时 间,我们能在一起……”
加里背着他站着,久久不动。从茜露达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他的侧脸,这位素有冰山之称的王子,在这一刻,唇角溢满了苦涩的沧桑。
他的唇扬了扬,似乎想笑,但却笑得非常难看:“没有如果。哈尔雅,世事从来就没有如果。”
“是的,没有如果……”哈尔雅抬起头,眼睛里雾气重重,看得人悲伤,“但是,我却真的在很努力地争取,哪怕会伤害到别人,哪怕会触犯禁忌,却一直没有放 弃过,不是吗?只要我们能搜集齐12蜜蜡,就代表着一定有希望!加里,我知道现在我们都处于一个很绝望的境地,但是,这不是不可改变的。我们这么年轻,只 要我们努力,我相信,一定、一定会有逆转的一天……所以,不要生气,不要对我失望,请不要这样对待我,请你,不要这样对待我……”
四周阴阴没有阳光,他如受伤的动物呜咽长长。
茜露达没再看下去,转身悄然无声地离开。
虽然已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但真正看见这么一幕时,心中的感觉却很复杂。不再是愤怒,不再是怨恼,而是悲哀,一种深深的悲哀。
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在活着,为了追求所谓的幸福而挣扎拼搏。
玫兰妮的幸福是让布莱恩能健康成长;艾力克的幸福是希望有一天玫兰妮能明白他的心意;妈妈和妮可的幸福是能过上奢华舒适的生活;仙度瑞拉的幸福是雨果重新独属于她;哈尔雅的幸福是……能和加里在一起……
为了幸福,他们做了很多事情,甚至有些事情看上去,反而使他们与幸福离得更加遥远,但是,这样的执着谁说就一定是错的呢?
她真的有资格去责备他们吗?
还有,看着加里和哈尔雅,忽然心生某种惶恐:缘分本已是脆弱不堪的东西,再加上世情摧折,更是支离破碎。这一对已是如此,希望渺茫难再挽回,那么她自己呢?难道她也要步他们的后尘,非要把一切都消耗殆尽了才追悔莫及吗?
茜露达的手在身侧慢慢握紧,一直封闭着的心在这一刻,仿若千年冰雪开始融化,过程带着销魂的节奏,像舞曲一样,从缓至激。
她的脚步逐渐加快,最后差不多是疾跑一般地跑回先前以撒站的那个窗口。太好了,他没有离开,还在原地,微微靠墙,笑着睨她:“和你的妹夫说完话了?”
她停下来,气喘吁吁。
“怎么了?发现已婚男士竟然如此没有魅力,被打击到,所以这么迫不及待地跑回来?”他还在笑,浅浅调侃,云淡风轻。
茜露达突然上前,伸出手一把抱住他。
空间骤然而静——
窗帘继续不解人事地飘啊飘,将少年的脸遮住,又移开,再遮住,再移开……那是一张完完全全呆愣住了的脸。
茜露达抱着以撒,感应到从他心脏处传来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很快,也很清晰。
然而,又是如此温暖。
她汲取着他身上传过来的温暖,像株植物,经过了寒冬期,春天来临,开始一点点地复苏。
记忆中,她和他,从没如此亲近过。
身体紧密贴合,仿佛早在寰古之前,便已量身定做,天造地设的般配,偏偏当事人一直固执地不肯靠近。
——幸而终于有了这么一刻。
之前的种种争吵别扭疏离追逐,仿佛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拥抱;而之后的未知旅程厮守也好相伴也罢,不过是为了印证这一刻拥抱,在这一刻,除了他和她之外的天空,再无别的任何颜色。
茜露达想,原来,她才是真正的大傻瓜。
幸福早在身边萦绕,就在唾手可及的地方,却一直耽误了这么久这么久,才肯正视与接纳。
有仆人推着早餐桌过来,乍见这一幕,停下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一直处于混沌状态的以撒,终于被这声音震得清醒过来,看着怀中的人儿,又看看通道那头一脸尴尬的仆人,证实这一切不是做梦不是幻想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后,第一反应就是张开手臂准备回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谁知茜露达却在那时,将他推开了。
兴奋变成了失望,甜蜜的时间太快,还没来得及细细领略,就已结束。
仆人咳嗽一声,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地继续往前走,然后进了某个房间。
窗边的两人,他看着她,她看着地面,气氛古怪,却很有趣。
“你——”
“你——”
同时张口,说了一个字后又同时停住,微笑的以撒,和红着脸的茜露达,彼此对望。
最后还是以撒眨眨眼睛,声音温柔:“你先说。”
“商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我的意思是,好不容易来了翡冷翠,赶上这个一年一度的商会,所以……”她停了又停,分明是最简单不过的语言, 却被说得断断续续。真是,有什么好紧张的,按照平时那个样子说就行了啊,她明明是控制情绪的高手,可在这一刻,却像个青稚的小女孩,一颗心,跳得很剧 烈……
然而,以撒却听懂了她的意思,体贴地接下她的话:“你是想说,这最后一天的商会,我们一起参加,对吗?”
他刻意加重“一起”二字,听得人心里发酥。
茜露达点头,嗯了一声。
以撒的眼睛闪闪发亮:“那么,我们现在各自回房更衣,一刻钟后在楼下大厅汇合,再一起进会场,好不好?”
她再度点头。
“那么……现在……”他也说得很慢,仿佛不忍这一刻就此结束,拖久一秒是一秒。
“我们各自回房。”茜露达提议。
于是以撒点头。
却又都不动。
最后,还是以撒忍耐不住这种别扭的氛围,笑出声来,吁了口气说:“真奇怪,好像都不会说话了……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了,再下楼。”
茜露达觉得这样站下去真的很奇怪,于是依言转身,走向楼梯。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大脑在说快走快走,双腿却有它自己意识般走得慢吞吞。忍不住回眸,看见以撒在冲她笑,于是原本还有些漂浮的心顿时安宁下来,回他一笑,再没犹豫,飞快下楼。
回到房间后,她将衣橱拉开,把所有衣服都取出来,拿一件试一件扔一件。
当玫兰妮起床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离奇的画面,睡意顿消,好奇道:“茜茜,你在干什么?这个样子……是要逃难吗?”
“为什么你不往好的方面想呢?也许……”茜露达抿嘴一笑,“我只是要去——约会?”
“这次又是赴谁的约?加里王子?德普先生?杰昆先生?”而且,从没见她哪次赴约时这么开心的,眉梢眼角像在融化一样,蕴着满满的柔情。
“不告诉你!”茜露达调皮地眨眼睛,然后拿起一条鹅黄色的长裙,在自己身上比画说,“玫芝,你觉得这条怎么样?我穿着好看吗?”
好看?!茜露达也会注重起好不好看?自她认识她以来,这个女人惟一装扮自己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接下去要进行的计划更顺利。而今却真正地开始讲究起仪容了,真是……好怪异的场面啊!
去花园前还是神色黯然的她,这会儿却满脸容光,就差没有眉飞色舞,难道说,花园里发生什么好事,被自己错过了吗?
玫兰妮一边猜想,一边回答:“鹅黄色不错,显得亮眼。”
茜露达却又犹豫:“我觉得好像太嫩了些,果然,还是紫色更适合我吧?可是,经常穿这个颜色,都没有新意……要不穿绿色?唉,昨天已经穿过了……”
“茜茜?”玫兰妮试探地轻唤。
茜露达嗯了一声,回头看她。
“茜茜,你没事吧?”
“什么?”
“我是说,你没发生什么事吧?”
茜露达明白过来,捧着衣服,脸微微地发红:“我……这个样子很奇怪吗?”
“不是‘很’奇怪,是‘非常’奇怪!”玫兰妮摇着头,故做叹息状,“你现在简直就跟要和心上人第一次约会的小女孩一样,婆婆妈妈,担心来担心去,好有意思。”
明明是在调侃,茜露达的脸却好像更红了。
不会吧?难道被她说中?
仿佛承受不了她眼中的惊讶之色,茜露达突然抱起一件酒红色长裙,说了句:“你胡说,我才没有这样。”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更衣间。
留下玫兰妮怔立当场,完完全全地呆了——
“你胡说,我才没有这样。”
天啊,茜茜是在……跟她撒娇吗?
茜露达最后还是穿了酒红色的裙子,在头发上系上金底红色花纹的丝巾,原本想戴上的黑水晶镯,想了想,放回盒内,然后拿着盒子走到门口。
表针指向8:40,她对着镜子再度检查仪容,确信没有一处不完美后,才跟正在梳洗的玫兰妮说了声“我和人有约,就不等你一起了”,然后出了门。
一路上脚步都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一样。想象着穿过这条走廊,直下楼梯,拐过楼梯拐角,就能看见他时,脑海里便自动呈现出他的翠绿色眼睛,高挺鼻梁,鲜红的嘴唇和似有似无的轻薄笑意。
以撒8226;维拉,他比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东西还要美好。
而他偏偏喜欢她。
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每个细胞都开始雀跃欢跳,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穿过漆黑一片的隧道后,到了出口,出口外,天色明蓝,开满鲜花。
鲜花丛中,风华绝代的少年在对她微笑。
眼睛眨一眨,确实站在那里,是实体,不是出自想象——以撒,就在商会大厅的入口处,等着她。
并且,仿佛心有灵犀般,他换的是镶金边的雪白礼服,领口处围着酒红色的丝巾,与她的着装两相配映。
茜露达握紧了手里的盒子,回他以笑。
她要把这只镯子送给他,由她造成的伤痕,再由她去弥补。她要他手腕上那个浅浅的伤疤,再不会被其他人看见。
带着这种愿望,她一步步地走向以撒,他朝她伸出手来。
时光在她和他之间汇合,17年来,她与他,相识、相处、相离、又相遇。那些永铭于心的记忆,从这一刻起,有了新的意义。
——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眼见得指尖就要碰触到他的掌心,唇角的微笑像花蕾一般就要绽开,突然,耳畔冷不丁地响起一个异常突兀的声音,仿佛来自天界之外,却又近在耳旁:“停下,茜露达!”
她先是一愕,继而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雨果的声音。
“别再走过去,要爆炸了!”
“什……”
“么”字还没出口,以撒的表情已陡然大变,狠狠将她一推,与此同时,另一股力量自身后传来,攥着她向后急退。
画面瞬间变得非常非常缓慢,慢得她足够把每个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团火焰,从敞开着的会场门内直冲出来。
少年站在正对着门的中央,明亮的灯光照在他身上,茶色头发像洒了金粉一样闪烁发亮,却比金色温暖与亲和,衣服像雪一样洁白,金色嵌边流延出优雅的弧线……
然后,被火焰所吞噬。
*** *** *** ***
眼前的一幕与之前所做的那个噩梦梦境重叠了。
仿佛再度看见那个被烧毁了的布娃娃,突然变成了以撒的脸,灰飞烟灭。
而她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动不了,连呼吸都停止了,瞳孔收缩又放大,逐渐没有焦距地涣散开。
这……不是真的。
这……是在做梦。
以撒!以撒。以撒……
火焰继续蹿升,将整个大厅都无情吞噬,她远远地站在花园里,看着倒塌下去的屋宇一角,觉得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过如是。
身旁,雨果一手拉着她,一手抱着完全吓坏了的仙度瑞拉,也是满面苍凉。
不知过了多久,茜露达终于动了。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朝火海跑过去,雨果连忙放开仙度瑞拉,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腰,喝止说:“你疯了?茜露达,镇定!听我说,镇定!你现在不能过去!”
“可是他在里面……”她揪住他的衣角,神色惶恐,像孩子一般的无助,“以撒在里面,他在里面很害怕,他在哭,我要去救他……”
“茜露达!”雨果的表情显得更加悲哀。
“这只是梦吧?只是一场噩梦对不对?只要我尖叫,大声尖叫,就能够醒来,然后发现自己还躺在蓝宝石房间的床上……”茜露达说着说着,捂着耳朵开始尖叫,撕心裂肺般地尖叫,不停地尖叫。
凄厉的声音回荡在乱成一片的空间里,像极乐鸟濒死前的绝响,久久不散。
叫到声音枯哑。
为什么她醒不过来?
以撒。以撒。以撒。
就在刚才,几分钟之前,他还在对她微笑,而今,却成了这场事故里的牺牲者之一,更可怕的是,眼睁睁地死在她面前。
手臂上被他推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开始红肿,可见他那一推有多用力。即使没有雨果,以撒也用自己最后的生命救了她,给予了她生存下来的机会。
可是,他却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比死亡更可怕。
开米拉陷入一片混乱,无数的仆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扑火的扑火,搬石的搬石,尽最大的能力挽救生命。
幸好城堡的结构非常巧妙,即使倒塌了一块,其他部分还得以完好,于是没多会儿,一脸惶恐的玫兰妮在仆人们的帮助下顺着床单从二楼窗口滑下来,然后朝茜露 达跑过去,抱住她叫道:“哦上帝!太好了,茜茜你没有事情,我在上面听到响声时,吓坏了!茜茜?茜茜……你怎么了?”她扭头问一旁的雨果,“杰昆先生,她 怎么了?你们是怎么脱险的?”
雨果的唇颤抖着,松开箍在茜露达腰上的手,改为扣住她的肩膀,沉声说:“对不起,茜露达,我没能连他一起救出来。当时我只想到了仙度瑞拉和你,事情发生得太快……其实我早该察觉这件事的,但因为仙度瑞拉的缘故,我心神不宁,竟连这么大的危机都没能及早发现……”
茜露达突然抬起头,高挑的眉毛下,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时,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犀利得像把剑。
雨果看了更是难过,柔声说:“对不起,茜露达……”
“是他吧!”她突然尖声问,破碎的嗓音几乎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五官因愤怒而扭曲,“是不是他干的?”
他?什么他?玫兰妮还在迷惑,雨果已凝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茜露达一把推开他,摇摇晃晃地朝前方的城堡走了几步,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然而,她的目光却又是那么灼烈,仿佛身体也跟城堡一样,在拼命燃烧。
“玫芝,”她盯着灰沉沉的天空,用一种仿佛来自地狱里的声音说,“我要报仇——我要他,为此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
这是爱情。
没错,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而真正的爱情,只会发生在一种叫做人类的动物身上。
因为,只有他们才会那么执著地想要幸福;
因为,只有他们才会发自内心、真正地去喜欢,不受魔法的诱导;
因为,只有他们才会有那么错综复杂的感情,连自己亦无法控制。
——这是爱情。
***************
5月18日晨,皇家军队抵达开米拉,冲进了翠晶石房间,带走了当时正在悠闲地喝咖啡的德普。
其后,在审判厅一间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当场对他进行了长达8小时的审讯。
起先,德普还一边微笑一边聆听对他的指控,抽着烟丝,风度良好。
后来,当那些基本不可能找到的证据被一件一件奇迹般地摆上台时,他的笑容开始挂不住了。
他分明已经烧成灰烬的计划书,却重现在了另一打纸上,确实是他的笔迹,并且,标点和修改过的涂改都与原件一模一样。
而明明已经被大火烧得一塌糊涂的灾难现场,硬是留下了一盏完好无损的壁灯。经鉴定证明,该灯灯管里装有烈性火药,只要点亮,就会爆炸。并根据数据推测,当日会场大厅里必定全部换上了这种壁灯,不少于100盏,才会造成这么大面积的爆炸。
然后,换置壁灯的3名开米拉家仆,分明已经带着巨款逃之夭夭了,却被同时抓获,招供是个神秘人收买他们做的。
而那么隐蔽难寻的壁灯制造商也被找出来了,他坦白交代,指证德普就是那个神秘人。
这不可能!他苦心经营了那么久的计划,明明每一步都布置得天衣无缝的计划,就算抽丝剥茧有可能会被追踪到,但怎么也不可能在短短24小时内就全部查清的啊!
德普看着一项又一项的证据,再也掩饰不了内心的震惊,开始变得焦虑不安。
这时,地下室的门再一次打开了。审判人员同时退场,而一个人,就那样慢慢地、扶着墙壁走进来。
酒红色的衣裙上满是褶皱,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已经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合过眼睛的茜露达,就那样憔悴却又异常坚毅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德普的心沉了下去。
茜露达在他对面坐下,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是出奇明亮,盯着他,盯准他,目光冰凉。
地下室里好一阵子安静。
两个人,谁都不先开口说话。望着对方,一个掂量轻重,另一个怀抱决心。
最后,茜露达眉毛一挑,忽然笑了。
这个时候,她居然还笑得出来,连她自己也感到了震惊,但是,一抹笑容,确确实实地绽放在唇边,看着对面那个人,明明恨之入骨、巴不得挫其骨啃其肉的那个人,扬起弧度,像以撒从前那样轻薄地笑。
“你很镇定。”她说,声音还是哑哑的,但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在出现这么多对你不利的证据时,还能如此镇定,或许我该称赞一声,真不愧是维拉家的人。”
德普沉默了一会儿,依旧痞里痞气地笑着抬眼:“好说,那是因为我相信——清白的最终还是清白的,公道自在人心。”
话音刚落,茜露达突然站起给了他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
“啪!”
房间很幽静,令得这记爆破音听起来异常的响亮。
德普整个脑袋都被打歪过去,慢慢地转正回来,表情暴戾可怖,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睨着她咧嘴笑:“很愤怒?很悲伤?这样会让你觉得舒服些吗?那么打吧, 尽管打吧,反正都已无济于事,你亲爱的以撒少爷回不来了,他死了,被炸成了粉末,烧成了灰烬……我可爱的、维也撒曾经的小女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茜露达的手撑在桌沿上,每个指关节都在发白,必须竭力控制自己,才能忍住冲上前掐死他的欲望。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茜露达小姐。”他装傻,往椅背上一靠,神态再度转为悠闲。
茜露达的表情又冷了几分:“铁证如山,你抵赖不了的。”
德普嗤笑,晃了晃脑袋,沉稳的脸上有着世故的表情:“茜露达小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些年来做了那么多坏事,惹得无数人负债自杀,却始终安然无事?虽 然诈骗是最难定罪的,但是做了那么多,总有几件是会落下把柄的,可是,我,德普,臭名昭著的食尸鬼,虽然被大家所讨厌,却还是在这个圈子里如鱼得水地活 着,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你想说你有靠山?”
“叮咚,恭喜你答对了。”他以一种听了让人更加生气的圆滑声音说,“这就是现实。什么礼法,什么道德,全都要向权力让步。只要你掌握了权力,就可以翻云覆雨,无所不能。”
“但是你也别忘了,你的大靠山黛姬夫人快死了,而且,是你亲口说过的,她马上就会死。”
德普哈哈大笑:“可是她现在还没有死,对不对?亲爱的茜露达小姐,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是,那个老妖婆的生死完完全全掌握在我手上,我想要她死,她就得死,可我现在想让她活着。所以她一定会活着,并且,为我扛下所有的事情。”
茜露达听出了话外音,眉头皱了起来:“你控制着她的健康……你在她的饮食里下了慢性毒药?”
德普眼睛一亮,看她的眼神变得逐渐灼热,“为什么你总能猜中我的心思呢?这是不是证明了——我们其实是同类呢?我忽然发现我真的是很喜欢你,反正我那倒 霉的弟弟也死了,继续考虑我之前的提议吧……”话还没说完,脸上又挨了重重一记,这下子,即使胡子遮去了大半张脸,但□着的皮肤还是清晰地留下了指印。
茜露达瞪着他,嘶声说:“你说的没错,以撒是很倒霉,因为他有你这么一个哥哥!”
“哥哥……”德普讽刺地笑道,“别傻了,所有的关系都只不过缘于利益罢了。就像他为了取悦你而不得不交出50%的财产、让我归祖认宗一样。但他不知道,人的欲望是无尽的,50%怎么能够满足我?我这个人,素来是要的话,就要全部,从不与人分享。”
“所以你一手策划了这次的爆炸,杀了他?”
“NO,NO,NO。”他摇着手指,得意洋洋,“你太抬举他了,我还不至于专门为了他一人而如此大费周章。几十年来,翡冷翠80%的财富都被那群腐朽的 老家伙们霸占着,他们思想顽固目光短浅,规矩太多脑筋太死,所以才令得这5年来,整个奥卡比斯大陆的商业不但毫无进展,反而逐渐衰退。所以,要想重新振 奋,就得去旧图新,让整个环节来次大洗牌。因此,我选中了开米拉商会——茜露达小姐,你可以想象吗?像我这样一个众人眼里的坏痞子、阴谋家,其实,才是真 正的改革者,因为我站得比他们任何人都高,看得比他们任何人都远,一旦我成功,就会是历史上一场划时代变革的领军人物,将给整个世界都带来意想不到的发 展!我,德普,一个被父母遗弃半生潦倒的孤儿,将会作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被载入史册!”
他的神色亢奋,声音洪亮,双眼灼灼发亮:“茜露达小姐,来吧,作为我最亲密的战友、伙伴,与情人,跟我一起见证辉煌吧!”
茜露达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这个人,是个疯子。
原本她只觉得他卑鄙阴险,听了他这番话,明白过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对变革的狂热和对人类的无情,使他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后不但没有内疚,反而觉得很得意。
“不,你不会成功的。”她淡淡地说。
德普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在最兴奋时被泼冷水,非常不高兴。
“我不会让你成功的。”茜露达又说。
德普笑了:“你以为你阻止得了我吗,小女仆?”
“你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也太低估我了。你以为只要黛姬夫人不死,就保得住你,但她怎么可能不死?”说到这里,茜露达朝他淡淡一笑,眼神里充满了狡猾的冷酷,“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能控制她的生死吗?”
德普的脸色为之一变,啪地坐直了:“你想对她做什么?”
茜露达笑得更是妩媚,轻轻地说:“我想做的,不过是将你脑海里原先想的计划,付诸实施罢了。”
“不要乱来!”德普急了,立刻站起来,“你知道谋杀黛姬夫人是多大的罪吗?我敢说,哪怕翡冷翠的富商们都死绝了,也比不上死了一个黛姬更严重!”
“我不在乎。”茜露达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说,“听好了,我、不、在乎。”
德普瞪着她,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开口说:“我明白了,你是在为以撒报仇,你想通过置我于死地来为他报仇。”
茜露达回答:“是的。”
“无论为此付出多少代价?”
“是的。”
“你爱上他了?”
茜露达的眉睫有那么一瞬间的颤栗,但再度抬起来时,瞳仁清澈得像镜子一样,倒映出她的真心。
“是的。”她说,很悲伤,却也很顽强,“而你杀了他。所以,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
德普沉思着,试图挽回:“他能给你的,我也同样可以。蜜蜡,珠宝,哪怕是更昂贵的东西,甚至整个国家,只要我的计划成功,得势后……”
茜露达打断他:“你还不明白吗?德普先生!以撒跟你——不一样!你们虽然是兄弟,但其实除了长得像以外,再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德普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他。你真的认为他是个为了讨女人欢心什么都可以牺牲的败家子吗?给你那50%的财产,表面上看,是为了得到蜜蜡,但其实,是他想 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可以重新回家、感受亲情、获得补偿的机会!”茜露达再也忍不住,绝望地喊了起来,“而你,你的贪婪和私欲,把这唯一可以重新得到幸福的 机会就那么轻易地、愚蠢地葬送了!不仅如此,你还毁了我!所以——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你为此偿命!听好了,德普,黛姬夫人绝对会死,而你,绝对会 被送上绞刑架!”
说完这句话后,茜露达再也不看德普一眼,转身离开地下室,外面是个大晴天,阳光像雪一样的洁白。
多么奇怪,阳光竟然会是白色的。
白得就像昨天早上,以撒穿的那件衣服。
她觉得头在晕眩,几乎站不住,而在那时,一双手伸过来及时扶住了她。
转眸,出现在视线中的,是玫兰妮满怀忧虑的脸。
“茜茜,你没事吧?你都一天一夜没睡过觉,吃过东西了,这样怎么扛得住呢?我们回去休息一下,好不好?”她身旁,还站着雨果,再远一点的路那头,仙度瑞拉在那踱来踱去,偶尔朝这边看一眼,表情很复杂。
茜露达摇摇头,但全身的力气好像在刚才的地下室里都用光了,留下的,只有无止尽的空虚和软弱。
雨果看着她,缓缓说:“我很高兴,这件事你处理得还算理智。”
“你错了。”茜露达伸出自己的双手,手在不停地发抖,连指甲都是灰白的,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低声说,“其实我真的很想亲手杀了他,用剑、刀、 匕首……什么都行!但是,我也知道单打独斗的话,绝对不会是他的对手,所以,不得不借用律法的力量对付他。我为此感到很难过,因为……我真的、真的——”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自事故发生后一直干涸得快要裂开的眼睛,至此终于流出了眼泪,“好恨啊!我好恨、好恨好恨……”
说到这里,眼前一黑,整个人顿时晕了过去。
“茜茜!”玫兰妮吓了一跳。
雨果连忙冲过来揽住她下滑的身躯,探了探她的鼻息,松口气说:“还好,她没事,只是太过疲劳和激动,暂时陷入昏迷了。我们先送她回开米拉,好好休息一下吧。”
然而,这一次,连雨果也没有说准。
因为茜露达再也没有醒过来。她一直在发烧,好不容易用药物消退一点,过一夜,体温又开始上升。
并且,她似乎长时间地处于噩梦之中,即便昏迷着,表情也非常痛苦。有好几次玫兰妮以为她醒了,但走过去一看,她只不过是在说梦话,声音很含糊,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好像是在忏悔,又好像只是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雨果对此束手无策。
爆炸事件的殉难者名单整理完毕,公布后,轰动了整个奥卡比斯大陆,甚至其它三个大陆也都有所波及。在这次事故中,一共死了46位富豪政客及其家属,82名侍者仆人,并且它所带来的后续灾难无可计算。
加里王子和哈尔雅王子由于情感上的纠缠不清,当天没有出席;玫兰妮和艾力克都因为起得晚没赶上;仙度瑞拉虽入场了,但被雨果用魔法拖了出来,其他因为某些原因而幸免于难的人,也都心有余悸。
他们联合起来声讨凶手,要求将德普送上绞架。然而权势熏天的黛姬夫人却四处周旋、镇压骚动,懦弱的奥卡比斯国王不敢违背姐姐的命令,迟迟不肯在判刑书上 签字,两边都陷入了僵局……这一切茜露达都不知道,她一直一直昏迷着,导致某些计划尚未实施就已搁浅。由于缺乏强有力的领导者,声讨的声音越来越低,眼见 得一场暴乱就要这样窝囊无能地平息下去。有一天,黛姬夫人起床时,一口痰突然哽在呼吸道里,咽不下也吐不出来,当仆人们手忙脚乱地请来医生时,她已经因窒 息而死亡。
泰山一倒,形势顿时逆转。国王在希斯卡公主的强烈要求下,终于在判刑书上签了字,宣布了德普的死期。
仙度瑞拉去找雨果,问是不是他动的手脚,令黛姬夫人死去。雨果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注视着她,回答说:“亲爱的,魔法不是万能的。它只能变出辅助的东西,使你做起某些事情来比较的方便,但是,它不能操纵人的喜怒哀乐,更不能改变生死。”
他说那句话时,脸上有着难掩的悲伤。
仙度瑞拉猜想那悲伤的表情是因为茜露达。因为他不能还茜露达一个活生生的以撒,也不能令茜露达从昏迷中醒过来,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深深地悲伤。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在回房的时候仙度瑞拉忍不住这样想,我为什么要活下来呢?生存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像我这样无聊地、没有任何希望地、连自己都不明白地浑浑噩噩地活着,究竟又是为什么呢?
雨果不是人类,她和他之间根本就不可能;哈尔雅又另有爱人,内心其实比她更加痛苦;也许只有爸爸是爱她的,可是,他明显更爱莉蒂亚……茜露达虽然现在变 成这个样子,好歹,以撒少爷生前一直爱着她,她被人全心全意地爱过。可是自己呢?仙度瑞拉8226;纳塔利,世界上渺小的一个存在,如何证明自己对这个世界而言是 必不可少的呢?
她回到房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最后抱着那面美杜莎镜子哭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房间里,玫兰妮也在哭。
因为茜露达的体温达到了41度,医生说,再这样烧下去,大脑会烧坏,即便最后能醒来,恐怕智力也会有影响。
玫兰妮坐在床边,每隔5分钟就换一条毛巾,可是,高烧还是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
天空越来越阴,外面开始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初夏的夜,闷热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 *** *** ***
然而,另一个时空里,却是碧空如洗,云在身边绕。
这里……是哪?
茜露达想,她肯定是坠入了无边梦境,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但是,幻觉中的一切却又是那般真实,每个细节都清楚可见。
她行走在云雾之间,看见高大精美的建筑,散发着象牙一样的光泽,然而,非常非常安静,听不见丝毫声音。
这里是哪?为什么她会梦见这里?还有,为什么她看不到什么人?
当她刚这样想时,前方就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站着,美丽的金发,高大,修长,光一个背影,便可令人见而销魂。
他……是谁?能不能告诉她,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想朝他走过去,四周突然响起悠扬的乐声,乐声中,一个又一个的人出现在了视线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穿着飘逸的衣服,超凡脱俗的美丽。
他们冲她微笑,面目慈祥,其中一头戴金冠,看似是领袖的中年男子问她:“孩子,你是谁?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个问题应该是她问才对吧?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中年男子回答她:“你不知道这里是哪吗?这是奥林匹斯山,我的孩子。”
奥林匹斯山?她顿时醒悟,知道了这些人的身份——他们就是神话里的12主神,一如她所搜集的那套蜜蜡,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宙斯、赫拉、波塞东、哈帝斯、赫斯提亚、阿瑞斯、雅典娜、赫耳墨斯、淮斯托斯、阿佛洛狄忒和阿耳忒弥斯……
等等,数来数去,却只有11位神,少了1个。少了谁呢?啊,想起来了,这些神里没有阿波罗——被誉为天神中最美丽的男神的太阳神。
看出她的迷惑,优雅柔婉的阿耳忒弥斯朝远处一指:“你是在找他吗?”
她回转过身,就看见了先前那个背对着她的人,原来他就是阿波罗。
此刻,他正蹲在一株植物前。因为刚发芽的缘故,完全看不出那是什么植物,在嫩绿色的芽头上有一滴露水,而阿波罗就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滴露水,长长的金发披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她只看见一个轮廓完美的下巴。
她知道阿波罗的故事,他疯狂地爱恋着河神的女儿达芙妮,但达芙妮中了丘比特的厌恶之箭,始终不肯接受他。于是一个追,一个逃,眼看着就快追上她了,刚烈的达芙妮用生命向大地祈求,最后变成了一株月桂树。
阿波罗是太阳神,而达芙妮是露水之神,当阳光遇到露水,注定是一场悲剧。
果然,幼芽上的露水逐渐蒸发与消失,阿波罗的手开始颤抖,虽然此时的他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令人看着更加难过。
茜露达忍不住朝他走过去。
女神雅典娜突然飞过来,朝他喊道:“工作的时间到啦,阿波罗,快乘上你的马车去巡视世界吧!”
他似乎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与此同时,12匹天马拉着的黄金马车出现在天空中,停在他面前。
他伸手、抬腿,就在跃身上车的一瞬间,长长的金发被风吹开,露出了他的脸——
翡翠般晶莹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玫瑰花瓣似的嘴唇,那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
那也是一张茜露达非常非常熟悉的脸。
“以撒……”她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所看见的东西,她只是在做梦,对了,这里的一切都是梦境,因为她太过想念,所以才出现了这样的错觉,把阿波罗看成了以撒……
然而、然而,那张脸就那么鲜活地出现在眼前,会眨眼,会变化,带着淡淡的忧郁,驾着车,开始出发。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股子冲动,她突然跑过去追赶那辆车,一边跑一边喊道:“以撒!以撒!以撒……”
然而,太阳神马车的速度又怎是她所能比及的,才眼睛一眨的工夫便已远去看不见,她只得停下,凝望着它离去的方向,感到隐隐的痛苦和绝望。
身体里某个已经死了的部位,在重见以撒的那一刹挣扎着活过来,叫嚣着希望希望,然而,希望却依旧在离她很遥远的地方飘啊飘,靠不近,也抓不到。
可她不能就此放弃。
一定要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阿波罗长着一张和以撒一模一样的脸?为什么他脸上那种忧郁的表情,会那么熟悉?而她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必定不会毫无来由……这一切的一切,她都要弄清楚才行。
于是她回到那株植物前,等着阿波罗的归来。他这么爱达芙妮,而整个天界只有这么一株植物,所以他肯定会回来。
天界的时间久得让人觉得漫长。
身体很难受,脑袋一直处于某种轻微的晕眩状态,而肢体摸上去都是滚烫滚烫的。她想,如果这真的只是一个梦,那实在是她平生经历的最为真实的一个梦境,因为,她居然会感觉到疼痛。
而后终于等到黄金马车重新出现在空中。
她连忙站起来,下意识地摒住呼吸,等阿波罗从车中走下来的一刻,跑过去喊道:“以撒!”
阿波罗的视线落到她身上,没太多惊讶,但也没什么欣喜,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以撒!”她又喊了一声,眼睛情不自禁地湿润了,“告诉我,你是以撒,对不对?”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他开口,说的话却与她的话题毫无关系。
茜露达怔了一下,点头。
“真神奇,千百年来,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人类呢。”
茜露达的心开始下沉——他说千百年来,也就是说,他在这里待了千百年,而以撒,却是刚刚去世的……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偌大的奥林匹斯,只有这么一株花?他们怕我伤心,所以把山上的植物全部除掉了。”阿波罗走向那唯一一株幼芽,表情温柔,“但是,很奇怪,几天前这里,这个位置,突然破土长出了这么一朵花,我很高兴,决定保护它。”
茜露达眼睛一亮,几天前?终于出现了能与以撒的去世时间相吻合的东西了!她试探着问:“你怎么知道这会是一株花?没准它只不过是普通的草而已。”
阿波罗笑了,非常自信地回答:“它当然是花,因为它是一株铁线莲啊。”
铁线莲啊……铁线莲啊……铁线莲啊……
这几个字在茜露达心中,像簇火焰,将希望点亮。她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看着阿波罗,哭了。
阿波罗显得很惊讶,手指一弹,变出一块手帕,递到她面前:“对不起,我说什么不合适的话,让你伤心了吗?”
她没有接手帕,而是上前一把抱住他。
没错,这是以撒,同样的身高,同样的温暖,甚至,同样的呼吸频率。在出事的那个早上,她拥抱过同样的一个躯体。
然而,这一次,她却很快就被推开了。阿波罗微笑,摇了摇头:“不行,女孩,这样子不行哦。”
他有张和以撒一模一样的脸,但他却说着以撒绝对不会说出的话。
如果是以撒,绝对不会推开她。
心颤悸了一下,然后开始剧烈抽搐,茜露达捂住自己的胸口,终于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以撒那样爱她!
虽然小时候他老是使唤她欺负她,叫她丑八怪,但细想起来,与其说他是在利用主人的身份奴役仆人,不如说是以一个男孩的方式捉弄一个女孩——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轻视过她。
再后来,尽管一见面就是冷嘲热讽地挖苦揶揄,要她认清身份、远离哈尔雅,可最终事实证明他才是正确的。
到开米拉时,他已然完全改变,事事顺着她依着她,像一个真正的成熟男子宠他的爱人那样宠着她……
可是,因为她过分地倔强、自尊与任性,却将他的真心弃如鄙履,始终不懂得珍惜,等她想通了,要珍惜时,已经为时太晚。
这是上帝在惩罚她吧?
惩罚她的自私和自以为是;惩罚她的无知和没心没肺。
所以要当着她的面,夺走以撒。
又让她终于找到他时,他已不再认得她。
茜露达望着阿波罗,眼泪一直一直流。
“对不起……”阿波罗温柔而怜悯地看着她,再次递上手帕,这一回,她接了过来。
他转身离去,云彩在他身侧围绕,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而她手里紧紧握着那块手帕,再一次隐隐然地感到绝望。
她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又为什么要让她与他再度相见?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将最后一点缘分都消陨殆尽?
真是……不甘心。
她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以撒,不甘心就这样被遗忘,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回!
“没用的。”仿佛洞悉了她内心的想法,某个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回头,远远的天宫那头,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手持黄金法杖走了过来,“无论你做些什么,都是于事无补、白费力气,所以,放弃吧。”
“你肯定知道些什么,请告诉我!”她上前一把抓住女神的手,急切地恳求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以撒?他到底是不是以撒?”
阿耳忒弥斯很平静地看着她,“他是阿波罗。”
“你骗我!如果他真是纯粹的太阳神,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有这样一场邂逅?还有那株铁线莲又是怎么回事?如果告诉我这一切只是巧合,我不会信的!”
“我没有骗你,”阿耳忒弥斯的声音就像千年的冰湖,不起丝毫涟漪,每个字都冰凉入骨,“他真的是阿波罗,我的孪生哥哥。神是不说谎的。”
茜露达死命地咬着下唇,抹干脸上的泪,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开始提问:“好。神不说谎,那么,请问为什么他和以撒长得一模一样?他们之间是否有某种必然的联系?”
阿耳忒弥斯凝视着她,像是在斟酌究竟要不要告诉她实话,最后长长一叹,回答说:“以撒……是阿波罗的转世。”
什么?她的大脑先是刷地变空白,继而开始飞快旋转。如果以撒是阿波罗的转世,也就意味着阿波罗出了事情,因为神一般是不会轻易堕入凡尘的。那么阿波罗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我不妨全都告诉你,也好让你死心。”阿耳忒弥斯的法杖朝空中一点,空中顿时出现了一面亮晶晶的镜子,镜子里,一个人正在对着月桂树痛苦地哀号,那个人,正是阿波罗。
“我的哥哥阿波罗,深爱着露水女神达芙妮,但是,达芙妮为了抗拒他,最后变成了月桂树——这些你们人类都是知道的。但是,你们不知道的是,当他看见月桂 树的一瞬,就因过度痛苦而崩溃了。他原本开朗、直率、爱笑,很豪爽,自那以后,变得非常非常消沉,并一天天地憔悴下去。为了拯救他,天父甚至将整座奥林匹 斯山上的植物全部移除,还给建筑物施加防水魔法,让他从此看不到一滴露水。我们自以为这是在救他,没想到反而加速了他的灭亡,终于有一天,他用禁忌之术, 结束了自己永恒的生命……”
伴随着她的解说,镜子里出现一幅又一幅的画面:痛苦的阿波罗、憔悴的阿波罗、看不到露水而一天天消瘦的阿波罗,还有最后,亲手毁灭了自己的阿波罗……
那画面是如此清晰真实,就像是真的发生在了眼前。
茜露达觉得心脏在疼痛,好像有只无形的手,开始在她心上揉搓挤压。
“他把自己的灵魂与神力分割了,神力不知去向,而灵魂就此堕入人间,投胎转世后,变成了你所认识的以撒8226;维拉。”
镜子里,出现了以撒小时候的模样,然后一天天长大,风流灵秀,俊美无双。
她早该知道,人类怎么可能那么美丽,每次看见他她都觉得这少年真是得天独厚,极尽妖娆,原来竟是天神转世。
“他的死让天父无比悲痛,他是除了雅典娜外天父最疼爱的孩子,因此天父决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复活他。就在这时,以撒死了,天父立刻将他的灵魂收 回,然后重筑神身,但是,由于始终找不到他之前丢弃的那份神力,因此,现在的阿波罗,其实是不完整的。他不记得达芙妮,当然,也不记得你……”
“他不记得达芙妮?”茜露达震惊,“可他看着露水的表情却依然那么悲伤!”
“那可能是仅有的残存的一点温柔,令他对它充满了柔软情怀吧。但事实上,他已经忘了她。”阿耳忒弥斯说到这里,直视着她,语音虽然温柔,说出的话却字字伤人,“你也看见了,他曾经多么疯狂而深情地爱着达芙妮,但现在也能忘记,更何况你。”
更何况你……更何况你……
茜露达的手一下子握紧成拳,开始发抖。
“所以,放弃吧。天父的遗忘大法,是绝对不可能解开的,你还是赶快回到人间,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因为,再不回去的话,可就危险了……”镜子里出现了人 间的画面,茜露达看见自己躺在床上,脸色绯红,嘴唇却白得骇人,玫兰妮就坐在床旁,一边流泪一边用冰水不停地帮她拭擦身体降温。
阿耳忒弥斯的法杖一点,镜子顿时消失了,她说道:“走吧,我现在送你回去,忘记这里的一切吧。正如你不属于这里,我哥哥也不属于人间。你和他,已经没有缘分了。”
她走了几步,准备带路,然而,茜露达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耳忒弥斯皱了下眉,正要继续说服,茜露达突然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开始急奔,阿耳忒弥斯顿时吃了一惊,连忙叫道:“你要去哪?等等!”
茜露达没有理会她,一个劲地跑啊跑,终于在某个喷泉旁找到阿波罗。他立在喷泉旁,琼林玉质,冰雪天姿。
依稀仿佛又回到了去维也撒的那一天——
同样的喷泉,同样的他,却已是截然不同的反应。
那一天他也是那样站着,含笑看她,殷勤相扶;而这一刻,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眉敛目,表情有着淡淡的迷茫。
就连她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时,还是那副茫然的样子,看来,果然如阿耳忒弥斯所言,他已经忘记了一切。
那边,阿耳忒弥斯追到,喊道:“没用的!别试图唤醒他的记忆,你做不到。”
“不!我一定做得到。”她异常肯定,表情坚决,“我一定做的到,以撒,听着,如果你真的爱我,如果我们曾经的那17年真得可称之为一场爱情的邂逅的话,那么,我不允许你忘记我!绝对不允许!”
*** *** *** ***
她对阿波罗说,你有没有时间?可不可以听我说一个故事?
阿波罗温柔地回答,可以,除了早上和黄昏,我必须驾着马车去巡逻以外,其他时间,我都可以听你说故事。
于是她开始述说,而他倾耳聆听。
你知道的,人类在孩童时代时,总不是很聪明的。
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凭直觉去处理事情,必须要经由大人的引导后,才会辨识对与错。
也因此,明明是关心,却会做出伤害的事情。
她给他讲她用独门秘方所做的橙汁;她给他讲她曾在学业上所受到的恐吓;她给他讲他们曾在森林里迷了路,他把外套给了她;她还给他讲了那只被烧掉的布娃 娃……阿波罗很认真地听,他说他喜欢橙汁的味道,他说他的确并不怎么热爱学习,如果他和一个女士同时被困在冰窟里,他也会把外套让给她……虽然她说的那个 人很像他,但是很抱歉,他还是想不起来。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在听一个与他完全没有关系的故事。
她一天天地说。
他一日日地听。
那朵铁线莲慢慢地开放,然后又慢慢地枯萎。
他变得焦躁,开始没有耐心再听她的故事。他每天都看着那朵花,希望它不要死去。
阿耳忒弥斯说,你看,如我说过的,你没有机会。快回人间去吧,你知不知道,为了不让你的肉身死掉,那只奇怪的鸟正在不停消耗着它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神力。
通过镜子,茜露达看见了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自己,也看见了旁边一直照顾着她的神色憔悴的玫兰妮,还有那个化身为杰昆的雨果,他把自己的神力注入到水中,然后每天喂她3滴。
也就是因为那3滴水,她还没有彻底地死去。
茜露达看着镜子那边的场景,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过要放弃,但,再看一眼铁线莲旁表情哀伤的阿波罗——
爸爸已经死了,那是铁定的事实,她无力更改;但是,以撒的死却还有希望挽回。
如果上帝真的要她死心,就不应该让她来到这里,让她看见活生生的又一个以撒,而今被她看见了,她怎能就这样离去?
不……甘心。
“茜茜,我遍寻你不见。我不甘心。”
那是以撒曾对她说过的话,如今,换诸她,则是——以撒,既然我找到了你,让我独自回去。我不甘心。
她与他,都是那样的不甘心。
在人间时,都是他在追求她与呼唤她。
而这一回,轮到她去唤醒他。
这是一场最后的赌局,既然老天让她进入这样的梦境,来到这个所谓的传说中的天神住所,看见和以撒长得一样的阿波罗,就意味着事情还有转机,她绝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 *** *** ***
“你这么喜欢这种花吗?”又一个清晨,她走到铁线莲前,望着一脸难过的阿波罗,轻轻地问。
阿波罗没回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喜欢它?”
阿波罗摇了摇头。
“你是否觉得它似曾相识?”
阿波罗点了点头。
“那么,你……”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谨慎严肃又小心翼翼,“知不知道它的花语是什么?”
阿波罗一怔,等再抬起睫毛时,翡翠色的瞳仁里泛起了几许涟漪。
“好好想一想,你其实是知道的。你一定知道,只需要你好好地回想一下……”拜托,请想起来,请一定要想起来……她想她的脸上一定流泻着这样哀求的无助表情,因为阿波罗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
“我知道,”他轻轻地说,“它的花语是——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他的声音与以撒并不完全相像,少了轻佻,却更温柔。
他如此温柔……
可是,他却偏偏已不再记得她。
一想到这,就心痛到无以复加,恨不得就此死去,死一千遍,一万遍。
“没错,是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她哽咽,心脏上的那只手变成了一把很钝的锯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切割着她的心脏,“这还是你告诉我的,你曾经亲手把那株花递到我面前,请求我原谅你。”
阿波罗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于是又一天过去了。
阿尔忒弥斯对她说:“也许你认为我是在恐吓你,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个事实:明天这个时候,也就是当太阳落下而我出现时,你还回不到人间的话,你就真的会死。包括你现在的形体,也会灰飞烟灭。”
为什么?
月亮女神微笑,笑容里有着并不宽容的恶意:“因为那只鸟的神力快消耗光了。”
魔法不是万能的,它并不能主宰人的喜怒哀乐以及生死。雨果用自己最大的力量挽救着她,但有些事情,他也是无能为力的。
茜露达非常清楚这一点。
但是……她还是不想放弃。
第三天,她又走到阿波罗面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对自己的评价?”
“自己对自己的评价?”阿波罗茫然。
她盯着他,将记忆中的批注背得一字不差——“作为一个神来说他完美无缺:英俊潇洒,多才多艺,医术高超,能歌善舞;作为一个男神来说他失败无比,他爱的姑娘宁可变成桂树也不肯接受他。”
阿波罗吃了一惊,目光开始紊乱,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还是一片茫然,他想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
太阳慢慢地沉了下去。
月亮女神警告过,当月亮出现时她还不能回去的话,一切就会以她的死亡宣告结束。
黄昏的光有着朦胧的艳丽,那艳丽映得阿波罗整个人,闪闪夺目。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人,是神。
这个事实绝望如斯。
茜露达咬紧牙关,她只剩下最后的机会,在最后一道光消失之前如果还不能让他想起自己的话,一切就真的完了。
她吸气,再吸气,强行压下痛苦不堪的心绪,说道:“这是身为人类的你,写给阿波罗的评价。并且在这后面你还写了这样一句话——‘这么多天……为什么你不来看我?’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写这样的话?”
阿波罗还是摇头,表情复杂。
茜露达凝视着他,很慢很慢地说:“因为那时候你受伤了,你的右手受了伤,所以只能用左手写字,所以每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很难看……那么,你知不知道你的右手为什么会受伤?”
阿波罗脸上闪过几抹异色,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开始有所动摇,而就在他动摇的这一瞬,茜露达突然抓起他的右手。
完美无瑕的右手手腕,平滑光整,像最最上等的美玉。
她俯下头,一口咬上去。
阿波罗吓了一跳,吃疼地想甩开她,然而,茜露达紧紧抓着他的手,用尽一切力气地死命抓住,太阳沉了下去,周遭的光线越来越微弱,她紧紧咬着他的手,如同抓着最后一线希望,痛苦而绝望。
牙齿用力,舌尖尝到了咸腥的液体,时光在这一瞬,倒转回到了5年前——
她和他,当时都才12岁,站在维也撒庄园的大厅里,壁炉熊熊燃烧,她的娃娃被烧得只剩下头,偏偏,做错事的少年还嘴硬说:“那个……反正这个娃娃这么难看,烧了就烧了吧。我赏些好看的给你好了,要什么样子的?”
她蓦地回眸,狠狠瞪着他,扑上去,抓了他的右手就咬。
一时间鸡飞狗跳,他大声尖叫,拼命想逃,然而,怎么推也推不开,反而被她扑倒在地,牙齿紧紧嵌进肌肤里,血液就此喷薄而出——
就像现在这样。
就像现在这样!
成心伤害,是为了要他回想起来!
什么达芙妮什么阿波罗,都通通一边去,她只知道,她来这里是为寻找以撒,那个和她一起长大,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最讨厌也最喜欢,最想逃离却也最是相依了17年的以撒!
最后一线光,悠然消失。
无情而冷酷。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冰寒而透明。
灰、飞、烟、灭!
她就要死了,马上会死,并且已经在死……
而她的情人还是没有想起她……
以撒。以撒。以撒。
她终于放开他的手,抬起泪蒙蒙的眼睛,惨然一笑:“Farewell,以撒。”
Farewell,不是Byebye。
因为,后者是再见,有再度相见的意思;而前者却是永别,永远分别。
永别了,以撒少爷。
她曾经应允的,曾经希望的,曾经满怀憧憬地筹划的,再也没有机会去实现。
再也没有。
月亮慢慢地升了起来,柔和清冷的银取代了华贵温暖的金。
她看见阿尔忒弥斯女神美丽无双的脸,上面有怜悯,也有终于落下心头大石的释然。
“你走吧,我用月光送你离开,应该就不会感到痛苦。”阿尔忒弥斯朝她举起魔杖……
就在这一瞬,一个声音仿若天地初开时的巨响,穿透混沌汹涌而来——
“茜露达——”
一千年后,他们在人间再相遇。
阿波罗、达芙妮、雨果、以撒、茜露达和仙度瑞拉。
他们相遇,相交,相知,并相离。
他们将神话与童话颠覆延续。
他们给幸福下了不同的定义。
波折、磨难、痛苦、彷徨……不过是为了让果实更加丰美。
只要足够坚强。
有阳光的地方,就有希望。
******************
“茜露达——”
尘落大地收,浮世一花开。
就因为这一句,遥远的、遥远的呼唤,地狱重新变回天堂。
她与他,都回到了生命的最初。
茜露达转头,唇上鲜血淋漓,映着乌黑的发和素白的脸,形成一幅异常悲伤的画面。
阿波罗站在路的那头,碧绿色的眼睛像是看见了人世间最痛苦也最甜蜜的往事,被雾气所遮蔽,然后那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重,终于溢出了眼眶。
“茜露达……”他用记忆中的声音沙哑地喊出了她的名字,“茜露达……”
一旁的阿耳忒弥斯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巴,充满震惊,又不忍再看。
茜露达哽咽着问:“你……终于想起来了吗?”
“是的。”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是的。”
她和他,问和答,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生怕多用分力,眼前的一幕便会如脆薄的纸,破裂幻碎,不复存在。
只能拥抱。
在这一刻,言语太过苍白,根本无法说尽其中的委屈,只能借着拥抱,将所有所有的感情传递给对方知晓。
两个身躯都微微地发抖,因为太过痛苦,又因为太过喜悦。
然而,逐渐消失的身躯并不因幸福而停留,拥抱开始失去温度,茜露达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不清。她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努力想把他看得更清。然而,他的身形就像浸在水里的颜料,越来越浅,最后只剩下一个隐隐的轮廓。
来不及了……
他记起得太晚,已经来不及了……
“茜露达!茜露达!”他抓紧了她半透明的手,回头向阿耳忒弥斯求助,“帮帮她!帮帮她!不要让她消失!不要——”
月亮女神摇着头,“不行,哥哥,我不能那样做,而且,我也做不到。”
“茜露达……”以撒开始流泪,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但最终只能凝结成她的名字,他的烙印,和永不能圆满的诺言,“茜露达……茜露达……”
*** *** *** ***
一道霹雳落下,漆黑的夜空亮了一亮,雨点更急,将玫兰妮从小寐中惊醒,她揉揉眼睛,这才发觉自己竟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再看床上的茜露达,橘黄色的台灯下,她的脸色一片灰白。
玫兰妮顿时吓一大跳,连忙伸手探她鼻息,忍不住尖叫起来,正在慌乱时,房门被推开,雨果走了进来,她如见救星,连忙跑过去说:“杰昆先生!怎么办怎么办?茜茜没有呼吸了!”
雨果快步走到床边,检查茜露达的心跳,面色越发深沉,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玫兰妮着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杰昆先生……茜茜她、她真的没救了吗?”
雨果伸出手,在茜露达头顶上方画了个圆,“嘭”地凭空跳起一团火焰,幽蓝幽蓝,像鬼火一样。
玫兰妮望着那团火焰,还在震惊时,雨果已将她拉到床前,指着那团火焰说:“听着,接下去要你做的事情非常重要,你要看好这团火,绝对不能让它熄灭,能做到吗?”
虽然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雨果拍拍她的肩膀:“好,我现在出去一下,记住,在她醒来之前,千万不要让这团火熄灭!拜托了。”
“嗯,请放心。”
得到玫兰妮的保证,雨果转身朝门口走去,半途却又回头,望向床上的茜露达,眸色深深,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一一湮没。
然后打开门,走出去。
因为是深夜,走廊里半个人都没有,暴雨像瀑布一样从窗玻璃上淌过,夜灯映得他的眉发一片虚浮。
他停下,看着窗户上倒映出的人影,扯扯唇角,露出一个凄凉无限的微笑,自言自语地说:“是时候了……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又一记霹雳闪过,再暗下来时,窗上的人影,没有了。
*** *** *** ***
“救救她,阿耳忒弥斯,我求你!”以撒的脸上有着难以描述的急迫之意,虽然恢复了神籍,但是他曾经丢在人间的神力却没有回来,因此,现在的他,徒有身躯,没有力量。
而他头一回如此痛恨自己没有力量。
然而,阿尔忒弥斯依旧固执地摇头:“救了她又怎么样呢?你不可以跟她一起走,天父不会同意的。”
“阿尔忒弥斯!”
“没错,我很佩服这个女孩,千百年来,她不但是第一个进入此地的人类,而且,她还破除了天父的遗忘咒语。但是,那也改变不了某些事实,哥哥,改变不了的!”
以撒的五官扭曲着,最后冷笑:“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果然,每次都是这样!一千年了,你们还是毫无改变,当悲剧发生时从来不去阻止,事后也不去补救,只是用冷漠的眼睛注视着然后轻叹一声说‘这就是命运’——听着,我被你们的这种行为恶心透了!真让我感到恶心!”
阿耳忒弥斯脸色顿变。
“一千年前,在我中了丘比特之箭时,你们没有给我除咒,当达芙妮变成树时,你们也没有帮她恢复原形。你们从不做真正要做的事情,而在旁枝末节上假惺惺地 表现出对我有多好多好……把满山的植物都除去又怎样?让露水永不出现又怎样?达芙妮还是不能回来,而我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以撒继续冷笑,笑声中却 有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现在,你们又想再一次谋杀我,对不对?你们以为只要茜露达死去我就会重新变成那个听话温顺的阿波罗?”
他面色一肃,声音突地一沉:“别做梦了!告诉你,我爱茜露达,我爱她!我爱她!”
半透明的茜露达听到这句话,情不自禁地开始颤抖。
她已经看不清东西,看不到此刻以撒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却是那么的清晰,一字一字地传入她耳中,缠着她,勒紧她,不让她就此离去。这是怎样一种……执念与力量?
“如果你们杀了她,就等于也杀了我!我可以自杀一次,也可以自杀第二次,并且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复活,就让天地从此失去见鬼的太阳,就让一切沉入黑暗,就让这个污秽肮脏不堪的所谓天界从此一塌糊涂吧!”
阿耳忒弥斯抽了口冷气,急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
“天界不能没有太阳神。”
“它已经一千年都没有太阳神了!”
“哥哥,求你清醒点……”
“我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清醒!”
阿耳忒弥斯看着异常冷酷的阿波罗,再看着他紧紧拉住不肯松开的最后一缕魂魄,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突然放柔声音说:“你真正爱的是达芙妮不是吗?而不是这个人类女孩。听着,天父说,经过漫长时间的寻找,他终于找到了让达芙妮恢复原形的方法。”
以撒重重一震,沉默了。
因为他不说话,整个空间顿时陷入一种无比难堪的僵局。
空气沉沉地压下来,压得人无法呼吸。半空中的茜露达仿若被定身一般,无法动弹,心上的那把锯子又变成了千百根针,开始不停地扎啊扎的,有血流下来,可她却不能喊疼。
爱情在这一刻,支离破碎,千疮百孔。
她想,果然……一切只不过是奢望而已。
果然……最终还是证明了这是一场错误。
她本不该来这,不该强性唤醒他的记忆,所以在这一刻,要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这个人,哦不,这个神,真正爱的人不是她。
而是另一个生活在神话里传奇女子。
人类,怎么可能跟传说去争呢?尤其是,他为了那个传说甚至不惜毁灭自己死了一回。
她垂下头,想哭,但最后却笑了出来。微笑,嘲笑,冷笑,逼自己笑,不停地笑。最后,笑着说:“我明白了。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茜露达……”以撒的表情又是悲切又是心痛。
她想她还能说话,她要趁她还能说话的时候,把想说的都说出来,全都告诉他:“没关系的,其实,也许我只是上来想再看看你而已,现在看到了,也该满足了。所以,再见,以撒。”
她将手指从他手里抽出来。其实她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不是以撒紧抓着她不放,此刻她已经魂飞魄散。而一旦离开与他的身体接触,她就会死去。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一根又一根地将手指抽了出来。
因为,被分享的爱情,她不要。
因为,不完整的爱情,她不要。
因为,被当做替身的爱情,她不要。
她是那么骄傲,骄傲到,宁可失去生命也不肯失去惟一。
第一根,食指,缓缓,于是,食指就消失了。
第二根,中指,颤颤,于是,中指也消失了。
第三根,无名指,沉沉,于是,无名指也消失了。
最后一根,小指,挂在他的指间,固执地不肯离开。在人间,据说这种手势代表着承诺与约定,代表两人关系亲昵,代表两人不肯分离。而今,她看着那仅存的一根小指,心里像被什么冰水滑过一般,再也没有任何温度与情绪。
她想起了她与他的17年。
在人间,17年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漫长到足以把一些感觉酝酿成果实。
那些感觉错综复杂,但最后的果实却丰美甘甜。
她想,她不会再有遗憾。
于是最后一根小指也开始脱离以撒的手,以一种异常坚决的姿态缓慢地离开。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自己控制地飘摇,冥冥中像有某个漩涡在吸引她过去,她飞过去,飞过去,眼看就要飞进漩涡时,漩涡突然消失了,变成了一个人的身体,她一头撞到这个人身上,然后被紧紧抱住,紧得她无法呼吸。
耳畔,听得阿耳忒弥斯惊惧的声音:“你疯了?你竟然再一次使用禁忌之术……”
“我不会让她死的。”
7个字,异常清楚,掷地有声。
她抬起头,视线所及处,画面忽然又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先是轮廓,然后是颜色,最后是光影,最后,她看见了以撒无比坚毅的表情,他抱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闭上眼睛,异常虚弱地说:“放开我……”
“不行,茜露达,不行!”
她突然暴怒,开始捶打他:“你究竟想怎么样?你的天父都肯把达芙妮还给你了,你还纠缠着我干吗?你真正喜欢的人不是她才对吗?那就去找她啊!放开我!放开我……”
他任由她打,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憔悴的脸上有着极度深邃的痛苦:“对不起,我知道是我刚才的沉默造成了你的不安,让你对我失去信心,但是,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茜茜,请信任我,这一次,请一定一定要信任我!”
茜露达停止挣扎,怔怔地看着他。
“我刚才之所以沉默,并不是如你想的那样,还在留恋达芙妮,而是我很害怕,害怕我一意孤行的后果会让你更加痛苦。你知道的,天神想要折磨一个人时,绝对 可以做得超乎想象的残忍……茜茜,我现在没有自己的神力,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带你回到了人间,却要面对天界的惩罚时,到时我能有什么 办法救你!茜茜,我担心的是这个,而绝非什么达芙妮……”以撒低下头,亲吻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吻,眼泪滴到了她手上,滚烫滚烫。
原本已经死去的心,还有已经消失的形体,随着这些眼泪又复活了,她望着他,说不出话。
“但是,我又怎么能够让你就这样死去?我怎么能够让生命中最珍爱的人就这样死去?”以撒笑着,眼泪却不停地流淌下来,“对不起,我救不了你。但是,我可以陪你一起死……天堂也好,地狱也罢,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哥哥!”阿耳忒弥斯急得用法杖敲打地面。
“别叫我哥哥。”以撒转过头,表情恢复了平静,又因为太过平静,而显得非常残酷,“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阿波罗,他已经死了,他为他的爱情付出了代 价,所以请让他就此安息吧。你们非要执著地复活他,不是爱他,而是逼他再死一次——因为活着于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而我,是以撒,以撒8226;维拉,人类的孩 子,被人类所爱,也爱着人类。什么天神什么奥林匹斯,全都与我没有关系。”
“哥哥……”阿耳忒弥斯的着急变成了惶恐。
“听清楚了?”以撒一字一字地说,“我是以撒8226;维拉,我爱茜露达8226;卡麦隆小姐,我要与她在一起。就让我和她一起下地狱吧!”
一阵风来,吹得每个人的长发和衣袍,笔直向后飞去。
阿耳忒弥斯注视着他和她,久久不语。
*** *** *** ***
钻石号房内,正在安睡中的仙度瑞拉被雷声震醒,与此同时,一声音呼唤她:“仙蒂……仙蒂……”
她迷迷糊糊听出这是雨果的声音,便睁开眼睛,掀起床帐,床的正前方,站着一个非常非常俊美的男子。
他有一头月光般的银发,在黯淡的房间里散发出莹莹如玉的光泽,五官深邃,衣饰华贵,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天神一样。
“你是……”她迷惑,这人又是谁?好像在哪见过……
男子说:“仙蒂,我是雨果。”
雨果?她吃惊地立刻坐起身,愣愣地看着他。一直以来,雨果都是以鸟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到翡冷翠后,又幻化成一名中年绅士,因此,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他,他为什么又要换形象?
仿佛看出她的心思,雨果微微一笑:“不必怀疑,这才是我的真身。杰昆只不过是个幻像。”
仙度瑞拉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看看四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来找她。
雨果又一次洞悉了她的心思,主动说道:“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什么?
雨果望着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仙蒂,我要走了……”
去哪?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远到再也回不来。”雨果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哀伤,“所以,我来与你告别。仙蒂,永别了,我的教女,祝你幸福。”
顾不得自己只穿着睡衣,仙度瑞拉连忙跳下床:“等等!请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要走?还有究竟去哪?”
雨果低下头,表情很犹豫也很复杂,最后回答说:“总之……你要保重。”
眼看他就要转身,仙度瑞拉一把拉住他,哀求说:“别这样,请你告诉我,雨果,你明明知道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的话,我会永远想着这件事,想着是不是我惹你不高兴了,所以你要抛弃我,再也不肯守护我……”
“不是这样。”
“那么是怎么样?”
雨果叹口气,像长辈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决定据实以告:“仙蒂,茜露达死了。”
仙度瑞拉张大嘴巴,这下可是彻彻底底地被惊呆了:“你说什么?”
“茜露达死了,我得救她。”
她的震惊顿时变成了恐惧:“你……救……她?你怎么救她?你不是说过,你无法操纵人的生死吗?”
“是的,我没办法,但是,借助某种力量,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她和以撒的生命。”
仙度瑞拉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颤声说:“你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救她?”
“是的。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
仙度瑞拉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果然又是茜露达!茜露达茜露达,你心里只有她!你把我这个教女放在哪?你当年甚至都没有救我母亲!现在却肯为了茜露达 而做到这种地步……你、你……你有没有想过,失去你,我该怎么办?”她捂住自己的脸,双腿一软,啪地坐到了地上,开始哭泣。
雨果上前搀扶她,却被她狠狠推开。他只好放弃,默默地看了她几分钟。
外面,暴雨倾盆。室内,哭声哽咽。
雨果的表情变得更加深沉,低声说道:“仙蒂,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只会说让我伤心的话,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前的雨果了。以前的雨果,只会温柔地聆听我一个人的话,只会为我一个人着想,完完全全属于我,但是现在、现在……”她说不下去了。
“仙蒂,你是我的教女,正是因为你所栽种的那棵树,我才有了安身之所。那棵树上蕴含着你对母亲的思念,而那份思念感染了我,让我对你产生了一种母亲疼爱女儿般的感情。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觉得快乐和幸福。”
仙度瑞拉抬起头,泪流满面地说:“如果你真的疼我,又怎么舍得这个时候离开我?你明明知道我现在很不幸福!非常非常不幸福!”
“那是因为——”雨果的目光透过她,看向很遥远的地方,“我对你有的是亲情,是守护之情;但对茜露达……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某种感情,可以被称之为爱情的话,我想,我对茜露达的那种,就是爱情。”
仙度瑞拉咬住下唇,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嫉妒,还是因为悲伤。
“在她之前,我从未对人类产生这么大的好奇和兴趣,我承认自己被她吸引,甚至可以说,是深深地迷住了,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的心,又是甜蜜,又是痛苦。仙蒂,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我没法抗拒它,就像我现在不得不这样做——牺牲自己,救活她。”
仙度瑞拉已分不出究竟是嫉妒多一点,还是悲痛多一点,只能呢喃:“你是傻瓜……”
“所以,对不起,仙蒂,我要走了,不,准确点说,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是,只要有阳光照到你的身上,你就会沐浴在我对你最后的祝福之中,不会孤独。”雨果说着,整个身形越来越淡,像幅画,被水浸湿了,颜料慢慢融化,轮廓开始逐渐模糊……
仙度瑞拉连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哭道:“不要走,求求你!求求你,雨果,不要走……”
雨果弯腰,非常温柔、温和、温文又温情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然后,整个人碎溢开,变成无数的水珠,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不要走……”仙度瑞拉在空气中抓啊抓,试图抓住最后的希望,但两手空空,握紧,还是空空,什么都没有留下。
“不要!不要走!”她突然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难道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梦而已吗?
顾不得多想,仙度瑞拉立刻掀被下床,披上外套打开门冲出去。
负责守卫的骑士们吃了一惊,连忙跟在她身后,一边跑一边喊:“王妃!王妃你去哪?”
仙度瑞拉冲下楼梯,跑过空旷无人的大厅,又跑到另一侧楼梯口,咬牙,用平生最快的速度两级并作一级地跑上去,用力撞开“黑水晶”房的房门。
房门没锁,一撞即开,门内一片漆黑。
她点亮灯,半人高的翡翠雕像立在厅中,餐桌上,还有半杯红酒,几块蛋糕。一个造型美观的碟子上,薰香徐徐燃烧着,整个房间里,充盈着淡淡的桂花香。
吊在半空中的心,稍稍放松了些,这么说,他还没走?一切都是她在多想?
她打开卧室的门,里面没有人,衣架上挂着杰昆的外套,床旁的柜子上,还有一枚袖扣,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仙度瑞拉转身准备再去其它房间看看,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某物,整个人一震,连忙回头,只见床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12个盒子。
因为太过整齐,所以才在刚才看第一眼时,没觉得异样。
然而现在却感到了不对劲——为什么雨果会把盒子放在床上?
走上前,打开盒子,每个盒子都是空的。
她盯着盒子,瞳孔逐渐收缩,最后显露出极为害怕的恐怖表情——她知道这是什么了!
奥林匹斯12神!
“是的,我没办法,但是,借助某种力量,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她和以撒的生命。”
之前雨果说的话又在脑中回响,也就是说,他所说的某种力量,就是指12蜜蜡?!
“不!不要……雨果!不要啊——”
凄厉的叫声尖利地响了起来,尾随而至的骑士们,亲眼看见他们的王妃,滑落于地将头埋到羽毛床上,开始号啕大哭。
哭得痛不欲生。
哭得毫无形象。
*** *** *** ***
奥林匹斯山上,以撒握着茜露达的手,迎着风,非常坚定地望着阿耳忒弥斯。
阿耳忒弥斯举起法杖,摇了摇头说:“既然如此,那么,就不要怪我失礼了——”
战斗一触即发。
法杖划出空灵的弧度,交织成无数道银光,正朝二人击去,一片金线突飞而至,银光遇之即弥。
阿耳忒弥斯大吃一惊道:“是谁?”
一阵诡异的安静。
但是,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面魔镜,魔镜里,有着依稀的一片影子。
阿耳忒弥斯震惊地望着那面镜子,然后竖起耳朵,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表情变得很古怪,看看自己的法杖,又看看茜露达和以撒,相当的为难。
“不,这样不合规矩……但是……”她又迟疑,看似被说服了,最后道,“好吧,你们获救了,两个人都不用死了。我可以暂时让你们回到人间去,但是,如果天父最后不同意,此事等于还是没有结局,只是徒为你们增加痛苦罢了。”
茜露达和以撒对望了一眼,都想不出是谁在跟阿耳忒弥斯对话。
阿耳忒弥斯收起法杖,朝他们走过来说:“你们可以走了。趁我们现在还没有改变主意。”
以撒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是说你不是阿波罗吗?那就与你无关。回去吧,凡人。”阿耳忒弥斯手一挥,镜子飞到二人面前,开始闪烁,“也许你应该感到庆幸,因为,你们是那么幸运,拥有了死而复生的代价。”
什么代价?茜露达不解,还想追问,以撒朝她点点头:“你先进。”
茜露达握住他的手,朝镜子走去,镜光突然强盛了千万倍,除了和他相握的那只手外,其他部分被光所吞噬。
以撒也正要进去时,阿耳忒弥斯突然又说:“等一下!”
他回眸,看见她满含感情的眼睛,朝他笑了笑,说:“其实你知道吗?当年……我是说当年,我真的想救你。”
以撒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阿耳忒弥斯笑得很凄凉:“可是,我当年毕竟没有救。也好,这一次就算是我补偿当年亏欠你的。”
以撒终于开始动容。
“无论你是阿波罗,还是以撒,天神,还是人类……有一点不会改变——你是我的……哥哥。”
以撒的唇动了几下,最后凝结为两个字:“谢谢。”
腿迈进镜,浑身一片冰凉,就在这时,一个人突然从镜里走出来,银发,绿眸,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他与那个人擦肩而过,还待细看,镜子已将他包拢,一束强光后,意识就此消去。
而那个人一直走到阿耳忒弥斯面前,先是环视了下四周,然后朝她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小妹。”
阿耳忒弥斯凝视他半晌,弯下腰,盈盈行了一礼:“欢迎回来,哥哥。”顿一顿,又说,“难怪我们遍寻不见你的神力,原来你把它分成了两份,一份化身为鸟,另一份注入了12蜜蜡之中。”
“是的。所以当鸟和12蜜蜡融合之时,我便回来了。这样不就够了吗?身为太阳之神,其实只需力量就行了,至于灵魂……”那个人回身,看着空中的镜子,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悲伤,但很快就还归于平静,“就随它去吧。”
天马拉着黄金车子在他身旁停下,也没见他怎么动,就瞬间上了马车,然后扬起手,车轮转动,驰向远方——
于是人间的雨便停了,乌云散去,出现了第一道晨光。
尾声
“坦白说,茜露达突然睁开眼睛时,真的是把我吓了一大跳呢。”
棋牌室里,两人对桌而坐,喝着下午茶,轻松聊天。其中一个正是玫兰妮。
“当时杰昆先生让我看着那团奇怪的火,我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个不小心火就熄了。谁知道她突然就那样毫无预兆地醒了,抓住我的胳膊,吓得我手一抖,那火就真的熄了。”说起那晚的事,玫兰妮至今仍心有余悸。
“其实你还好啦,比起我所受的惊吓,已经是小意思了。”她的朋友放下手里的红茶,愁眉苦脸,不甚感慨,“起码,你没有半夜三更被某个声音召唤起床,下 楼,到一个被烧得一塌糊涂的废墟里去搬某块大石板——简直跟梦游似的。然后石板搬起,一只手伸了出来,接着一个人慢慢地爬出来,站直,对你笑……而你心里 非常清楚他其实是已经死了的,还是死了很多天的……唉,当时的场面实在是太恐怖了!!”
“听说你当时对那个爬起来的以撒少爷说了这样一句话:‘堂弟,我知道我们兄弟感情好,但是你也不用这么重情谊,死了还来看我,我实在是、实在是太感动了……’然后就晕过去了?”
“啊啊啊,别提那个了,请别再提了,实在是太丢脸了!不过,我敢说,换了别人也差不多是这反应……”这个哇哇大叫的人不消说,自然就是以撒的堂哥艾力克。
玫兰妮笑了:“好啦,不取笑你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都能活过来,这实在是最好的消息了。哪怕受到更大的惊吓,也完全值得。”
“是啊……”艾力克感慨了一句,拿起旁边的糖罐,“亲爱的玫兰妮小姐,再加块糖吗?”
“好的,谢谢。”
勺子与杯子,轻轻碰触了一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宛如她和他的笑容,美好得没有丝毫阴霾。
而城堡二楼的某扇窗边,茜露达正一手支颔望着窗外,蓝天白云在她眼中投递,她的表情像春风一样柔和。
“在想什么?”一双手,将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然后顺势搂住她,探头也往窗外看。
“我在想……”茜露达明眸流转间,笑意无限,“正如你的前身是阿波罗一样,我会不会就是达芙妮呢?”
身旁少年的眉头皱了起来,表情变得有些凝重:“你很在意这个吗?”
“说笑而已,别紧张。”茜露达轻笑着移开他的手,转身欲回房。
“茜露达!”
她扭头,看见以撒靠着窗,双手环胸,朝她凝眸微笑:“我可以非常明确告诉你答案,现在就告诉你。”
茜露达扬起眉毛,感兴趣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以撒走过来,牵起她的两只手,说:“看,我碰到你了,你并没有融化。所以,我不是阿波罗,你也不是什么达芙妮。我们就是我们——以撒8226;维拉,和茜露达8226;卡麦隆,两个普通的、彼此相爱的、幸福的人类。仅此而已。”
茜露达的视线从交握着的双手,看向胳膊,然后往上,看到漂亮的下巴,柔软的唇,最后是眼睛,那眼睛绿如清泉,明澈无瑕。
心里顿时像被什么抚过,熨帖得不再有丝毫褶皱。
她依偎过去,将头靠在他肩上。这个人,就在她面前,她怀中,真实存在,碰触得到的肌肤,感觉得到的呼吸,拥抱得到的温暖,再也不会消失。
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无论是什么都可以释怀了。前世种种,全都不重要,只有这一刻,在这一刻,她要好好抓住,不让这得来不易的幸福再次溜走。
所以,达芙妮丝毫不重要。
以撒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在忌讳什么,也知道你一向很没有安全感,从不轻易信任别人,但是,你一定要信任我。因为,这个世界上,和你 最亲的人已经变成了我,同样,对我来说,你也是我最亲最重要的人,未来的路还很漫长,我们还有10年、20年、50年,要一起度过,所以,一定一定要彼此 信任。茜露达,你对我要有信心,对自己也要有信心,对我们的未来,更要有信心。我们绝对不是阿波罗和达芙妮,因为……”
茜露达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里有着比春水更细润的柔情,而那柔情只为她一人承载。
“因为,当年阿波罗之所以会爱上达芙妮,说穿了是被丘比特所陷害,也就是说,并不是他真的对达芙妮产生什么自发的情感,而是中了魔箭身不由己。可是,我 对你却不一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无数无数的细节,点点滴滴聚集在一起,才有今天这样的光景。丘比特之箭只是一瞬,而我们,”说到这里,以撒拉起她的手, 放到唇边亲吻,缱绻着说出后半句话,“……却是很多很多年。”
很多很多年。
他们认识、相处、分离,又重新在一起。
在别人看来是羁绊太深,情缘太重,所以兜兜转转,还是最后逃不开,被捆绑在一起。
然而,只有当事人才知道,那缘分其实有多么浅薄,薄到好几回,都濒临破碎、脆弱不堪,若非他的执著,和她最后的坦白,真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到这一步。
茜露达的眼眶无可抑制地湿润了起来,眼看着她就要哭出来,以撒突然低下头,吻住了她的眼睛。
怀中的身躯颤了一下,有些畏缩,却最终没有逃开。
然而,脊背僵直,很紧张,放不开。
于是,以撒放柔力道,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嘴唇沿着弧线优美的眼睑缓缓来回,亲吻她的睫毛,然后,慢慢往下,到了嘴唇。
正要贴合,敲门声突然响起,两人齐齐一震,拉开距离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尴尬。
茜露达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然后推开他,转身去开门。
门外,站的竟是仙度瑞拉。
她戴着大大的帽子,披着斗篷,手里还拎着个缀满珠片的蕾丝手袋,看样子是要出远门。
未待茜露达开口,她已说道:“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茜露达心中惊讶了一下下,放开门柄:“请进。”
“不用了,站在这里说就行,说完我就走。”仙度瑞拉的表情非常平静,但声音里有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于是茜露达便放弃了邀她进屋的想法,说道:“好。你是……要回玛亚吗?”
“嗯。”
“一个人回去?”
仙度瑞拉微微一笑,拢了下长发。短短几日,她变得非常清瘦,眉梢眼角惯有的温婉不见了,留下来的,是经历沧桑后的淡淡疲倦,但是,眼神却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看着人时,也不会再怯懦退避,“如果你是想问哈尔雅是否跟我一起走,那么我回答你——不。”
她说得如此轻松坦然,反而令茜露达觉得有些沉重,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幸而,她又说了下去:“不过没有关系,有一个团的骑士和仆人们陪我一起回去,不会寂寞的。”
“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当然,我要当个好王妃。”仙度瑞拉的眼睛开始闪闪发亮,“虽然我的婚姻已经是这个样子,但起码,我可以让自己尽好当一个王妃的义务:我要让玛亚大陆永 远安宁,不受战争的困扰,要去看望那些孤儿院的孩子们,还有被疾病纠缠的痛苦的子民……当然,还有我爸爸,我要他的晚年过得很幸福。”
茜露达凝视着她的脸,缓缓说:“仙度瑞拉,你变了……”
“是啊,因为我长大了。你以前跟我说过,人都是要长大的,不可能当一辈子的孩子。我选择了这桩婚姻,那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所以,我必须亲自为它承担后果。我不会逃避的。”说到这里,她朝她再度笑了笑。
于是茜露达也回了个笑容给她:“坦白说,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谢谢。”仙度瑞拉说着,拍了拍手,两个仆人抬着美杜莎之镜出现在门外,“除了跟你告别以外,我来还有件事,就是把这面镜子还给你。自己的东西,还是自己保管比较好。”
茜露达让出通道,让他们抬着镜子进去,当仆人搁置好镜子空手走出来时,仙度瑞拉说:“好了,最后一桩心愿也了了,我真的要走了。嗯……我想你很快就会回玛亚,所以我也就不跟你多礼了,到时候再见吧。”
“再见。”茜露达看着她转身离去,一步步地走远。
这个女孩,是她名义上的妹妹,尽管她从未将她看做对手,但不得不说,很多时候,她们之间处在一个极其微妙的境地。她从没有太喜欢她,但也不讨厌她,甚至此时,想着她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心里还隐隐感到悲伤。不过幸好,她还有个守护神。
想到这里,茜露达喊道:“一路顺风,也请代我向雨果问好。”
仙度瑞拉的脚步停了一下,她背对着西露达,因此西露达看不到她的表情,如果她看得见,就会发现仙度瑞拉的眼里有着浓浓的悲伤。
但很快,她就昂起了头,倔强又轻快地说:“谢谢。雨果是我的守护神,他会永远陪伴我、保护我的,所以,以后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仙度瑞拉说完这句话后,裹紧斗篷走下楼,在皇家骑士的拥簇下走到马车前。五月明媚的阳光像金纱一样披在她身上,温暖得仿佛就要融化。
“只要有阳光照到你的身上,你就会沐浴在我对你最后的祝福之中,不会孤独。”
她扬起唇角微笑,带着阳光上车,脚上的水晶鞋璀璨闪亮,风华绝代,清丽不可方物。
只要有阳光,便有希望。
后来呢?后来呢?
童话故事告诉我们说:后来,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很多年很多年……
(全书完)
《黑白灰姑娘》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我写过的最长的一部小说,并且,在写到最后奥林匹斯山时,我一度想过将把它单独立出来,做为第三部《前世今生篇》来扩延展开,写以撒的失忆,写阿波罗和达芙妮的过往,写茜露达如何在天界一点点唤回爱人的记忆……
而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写。
因为,这个故事实在是太长了。长的我都开始对它失去了热情,长的它从一份欣喜变成了一份责任,沉甸甸的压在我心上,让我呼吸艰难。
我果然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呢,笑。
在此文的创作过程中,有很多朋友给了我很多意见,在此拜谢。也有一些朋友给予了反驳和质问,嗯,有些东西,尽管读者未必会感兴趣,但我还是得申明一下的。毕竟,那是一个作者,也就是写故事的人,创作的初衷。
1、 关于女主角的名字
看过《圣斗士星矢》的人都应该知道,里面的北欧女神,就叫茜露达。她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鲜活明媚,直到今天我仍然能想起她素白的脸颊,乌黑的长发。在我心中,比起矫情无能的纱织,这个被魔戒控制而失去理性犯下大错的女神,更令我心疼珍爱。
所以,写灰姑娘时,第一个想起的名字就是茜露达。
谨以此纪念圣斗士中,我最爱的姑娘。
2、 关于善良
我必须得申明,我绝对推崇“善良”这种品质,它是人类最伟大的情操;另外我喜欢“幸福”这种定义,每个人都有追求它的权力。
但是,我也喜欢“世俗”这个词,它包含着一种博大从容的智慧,我对它充满敬畏。
故事里的仙度瑞拉很善良,虽然后来安排她做出一些偏激的事情,但那也只不过是因受到伤害然后想借伤害别人来消抵自己的痛苦的孩子罢了。把她和茜茜做对比,并不是谁好谁坏,一个单纯,一个世故;一个柔弱,一个坚强,仅此而已。
3、 关于颠覆
所谓对童话的颠覆,不过是在原故事的基础上注入了自己的见解而已。但我的本意并不是宣扬冷酷。我只想写“坚强”与“成长”。
不懂爱的人,经历一些事情,让她懂得爱,比如茜茜;不懂独立的人,经历一些事情,让她懂得独立,比如灰姑娘。
茜茜的冷酷、自私,在遇见玫兰妮、以撒,甚至雨果、德普等一系列人后,已经逐渐改变了。她懂得拥抱别人,敞开心扉告诉别人自己的心事,并为母亲和姐姐担心,最后接受以撒的爱情。我喜欢这样的女孩,我喜欢充满人情味的东西。
4、 关于系列
十四阙于母亲大病初愈时
我要故事里的角色们幸福。
也希望看故事的你们幸福。
新年伊始,祝所有所有的人,都能在这个残缺的人间,找到不残缺的幸福。
PS:我与清歌漫的官方网站已经建立,在此感谢“有之采”MM为该网站付出的精力和心血,这份盛礼,铭记于心。
欢迎各位去踩:www.fengyanyin.com
在那里,将能第一时间看见我和清歌漫的文文哦,笑。
《黑白灰姑娘》是《那些遥远的童话》的第一篇。我准备写一个系列,全部取材于耳熟能详的童话,然后将它们引入我所创建的虚拟时空中,构筑成14风格的新 故事。四大陆:奥卡比斯、抱冰、玛亚,还有神秘的华兹。在这里,演绎了一个又一个故事,里面有欢笑有悲伤,有分别有相距。但更多的是……幸福。
《黑白灰姑娘》 作者:伊吕
所有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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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就是我试着用“水印消除法”来去掉水印的
-意随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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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1/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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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伊吕/十四阙/清歌漫 虽然不是一个人,但很多作品是合作完成的
-意随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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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1/2009 postreply
23:4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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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很好看的,我刚要搬就让意MM抢先了^^, 那就抢个大沙发吧。。。
-画眉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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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1/2009 postreply
08:5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