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 作者:十四阙


《千年》 作者:十四阙

那些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见过的人,在脑海中慢慢浮现.
十六年的岁月弹指而过,几千年的岁月像渗在水中的颜料,一点点地弥漫开,绽化出无边颜色.
她在玉的折光中看见自己的脸,不属于红尘的容颜,那是一朵花,俏立在浮世之间.
她的名字叫----优昙.


正文 楔子
  
  我跟着那盏灯笼,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灯笼被提在一人手中,他身穿白袍,长发垂腰,纤长的食指上戴着一只黄金指环。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跟着他走,或者说,为什么看见那盏灯笼的第一眼,就像被某种东西粘住了,情不自禁的朝它飘过去。
  荒凉的平原上,触目所及一片灰青色,包括前方的那条河流,在阴霾的天色下,呈现出灰蒙蒙的波光。
  呜呜的洞箫声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像鬼魅在哭泣。河的那一端,缓缓划来一只小船,一个黑衣女人在船头吹箫。她的身子挺得很直;白发如垂泻而下的光束,没有风,一动不动;容颜却看不出个究竟,似乎是个妙龄少女,又似乎已是年过中旬的老妪。
  白袍人在河边停下,转身看我,眼睛像暴风雨将至的天空,浓墨般黑,却隐现着淡淡的浮光。
  我忽然觉得很害怕。
  船靠向岸边,黑衣女人放下手中的洞箫,声音如飘在天边:“就是她么?”
  白袍人颔首。
  黑衣女人漠然的看向我:“三魂七魄已去其九,即使你用灵犀灯引来了这最后一魄,也恐怕轮回不易。”
  白袍人沉默许久,道:“这是最纯善的一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令人砰然心动的节奏,仿佛佛音与魔乐的融合。
  黑衣女人露出明了之色,朝我招手:“过来。”
  我便身不由主的朝她飘了过去,她递给我一碗泛着浅碧光泽的清水,水中映出我的模样,雾朦朦一片,依稀缭乱。
  为什么会这样?!
  我震惊的盯着那碗水,转头再看白袍人,之前听不懂的话顿时变得通透起来。我死了吗?这里难道是冥界?这人用灯笼引我到这,是带我来投胎的吗?
  可我是谁,我是个怎样的人,怎么死的,死前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我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喝了它,我用法力送你进入轮回。能否成功,要看你的造化。”
  我捧着那碗水,思维一片混沌,正不知该不该喝时,一道光破空飞来,那只碗顿时碎裂,里面的碧水呲的变成了白烟。
  天边彤云涌现,红光之中一女子骑着蓝羽巨鸟急速飞来,口中喝道:“不能让她进入轮回!”
  白袍人衣袖一挥,空中顿时布起了无形结界,将她拦在外面。
  女子从鸟背上一跃而下,怒喝道:“十二季,你疯了?”
  白袍人听若未闻,径自对黑衣女人使了个眼色,黑衣女人会意,朝地上一招,那只碎了的碗就自动愈合飞回她手中,再度递给我时,里面又装满了水。
  “不要喝!”红衣女子站在结界外大喊,“一夕,你不要喝!”
  我愣愣的望着她,不明所以。她又是谁?是在叫我吗?我的名字叫一夕?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
  “十二季,你为何要逆天而行?你可知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白袍人淡淡道:“事情总该有个了断。”
  “她已魂飞魄散,难道这不是了断?”
  “当然不是。”十二季戴着黄金指环的那根手指轻轻一点,空中立刻出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桃花纷飞,景象本是绝美,但突然间,那些粉色花瓣都变成了殷殷碧血,漫天遍地的扩散开来……
  十二季挥袖,镜子瞬间消失,而那股血腥味却依旧萦绕鼻间,久久不散。
  红衣女子似乎也被那番景象惊呆了,半天才颤声道:“为什么会这样?”
  “怨恨不断,罪孽不绝。故而十六年后桃花再现、苍生喋血时,还需要她——”他朝我一指,“来消解劫数。”
  红衣女子的视线在我和十二季之间游走,喃喃道:“难道她与简聆溪……”
  十二季点了点头,难分悲喜的脸上分明有着洞悉世事的无奈。
  红衣女子默立半响,颓然道:“喝吧。”
  我很想问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根本发不出声音。灯笼里灯光闪烁,晕黄的颜色像是种催促,于是我慢慢喝下那碗水。
  “一夕……”
  “一夕……”
  悸颤中似乎有很多声音叫唤着这个名字,很多张脸电光石火般从脑海里闪过,当我想去捕捉些什么时,一圈白光泛起,天地万物顿时绽化成了虚无,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
  



正文 第一章 笑忘初

  我蹑手蹑脚的穿过人头踹动的茶寮大堂,还不忘瞄了眼台上,陈先生依旧在说他那第一千零一遍的《东州大侠传》,十几年了,就不能换换新鲜点的。
  一边摇头一边沿着抄手游廊下的花圃继续弯腰前行,一只漏勺突然从窗子里伸了出来,不偏不倚的敲在我头上,伴随着一声大的足以吓死人的吼声:“小溪!”
  “嘘——”我连忙朝窗里人做手势,但右耳一疼,已被人狠命拧住。
  “好你个小兔崽子,又跑出去玩彻夜不回?还嘘,嘘什么嘘?早从你踏进茶寮第一脚起,老娘就看见你了!”
  “哎呀,三娘啊,好痛啊,轻点,轻点好不好?”我颤颤的转过头,入目处,果然是三娘那张徐娘半老风姿犹存的俏脸。
  “轻点?”三娘手上用力,我发出杀猪般的一声惨叫,两个伙计端着茶水糕点经过,我连忙叫道:“小山,小水,快来救救我啊……”
  两个伙计若未听闻的消失在拐角处,连看都没朝这边看一眼。好你个小山小水,不够哥们,不讲义气,丢我一个人在这被三娘罚……
  刚这么想时,耳上又是一痛,三娘厉声道:“说,昨晚死哪去了?又闯什么祸了?”
  “冤枉啊三娘,你不要老是包公审犯人一样的审问我嘛,我哪有那么糟糕,天天闯祸的?”
  三娘冷哼一声:“别人我是不敢说,至于你,就肯定会!”
  “可是我昨天真没闯祸啊,不但没有,我还很见义勇为的救了个人呢!”
  三娘嗤笑:“你,救人?”
  “三娘你不信么?告诉你哦,昨天我……”我正想详细描述一番我昨晚所遭遇的离奇事件时,小山匆匆跑来,边跑边喊道:“老板娘,不好了!有好多人找上门来了!”
  三娘总算松开拧着我耳朵的手,回身道:“说话清楚点,几个人,都有谁?”
  小山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是、是、是飞蛟帮的那些人,来了有十几个之多。三娘,他们是不是找咱们来收保护费的呀?”
  我一听,缩头转身就走,谁料没走几步耳朵就又遭殃,三娘怒道:“八成是你给惹回来的祸事,你给老娘说清楚,你昨晚到底做什么了?”
  “我,我,我也不知道他们是飞蛟帮的人啊。我昨晚从纪婆婆那回来,经过竹林时看见有十几个人围攻一个人,陈先生不常说要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么?我就……”
  “你就多管闲事了是不是?”
  “也不算是啦,因为还没等我出手,刀光一闪,那十几个人已经全部倒下了。我看那人那么有本事,根本用不着我帮忙,就回来了……”
  “小兔崽子,回头跟你算帐!”三娘说完眉儿一挑,裙摆一撩,风风火火的朝大堂走去。我想了想,悄悄跟在后头看热闹。其实刚才的言语也有不尽不实之处,那人的确是自己对付了飞蛟帮的十几个弟子,但在他拔刀之前,我跳出去说了一大堆话。什么“光天化月”之下欺负弱小非英雄好汉所为啦,什么有我冷香小剑侠在歹徒休得逞凶啦……诸如此类的话。可是,我分明见那十几个人都已死了的呀,飞蛟帮的人怎么还会知道我参与了此事而找上门来寻仇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到了大堂,只见原本喧闹的大堂此刻一片肃静,人人面色如土的望着站在茶寮门口那十几尊铁金刚般凶神恶煞的大汉,大气都不敢哼一声。
  三娘咯吱一笑,走过去满面春风的招呼道:“真是稀客,飞蛟帮洪帮主居然亲自降临敝小店,快请坐快请坐。小水,给洪帮主沏茶。”
  我探出屏风看了那个所谓的洪帮主一眼,他是个四旬左右的高个子,长得不够俊,有点凶,尤其一双眼睛,剑刃般寒气逼人。
  洪帮主长臂一格,阻止了小水为他上茶,冷冷道:“我们不是来喝茶的。”
  三娘依然巧笑嫣然道:“来茶寮不喝茶,那是做什么?”
  “冷香小剑侠呢?叫他给我滚出来!”
  果然是冲着我来的,我连忙缩头,暗暗祈祷:如来观音太上老君托塔天王哪扎什么的诸路菩萨神仙,你们可千万得保佑三娘她扛得住这帮人啊,否则我就惨了!
  只听三娘道:“我们这是叫冷香茶寮,可从没有个小剑侠什么的。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一飞蛟帮弟子厉声道:“怎么会没有?我昨天晚上亲耳听到的!快把他交出来,否则我们就拆了你这家茶寮!”
  三娘面色一变,沉声道:“真是可笑,但凡叫冷香什么什么的就一定跟我们茶寮有关系么?这位小哥亲耳听见他说是住在我这、跟我秦三娘是亲戚啦?”
  那弟子一怔,三娘不饶,继续道:“我们冷香茶寮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小店,但也是规规矩矩开起门来做生意的,而且从来和贵帮井水不犯河水。贵帮为了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人就要拆店,就不怕坏了江湖道义?若是传到城主耳边,我倒要叫屈让他老人家给评评理。”
  三娘搬出城主,洪帮主的脸色果然好看很多,缓缓道:“并非我有意为难,而是本帮弟子昨天一夜间死了十三人,仅剩阿若一人逃回来,我总要为死了的弟子们讨个公道。”话音刚落,突的一个纵身向屏风扑来,我大惊之下,躲避不及,被他抓个正着,一把揪了出去。
  “哎呀,救命,三娘救我!”
  飞蛟帮弟子立刻道:“帮主,就是他!”
  我连忙捂住脸:“不是我!”
  他一把拉下我的脸,逼近我道:“你赖不掉的,冷香小剑侠就是你!”
  我见状,干脆一狠心,叉腰豁出去道:“是我又怎样?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杀死你的兄弟们了?是你们自己没用,十几个人都打人家一个不过,被那人给杀了,关我什么事?”
  三娘把脸一板,打断我道:“住嘴,小溪!”
  我惺惺然的闭上嘴巴。三娘正色道:“洪帮主,这里面可能有误会。小溪是我们茶寮的一个小厮,可不是什么剑侠不剑侠的。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连杀鸡都有问题,更别说杀人。”
  洪帮主冷冷道:“我知道他没有这样的本事,只要他肯说出笑忘初的下落,我们就立刻走人。”
  “什么笑忘初?我不认识!”
  “你昨天帮了他,怎会不认识他?”
  我愣了一下:“你是说那黑衣少年?架打完他就走了,什么话都没跟我说,连谢都没谢我一声。”
  洪帮主冷笑道:“你认为我会相信这种话?”
  “什么这种话那种话的,我只有这么一种,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扁扁嘴巴,小声嘀咕道,“自己的手下没本事,被人家杀的落花流水,有本事自己去追啊,到我这来耍什么威风?”
  啪!对方一巴掌把我打得整个人直飞出去,撞在墙上,摔下来时碰翻了炉上的水壶,热水四溅,客人们惊叫着散开。一时间,大堂里乱成了一片。
  三娘连忙过来扶我道:“小溪,你怎么样?”
  我张张嘴巴,想说话,却喉咙一甜,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我从小长这么大,虽然不停闯祸,但因为有三娘罩着,还真没吃过什么亏,这可算是第一次被人打得这么惨,当下又惊又怕,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对我怎么样。
  三娘掏出手帕为我拭血,再回头时,面寒如冰道:“洪帮主也是江湖上有头面的人,却这样对待一个晚辈,且不说他是真不知道那个什么笑忘初的下落,就算他知道,我冷香茶寮的人,岂是容得你这样欺负的?”
  洪帮主盯了她几眼,不怒反笑道:“好啊,人人都说冷香茶寮在原城是个得罪不起的地方,因为背后有神秘人物在支持着。我今天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神秘人物,这么了不起。”说着手一挥,那帮弟子立刻砸桌踢椅,吓得客人们纷纷夺门而逃。
  三娘伸手,小水立刻送上鸡毛掸子,洪帮主见她用的兵器是这个,怔了一下,就那么一怔间,三娘已抄起鸡毛掸子劈头盖脸的朝他打了过去。
  我心里开心的哇哇直叫:姓洪的,你也有今天,三娘那鸡毛掸子打在身上的滋味,这十几年来我没少尝啊,现在换你尝尝鲜了!
  虽然三娘从不说她是江湖人士,而且江湖人也从不把她当同行,但有好几次茶寮出事时她的鸡毛掸子一出手,那些所谓的什么什么高手什么什么大侠,都无一例外的被她打的嗷嗷叫。因此我一直非常肯定,三娘是深藏不露。
  这次也应该一样。
  谁知我却想错了,三娘不停的挥手,但一下都没打到对方身上,不但如此,最后,鸡毛掸子还敲了个空,落到墙上,啪的断成两截。
  我看见三娘的脸顿时变得非常震惊和错愕,惊声道:“你不是洪霸天!洪霸天不可能有这样的武功!”
  洪帮主扬了扬唇角,不置可否。
  三娘盯着自己断了的鸡毛掸子,表情越来越惊恐:“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假扮洪霸天?”
  对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青袍一闪飘了过来,扣住我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了起来。我拼命挣扎,只觉得一阵窒息,那只掐在脖子上的手,如烧红的铁箍般炙烫。救命!三娘救我!救我!
  依稀可见三娘奋力冲了上来,但洪霸天一掌击在她的小腹上,直把她也打飞出去。
  “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不说出笑忘初的下落,就让你给我死了的兄弟们偿命!”锐利如刀的眼睛盯着我,没有丝毫温度。我张了张嘴巴,这会儿便是想说话,也说不出了。
  就在我以为这下死定了时,洪霸天突然松手,我啪的落地,同时掉到地上的,还有把扇子。
  乌木折扇,白底的扇面上写了“把酒东篱下”五个字。字体俊逸有力,我认出来了,这是陈先生的扇子。
  一双灰布棉鞋在我面前立定,来人伸手扶起我,问:“你觉得怎么样?”
  我抬头,撞进一双褐色的眼眸中,那眉间沧桑似水,那唇角温润如风。
  “先生……”我一下子哭出来。
  洪霸天握着自己的右手,手腕处有鲜血渗出,他也不止血,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来人道:“你是谁?”
  “陈非。”来人微微一笑,自地上捡起折扇,啪的打开,“冷香茶寮的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洪霸天绕着他走了几步,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冷笑道,“一个说书先生能有这样的内力?光用一把扇子就震开了我的手?”
  陈非淡淡道:“那是阁下手下留情了。”
  洪霸天又盯了他几眼,道:“好!你说你是说书先生,那么就说段书来听听吧。”说着一挥手,所有下属立刻停止了手里的破坏动作。
  陈非沉默片刻,道:“来者是客,只要给钱,我就说。”
  小山小水连忙把踢翻了的桌椅重新摆好,飞蛟帮弟子则搬来椅子让洪霸天坐下。一切恢复初状后,陈非走上台,将惊堂木一拍:“上回说到东州大侠纪归云在武子林里收拾了阴山四煞……”
  洪霸天突然喝道:“停!”
  他起身,以一种很慢的动作朝陈非走过去,整个大堂顿时变得极其安静,静得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像扣在人心上。
  陈非却仍是笑,笑出他唇线的和气,和眉间的疲惫。
  洪霸天走到他面前,停住,伸手入怀——我的呼吸几乎摒止。他不会是想再动手,对先生不利吧?
  然而洪霸天只是掏出锭金子,放在书案上,缓缓的说了一句话:“彤云飞绝秋色晚。我要听镜夕湖边事。”
  陈非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凉。那种悲凉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
  洪霸天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先生听了表情会变得那么古怪?镜夕湖又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在我一连串疑问中三娘推开小水的手,冲过来叫道:“什么镜西镜东的,我们冷香茶寮没这一书可说,要听去其他地方听……”
  洪霸天不为所动,冰寒的眼盯着陈非,陈非终于一笑,道:“这出书,我……不会说。”
  “是不会,还是不肯?”洪霸天提高声音,“没关系,你不说,我来替你说。”
  他转身,扫视了众人一眼,当他看我的时候,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种感觉不舒服极了,像是预感到了不祥。
  “传说在南冥水天相接的地方,有一个湖,湖水永兴不静,普通人碰到那里的水,就会变成冰雕。”
  陈非道:“世上怎会有那样的湖?”
  洪霸天没理他,继续说了下去:“千百年来惟独一个人例外,那人用湖水洗手,手上血污尽褪,干净的几近透明,于是他就成了湖的主人。这个人,就是昔日的武林第一人——简聆溪。”
  某根心弦被突然拨响,一记霹雳心中闪过。简——聆——溪——
  分明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为什么我竟会觉得很熟悉?
  “简聆溪一生纵横江湖未有敌手,自发现这个湖后,就在湖畔隐居了下来。那年秋天,湖边来了一个人。”洪霸天说到这里,又朝众人看了一眼,视线自我面上掠过时停了一停,但很快收了回去,“如果说简聆溪是镜夕湖的第一个奇迹,那人则是第二个,她喝了湖水后没有变成冰雕,但也没能幸免,成了一个幽灵。”
  陈非沉声道:“够了。”
  洪霸天仿若未闻,径自道:“而那个人,就是八荒六合九殿魔宫的公主一夕。”
  一夕!我心中又是一颤。为什么这个名字也这么熟悉?仿佛曾经听人呼唤了数百年。
  洪霸天的眼睛变得迷离起来,嘲讽之色渐浓:“一夕认为是简聆溪害了她,所以就留连湖边不肯离去。自她来后,湖水起了一系列怪异的变化——先是下起了雪,七天七夜,湖水冻结成冰,但随即湖边的桃花就盛开了,灿烂似锦。一个绝色美人赤足踩着桃花的花瓣穿过结冰的湖面,一步步的走到简聆溪的住处,这美人倚门而笑,笑容比月光更惊艳……”
  “够了!”这次轮到三娘喊停,她双目圆瞪,嘶声问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谁让你来这的?你又是怎么找到这来的?你想干些什么?”
  洪霸天沉默,半响后,伸手慢慢的从脸上剥下一个人皮面具。面具后面的脸,冰般至寒,玉般至清,竟是绝世的漂亮。
  那漂亮,模糊了性别,构筑成我生平仅见的风流——然而,我并不是初次见到他。
  昨天夜里,我在深巷里看见穿黑衣的他,一刀劈落,十三个飞蛟帮弟子瞬间倒下。
  他是他,昨夜的黑衣少年。
  “洪霸天”要找的“笑忘初”。
  



正文 第二章 魔宫公主
  
  圈套!
  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圈套。他假装遇敌,和飞蛟帮起冲突,引我好事的上去插一手,然后第二天以此为由来茶寮找茬……但是,目的又是什么呢?
  只为让陈先生讲那个故事?
  简聆溪、一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我一头雾水时,笑忘初的手上亮出了一块小牌——雪色玉、红色丝,映衬着他的手,显得更加晶莹剔透。
  这下不只三娘,陈非的脸色也变了。
  “雪玉红颜令再现江湖……”三娘呢喃了一句,忽的转头吩咐道,“小山小水,去把门关上,今儿个咱们不做生意了。然后你们三个也都退下,我与先生跟他们有话要说。”
  “且慢!你在担心什么?有什么话是他们听不得的?”笑忘初扫了我们一眼,他的手下立刻将出路堵死。
  陈非走到他面前,淡淡道:“你要找的人是我,与旁人无关。他们只是茶寮的小厮,放过他们吧。”
  笑忘初扬眉道:“你终于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
  笑忘初盯了他半响,突然大笑起来:“陈非——往事成非,不错的名字。可惜,有些事该来的终究会来。”
  陈非道:“那又如何?”
  笑忘初悠悠道:“大家都说是你是当世第一高手,你的清绝剑笑傲天下,你的巫桃叶独步武林。我很想试试。”
  啊?他说的那个人真的是陈先生吗?他有那么厉害?那么厉害的一个人这十几年来却一直窝在这个破茶寮里说书?有好几次客人闹事,嫌他书说的不好,把果皮瓜壳往他身上丢,他都没还过手……怎么可能?
  然而,眼前的事实又告诉我,这不是在开玩笑。
  我震惊的张大嘴巴,而身旁的小山小水,看样子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陈非道:“我已不与人比武多年。”
  笑忘初一笑,右手慢慢抬起时,指间的刀锋映得整个大堂都似乎闪了一下,一股凉意穿空而来。连我站的离他那么远,都感觉到了那股迫人的杀气。
  “你不比也可以,从现在起我每个时辰杀一人,直到你愿意为止。”白影闪动,掠起寒风一片,瞬间那凛凛刀尖便停在了我的眉间,而我根本就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出手的。
  “第一个,就从他开始好了。”
  这怎么可以!我刚想抗议,三娘就冲过来一把搂住我道:“你不可以伤他!”
  笑忘初的瞳仁中似有奇光闪过,冷冷道:“为什么?”
  “因为……”三娘才说了两个字,就被陈非打断:“秦娘!”
  笑忘初脸上疑云顿起,看看我又看看他们两个,他刀锋一沉——刹那的感觉先是冰凉,然后才是疼痛。血流下来,染红了我的视线。
  三娘尖叫道:“住手!快住手!天下人你皆可杀,惟独他不可以!”最后一句话是吼出来的,夹杂着陈非错愕的呼唤声。
  刀锋收了回去,三娘哭倒在地,浑身不停颤抖,掩面泣道:“你不能杀他,绝对绝对不能杀他……”而陈非则轻叹一声,闭起了眼睛。
  笑忘初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看,那冰冷的目光,慢慢变得灼热起来。他突然伸手,摘掉我的帽子,拆散我的头发,长发披洒下来,我怔怔的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你今年十六岁,庚辰年己丑月甲子日正午时出生,对不对?”不只表情,连声音也开始变得很温柔,掺和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我有点害怕的摇了摇头,答道:“我不知道。是三娘把我从溪边捡回来的。”
  “溪边?”笑忘初瞥了三娘一眼,“所以你就叫小溪?”
  我点头。
  笑忘初沉默片刻,刀光一掠,却是将他自己的食指割破,血珠顿时涌了出来。他用那根流血的手指轻轻按上我的眉心,说也奇怪,我立刻觉得伤口处不疼了,当他收回手指后,我摸摸自己的眉心,摸到了又冰又滑的突起物。
  我连忙抓起地上的铜壶一照,上面映出我的眉心多了一颗类似珍珠的东西,却比珍珠更为圆润夺目!
  “这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挖了几下挖不下来,再抬头时,满屋子的人神情都变了。
  三娘是绝望;陈非是悲哀;而飞蛟帮的弟子则是畏惧,他们突然一起跪倒,恭声道:“拜见公主。”
  我吓了一跳,搞什么啊?这么大阵势,真是吓死人了!
  笑忘初将刀收回刀鞘,屈膝道:“八荒六合九殿魔宫左使者笑忘初,特来恭迎公主回宫。”
  “你……开玩笑的吧?”我衲衲道。公主?见鬼了!那个什么八荒六合九殿魔宫我今天才第一次听说,而且他刚才还说那公主名叫一夕,怎么又扯我身上了?
  “历代公主眉心都有魔印,而你眉心的那颗就是麝月珠,只不过先前一直被尘封着,如今沾了你我的鲜血,封印失效,就显露出来了。”
  “真的假的?”我狐疑的再度摸了摸那颗叫什么麝月珠的,从没想过这么古怪离奇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等等!如果我真是魔宫宫主,也就是说他们都是我的属下,也就是说我可以就刚才他又打我又伤我的事报仇了?
  就在我心中大喜跃跃欲试时,陈非突然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沉声道:“她不是你们的公主,也不会跟你们回去。”
  笑忘初直身站起,缓缓道:“灵猫说的没错,她说要找到公主就必须先找到你,而你一定会出手拦阻,不让我带她回去。”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
  笑忘初冷冷一笑,厉声道:“可我很想问问你,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带她回去?”
  陈非整个人一震。
  笑忘初朝他走了几步,逼视道:“你不要忘了,公主上一世是因你而死的,她恨你,在这世上她最不愿意看见的人就是你!而你,却将她的这一世留在身边,还是在这个女人的身边,让她以为你们是她的亲人,真是可笑!”
  我越听越糊涂,忍不住问道:“什么这一世那一世?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公主不明白没关系,等我把刚才那个故事讲完,你就明白了。”笑忘初说着横瞥陈非一眼,“怎么,你要阻止我吗?你怕她知道你以前对她所做过的那些事情?你觉得心虚了?内疚了?”
  陈非松开了我的手,低叹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九殿魔宫的灵猫是当今世上除了十二季以外最神奇的占卜师,她怎么会推算不出一夕已经轮回转世?既然一夕还在人间,只要她还是女身,就依旧是你们魔宫的公主。也罢,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对以前的事……”
  他停了一下,沉寂的脸上露出坚决之色,昂然道:“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你后不后悔,是你的事,而公主,她有权知道自己是谁。”笑忘初转向我道,“二十五年前,魔宫的公主一夕,是整个魔族的骄傲。她美丽不可方物,眉心的麝月珠魔力强大,拥有不死之身。但她误闯南冥,喝了镜夕湖的水,而他,这个被奉为武林第一人的简聆溪,当时就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看她变成幽灵!”
  简、聆、溪!陈先生是简聆溪?!
  我吃惊的根本说不出话来,思维一片紊乱。
  “公主当然不甘,要填平此湖,他却出手阻止。公主以魔力将湖凝冻,他却借助自己的未婚妻——幽阁圣女七阕的神力引来桃花。桃花一开,春天即到,湖水冰融,公主败了。”
  我再看陈非一眼,他面无表情,似乎无论笑忘初说些什么,都已与他无关。可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为什么会见死不救?又为什么要拦阻一夕填平那个害人的怪湖?
  “公主看出要填湖,必须先除去简聆溪,而要除去简聆溪,就得先赶走七阕。于是她在简聆溪面前道破七阕和他的结拜兄弟柳恕之间有奸情,令七阕羞愧离去。简聆溪恼羞成怒,不知用了什么卑鄙手段,将公主封在他的剑中,一封就是九年。九年后,他身边多了个女人,就是她。”笑忘初一指三娘,三娘脸色苍白,正想说什么,陈非对她摇了摇头,于是三娘就闭上嘴巴,愤愤然的别过脸去。
  “这个笨女人听了公主的话后,将清绝剑拿到湖边清洗,碰到湖水封印立解,公主便趁机逃了出来。可是她在剑中被困的太久,魔力大减,打不过简聆溪,因此没逃多远,又被抓回。公主知道再无希望逃脱,又不愿再被封入剑中不见天日,于是做了同归于尽的决定——她引爆了眉心的麝月珠,诅咒镜夕湖水从此干涸,不再危害人间。”笑忘初说到此处,眼中隐烁着泪光,哽声道,“魔印乃是我们魔族所有能量和生命的源泉,公主虽是不死之身,但麝月珠一碎,她也就魂飞魄散,再不存在……”
  我听到此处不禁整个人都轻颤了起来,仿佛亲身尝试了一遍那种魂飞魄散的滋味,不仅仅是疼痛,还有绝望、满腔的怨愤与不甘,像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笑忘初深吸口气,继续道:“这时,幸好十二季及时赶到,他用一盏灵犀灯把公主飞散的魂魄收集起来,然后带着那缕残缺不齐的魂魄去冥界轮回。而轮回后的她,就是你!”
  我怔立了半天,艰难的开口道:“你是说……我……就是一夕?”
  “没错,你就是她!但因为轮回时魂魄不全的缘故,你眉心的麝月珠虽在,却已无她当初的神力。”笑忘初说着冷眼望向陈非和三娘道,“这两个人怕你今生找他们报仇,所以先我们一步找到你,还抚养你长大。如果不是灵猫算出你现在人在原城,我们永远找不到你,而你也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果然不愧是简聆溪,这么高明阴毒的办法你也想的到,现在即使公主知道了她的身世,恐怕也下不了手杀你!”
  他后面的话我没再听下去,因为我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陈非,三娘,这两个抚养我长大的人竟然是我的仇人?他们竟然是那么卑鄙无耻的人?不,这不是真的,他在说谎!笑忘初在说谎,这不是真的!
  三娘虽然经常打我骂我,拧我耳朵,可她也最疼我。滴水成冰的夜里,会起床为我盖被的人是她;我生病时,她不眠不休的守在床边照顾我;有什么好吃的总留我一份;我调皮捣蛋老是闯祸,每次都是她去跟人赔礼道歉……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是我的仇人?
  而陈非呢?我看向陈非,那种繁华落尽的温和,清润如水的沧桑气质,使他在淡漠中依旧给人一种洋洋暖意,当他望着你时,柔软的眸光就像是一只神奇的手,可以抚平任何创伤。
  每次三娘打我,我只要一逃到他身后就会没事;夏夜在院子里乘凉,他会说故事给我听;我最喜欢东城丁家巷那边的桂花糖,他路过时总会带些给我……虽然他表现的并不像三娘那么明显,可是我感受的到,其实他比三娘更关心我……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是那么卑鄙的简聆溪?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笑忘初道:“公主,你跟属下回去吧,回到魔宫后,在灵猫的帮助下,你也许可以记起前世的事情……”
  我尖叫一声,甩掉他来牵我的那只手,反身撞开两个魔宫弟子往后院跑去。跑回自己的房间,啪的把门一关,蹲下紧紧抱住自己,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门外静悄悄的,那帮人并没有追过来,算他们仁慈,此时此刻的我,实在是经不起再一轮的打击。
  哭了一阵子后我爬到桌旁,拿下桌上的镜子,镜子里是张平凡的脸,很多时候更像个男孩,女扮男装时大家都瞧不出来。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会是那个美绝人寰的魔宫公主一夕?可眉心那颗璀璨剔透的麝月珠,又在提醒我笑忘初说的都是真的。
  一夕……魔宫……镜夕湖……简聆溪……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遥远,与我何干?我只是原城小小一家茶寮里的普通小厮,我过的悠闲又自在,我不要当什么公主,我只想当我的小厮,平日里偷偷小懒、耍耍嘴皮、和小山小水打打闹闹、跟三娘先生撒撒娇……我只想当那样的一个平凡人啊……
  为何天不从人愿,老天要那样捉弄我?!
  我接下去该怎么办?为自己的前世报仇,杀了这世养育我的恩人?还是跟着陌生的人回那个陌生的宫殿?
  我抱膝轻泣,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却将我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不知过了多久,灰布棉鞋再度出现在我面前。
  我仰起脸,看着那个因背光而面容模糊的人,一字一字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应该恨你吗?先生,你告诉我,我应该恨你吗?”
  陈非蹲下身,眼眸深处凝郁着一抹悲凉,很轻,很淡,却无法忽视。
  我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悸痛起来,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那一瞬间捏住了我的心脏。
  “小溪……”他唤我,其音低哑,“忘了一夕,忘了她。你是你,她是她。”
  我凄然而笑:“忘的掉么?”
  陈非不说话了。
  我抓住他的手,那双曾经无数次带给我温暖的手,为什么这个时候却是冷的?“先生,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难道笑忘初说的全部是事实,没有其他可能了吗?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你不是的!你告诉我,你真的眼睁睁的看着一夕喝了镜夕湖的水,也真的把她封在剑里一封就是九年吗?”
  陈非依旧沉默。我拼命摇着他的手,嘶声道:“你告诉我不是啊!你告诉我你没有那样做,只要你说没有,我就相信你,我信你的,先生!”
  “那是真的。”陈非终于开口。
  我一震,慢慢的松开手,那刻意去逃避的残酷真相,最终还是来到了眼前。
  “那么……”我笑,不知是笑他还是笑我,或者是笑所有的一切,“我就不能不恨你了啊……先生。”
  前世的一夕必定是恨极了他吧?所以宁可自己魂飞魄散也不肯再被封入剑中。她是何其刚烈,可这一世的我却是这么懦弱,连一个恨字,都说的这么的苍白无力。
  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过去推开门,好奇怪的,进来时外面明明阳光灿烂,而这时却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风满楼。
  “送我回魔宫吧。”我望着天边诡异的红光,缓缓道,“由你,送我回魔宫。把你当年应该做而没做的事情,现在补上。”
  再回首看陈非,他眸中的悲凉之色由浅转浓,如外面风云际幻的天空一般,再难将息。
  



正文 第三章 碧落琵琶
  
  洞箫的声音轻轻响起,却是呜咽了几下,就停止了。
  我看见笑忘初坐在抄手游廊的栏杆上,手中一管玉箫浓翠欲滴,他的视线放的很悠远,这一刻的他,看起来像漂浮在夜色中的幽魂,周身萦绕着一种深深寂寞。
  我走到他面前道:“我决定了回魔宫。”
  他一怔,复喜道:“是,我这就去命人准备……”
  我打断他:“不过不是跟你们,而是他。我要他送我回魔宫。”我反手指向身后的陈非,果然,笑忘初面色顿变:“为什么?”
  我反问道:“如果是以前的一夕这样说,你会不会问理由?”
  笑忘初眼中闪过一丝戾色,但依旧恭身道:“属下不敢。那么属下就先回魔宫,恭迎公主大驾。”说罢黑袍闪动,消失无踪。
  我回头看向陈非道:“你还在等什么?”
  陈非注视着笑忘初离去的方向沉默不语,倒是三娘急急赶了过来:“你真的决定要回魔宫?”
  我凄然一笑:“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可是小溪……”三娘扯着陈非的衣袖道,“非,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小溪不是一夕,她没有一夕的魔力,也没有一夕的性格,魔宫并不适合她!”
  陈非缓缓道:“她怎么选择是她的事,我有什么资格阻止?”
  “非!”
  陈非突的一拉我的手:“要走快走。”刚走了一步,一记闪电撕破浓云,整个天地为之一亮。在那一亮间,我看见他脸上掺杂了许多情绪,最后凝结成一份悲凉。
  就那样被他拉着走过小院,穿过茶寮大堂,他的手牵着我的手,这短短的一路,却似穷尽了地老天荒。
  以后,再也不可能这样了,再也再也不可能了……
  先生,为什么我们之间要有那样不堪的过往?为什么一定要我恨你?老天要我恨你,魔宫的人要我恨你,连你自己都要我恨你!你竟然一句话都不为自己辩驳,一丝侥幸的希望都不留给我啊……
  在放下大门门栓的一刻,我忽然有后悔的冲动,手伸出去了一半,分明是去阻止他开门的,但看到那张磐石般冷毅淡漠的脸,最终还是帮他一起打开了门。
  门外的风雨立刻凄迷了我的眼睛,刚踏出门槛,一记风声破空而来,“啪”,扭头看去,一张帖子飞插在门框上,入木三分。
  伸手拔下来,玄黑色的帖子上白色的字体森然:“勿回魔宫。”
  陈非的眼中起了层层变化。
  “这是什么?”
  “十二季的宿命帖。”
  十二季?就是那个据说比魔宫的灵猫还要神奇的占卜师,并用灵犀灯引我轮回的人?
  我四下凝望,想要找出他的藏身之所,却听陈非道:“不用找了,他不在这里。”
  “那这个帖子是怎么来的?”
  “念力。”见我不解,陈非解释道,“十二季用他的念力,可以将白墨宿帖送至任何地方,当帖子被接收者看到后,就会消失。”
  我低下头,那张帖子果然由浓转浅,慢慢的消失了。
  不能怪我孤陋寡闻,实在是想也没想过,这世上竟然会有这么神奇的力量。我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迷惑道:“他不让我回魔宫,为什么?”
  陈非静静的看了我一会儿,回答道:“我不知道。”
  他越是表现的这样不在意,我便越是拗起了性子,当下咬唇道:“他不让我回去,我就偏回去!我倒要看看,九殿魔宫是个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又一道闪电划过,雨势更大,一阵寒意侵入肌骨。我刚想着要不要拿把伞上路,陈非拉住我道:“停!”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长街的那头,缓缓走来一个人。
  很高的个子,却有一种娉婷的姿态,来的莫非是个女子?
  来人到三丈外即停,不再走近。浅青色的披风将全身上下都罩得严严实实,独有一缕长发顺着帽沿的缝隙偷偷探出来,被雨水打湿,一滴滴的往下淌水。
  “阿幽,是你?”陈非脸上有着掩饰不了的惊讶。
  那人慢慢的点了下头。
  “你又是为何而来?”
  好一阵子沉默后,那人才道:“受人之托,来弹只曲子给你听。”
  她的声音很独特,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竟能有那样的声音,别致到任何情绪自她口中说出来,都成了一种遥远的温存。
  然后就见披风开了一线,露出了两只手和一个琵琶。
  手,素美如玉,而琵琶却更精雅,即使夜雨中仍不掩璀璨。
  看到这个琵琶,我隐隐的猜到了此人的身份——难道是碧落琵琶?一直以来,《碧落琵琶赋》和《东州大侠传》是冷香茶寮听客们最爱点的两个书段。没想到短短一天里竟让我看见这么多传说中的奇物——雪玉红颜令、白墨宿帖、碧落琵琶……
  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纤长手指在弦上一划,音符就如珠玉般蹦跳了出来,和着雨声,像是融为一体,却又可辩清晰。
  ——《十面埋伏》!
  竟是一曲《十面埋伏》!
  * * *
  雨急,风骤,琵琶欲断魂。
  眼中所见、周遭一切都被摒弃,只剩那个女子的指尖,在弦上飞快拨动着,越来越急。
  《十面埋伏》,项羽身亡。而今,又在预示什么?雪玉红颜、白墨宿帖,碧落琵琶一一重现江湖,身世错综复杂,前方风雨凄迷,一眼望去长路茫茫,不知通向何方。
  悲观与绝望像湿润的水气一样弥漫了我的意识,当我隐隐感觉到不对劲时,浑身上下已经不能动弹了,只能那样僵直的站着,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越跳越快,竟与琵琶同韵!
  天籁魔音——
  碧落琵琶本是催命利器,我怎疏忽大意到忘记了那音律之下,曾经死过多少武林高手?
  项王败阵,乌江自刎,刹那瞬间,几觉魂魄已亡。
  就在那时,忽觉身子一轻,被陈非抱了起来旋转着飘开,眼角瞥见一道寒光飞过,在墨色夜雨中灿似流星!
  乐声顿止,一切终归平静。
  双足落地时,手脚神奇的恢复了灵活,我扭头看去,那个叫阿幽的女子站在风雨之中,仿佛呆住了。她的琵琶上,一片桃叶不偏不倚的嵌在第二根弦与第三根弦之间,琵琶本是碧色,而桃叶更翠,衬得她的手映出盈盈一抹浅绿。
  那就是巫桃叶么?笑忘初所说的简聆溪曾经用来独步武林的暗器。
  陈非放开了我,默然不语。
  雨声变得清晰起来,没有琵琶的压制,呈现出肆意的快畅。
  我看见阿幽的唇角勾动了一下,似笑非笑,流淌着难以明说的尴尬,然后她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聆溪,你不应该。”
  不应该?不应该什么?我不明白。
  即使经过刚才的事,我仍无法断定此人究竟是友是敌。她似乎对我们没有恶意,却在曲声中暗藏杀机,若非陈非救我,我可能早被琵琶声震断了心脉。
  陈非的眼睛没有光泽。
  “聆溪,你不应该。”阿幽又重复了一遍,道,“你若听我把那曲《十面埋伏》弹完,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可你最终还是出了手……你明明知道桃叶重出意味着什么,难道真的忘记了当年魔宫的诅咒么?”
  “我没有办法,我不能让她死。”陈非护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泪,酸酸的,不明就理,难诉原因。
  阿幽似乎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好一阵子的凝视,然而我依旧看不见她的脸,只有那缕长发,雨水流淌不止。
  “她不像她。”
  我一鄂,她说的是我不像一夕么?却见陈非脸上顿时有了情绪:“本就不像。”
  阿幽沉吟了片刻,道:“听我一言,不要让她去魔宫。”
  我喊道:“为什么?”
  “因为你若去了,只会给天下带来不幸。”阿幽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冰冷,她朝我走了几步,沉声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一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是魔族最出色的新秀,六岁就用一片白羽击退人族十万精兵,十二岁时受封公主,麝华珠与明月同辉。若非聆溪设计用镜夕湖水毁去她的灵元,九殿魔宫早已吞并人界成为主宰。但她即使变成幽灵,依旧法力强大,三填湖水遗祸苍生,所以聆溪只能将她封在剑里,却没想到还是给她逃了出去。最后是我们穷五人之力,才将她困住,逼她不得不自绝,这才了结一桩祸事。我不想十六年前的悲剧重演,所以这个魔宫,我是怎么都不会让你回去的!”
  我扭头,无比震惊的望向陈非,为什么这个女人说的和笑忘初说的完全不同?难道一夕是坏的?如果这就是里面的隐情那先生为什么不肯说出来?我到底该信谁?
  阿幽又道:“而且你以为魔宫真的是请你回去享福当公主的吗?你错了。他们需要的是一夕,崇拜的是一夕,欢迎的也是一夕,而不是轮回后连我的琵琶声都抵挡不了的你。等他们发现你和一夕的不同时,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我这些话绝非危言耸听,所以你现在最好放弃回去的念头,只要你肯继续留在茶寮,我可以不再为难你……”
  陈非没有让她把话讲完:“我要带她回去。”
  “什么?”阿幽震惊道,“难道你忘了十二季说的那个预言?”
  “正是因为记得那个预言,所以我想是时候了。即使笑忘初不来,我也会带她回魔宫。”
  阿幽道:“可是,我不明白!”
  不只她不明白,其实我也不明白。什么预言?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笑忘初真是来接她回宫那么单纯?”陈非现出一丝苦笑道,“你跟我都知道灵猫的实力,如果她真要找小溪,不可能迟了十六年。而她偏赶在预言所说的今年里命人来带她走,我想,必定是魔宫出了什么事情。”
  “如果是阴谋的话,你更不该带她回去!”
  “如果魔宫对小溪誓在必得,即使她不回魔宫留在茶寮,也不是长久之计。与其引得魔族成群而出,不如我送她回去,见机行事。”
  阿幽一口否决道:“不行,太危险了!魔宫的人恨你入骨,你以为你到了那,还能活着回来吗?”
  “那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什么?”
  陈非的目光闪烁了几下,低声道:“预言里说十六年后,桃花再现苍生喋血。我一直再想,所谓的桃花指的是什么?一夕当年魂飞魄散前,诅咒镜夕湖水干涸,她那张怨恨的脸留在魔镜之中,迟迟不散,我至今想起仍然心有余悸。既然十二季可以用灵犀灯让一夕转世,为什么灵猫就没办法令一夕重生?”
  阿幽的披风起了层层波动,显见吃惊不小:“你的意思是预言中的桃花再现指的就是一夕重生?是重生,而不是轮回,不是转世,甚至不是小溪?”
  陈非垂下眼睛,半响,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阿幽喃喃道:“恐怕那也是你所希望的,是么?”未待陈非回话,她忽然大笑起来,“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十六年了,原来你还是……原来如此……”笑声怪异,像是隐含了很多禁忌与苦涩。
  “阿幽——”陈非开口叫她,她却仿若未闻的转过身,一边喃喃着“原来是这样”,一边慢慢的走了。夜清寂,街灯把她的影子拖拉的很长,映在青石地板上颇见凄凉。
  一家客栈门檐前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终于承受不了风力,掉到了地上,翻滚几下停在我的足边,灯火被雨水打灭。
  陈非默立良久,抬头道:“我们走吧。”
  我却后退几步,凝望着他道:“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陈非别过头道:“很多事,你不需要懂。”
  “可我想知道!”我咬唇,坚持道,“告诉我,一夕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和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请你告诉我,我要你亲口把以前的事情告诉我!”
  我说着上前抓住他的手,却被温热的液体濡湿了指尖,一愕之下慢慢的捧起他的右手,只见掌心上两条红痕细长,一如女子眉稍的绝望——轻忽到优雅,优雅到残酷。
  他看着那两道红痕,眼里有着浓浓的痛色。
  他刚才用巫桃叶破了阿幽的琵琶,却也弄伤了他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桃叶噬主?!
  陈非笑,与阿幽临走前的笑声一样的怪异,他说:“原来我已不是简聆溪。”
  



正文 第四章 行路难
  
  我怔怔的望着他,不知该怎么接话。
  然后就听到一声轻笑,很诡异的笑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入耳却极为清晰——
  “如果简聆溪不是简聆溪,又会是谁?”一个声音懒洋洋。
  “那你就不知道了吧?此人叫陈非,四十八岁,是个说书的。”另一个声音却清脆响亮,如稚龄童子。
  我睁大眼睛想看说话者究竟身在何处,但是四下观望,却不见人影。
  “四十八岁?那么老了?那看来真的不是简聆溪了。”
  “这你又不知道了,简聆溪也是人,是人就会老,即使有四十八岁也不奇怪嘛。”
  “有道理。但还是要弄弄清楚,否则搞错对象办错了事,会砸了我们的金字招牌,是吧?”
  “没错,这个一定要弄清楚!”
  “那——上去看看?”
  “得令!”清脆的童音轻喝,尾音未绝,一道白光已飞般滑了过来,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在我眼前闪了一下,白光滑着弧线又飞了回去,消失不见。
  “呀!又矮又丑,还是个女人,肯定不是简聆溪!”
  我听的一愕,又矮又丑!难道……说的是……我?
  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则道:“阿言宝贝,你看错了,右边那人才是……”
  “哦?”白光再度回来,停在陈非面前。我这才看清原来真的是个童子,却有着最最轻盈的身子,不但停在空中脚不沾地,而且雨水落到他身旁半尺处,自动避开。
  白衣童子阿言的眼睛眨了又眨,将陈非从头到脚细细的打量了一番,那眼神绝对不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该有的,反而像是久经情场的老手瞧见了新的猎艳对象,隐透出暗暗的欲望。
  我顿觉肌肤起了一阵寒栗,那样的目光,令人莫名的恐惧。
  “漂亮。”阿言啧啧点头,“极品的美色,果然不愧是简聆溪!听说你以前行走江湖时不知俘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你的未婚妻七阕就不必说了,三界六道公认的第一美人;碧落仙姝阿幽则是你的红颜知己,为了你终身未嫁;就连魔界公主一夕对你……”
  我的心突然提起,听他的意思难道一夕和简聆溪之间还有什么感情瓜葛不成?谁知他咳嗽了几声,避开这个话题道:“但谁也没想到,你后来竟然娶了一个那么平凡的秦三娘为妻,还安安分分的当起说书先生。世事果然难料啊……”
  “废话那么多干吗,我们今天可不是为他来的。办正事要紧。”懒洋洋的声音不再懒洋洋,一人穿透雨帘走了过来。
  只见他一身黑衣,长发披肩,听声音应该是个男人,但长相却异常清秀。与阿言不同的,雨水遇他不避,反而被他尽数吸进了身体里,吸的越多,他的肌肤就越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滑嫩。
  看他们的样子都非人类,那么他们又是谁?难道也是魔族中人?
  黑衣人走到我面前,目光充满失望与不屑:“没想到不可一世的一夕,这一世竟然如此差劲……算啦,跟我走吧。”
  “去哪?”
  “奉圣者十二季之托,留你在风边渡小住。”
  陈非开口道:“为什么?”
  阿言妩媚一笑,黑衣人则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手伸展出来,用手指轻划了道圆弧。
  手,绝美,而手中的东西更是在那一瞬间擦亮了我的眼睛——
  白羽。
  * * *
  “你究竟知不知道一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六岁就用一片白羽击退人族十万精兵……”阿幽的话再度在我耳边响起,我呆呆的盯着黑衣人手上的白羽,目光像被它吸住了一般,再也转移不开。
  那是一夕的东西吗?那是我前世用过的东西吗?六岁,不可一世的一夕……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是善良,还是邪恶?是可怜,还是活该?
  陈非忽然道:“我不相信!”
  黑衣人与阿言一起问道:“你不相信什么?”
  “我不相信是她,她为什么不自己来?”陈非的灰袍在雨幕里如水一样的波动着,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其他。
  黑衣人悠悠一笑道:“我们接了这笔生意,只负责将人带去,至于原因还有什么她不她的,你们到了风边渡后,自己直接问十二季。”
  陈非的声音听起来像漂浮在空中:“如果我们不去呢?”
  阿言勾起唇角,笑道:“那最好不过,我很想见识一下人类第一高手简聆溪的武功,究竟如何出神入化。”
  我看见陈非的手在身侧慢慢握紧,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字道:“如果我要见她,也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突然就出手!
  长袖向黑衣人与阿言直挥过去,其速如电,卷起一片水帘,水帘稠处,三道碧线一闪即逝。
  “糟——”阿言一把抱住黑衣人,疾向后退,几个翻腾,黑衣人扑倒在地。当他一接触到地面时,整个人就完全变了,身躯与四肢都变得极其柔软,以肌肤贴地而行,像蛇一样滑得飞快。而阿言的白衣晃了晃,就那样凭空消失。
  碧线忽又亮起,飞回陈非手中。陈非一击不中不再出手,只是静静的站着,目光多悲哀。
  白衣重新显现,阿言出现在黑衣人身边,黑衣人喘气道:“怎么办?好象满棘手的……”
  阿言撅撅鼻子,像闻到什么一样嗅了嗅,然后惊喜的叫道:“鲜血!!他流血了!”
  我大惊失色的奔到陈非身边,看向他的手,紧握成拳的指缝间有丝丝鲜血渗漏出来,凝聚成珠,一滴滴的落到地上。
  桃叶噬主!真的是桃叶噬主!
  难道,难道他的武功退步了,已不能弩驭它了吗?
  忽然间,我好象明白了陈非的眼神为什么会那么痛——那是一种致命的失去。
  失去了最以为傲的资本,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这么多年的平凡生活不但让雄心衰竭,更使神力亦随之消弭……
  陈非陈非,果真是往事成非,再不复如昔!
  “先生……”我抬眼看他,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可怜兮兮的。
  黑衣人咯咯的诡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还等什么?”
  阿言也咧着嘴直笑:“太好了,我最喜欢鲜血……尤其是美人的鲜血……”话音未落,人闪了一闪,前一瞬还在黑衣人身侧,后一刹已到了陈非面前,如鬼火一样围着他旋转。
  “小心!”我嘶声尖叫,忽觉双腿一沉,低头看去,那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脚下,双臂紧紧将我缠住,我拼命挣扎,却根本动弹不了,只一瞬间,全身衣衫都被冷汗浸透。
  巨大的挤压感随着他如蛇般的身躯向我施压过来,缩紧,缩紧,每一次短暂的挣脱,都会被更强劲的力量制伏。那种力量几乎使我窒息。
  “救——”我刚张开嘴巴,一样东西就探了进来,舌上似被锐物刺了一下,紧接着血腥味就溢满了咽喉,血液一个劲的朝舌上的伤口涌去,又很快的被吸干。
  先生……先生……先生……
  思维像跳跃的火焰以错杂繁复的颜色不停幻化,全身的力气都仿佛随着血液源源不断的从体内流了出去,脑海里三个字不停的重复闪烁——
  简聆溪……简聆溪……简聆溪……
  * * *
  那是一方无声之地,湖水湛蓝,与天空同色,一眼望去,只觉漫无边际。
  那女子伸手入湖,掬水而饮,回眸时,看见一人站在一株婆娑梅下看她,丰姿隽爽,湛然若裨。
  她笑,问:“这里是你的住处吗?”
  那人只是看着她,静默不语。
  女子偏偏脑袋,盈盈站起道:“我是追着一颗流星到此的,并非有意冒昧打搅,如果主人不欢迎,我这就离开。”
  那人还是不说话,一双眼睛寂寂,像沉淀了千年的时光。
  真古怪。
  这个人,真古怪。
  女子转身,准备离开,谁知脚才迈出一步,整个人骤然一震。那种感觉奇怪极了,像有一把刀,硬生生的将身体分成两份,痛意顿时弥漫全身。
  女子摔倒在地,蜷缩一团,亲眼看着自己的手脚慢慢变淡,最后变成了透明色。在那样的挣扎狂乱中她抬起头,看见梅树下那人的脸,有着熟悉的慈悲。
  那种慈悲,近似无动于衷。
  她顿时明白过来,暴怒,朝他扑过去道:“是你!你在湖水里放了什么?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
  还没扑到他身前,人已再度跌落,满地打滚、痛不欲生。
  她挣扎着爬到他面前,抓住他的长袍下摆,仰起头道:“不要……求你,救我……救救我……”
  那一眼,看定他的心中,浅赫瞳仁里映出她充满渴望与哀求的眼睛。女子知道,她赢了。
  在生死一线的最后一刻,她用她的眼睛打动了他。
  “你是谁?”她靠在他怀里,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问他。
  他的回答像是在叹息:“简聆溪。”
  简聆溪……吗?从今天起,我与你誓不两立!
  女子心中将那名字诅咒了千百次,脸上却笑容更盛,喃喃道:“简聆溪,谢谢你……”
  * * *
  简聆溪……简聆溪……简聆溪……
  电光石火间,那一幕划过我的脑际,仿佛是一段相逢,发生在千年之前。
  那女子唇角艳丽笑容妩媚,但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幽眸深深,却绽放出很绚烂的感情,像掩在冰下的火,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样的要求只要是她提出来的,就绝对不会过分。
  她就是一夕吗?那就是一夕和简聆溪之间一切故事的由起吗?后来呢?后来呢?
  容不得我再想,我的视线一片模糊,胸腔间的空气似乎随着血液一起被人吸走,我快死了吧?这就死了吗?不知道我的来世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闭起了眼睛。
  等着。等着过程结束。等着死亡来临。
  然而,世事总在最无可能时突起变化——
  就在我闭目的那一刹那,耳边听得一声鸟鸣长长的从天际划过,然后身上一松,紧缠着我的黑衣人忽然掉了下去,在地上不住的蜷缩打滚,似乎极为痛苦。
  阿言立刻放过陈非扑到了黑衣人身上,凄厉惊恐的叫道:“阿诺,你怎么了?阿诺!哪个该死的把这只鸟放出来的?哪个该死的……”话未说完,一道红丝突然出现,“呲呲”两声后,阿言白玉般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两道口子,血丝慢慢的流到唇边,他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哇”的哭了起来:“谁、谁、谁……血、血、血……”
  他平生吸人血无数,却是第一次尝到了自己的血。
  一驾华盖轻车远远出现,竟不见马匹,独见车轮转动,飞速间到了近前。
  “上来!”一声女子的轻叱,车门开了。
  我连忙跑过去抓住车辕刚要上车,背上蓦的一凉,像是被冰划了一下,但感觉的却是火般的烫痛。接着那女音又叱道:“去——”
  几道红丝挨着我的脑袋飞出去,一声惨叫从身后传来,我回头去看,只见阿言的身子向后直飞十几丈,重重的摔到地上。
  “快!”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进了车内,车门立刻闭起。
  我惊呼:“先生还在外面!”
  那只手轻轻一抖,红丝从车窗飞了出去,女子叫道:“抓住——”再抖一下,就见陈非从窗口滑了进来,把绕在腰间的红丝解开,长叹道:“红丝园主,这个时候能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气。”
  五指轻弹,红丝嗖的飞回她手中,然后消失不见。那只手拢上鬓旁的秀发,红衣女子笑了一笑,答道:“聆溪,好久不见啊。”
  聆溪,她叫他聆溪。
  又是一位故人。
  我不自觉的有些黯然:这些不断涌现的神奇人物,也是一夕的故人吧?可红尘遮住了我的眼睛,此时的他们于我而言,偏偏都是陌生人。
  那女子将一碟果子递到我眼前,水晶托盘上红果娇艳欲滴。“吃下去,对你有好处。”
  我转头看陈非,他点了点头。
  于是我拈起一枚,红果入口即化,舌上伤口一碰到清清凉凉的汁液,疼痛立止,连带着后背上那个火辣辣的烫伤都奇迹般的消失了。
  “谢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的眼睛里马上起了一层浅浅的涟漪,她凝视着我,却好象透过我在看别人:“刚才缠住你们的是鬼界赫赫有名的‘诺言’兄弟,没想到十二季居然会想到托他们来接你。”
  “诺言?”我不明白。
  女子轻笑,喃喃道:“所有的记忆都已不存在了,空有诺言又有什么用呢……聆溪,你不吃一点吗?”她将果盘递到陈非面前。
  陈非摇了摇头,凝视着自己右手手掌上的伤痕,仿佛痴了一般。
  女子伸出食指沿着那两道伤痕轻轻一划,她的指尖过后,伤痕顿时不见。
  “多谢。”陈非笑笑,笑容有些局促。
  一声长鸣,车窗自开,一只蓝色的大鸟飞了进来,停在那女子膝上,收拢起翅膀。
  刚才,就是这只鸟救了我的命?
  女子轻抚蓝鸟的脑袋,赞道:“薄幸啊薄幸,做的好极了。”那鸟儿眯起眼睛,似是很享受主人的疼宠。
  薄幸?这只鸟的名字竟然叫薄幸!当诺言遇到薄幸……难怪刚才那黑衣人会痛成那个样子。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陈非忽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子挑了挑眉。
  “我不相信是她。你知道她明明已经……”陈非拖了很久,还是说不出“魂飞魄散”四个字。
  女子注视了他好一会,想从他脸上看出某种情绪,但最终放弃,长叹一声道:“聆溪,你信任我吗?”
  陈非露出不解的神情。
  “如果你信任我,就请把她——”她一指我,“交给我。”
  我蓦然惊起——想不到眼前这人竟也是来拦阻的!
  “原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刚喊了一句,一股柔韧的力量自肩上传来,压得我坐回榻上。
  陈非道:“别激动,听她说下去。”
  我咬着唇盯着眼前的女子——她艳丽的脸上,一双眼睛格格不入的忧郁。
  “我……”女子又是低低一叹,“我只是不想你再搅和到这件事中去,所以,这位姑娘让我亲自带回魔宫就行了。”
  陈非眯起了眼睛,缓缓道:“原来你阻止的不是她,而是我……为什么?”
  “因为她毕竟不是一夕。”女子淡淡的一句话,顿时让陈非整个人都震了一震,沉静了下来。
  沉默,很长时间的一段沉默。
  车厢内的气氛流动着异常的尴尬,还有许多不解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陈非深吸口气,终于开口,每个字都象是从齿缝间逼出来的一般:“是不是她重生了?”
  我的心猛然收缩,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潮水般漫天的盖了过来。
  “现在还没有。”
  “那是什么时候?”
  女子的目光闪烁,显得犹豫不定。
  陈非逼视着她,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秋窗,你告诉我!”
  女子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最后低声道:“三日后的子夜,天地阴气最盛时,以此女为灵祭,可使一夕复活。”
  陈非的脸立刻变得死灰一片。
  “灵——祭?”他又重复了一遍,“灵——祭!”突然抓住女子的手腕,声音也变得异常激厉:“你竟允许他们这样做?你竟帮助他们这样做?秋窗,你什么时候起也变得如此冷血残忍了!”
  我终于知道了这个女子的名字,它像一道光,落进我灰暗模糊的记忆中,然后变得异常生动起来——
  静伴纱窗凉初透,秋雨织成愁。
  ——秋窗。
  



正文 第五章 九殿魔宫
  
  春花烂漫的桃林里,与我弹琴跳舞的那个女子,叫做秋窗。
  夏荷盛开的碧湖上,与我划舟采莲的那个女子,叫做秋窗。
  秋菊锦簇的花园中,与我对弈赏花的那个女子,叫做秋窗。
  冬梅妖娆的暖阁处,与我围炉饮酒的那个女子,叫做秋窗。
  秋窗啊,是她啊……她是我前世最好的朋友啊,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可为什么她此刻看我的目光,却是那么的生疏,像隔着一道很长很长的沟壑,我走不过去,她也不肯走过来。
  只因为,我不是一夕吗?
  秋窗并不说话,转眸望着陈非,那哀艳凄清的眼神,柔化了陈非的暴怒,他颓叹一声,松开了手。
  车外雨未停,噼噼啪啪的敲在窗上,单调而压抑。
  “我想念她。”低低的声音像是喃喃自语,却又分明是说给我和陈非听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念她。无论她曾经做过些什么,犯过怎样的错,抛弃了多少人……你不得不承认,思念她的人更多。一夕就是那样的人,她令人恨她,但越恨她也就越爱她。”
  她抬起眼睛,神情执著:“只要你放手,她就可以重生了。”
  陈非的目光没有焦距的投放在车窗之上,唇角慢慢的勾了起来,似是嘲讽,又似痛苦。
  “我做不到。”他缓缓道,“以小溪的命去换她的命,我做不到。”
  我的手下意识的揪住了自己的衣襟——我的命……
  在最荒诞最异想天开的梦境里,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有一天,会需要牺牲我的这一世去复活我的前一世。
  而我的前一世,每个人的说法都不相同。
  在笑忘初口中,她是完美的化身;在阿幽口中,她是人间的祸害;诺言兄弟虽没什么直接瓜葛,但说起她时也是又敬又畏;而眼前的秋窗,即使爱恨交织,依旧对她念念不忘。
  一夕啊一夕,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耳旁听得秋窗苦笑道:“简聆溪毕竟还是简聆溪……你抛却曾经种种,却仍不改你的原则……”
  “秋窗,”陈非道,“带我去见她。”
  秋窗蹙眉不语。
  “带我去见她,这事需要一个完结!”他加重了语气。
  秋窗看了看我,目光复杂之极。
  “好。”幽幽的叹息声后,她的衣袖朝我轻轻一拂,我闻到一阵甜香,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 *
  等我醒过来时,马车已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陈非望着我,柔声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活动了一下手脚,似乎并无什么异样,便摇了摇头。
  “那么好,我们下车。”他把手伸给我。
  “秋……那位姑娘呢?”我忍不住问道,车内空空,只剩我和陈非两人,秋窗不见了。
  陈非拉着我一同下车,外面竟是草色如碧的平原,开满了白紫色的小花,三丈开外有棵大树独然而立,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竟是如此宁静安详的一片净土,与刚才的寒风凄雨比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这是什么地方?”
  陈非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声音克制不住的略显激动:“这里就是九殿魔宫。”
  什么?!
  我本以为九殿魔宫会是个很诡异恐怖的地方,然而此刻,眼前的这块土地却一派生机盎然,清新美丽的犹如世外桃源,与它的名字何其格格不入。
  “来。”陈非带我走到大树前,这应该是棵百年古树,枝叶茂盛,而且异常的干净。
  很干净的一个地方,几乎找不到任何污垢,连地上的泥土,都柔软芬芳。这就是我前世所住过的地方吗?为什么我对它还是什么印象都没有?转头看先生,他凝视着那棵树,目光也显得很恍惚,他伸出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犹豫不定。
  这棵树是不是就是九殿魔宫的入口?他可是担心这一进去后不知后果会怎样?或者说,是因为即将再次面对“一夕”而踌躇不安?
  与他相比,反而我这个大祸临头的当事人镇定的多。怎么会这样?
  “你知道吗?其实——”陈非的声音像漂在水上,停停荡荡,“其实当年,一夕魂飞魄散时,我……并不觉得高兴。”
  我勉强自己笑一笑,但扬起唇角,却觉得更尴尬,心中麻麻的不知是喜是悲。
  “一夕站在她的立场上来说,并没有做错,但是,我身为人类,没的选择……然后她死了,不见了,我以为一切终于结束,却不想,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我垂首,衲衲道:“你是不是不想再见到她?”
  陈非看着我,表情凝重,许久,开口道:“不。”
  我惊讶,万没想到他竟会回答不。
  他避开我的视线,转身在树干上敲了起来,一长二短,一连敲了九下。
  一只黑猫突然从树上跳下来,一黄一蓝的瞳目,难道它就是那只什么灵猫?
  “原城陈非,求见九殿魔宫灵猫姑娘。”
  “喵——”黑猫叫了一声,一个纵身消失在树后。
  我和陈非相视一眼,走到树后,那儿不知何时开了个小门,门里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陈非刚要举步,我忽然叫道:“等等!”
  他回头,我咬唇,上前一把抱住他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一进门去会发生些什么……可是我又有预感,这一进去,一切就都不同了,再也不能回到茶寮继续那么平静无波的生活了……先生你答应我,不要因为要救我而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不要为了我而有所为难。如果……如果真要我的性命才能让一切有个了结,那么,我不介意死!”
  “你——”陈非没有推开我,只是长长叹息。过了很久,我听到他很慢、但很坚定的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心一颤,抬头看他,他的目光里有种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
  然而那一瞬间,我无法肯定他看的是我,还是再次透过我看见了一夕。
  “走吧。”他牵我的手往里走,脚刚踏进去,就见一道光环从四面升起,等光环散去后,再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已变得全然不同。
  这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四面都铺着洁白的大理石,壁上夜明珠璀璨生辉。饶是如此,这条通道仍是令人不寒而栗,尤其是行走时,脚步声一下下的回荡在廊道里,分外清脆。
  通道的尽头是道门。
  血红的门。
  门后可就是宿命的来源?一切的秘密所在?
  陈非推门,门却不动。
  我变色道:“怎么了?这门打不开吗?”
  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我顺着他的目光也朝后看去,顿时呆了一呆。
  一个女子静静的、静静的站在通道中央。
  素白素白的肌肤、素白素白的长袍,一头黑发盈可及地,很沉静的姿态与神情,却让人感觉她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在灵动、都在说话、都在表达,这种静与动的组合如此奇妙,几令人目眩。
  然而,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我生平见过最美丽的一双眼睛,清亮的不沾染任何俗尘的气息,眼珠漆黑无杂色,就像最纯粹的黑宝石。仿佛人世间的一切沧桑幻化都在那双眼睛中一一沉淀,呈现出超脱于世的空灵。
  她看着我,纯黑的瞳仁中清晰的映出我的影子,让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已被她看穿。
  突然间想起我是见过这双眼睛的,在遥远而模糊的那一天。
  那一天,有个人踏雪而来,他的右手戴着黄金指环,他的左手则拿着一面镜子。
  倨傲憔悴的女子朝他跪拜下去时,镜子里就浮现出这双眼睛,透露着浓浓的哀伤,然后轻眨了一下,慢慢隐去。
  是的,我曾经见过这双眼睛,在我的前一世。
  她就是九殿魔宫的灵猫?那个仅次于十二季的占卜师?
  陈非的嘴唇动了几下,然而灵猫却先开口道:“告诉我,你来这是以什么身份?简聆溪,还是陈非?”她说“简聆溪”时声音很温柔,但说“陈非”二字时就变得有些生硬。
  陈非怔了一下,缓缓道:“简聆溪如何,陈非又如何?”
  “如果你是简聆溪,就是我在人间唯一的亲人,我的亲哥哥。”
  我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先生的妹妹!既是兄妹,为何会成敌对?
  “这九殿魔宫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如果你是陈非——”灵猫的语气顿了顿,道,“那么按照魔宫的规矩,外人想进来,必须连闯九道门,才能见到你想见的人。”
  九道门!难道这就是九殿魔宫的由来?
  我看见陈非的眼睛浅浅的起了一丝波纹,如被风吹起了某种思绪,然后最终沉浸:“我是陈非。”
  灵猫脸上痛色一闪,反而笑了起来:“好……好……陈非,不要怪我没有劝过你,推门进去接受考验吧。”
  她的长发开始四下飞扬,双手在胸前画了个圈,整个人就如被水渐渐浸没的宣纸一样颜色由深到浅,消失不见。
  “先生,其实你大可不必……”我的话未说完,陈非已推开了那道血红色的门。
  他笑了笑,笑容极轻极浅:“我不会后悔,从选择的那天起,就不再后悔了。”
  我的眼睛无可抑制的湿润起来。
  “我们进去吧。”红门彻底打开,圆圆的一个房间,没有任何棱角,中间就那样凭空立着一扇圆形门,门上雕刻着精美的狮子浮雕,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我们走到那扇门前,陈非抚摩着门上的浮雕,轻叹道:“据说九殿魔宫最神奇的地方并不在于它有九个守殿者,而是那九人都与闯殿者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因此也有人说,九殿其实不过是闯殿者自己的幻觉,让他以为看见了自己的朋友或亲人。”
  圆门忽的打开,一团黑影直向他面门扑来,我刚想伸手去挡,门里一股强大的气流旋出,把我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入内后,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不知身在何处。
  “先——”才开口,一阵风声立刻向我袭来,双手下意识的回击,也不知中了没有,一切又恢复宁静。
  一种很可怕的宁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恐惧、迷茫、悲观一股脑儿的涌上心头。顾不得安不安全,我放声大呼道:“先生!先生!你在哪?”
  灯光乍起,眯着眼睛望过去,这是个狭小的房间,阴暗而潮湿。
  没有陈非,先生不在房内!难道刚才只有我一个人被吸进门来?
  就在我惊恐不安时,只听“砰”一声巨响,那道门整扇的砸了下来,陈非破门而入,我想也没想就奔过去扑入他怀中,浑身遏止不住的颤抖。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他虽只一瞬,却有永远都不能再见的错觉。
  木片四碎翻飞中,一个蓝衣蓝裤、蓝色头巾勒额的男子出现在视线的那一头,盘膝而坐,膝上横放着一把长剑。
  他看着那把长剑,像在看他最亲密的爱人。
  阴郁的眼皮慢慢的抬起,目光森寒如电:“简聆溪,我等你很多年了。”
  我心猛的一跳,指着他大叫起来:“东州大侠纪归云!居然是你!”
  * * *
  东州大侠,从我有记忆以来,冷香茶寮说的书里就在反复不停的提到这个名字。
  在那些故事里,他是一个传奇。人们也许不知道简聆溪是谁,但一定知道纪归云是谁。
  没想到这第一殿里坐着的人竟然会是他!他在江湖上销声匿迹那么多年,却原来是来了魔宫!
  等等,刚才陈非说九殿的守宫人也许只不过是一种幻像,那么也有可能此人不是真的纪归云,但真的纪归云和陈非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守第一重殿门的人会是他?
  纪归云听了我的话后怪笑几声,眼睛仍是一动不动的盯在陈非脸上,道:“我忍受魔宫的清冷寂寞十六载,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我要看看你名动天下的清绝剑,是否真的那般出神入化,十六年前,你不屑与我比武,可今天,你没的选择。”
  原来是这样,只是为了比试……我在心中暗叹。果然陈非只是笑了笑,以这十几年来一贯的温文声音答道:“阁下等错人了。我不是简聆溪,也没有清绝剑。”
  纪归云冷哼道:“少拿这套来搪塞我,你就是你,换个名字不代表换了个人。”
  陈非的目光黯淡了一下,又复清明,再道:“我没有清绝剑,所以我不是简聆溪。”
  一道寒光划出弧线,我刚想惊呼,剑尖已停在陈非眉心处,闪亮亮的剑锋映着他的眼睛,森冷森冷。
  然而,并未刺入。
  陈非一动不动,脸上平静无波,不为所动。
  “我只要一使力,你就横尸此地,那么这个小姑娘,也就难逃一死。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你也不在乎她的?”
  陈非微微一笑,伸出两指将剑一点点的移了开去。
  “你不会的。”他的声音非常镇定,“你的剑上虽有杀气,但却被一直压抑着。魔宫只想拦我,并不想要我的性命。”
  一语刺中痛处,纪归云的神情立刻变了,让我想起门上的狮子浮雕,那是一种竭力克制着的欲念,将扑未扑。
  “不要激怒我!”
  陈非眼中不忍之色一闪而过,道:“如果你想比剑,实在是找错了对手。现在的我,只是个凡人。”
  “我难道不是凡人?”纪归云反问,哈哈大笑,“凡人又怎样?照样能练成绝世剑法,令得三界动容!简聆溪,不要为你的退步找理由。江郎才尽只是因为不思进取,积累的才华挥霍尽了,却没有新的所得。你这十几年来甘于流俗,荒废了武功,与名字何干?”
  这回轮到陈非脸色一变,被刺中痛处。
  纪归云伸手入怀摸出一块丝帕来,仔细的拭擦剑身道:“我只会向你出三剑。第一剑眉心,第二剑咽喉,第三剑心脏。只要你能躲过这三剑,我就放你过去。”
  陈非继续沉默,然而我看见他的手在背后握紧,又松开,指尖起了一阵轻颤。
  纪归云把丝帕往空中一抛,长剑灵动,顿时将之绞成了千百片,悠悠扬扬的飘落,丝絮飞扬中剑光一闪,只一闪,直直的指向他,沉声道:“即使不是简聆溪,但也不至于怯懦至此吧?”
  陈非脸色一寒:“好!”
  好字才刚出口,一道剑风迎面而来,我头上的发簪碎开,头发顿时向后直飞而去。陈非的长袖在我面前划过,剑风消失,头发重新回到我的肩上。
  第一剑,流星般刺向他的眉心。迅速、干脆、简单,光彩于一瞬间。
  陈非从我头上跃过去,纪归云收剑,剑尖上穿着一片桃叶,他吹口气,桃叶碎开,零落于地。
  “好,第二剑。”他手腕一动,剑法忽然变的轻盈起来,掠起冷光一片,淡淡的像是月光。月亮出来时人不会有所感觉,等你感觉到时,银辉已照在你的身上。他的剑法亦如是。
  我看见陈非的灰袍在剑光之间游弋,躲避那如影随形的一剑。
  然而他快,剑却更快。只听“呲——”一声,第二剑在他衣襟上堪堪划开,灰袍一片片的碎裂,如蝴蝶般四下翻飞。
  纪归云淡淡道:“你用桃叶抵了第一剑,用衣服抵了第二剑,我看你用什么来抵第三剑。还不还手吗?”
  陈非停在房间一角,额头可见细密的汗珠,显见为躲那两剑倾尽了全力。
  纪归云以剑横胸,缓慢的划了个十字,整个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那眩目的灿烂,令我不由自主的闭起了眼睛。
  第三剑竟是如此璀璨夺目!陈非躲的过吗?他躲的过吗?
  



正文 第六章 当年事
  
  突然听得物品碎裂的声音,我睁开眼,屋内漆黑一片,却是什么光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
  心念方动,“砰砰砰砰”起了一连串的爆破声,接着是金属落地的声音,最终归于平静。
  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鼻间闻到了血腥味,我依着方向摸过去,摸到一手稠粘的液体,整颗心顿时随之沉入无边黑境。
  半响后,纪归云开口道:“你知不知道十八年前的那个武林大会?大雪天,成千上万人云集笑侠峰。我力战七七四十九个对手,登上第一名的宝座。”
  好一会儿后,才响起陈非的声音:“知道,那是你的成名之战。”
  “成名?”纪归云大笑起来,笑声多酸涩,“但是所有人都告诉我,那是因为简聆溪没有参赛,所以我才得到第一的名头!”
  陈非道:“那时我已退出江湖……”
  “不错,你退隐了,但正因为你退隐了,你反而成了武林里一个不可打破的神话。因为自那之后,再也没人可以挑战你,你天下第一的名号便永屹不倒!”纪归云恨声道,“这何其不公平,我不甘心!只因为我出道比你晚了十年,我便要永居你下?我不甘心!”
  陈非什么也没说。
  “所以后来两年里,我一直在找你,所有人都不知道你隐居在哪,可我仍不放弃,一直找,最后终于被我跟踪阿幽到了南冥。”
  “原来那天你在?”陈非的声音里终于有了讶然。
  纪归云呵呵笑了起来:“没想到吧?是的,那天我也在。我躲在暗处看见你、阿幽、柳恕、七阕,还有个武功很差的秦三娘,五个人一起围攻一个少女。”
  我的呼吸紧了一紧,真相!十六年前的真相马上就要自他口中破茧而出,而我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是期待还是抗拒,只能一言不发,浑身僵硬的听着。
  “我越看越是吃惊,我当时自诩剑术纵然不及你,但也是数一数二,直到那天才知道天外有天,不要说你,就是你的结拜兄弟柳恕,武功都不在我之下。然而,最最让我震撼的是那个少女,竟然要联合你们五个人之力,才勉强困的住她。”
  黑暗中,陈非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纪归云继续道:“也就是在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不是人类,而是魔族的公主,我听见你们叫她一夕。她竟然拥有那么神奇的力量,那力量在那天彻底震服了我,我想,如果我能有那样的魔力,无论吃什么苦我都愿意!”
  “所以你就来了魔宫?”
  纪归云冷笑道:“魔宫如此隐蔽,我一介凡人怎么找的到?说来还是托你的福。”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当日一夕分明有机会逃脱,她已看出阵法的破绽找到生门,只要杀了秦三娘就能破阵而出,但一掌击下,你抢扑在三娘身前,她就那样硬生生的停了下来,阿幽和七阕趁机从左右抢出各刺了她一剑,因此失去唯一逃生的机会。若非因为对你手下留情,她怎会走上绝路?而若非她走上绝路,灵猫又怎会出现?灵猫带我来此,所以综归到底,是托了你的福,我才来到魔宫。”
  是这样吗……我听的脑袋一团糨糊。一夕不是很恨简聆溪吗?又怎会对他手下留情?
  纪归云颓然长叹,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没想到……没想到我在此苦练十六年,竟然还是不敌你!竟然还是不敌你!”
  灯光突然间亮起。
  我惊讶的看着身边地上躺着的那人,竟然是纪归云,而不是陈非!
  受伤的怎么会是纪归云?
  陈非静静的站在一角,安然无恙。
  这怎么可能?纪归云的第三剑,根本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啊!先生是怎么破解的?他怎么做到的?
  在我满是疑问时,纪归云低声道:“你究竟是不是简聆溪?”
  陈非没有回答。
  “如果你不是简聆溪,不可能破得了这一招;如果你是简聆溪,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破这一招。”
  “我说了,我是陈非。”陈非走到我面前,把我扶起来道,“三剑已破,我们过关了,走吧。”
  身后传来纪归云近似癫狂的笑声:“好,好,好个陈非!你知我的剑法需借助光的力量,所以你打灭灯火,投机取巧,用尽手段!你不是简聆溪,你果然不是简聆溪——”
  听他之意,先生是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才破了第三剑。虽然成王败寇,自古为求胜不择手段,但听见他如濒死野兽般的哀啕,还是觉得浑身不寒而栗。
  陈非没再看他,将来时的门反推,门的那边已经不再是刚才那个圆形房间。
  宛大的房间里只摆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件白色长袍。
  陈非走过去,看着那件长袍,忽然拧眉,一字一字道:“原来是你。既然在,为什么不见?”
  没有人答话,房间里很静,只有桌上的灯光不停跳跃着,映得他的脸时阴时亮。
  “我知道是你。除了你,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裁制出一件袍子来?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手工?既然第二殿注定了要你来守,为何又避而不见?”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只见一个男子突然从墙里走了出来。他的身体本是透明的,但在行走的过程中一点点变得鲜明起来,最后停在我和陈非的面前。他虽在微笑,却带了股淡淡的倦意,像是看尽繁华落尽、尘世沧桑。
  陈非一怔,惊讶道:“原来是你?”
  “你以为是谁?”男子瞥了那件白袍一眼,“你以为是她?”
  陈非摇头苦笑起来:“我忘了。既然她在,你当然也在。”
  男子柔声道:“你的衣服破了,先穿上吧。”
  陈非依言穿上那件白袍,我顿时为之眼前一亮——十六年来,先生一直身着最黯淡朴素的灰袍,而此刻这件衣服一穿上身,就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衣领对襟而开,袖子和下摆都极宽,无风自动。直到此刻,我才真个体会到何为“宽袍缓带,温静如玉”。
  难道这才是简聆溪原来的模样、真实的一面么?
  男子笑道:“果然很合身……你的尺码和以前一样。”
  “可我却已老了。”陈非喃喃。
  男子目中闪过一抹窘色,低唤道:“大哥……”
  大哥?他叫先生大哥?
  “柳恕,我们可不可以不用交手?”陈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恍惚,“我不想和你兵刃相见。”
  他就是柳恕?
  笑忘初说,七阕和简聆溪的结拜兄弟柳恕之间有奸情。
  纪归云说,简聆溪、柳恕和七阕他们一起围攻一夕,逼她自尽。
  原来此人就是柳恕!
  “你不恨我么?”
  “恨你?”陈非淡淡一笑,“为什么?”
  柳恕直视着他,缓缓道:“因为七阕。”
  夺妻之恨啊……这世上哪个男人能够忍受?可陈非却依旧在笑,笑得心无芥蒂:“七阕喜欢的是你,不是么?”
  柳恕默不作声。陈非又道:“既然她喜欢的是你,那么她选择你,就是对的。”
  柳恕苦笑道:“大哥何必安慰我,你我心知肚明——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你有意成全,先放弃了她,她不会选我。”
  陈非面色一变。
  柳恕道:“当年一夕不也就仗着这点有恃无恐?苟且之事是假,我喜欢七阕却是真的。你看出我对七阕的感情,为了成全兄弟,所以割舍了自己的未婚妻……”
  原来当年简聆溪是为成全柳恕,所以任由一夕破坏了他和七阕的婚约,使七阕拂袖离去。如果是这样的话,何来他恼羞成怒一说?
  笑忘初骗人!他说的不是事实!
  一夕被封在剑里面必定另有隐情,难道真如阿幽所讲:一夕要诛杀人类,所以先生无奈之下只有先除去她?
  一时间心头恍恍,纷乱的、矛盾的、五颜六色,莫名酸苦。
  耳中只听柳恕道:“念在你过去那样的恩情,我今日都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然而,天命难为。”手指在空中一划,满屋柳絮飞扬。
  “此关你只需破了我的‘舞柳阵’,便可离开。”
  陈非凝视着他,久久,躬身一拜:“多谢。”
  漫天柳絮,空中忽然涌动起绿色的气流,象水雾一样层层朝他包拢。
  一股强大的力量向我推来,我死命抓住陈非的手,但那股力量却越来越紧、越来越沉,最终我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后重重跌了出去,滚到墙角。
  等我再抬头向陈非望去时,他的身子已被柳絮所遮掩,只能瞧见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
  “先生!”我拼命爬起来朝他扑去,但还未到那绿雾前,一道无形结界就将我反震了回来。
  再扑,再反弹,一次又一次,全身被撞的像要散架一般,疼痛难当!
  “先生先生先生……”我隔着结界看着那边的他,雾越来越浓,连影子也一点一点的被吞噬掉。
  双腿酸软,扑的跪倒在地,双手摸索着那道结界,不可抑制的全身发抖——这一幕我竟是那般熟悉!
  * * *
  水天一线的南冥,那女子伸手,接住空中飘落的一瓣桃花,满脸震惊。
  “为什么?”她抬头,望着结界外的那抹身影,一字一字道,“你要杀我但说便是,何需如此大费周折!借妇人之手,你不觉得羞愧么?”
  她狠狠甩袖,就那样直挺挺的走了过去。
  第一重冰墙迅速凝结,她走过去,千年寒冰在她面前消融;第二重桃花萦绕,红花翠叶在她擦身而过时凋落枯萎;第三重无形结界,却拦住她的脚步,无论怎么施法,都闯不过去。
  抬眸,结界外有两人飘然而至,他们拉住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接着便见他一双眼睛回视过来,容颜依稀缭乱。
  “简聆溪……”女子摸着结界,尖叫出声,“简聆溪!简聆溪!”
  他的身形慢慢隐没,留下的那两人,面色冰寒,眼神冷绝。
  她全身都开始颤抖,气得无可抑制,咬牙恨声道:“很好,你们两个……很好!”
  麝月珠突然绽出万丈华光,第三重结界哐啷一声,如陶瓷般碎裂。
  * * *
  额头冷汗涔涔滴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泣不成音:“放了先生……求求你,放了先生……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的,那么就把我的命收去好了,不要伤害他,他只是个凡人,他不是简聆溪,他是陈非,他只是个凡人……”
  哽咽的几近窒息,这一刻,我只觉悲伤和绝望到了极点,眼中所见,那团绿雾在慢慢的淡去,然而已不见陈非。
  竟然已没有了陈非!
  我又朝结界撞过去,拼尽全身力气的撞过去——
  结界不破,我被自己的力量反弹,头一下撞到了墙上,稠密的血液流下来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世界血红一片,像在嘲笑我的无能为力。
  就那样,苟延喘息,生命如果在下一刻就停止,我也毫不奇怪。
  真没用啊,小溪,你真是没用啊……
  一双脚走到了我面前,头上传来被凝视的感觉,不必看我都知道那是柳恕。
  “跟我走。”他的声音仿佛飘自天边。
  我笑,突然笑,笑的很大声。扶墙慢慢的站起来,我边笑边看他,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还能笑的出来。
  柳恕皱着眉,问道:“你笑什么?”
  “你很高兴吧?”我逼近他,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道,“其实你一直很嫉恨他吧?你是他的结拜兄弟,但处处都不及他,甚至连你喜欢的女人,也要靠他施舍来成全你……”
  “你!”柳恕面上露出又惊愕又惶恐的模样,这模样我竟也不陌生。
  在前一世,在我身为一夕的时候,南冥湖边,我揭穿他心头的龌龊念头时,他也是这个样子。
  我又笑起来:“魔宫答应了你什么条件?抓住我后他们会赏你什么?”
  柳恕的表情开始变的很难看。
  “你以为你能如意?”我冷笑,一字一字道,“前世我就没如你的意,这一世你也休想!”说话间已暗中握了匕首在手,话音未落便反手朝颈中抹去,要拿我去讨好魔宫,做梦!我若死在你这殿里,一夕无法复活,看魔宫的人怎么收拾你!
  眼睛一闭,手到空中,却被人拦截住了。
  睁开眼,几乎不信仍在人间——陈非抓住了我欲自尽的手,瞳目深深,竟似有泪。
  我浑身都在哆嗦个不停,就那样呆滞的望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将我扶起来,我顺势往他怀中靠过去,接触到那样宽厚温暖的胸膛,才敢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先生……先生……你还活着……老天保佑,你还活着……”
  “好了,没事了。”一如从小到大无数次犯错被三娘苛责时他来解救我一样,他的声音总是很温和,温和到让人心里发酸。
  “我以为、我以为你……”我埋头于他怀中,声音从嘶哑的尖叫中回到哽咽,泪水仿佛是倒着流进喉咙的,然后沉下去,低低啜泣,“先生,我想明白了,不管你我前世有怎样的恩恩怨怨,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我只知道这一世,是你和三娘把我养大的,你们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所以,我愿意为你而死!不是因为你是简聆溪,而是因为你是陈非,是这十几年来一直和我在一起的陈非!”
  陈非重重一震,望着我的目光中再次有了悲哀之色,只是我不明白,那悲哀自何而来。
  我不恨他了啊,我敬他爱他依赖他,难道这并不是他要的结果?
  “你们可以进下一关了。”柳恕出现在门前。
  陈非柔声对我道:“我们走吧。”
  擦身而过时,柳恕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如来时般的消失在墙壁后。
  “他怎么会放过我们?”我忍不住问出自己的疑惑。
  “他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陈非低声道,“否则我也不会放心把七阕交给他。”
  “你喜欢七阕吗?”我的心提了起来。
  陈非眼中闪过一线迷离,最后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一夕呢?你喜欢她吗?”我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为那个即将得到的答案而紧张不已。
  陈非望定我,许久,摇了摇头:“不……不喜欢。”
  不……喜欢吗?原来我……猜错了……
  一时间思维混乱,已分不出究竟是喜是悲。
  我不愿再想,事实上,也容不得我再想,一支箭突然穿门飞出,直向我射了过来!
  



正文 第七章 岂成非
  
  我脚下一点,人虽向后飞去,却不知该往何处躲。那箭来势极快也就罢了,更似有眼睛一般,无论我往哪个角度趋挪它都紧追不舍。
  陈非右手在长桌上一拍,整张桌子顿时跳起来去档那支箭,与此同时他拉了我一把,我只觉身子一轻,转眼从房间的这头到了另一头。
  “砰——”一声巨响,桌子碎裂了开来,那支箭在空中绕了个弯飞回门后。
  “住手!墨离!”陈非沉声叱喝,门后无人应答,却有数支小箭再度袭来,一箭比一箭快,倾刻间已连射十箭,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十星追日月”!
  长桌已碎,室内空空,再无可挡之物。陈非一把脱下白袍,挥将出去,将箭一一扫开,一边身形不停,拉着我四下闪避。
  “墨离!”陈非的声音里已有了怒意,他最后一掌拍向房门,圆门整扇的消失,一青衣男子手持长弓不偏不倚的瞄准我,弓上长箭蓄势待发。
  陈非走过去,什么话也没说,啪的给了他一记耳光。我顿时吓了一跳——先生为人素来温雅,连大声斥责都不曾有,而这次却是发这么大的火。
  墨离被打倒在地,唇角沁出血丝,却没有反抗,只是再抬起头来时,一双眼睛泪光闪烁,又像悲伤又像愤然。
  陈非叹气,走过去把手伸给他,墨离却一把打开他的手,自行踉跄着站起,人还没站稳,手中寒光乍现,明晃晃的匕首直朝我刺来。
  陈非再次拍掉他手中的匕首,墨离用力过猛,收之不及,被反震到墙上,重重跌倒在地。他抬眼瞪我,目光中满是不屑和不甘。
  陈非冷冷道:“还要试试么?”
  墨离忽的放声大哭起来。有没有搞错,我这个被刺者都没哭,他反而先哭了。
  陈非目中闪过不忍之色,上前再度将手伸给他,这回墨离抓住了他的手,把脸藏到他的衣袍中,哽咽道:“师……师、师父……”
  什么?他叫先生师父!他是先生的徒弟?
  “这么多年了,你的性子还是如此莽撞毛躁。”
  “我、我没错!我没做错!”
  “你杀了她,魔宫的人会放过你么?”
  墨离恨声道:“我不在乎,只要能杀了她,我什么都不在乎!师父,留着她是祸害,魔宫所有人都在等她,等着她来复活一夕,一夕如果复活,天下还有安宁之日么?所以她必须死!”
  陈非面色一变,但仍定声道:“一夕不会复活的。”
  “会的!魔宫的人都说她会的,一定会的!这十六年来,一夕的怨魂在魔镜中日夜吸收日月精华,再加上还有灵猫相助,她们都说只要将这个孩子灵祭,二者合而为一,就能复活一夕!所以她必须死,必须死!”墨离说着又欲向我扑来,陈非扣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动弹,口中骂道:“愚蠢!你竟然把我昔日所教都忘的一干二净!看来我真是白教你了!”
  墨离一呆。
  陈非痛心道:“即使一夕罪重,又与小溪何关?难道我那么多年细心教导,只教会你欺凌弱小、残害无辜?”
  墨离又是一呆。
  陈非道:“你若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就该去找一夕,打碎那面魔镜!怎能对弱质女子下手,令你手中的天弓蒙羞?”
  墨离看着我,百感交集,最后深深伏下头去。
  陈非低叹道:“罢了罢了……你我缘分在十六年前早已断尽,我又何必摆出这副恩师嘴脸训斥于你?你动手吧,这殿我志在必过。”
  墨离惊道:“师父!”
  “我不敢收你这样的徒弟,这声师父受之有愧。”陈非拂袖退了几步。
  我心中非常惊讶:先生为何对此人这般冷漠寡情?他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事,才会使师徒关系变得如此不堪?
  墨离跪倒在地,大哭道:“师父,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一错再错,不可原谅!可这十六年来我每日倍受煎熬,寝食难安,日日夜夜挂念着师父,却无法相见……师父,师父,你饶恕徒儿吧,再给徒儿一个机会吧!”
  陈非凝视他半响,摇了摇头:“缘分已尽,多求无益。你起来。”
  “不!”墨离抱着他的腿不肯松手,嚷道,“师父不原谅徒儿,徒儿就跪死在这不起来!”
  陈非在他肩上非常巧妙的一拍,墨离便双臂一松,被他趁机抽身而出。
  “师父!师父!”墨离急唤几声,见陈非不为所动,突然发起狠来,“我知道你是恨我当年拆散你和一夕,所以一直不肯原谅我吧?”
  啊?再看陈非,脸上的表情同样震惊。
  “你恨我将一夕已成幽灵的秘密泄露出去,通报给碧落仙姝她们知晓,结果她们闻讯而来,逼你不得不对付一夕,可你始终不忍杀她,只是将她封在剑中。此后的九年里,你每天对着那把剑默默出神,旁人只道你是爱煞了那把剑,孰不知你爱的根本不是剑,而是剑里的……”他话未说完,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陈非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错?我有什么错?”墨离的声音更大,形似癫狂,“一夕妖魅当世无双,无论男女,见之沉沦。但我总觉得师父不会,因为师父是简聆溪!简聆溪啊!可镜夕湖畔,师父看着一夕,师父从来没用那样的眼光看过别人!我看见一夕对你笑,那个可恶的妖精……没错,妖精,她不是人,她是妖,只有妖精才能笑成那个样子,笑得好像夜里飞散的烟花,又是薄命又是灿烂;笑得好象千万只伽陵频伽在齐声吟唱!”他说到此处咬牙切齿,似乎与一夕有什么天大的仇恨一般。我隐隐升起一股别扭心态:怪了,一夕笑的好看笑的好听与你何干?你干吗气成这样?
  “我看见师父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师父被她迷惑住了,我不能让师父一世清誉毁于一旦,所以我只能那样做!”
  陈非挑眉:“只能那样做?你所谓的只能那样做就是挑衅魔宫,连杀他们九九八十一人,以至于魔族大怒,屠杀八十一城做为报复!三十万条人命,就因为你的卤莽、一句只能那样做而屈死!墨离,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十六年了,你已经不是当年十四岁的少年,为何到现在还不承认自己有错?”
  墨离仍是嘴硬道:“可我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就不会对人类下手了吗?圣女和仙姝他们是什么样性子的人,师父比我更清楚,说的好听是超凡脱俗、不理俗事,说的难听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若非我那样做,引起三界震惊,她们怎会想到要对抗魔宫,要除去一夕?”
  我越听越迷糊,这又是哪跟哪?那个阿幽见到我时一口一个为民除害,可听墨离的意思,她们似乎也不是什么侠义之辈,对付魔宫各有私心。真真见鬼,这是什么世道!
  陈非声音发涩,望着他的眼神更见悲哀:“只是这样?”
  墨离默立半响,摇头道:“不……不……”忽的声音一急,上前抓着陈非的胳膊道,“其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师父,只要能保护师父,我就算是千古罪人又如何?师父!师父,其他人怎么对我都没关系,我也不在乎,但是师父你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我万劫不复!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原谅徒儿吧!这十六年来我没一日睡的安稳……”
  一女子的娇笑声突然从头顶上传了下来:“呦,这戏唱的又是哪出?送凤冠,还是梨花镜?”
  我错愕的抬头,看见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根横梁,梁上一绯衣少女妖娆的坐着,脸上似笑非笑。
  墨离拢起眉头,怒道:“夜隐,谁允许你随随便便进入我的宫殿?”
  绯衣少女夜隐懒懒扬眉,慢悠悠道:“我本也不想来的,只不过有人告诉我你必定徇私,命我来看着你,果然……你对不该杀的人出手,又对该拦阻的人下跪,好一出师徒情深的戏码,看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
  “我什么?”夜隐一个纵身,轻飘飘的落下,墨如点漆的眼睛懒洋洋的往陈非脸上一扫,道,“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墨离十六年来都对你念念不忘,现在终于明白了。”
  “闭嘴,夜隐!”墨离吼道。
  夜隐冷笑:“怎么,你怕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奇了,你自己做得,怎么别人就说不得?当年你那么憎恨公主,处心积虑要置她于死地,并不是因为你太有正义感,而是你嫉妒她,你嫉妒公主,因为她抢走了你师父,你这个有恋师癖的……”她没来的及说完,墨离已嗖的一箭朝她胸口飞射过去。
  刚才见夜隐飘下屋梁的身法,武功极是不弱,而墨离这一箭,虽是出其不意,但并非没办法避开,谁料她竟站着不动,硬生生的挨了那一箭!
  这下不只我,墨离自己也怔住了。
  他把弓箭一抛,奔上前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道:“你你你……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躲!”
  夜隐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有什么好躲的?伤了心,你以为我还能活么?”
  墨离大骇,语不成句:“你、你、你……”
  夜隐抬手,摸着他的脸颊,慵懒不屑的表情通通消失,留下的只有柔情无限:“十六年来,我留你在魔宫,可你不快乐,一直不快乐。是不是我们认识的太晚了?晚了十六年?”
  “夜隐……”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夜隐?”夜隐凄然笑道,“夜隐、墨离,我那么执意的要和你靠的更近,包括姓名,然而,你一直游移在某个我无法触及的角落,那个角落里,只有简聆溪。”
  我扭头看了陈非一眼,陈非目光闪烁,表情变的很古怪,似乎不单单是尴尬与震惊。
  墨离额头冷汗迸出,嘶哑着声音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也不信你不知道,只是你一直在逃避罢了!墨离,我恨你,我恨你!”
  陈非一个箭步掠到夜隐身边,左手出指如电,点了她的穴道,右手用力,将箭支拔了出来,动作纯熟之至。
  “还呆站着做什么?快带她去找秋窗疗伤!”
  墨离看了他一眼,犹豫之色顿起。夜隐见状便一把推开他的手,恨声道:“我自己会去,不敢劳你大驾!你还是继续和你的师父喜相逢吧!”说着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啪的晕倒在地。
  这次墨离不再犹豫,将她横抱而起飞速离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陈非两人,我咬着下唇,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真尴尬……夜隐的话,真让人尴尬。
  陈非凝望着夜隐离去的方向,脸上还是那副复杂的表情,久久不语。
  “先生……”我开口唤他,他整个人一震,回过神来:“什么?”
  “女人吃起醋来就会多疑,当不得真的,先生不必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战战兢兢,惟恐他不高兴。先生,我这么在乎你,我是这么这么的在乎你啊……
  陈非笑了笑,摸摸我的头:“小溪,你知道吗?你和一夕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我垂下头,衲衲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比不上她,相貌、武功、身份……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因为我有先生和三娘疼我,被你们保护着长大,生活的很幸福。一夕的事情虽然我到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她其实并不开心。所以,我不羡慕她!”
  陈非没想到我会那样回答,摸着我的头,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们进下一殿吧。”停了停,又道,“夜隐很像一夕。”
  呃?我怔住。难道是我会错意?先生刚才想说的是比起我来,夜隐更像一夕?可是哪里像?性格?怎么个像法?一连串问题气泡般涌到脑子里,刚想问,房门突的开了,“喵——”一声,一只黑猫快跑几步,跳入一人怀中。
  素白长袍,漆黑长发,灵猫静静的、静静的站在第四殿里,抬起眼眸看了我们一眼。
  那一眼,竟多悲哀。
  和十余年前我在魔镜里看到的那个目光完全一样。
  浓浓的一种依恋,却又注定了无能为力的辛酸。
  我心中顿时猛然一悸。
  * * *
  “你来之前,我为你占了一卦。”灵猫的声音柔柔响起,如清泉般划过心间,凉凉中透出一种委婉。双指轻擦,房内的灯光一下子亮了起来。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桌,桌面光洁如镜。她怀中的黑猫长叫一声,跳到了桌上。然后桌上就翻出了九张牌,竟是以人骨所制,在灯光下森白森白。
  灵猫走上前,指尖在牌上轻划而过,九张牌就依次翻了个面,牌面上的花纹诡异而神秘。
  她拿起左边第一张牌,缓缓道:“第一张,羽衣。纯素。你本不该堕入凡尘,血与泪都会弄污你的心,任何一种情感对你而言都是负累,你应该是一个无情之人。然而那种诱惑实在太美丽,当你动情时,就注定了死亡。幸而,还有镜夕湖,天下至纯至冷之水,它可以洗尽你的疲惫,还你明净。可是陈非,你最终选择了离开它。”
  陈非静静的听着,一言不发。
  第二张牌落入手中,牌比手白,手比牌润:“第二张,飞蝶。折翼。你嗜自由如生命,对任何束缚都深恶痛绝。因此,当有人试图刺探你的心事时,你会逃避,甚至非常反感。然而蝴蝶的自由也是局限的,一场夜雨,蝴蝶断翅。陈非,你对自由的向往,造就了你今世所有的伤痛。”
  陈非的眼角跳动了几下,却仍不说话。
  灵猫伸手拿起第三张牌:“第三张,荣枯。销魂。冷静的近乎残酷的镜夕湖主人,其实也有非常艳丽的一面。当春水来时,它无可避免的被滋润,遇到秋风时也不得不随之干涸。你表面上看很有原则,但你的心太软,无法做到真正的无情无绪。你被动的承受一切,从不主动争取,所以你得到的,不一定是你真正喜欢的,而你失去的,也不一定是你真正想放弃的。”她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瞥了我一眼,顿时让我有种被看透的心虚。
  她在暗示什么?陈非得到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是七阕?是一夕?还是他自己?
  “第四张,山樱。无我。你做事有太多顾虑,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的结果就是身边的人都被你所伤,纷纷离你而去。你明知此理,却总以无情自嘲,宁愿独自品尝孤寂,也不会挽回。因此尽管最初的想法很单纯,只是想让大家都快乐,但最后的结果是——谁都没有快乐,也不会快乐。任何过程都只不过是饮鸠止渴。”
  



正文 第八章 何为宿命
  
  陈非笑了一笑,笑容却看不出是悲是喜。
  灵猫拿起第五张牌,眼睛起了一阵迷眩,她望着陈非,声音里突然多了几分凄凉:“第五张,女帝。反噬。”
  “是什么意思?”
  灵猫沉默许久,才一字一字道:“女帝雍容华贵,惟我独尊。当她处于正面时,代表魅力、优雅和毫不保留的爱,但当她处于逆位置时,则代表自负及无法容忍缺陷。”
  陈非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回视着灵猫,露出极惊诧的神情。
  这张牌到底有什么诡秘?为何令他如此震惊?
  “女帝。反噬。她的自信连群摆都荡漾起骄傲的弧度,众生不敢直视,只能膜拜。可当她遇到对手时,就是自信尽消时……”话未说完,只听“啪”一下,那只黑猫竟一把扣住了那张牌,把它翻了回去。
  这张牌说的是一夕吧?虽然没有根据,但我就是肯定这张牌说的是一夕。为先生算的命,为什么会扯到一夕?先生说他并不喜欢一夕,可为什么这一路行来,每个人的言语中都在暗示他们曾有孽情?
  灵猫叹了口气,柔声道:“猫儿,你可是不愿我再说下去么?那么好,这张牌我就不再说下去了。”
  黑猫“喵——”的叫了几声,碧色的眼珠更碧,橙色的眼珠更橙。
  “第六张,独步。寒寂。表面的繁荣掩饰不了内心的寂寞,无论你表面上有多么风光,那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甚至连骄傲都显得矫情。你从不对别人敞开心扉,从不告诉任何人你的心事,所以你没有朋友。围绕在你身边的都是红颜,却无知己。她们与你的关系亲密,但都不了解你。”
  我想起了阿幽,想起了七阕,想起那些个我或知道或不知道的名字。那些人与我而言是模糊不清的影子,于陈非而言呢?又有多少分量?
  忽然间觉得有种情绪,像淡淡的纱一样将整个人拢住,不是痛,却很苦,不是悲,却很哀。
  而后我看见灵猫拿起了最后一张牌——
  七张牌,前六张上面都有诡异的花纹,只有这张是空白的,上面什么都没有。
  “最后一张,你的宿命终局。”
  我的呼吸顿时停止,心跳开始加剧,不知道这最后一张牌上到底暗示了些什么。
  谁知灵猫的唇角却浮起一个自嘲的笑容,淡淡道:“可惜即使是我,也看不出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陈非长吁了口气,神情反而轻松了:“不知道也好。世事随时变幻,岂能一一可读?”
  灵猫的袖子一拂,七块骨牌顿时消失不见。她收袖往前走了几步,在陈非面前立住,道:“你知道我为你占卜的真正用意。”
  陈非有点逃避她的目光,低声道:“是,我知道。”
  灵猫却不容他躲避,直视着他,道:“那么告诉我,你肯认我吗?哥哥。”
  “阿音……”陈非的声音一急,那只黑猫却猛的扑了过来,爪子直抓他门面。我当下忍不住心惊的叫出来:“小心!”
  同时一个声音亦叫道:“不!不要!”灵猫长袖如水,将黑猫卷了回去,黑猫随袖风翻了几个身停回到长桌之上,喵喵直叫。
  灵猫抱起那只猫,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回头道:“你刚才叫我阿音,你以前就是那么叫我的……”她忽然一笑,笑容却并非单纯的喜悦,夹杂了更多复杂的情绪,“你走吧。”
  陈非默立半响道:“多谢。”转身才走几步,又听灵猫道:“听我一言,不要逃避。”
  陈非浑身一震,几度张口都没说出话来。
  “很多人都可以用他们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下去,但是你不可以。”
  “为什么我不可以?”陈非终于开口,声音多木然。
  “因为你现在所有的能力都来自于过往的赐予。简聆溪的逝去已经不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它是许多人的伤痛。当你借助他的桃叶、他的轻功、他的智慧、他的沉着来面对魔宫时,你以为你还是陈非?纯粹的一个说书人?”灵猫的眼中有着漠漠的水气,然而目光中的那份睿智从容,又让人觉得但凡是她说的话,必定是对的。
  陈非一笑,那个笑容里包含了许多东西——苦涩、无奈、自嘲、执着……最后淡化成轻风。
  一道白光自灵猫袖中飞了出来,陈非下意识的接住,原来是那没有花纹的第七张骨牌。
  灵猫深深的看了他最后一眼,素袍颜色又由浓变淡,慢慢的消失在空中。
  陈非的目光依旧停在那张骨牌上,我靠近他,轻轻说道:“我们走吧。”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那么干涩。
  七张牌的解说到底给我带来了怎样的震悸?我无法辨析。只知道一种不祥,或者说是一种知道即将离别的预感浮出了水面,变的越来越鲜艳。
  如果结局注定是以缘尽而分别,我,会不会后悔来这一趟?
  转身,推门,门里的灯光竟多暖意,圆形桌上摆放着一碟果子。朱红色的果实,我曾经见过,也吃过。
  碟下压着一张小笺,上面字迹娟秀:“红丝果,疗伤所用;反推来门,便是六殿。祝君好运。”,最后署名“秋窗”。
  * * *
  “她……这算是放行么?”我讶然。
  陈非点头,把朱果递到我面前:“这个情我必须得领。”
  我依言吃了几枚,额头处的伤痛消失,连精神也为之一振。抬眉,陈非在沉思。
  我忍不住衲衲道:“先生……”
  他转过头来。
  “先生,灵猫为什么会是你的妹妹?你的妹妹怎么成了魔宫的人?”
  陈非轻叹道:“简音师从神算老人,神算老人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她,另一个就是十二季。”
  啊,还有这么一重关系啊?
  “阿音生性高傲倔强,不肯服输,以十二季为目标,非要超越他。两人本是天生一对,却因此成了宿敌。从此后但凡十二季做什么,阿音便和他对着干,就这样一斗斗了二十年。”
  “原来如此。那一夕呢?是不是因为十二季带我投胎,所以灵猫就故意复活一夕?”
  “不完全是。”陈非迟疑了一下,才答道,“阿音……很崇拜一夕。”
  我惊讶的扬眉,陈非缓缓道:“一夕自绝那天,十二季手携魔镜而来,阿音用千里传音术,哀求一夕未果,于是就设法留了一夕的最后影像在镜中,却没想到造就了今日的祸端。”
  脑海里有关的那一幕再度浮现,比上次更为清晰:
  那女子朝十二季跪拜下去,魔镜忽然飞到半空中,灵猫在镜里惊呼道:“公主,不要!不要……”
  女子没有听她的,她只是慢慢抬手,按着自己眉心的麝月珠道:“第一重光,带走我的容颜;第二重光,带走我的智慧;第三重光,带走我的信念;第四重光,带走我的感知;第五重光,带走我的财富;第六重光,带走我的生命;第七重光,带走我无上神力。我以麝月珠碎,诅咒镜夕湖水永久干涸!”
  七道奇光凭空升起,在她头顶飞了一圈后聚拢,再嘭的炸开——
  从此,不复存在!
  一夕是那样死的!一夕是那样死的!我想起来了!我捂住自己的胸口,踉跄后退了几步。
  我想起来了……宿命的神秘之眼缓缓睁开,让我看见前世的自己,在光束中灰飞烟灭。是他,是简聆溪,是他毁了我,是他毁了我!
  我继续后退,眼睛越睁越大,心中的恐惧也越来越浓。如果说,之前一夕于我,只不过是另个世界的人,虽然息息相关,但并不具备实质上的意义的话,那么这一刹那,我仿佛就变成了她,她的每个感受、每个想法,都鲜明的渗透到我骨肉中来。
  那是一种绝望,掺杂着自残毁灭的快感!
  她以死亡来报复所有人,她所爱的,她所恨的,以及她的下一世——我。
  陈非发觉到我的异样,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道:“你怎么了,小溪?”
  我自噩梦般的幻觉中惊醒,急声道:“先生……不要去了!不要去了好不好?我们不进九殿,不见一夕了!我们回去吧,回原城,回茶寮,或者,去找十二季,他那么神奇,他肯定能帮我们找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小溪?”
  “我不要见一夕了!我不要见她,不要见她!”我转身就往回跑,拉开来时的房门,却见门的那边已经不再是刚才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
  房内色泽粉红,对门摆放着一只梳妆台,台前有两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站着的那人正在为坐着的那人梳头。
  坐着的人黑衣如发,梳头的人白衫赛雪。
  陈非神情顿变,连忙把我往身后拉,声音也变得格外凝重起来:“不二,是你!”
  梳头的白衣人转过身,朗声道:“还有我。”
  陈非的脸色更加难看,握着我的手也紧了几分。
  “老朋友见面,不需要那么见外吧?请坐。”坐着的黑衣人也转过身来,巧笑嫣然。
  这是两个性别颠倒的人。坐着的分明是个男人,却比女子还要柔媚;站着的那个是女人,却有着男儿的英挺之气。与之前所有的人不同的,他们眼中带着明显的邪气与恶意,一看便知绝非善类。
  陈非冷冷道:“说一不二,你们是怎么从是非塔里逃脱的?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笑了起来。白衣女子说一道:“很容易啊,杀光了塔里所有的人,就自然能出来了。”
  不二道:“是非塔,顾名思义,是非难断是非难分,但如果人全死光了,也就自然没有什么是非了。”
  说一手上不闲,继续为不二梳发,边梳边道:“至于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那还要多谢你呢。”
  “我?”
  不二悠然道:“如果不是你,魔宫怎会重金聘请我们前来?”
  陈非皱起了眉,一字一字道:“你是说?”
  “啧啧啧,看来你真的是在俗世待久了,人也变笨了,若是从前的简聆溪,怎么可能到现在还猜不出是怎么回事?”说一虽然在叹气,但眉稍眼角都是得意之色,“你中计了,简聆溪。”
  “你为什么不想想为何一路走来所遇到的都是故人?你以为那些只是巧合?”
  陈非沉声道:“但凡每个闯殿之人,所遇者皆为旧时故人。这正是魔宫的神奇所在,难道不是吗?”
  不二悠悠道:“对别人,或者是。但你,简聆溪,不同。”
  我突然出声道:“所以我们不闯了,我们回去吧,先生!”说着拉了陈非的手想离开。一道金光闪过,我只觉头上有异样,伸手去摸,原本披散的长发竟不知何时又束了回去,而束发的东西,冰凉滑腻。
  说一微笑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动,否则我不保证我的蛇宝宝会不会咬你。”
  什么?蛇?!
  我顿时缩手,站住不敢动弹。
  陈非伸手一拂,一条金丝小蛇顿时掉到地上,蜷缩成一团。
  真的是蛇!我吓的说不出话来,说一冷哼一声道:“你敢毁我宝蛇,看招!”寒光掠起,如银网般朝陈非飞来。
  室内除了那梳妆台外别无它物,陈非只能再度脱下长袍去抵暗器。谁料说一眼睛一亮,唇角泛起甜笑,我见到那个笑容,心中暗叫不好。
  一针飞来,掠起强风一道,陈非的长袍才迎上去,就突然着了火,瞬间烧成灰烬。原来那针里别有乾坤,目的不在射人而在毁衣!
  “你还有衣服可脱吗?”她吃吃的笑。
  陈非身上只剩下一件月白单衣,我素知以他的性格是决不肯裸身示人的,说一肯定也知道他这个弱点,因而笑得更欢畅。
  谁知陈非站了一会,却淡淡的道:“当然有。”双手一扯,把身上最后一件衣服也脱了下来。
  我不禁下意识的闭起眼睛,耳中听得说一尖叫道:“你……”
  叫声中一阵弹响,睁眼看去,只见说一直直的立在那里,她的目光从陈非脸上慢慢收回,垂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枚银针正刺中她的心口,鲜血一丝丝的流淌下来,渐流渐急。
  她张开口,嘴唇哆嗦:“你,你,你……你……秋窗!秋窗!救命啊——”叫喊声中白衣晃了一晃,去的竟比暗器更快,一眨眼就不见了!
  陈非将单衣穿回到了身上,神情平静的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你刚才……”我看看他,又看看说一离去的方向,仍不敢相信刚才他真的脱下了衣服。
  陈非还未答话,却有掌声响了起来。
  扭头望去,鼓掌的竟是不二。
  “好机智,真不愧曾是简聆溪。利用说一那一瞬间的失神将她慌乱中发出的银针反拨刺中她的心脏,时间、力度、技巧,俱都妙到了极至。佩服,佩服。”声音依旧凉凉,脸上依旧似笑非笑。这个妖异男子的眼睛里流露着太多狡黠,反而令我莫名的担忧。
  陈非向她走了过去,淡淡道:“你可以出手了。”
  不二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说一已败,接下去就该轮到你了吧?”
  不二盯着他看了半响,忽得咯咯直笑:“你错了,简聆溪。我守这殿的目的并不在于打败你,或者被你打败。而是——拖延。”
  我和陈非都呆了一呆。
  “你永远只能留在这一殿了,简聆溪。”话音未落,他人已凭空消失。我反手就去拉门,门却不动,当下大骇——
  这是怎么回事?魔宫究竟有何阴谋?为何又不让我见一夕了?
  回首看陈非,陈非起先也是迷惑,但后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面色变得惨白。
  他飞快弹出三片桃叶,叶子插入门中,就如沉入大海,隐没而过,而门依旧完好无缺。
  空中一声音响起道:“别浪费力气了,简聆溪,你我本是同门师兄弟,没人比我更清楚你的武功底细。要想破除这道门,除非你用清绝剑。但是现在的你,有清绝剑么?哈哈哈哈……”
  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回荡着那个嚣张的笑声,刺耳之极。
  我上前几步,握住陈非的手,他的手冰凉。我问:“先生,你的剑呢?”
  他抬眉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令我的心好象被针扎到,开始抽搐不停。
  不需要他告诉我,因为我已经想起——
  他的剑……他的剑断了!
  在封印九年后,三娘拿到镜夕湖边洗剑,剑折,一夕逃脱。
  名震天下的第一名剑“清绝”,在那天断成两截——
  因为一夕。
  



正文 第九章 重现之剑
  
  虽然我并不知道清绝剑对简聆溪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我看的出那绝对重要。而这一殿的守殿者不二,又是个那么狡猾的家伙,难道我们真要被困于此?
  怎么办?
  我转动眼珠,走过去敲打墙壁和地板,希望可以从中找到逃生的办法,然而陈非却摇了摇头道:“没用的。”
  “好歹应该试一下吧?”
  “这里是魔宫。他们对这个房间施了咒语,也就是说,除了清绝剑,不会有其他任何可以离开的方法。”
  我大感丧气,坐到了先前不二坐过的那把椅子上,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陈非则一直负手立在那道门前,眼神很复杂。
  我觉得房间里的空气有些沉郁,压得胸口闷闷的,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有气无力:“先生,我觉得这里有点怪怪的。”
  “小溪,你累了,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陈非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听到最后,已经分辨不出他在说些什么。只知道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最后为无边无际的黑暗所覆盖。
  昏天昏地,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人在我耳边叫道:“喂!喂!”
  喂是叫谁?叫我吗?
  那个陌生的声音又道:“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很难受吗?不,不是难受,就是怪怪的,犹如整个人漂浮在空中,没有任何重量。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个房间是全封闭式的,里面的空气非常有限,你没发觉陈非已经一直在闭气,好把所有的空气都留给你吗?不过,即使是这样,你也坚持不了多久,再过半个时辰后,你就会窒息而死。”
  啊?我一惊,下意识就想去看看先生究竟如何了,但眼皮却像有千斤重,根本睁不开。怎么办?怎么办?
  “你不想死吧?”那个声音如是说。
  废话,谁会想死?我不要死!起码,我不要比先生早死!
  “你如果想救你自己和陈非,就听我的话去做。”
  你又是谁?
  “你别管我是谁,总之我知道怎么才能从这里逃出去。你如果不想死,最好就相信我。”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
  “这个房间的门一关,除了清绝剑外,便是魔宫的人自己也打不开了。要想离开这里,只能靠那把剑。”
  可是那把剑已经断了啊!
  “剑身虽断,但剑魂却还在,而且,就在你身上。”
  什么?在我身上?不可能吧?
  “没错,那把剑就藏在你左边的眼珠里,要想拿它出来,你必须舍弃你的左眼,你做的到吗?”
  这下我可是完完全全呆住。如果是昨天,有人这样告诉我,我肯定当他是疯子,但是在经历了这么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后,这个消息却似乎变得极为可信了。只不过一天时间,我便见识到了会自动消失的帖子;会避雨吸雨的鬼魂;会推算命运的女子……那么,我的眼珠里有把剑,也就不算是什么太离谱的事情了。
  但是——那样就要挖掉我的左眼,万一他是骗我的呢?我能信他的话吗?
  那声音冷笑道:“反正出去的方法我已经告诉你了,信不信随便你。我走了。”
  不!等等,我还没问完呢——
  我整个人重重一震,蓦的睁开眼睛,房间还是那个房间,陈非还是站在门前,连姿势都动过,仿佛刚才的那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然而,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却在告诉我,那个神秘人说的都是真的。一只左眼的代价,换取两个人的逃生,不管如何,我总要试一试!
  一念至此,再不迟疑,我走到陈非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先生……”
  陈非转过头,柔声道:“你醒了?”
  “先生,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我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喜欢我吗?”
  陈非的表情明显一愣,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先生,你愿意永远跟我还有三娘在一起的,对不对?即使我病了,残废了,你也会照顾我的,像疼一个女儿那样的疼我的,对不对?”
  “说什么傻话哪?”陈非有点哭笑不得的摸了摸我的头,“怎么问这种怪问题?”
  我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然后背过身子,忽的出指如电,生生将左眼挖了出来!
  那一刹那的感觉非常独特,先是某种因自残而乍现的快感,然后才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血流出来的那一刻首先感觉到的是冰凉,然后才是火辣。
  肩膀突然被死死扣住往后回转,陈非震惊之极的叫声在我身前炸开:“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我勉强将右眼睁开一线,看见他的脸惨白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我将右手递到他面前,摊平,鲜血从指缝间滴滴滑落,本是极为恐怖的一幕,不知为何,我却觉得颇有几分悲壮的凄美。心跳的很快,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兴奋。
  “有人告诉我……这颗眼珠里封印着你的清绝剑……”
  扣着我肩膀的手僵了一下,从他的反应来看,原来他是知情的。先生,原来你也知道,你是知道的啊,那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是因为不忍心我挖掉一只眼睛吗?可你又是否知晓,比起你的性命来说,区区一只眼珠又算得了什么啊!
  陈非的手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显得非常痛苦。这一路行来我已经见识了他很多痛苦的表情,但哪次都没这次这么明显,看见他这个样子,我便觉得牺牲一只眼睛真的不算什么,他在意我呢,他这么这么在意我啊……
  右手上的鲜血褪尽,那颗眼球变烫了,然后慢慢的扭曲,再延长开来,最后跳出我的手,飞到了空中。
  太好了,那个人没有骗我,原来清绝剑的魂魄真的藏在我的眼睛里!
  先是一道白光,然后分别以黄、橙、红、紫、黑、蓝、青、绿八种颜色绽出层层光圈,最后再一闪,停下来时,我看见了一把透明如水晶般的长剑。
  这就是清绝剑吗?原来它是这个样子的啊!我不禁雀跃道:“先生,你快看,你的剑回来了!回来了呢……”我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已被他搂入怀中。
  这是自有记忆以来,先生第一次主动抱我,并且是紧紧的抱住,紧到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和几近哽咽的呼吸声,紧到我能够感觉到他内心的愤怒和悲伤。
  我不敢抬头。
  我生怕一抬起头,就会看见他的眼泪,而我不想看到他哭。
  “是不是很疼?”脸上传来被手指抚摩的触觉,陈非在用他最温柔的方式和声音表示内疚。
  我摇了摇头。
  “忍耐一下,等见到秋窗,也许就能复原。”陈非突然转身,那把清绝剑顿时飞了下来,落到他的手上。而当他一拿到那把剑时,就整个人都变了。
  剑散发着水晶的光泽,他立在那里不动,但浑身散发的逼人气势,让人感觉到当今世上,再也没有可以抵挡他的任何东西!
  天下第一剑——简聆溪。
  就在这时,陈非挥剑,那一剑,像最高明的舞者踏出轻盈的舞步,像月光轻洒在女子的乌发上,有着绝佳的姿势与力度,剑身分明没有接触到那扇门,但门却整扇的碎了,变成了颗颗水珠,晶莹剔透的落了一地。
  我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撼的瞠目结舌。从来没想过,世界上会有这样剑术,已不仅仅只神奇一词可以形容,只能称之为——完美,力量与速度的完美结合,偏偏,还那么的赏心悦目!
  门外,不二微笑而立,鼓掌道:“即使弃剑这么多年,你的武功还是没有落下。佩服,佩服。”
  陈非什么话也没说,剑尖斜斜一指,对准了他的心脏,不二顿时面色一变。
  陈非道:“是你怂恿小溪毁目取剑?”
  “我可是好心啊,不这样你们怎么能出的了那道门呢?”不二犹在嬉皮笑脸,陈非忽的剑锋一掠,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不二已啪的摔倒在地,满脸不可思议的嘶声道:“你……你真的对我下手?”
  陈非冷冷一笑,“既然你们逼我重新拿起了清绝剑,就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不二整个人一震,身子不可遏止的抖了起来,显得非常惶恐,“简聆溪,你不能杀我!你师父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你如果杀了我,你怎么对的起他?你不能杀我!不可以杀我……”在他的嘶吼声中,我看见他的胸慢慢的不见了,更确切点说,是变成了一颗颗的水珠,水珠滚了一地,而他的身体却在慢慢的消失中。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被清绝剑砍中的东西,都会变成水珠般的晶状物?而更令我惊讶的是,先生竟会真的出手!先生从来没有杀过人啊,之前的几次遇敌,都是点到即止,此时杀戒一开,看着他冷如磐石的脸,一种不安浅浅升起,隐隐意识到某些事情开始变化了,并且,是朝着我所不愿意见到的方向变化。
  我只想着有了清绝剑先生就能闯关而出,却没想过他为什么坚持不肯要回清绝剑,也许这把剑带给他强大力量的同时亦会带来副面影响?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头上冷汗涔涔而下,难道我自以为是的好意,其实是中了对方的计,反而给先生造成了不幸?
  我不禁往后退了好几步,几乎站立不住。
  我真笨……从小到大,我就老是闯祸惹事,这次也是,要不是我自作聪明跑去多管闲事,笑忘初怎会抓到把柄来茶寮闹事?没有他来闹事,就不会有这一切……我真是个笨蛋,老给先生带去麻烦,而这一次,带给他的又是怎样的麻烦?这个后果我已经不敢预测!
  不二忽然伸手抓住陈非的脚,急声道:“师兄,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救救我,师兄!”
  “自作孽,不可活。”陈非面无表情的从他身边走过去,不二的手努力往前伸,但最后却啪的跌到了地上,再不动弹。
  他死了!我愣愣的望着那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是真的,先生不但出手杀人,而且还见死不救……这个冷酷的、果断的、坚决的人,真的是先生、我的先生吗?
  “清绝剑即出,从这一刻起,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陈非又是一剑,划破通道尽处的墙壁,墙壁碎开,一个声音幽幽道:“哦?即使是我阻挡,也要死吗?”
  一阵风从墙的那边吹了过来,空中依稀有东西在飘舞。我下意识的伸手接了一片——淡淡的柔嫩,惊见那一抹独属于春天的娇艳。
  桃花!
  我想我的脸色肯定变得很难看,一时间,冷汗浸透了全身,有关于十二季的预言再度在脑海中浮现——“十六年后,桃花再现,苍生喋血。”
  桃花,一直畏惧着的桃花,终于正式出现在了眼前。刚才说话的人,难道就是实现预言的那个人?难道就是我的前世一夕么?
  我怯怯的朝破壁处看去,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我又看了陈非一眼,他双唇紧抿,表情已不见刚才的冷酷无情,眸中涌动着复杂之极的情绪,连握剑的那只手都在轻轻的哆嗦,不复镇定。
  那里面是谁?是谁?究竟是谁!
  “咔嚓”一声轻响,漆黑如墨的房间里亮起了一点火星,一双雪白的手引着那簇火星点亮了一支蜡烛,然后第二支、第三支……不一会,房间里便点起了七盏蜡烛,一直线的排开,点点火光跳跃着,那人的影子在墙上一闪一闪,拖拉的很长。
  空中飘舞着桃花花瓣,纷纷扬扬,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处去。这种诡异令我心颤,亦令我惊艳。
  “你是谁?”我忍不住出声打破室内的静谧,打破暗夜的气流。
  “我是七阕。”飘渺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天边游移过来,低低,靡靡。那人转过身,她的脸庞在一刹那映亮了整个房间。
  绝色。
  脑海里蹦出了这两个字,除此之外,再找不到其他形容词可以描述眼前人的风采。
  她双足晶莹如玉,踩着一地的桃花,残忍的美艳,美艳的残忍。
  笑忘初曾道:“一个绝色美人赤足踩着桃花的花瓣穿过结冰的湖面,一步步的走到简聆溪的住处,这美人倚门而笑,笑容比月光更惊艳。”
  阿言曾道:“你的未婚妻七阕就不必说了,三界六道公认的第一美人。”
  我问先生:“你喜欢七阕吗?”
  先生回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而此时此刻,出现在第七殿的守殿者,竟然就是她!
  



正文 第十章 七阕的问题
  
  七阕,独一无二的七阕!
  传说中简聆溪的未婚妻——幽阁圣女七阕。
  难怪每个人在提起她时会有那样憧憬迷离的眼神,这样的美……这样极至的美……谁能抗拒?我看向陈非,他的脸素白素白,没有一丝血色,然而眉宇间,还是很静,深深深深的一种静。
  一声冷笑突然响起:“简聆溪,我送了你一条命!”
  这声音很熟悉——是说一的!她治好伤回来了么?
  几枚银针在黑暗中闪过,却被桃花覆盖住,消失无踪。
  “你没有送他一条命。”七阕冷冷道,“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杀他。”
  “哦,毕竟是老情人,余情未了啊。”说一咯咯的笑,笑得很放肆。伴随着她的笑声,桃花突然碎开,银针重新绽现,再度朝陈非飞去。
  七阕轻拂衣袖,姿势说不出的优雅,从容不迫。那些银针顿时跌落于地。
  说一眼中闪过怨恨之色,如风般从我身边飘了过去,经过陈非面前时,停了一下,唇角冷笑像在欣赏他的失神,然后飞快消失在墙壁后。
  风中传来她最后一句话:“既然你非要护着他,那这么宝贵的时间我就让给你们两人鸳梦重温好了,反正你再护也护不了多久了啊,哇哈哈哈哈哈……”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护不了多久了?难道她断定先生很快会死?就在我费力猜度时,七阕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转,就那么一转间,几乎勾走我的魂魄。我愣愣的望着她,心里一遍遍的想着: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怎么能美成这个样子?而这么的美,先生又怎么舍得把她让给了别人……
  她对先生心里是有怨的吧?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但我就是感觉得到,没有一个女人会乐意被当成礼物让来让去,更何况是这样美绝人寰的容颜,却输给了友情,多么不甘心。
  “你就是小溪?”她朝我走了过来,目光淡定的像是不存在,又似乎那只不过是出现在脑海中的一种幻觉,只要我伸出手去,她就会消失。
  我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果然……很像一夕啊……”
  啊?这一路行来,所有的人包括先生,都说我不像一夕,惟独她却说我像,我被搞糊涂了!“哪里像?”
  七阕垂下眼睛,半响后道:“你站在聆溪身边的感觉,很像。”
  我一呆。那边陈非已出声道:“你要拦我?”
  七阕终于把目光转向他,摇了摇头:“我不是你的对手,也不想死在你手上。”
  “那么过关的条件是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答完了,就让你走。”
  陈非默立了很久,久得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说了一个字:“好。”
  七阕取过一把小剪刀,一边修剪烛芯一边道:“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一定要见一夕?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要见她?”
  陈非没有犹豫:“是。”
  第一支蜡烛灭了。她走到第二支蜡烛前道:“第二个问题,见到后你选择杀了她,还是救她?如果要救她,小溪就必须死。”
  烛光映着陈非的脸,我看见他的眼角在抽动,然后沉声道:“杀了她。”
  先生还是选择……保护我啊……然而,为什么听见这样的答案我却心涩的想要哭?像是某种期待忽然间烟消云散。
  七阕掐灭了第二支蜡烛,如果我没有看错,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之色,就不知是在嘲笑先生,还是嘲笑一夕,亦或是,嘲笑她自己?
  “第三个问题,你怎么杀她?”
  “尽我所能。”
  “若杀不了?”
  “除非我死。”
  两支蜡烛咝咝熄灭。七阕望着第五支蜡烛,神色有些恍惚道:“第五个问题,是我代一夕问你。若她能复活,她便愿意原谅你,并抛弃一切跟你在一起,再不做魔宫公主,也不再与人类为敌,如果那样……你还要杀她么?”
  我一惊,复一喜——一夕想通了?她肯让步了?这样说来,她和先生之间存在的矛盾便消除了,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的结局啊!
  然而,陈非却勾动唇角笑了一笑,这是入第七殿来,他第一次笑,笑得比风还轻,比云还淡,却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了我的心。
  我听见他说:“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为什么?”我和七阕同时问了出来。
  “如果这真的是一夕问的,她就绝对不是一夕。”陈非垂下眼睛,非常肯定的说道,“一夕不会说那样的话,她跟我一样,都不会抛弃自己的责任。死也不会。”
  我默默咀嚼着话里的意思,觉得里面实在蕴涵了太多太多的酸苦。是啊,一夕是不会那样做的,更不会那样问的……十六年前,她没有抛弃自己身为魔宫公主的责任,十六年后,也绝对不会。
  她也从不向任何东西屈服,即使是宿命,即使是爱情,即使是……简聆溪!
  正因为是那个样子的她,才能令魔族如此敬仰崇拜,即使已身亡十六年,依旧不肯放弃任何可以让她复活的希望。
  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对她是尊敬,还是怜惜,或者,皆而有之。
  而这时,七阕问出了她的第六个问题:“你得回了清绝剑,即代表着你重新变成了简聆溪,冷香茶寮你回不去了。即使你杀了一夕粉碎了魔宫的希望,你也再不可能当陈非了,这也无所谓吗?”
  我重重一震,终于知道我先前的卤莽行为造成了怎样不堪的后果!我中了不二的计,我让先生重新拿起了清绝剑,我害他再不能回茶寮,也再见不到三娘,是这样吗?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是简聆溪就当不成陈非,为什么就回不去了?
  陈非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他手中的剑一眼,低声道:“顾我一生,负人甚多。”
  “负人?”七阕忽尔一笑,冷冷道,“是啊简聆溪,你这一生的确辜负了太多的人,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辜负他们?”
  房间里的烛光同时颤了一下。一夕站在蜡烛后,影子衬托着她的衣袍,孤傲无限:“你我虽是指腹为婚,但是我自小便关注你,看你风生水起,看你傲视天下。几个姐姐都羡慕我好福气,未来夫君是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然而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你不会爱人,不懂爱人,更不屑爱人!我嫁给你,只会不幸,因此婚期我一拖再拖,直至你三十岁时厌倦红尘退隐南冥。”
  什么?是七阕不肯嫁给简聆溪!原来我猜错了,我一直以为是先生不肯娶她。不过看见她的第一眼起便已隐约觉得了,这样的美,天底下又有谁能拒绝呢?
  “因为我和你之间虽有婚约,但并无私情,所以给了其他女子不少希望,阿幽便因此一等再等,终身不嫁,她,是你负了的第一个人。”
  陈非踉跄后退了一步。
  碧落琵琶,那个雨幕中始终连脸也不曾露出来的女子,她大概也有四十多岁了吧?红颜蹉跎,悲生华发,的确,让人无限唏嘘。
  七阕静默的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继续道:“你见柳恕对我有意,便主动退让,频频制造时机让我与他独处,你却不知,你这所谓的慷慨,其实多令好友蒙羞!他将终身欠你这个人情,永远矮你一分,无法平等。所以你负了的第二个人,就是柳恕!”
  陈非又踉跄后退了一步。
  青衫温润,那个男人何其不幸,结交了个天下第一的朋友。和先生在一起,别人永远第一眼看见的是简聆溪,而不是他。他在别人眼中是以“简聆溪的朋友”存在的,而不是以“柳恕”这个独立的个体而存在。的确,让人不甚感慨。
  “你为人兄长,却不关爱妹妹,令简音最终走上魔道,成了灵猫;你为人师表,却不规导弟子,令墨离犯下大错,堕入绝谷。你所负了的第三和第四个人,就是他们!”
  “不,不对!”我再也捱奈不住,忍不住出声辩驳道,“那些跟先生没有关系!是他们自己要变坏,为什么要把原因都推到先生身上……”
  “小溪!”陈非喝止我。然而我没理会,继续道:“先生没有叫阿幽等她,他从头到尾只是把她当朋友,是阿幽自己想不开,难道先生还能逼着她去嫁给别人?你说先生迟迟不肯娶你,所以才给阿幽了希望和幻想,那么在先生决定和三娘一起退隐茶寮时,阿幽便该彻底明白了!”
  这回轮到七阕后退一步,显得很惊讶。
  “还有柳恕,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为情所苦?难道不会希望帮他一把?有些事情可以做到时为什么不去做?而且你不是最终和柳恕在一起了么?这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么?柳恕得了你这么一个美丽的妻子,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当初本就是他不对在先,他错爱上了朋友的未婚妻!”我挣脱开先生来拉我的那只手,冲到七阕面前道,“灵猫崇拜一夕,又和十二季有心结,自愿入魔宫,是她自己决定的,又不是先生逼她的。先生虽然是她的兄长,但也没权力干涉她的选择!至于墨离,他犯错乃是他私心所至,既然错了就要接受惩罚,难道仅仅因为一句‘师父没教好我’便可逃避责任么?所以,你不公平,你说的都不公平!”
  我一口气喊完这么大段话,不只七阕怔住了,连先生也呆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烛光在不停的跳跃着,在地面和墙壁上都投递出斑驳的影子。那些光和阴影的奇特组合,像种隐讳。
  久久,七阕忽然笑了,笑意从她的眉梢扩展到眼角,最后绽放在唇上:“我说过你和一夕很像,果然如此——你现在这副目光坚定理直气壮不肯服输的模样,和她真是一模一样。”
  “什什么?”我顿时结巴了起来。
  “但是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就算以上所有人真的与简聆溪无关,但是一夕……”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我的心脏为之一缩,“却的的确确是因为他,而导致毁灭的。”
  纤纤素手不偏不倚的指向陈非。陈非望着我,一双眼睛墨般幽深,依稀间,十六年前他也曾这样看过我。
  在我毫无察觉的喝下那口镜夕湖水时;
  在我拼命挣扎着向他求救时;
  在我被结界所拦求他回头看我一眼时;
  在我中了阿幽和七阕联合的两剑轰然倒地时;
  在我被封印到清绝剑中时;
  在我从剑里逃脱却又被追上时;
  在我最后以魂飞魄散诅咒湖水干涸时……
  是啊,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这样的眼神,我是不陌生的。
  一夕、一夕、我的前一世,那个高傲倔强任性委屈的魔宫公主,她爱上了人类的男子,最终导致了毁灭。
  然而,我不怪先生,这不是他的错。自小在魔界长大的一夕是不会理解人类的悲哀的,但是在人间长大的我却可以。何谓有所为有所不为,何谓天命难违,何谓世事捉弄,何谓有缘无分……前世不明白的这一切,在我的这一世里有了体会和解答。
  所以——我不怨恨先生!永远不会!
  “就算先生真的辜负了一夕,那也是一夕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没有权力代她来指责先生!”我慢吞吞的说出这句话,果然,七阕的脸顿时变了颜色,她眸中闪过一丝怒意,但最后却苦笑着摇头道:“你说的对,我的确没有资格说以上的那些废话,我收回,抱歉。”
  她这样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抓抓头发好生尴尬。
  七阕走到第七支蜡烛前,低声道:“最后一个问题答完,你就可以过关了……”
  陈非忽然道:“对不起,最后一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你还没听我要问的是什么,就如此肯定的拒绝?”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七阕沉默,许久后道:“真奇怪,我明知道我问的问题你不会答,却忍不住还是想问。但如果我真的问出了口,恐怕我会一辈子瞧不起自己。”她深吸口气,指尖轻转,翻出一瓣桃花:“算了,你们可以走了。”
  陈非终于抬眼看她,道:“多谢。”
  “我不需要你道谢,也不卖人情给你,你答了问题就可以过关,这是我定的规矩,你完成了这个规矩,就可以过殿。”声音重新恢复成冷如冰雪的味道,如初见时那样,她站在最后一支烛光后面,看上去很孤独。
  当我转身准备离开时,仿佛听见了一声叹息,扭头回看,一个微笑在七阕唇边浮现,又很快的隐没。
  恍若叹息。
  我好象明白了她最后的那个问题是什么,她一定是想问先生:“你把我让给了你的朋友,你有没有后悔过?”而先生说他无法回答,则表示如果一切再来一次的话,他还是会那么做。
  室里的七支烛光尽数熄灭,黑色如幕,笼罩了整个房间,也笼罩了桃花瓣中黑色的她。
  而门前方的第八殿对比之下强烈的明亮起来。
  那么明亮的一种空旷,一脚踏过门,就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九殿魔宫的第八殿,竟在室外。
  远远一幢宫殿,洁白而巍峨。宫殿前碧草如毯。一个人手持扫帚正在打扫阶前的落叶。
  难道他就是第八殿的守护者?
  



正文 第十一章 两个我
  
  我们踏上宫殿的台阶,一把扫帚拦在了我面前。
  “你不能进去。”那个扫地的人对我道,“只准他一个人进去。”
  我咬唇,不悦道:“不!我要跟先生同进同出。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这一殿你不能进去,”扫地的人再次强调,一指陈非,“你可以问他。”
  我看向陈非,先生的神情有点不解。
  “为什么?”
  “因为这是第八殿,亦称‘双己殿’。”
  陈非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第一次,他没有看我而是直接向门内走去。
  “先生,”我追上前,一把扫帚铺头盖脑地扫来。我挥手洒出一把暗器,却没有划出预期的弧线,而是全部直飞出去,一道流光般的划入宫殿大门中,紧跟着大门迅速合起,将陈非隔离在我的视线之外。
  “你笨啊!”扫地的人哈哈大笑,“第八殿里不可以使用任何金属的武器,否则都会被吸走。”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人会用一把木制的扫帚,不禁问道:“你又是谁?”
  “记住我的名字,”扫地的人很得意,“我叫披拂,披拂公子。”
  分明是子时,远远西方的天空却隐隐现出红色。
  “让开!”我飞身朝殿门疾奔,却又被扫帚拦住了去路。我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用扫帚做武器,更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把扫帚舞出翩翩风情来。七次攻击,七次被阻挠。他似乎并不想和我动手,只是千方百计的阻挠我。
  突然间披拂公子停了手,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诧异。
  顺着他的视线回头,西方天空隐现的红色不知何时已蔓延了大半个天空,那红色诡异之极,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异像。
  披拂公子喃喃:“桃花映夜血……桃花映夜血,秋色镜中回。”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这是什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披拂公子回答,“很久以前十二季留下的话已经残缺不全,好象后面还有两句,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桃花映夜血,秋色镜中回。一股寒意慢慢自足底升起,蔓延了全身,伴随着无法解释的恐惧和孤独。
  为什么此时此刻,先生却不在我身边?
  一道红光一闪,然后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落到了第八殿里。我一咬牙趁披拂公子失神之际冲到门前,一把将门推开闯了进去。身后传来他的惊呼声:“你不可以进去的……”
  门在身后瞬间合上,屋子里很暗,黑暗中有抹影子,因为太黑所以分辨不出容颜。我问:“是先生吗?”
  “不。”影子回答,“我是小溪。”
  “我是小溪。”声音开始四下回荡,我想,也许这第八殿非常空。
  我是小溪。
  我是小溪!
  我是小溪!!!
  声音似乎不仅仅只响在这空旷的第八殿而已,还回旋在我的心中。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就是小溪,几乎我也那么认为了。
  “你不是小溪!”我忍不住尖声反驳。
  你不是小溪……你不是小溪……你不是小溪……
  恍恍乎,谁能辩得清是谁在对谁说话?
  空气渐冷,是不是因为子夜,所以夜凉如水?寒冷的空气中有风声,漫天的风声,漫天飞舞着什么。
  我飞速伸手,却没有捕捉到漫天的飞舞。黑暗中可以感觉手掌仿如被冰片划开了一道口子,一种薄薄的凉意慢慢的渗透到手臂里,再进入心脏,像负心人的临别之吻一样又缠绵又绝情。
  这种感觉我太熟悉,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它的样子——白羽!
  白色的、柔软的、没有一丝重量却可以令百万人类致命的羽毛!
  漫天飞舞的白羽,漫天飞舞的那一种只属于一夕的羽毛。难道那个影子是一夕???
  我是谁?我是小溪?我不是小溪?她是小溪?她不是小溪?为什么会这样?谁是谁?我是谁?
  “你忘了我?你不记得我了?”
  我咬牙,纵身向那黑影扑了过去,一扑之下,竟是手到擒来,那么容易的抓住了她,我反而心生一种不敢置信的错觉。然后,灯就亮了。
  灯亮起来,我看见自己抓住的那个人,顿时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这不是真的,这绝对不是真的!!!她竟然真的是我,和我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形一样的服饰,甚至一样的声音。
  手指无力的松开,我颓然倒地。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我,分明是我的眼睛,却有着我从没有过的神情——这是一夕的眼睛。一夕看着她所不喜欢的人时,就会这样的冰冷,没有杂色,没有温度。
  “你是……一夕?”我颤颤的咬牙问出这句话。
  她看着我,表情丝毫未变,“不,我是你。”
  “你胡说!”
  “我是真正的你,是藏在你心里不被人知的你,你不相信么?”她朝我俯下身来,我从她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整个人像是忽然掉进了一个四面是镜的空间里,无论怎么挣扎逃脱,都无济于事。
  “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小溪,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仿佛受了她的蛊惑,答案很自然的溢出我的唇角,“我想跟先生,还有三娘永远在一起。”
  “是真的要跟他们在一起么?”她在冷笑,冷笑中有种让我胆战心惊的味道。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在说谎,小溪,你在骗所有人,其实你根本不喜欢那两个人,你恨透了他们,你之所以装出这副天真单纯的样子来是想骗过他们,博得他们的信任,然后再肆机报复……”
  我再度尖着嗓子叫道:“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我爱先生,也爱三娘,我最爱他们了……”
  我的声音大,岂料她的声音比我更大:“你不要不承认,我是你,我当然知道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你可是一夕的转世,身为一夕转世的你怎么会爱前世毁了你的那两个人?你恨简聆溪,你那么爱他,他却辜负你、抛弃你,最后还要杀你;你恨秦三娘,那个处处都不及你的女人,她凭什么得到简聆溪,最后还成了他的妻子,实现了你做梦都不敢奢求的梦想?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么?难道你真的一点都没这么想过?”
  我浑身颤抖着,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不知自己心中的那种恐惧是从何而来。难道她真的说中了我的心事?难道我心里真的隐藏着那样的意识?否则我现在为什么会害怕成这个样子?为什么?
  “你是一夕,无论你多么不肯承认,你毕竟还是她,你是以她的魂魄生成的人,你天生具有她的灵魂。”
  “可是……”我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他们都说我是最纯善的那缕魂魄,我只有一夕的善念,没有她的恶念啊!”
  “别傻了。”影子在嘲笑,“什么恶念善念,怎么可能分的那么清楚?而且,即使你投胎为人时是真正纯净的善魂,但这十六年来,见过那么多人和事,环境和生活都在影响和改变你的性情,你的懒惰、淘气、多管闲事、自以为是……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也是善魂?小溪,你没那么单纯,没有人可以那么单纯,记住这一点。”
  我根本已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不停的颤抖。
  影子走到我跟前,停住,低声道:“好了,现在让我来帮助你看清你自己,让你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感觉她的手搭在了我的头上,然后我眼前就浮现出一幕幕画面,那些画面栩栩如生、活色生香——
  * * *
  我接受三界祝福降临于魔界。睁开眼睛的那刹那,眉心浮现出如圆月般的珠光,映得整个魔界为之一亮。厅中长老纷纷咋舌:“这个女娃……这个女娃,怕是能改写魔族历史的人物!”
  大长老为我取名一夕,意指“沧海瞬息,浮世永生”。
  在魔界这个以能力决定一切,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只有强者才能赢得尊敬与爱戴,因此当我六岁时受命在人魔大战中偷袭某个将领,但最后却轻轻松松以一片白羽将十万精兵尽数击退时,整个魔界震惊。
  十二岁时,我的能力已被肯定在整个魔族无可出右者,因此行佩冠之礼被敬封为公主,从此统领九殿,与人、仙两界抗衡。
  十六岁时,灵猫指着夜幕用很奇怪的声音对我说:“公主,你看那颗流星。”
  “那颗流星怎么了?”
  “那是急速之星,据说从来没有人可以追的上它,而且它每次出现,都会引起天地间一次重大的变化,但吉凶不定。”
  我转眸,微微一笑道:“从来没有人可以追得上吗?我去试试!”说着便自殿顶飞出,身后传来灵猫惊叫道:“不要啊,公主……”
  可惜我当时并没有听她的话,因此追着那颗流星一路到了南冥,果然是世间的极至之速,我虽用尽全力,但最终没有追上。
  流星落进湖里,湖水碧蓝,无风自动。真稀奇,世界上居然有会流动的湖。一路急追耗费了我的大量灵力,我觉得口渴,于是掬水而饮,一股凉意顿时沁入心脾。果然是很甘甜的水呢!
  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时,便看见婆娑梅下站了一个人。
  那一眼,竟是宿命注定。
  湖水吸了我的灵元,我亲眼看见自己慢慢的变成幽灵,跌落于地。而那人就淡淡的看着,从头到尾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是圈套!这是个针对我的圈套!尽管我不知道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类是如何做到控制流星的,但这种古怪的湖水,以及他露着明了之色的目光,都在告诉我他事先就知道会发生这件事。
  他要毁了我?!
  一想到这点,怒意便不可遏止。真是笑话,我堂堂魔宫公主,怎会就此毁在一个怪湖,一个凡人之手?你要我死,我偏不死!不但不死,还要你来亲自救我!
  于是我爬到他面前,抬起眼睛,用天籁魔音、用顾盼魔眼求他救我,赌上自己的性命。
  事实证明,最后我赢了。
  当我再次醒转时,已置身于柔软的锦塌之上。竹屋静幽,纱帘轻轻飘拂,这里的一切,都安适的有些让人迷离。
  我在塌上躺了七七四十九天,每次醒来,都看不到人。我知道简聆溪在用法术救我,因为我的身体在一天天的康复,然而,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状态。
  这个认知令我大为恼火,亦非常震惊。如果我失去了一半灵力,以后该如何继续统领魔宫?而一向傲睨三界公认无敌的我,最后竟载在区区一口湖水里!这究竟是什么力量?为什么能杀的了我?
  在那四十九天里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因想不出答案而倍受煎熬。第五十天,我终于可以勉强起身,扶墙走到屋外,看见绿草如茵的平地上,开满了灿烂的白紫色的小花。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美景,或者说,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之美,我看的目瞪口呆,几乎无法呼吸。
  然后一个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很美对吗?”
  “是的。”我下意识的回答,继而一愕,转过头去,就第二次看见了简聆溪。而这一次,他的一切看在我眼中,竟然变得完全不同了。
  上次我看见他,只不过是看到个普普通通的人类,这次我再看他,他的容貌、眼神、风姿都一下子鲜明了起来,像某种力量狠狠要命的撞到我的心坎里来,绷紧的心弦为此发出了清脆空灵的乐声。那声音,甚至是我自己都不曾听闻过的。
  我在那一瞬间爱上了他。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因——那是因为我开始有了人心。
  所以我才能感知到景色的美丽,所以才坠入无可逃脱的情感漩涡。无论我有多么不情愿,那一瞬间我爱上了他,并且再也忘不掉。
  身为魔族,却拥有了人类的心,这就是我此后一切悲剧的由来。
  * * *
  我匍匐在地,愣愣的想起我的前一世,我看见我是如何在责任与感情之间挣扎:多少次我想杀了简聆溪,但每每到最后却还是下不了手;我恨他设计毁了我的魔力,却又因他最终救了我而沾沾自喜;我恨他摆出一副大仁大义的姿态拒我千里,却又为他不经意间流露的悉心照顾而倍受感动;我恨他让我清晰看见自己这一番痴恋没有好的结局,却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是啊,我是恨简聆溪的啊,我对他的恨意渗进骨髓,渗入灵魂的每一处!他毁了我,如果没有他,我还是魔族高贵不凡的公主,我不会受那么多苦,被封入清绝剑中的那九年,根本是度日如年,受尽折磨,若非有那股恨意支撑,我早已自尽,但结果如何呢?九年后再出来时,还是逃不过一死!
  简聆溪,他宁可娶秦三娘,也不肯承认对我的感情,人类,就是那么虚伪,虚伪透顶!
  想到这里我喉中一甜,松开捂唇的手时,看见里面全是鲜血。
  影子在我耳边低吟道:“是了,你想起来了吧?你现在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吧?那么虚伪的人,那么无耻的人,你怎么可能会爱他?”
  我再度呕血,像是要把身体里的鲜血全部吐尽才肯罢休,那些血一滴滴的滴到地上,我的视线逐渐模糊,看不清晰。
  便是在这么混乱不堪的情形下,脑海里还是清楚的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
  在第八殿里,我看见了我自己,而这个自己,让我崩溃了。
  我已彻底崩溃!
  



正文 第十二章 打破心瓶
  
  我的思维本是一片空白地带,而今,记忆的碎片慢慢的将它填满,让我看见上面颜色斑驳裂痕满满。
  一夕的记忆连带着把我一起催毁。原来那真的是一次诅咒,无论重生多少次轮回多少次,都逃不过去。
  世界是黑色的,无边无际的黑色,我在那里漂浮,感觉不到呼吸,感觉不到温度,只有一个声音空洞的在我耳边回旋说:“很痛,对不对?别怕,等痛过去了,你就不会再痛了……很痛吧?那么痛呢,真痛啊……”
  我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
  “痛吗?喊出来吧,你这么痛苦,当然可以告诉他,让他知道你这么痛,没道理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啊,对不对?”
  我的手握紧成拳,然后松开,每个指关节都扩张到极至,痛得锥心刺骨。
  “喊出来!只要你喊出来,我保证他就会感受到和你一样的痛苦,让他也尝尝这种在地狱里煎熬的滋味吧,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是罪魁祸首,他不只害了一夕,也害了你!”
  眼泪倒着流进喉咙,我终于听见自己泣不成音的哽咽声。
  “没错他抚养你长大成人,照顾了你十六年,但是你难道没有发觉?正是因为他给了你那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才让你在知道身世的真相后更加的痛苦!很痛吧?因为你远比一夕敏感,你享受过一夕所没享受过的快乐和幸福,因此对于疼痛更加没有抵抗的力量。你比一夕幸福,但也比她更加不幸!”
  一夕……她从来没有快乐和幸福过吗?是了,她是魔族,本来是无心的,无心,自也无所谓什么快乐痛苦。而当她有了人心后,却没来的及感受快乐,就先尝尽了痛苦……
  一夕,一夕啊……我是她啊,她是我啊,我为什么要执著着与她划清界线,只想着不让自己卷入这么复杂的前世今生之中,自私的逃避本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我真是混蛋啊!
  那么绝望、那么凄凉的一夕,如果连我都不肯理解她怜惜她爱她,她还能指望谁?我真是个混蛋!
  “想明白了吧?所以,喊出来吧,把你的痛苦,你的委屈,你的愤怒,你的怨恨,通通都喊出来吧!”
  我咬紧牙关,嘶哑着开口道:“我——”
  “很好,继续说,喊出来!把你的所有感觉全部喊出来!喊出来后,你就解脱了!”那个声音兴奋的鼓励我。
  “我……我……不……”
  “加油!”
  “我不甘心——”我猛得张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出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黑暗世界刷的褪去,然后白光闪了一下,再慢慢的恢复正常。
  还是那间原来的屋子,光线黯淡,但却可以看见我的面前站着那个影子,她望着我,显得非常非常吃惊。
  “我不甘心。”我恢复正常语音把这句话平静的重复了一遍。
  影子踉跄后退了一步。
  “我不甘心在别人面前曝露心事,让对方将我看得一清二楚、毫无保留。”
  “你在说什么?”她终于变了脸色。
  “我没有忘记自己现在站着的是魔宫的地面,而这里是第八殿,不知有多少魔族正在暗地里偷偷的看着。无论我对先生究竟是怎样的情感,那也只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不会甘心让自己的心事成为娱乐你们的热闹和笑话!”我放低声音,坚声道,“所以,你死心吧!”
  影子又后退了几步,身躯开始四下扩散,慢慢融化开来。
  “而且你根本就不是我!无论你伪装的有多么相像,无论你对我的事情知道的有多么清楚,你也不是我!因为——”我停顿了一下,对她露齿而笑,“你没有人心。”
  影子在张牙舞爪的挣扎,嘶声道:“你胡说!你胡说!”
  “你只知道人心贪婪伪善自私怯懦,却不知道人心也勇敢坚强宽容善良。我懂得感恩,我对先生的爱超过了我的恨,爱永远比恨强大,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你不是我!”
  轰的一声,影子爆炸了,碎成了千万片,消失在空气中。而与此同时,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一如白昼。
  果然是个非常空旷宽敞的大殿,每面墙壁上都雕着一幅画。东边的墙上雕着一个身穿华美长袍的魔族老者,怀中抱着个婴儿,旁边围着很多魔人,表情都显得非常惊讶和虔诚;西边的墙上是魔族与人族交战的画面,在魔族的军队里,一只巨型大雕身上坐着个女童,她的指间一片白羽随风轻扬,眉梢眼角尽是逼人的冷傲;南墙上的画更是场景宏大,形态各异数以万计的魔人齐齐跪拜,高台之上身穿白袍的少女正微微屈膝,那个抱她出生的魔族老者在为她加冕。
  这就是一夕当年的风光事迹吧?
  我回首看北墙,却只看见了一道门,上前试着推了一下,门应手而开,但也仅仅是推开门而已,再想往前走,就被一道无形的结界拦住。
  一个和我先前经历过的同样昏暗的房间,漫天的桃叶在飘,带着凌厉如电的杀气。而陈非就在桃叶之中穿梭,闪避的身法不漂亮不好看,只是快,快得连桃叶也抓不到。
  “好身法,这不是陈非的身法。只可惜这也不是简聆溪的身法。”黑暗中有个很像先生的声音如是说。
  原来进入第八殿的人都会碰到另一个自己,并且和自己战斗,难怪披拂公子说这里也叫“双己殿”。那么先生呢,他又该如何破解这一关?我紧张的睁大眼睛。
  桃叶飞舞中陈非在笑,笑声里有种说不出的孤傲味道:“那只不过因为你不是简聆溪。”
  “我是简聆溪。”漫天的桃叶攻击更激烈。
  陈非的身法快得已非目力能及,他拈住一片桃叶,然后桃叶在指间碾成粉碎:“只要世上有其它的桃叶存在,桃叶就证明不了你是任何人。”
  “那么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漫天的桃叶忽然消失,“清绝剑。”
  陈非继续笑:“你没有清绝剑。”
  “是么?”一道红光从天而落,屋子中间的地上突然多了一把剑,一把跟我眼中取出的清绝剑一模一样的剑,只除了,它的颜色是红色的,血般的红。
  血红色的光芒下,清晰印出陈非和另一个人的脸,分明一样的容颜,却有完全不同的气质和神态。
  “这把才是真正的叱咤天下的清绝剑。而你手里的,不过是它当年在一夕眼中的一个倒影罢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几乎是话音刚落,我便眼前一花,红光中白光闪了一下,再定下来时,那把血红的清绝剑已握在陈非的左手中。
  “你!”影子震惊。而陈非则冷冷道:“你中计了,你不该把它拿出来的。”他双手各持一剑,然后慢慢贴合,水晶剑与血色剑慢慢交融,并为其所吞噬。
  白光淡去,红光更盛,这把剑的光泽、光华、光彩,甚至盖过了握剑的主人!
  我感到脸上湿湿冷冷的,伸手一摸,摸到了眼泪。
  只至看到这一幕,我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种真实。以前的我不过是从别人的描述和脑海里的影象中获知过去的事情,而这一刻,种种感官来自自身,异常鲜明。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清绝剑,那把封印了我整整九年的天之剑!
  * * *
  清绝剑的光芒不可思议的流转,剑尖指向影子。
  影子在瑟缩:“你好狡猾,居然用激将法……”
  陈非扬眉:“你不是说你是简聆溪吗?十二季曾评价简聆溪‘多智近妖’,你竟会不知道?”他一剑劈落,黑影、黑暗,尽数撕破——
  第八殿塌了。
  沙土飞扬中一只手拉住我,带我飞了出去。那是先生的手——不,不是,那不是先生的手。陈非的手永远很温暖,让人觉得只要被那么一双手握住,就会安安稳稳顺顺利利的一直走下去。而这双手,虽有同样的宽厚和轮廓,却是冷的,带着天性薄凉。
  依稀间又回想起来,其实对这双手我也应该不陌生才对,因为——这是简聆溪的手。
  在上一世,曾经抱过我救过我最后还封了我的一双手。
  我在空中抬头,看见他的长发随风向后飘去,鬓角处已有几缕银白。十六年,原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昔日风华绝代的简聆溪,也终归是老了……
  可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的指尖他的一切一切,看在我眼中却永如十六年前般完美,没有丝毫的毁损黯淡。
  简聆溪。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简聆溪……
  双足接触到地面,简聆溪带我平稳落地,低头道:“小溪,没事……”一个了字未出口,眼神却蓦然一惊,挽在我腰际的那只手,也触电般的收了回去,惊乍道:“不,你是一夕!”
  我静静的看着他,看他脸上闪过的种种表情,然后一个个的解读出来,哦,有惊讶、有悸颤、有慌乱、有迷茫……
  为什么没有欣喜?为什么没有?
  “见到我你不高兴么?”我低问出声。而他的表情则更复杂,急声道:“小溪呢?”
  我垂下头去:“我难道不是么?”
  他久久没再出声,站在当地一动不动,像被僵化。
  “你分不出了吗?”我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慢吞吞道,“你分不出小溪和一夕了,是吗?”
  “你……”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果然分不出了。
  我看向他的手,问道:“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你可以毫无顾虑的抱小溪,却不可以抱一夕?”我伸手出去拉住他的右手,果然,他的手比先前又冷了几分,“你不敢碰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连碰都不敢碰我吗?”
  他想要挣脱,我却用力抓住,这一次、这一次不再让你逃了!不让你逃!
  我想我的眼睛很明白的流露出了我的想法,因为简聆溪不再挣扎,同样静静的回视着我,眼神复杂的我无法再解读。
  不知过了多久,这样的两两相望、瞳眸相映、呼吸相对,我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然而,却不肯将目光先自收回。这一次、这一次不让你逃,绝不!
  简聆溪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松懈,整个人看起来便有了柔光,他低声道:“你是小溪。”然后上前一步将我带入怀中。
  无法描述那一刹那的感受,虽然我一直在全神贯注的与他抗衡,执意要握住他的手,但是我没想过他最后会真的不逃,不但不逃,反而更进一步的抱住我。
  他说我是小溪,是因为他真的认定了我的小溪,所以心安理得的拥抱我;还是故意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放任这一刻的沦落?
  一念至此,我不禁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很紧很紧的抓住,然后放声哭了出来,哭得无法遏止,哭得浑身哆嗦,哭得满是委屈,哭得痛不欲生。
  不想了,不多想了,不去想了。无论我现在是一夕还是小溪,我都当自己是小溪。因为,我是那么贪恋他的拥抱和体温啊,那么那么的贪恋,明知是奢侈明知会有报应,但只要有了这一刻,便觉得万物殆尽灰飞烟灭也都无所谓了。
  简聆溪……我爱过、在爱、并且永爱的简聆溪啊……一直一直无法靠近的你,此时此刻就在怀抱,这算不算是老天给我的最后一点垂惜?
  而垂惜,果然都很短暂。
  天地忽然旋转,本是月明星稀的室外,黑壁突然从四处包抄,眼前的景象换得又急又快,九盏水晶灯在空中飘浮成一个圆,灯光摇曳不定,竟又回到了屋内。
  简聆溪放开了我,看着那九盏灯,沉声道:“第九殿到了。”
  最后一殿,这一殿里等待我们的,又会是什么?
  



正文 第十三章 魔镜
  
  空气中一道符咒飞闪而过,我只觉左手中指一痛,九滴血珠笔直飞出,分别落进九盏灯里。
  我连忙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上却没有任何伤口,仿佛刚才那一刹那的疼痛只不过是出于错觉。
  灯火突然蹿起,圆心中一面镜子慢慢浮现,像是纠集了所有的光亮,一时间,只看的见那面镜子,再也看不到房里的其他东西。
  魔镜!
  十六年后,又见魔镜!
  可它却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了。
  十六年前初见时,它看上去与一面普通镜子没什么区别,而此刻,却带上了很明显的魔性,散发着似红非红、似绿非绿的奇光。
  九滴血自灯里飞出,吸入魔镜之中。魔镜强光顿敛,一点点的黯淡下去,在空中绕了三圈,停住不动。
  然后我便听到了一声呻吟,像是痛苦,又像是解脱。
  魔镜的镜面翻了过来,面对着我和简聆溪,镜里有个淡淡的白影,轮廓不清,并未成形,但却感觉的到那白影在注视简聆溪,一直一直看着他。
  她就是一夕吗?就是当年灵猫用魔力将她留在镜子里的最后一个倒影?这个影子长年累月吸收九殿的灵气,慢慢成形,只需以我灵祭,便能使她复活。
  然而我却没想到,她竟会有这么温柔的气息,这气息如温暖的水,一波波的在空气里散开,让我的四肢八脉都感到说不出的舒畅。
  “十六年了……”那白影道,“你过的好不好?聆溪,你过的好不好?”
  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又掉了出来。
  与我原先所想的魔族宫主该有的冷傲华丽的音质截然不同,她的声音非常非常淡然,却能直接印入听者的心中,还带了那么一点点清稚的味道。但凡听过,就永生都无法忘记,不依不饶的追随一世,在每个散碎于生命的小间隙里,翩然而至。
  这就是天籁魔音吧?当年的一夕,就是用这样的声音哀求简聆溪救她的吧?
  我扭头看简聆溪,他的眼中悲凉浓浓,看似比我更加难受。
  十六年了,终于再相见。
  镜中的白影再次重复:“你过的好不好?告诉我,你过的好不好?”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一夕。”简聆溪的声音像在叹息。
  “把这些年来在你身上发生的每件事都告诉我,就像当年我被封入清绝剑里时一样。你看,我一直呆在镜子里,哪也不能去,外面的事情都无从知晓,也没有人肯说给我听。这十六年,每天数着日子度过,实在是太寂寞了……告诉我吧,就从我消散的那一天说起,告诉我这些年,你都是怎么度过的。”
  我隐隐然的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镜子里的那个白影真的是一夕吗?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会这么温柔的说话?难道还有什么记忆,是被遗漏了、至今都没有想起来的?
  “好。”简聆溪开口,表情复杂的近乎平静,“你消失后,诅咒灵验了,镜夕湖干涸了。”
  白影哦了一声。
  “于是我离开南冥,到了一处叫做原城的地方,那里的城主是我曾经的好友,他允诺我在那里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搅的生活。三个月后,三娘找到了我。”
  白影又哦了一声。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要知道除非是有十二季或阿音那样的灵力,才能突破原城千年以来独有的结界,可她就是那么神奇的找到了……我想这也许是天意,天意安排她第一个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一定吃了很多苦。”白影不可思议的善解人意。
  “她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却病了很久。有一天晚上,她来拍我的房门,说十二季托梦给她,叫我们快去溪边。我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依言而行,在溪边我们找到一个女婴,看见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她是你的转世。”
  原来我是这样到了他们身边的……
  白影朝我看了一眼,轻轻道:“十二季不愧是当今世上最神奇的智者,竟然会安排转世的我成为你的养女。”
  “我希望你做个普通快乐的孩子,所以没有告诉你你的身世;我认为你应该有个母亲,所以我娶了三娘。”
  我倒抽口冷气,下意识的伸手捂住嘴巴,万万没想到他娶三娘竟然是为了我!为了我?天啊……我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和由来啊!
  白影却好象早就猜到了似的,柔声道:“但当然也因为她是个好女人,而且她的真诚和执著打动了你,所以你才会最终接受她,跟她在一起的,不是么?”
  “我们经营了一家茶寮,我则当了个说书先生,就这样,一晃十六年。我教你走路,教你认字,教你一切其他女孩儿们都会的东西,你一天比一天的长大,那么开朗,那么善良,那么阳光,我经常想,这才是真正的一夕吧?如果你当初不是出生在魔族而是出生在人间,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简聆溪说到这里,唇角浮起一抹微笑道,“所以,我心里其实是感激十二季的,他给了我这样一个宝贵的机会,可以弥补对你曾经的亏欠。”
  “亏欠……”白影的声音低低的萦绕在镜中。
  “所以,”简聆溪脸上那种恍惚迷茫的表情忽然不见了,瞳目变得异常清明,“我不会让小溪死的。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让她死!”
  在白影的摇曳中,他的声音越发坚定,一字一字道:“即使,你因此而不能复活。”
  白影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咯咯的笑,越笑越大声,随着她的笑,空气中那股温柔的气息一下子散掉了,整个房间开始变得说不出的寒冷,如在冰窖里一样。
  “一夕!”简聆溪重重喊了一声。
  白影没有理会,继续放声大笑,屋子里尽是她的回音,在耳边荡来荡去,听的我好生心酸。十六年了,杀你,救你;救你,封你;封你,放你;放你,捉你……那么多的纠缠牵扯,直至如今,又要再次面对绝裂……
  谁能承受的了这样的折磨?镜里的一夕不是在笑,那分明是最最痛苦的哀嚎啊!
  有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我很想走过去说没关系,杀了我吧,用我来让你复活吧,因为我不要你这么痛苦!一夕,我不要你这么这么痛苦……
  你就是我啊,我怎么舍得让你这么难过,这么这么难过啊……
  “一夕!”简聆溪忽然上前伸手抓住魔镜凄声道,“不要因为我没有眼泪,就以为我不会哭……”
  镜子里的笑声顿止。
  一阵寂静。
  许久之后,白影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我明白了。”
  简聆溪的手松了开去。
  “但是,”白影沉声道,“我要复活。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复活!”她学简聆溪先前的口吻停了一下,冷冰冰的道:“即使,杀了你。”
  四面无窗的房间忽然刮起了狂风,风中一片白羽从魔镜里飘了出来。风很急,但白羽却飘得很慢,看上去没有丝毫杀伤力,与我原先在第八殿遇到的完全不一样。但是简聆溪面色顿变,如临大敌,飞快将我扯到身后,挡在我前。
  “你以为你能抵挡我?”镜中的一夕在笑,“别忘了,这里是魔宫,你的力量发挥不到十分之一。”
  简聆溪手持清绝剑,分明没怎么争斗,但额头已开始冒汗,细密的汗珠一点点的凝聚,然后慢慢的流下来。
  狂风突停,白羽却如电般开始闪烁,快得我根本看不清楚,只听见呲呲呲呲的声音,到最后,便连这声音也听不见了,只知道简聆溪正带着我在不停的转动跳跃。饶是如此,我还是站也站不住。
  风再次刮了起来,这一回,比先前更急,而且还非常非常的冷,浑身血液如被冻结,手指一松,立刻脱离简聆溪的保护向后栽倒。
  “小溪!”他一个纵身飞过来抓住我,但却被我拖得也站立不住。我咬住下唇,哽咽道:“先生,放了我吧……”
  “说什么胡话!”手上传来更大的力度,他将清绝剑往地上一插,籍此定住身形,与强风对抗。
  我的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这一刻,周遭的一切都看不见,只有手上传来紧紧相握的感觉,炙热有力。就在不久前,我还以为自己永远都失去他了……
  先生,先生!我不要和你分开!我不想跟你分开啊!
  我反身抱住他,像抱住自己最后的生命。
  强风忽然消失,我和简聆溪一起朝前跌倒。身体刚接触到地面,就感觉地面起了层层波动,越来越剧烈,到最后开始一块块的裂开。
  一时间,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停无可停!
  简聆溪的声音异常悲痛的响起:“必须要死一个才能停止么?”
  “是。”魔镜里,语音没有丝毫温度。
  简聆溪忽然笑,笑得温和温文温柔温暖,我想不到这个时候了他脸上还会有这样的笑容,只听他道:“那好,先杀了我。”
  他说的很慢,语气很平静,我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在那时他忽然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轻声道:“小溪,再见。”
  我一怔,未来的及有任何反应,他已突然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的身子直线向后飞倒,鼻中闻到了血腥味,再定眸看时,简聆溪已纵身跳进了魔镜之中!
  右手空空,握紧,依旧空空。
  这种空洞感像是幻觉,我无法相信,就在前一刹那还紧握着的手,为什么这一刹那忽然就没有了。
  先生!先生!简聆溪!简聆溪!
  我飞快跑到魔镜前,看见镜中地动山摇、巨石翻滚,简聆溪在肆虐凌厉的尘沙中笔直而立,手里的清绝剑散发出浓郁的几近压抑的血光,隐隐然有黑色的影子在血光中飞舞。
  “清绝,本属凡铁。幸得际遇,在镜夕湖中独享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千年余,得其寒气;以三十六万鲜血喂浸,得其煞气。最后得剑者简聆溪以奇术锁江湖高手七十九名魂魄于其中,得其无回不得自由的怨恨。” 他缓缓的道,虽然还是同样的音质,却已全无那种温润似水的味道。
  虽然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但是我就是知道,这才是真正属于简聆溪的声音。独属于南冥镜夕湖边那个多情的无情、无情的多情的主人简聆溪的声音。
  “不……不要……先生不要……”我忽然开始哭,哭得一塌糊涂。刚才的那句话一直在脑海里回响个不停——小溪,再见。
  ——小溪,再见。
  再见,即是永诀?
  再见,即是永诀!
  “千年的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三十六万鲜血、七十九名高手,才有这样一柄剑。我不信它毁灭不了这面魔镜!”
  最后一个字优雅的在简聆溪唇边消失,我看见清绝剑上黑色的影子已近狂乱的飞舞,剑的血光与镜外的天色相连,逐渐模糊起来。
  不!不要!不让你死,不能死,不允许你死!我不允许!!
  突然间,我的眉心似乎也有什么东西爆炸开了,迸发出一片明月般皎洁的清光,清光所到之处,血色顿减,而魔镜上似绿非绿似红非红的奇光,也慢慢的消弭了……
  这本是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脑海中过程却绝对漫长,漫长的足够让我把另一些事情回想起来——
  * * *
  我被封在清绝剑中,整整九年。那九年里,与简聆溪朝夕相对。
  他总是静静的坐在湖边,视线投放到很遥远的地方,而清绝剑就放在他的身边不到三寸处。我每天都用最最恶毒的话语骂他嘲笑他讽刺他,他从来不回应,仿佛听不见。
  然后有一天,人迹罕至的南冥,来了两个人。简聆溪转身,见到来人显得有些惊讶。
  那是一个很老很老了的老头,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只在想:这么老的人类,为什么他还不死?后来我才知道,那老头居然就是简聆溪的师父——无名子。
  而跟在他身边的,却是个妙龄少女。无名子道:“三娘,过来见过聆溪。”
  那少女抬起头,红扑扑的脸,一双眼睛非常非常的腼腆温柔,她看了简聆溪一眼,立刻又垂下头去,几不可闻的行礼道:“见过师兄。”
  “她是秦老的独生女儿,秦老临终托孤,让她拜我为师,我有要事在身,所以带她先来你这住几天,等我回来再决定如何安置她。”
  简聆溪没说话。于是无名子就飞快的走了,他离去的样子简直就像在逃难。就这样,这个叫三娘的秦氏少女便在南冥住了下来。
  简聆溪几乎很少跟她说话,她也自得其乐,每天做饭打扫,将所有的家事都往身上揽。简聆溪虽然不说,但我想这姑娘的厨艺肯定很不错,因为无论她盛多少饭,他都吃完了。
  只有一次,秦三娘问他道:“师父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
  “啊?”她很惊讶,而他笑笑,没再说下去。
  在湖边静坐时我忍不住道:“你那个老不死的师父其实是把她当个大包袱一样扔给你吧?”
  我没指望他会回答,谁知他却点点头道:“嗯。”
  “你知道他打的是那个主意,还由着他这么胡来?”
  “无所谓。我跟着他二十年,已经习惯了。”
  “不愧是老怪物教出的小怪物!好一对怪物师徒!”我冷哼了一声,不想却听他唤道:“一夕。”
  “干吗?”
  他望着湖那边的晚霞,表情很和颜悦色:“你不觉得像现在这样,能够每天静静的看日出日落、朝霞晚霞,是件很幸福的事么?二十年了,人间终于迎来了太平。”
  我呆了一下,复又震怒,尖声道:“那是以我的自由换来的!见鬼,觉得幸福的只是你一个人吧!如果你和我对换一下,你被封在剑里试试?还有那样的闲情逸致看日出日落么?”
  简聆溪对着剑凝视了许久,最后轻叹一声,没有再说话。
  我不安起来,分明很生气,可在内心深处竟还夹杂着几许欢喜,像吃了梅子一样,酸酸甜甜的。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只是那天的夕阳在我心中已变得全然不同——颜色绚丽的彤云层层叠叠的铺在天边,晚风从湖的那头吹过来,的确是个很悠闲美丽的黄昏呢……
  如此又过了很多很多天。
  那天,简聆溪将剑放在桌上,进内室沐浴。不知是不是因为避讳我的缘故,他沐浴时从不带剑。我待在桌上正觉无聊,忽见秦三娘拿着一套新衣走了进来,将衣服放在他的枕边。
  平时她放好东西都会很快离开,然而那天她却鬼使神差般的在房间里流连不走,最后还从怀里取出一条编织得非常精致的腰带轻轻的放到桌上,她望着那条腰带,脸红红的,又是欢喜又是羞涩。
  我心中徒然一震,有种莫名的东西自胸口膨胀升起,很想放声尖叫,几乎是一瞬间,我便做了个决定。甚至在事后回想起来时,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当时会选择那样做。
  虽被封在剑里,但小施法术还是可以的,我让她在转身时袖子碰到了桌上的茶杯,茶水顿时流出来,把长剑打湿。
  她当然很吃惊,连忙取手帕来擦,但越擦上面的污渍却越大。我再用法力让一个念头跳入她脑中——拿去镜夕湖边洗,就可以洗干净了。
  于是她果然中计,蹑手蹑脚的取了剑去镜夕湖边洗。
  长剑一入水中,我便如获神力将折震断,自断口处逃了出来,身体重新接触到空气,那种重得自由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放声哈哈大笑。笑声传遍南冥,秦三娘的脸惨白如纸。
  看着自屋中匆匆披衣而出的简聆溪,我冷笑道:“别以为你能永远关住我,我要走了!简聆溪,再见了!”
  他站在门口出乎意料的没有追上来,我边逃边回头,只见夕阳映在他身上,周身如镀金边。那个场景我永远不会忘记,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心痛之色。
  是的,是心痛。那眼神分明是失去了至爱之物,顿失所依。
  简聆溪,或者你认为把我封在剑里,从此天下得以太平,而我们又可以永在一起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你却不知,尽管我有了人心,人心脆软,柔肠百折,但我的骨血之中还深深印藏着属于魔族公主的骄傲。
  我要自由!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剥夺我的自由!即使是——
  以爱为名。
  那一天,剑折断了,我逃掉了。
  谁知刚逃到南冥与人世的边界处,就碰到了相伴而来的七阕、阿幽和柳恕。
  他们先是一怔,继而很快动手,将我一步步的逼回镜夕湖边。为救秦三娘,简聆溪以身相抵,我的手先我的意识自行停下,阿幽七阕趁机刺我两剑,我跌落于地,看见自己透明的身体。
  想逃的欲望一下子就消失了。我悸颤的看着自己的身体,一股绝望涌上心头。就算得了自由又如何?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原来我已经回不去了!
  天地浩淼,却为何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仰天大喊,喊出自己九年的愤怒与委屈,嘶声道:“我做错什么了?为何天要亡我?为何天要亡我——”
  从此,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 * *
  寒光驱散血雾,吞噬掉脑海中的回忆,将眼前的一切重新映亮。
  我缓缓撑开眼睑。
  入目处,是简聆溪极度震惊的脸,他急声道:“小溪!小溪!”
  “先生……”我抓住他的手,多好,是真的手,温暖的、永远干燥的一双手,他没有消失在魔镜之中,他还活着。
  “小溪,小溪……”他捧着我的头,语音暗哑。
  我从他肩上望后看,看见彻底碎掉了的魔镜,我又伸手摸摸自己的眉心,果然,那颗叫做麝月珠的珠子不见了。
  “先生,我想跟你,还有三娘永远在一起,一起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呢……”
  “好的,我们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凄然一笑,异常艰难的发出声音道:“可是……我更想消除一夕的痛苦,我不要她再那么痛苦。因为如果不能复活的话,她就要永远待在魔镜里面,孤单的过上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甚至更久,永远都得不到解脱……我不忍心啊,我不忍心啊,先生……”
  简聆溪抱着我,双手在颤抖。
  “我不知道我是从何得知,或许是我的本能告诉我,要想让一夕解脱,就得砸碎魔镜……没想到,连清绝剑也做不到的事情,竟然让我真的做到了,那面镜子碎掉了……”
  “是的,它碎掉了,一夕解脱了……”
  “可是,我也活不成了吧?”我抬眸凝望着眼前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么熟悉的眉眼,多少年了?遇见他那年,他二十三岁,我二十岁;此后被封在剑中九年,逃出来时,他三十二岁,我二十九岁;再一过十六年,如今,他四十八岁,我十六岁……
  这么这么多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可他依旧是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上一世,是敌人,是对手,是爱恨交缠无休无止的劫数和冤孽,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亦是我生平唯一领略的甜蜜;这一世,是慈父,是至亲,是相濡以沫生死相伴的温暖和依恋,是我快乐幸福的由来,亦是我永不能圆满的希望……
  永不能圆满。
  我揪住他的袖子,低声道:“先生,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你说。无论是什么事,先生都答应你。”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去,回去找三娘,你们不要分开,要好好的,快快乐乐的在一起……”
  简聆溪的声音几近哽咽:“我答应你。一定平安着回去。”
  “那我就放心了……”我的视线从他的脸移向上方,第九殿的屋子消失了,外面是星罗密布的夜空,晨曦将来,朝霞将起,曾经无数次,我在剑里陪着他一同等待这刻的来临,彼时那么任性,不知这种幸福何其珍贵,而今,想再拥有却是已不能够……
  “我好羡慕三娘,我真的真的好羡慕她……”我呢喃着说出最后一句真心话,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个杯子一样哐啷啷的碎了开来。
  在消散的最后刹那,一个温热的吻印到了我的额头上,模糊一片的视线中,看见简聆溪的最后一个影像,那黑眸如星,直让人沉溺其中,宁可永醉不醒!
  永醉不醒。
  



正文 尾声 那么多年
  
  小溪的身躯与魔镜一样碎成了千万片,然后随风飘逝。
  却有一滴晶莹璀璨的水珠,从空中落了下来,滴在简聆溪的右手中指上。
  水珠冰冷,虽是水的形态却有比冰还冷的温度。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水——镜夕湖。
  这是当年一夕误饮的那口湖水,然后以眼泪的形式由小溪还给他。
  二十三年的孽缘,至此,终于彻底终结。
  不会再有小溪,也不会再有一夕。
  静寂的旷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一人慢慢走到他身后,素白的长袍,漆黑的长发,静默的一张脸。她跪下,搭住他的肩膀,把头靠在他的背上低泣道:“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简聆溪恍若未闻,依旧望着那滴水珠,面无表情。
  灵猫止住眼泪,转到他面前道:“我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我只是一心想让一夕复活,你知道的,我那么那么的崇拜她,她是我从小的偶像啊,可是,可是……”
  简聆溪慢慢收手,那滴水珠融进他的指尖,消失不见。
  “阿音。”
  灵猫惊喜道:“哥哥,你肯原谅我了?”
  “帮我最后一个忙好吗?”
  “哥哥请说!”
  “送我回原城,可以吗?”简聆溪站起身,一字一字道,“我要回去,回冷香茶寮。”
  灵猫怔立许久,犹豫许久,最后咬着下唇道:“好。”
  随着这一声好,长袖如水般拂开,魔宫瞬息掠过了千里,千里外,鸟语花香,桃花满枝。
  * * *
  清脆的鸟叫声,一点一滴穿透脑中的迷雾。意识从极度的黑暗昏沉中,慢慢往上飘浮……
  简聆溪睁开眼睛。
  床顶帐幔上的紫色流苏,在风中轻轻颤动,轻轻来去间就荡过了天荒地老。
  他掀被起身,推门出去,看见小山正拎着水壶从走廊那边匆匆走过,嘴里吆喝道:“快点快点,客人们都等着了呢!”
  穿过小小的院落,沿着那条长廊走到尽头,尽头处挂着一道棉帘。他把帘子挽起,喧闹的声音顿时扑面而来。
  茶寮大堂里,已经宾客满座,热闹非凡,台上一绿袄小丫头在唱曲,下面雷声鸣动。
  果然是回来了……回到了冷香茶寮。
  小水搭着毛巾端着瓜果过来道:“先生,你醒啦!过会就轮到你上场啦!”
  “三娘呢?”他开口,感觉自己还在梦中。
  “三娘买菜去了,叫我跟先生说,今儿中午做你最喜欢吃的菊花青鱼。”
  这时大堂中不知谁喊了一声,他不禁转头回望,只见一辆宝马香车慢慢的经过,街道两旁挤了很多围观的人。有风袭来,车帘被吹开,一张绝丽的容颜现了一现,又被帘子遮掩。
  他的心重重一震,睁大眼睛望着那辆马车,无法动弹。耳旁偏偏听得小水用艳羡的口吻道:“呀,这是城主的马车啊,坐在车里的那个就是他的未婚妻九朝吧?真是个大美人呢!”
  街上的人也纷纷交头接耳:“这还是城主第一次让他的未婚妻子出来露面呢,平时都藏着跟宝贝一样,肯定很爱她……”
  他的身子摇了一下,伸手扶住柜台。
  九朝——一夕——从九到一,还整归零。这个名叫九朝的女子,为何有着一张与一夕一样的脸?
  车帘再度被风吹开,仿佛是冥冥中早已注定了的,九朝回眸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微微一笑。
  这一笑,似明珠溢彩,嫣然不在人间。
  帘子垂下,马车逐渐远去。
  他忍不住追出门,但追了几步,却又停住。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再不复见。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回身,看见悬在门上的金漆招牌时,倾刻刹那如被雷电击中——
  灿烂的阳光照在招牌之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遗忘茶寮”。
  遗忘茶寮!竟然不是冷香茶寮!!!
  那光晕渐渐扩散,点缀了他的眼睛,最初的一幕重新绽现在了眼前——
  那女子伸手入湖,掬水而饮,回眸看他,微微一笑:“这里是你的住处吗?”
  她的五官非常精致,眼眸明亮浅笑优雅,眉心上的一点珠光,都倍显妩媚。
  他知道她就是一夕,他布局为的就是引一夕前来,然而他没有想到,被人仙两界视为最大隐患的魔宫公主一夕,竟然有张孩子般纯真的脸。
  他看她起身,准备离开,也看着她跌到在地,蜷缩成团。
  她朝他伸出手来,向生命求救,那声音清稚,那眼神哀绝,一刹那,他就心软了。
  多么可怕,他竟会在最紧要的关头心软。
  而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那是一个错误,天大的错误。
  一夕。
  骄傲的、倔强的、任性的、却像个孩子般天真的一夕。
  她是他遭遇的唯一一次意外,结果成就了他平生仅有的一次心动。
  他对小溪说了谎,对一夕也说了谎,甚至,对自己也说了谎。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怎么会不喜欢她?怎么能不喜欢她?如果不是那样极至的一种感情,他怎么会打破自己的原则救了本不该救的她?他怎么会放任私心作祟将她封入剑中陪在身旁?他怎么会在她魂飞魄散后自我放逐从此做个凡人?他怎么会十六年如一日的悉心爱护照顾以她魂魄转世的小溪?
  一夕。
  * * *
  突然间,一样东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他弯腰拾起,原来是张骨牌,本是第四殿中灵猫为他占卜的最后一张无字牌,而今上面却显现出了字迹。
  四个字,缠缠绕绕、分明清晰,却又模糊,像是隔了一生的距离——
  “那么多年”。
  * * *
  一只手从身后拍了他一下,秦三娘的笑脸出现在面前:“在看什么哪?这么入神?”
  见他不答话,她拎起手上的两尾青鱼摇了摇道:“中午做菊花青鱼,喜欢吗?”
  这洋溢着明艳幸福的、真实的脸。
  他看着她,久久,释然一笑。
  传奇最终过去,还归平实生活。那么,至于九朝为什么会长的像一夕,至于茶寮为何更改了名字,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不再重要。
  窗外的树上,枝叶繁茂,那么多年过去了,依旧碧色如昔。
  * * *
  远远的马车上,头梳双髻的小丫鬟问九朝:“小姐,你刚才干吗对着那个站在茶寮门口的伯伯笑?你认识他?”
  九朝抿唇眨眨眼睛道:“你不觉得那个人好奇怪吗?穿着单衣站在街口,扣子都没扣好,真是为老不尊。”
  两人齐声笑了起来。
  马车轻轻颠簸着,驰向远方。
  * * *
  那么多年过去了。
  (全文完)
  



正文 后记
  
  传奇的背后,是什么?
  传奇的结局,又是什么?
  尽管这个故事里有那么多的悲剧因素,但我仍是认为,它是幸福的。繁华落尽,的确让人无限唏嘘,但是,那样的轰轰烈烈,那样的爱过恨过,生命像被雕琢过,有了深刻的脉络和纹路。
  就此鲜活过。
  简聆溪是众人眼中公认的一个完美的人,他武功高绝,有娇眷如花,有挚友,有知音,他受人崇拜,为人爱戴。
  然而,谁能知道,真正的他,恰恰是最不完美的。有着天下第一的武功,却要用来对付自己最爱的人;有着绝世美丽的未婚妻,却毫无感情;有着出生入死的朋友,他善意的成全,结果却破裂了这个朋友的友情;有着人人羡慕的红颜知己,但却不是真的知他的心……
  他毕竟不是神,只是个人。是人,就有私欲,有挣扎,有痛苦,有悲哀。所以,一夕死了,他也等于完了。
  的时代终结在一夕魂飞魄散的那一天。留下来的,是陈非。前尘成非了的陈非。
  尽管他最后为了救小溪而勇闯魔宫,重新得回了清绝剑变成了简聆溪,但过去了的时代,就是过去了的,即使找回来,也只不过是个很像的影子罢了。就如同,他不再是他,小溪也不再是一夕。
  小溪没有一夕的骄傲,却有她的潜力,和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善良。我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制造幸福、感受幸福、获得幸福。
  幸福藏在豁达的眼睛里。
  最后,之所以会写这个故事,是为了纪念在我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一批朋友。感谢缘分,让我认识了你们,并且,一起陪伴着走过人生旅途中的风风雨雨。
  多少年少轻狂,都已成轻掷。
  那么多年。
  



第二卷 一

  弹指数千年。
  佛曰: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
  ——题记
  一
  千年又过,他划水而来。那风姿氤氲,水波依旧不兴。
  竹篙轻点,船达岸边,青衫磊落间,温润明眸依昔。望定我,其笑淡淡。
  “我们又见面了。”
  我仰首望向远方,水天一线间竟是山色空奇,泛着近似于白的蓝。
  深深吸进口气,再幽幽的叹出去:“是啊,苜蓿子,我又输了这一世。”
  舟身狭长,行于水上,如柳叶。而那轻尘薄雾,便做了这一世的消弭,下一世的始起。坐在舟头,水纹漠漠,一涟一漪,皆可化做一个人的影子,隐隐然隔着浮生的距离。
  再其后,影子淡了,现出我鲜艳的倒影,赛雪肌肤乌黑长发,连指甲都泛着晶莹的粉色光泽,这一世我何其美丽,丰容盛饰出现于朝堂之上时,文武百官齐变色,而他,他坐在龙椅上,眼神惊悸,失魂落魄。
  “王嫱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寻了千年,本以为这世必可如愿,却只盼来这匆匆一面。若我早知如此,何必选这倾国绝色。
  这一个千年里,他是汉王刘奭,我是美人昭君。金殿初见即为永诀,有缘无分至此,还有什么可言。
  悠悠一笑,恍若叹息。
  “苜蓿子,为何万物皆想成神?”
  抬眉处,他在沉思,竹篙点水,其声清脆,于是又问:“苜蓿子,你为何会在这碧幽潭中持渡?”
  “神渡世人,而我渡神。”
  一句话惹来我笑,忍不住娇嗔:“苜蓿子,我不是神。起码,现在不是。”话至此,笑音渐失。
  是啊,我还不是神……我每千年渡此碧潭,为的就是成神,奈何每千年都功亏一溃。
  神说:“因我比众生更苦,度三灾九难七十二劫数,方可成神,固而更加高贵。”
  神说:“万物各自不同,优昙,你欲为神,必先经遇千年寻觅之苦,你花性短暂,无以持久,故,你之劫为‘恒’。”
  神说:“我允你每千年携一愿望落入人间,助你早日功德圆满。”
  于是,第一个千年里,我选了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多年前有个叫孔丘的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为人当立德。这个被世人推崇为圣的男子,他说的话,应该是不会错了的吧?
  我在日出时分落入红尘。
  越国鸬鹚湾,有山名凤,天边朝霞似锦,映于溪中,红艳绝伦。村中人人引为奇观,纷纷赞叹:“这女娃,恐怕是凤凰儿飞来的呢!”
  母为我起名为旦,父姓郑。
  郑旦。
  后世人是怎样评价那个女子的?我在第二个千年里清晰听闻——
  都说她随西施一同去了吴国,做为政治的棋子,红颜祸国。
  都说吴王专宠西施,她受冷落,郁郁寡欢病逝宫中。
  波光潋滟盛载出西施与越大夫范蠡泛舟归隐的动人传说,都说那是越国的好女子,牺牲自己救了国家。
  西施……西施……
  唇角轻涩,为何我那一千年里会撞见她?
  “人道春色新,三年不见春。虽有清洌水,难洗亡国恨。”
  伤痛亡国的人是我,应允计策的人是我,说服西施的人是我,因承欢仇主而倍受煎熬的人亦是我……
  只因我不及她美丽,所以浣纱溪边,那儒雅男子策马而来时,第一眼看住她,眸中再无他人的存在。
  范蠡,呵,那个男子啊……他是神安排给我的劫数啊,可是西施,你以你绝世之姿,轻轻易的就夺去了我追寻了千年的缘分。
  只是当时,是不知的。
  因为不知,所以在看见他们凝眸相视的那一刻,我便退出这场角逐做了个祝福之人。
  然心中凄苦,亡国之恨,失情之苦,两相折磨下,容色早衰,郁郁而终。
  我自凡身里悠悠飘起,回首见馆娃宫中哭声一片。那绝色女子拉住郑旦的手哭道:“姐姐,姐姐……我们说好要一起回苎罗山的,我们说好了的……”
  她哭得好生哀伤,我静静的看着,渺渺间,红尘俗世都变得远了。
  就在那时,我第一次看见苜蓿子。
  潭水如碧,天空如洗,山间云雾萦绕,那只小舟缓缓的划到我面前,舟上之人,丰神如玉。
  “我是苜蓿子,特来接你去下一世。”
  “下一世……”我轻声呢喃,“那又是一千年了。”
  “请上舟。”
  他声音温柔,我听在耳中,恍同天籁。怔怔的望着他,难掩伤感,似是委屈似是不甘又似是种不愿回忆起来的妩媚。
  “骗人……骗人……孔丘骗我,什么明明德,什么可得天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我将头上发饰一把摘下,狠狠掷于水中,那水纹漪漪晃晃,容颜依稀缭乱,“艳色天下重,世人根本重色不重德,可笑我幼稚,竟选明德,虚度这一千年!”
  “优昙?”他有些讶异,继而又复了然,缓缓道,“此乃命定劫数,本就难避。况你还有下一千年的希望。”
  “劫数?”我不禁冷笑。
  我不傻,在为郑旦的这一世里关于痴男怨女的故事已经听得太多。就算西施,又如何?范蠡还不是为了国家将她拱手相让?她在宫里的日子并不比我好过。
  “我之劫为恒,与情有什么关系?难道范蠡爱我我便能永恒?下一千年……谁知道下一千年他会不会再次爱上别人,或是纵然爱我,但不过昙花一现,真能生死与共携手白头?”
  他的目光一闪,轻声重复:“昙花一现……”
  “什么?”
  他笑笑不答,眉宇间空灵异常:“上舟吧,我载你去下一世。”
  脾气发过了,怨怒变成疲软,我坐于舟上,看这山清水秀,幽幽低语:“下一世我要选倾国之姿,以魅世人,让他见而销魂,再不能爱上别人。”
  苜蓿子欲言又止,我挑眉:“难道不行?”
  “不,随兴就好。”停了一下,又道,“优昙,情不能恒。”
  我不明其意,静等他详解。
  谁知他不再说话,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没有看我。
  情不能恒,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点化我吗?若我之劫非情,为何要我这般辛苦的千年追寻,只为求与那个男子相守一世?
  水纹乱了起来,抬头望他,他双眉微锁,似有难言之隐。
  也罢,我从不强人所难,便不再追问。
  静谧中抵达对岸,我起身下舟,看见前方一片白雾。
  回过头去,他已不见了。
  可惜这第二世……
  “苜蓿子,原来美色不是万能的。”我低头轻叹。第二世,可以说是毛延寿误我,但亦让我明白,权势才是永利剑、长固锁。
  “别灰心,你还有下一千年的希望。”他又是这样安慰。
  我苦笑:“一千年又一千年,若我下个千年,下下个千年,甚至永远都阴错阳差不能与他相守呢?我要追寻几千年?”
  “俗世千载,仙界不过弹指瞬间,你又何必如此绝望?”
  我别过脸去,不愿他看见我眼中泪花闪烁。我修炼千载才有机会成仙,本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岂料这命定劫数,竟比修炼更难。修炼时再苦不过是“清心”二字,而这道劫,走得我颠簸坎坷,身心俱累。
  “苜蓿子,下一世,我要权倾天下,命令他娶我,看他还逃不逃的了。”咬紧下唇,泪水转为怒意,我就不信次次都会擦肩而过。
  苜蓿子若有所思的望向远处,眉间愁色淡淡,那种神情似曾相识,我心中忽然一悸。
  “苜蓿子,你一直在这里操舟吗?这么久以来,你渡过多少神仙?”
  他回眸,目光落到我脸上时,心头熟悉的感觉又一闪而过,我忍不住皱眉。
  他没有答我,只是说:“到岸了。”
  我站起来,那片白雾果然已经近在眼前。
  “苜蓿子……”我还待说些什么,转头却见舟上空空,四下空空。
  他再次凭空消失。
  默立良久,忽然觉得这份心悸来的好生可笑,他纵不是仙人,也是半仙之体,身上有灵气,觉得眼熟很正常,是我多虑了。
  我摇头轻笑,举步朝雾中走去,行走的过程中逐渐形消体散。
  一声音问我:“汝已定乎?”
  我答:“是,我要权贵。”
  雾中红光乍现,将我层层包拢,我向前迈出一步,整个人如跌下万丈深渊,再无知觉。
  与此同时的紫禁城内,一宫女匆匆跑上台阶,两旁太监推开宫殿大门,她进去欢呼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正在批阅奏折的明帝朱由检抬起头来,问道:“是男是女?”
  “恭喜皇上,皇后生了位小公主!”
  年轻的明帝将笔一抛,起身赶赴坤宁宫。皇后周氏大汗淋漓的躺在床上,旁边乳娘方氏正为婴儿洗完澡,用锦缎将她层层包起来。
  明帝到,众人下拜,朱由检也不叫他们平身,径自从方氏手中接过了婴儿,连声说:“好……好,朕的第一个女儿,朕的小公主!”
  “公主龙瞳凤颈,乃极贵之相,长的很像皇上呢。”
  “说的好!”明帝越看越是高兴,沉吟了一下道,“朕初登帝位,便得此爱女,希望你能带给大明朝好运,四海长宁,歌舞升平。就叫你长平吧!”
  崇祯二年,明公主长平诞生,果然是倾世尊崇,泼天富贵。
  



第二卷 二
  
  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那个男子。
  低垂的眉眼,披散的长发,眉心有道浅浅的红痕,如岖峭戈壁上探出的一朵迎风娇花,如漆黑长街里亮起的一盏旭暖明灯,如素色凄惨后翩然的一抹浓墨重彩,空灵了整个人间。
  仿若被雷电击中,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你醒了。”男子开口,声音温润如碧水,流淌着春天的气息。
  那般陌生,却又分明熟悉——
  似曾相识。
  长平脑海中涌现出这四个字来。她挣扎,想要坐起,身子摇晃不稳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左臂。然而,好奇怪,断臂处竟不痛了。那些椎心刺骨、针扎火燎般的疼痛,竟然通通消失了。
  她以手抚肩,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新生的肌肤宛如婴儿般光滑。她一怔。
  抬眸处,还是那双眉眼,即使看着她时,仍然让人觉得缥缈不在人间。
  “是你救了我?”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她究竟昏迷了多久,怎么会一觉醒来,伤口即已痊愈?那是剑伤啊,是用一把剑活生生的将她整条左臂砍断,血流成河,当即晕阕。这样重的伤,怎会忽然间就好了的?
  “是它救了你。”一块玉佩垂到她面前。
  本无一丝杂质的玉,在她目光锁定的一瞬,竟似骤然绽放出血般丝网,如一只神秘之眼,倏地睁开,静谧中与她对视……长平顿觉头疼欲裂,再睁开眼看去,却什么都没有了。
  男子把她的异样尽收眼底,眸中精光一现即没,缓缓道:“此玉有灵性,能疗伤救人。你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长平朝玉佩伸出手去,想看个究竟,男子忽道:“不,你不能碰它。”
  “为什么?”
  “碰了,会伤到你,伤到你的心。”
  长平连忙缩手,对此深信不疑。光那样看着便已觉头疼难忍,更何况碰到?只是不知原来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灵玉,居然可以治病。
  她垂头,过了半响才道:“谢……谢……相救。”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又绝处逢生,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起来吧,我带你走。”男子收起血玉长身而起,一袭青衫宽缓,绝世的优雅。
  长平的眼睛又迷离了起来:“你是谁?”
  他是谁?他是谁?他究竟是谁?她好象走入一片雾中,虽然看不见,但就是知道,雾的前方有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男子回头,淡淡道:“你可以叫我风恕。”
  长平站起,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棵梧桐树下,树旁河水如带,春寒料峭的三月,河边草地上开放着不知名的野花。一切都安宁的如同世外桃源。
  “这是哪里?”
  “这是京郊,离紫禁城已有百里。”
  长平下意识的转身朝北望,看不到金陵王殿莺啼晓,看不到朱楼水榭玉人箫,惟有天际一道彩虹,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那半圆的美丽弧线,仿佛概括了她这一生的全部意义。
  “我是朱长平,大明的长公主。”她望着彩虹,声音呆滞而凄凉。
  风恕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李自成他们现在肯定四处派兵抓我。”
  “然后?”
  她凝眸,对上那双令她心悸的眼睛,低声道:“你带着我,我会拖累你的。”
  风恕有一瞬间的怔忡,但随即微微一笑:“没有关系。”
  “可是……”
  “公主,”他开口,神色依旧淡然,却莫名令人信服,“我会将你平安送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请你相信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比女子还浓密的睫毛又轻垂了下来,遮住那潋滟若水的眸光。
  “使命吧。”短短三个字,声音里却有很多复杂的东西。
  于是长平不再多问。
  其实,也不难猜想,她毕竟是大明的公主,子民中有像姜襄唐通那样贪生怕死投降李贼的叛徒,也有如朱之冯那样铁骨铮铮宁死不降的忠臣。而他,风恕,想必也是个爱国的义士罢?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去哪?她心中顿痛,母后自缢了,昭仁死在了父皇的剑下,而父皇,他也早抱了必死的决心……紫禁城回不去了,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她能去哪?天地茫茫乾坤郁郁劫生寂寂,她一个失去家国的柔弱女子,能去哪?
  过了好半响,忽然想起一个名字,就像个溺水之人,在绝望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亮。
  “世显!我要去找他,我要找驸马!”
  左都尉之子周世显,是父皇生前为她挑中的驸马,若非这场战乱,他们早已成亲。
  绝世荣宠成云散,泼天富贵做烟消。而他,他是她最后的寄托与希望。
  风恕静静的看着她,道:“好。”
  他带她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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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朵花,在孤寂中俏立了很多很多年。
  春天到了,牡丹开花时,它没有开。
  夏天到了,荷花开花时,它没有开。
  秋天到了,菊花开花时,它没有开。
  冬天到了,梅花开花时,它没有开。
  一年又一年,年年不开花。
  牡丹问:“你为什么不开花?”
  它说:“我在等。”
  荷花问:“等什么?”
  它说:“等一个人。”
  菊花问:“若那人不来呢?”
  它说:“那我就永远不开花。”
  梅花叹息:“那你就等吧。只怕……”话没有说完,但是它明白,梅花指的是怕永远等不到。
  一语成谶。
  它等了很多很多年,真的没有等到。
  ~**~**~**~**~
  车轮滚动,柔软的锦垫,车厢中有种淡淡的香气。好象回到寿宁宫中,羧猊炉里的冰麝龙涎,八尺象牙床上的金线缘边毡,那一派锦绣荣华,独属于王室贵族的奢华。
  然而,他又是怎么弄来的这辆马车?
  长平掀帘,看见风恕赶车的背影,他没有持鞭,只是袖手坐着,那马儿仿佛有灵性般乖乖往前走,该拐弯,该绕道,丝毫不含糊。
  真神奇。
  这条小路弯弯曲曲的通向远方,两边景色荒芜,越发显得天地幽静,唯有车马声。
  “风恕。”她开口,好奇道,“我们这是去哪?”
  “江南。”
  “你怎知驸马人在江南?”
  风恕的背似乎僵了一下,过了许久才道:“我知道。”
  长平抿抿唇,放下帘子。靠坐在软塌上,看着风儿把窗帘吹得起起落落,一荡一荡,遮住她的视线,又飘开。既不痛快,也不缠绵,仅仅只是那么一种轻悠飘忽着的纷乱,纠搅了跌荡起伏的心。
  “风恕……”再开口时声音已不像先前那般清亮,她忽然很想倾诉点什么,无论对象是谁。然而刚说了两个字,马车突然而停,整个人顿时朝右倒去。
  怎么回事?长平二度掀帘,看见前方路旁躺卧着一个人。眼前青影晃动,一闪间,车辕上就没了人。
  她看见风恕走过去扶起那个人,似乎喂了她一点东西,又过了半响,他扶着那人慢慢走回来。
  走近了才发现那原来是个少女,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知她怎会倒在这条人迹稀少的路上。
  风恕抱她上车,长平挪出半边位置,鼻端不可避免的闻到一股酸臭之气。
  “她饿晕了。”他看着那少女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少女点点头,神情又慌张又有点不敢置信。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我……”少女说了一个字,眼圈就红了,“我……没有家了。我爹和哥哥都在战乱中死了,我跟姐姐两人相依为命,她被官兵抢走了。我,我不知道该去哪找她……”
  又是一个无依人。长平心中怜悯,递了块手帕给她。
  少女露出羞愧之色,不安的缩了缩身子:“对不起,我身上脏,弄脏了你们的车子……”
  风恕略作思索,道:“你先休息吧。”他退出去,关上车门。马车继续不紧不慢的向前走。
  “对不起……”少女还在道歉,长平看出她分明已经疲惫之极,犹自强撑,便道:“你睡吧。无论有什么打算,都醒来再说。”
  少女听到这句话后安心不少,便沉沉睡去。长平看看她的睡容,又看看赶车的风恕——第二个。
  这是他继她之后救得第二个人。
  原来不只是她,他看见谁都会出手相救。
  少女名叫小容,山东人氏,战乱刚起,便跟着姐姐随乡民们一同逃往京城。本指望京城会安全些,谁知也被李自成一举攻破。她姐姐生得貌美,被李自成的手下抢了去,她以锅灰泥巴涂丑了脸,方逃过一劫。才十四岁的年纪,谋生的技能全部不会,如此乱世也根本乞讨不到食物,因此饿倒在了路边。
  若非他们路过相救,她早已饿死。
  她醒来后,就睁着一双凄蒙蒙的眼睛道:“求求你们,收留我好不好?不要赶我走,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这位姐姐的手不太方便,我可以服侍她!”
  不知风恕是不是因为听了最后一句话所以最终留下了小容,然而她的确需要人照顾。自小金枝玉叶,连衣服都不会穿,而今失了一只手,更是处处艰辛。
  天渐黑,马车在路边停下,车上备有干粮,再普通不过的白面馒头,小容吃得津津有味,而长平多少有点食难下咽。她下车,看见风恕坐在一颗树下,赶了一天的车,又席地而坐,但他就是有办法衣不染尘。
  风恕道:“我知道你吃不惯,但你最好多少吃一点。”
  “你呢?你不饿吗?”
  他垂下眼睛,拿出一只水壶,倒了点水在馒头上,再递给她:“再尝尝看。”
  长平轻咬一口,惊喜出声:“好甜!你会变戏法?”
  风恕望着她,目光变得很深沉,不知道为什么,长平觉得此刻的他看上去很——
  慈悲。
  是了,是这种感觉。让她想起小时候跟母后去皇家寺庙进香,白发须眉的高僧在香火烟雾后的脸,每道皱纹都盛溢着对尘世的慈悲。
  她还记得那个高僧见到她时很惊讶,说道:“公主与佛很有缘。”
  那时候,生活对她来说,是金色的,而今,一夕风雨洗作苍白。
  柔柔的箫声忽然响起,音律平和淡雅,听入耳中,整颗心也随之静了下来。
  于是她坐下,静静的听风恕吹箫。这样的晚霞,这样的微风里,红尘俗世都好象变遥远了。
  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凝固在这一刻,她会不会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地久天长?
  心中突然一悸,长平回眸,直直的看向风恕,无法解释刚一瞬间的念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踉跄站起,匆匆返回车上,脸色难掩的煞白。
  “好好听!”脆脆的惊叹声及时救了她。她看见小容走近风恕雀跃道,“恩公,你的箫吹得真好呢!”
  风恕一笑,放下了洞箫。
  “可以教我吗?”少女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期盼。
  然而他却道:“你不适合。”
  小容听了很失望,扁扁嘴巴回来了。对于她的遭拒长平丝毫不觉得意外,风恕看起来脾气很好,但他浑身上下流淌着一种疏离感,与人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根本不可能完全靠近。她更想问问小柔,为什么她可以这样自然的向风恕提要求,难道她不觉得彼此只是初识相交未深吗?
  然而一转头间,看见小容脸上流淌的神色,那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依靠,便完完全全的将对方视做了天、视做了地,视做了生命的全部。
  恍然间又惊颤起来——难道她也是如此?国破家亡,她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他,这一路上,虽然寡言,但被照料的无微不至。于是刚才听得箫声时才会心生错觉,仿若天涯相依,就此度过一世。
  长平咬唇,唰的一声放下帘子,将情绪与紊乱一同掩藏。
  ~**~**~**~**~
  那一朵花反复呢喃:“为什么你不再来了?”
  牡丹劝它:“别傻了,你要这样等到什么时候?”
  荷花劝它:“为了个永远不可能来的人延误花期蹉跎岁月,何苦呢?”
  菊花劝它:“与其这样没有希望的等下去,不如积极做点事情,他不来,你就去找!”
  它眼睛一亮:“去找他?”
  很多天后,梅花兴冲冲的跑来告诉它:“打听到了,打听到了!我帮你打听到了,原来你要等的那个人,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
  “他是个神。”
  它愣住——
  神……那么遥远的一个字。
  



第二卷 三

  “长平。”他唤着她,眼神温柔。
  “驸马!”她欣喜若狂的奔过去,周世显站在连理树下,依旧唇红齿白玉树临风,天下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俊俏的儿郎。
  “长平。”他接住她扑过去的身子,微微的笑。于是她便觉得所有的痛苦都在他的微笑中融化了,她想告诉他很多很多事情,她想告诉他母后自缢了,田妃、袁妃和懿安后也随母后一起去了,她的父皇闭眼挥剑杀她,一剑落偏,砍掉了她的左臂……她想告诉他那么多那么多事情,只因为她知道他会怜惜她,会疼她,会为她伤心。
  周郎啊周郎,我这世上只剩你了,只剩你了啊!
  然而下一刻,周世显却推开了她,变得非常非常冷漠,他没有表情的看着她,一字字道:“此事与我无关,从今往后,你与我再无关系!”
  说完他的身影就飘远了,她惊愕的去抓,只抓到了一手空气。
  长平猛然悸醒,摸到额头一手冷汗。车中幽暗,她掀起帘子,外面明月当空,大概是子时。借着那点月光回头看,身旁的塌上是空的。
  奇怪,小容去哪了?
  随即看见丈余远的树下,小容正蹑手蹑脚的走到风恕身边,将一件披风轻轻的盖在他身上。
  她站在那默默的凝视风恕,长平就在车上默默的凝视着她。银辉清凉,三月的夜,寒意沁肤。
  过了好一会儿,小容才转身走回来,准备悄无声息的溜回塌上时,正好对上长平明亮的眼睛,顿时一呆。
  “啊,姐姐,你,你醒了?”月色彰显出她脸上的红晕与心虚,连口齿都开始不清楚,“我,我,我只是觉得这么冷,恩公就那样睡在外面会冷的,所以,所以才自作主张拿了件衣服给他披着,我,我……”
  “早点睡吧。”长平拥被翻了个身,不再多言。撞见这样一幕,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尴尬?
  然而,再难入睡。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忘记了,因此若有所失;又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硬生生的压住,成就了纷乱心事。她发现自己开始,说不清楚。
  接下去的几天长平开始刻意的保持沉默,马车在滚动中承载了时代的动荡和沧桑,一路上她看见战乱后的颓废和荒芜,看见百姓悲苦与疲惫的脸,它们像她小时候所看的皮影戏,呆滞的、无声的,从她眼前掠过去。
  究竟是谁的错?她的父皇?还是李自成?
  这一日黄昏,风恕又开始吹箫时,她突然朝他走了过去,问道:“你会不会吹临江仙?”
  风恕抬头,长平又问了一遍:“会吗?”
  他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箫声低回,长平开始起舞。
  大明朝的长公主,本就是精通音律的才女。她腰肢柔软,体态灵逸,曾经艳绝宫廷,华倾天下。她是崇祯帝最宠爱的女儿,她是皇室最耀眼的明珠!
  然而现在,她只有一只手。
  一只手,而已。
  回不去了,明月依旧,人事已非。
  “金锁重门荒宛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逢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歌声忽止,长平伏倒于地,长长的乌发如水,发下的躯体,悸颤如凋谢的花。
  风恕放下箫走到她身边,她抬起头来,将泣未泣的表情,前尘往事就此在一双秋瞳中灰飞烟灭。
  他望着她,目光第二次露出了慈悲。
  于是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嘶声道:“风恕,我知你医术高明,你可治得了我的心伤?”
  风恕伸出另一只手,刚触及她的发,却又缩回。踌躇之色顿起。
  “你也治不了,是吗?”她失望,低声呢喃道,“好痛!风恕,我觉得好痛……”
  犹豫的指尖终于再次落到了她的发上,他轻轻将她带入怀中,视线放的很遥远,也很幽深。
  很复杂的一个拥抱,有着最温柔的姿势:不是情意,却更甚情意;不敢怜惜,却分明怜惜。
  一直忍耐着的眼泪于此时终于落下,她在他怀中啜泣,哭得不能自已。
  多么多么痛,痛前事的不堪,痛此刻的迷离,痛亲人的永决,痛自己的懦弱。
  更痛那夹杂在千丝万绪间暧昧不清萦绕纠缠似有若无的砰然心动,一颗心游走在承诺与背叛之间,倍受煎熬。
  为什么他要有这样一双眉眼,这样一副表情,这样一个身影?仿佛是宿命早早为她铺设的劫,逃不开,又走不过去。
  好痛!
  远远的天边,残霞似火,灼伤她的灵魂。
  也,无可奈何的渲染了他的眼睛。
  ~**~**~**~**~
  那朵花斩钉截铁的说:“我决定了!”
  众花纷纷探头问:“决定什么?你想到办法了?”
  它点头,每个字都说的非常清晰:“他是神不是吗?那么我要见他,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就是我也成神。”
  众花起了一片抽气声。
  小花望着蓝青色的天空,缓慢而又坚定的说:“我决定了,我要修炼成神,我一定一定要见他!”
  ~**~**~**~**~
  夜半时分,喧杂声将长平自梦中惊醒。
  睁开眼睛,外面的光线亮得让人如置身白昼。刚想推门而出,却听风恕在外边沉声道:“不要出来。”
  她一愕,掀帘望向窗外,只见数十人举着火把,站在前方丈远处,领头之人手中还抓了一个少女,不是小容是谁?
  风恕立在车旁,冷静异常:“你们不要伤害她,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
  “马和车,还有车上的财物都给我们留下,你滚吧!”
  土匪!长平脸色顿白,对方这么多人,看来此劫难逃。
  “东西可以都给你们,但是人不可以。放了她。”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领头之人冷哼道:“你也不打听打听,落到我霸天虎手里的东西还有能要回去的么?你少罗嗦,再不走连你一块杀!”
  风恕垂下眼睛,眉心的红痕似乎闪了一下,整张脸顿时变得极其肃然。长平看得心中一动,某种熟悉感再度升起。
  她一定曾经见过他!一定!
  悸颤撩拨起记忆深处的某些画面,然而那些画面模糊萦绕如同烟雾,又很快将思维吞噬。
  她想不起来。
  耳中依稀传来风恕的叹息声:“……掳人子女,劫人财物,伤人性命,欲望每逞一分,罪恶便多一分,孽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的话引来又一阵哄堂大笑,霸天虎冷嘲道:“得了吧,小子,什么罪不罪的,你以为你是菩萨说佛哪?”
  “大哥,别跟他磨蹭了,寨里的兄弟们还等咱们干了这票回去庆功,一刀了结了算!”一小啰啰说着上前一刀劈落,长平顿时惊叫出声。
  在那一瞬间风恕朝左横避一步,指尖在那小啰啰的手腕上轻轻一弹,小啰啰顿时握刀不住,“哐”的一声,大刀落到了地上。
  “妈的,这家伙会武功!”土匪们开始骚动。长平见风恕有如此本事,一颗心便柔柔的放下了。想也是,当初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带出皇宫,又怎会怕这些乌合之众?
  突有一人尖声道:“车上还有女人!”
  糟了,她刚才的惊呼声被他们听见了。
  风恕面色一变,沉声道:“我再说一遍,放了她。”
  霸天虎眯起了眼睛,缓缓道:“放,了,她?好——”好字才出口,他便狠狠一夹马肚,红马吃痛,撒蹄而奔。
  风恕一惊,连忙追上前。像是事先约好的,他刚离开其余土匪就将马车团团围住,一人提刀破门而入,见到长平,狞笑道:“果然是好货色!”说着伸臂将她拖下车,往马背上一甩,朝另一方向急驰。如此一来,即使风恕有心相救,也分身乏术。
  “放开我!”长平挣扎,一掌击在她的后颈处,眼前顿时一黑,失去知觉。
  风恕回头看见长平被掳,连忙转身,谁知霸天虎突然一鞭击到,大喝道:“去死吧,小子!”
  鞭头在距离他头定三分处节节碎开,霸天虎呆了一下,不敢恋战,策马狂奔。
  风恕再回首时发现长平已经消逝无踪,心中猛然一痛。两相权衡,只得先追上小容再说。一念至此,眸中怒意乍现。
  霸天虎顿时觉得身后有股巨大的力量袭卷而来,一跟头栽下马背,他打个滚翻身起来时,看见风恕站在前方,目光冰冷,如果说他刚才是温和的、无害的,那么此时则变得说不出的可怕,光是看着便觉得呼吸困难手脚颤抖。
  霸天虎心知惹到了惹不起的角色,连忙道:“大,大,大侠饶命……这女人我不要了,东,东西我也不要了,小的以后不敢了,我也是没办法,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们兄弟都是活不下去了才会干这种刀口舔血的勾当……”
  风恕打断他:“你走吧。”
  呃?算是放过他了吗?霸天虎偷瞄了他一眼,晚风中,风恕的脸忽明忽灭,充满了悲悯之色,像是哀痛他的自甘堕落,又像是感慨自己的无能为力。
  见鬼了!才是看他一眼,竟然就盟生罪恶感,几乎立马想弃刀从善。霸天虎连忙定心收神,连马也不敢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风恕走过去解开小容身上的绳子,取出她嘴里塞着的毛巾,柔声道:“你没事吧?”
  小容受这一番惊吓,早已泪水涟涟,除了发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风恕犹豫,不能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是若带着她,怎么追得上长平?正有所迟疑,小容忽然浑身一震,朝马下栽倒。
  他连忙上前接住,发现她已昏了过去。
  剧痛感从后颈处层层扩散,长平悠悠醒转,一时间天旋地转,过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被人横置着趴在马背上,眼里只看的见马蹄与黄土。被尘沙呛到,她开始咳嗽。
  一只手毫不怜惜的把她拉了起来,锁入怀中。身体像被烙铁圈住,疼痛难当,鼻间闻到夹杂着汗水和长时间不洗澡的恶臭,顿时脸色发白,几乎作呕。就在这时,马儿冲进了一道木门,数十个声音一同喝起:“二大王回来了!二大王回来了!”
  她转过头,惊恐的望着挤在两旁围观的土匪,他们脸上有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放肆与贪婪,像伺机待发的野兽,正死命的盯着已到口的猎物。
  长平咬住下唇,面无血色。
  那被叫做二大王的土匪跳下马,又粗暴的将她也抱下马,几乎把她的腰都折断,而她只是死命的咬着唇,即不呼喊,也不抗拒。
  “呸,怎么是个残废!”不知是谁在人群里骂了一句。那二大王一拧眉,忽得伸手捏住了长平的下颚,把她的脸展给众人看道:“残废又怎么样,这么美的女人你们见过么?”
  怪笑声一阵高过一阵,长平不知从哪升起股勇气,冷冷道:“放开我!”
  “你说什么?”捏着她下颚的手加重了力度,让她觉得骨头都快碎了,但依旧横眉冷对道:“我说,放开我!”
  “兄弟们你们听听,这独臂美人还挺有脾气的!”二大王竟还真的放开了她,以手环胸好整以暇的睨看她,断定她跑不出自己的手心。
  长平深吸几口气,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去,这群人,本可算是她的子民,他们不事生产,豪取强夺,纯真与良知早被消磨干净,留下的只有残忍,只有堕落,只有愚昧。
  难道她真的一点自救的机会都没有?
  “要怎样你们才肯放了我?”
  兴许是她在说这话时语气过于平静表情过于镇定,土匪们反而一怔。被抢上山来的女人从来都是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这个还真是有点不一样。
  “你很有钱?”看样子是,身上穿的是锦缎,一副天生华贵的样子。
  长平摇了摇头:“我没有钱。”亡国之人,何来的钱?
  “娘的,那你废话那么多干吗?”
  “你们去京城找宋王或是安定公,他们会给你们钱。你们要多少,就有多少。”一个是她哥哥,一个是她弟弟,毕竟是同胞手足,总不会见死不救。而且李自成既然留下他们封王拜侯,赎她的钱应该是有的。
  哪知那二大王听了立马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耍老子?让老子去找他们,不等于去送死么?”
  “你带我的耳环去,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废话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进了我们寨子的人,甭想活着回去!”
  长平心中一沉——果然,果然是没有机会。
  希望一旦破灭,整个人反而更加坚强了起来。她转头,对二大王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二大王不疑有它,靠近她淫笑道:“怎么,想通了?准备当我的压寨……”寨字音未落,长平狠狠一记耳光打了过去。
  “啪”一声,二大王被她打个正着。趁他微愣间,她抽出他腰里别着的短刀,退后几步。
  “你们都给我站住!”望着蜂涌上来的人群,长平又向后退了几步,然而身后就是山壁,没法再退。
  二大王摸着脸,表情变得非常可怕:“娘的,你居然敢打老子,活的不耐烦了!兄弟们,给我抓住她!”
  长平眼睛一闭,反手一刀抹向自己的脖子。皇室惯例,宁可自尽,不可受辱!反正她横竖是早该死的人,再死一回又如何?
  然而,在闭眼的火光电石一刹那,偏偏有许多画面涌现,像鲜艳的花在脑海中璀然绽放,勾扯出依恋不舍,像在提醒她遗漏了某项最最重要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
  没来的及让她细想,一样硬物击中手腕,腕上一痛,短刀顿时跌落于地,她睁开眼睛,看见二大王穷凶极恶的扭曲的脸,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道:“想死?没这么容易!”
  衣衫被一把撕碎,四周响起土匪们兴奋的尖叫声。而那些声音忽然间变得很遥远,耳畔只有风在呜呜咽咽,像那天晚上的箫声,极尽苍凉。
  一曲临江仙,清露泣香红。
  难道这就是她的宿命?
  她突然悸颤,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心脏一样,痛不欲生。
  长平的反应令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更加兴奋,他粗声喘息着,忙不迭想扯去她最后的亵衣,就在这时,一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整个世界骤然陷入沉静,周围兄弟们的呼吸声都不见了,意识到这点,二大王的脸色顿时煞白。他放开长平,畏畏站起来。
  先入目的是一只手,手指纤长斯文,让人觉得这样的手去握刀,非常非常不可思议。
  接下去看见一双眼睛,眼珠漆黑,只看得一眼便扑通跪倒,浑身颤抖但不明所以。
  他看见那个人的青色袍子,和脚上同色的鞋子,虽然踏在地上,却仿佛遥隔天涯。他甚至感觉那人的手按住了他的脑袋,一种肃杀四下溢开。
  他要死了吗?那人要杀了他吗?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手在他头上落下,又收回,反复了三次,显见对方也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他。
  他想求饶,却发不出声音;他想逃跑,却移动不了脚步——这是何其可怕的一种力量,那人光是静静的站着,就已足够将他全部的意念尽数摧毁。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他听见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你走。”
  身上顿时一松,肢体恢复了力量,他不敢抬头,就那样转身跌跌撞撞的跑下山。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若非亲身经历,绝对想不到世上竟然还有那么可怕的一种感觉,仿佛所有曾经犯下的过错全部颠覆回来,如丝般将自己禁锢、锁紧、绞绕和吞噬。
  那人是谁?怎么会这么可怕!
  
  


第二卷 四

  风恕默立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脱下自己的外袍覆盖住长平的身体。他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像在经历某种巨大的痛苦,连那双一向沉稳的手,都在轻轻的颤抖。
  长平的身体冰凉。原本娇嫩如玉的肌肤上,到处是被虐待过的伤痕。
  他扶起她的头,注视她的眼睛,她的瞳孔散乱,没有焦距。
  心中抽悸,如被刀狠狠割开。
  是他的错……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如果他早点赶到,如果他不往这条路走,如果他当初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不会受这么多苦,归根结底说起来都是他害了她。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施加在她身上的每一分痛苦,便是加诸在他身上的每一分罪孽。她受的苦越多,他的罪就越重!
  他忽然觉得,终其一生,他所亏欠她的,都还不清了。无论他如何弥补如何救赎,都无济于事。
  “长平。”他小心翼翼的拥住她,何其脆弱的躯壳,怎经得起尘世这许多折磨?是他的错,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风恕亲吻着长平的额头,以最最温柔声音低慰道,“没事了。公主,没事了。”
  “风……恕?”声音怯怯,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这样呼唤过他。
  “是我。”风恕握紧长平的手,把暖意传给她。
  “风恕……”又唤一声,这次,是确定。她忽然哭,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眼泪一滴滴的涌出来,滑过脸庞,落到他的衣服上。
  “我在,我在这里。”
  她反手一把抱住他,死命的抱住他,用尽全身所有力气抱住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再不肯松开。“风恕!风恕,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风恕的目光变得很沉重,像背负了无穷无尽的愧疚:“优……公主,对不起,对不起……”
  长平伸手摸向他的脸,眼泪流得更多:“我真愚蠢,我为什么忘记了还有你,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所以我已经决定放弃,可我怎么会忘记呢,我还有你啊!我还有你,风恕我还有你,对不对?”
  “是的,你还有我。”这句话说出来,却苍凉的可怕。
  然而长平没有留意,她只是搂住他的脖子不停的哭。为什么她只有一只手?这样不够啊,抱的不够紧,远远不够!
  “我差点就死了……”她呢喃,“幸好上天见怜,让我终于等到了你。”
  风恕眉心的红痕突然如血般绽开,他整个人重重一震,下意识的捂住额头。
  天命不可犯,风恕,你不可犯!
  “你怎么了?”长平抬头看他。
  风恕慢慢的放下手,眼睛深处有样东西,一点点碎掉了。
  ~**~**~**~**~
  修炼千载,它终成正果。众花纷纷恭贺。
  “太好了,你可以成神了,到天上后可别忘了我们姐妹啊。”
  “祝你早日找到他,达成心愿。”
  “我们姐妹里,数你最有毅力,好佩服你呢!”
  “真真是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他,还非要见他。不过,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无论如何,祝你幸福。”
  幸福……
  它微笑,灵元升起,仿若在一张白纸上填出层层颜色,慢慢幻化出黑的发、红的唇、冰做的肌肤玉做的骨——
  女子。
  它修炼出的灵神是个女子。
  ~**~**~**~**~
  自那天后,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十六年来,长平第一次如此鲜明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依附着另一个实体而存在,因看着他想着他念着他,便莫名的心安。
  宿命向她打开了一道门,门后是个与她息息相关的人……那个人,原来名字叫风恕。
  然而,他对她的态度,却变得异常起来,冷漠、疏离,甚至——刻意的躲避。好几次分明看见他和小容在说话,但她一走过去,他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她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躲着她,但手刚伸到一半,便无力的落下,竟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她有什么立场去质问他呢?又或者,问了又能如何?若是听到她不想听的答案,该怎么办?她,又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几相催折下,路途变得更加难捱,长平开始渴望能够尽快抵达。可从马车的车窗望将出去,长路漫漫,似乎永远都走不完。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几声鸟鸣穿透晨梦,长平悠悠醒转,掀帘而望,车外有雾,白茫茫一片。
  视线自然而然的望向最近的那颗树,树下却不见风恕的人影。
  “风恕?”她忍不住低唤,四下静静,只有风声回应她。
  “风恕!”心中顿生惊恐,长平连忙下车四处观望,视线里全是雾色,迷朦仿若永远不散,一时间,手脚冰凉。
  她惊叫道:“风恕!风恕!风恕——”一声凄厉过一声,连车上犹在沉睡的小容都被她叫醒,揉着眼睛探身道:“姐姐,什么事?”
  “风恕不见了!”仿佛失去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她失魂落魄的反复道:“他不见了……他走了……”
  小容呆了一下:“先生不见了?”
  长平转身,发了疯似的奔跑,边跑边叫他的名字,越跑越是害怕,好象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孤孤单单一个人。
  脚下突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足裸处顿时一阵钻痛,怎么也站不起来,手心被地上的碎石割破,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一想到风恕不见了,想到他不见的种种可能性,心就无可抑制的慌乱了起来。
  “不要……不,不要……”长平伸手抿拢散乱的头发,眼泪无可抑制的流下来。她知道错了,她知道是她出了轨,对他萌生了非分之念,所以导致了他的疏离。她知道那是不对的,她知道错了。
  老天,求你,请不要这样对她,不要给她这最最残忍的结局!如果他就这样的走了,如果今生再也见不到他,她会疯掉,她一定一定会疯掉的!
  长平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一双鞋子慢慢的出现在她面前,淡淡的青色,不染纤尘。
  长平惊诧的抬眸,初晨漫天的白雾中,周遭的一切就那样的恍惚起来,几疑不在人间。
  风恕!青袍轻逸、绝世温雅的风恕。
  是真的吗?真的是他?不是在做梦?不是出于幻觉?
  她呆呆的望着面前的人,口讷讷而不能言。
  风恕蹲下身检查她的伤势,被他手指碰到,左脚颤缩了一下,而于那疼痛中又有股暖流浅浅淌来——是他,真的是他!
  总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在身边的人是他。他那么真实的存在着,不是出自幻觉。
  “你扭到脚,骨头错位了。”风恕看着她,轻叹了口气,“何时你才能不那么容易受伤?”
  长平不敢眨眼睛,怕自己一眨眼他就又消失无踪。
  然后就见风恕取出了上次看到的那块血玉,玉泽闪烁,在她足旁绕了一圈,疼痛顿减。原来这块玉真有这样的奇效!
  “我现在帮你接骨,会有一点不适,如果疼就叫出来。”他手上用力,一声轻响,错骨回归原位。
  “疼吗?”
  长平摇了摇头。
  “好了,我背你回去吧。”风恕说着转身蹲下,等了半天都没动静,不禁回头,看见长平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表情有几分呆滞。
  “你怎么了?”
  “你……去哪了?”她似乎相当不安,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发出声来,问的却是这个。
  风恕在心中暗叹,道:“我去采了些胡颓子,刚回到车旁就听小容说你跑去找我了。”
  “我,我……”长平咬住下唇,涩涩道,“我以为你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风恕的目光闪烁了几下,低声道:“我不会丢下你的。”
  “可是……你这几天都对我很冷漠……我在想,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你讨厌我了,觉得我是个大麻烦。本来嘛,也没有人硬逼你照顾我,你没有义务对我这么好的,我只是个亡国了的公主而已,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风恕的唇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长平说着说着拭干眼泪,羞涩一笑:“但你回来了就好,是我多想了,我总是这样,老想着不好的方面……我们回去吧,小容肯定等急了。”
  风恕连忙扶住她,忽道:“公主。”
  “嗯?”她柔柔的望向他。
  风恕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说过护送公主找到驸马为止,就一定会说到做到。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不告而别。”他的本意是想劝她放心,谁料长平听了这话后好不容易欢喜点了的脸又变得一片惨白。
  她不再说话,视线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驸马……呵,什么都没有改变,即使他没有走,他再次找到了她,也依旧什么都没有变。
  还是那种疏离,隔在她和他之间,那么深那么深的沟壑,她跨不过去,而他不肯走过来。
  风恕,你可知你在伤我?你在用一把叫做距离的刀慢慢的伤我啊。伤不见血,却比流血更痛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长平闭眼,顺从的趴到风恕背上,感觉心象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已经碎不成形。
  风恕背着她慢慢向前走,好长一条路,寂寂的,只听的见脚步声。
  朝阳升起了,淡淡金光冲破云雾笼罩大地,他看见她和他的影子交叠着,在地上拖拉的很长。
  “风恕。”长平忽然极轻极低的叫他的名字。
  “我在。”
  “没什么。”长平道,“我只是想叫叫你。”
  不管怎么样,他还在,目前为止,他都还在她身边。长平恍恍惚惚的想,实在不能再奢求些什么了,也不该再奢求些什么了。那么,就这样吧,即使只能同行这一段路,便已是上苍最大的恩赐。
  她在他背上,因此她没有看见这一刹那风恕的表情,是何等的隐痛,与……无可奈何。
  ~**~**~**~**~
  原来灵界是这个样子的——
  小花对着那一方空蒙山峦潋滟水色目瞪口呆,好美,好美的地方呢!
  奔到潭边,水中映出它的样子,不再是空有茎脉枝叶的植物,而是个女人,一个漂亮女人。
  是人,便有心了。
  水面忽然现出七色,不期然中映入她眼帘,下意识的一抬头,水天相接处,一弯彩虹当空,红橙黄绿青蓝紫,明艳不可方物。
  她痴痴的瞧着那七彩明虹,风云在她身旁飞掠,只不过是一瞬间,却已似过了千年。
  美的简直有些残酷呢!她愣了愣:残酷?她怎么竟会想到这样一个词……眉头皱起,她想不起来了,似乎,很多事,那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都想不起来了。
  彩虹很快消失不见。
  她顿失所依,就好象内心深处埋藏着的与生命同重的一样东西被带走,徒留一个空白……几世难以圆满。
  再也,不能圆满。
  



第二卷 五

  “姐姐快点!”小容小跑着回头催促长平,着急道,“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途经一个名叫五柳的小镇时,听闻路人说今天正好是非常著名的得道高僧般若禅师一年一度的开坛讲佛之日。
  因此得到风恕的允许后,小容便拉着长平一同去赶热闹。
  自京城而来,一路所见都是人烟萧条,骤然间看见这么多人聚集山上,长平颇觉惊讶。
  她却不知越是乱世人们越是信佛,当自身能力无以保全妻儿家小时,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救苦救难的菩萨。这位般若禅师据说有通天之眼,能辩人祸福。连邻边几个镇的人也都纷纷赶来,把说法坛围的水泄不通。
  长平她们好不容易才挤到近前,说法早已开始。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平缓的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悠悠回旋在空中。
  众人全都低头聆听,表情虔诚。
  长平抬头望向说法之人,几乎惊叫出声!
  她认得他!
  那白发须眉,那慈悲之色,他就是那在少儿时说她与佛很有缘分的皇家寺庙的主持!多年不见,没想到他竟还在人世,而且居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了。
  小容忽拉她的手,凑耳过来低声道:“姐姐,他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耶。”
  其实不只是她,这等精深玄妙的禅理,周围又能有几人能懂?然而长平却是懂的,不但懂,而且那些字句分明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伴随着般若禅师的声音层层激活。他只要说第一个字,她就知道后面的全部内容。可是——
  她明明从来都没看过佛经的啊!
  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说到此处,般若禅师忽然一叹,轻轻抬眼,目光不偏不倚,正好望向长平。
  长平只觉心头一颤,好似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冲她而来,故意说给她听的。
  般若禅师忽然长身而起,围听的群众顿时纷纷追了过去:“禅师禅师,帮我算个命吧……”听佛理是假,算命才是真。
  小容极其失望,嘟噜道:“还以为有多神奇呢,原来只不过是个老和尚在念经。”
  长平被她逗笑,道:“我们回去吧。”两人刚想离开,一小沙弥朝她们走了过来,行礼道:“女施主请留步,禅师有请。”
  长平讶异道:“我吗?”
  “正是。”
  长平回头嘱咐小容道:“你先回去,跟先生说我等一会儿便回。”
  “好吧,你要早点回来哦。”小容点头,转身先行离开。
  “女施主请跟我来。”小沙弥将她领至山峰顶上,般若禅师正对着石几上的一局残棋低头沉思,听得脚步声便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如记忆般的柔和,却溢满了庄重,起身双手合什道:“公主,好久不见。”
  原来他真的还记得她,长平不禁惊叹。他初见她时,她才不过垂髫,如今年已十六,容貌大改,他却能在那么多人里第一眼认出她,真不可不谓是有缘。
  “公主流落民间,却毫无风霜之色,看来是有极贵之人在旁边相助。”
  长平又是一惊,难道他真有那么灵,能看到人的命运?“大师所言不差,能否再帮我看看,我与这贵人缘有多深?”
  般若禅师伸手道:“公主请坐。”
  长平依言坐下,谁知般若禅师盯着她久久不语,她忍奈不住,便又追问了一次。
  般若禅师叹道:“公主真想知道?”
  “大师但讲无妨。”
  “依老衲看,那位贵人于公主而言,是命中的一个异数。”
  长平脸色一变:“异数?何解?”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般若禅师口念偈语,双目平静的看着长平,缓缓道:“寻遍万世,也非尘俗能有;偶因相遇,亦不过镜花水月,虚幻一场。”
  长平顿时手颤,碰到了那局残棋,一时间,翻惊摇落,黑子白子掉了一地。
  “不,不可能……不会,不可能……”
  “公主可知老衲今天为何会特意邀请公主来此?”
  长平摇头。
  般若禅师望着她,定声道:“其实在初见公主那年,老衲便觉得公主与我佛有缘,本想收你为徒,奈何皇后不允。而今再见公主,这种感觉犹胜往昔。”
  长平睁大眼睛颤声道:“你,你,你要我出家?”
  “公主是千年不遇的慧质兰心,若肯随我潜心修行,定可成正果……”他的话没有讲完,因为长平已尖叫一声跑掉了。
  般若禅师望着她的背影,摇头苦笑。众生皆是如此,一听说要出家,就吓的掉头就跑。不过……如果他真的没有看错的话,纵使她这一次逃了,也逃不过下次。这位公主,分明就是命中注定要与青灯古佛相伴的人啊。
  长平极其狼狈的跑下山,到得大街时,心才微定了些。
  真可怕,他怎么会想要说服她出家?她或许曾想过死,但从没想过要出家啊。六根未净,魂有所系情有所牵的人,怎么出家?
  然而,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对经文佛典会那般熟悉,有着与生俱来的记忆和领悟。
  思绪烦乱时,路边一小贩叫住她:“姑娘,买个同心结?”
  她止步,朝他手中的东西望去,原来是用丝线编成的各式各样的花结,手工倒是颇为精致。
  “同心结?”
  “是啊,送心上人的。你一个他一个,拴一起就永结同心啦。”
  长平心中一动,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风恕。
  走出镇子时已近黄昏时分,远远看见停在溪边的马车,周身如镀金边,好生温暖。原来不知不觉中,这辆马车于她而言,已有了家的归宿感。
  长平欢快的走过去,没走几步,忽的怔住。
  风恕与小容两人正站在车旁,彼此挨得很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后便见小容从风恕手中取过那块血玉摆弄了一会儿,再递还时玉上的丝络看的分明——
  正是路上小贩向她兜售过的同心结。
  “是啊,送心上人的。你一个他一个,拴一起就永结同心啦。”
  小贩的话犹在耳边,字字如针,一下子就将她扎得鲜血淋漓。
  难道小容和风恕?
  她回想起风恕当初怎么救了小容,小容在夜间起身为他披衣,这几日来他只同小容说话……难道他和小容……
  “依老衲看,那位贵人于公主而言,是命中的一个异数。”
  “寻遍万世,也非尘俗能有;偶因相遇,亦不过镜花水月,虚幻一场。”
  是这样吗?只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幻一场?真的是这样吗?
  胸口一阵剧疼,像有人活生生的挖走了她的心。无法忍受那种撕裂般的痛感,长平整个人顿时弯腰缩成一团。
  风恕和小容双双回头看见了她,小容倒还没什么,风恕却是面色微变,下意识的接过小容手中的玉收了起来。这举动落在长平眼中,更生暧昧。
  “姐姐,你怎么了?”小容朝她走过来。
  不,你别过来,你不要靠近我……长平在心中无声呐喊,她多希望这时主动来扶她的是另一人,然而那个人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一双眼睛凉凉,完全的无动于衷。
  “姐姐,你病了吗?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长平抬头,看见小容关切的表情清澄的眼睛,所有的痛苦便变成了辛酸。
  小容没有错……她也喜欢风恕,这不是她的错,不该讨厌她怨恨她的。然而心中依旧又苦又涩,无法抑制某种委屈和绝望,只想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
  生平十六年,第一次知道原来嫉妒一个人时,是如此可怕,争将所有的平静、宽容和教养都丢光光!
  长平极其讨厌这一刻的自己,她咬着牙想:罢!罢!罢!
  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再怎么喜欢也不属于她,得不到就是得不到,那就割舍了罢,何必夹在他们两个中间横生压力,想必这些天,风恕面对她时,一定也感到很为难吧?
  你为难不如我为难。风恕,我放过你,我放你走,再不用自己的一相情愿强逼你!长平推开小容,转身就跑,将惊呼声与询问声都抛诸身后。
  “公主,你与佛有缘。”
  与佛有缘——
  原来般若禅师一双慧眼,早已预料她这一生,不满的富贵,难圆的情缘,所以早早为她设下安排,引她渡世。是她痴恋红尘愚钝不灵,最终弄得遍体鳞伤!
  父皇不在了,母后不在了,奶娘不在了,昭仁不在了……她生命中那些个至关重要的人,全部纷纷离她而去。如今这个身边仅存着的人,也不是属于她的……
  还有什么可依恋的?还有什么能依恋的?
  依稀中,仿佛又见父皇持剑问她:“长平,汝何故生我家?”
  父皇,我错了!我生错了!我本就不该生在皇家,不该生在这个时代!
  为着我这满身的罪孽,恐怕需要我用余生的所有日子去救赎。
  那么,青灯古佛,缁衣黄卷罢,那才是我最后的归宿。
  “的的的的……”木鱼声一下一下,清脆单调。
  长平垂着眼睛,丝毫不惊讶竹舍的门被推开时,出现在门口的人是风恕。
  她知道他会来找她,他这样的人是一定要问个明白才肯罢休的,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又怎么解释的清?
  风恕站在门口,久久都没有进来。阳光把他的影子投递到木鱼上面,长平看着那道影子,不知不觉视线就被水气所模糊了。
  还是放不下吗?
  难怪般若禅师说要延后几日再为她剃度,原来他也是看出她还有尘缘未了。
  长平心中,凄凄一叹。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风恕终于开口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
  长平摇头。
  “可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
  长平缓缓转头,由于背对阳光的关系,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双眼睛璀璨如星,格外的亮。
  “风恕,”她道,“你曾说过,你会送我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现在想告诉我,这里就是你想去的地方?”他的声音有点逼紧了,不再温润如水,轻朗如风。
  长平垂下眼睛道:“是的,我改变主意了,我不去找周世显了。我要在这里陪伴佛祖,一生一世。”
  他徒然靠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木鱼:“别说这种傻话,你根本不适合这种日子!”
  她争辩:“谁说的?般若禅师分明说我极有慧根……”
  “他一个肉眼凡胎之人懂什么,不过是个出名点的和尚罢了!”长长一句嘶吼出了喉咙,风恕才猛然醒悟到自己在干什么,而长平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大发脾气,顿时怔住。
  眉心的红痕似乎又有暴裂的倾向,风恕连忙强行将烦躁的心绪压制下去,再开口时声音已渐恢复冷静:“公主,你听我说,你一定要找到驸马。”
  “为什么?”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要让她去找周世显?长平只觉心中又是幽怨又是酸楚,开始很不争气的再次想哭。
  “因为他没有忘记你,他一直记得与你的婚事,颠沛流离走遍大江南北为的就是寻找你……”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风恕一呆,过了片刻,有些懊恼的道:“公主,你听我一次,其他事情你皆可任性,惟独此事不可以!”
  任性!长平被这两个字刺的脸色煞白。
  原来在他心里一直是那么看她的——一个任性的公主,一个天大的麻烦,一个沉重的包袱……虽然她知道自己从小众星捧月惯了,多少是有点任性,但真听他说出来,还是痛的像被刀割过一样,开始涔涔的流血。
  她推开他,捂着脸冲出去。这次,风恕没有置之不理,而是很快的追上了她。
  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道:“对不起公主……”
  “你放手,放手!听见没有?放开我!”长平边挣扎边哭,“是啊,我就是这么任性的,你管的着吗?我就要出家,就要出家,就是要出家!你放开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向你道歉,但是公主,请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长平狠狠甩开他,朝后退了几步道,“你真的以为我那么呆,呆到不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吗?我又不是傻子!”
  “公主!”她身后就是山崖,风恕顿时焦急,再迫可就要掉下去了!
  长平误解了他的反应,凄凉而笑道:“风恕,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什么使命让你来照顾我这个亡国公主,我知道这一路上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并且因为我的情不自禁而让你孳生困扰,我知道你一直在容忍我,迁就我。但是,这并不代表你就有必要为了顺从我而放弃自己的幸福……”
  “幸福?”风恕微微扬眉,显得有些愕然。
  “长平虽然骄纵,却也明理,我知道世上什么都可以强求,惟独感情不可以。所以,我不会逼你的……”
  “你在说什么?”
  长平的声音变得哽咽:“但你知道吗?在我决定放弃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全世界都变空了!我的世界空了两次,一次是父皇杀我,可你救活了我,用你的悉心照顾和温柔呵护重新将它填满,这一次,因为要放弃你,所以它再度变成空白。这种感觉经历一次已经够痛,更何况是两次?我没有勇气没有机会也没有可能再等到另一个人来将它填满,我已经被消磨的支离破碎了……所以,风恕,我只能选择出家,我没有第二个选择,你知道吗?”
  “可是公主……”
  长平不听他解释,径自的说了下去:“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还要我去找周世显,找到他后如何?让我嫁给他吗?你明知我心里只有你,你却硬逼我再去承载一个人,你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
  风恕的眼角抽搐着,整个人陷入极度紊乱之中,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不要逼我去爱别人,求你,我求求你……”长平说着,又向后退去,忽然脚下落空,整个人顿时朝后栽倒。
  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悬崖边际,眼看就要掉下去时,风恕惊觉,立马清醒过来,扑过去一把抱住她,右脚使劲,硬生生的扭转方向将她抢救回来。
  两人依着惯性朝右滚了一小段坡后,才缓缓停住。
  长平睁大眼睛,惊魂未定,然而,耳中尽是他剧烈的心跳,扑通,扑通,跳的那么快,几乎破膛而出。
  再抬眼看他,他面无血色嘴唇哆嗦,分明是被吓到了极点。
  心中顿生不忍,轻唤他道:“风……”谁知她才刚说出一个字,风恕就猛的抱紧她,紧得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几曾见过他如此惊恐的表情?每寸肌肤每道纹理每声呼吸都在颤抖,漆黑的眼中泪光闪烁,虽然尚未落下,但已足够让她震撼。即使是上次被土匪掠去差点失身时,他的表情也只不过是沉痛,而这次,分明是一种悸惧,由心而出引动全身。
  这是否可以解释为——其实他也是在乎她的?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在一相情愿?
  “风恕……”她柔柔的吐出他的名字,用唯一那只手轻抚他的脸庞,一点一点的、满怀柔情的、平息他的悸颤,“我没事了。风恕,我还活着,我没有掉下去,你不要怕……”
  怕?
  是怕么?
  风恕终于找回自己的思维,刚才那一瞬间,他的大脑根本是一片空白,只能凭本能反应救回她,然而就在那样的本能动作当中,分明另有个意识盘旋心底,久久不散——她不能死!他宁愿舍身去替她,就算等待着他的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也要她没事,要她安好!
  原来那种感觉就是害怕,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害怕的滋味,原来他也是会害怕的……一个声音轰然响在耳际,多么多么熟悉: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他一惊,反手便抚上眉心,顿时如坠冰窟!
  那道红痕,那道红痕最终突破它的忍耐极限,因暴裂而烟消云散!
  红痕的消失,亦代表了一件事——
  他和她分别的时机,提前到了。
  ~**~**~**~**~
  千年修炼,血汗落土,凝结成玉。
  一双鞋子轻轻来到那朵花原本生长的地方,伸手,玉自地而起,飞入他的掌中。
  血色更浓,映得肌肤都为之艳红。他叹息,似有不忍。
  指尖轻摩间,血玉顿时一阵轻颤,一声音颤颤如女子、哀哀若麋鹿:“不要……不要……求您,不要!”
  “我是为你好。欲为神,必先断绝俗念,包括……”他没再说下去,弹指间,一缕银线似有若无的飞进玉中,隐没不见。
  就此尘封。
  与此同时的一刹那,小花在灵界潭边看见了那道彩虹。
  彩虹隐没,她的某个信念也就此被带走。
  



第二卷 六

  他看着她,眼神沉静。
  车窗大开着,春风吹拂的车帘不停飘动,而长平就坐在那托腮望天,目露倦色,弱质纤纤,一转眸间,对上了他的目光,便微微一笑。
  那是历劫归来的宁静,也是梦想成真的满足,笑得那般妩媚欢喜。
  风恕低头,默立许久,忽上前道:“要不要跟我去个地方?”
  “好。”长平欣然下车。她那么信任他,甚至不问要去的是哪里。
  天刚亮,一路沿河岸而行,就看见旭日一点点的自地平线上升起,将二人的身影映入水中,一前一后,格外和谐,莫名灿烂。
  前方横一小舟,风恕先走上去,然后回头,向她伸手。
  长平迟疑了一下,面露羞色道:“我……不会水。”
  “把手给我。”风扬青衫,阳光将他的眉毛和嘴唇都镀上金边,看上去,少了平日的严肃,多了几分柔和。
  于是长平不再犹豫,牵住他的手走上小舟。
  风恕拿起竹竿,将船撑离岸边,长平满是好奇的看着两岸风景,终于问出自己的迷惑:“我们要去哪?”
  风恕转过身来,眼中轻愁淡淡,像覆在叶上的霜,像落在花上的雨,一转身一凝眸间的熟悉感再度袭来。她应该是见过他的啊,可她为什么怎么都想不起来呢?
  风恕忽然道:“公主,你的愿望是什么?”
  长平一愣。低敛的眼睛,微抿的唇,脸上的茫然之色,是俗世凡人才有的表情。
  风恕眼中轻愁渐浓,她本不必受这种苦的……本不必的……
  突见长平眼睛一亮,道:“我想要彩虹!”
  彩虹?一股痛意顿时涌现,她的愿望竟是这个……
  “我从小到大,根本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不要说寻常的珍宝古玩,哪怕是人,只要我一句喜欢,父皇便眼巴巴的送到我面前。只有这个,我根本没办法得到,于是就更喜欢,更想要。”
  “为什么喜欢彩虹?”风恕听见自己的声音绽放在空气中,颇为虚软,即震惊又尴尬又怜惜,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感动。
  长平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就是特别喜欢它。总觉得那是世上最美的景色,那般绚烂,高高在上,那般纯粹,夺目耀眼。如果说,我有什么愿望的话,就是希望能经常看到它。如果……可以让我摸一下,死也愿意!”
  风恕的脸上起了层层变化,他忽然一声长叹,不再说话,转过身继续撑竿。
  她说错什么了吗?长平心里开始不安起来……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太任性了?既任性又无知,哪有人摸得到彩虹的,真是异想天开啊……
  她咬着下唇,犹豫的说道:“那个,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
  风恕回眼看她,眼睛亮得像被水漂过似的。
  狠狠心,终于鼓起勇气,盯着他,把那句话说出了口:“风恕,其实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
  “公主……”风恕声音暗哑,突的背过身去,水中倒影清晰,不属于尘世的脸上,却分明有着属于尘世的哀伤。
  为她而哀,为她而伤,为她——
  动了俗念。
  “红痕之弥,即是红尘期尽,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静谧的空间里,徒然响起清平淡漠的语音。风恕垂首道:“是。”
  “那么,你清楚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做了?”
  风恕闭起眼睛,久久才道:“是。”这一个字,却象是自喉间逼出去的,说得异常艰难。
  “好。我等你归来。”那声音停了一停,又道,“也等她归来。”
  风恕再度睁开眼睛,前面但见青色的城墙,道路平坦,两旁碧树葱翠。
  无锡城,到了。
  他静静的坐在车辕上没有动,望着城门处进进出出的人,每个身上都有故事。他看着这一幕红尘景象,恍然间,觉得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
  车内的小容等不及的掀帘探头,雀跃道:“到啦到啦,姐姐,我们到无锡啦!”
  长平慢慢下车,望着眼前的美丽景色,也露出惊喜之色道:“难怪古人都说江南好,诚不我欺呢。”
  “姐姐,我们进城逛逛吧。”
  长平点头,回首看向风恕,脸上流淌着征求之意。
  让她去?或是不让她去?风恕的指尖顿时起了一阵轻颤。
  “你怎么了?”意识到他的异样,长平柔声探问,听入他耳中,又是一痛。
  罢了罢了,天命不可违,一错已是罪过,怎能一错再错!
  “小容,好好照顾公主。”
  长平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进城?”
  “我有点累,你们好好玩吧。”
  小容当下迫不及待的拉着长平离开,看她频频回头,风恕微微垂下了眼睛。
  这一去,就此缘尽,莫怪莫伤莫相忆……
  进得城内,一派百业待兴的模样,战乱虽未抹去绿树红花的秀美,却已将人文居业摧残的支离破碎。
  长平看着看着,眼中就涌起了泪水。
  不到一年时间,但见城头大王旗换了又换,各路霸主你方唱罢我登场,先是李自成,再是吴三桂,再是靼子兵……风雨飘摇的甲申年,恍同过了三世。
  若非有风恕,她也许就那样死在皇宫里做了朝代的殉葬品,又或者虽活下来,却和哥哥弟弟们一样受人侮辱,再或者四处漂流,孤苦无依……若非有他,她就不再是现在的她了……
  他救了她,照顾她,让她知道了牵挂一个人的滋味,让她知道了痛苦与甜蜜,惆怅与幸福,让她那么那么鲜明的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与自己喜欢的人的存在。这么多的感情交织起来,几乎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大明朝的灭亡而让她和他相遇,还是上天为了要她遇见他,所以灭掉了明朝。
  这是以一个朝代的消弭而换来的代价啊……
  忍不住再瞥身旁的小容一眼,她怎么会那么傻,当日只是看见她送同心结给他,就绝望的要去出家?她怎么会傻到就那样放弃他,把他让给别人?
  那是以一个有两百二十四年历史的朝代为代价换来的一个人,她怎么能够,就那样的错过他?
  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离开他了。
  日上中竿时,两人才提着些许干粮回返,刚出城门,就远远看见马车旁黑压压的围了许多服饰怪异的士兵。
  长平呆了一下,不祥之感油然而升。
  人声喧杂,其中一人回头看见她,大喊道:“就是她!”
  一干人立刻纷纷转过身来。
  “长平公主!”那人快前几步,朗声道,“我等乃是罗克勤亲王的亲兵,奉周公子之命,特来恭迎公主回京的。”
  长平惊道:“周公子?”
  “正是周世显周公子,公主不会不记得他吧?”亲兵统领说着,朝风恕一笑,“多谢你告知公主下落,回京后重重有赏!”
  为什么会是他?他绝对不是个贪赏之人,那么,为什么要如此对她?
  长平转向他,无声的问,为什么?
  看着长平面色惨白的怔立当场,风恕持着缰绳的手紧了一紧。对不起,公主,对不起……
  因为,一切已经结束了,到该结束的时候了。然而他知道,她不会明白。
  她不会明白他为什么要屡屡拒绝她,在怜惜与顾虑之间挣扎,正如她不会知道究竟是什么契机才使他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只因为——无从选择。
  从来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好一阵子的天崩地裂。静立马旁的他,静立人前的她,同样的沉默,一言不发。
  这个骗子……风恕,你这个骗子!
  早上那一幕犹在眼前,晨光初起,她以为她得到了他,她以为他们不会再分离,谁知道原来他还是不肯靠近,偶尔的温情只是为了更彻底的将她推离。
  既然如此,风恕,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管我?让我当尼姑算了,让我掉下悬崖死了算了,何必如此折磨我,何必如此折磨我!
  胸口剧痛,天地间的空气仿佛就此抽离,长平感到一阵窒息,身子顿时摇晃不稳,啪的栽倒在地。
  众亲兵顿时一愣。
  一道青影飞快掠过,半抱起了地上的长平,长平望着眼前的他,表情冰冷:“我不去!”
  风恕什么话都没有说。于是长平便尖声叫了起来:“我不去,我不去,我不会去的!你们回去告诉周世显,大明朝的长平公主已经死了,以往种种也随之消弭,请他另娶婚配,不必再惦念一个断臂残疾、心如死灰之人!”
  亲兵统领道:“恐怕……这由不得公主了。”
  “什么意思?”
  “亲王交代,一定要将公主迎回,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语气却不容人拒绝。让长平意识到说是恭请,其实分明就是强押,她看着风恕,目光凄然——这就是他为她选择的路?让她回那个已经不属于她的皇宫?让她名为公主实为囚犯?
  “好。”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低,也异常柔软,“我去。带我的尸体去。”
  即而目不转睛的盯着风恕,语气越发温柔:“你来,动手。”
  “公主!”风恕的眼角抽动,顿时松开手,踉跄后退。
  长平眯起眼睛道:“怎么?你不敢?还是不舍?”她大笑,“你也有不敢的事?你也有不舍的东西?风恕,你不就是个木头人吗?不,草木都还有情,而你没有。”
  “而你没有。”长平喃喃重复了一遍,眼中落下泪来。
  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她?他们一路上患难与共相扶相持受尽坎坷才走到今天,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比他们靠的更近,如此生死相依,为什么他还要拒绝?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逼我……”风恕开口,声音竟然比她还低,比她还要柔软,“不要逼我。”
  “我在逼你?你一直这么认为吗?”长平冷冷道,“好啊,就算我在逼你,那又如何?一句话,要我回去,可以,除非我死!”
  风恕的手慢慢在身侧握紧,忽然道:“公主不需要死,该死的那个人是我。”话音未落,手中已多了柄匕首,一刀刺落,顿时血溅如花!
  长平愣愣的望着这一幕,众亲兵面面相觑,而小容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几乎穿破云层。
  风恕倒在长平的足边。
  “你,你,你……”长平悸颤着,突的爬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衫,只觉整个世界就此崩溃!
  “风恕!风恕!”她哭得泣不成声。
  风恕眼睛睁开一线,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惶恐、绝望,那是一种致命的失去。
  “长平……答应我一件事。”
  “不,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好恨!
  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用这么残酷的方式拒绝她,他怎么可以这样!
  “长平,答应我……”
  她把头摇了又摇,泪流满面。“我恨你,风恕我恨你!你这样对我,休想要我原谅你,我死都不原谅你!”
  这个痴儿……为什么她还不能领悟?风恕抬手,轻抚她的头发,一字一字,仿佛刻入她心:“你要幸福。”
  “不会,不会幸福了……”
  “你会的。忘记我,嫁给他,你会幸福的。”
  “你可以骗我,你也可以骗你自己,但是我不会,我不自欺欺人!风恕,你可知你这一刀,同时也杀死了我?你毁了我,风恕,你毁了我!”
  风恕眼中顿时起了一阵迷离,他呆呆的看着长平,其实不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固执,点化不透,然而,他无能为力。
  天命难违。长平,天命难违!
  从来没有第二个选择。
  眼中的神采终于黯淡下来,他低声道:“伸出手来。”
  长平咬着唇,将颤抖的手伸到他面前。他自怀中取出一物,轻轻落在她的掌心。
  玉色鲜红,像他此刻正在流淌的鲜血。
  长平惊愕道:“你说过我不能碰这块玉的!”
  “它是你的。”
  “我的?”
  风恕无力的点了点头:“它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现在……我把它还给你……”语音戛然而止,他的手滑落,长平惊恐的去抓,却没有抓到,便眼睁睁的见它落到地上,再无动静。
  “风恕?”长平探他鼻息,尖叫道,“风恕!风恕!”
  四下静静,唯有风声回应她。呜呜咽咽,像他曾经吹过的箫声。
  仅一瞬间,仿佛千年,千年相思,燃烧成灰,前尘往事就此烟消云散,再不复存在!
  没——有——了——
  再没有那双眼睛漆黑,深深的看她;再没有那双手温柔,轻轻的扶她;再没有那个声音清润,低低的唤她。没——有——了——
  她的世界终于再度空白。
  多么,多么,空白。
  血玉在手,手如被燃烧,滚烫滚烫。
  果然是不能碰的玉,碰了它就会伤心,伤得好痛好痛。
  她凝视着手中的玉,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察它,玉身上雕刻着一朵花,以一种极致美丽的姿态敛拢,迟迟不肯开放。
  忽然间,很多东西就这样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回到脑海中来。
  她看见潋滟的水光中,那叶轻舟漂浮如羽毛;她看见那操浆的手,纤长优雅;她看见那随风轻动的青衫,回带出其主人翩翩离世的风华。
  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长平煞白了脸,不敢置信的望着那块玉,那朵花在她眼中重重交叠,勾引出它的名字,她的名字——
  ~**~**~**~**~
  那一朵花,在孤寂中俏立了很多很多年。
  它的名字叫——昙花。
  ~**~**~**~**~
  天空中有鸟儿一只只飞过,杂草野花灿烂的盛开,那些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见过的人,在脑海中漫漫浮现。
  十六年的岁月弹指而过,几千年的岁月像渗在水中的颜料,一点点的弥漫开,绽化出无边颜色。
  她在玉的折光中看见自己的脸,不属于红尘的容颜,那是一朵花,俏立在浮世之间。
  她的名字叫——优昙。
  优昙,你欲成神,必先过恒劫。
  我为何要成神?为何要成神?
  那个答案雀跃着跳动着挣扎着,撕破层层迷雾,手上的灼烧感徒然而盛,仿佛撕的不是记忆中的某些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的她的躯体。
  然而长平一言不发,咬紧牙忍着。
  她要答案!
  血玉终于先自崩溃,融化成水,自她手上滴落,渗入土中消失不见。与此同时,迷雾散尽,让她清晰的看见后面的答案——
  不是,不是那个她追了三千年的人,原来不是那个人,而是他。他!他……
  她垂下眼睛,打量怀中人的脸,风恕,风恕,原来你是他。他!他……
  “我是苜蓿子,特来接你去下一世。”碧波潭上,他划水而来。风姿氤氲,水波不兴。
  原来是他——
  长平紧紧捂住胸,感觉自己像个杯子,正在一点点的碎开。
  于此碎裂中触及一物,伸手入怀,取出一只七色的同心结,其实,那日她也买了啊……红橙黄绿青蓝紫,彩虹的颜色。
  上天何其残忍,竟如此捉弄于她,让她钟情彩虹的颜色,却不知原因;让她致力成神,却不知原因;让她爱上这个男人,也不知原因!
  真是残忍啊……
  长平的眼泪落到风恕脸上,又顺着他的脸往下流,犹如他也在哭泣。
  “公主?”一旁的亲兵统领见她神色怪异,很是忐忑不安。
  长平慢慢转回头,看向他,目光呆滞而沉静。
  接触到那样的目光,亲兵统领吓了一大跳。老天,他没看错吧,这哪是活人的眼睛,分明是个死人的眼睛啊!
  才一瞬间,这个曾有前朝皇室第一美女之称的公主,竟似老了几十年。
  真是可怕!
  长平将手中的同心结放入风恕怀中,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亲兵统领连忙上前搀扶,她也不反抗,任由他扶上了车。
  没有了,前尘往事灰飞烟灭,彻底的、完全的,毁灭。
  就此尘埃落定。
  “长平公主,年十六,帝选周显尚主。将婚,以寇警暂停。城陷,帝入寿宁宫,主牵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斫之,断左臂;又斫昭仁公主于昭仁殿。越五日,长平主复苏。大清顺治二年上书言:“九死臣妾,局蹐高天,愿髡缁空王,稍申罔极。”诏不许,命显复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钱车马锡予有加。主涕泣。逾年病卒。赐葬广宁门外。”
  ——《明史.公主传》
  



第三卷 一

  又是这片水色空奇,薄雾轻尘。
  我驻足湖畔,湖水如天,青蓝明净。因为早已预见某种不祥,所以没有见到那叶小舟,竟不觉惊讶。
  三千年前,他在此处渡我;两千年前,他仍在;然而这一千年,他不在了。
  身后一声音凭空响起,庄重威严:“优昙,恭喜你。”
  恭喜?我轻笑,不需回头,已知身后是谁。
  “神,他在何处?”
  那声音道:“你已过恒劫,我来接你入仙界。”
  “我要见他。”
  身后沉寂不语。
  我终于转身,一字一字坚定道:“我要见他。苜蓿子,我要见他!”
  神穿白袍坐在莲上,宝相庄重,佛光无边。眉目低垂间,是我所熟悉的空灵。
  是的,空灵,我本早该想起,除了神者,谁能有那样的空灵?
  “没有苜蓿子。”神答,“从来没有苜蓿子。”
  我笑,笑中却含着眼泪:“那么,你告诉我,他是谁?那个我等过找过为了见他立志成神却被他封印了记忆的人是谁!”
  ~*~*~*~
  那一朵花,本来再普通不过,长在丛中,与世无争。
  忽然有一天,一个冒失鬼走过,踩了它一脚,那人行色匆匆,没有看见被他踩在脚下的花,即使看见了,他也不会在意。
  花的枝茎被压扁了,瘫在地上,奄奄一息。
  就在那时,另一人走过,看见了这朵垂死的小花,他轻叹,取溪边水以灌之,茎竟自起,转眼间,完好如处。
  小花凝眸,看见他眉眼空灵,不在人间。再待细看时,便只见一个背影青青,飘渺而去,地上露水现出七色,红橙黄绿青蓝紫,绚烂瑰丽。
  梅花告诉它,那人不是人,是个神仙。
  “你这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他了。你死心吧。”群花纷纷叹息。
  小花摇头,盟誓道:“我要见他。如果只有神才能见神,那我就修炼千年又何妨?”
  于是它苦修一千年,功德圆满。
  迈入灵界,忽见湖边彩虹明艳,心中如遭雷击,一刹那间,便失去信念。
  它只记得自己非要成神,却忘却了,究竟为什么要成神。
  ~*~*~*~
  神说:“四千年前,那路人踩你一脚,害你垂死,引出你与他的三世情缘。”
  第一千年里,那路人是范蠡;第二千年里,那路人是刘奭;第三千年里,那路人是周世显。
  神说:“菩萨慈悲,不忍你猝死,伸手救你一命,奈何你固执,终致此孽缘难了。”
  我垂首,是他,是他,是他……
  “优昙,你还没想起来吗?”
  我伏地,痛哭出声:“我只是想再见他而已,只是想再见他,为何你们一个个残忍如斯,封我记忆,使我忘了他。既然我已忘了他,为何还要他出现在我面前,两次渡我过湖,又随我入凡尘一世?”
  神看我,双目清明,有大慈悲,无小怜悯:“因你执著相见,拖累菩萨不能安宁,上天命他渡你成仙,你却连失两千年,菩萨无奈,以仙灵之体陪你入世,亲自点化,终令你劫开。”
  “神,求你让我见他。”
  “你若不放下这执念,便见不到他。”
  “我若放下这执念,又怎见得了他?”
  “是以,你与他无缘。”神吐字清晰,字字冰凉入心,“即使你与他共列仙班,依旧无缘相见。”
  我踉跄而起,连连后退,不敢置信苦修千年的后果竟是如此,依旧无法相见!
  “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知。”
  眼见莲座即将离去,我连忙扑上前抱住,哭道:“神,你爱苍生,那么,请你爱我,请你爱我!我修炼千年,又渡过三千年的劫数,这般辛苦,所求不过是见到他,在他面前开花。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神,求你应允我。我可以不做神仙,我可以抛却这四千年功德,求你让我见他一面,让我了却这桩心愿,求你,我求你了!”
  我叩头,血与眼泪一同濡湿莲花。
  久久,神望定我,轻轻一叹:“痴儿……”
  



第三卷 二
  
  竹林深处,青衫与碧竹几为一体。
  我终于见到了他……
  他手垂在身侧,低眉敛目,安宁仿若不存在。
  “韦陀菩萨。”我开口,一字一步,四步后,已在他面前三尺处。
  他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抬眸看我。
  我慢慢跪倒,双手平额拜了三拜。
  “谢你昔日救我,也谢你操桨渡我过灵界,更谢你在红尘中为我做的那些事情。”
  他沉默,还是不说话。
  然而,没有关系,我毕竟是真的见到他了,这一次,我没有失去记忆,我记得每个细节,我记得他的样子,我也记得——我对他四千年的执著与爱情……
  “菩萨,神说我的劫数是‘恒’。我入世,前两次都没能嫁给当初踩我一脚害我将死的那个人,第三世,因为菩萨救了我,所以我才能最终嫁给他,圆了这个因果,功德圆满。但是,这就是恒吗?”
  我勾起唇轻笑,半是讽刺半是哀。
  “菩萨曾跟我说,情不能恒,而神对我说,只有过去了的事情才会不变,故而可永恒。优昙对此也有自己的理解,优昙说给你听,好不好?”
  我看见他的长袍如水般波动,可他依旧不肯看我一眼,不说一句。
  韦陀菩萨,我知你是天之子,是南方增长天王八大将军之一,虽住天中却早离天欲,童贞修行,素无过错。若不是因为我一厢痴执,纠成孽缘,你本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神。
  你可是怨我误了你的修行?故而在我以神籍换见你一面的机会时,如此冷漠以待,寒彻我心。
  我咬唇,强忍眼泪,继续微笑道:“对我来说,那一天,你扶起我的茎枝,救活了我,我回头,看见你的背影,那就是永恒。因为自那以后,我便以你为生,你封了我的记忆又如何?我这三千年来忘了你又如何?我仍记得要成神,仍是坚持着要靠近你,仍在凡尘间,没有爱上周世显,爱上了你。菩萨,我对你之爱,便是永恒。”
  他终于抬眉,双目定定向我看来。眸中色浓黑,解不透,也化不开。
  然而,这已足够。
  我盈盈站起,嫣然道:“我当年跟自己说,一定要让你看到我开花时的样子。现在,请你看着我,不要闭起眼睛,也不要转开视线,请你,看我。”
  双足合拢,我拔下头上发簪,长发披泄一身。这是我修炼成灵后的人形模样,但她,不是我。
  我是一株昙花,碧叶红茎,白花黄蕊,银鳞镀我国色,剔透展我风华,层层铺垫下,柔为心,韧为情,圆齿深裂俱是销魂,瞬间一现,胜过百花娇艳。
  韦陀菩萨,请你看我,要你看见——
  所谓永恒。
  依稀中,看见他扑过来抱住我,眼中神色终于被我看清,那是痛。
  那是痛,是和我一样的痛,为什么我以前看不懂?
  “优昙……”他低唤,声音颤抖,那是苦。
  那是苦,是和我一样的苦,为什么我以前听不出?
  “菩萨,昙花是不能开花的。它若不开,便永远不会谢,它一旦开花,便是尽头了。”我灵元已竭,渐渐形消体散,这种感觉和去投胎时很相象。
  然而我知道,那时候,是另一新生的开始,而现在,我将消失,真正的消失,从这个世界上渲为虚无。
  他颤,怀中跌出一物,被我看得明白——
  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丝线,编织成结,环环相连,世称同心。
  他……
  他一直都带着吗?
  原来他一直带着啊……
  “不知为何,我从小就爱看彩虹的颜色,买这个结时,也不暇思索的要了这七色同心……而今,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你的颜色。”我对他笑,笑尽这千年相思千年负累千年委屈千年执著,笑尽生生世世辛酸怨尤痛苦委屈,笑尽苍天捉弄宿命不公三界欺瞒,笑尽我的痴情,也笑尽他的无奈。
  他的手伸到我面前,手上托着一弯彩虹。彩虹本是韦陀尊者的象征,他每出游,必有此物相伴。在身为长平时我曾说生平最大愿望便是摸一摸彩虹,而今他送到我面前,可我依旧无手可摸。
  一如命中注定的,我和他,有缘无份。
  多么多么,可悲。
  “菩萨,我开花时是不是很好看?我只为你开花,只为你,只为你一个……”
  最后一眼,看进他的眸间,我看见一朵花,枯萎颓败。
  



第三卷 三

  2004年,一对情侣在夜间依偎。
  女孩忽然惊喜道:“你看,昙花开花了!”
  男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窗台上的那盆昙花正在慢慢开放,以无比柔婉的姿态层层展开,鳞片在灯光下折射出点点银辉,美到及至。
  男孩轻叹着说:“昙花绽放,那么韦陀菩萨一定在附近……”
  女孩好奇的问:“为什么呢?”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男孩慢慢的念:“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女孩立刻来了兴趣:“这么说来还有典故的?”
  “昙花又名韦陀花。据说在很多很多年前……”
  五千年过去了。
  昙花一谢,只为韦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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