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何似无情(五)
撂下狠话的时候,太九并没有想太多,直到生辰那天,姚云狄来了,半开玩笑地提起兰双,她才知道此人高扬旗帜开始迎战了,将她和太八以及穆含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也不知说了多少出去。
“兰双这孩子,满肚子心眼,器量是小了些,然而办事还是利索的。”
姚云狄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太九正给他斟酒,听他如此说,便微微一笑,低声道:“爹爹何苦这样说,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
姚云狄笑着放下酒杯,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们的小太九终于也会生气了?放心,你兰二哥欺负你,下次咱们把这账讨回来。”
太九怔了半晌,方幽幽说道:“无所谓讨不讨。爹爹,兰二哥也从未欺负过我。大家都是一家人,何苦来哉。他说那些气话,就是石头人,听着心里也会难受。”
说完,她忍不住红了眼眶,硬是背过身去,强自说道:“我……去看看点心送来没有。”
姚云狄抓住她的袖子,轻轻扯回来,叹道:“他一向说话不知轻重,爹爹是有分寸的人。你瞧瞧你,大好日子的,哭什么。若真觉得委屈,爹爹明天就替你报仇,将他赶出去。”
太九噘嘴道:“爹爹真是小题大作,兰二哥那么能干,好好的赶出去做什么。我们小孩儿吵架,你也跟着掺和,就不容我两句牢骚么。”
姚云狄呵呵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不错,爹爹不掺合,不掺合。来,坐下吃面,你的生辰,可不许再哭。”
太九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低头去吃那寿面,忽然想起什么,抬手端起攒银酒杯,笑语莺莺地说道:“我敬爹爹一杯。愿爹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说着将自己手中的杯子在他的杯子上俏皮地一碰,发出一个清脆的响声。
姚云狄先是一愣,跟着笑了起来,仰头将那杯酒喝干,感慨道:“十几年前……她也最喜欢这样与我碰杯。”说罢,他却摇了摇头,眉宇间有些伤感。
太九斟酌着,小心笑道:“是爹爹最爱的女子么?”
他点头:“不错……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十四岁,却已经生得眉目如画。她家里穷,欠了姚府许多债,实在还不起,只得用这个二女儿来抵债。我只嫌她年纪小,成日只是哭,不解风情,便整日不去看她,只留她一个人在府里。后来想起,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那两年,没人说话解闷,实在是很凄凉的。”
太九见他难得发了谈兴,言语中依稀是说那环夫人——他只得这么一个妻子,也是她的娘亲——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竟是又盼他说下去,又望他赶紧闭嘴滚开。
到最后,她定了定神,又抓起酒壶替他斟酒,道:“那后来呢?爹爹去看她了吗?”
姚云狄眯起眼睛,仿佛陷入那段年少往事里,无法自拔,片刻,他方低声道:“过了两年,我出去做生意,回府之后,有个下人将一个包裹送过来,里面是一些新鞋新衣,都合着我的尺寸,分毫不差。我才知是她替我做的,眼见那衣裳精致,显是废了大心思的,于是便起了去看看她的念头。彼时她年已十六,再见她的时候,她穿着一身浅紫长裙,手里拿着团扇,只站在那芙蓉花旁,当真人比花娇。见着我,她慌得只是躲,头也不敢抬。我与她聊了两句,当晚在书房看书,总想着她,于是托人送了一段诗词给她,又过得半月,我便与她正式圆房了。”
太九见他面上露出甜蜜之极的神色来,心中也不由黯然,顿了一顿,才问:“是什么诗词?爹爹自己写的吗?”
他笑着摇头,慢声吟道:“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他念着那词,似是痴了,一忽儿摇头叹息,一忽儿轻轻发笑。太九见他如此情状,也不敢相扰,只得默默替他填酒加菜,最后,只听他一声长叹,喟然道:“如今再也穿不到她做的衣裳了。红颜奈何薄命……她身体一向不好,没两年便去了……那之后我万念俱灰,散了众多姬妾,发誓终身不娶。直到现在,还是不能忘怀……”
太九背后的寒毛一根根竖起,为着他甚至自欺欺人的谎言。什么身体不好,什么万念俱灰,分明是他亲手杀了她!既然如此多情,至今不能忘怀,当初为何放弃她?连带着一段美好的感情都成了凶剧,蒙上一层血影。
姚云狄见她迟迟不说话,便笑道:“爹老了,最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你们小孩儿一定不爱听这个,不说啦,来,咱们喝酒。”
太九勉强一笑,半晌,强忍着说道:“怎么会,我就爱听爹爹说些以前的事。爹爹怎么不说说,太九的娘亲呢?是个怎样的人?”
姚云狄脸色一变,手里的酒杯咣当一下掉在地上。他脸色惨白,尖锐又怀疑地瞪着她,只不说话。
太九慌了神,颤声道:“当……当我没问……我只是……很好奇自己的娘亲是怎样的……爹爹不爱说……便当作没听见吧……”
姚云狄神色渐渐柔和,眼角带着疲惫,叹道:“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子罢了。生下你之后便过世了……我一生,负人太多,如此伤心事,还是不要提了。”
太九憋得几乎要落泪,最终只能点点头。正寻思着怎么换个话题,让他没有疑心,忽听啪嗒一声,这次是他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太九一愣,却见姚云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怪异,仿佛中了什么邪,整个人僵在那里。她唬了一跳,急道:“爹爹?你……”
话音刚落,就见他慢慢抬手,捂住嘴,背上一阵激烈的痉挛,登时有浓稠的鲜血从指缝里漏了下来,染红了面前的寿面。
太九又惊又惧,跳起来奔过去,手足无措,只能没命地叫他。姚云狄摇了摇头,似是叫她不用介意,谁知两眼忽然一翻,整个人像死了一样直直往后倒下去。太九手忙脚乱地抱住他,只觉他嘴里的血好像没有尽头一样,不停地往外流,先是殷红的鲜血,倒后来就成了红的发黑的血块。
她惊得叫了起来:“芳菲——!芳菲——!快来人!去叫大夫!”
一直在门外候命的芳菲听得主子这样凄厉的叫嚷,立即飞奔进来,见到这个场景,她也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出去叫人找大夫,刚回头,便撞上一个人。芳菲猛然抬头,却见那人面容冷峻,一身黑衣,是常跟在姚云狄身边的保镖之一——素九。芳菲张开嘴,想告诉他老爷晕过去了,无奈受惊过度,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急得只是跺脚,几乎要哭出来。
素九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不用慌,这是老毛病了。你歇着,别叫大夫。”
他推门走进去,小心把姚云狄抱起放在床上,掏出一块干净的白布去擦他脸上的血,又端了一碗白水,往里面丢一颗金灿灿的药丸,眼看丸子化开了,便缓缓喂进他嘴里。
谁知刚喂了一半,姚云狄忽然张开眼,喉间赫赫作响,脑袋一偏,张嘴就把方才的药水全吐了。芳菲见他吐出来的大半是发紫的血,更是吓得六神无主,紧紧抓住太九的衣服,凄声道:“老爷怎么样了……老爷会不会死……”
太九也不知如何是好。姑且不说姚云狄的病,他今日若是死在自己这里,自己纵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谋杀的罪名了。他身边这些黑门里的黑羊显然忠心耿耿,到时候自己只怕也性命不保。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忽听素九低声道:“不碍事,不过今天发作的狠了些。你们不用惊惶……另外,今日之事,绝对不可泄露半点出去,明白么?”
他将那碗放下来,好容易等姚云狄平静了呼吸,后面喝下的半碗药是不会吐了,他才舒了一口气。
芳菲颤声道:“是什么重病吗?怎么会……吐那么多血……”她几乎不敢看床前那滩血,一看就要腿软。好好一个生辰,搞得好像出了命案,实在可怕。
素九皱眉道:“不要问,与你们也无关。记得不许说出去便行了。”
芳菲急道:“怎么无关!他是老爷啊!你们……你们是想把他的病拖着,不给大夫看?!”
素九哭笑不得,回头去瞪她,只见一个小丫头,身量还未长开,面容大抵可用清秀二字来形容,其实就是普普通通,外加满脸稚气,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黑漆漆,湛然若神,正充满怀疑地瞪着自己。
他咳了一声,叹道:“请过大夫了。几乎是每次一发病就请,可是换了许多个名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都说老爷没病。堂堂姚府,都靠老爷在支撑,倘若他得了怪病的事情传出去,姚府还不乱套了?”
芳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太九没注意他俩在说什么,她只是死死盯着姚云狄喉头那块樱花,那里红得几乎发紫,简直就像……就像他方才吐出来的那些血块。
看起来,她必须要问问穆含真,那到底是什么了。
姚云狄直到日落时分,方能从床上起身。太九强留他在点翠阁休息,不要走动,他却说晚上还有事情要办,最后来了一顶青皮轿子,几个人颤巍巍地把他抬走了,只留地上那一滩血迹,早已干了。
芳菲苦着脸来收拾,先把染血的桌布被褥全部丢出去,吩咐下人去库房拿新的,自己又提了两桶水,过来使劲刷地,一面刷一面心有余悸,还在说:“唉,怎么会这样……真是吓死我了……老爷怎么会得这么个怪病……”
太九站在角落怔忪半晌,忽然披上鹤羽披风,轻道:“我且出去一下,不回来用晚膳了。你不用等我,自己吃,晚了便留着灯,自己睡吧。”
芳菲赶紧跳起来,叫道:“小姐要去哪儿呀?天色晚了。”
太九只当没听见,推开门就往外走。芳菲追上去又叫:“哎……小姐!小姐至少带一个风气死啊!晚上回来暗,会摔跤的!”
太九本来就心烦意乱,被她一叫更是头疼,实在无法,只得把墙上挂着的风气死抓了一个在手上,轻道:“我去了。”
到底去哪儿,太九也不确定。
她想去找穆含真,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问出来,又怕他狡猾的不说。这个人,他若是不说,自己实在是没任何办法问出来的。
眼下只好先去宣四那里探探口风,看她知不知道爹爹这个病,再做斟酌。
文秀台离着点翠阁不是很远,反正都是比较偏僻的地方,很少有人会去。
太九提着风气死,刚走到文秀台门口,就见一个丫鬟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抬眼见她来了,便是一愣,跟着却很古怪地咯咯笑开。
太九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正要问她宣四在不在,那丫鬟却主动说道:“九小姐是来找我家主子的吧……嘻嘻……我家主子她……嘻嘻……算了,你进去就晓得啦……”
太九更是一头雾水,见这丫鬟笑得似乎不怀好意,她便道:“是不是不方便?那我过会再来。”
那丫鬟急忙拦住她,笑道:“方便方便!九小姐快进去吧!嘻嘻……”
太九看她两眼,最终还是往里走去,刚经过厢房,要从左边抄手绕过去,找宣四的主房,就见顶那边也站了个丫鬟,正靠在背风的地方打呵欠。
真真奇怪,宣四怎么把丫鬟都放在屋子外面?太九走过去,轻轻推了她一把,道:“你家主子在么?”
那丫鬟正睡得迷迷糊糊,被她一推,吓得急忙跳起来,待看清是太九,这才松了一口气,望望天色,犹豫着说道:“应该……在吧。”
太九奇道:“在就是在,不在就是不在,什么叫应该在?”
那丫鬟脸上一红,低声道:“我……我也不清楚。九小姐要找我家主子,进去便是。”
太九见这里情况诡异,不由道:“罢了……我改日再来。今天……她似乎不便见客。”
那丫鬟见她要走,吓得猛然跪下,哭道:“九小姐千万别走!我家主子说了,只要九小姐来,无论什么时辰,都不得阻拦,必须让你进去……你……你可别走!不然主子知道了又要打我!”
太九这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叹道:“好啦!快起来,成什么样子!我进去找她便是了。”
这会天色已经暗了,她把风气死点上,往宣四主房那里走,走了不远,便听见一阵笑声,酥酥软软,娇滴滴地,好似在撒娇。她一愣,突然醒悟宣四是有个所谓的丈夫的,难怪那些丫鬟吞吞吐吐不肯告诉她,这等事,谁也不好说出口。
太九脸上一红,转身便要走。又听那屋里,宣四低声说了些什么,紧跟着,说话声就变成了急切的呻吟,忽高忽低,她柔声叫唤:“好郎君……你亲亲我这里……这里……啊……还有那里……”
太九听得面红耳赤,几乎提不住风气死,掉头飞快地跑出去,经过大门时,那丫鬟笑吟吟地看着她,幸灾乐祸。
太九顾不得与她争辩,低头跑了好一会,只觉心跳得厉害,手腕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害羞还是怎么的。一直跑过小桥,过了那花树林就是点翠阁了。
这会天色极暗,隐约还落了点小雨,太九一时忘了合上风气死,眼看蜡烛被雨给淋灭了,她身上没带火折子,这会黑灯瞎火,还下着雨,哪里还顾得上点火,只能埋头往前面跑。
没跑两步,依稀听见前面有脚步声传来,她正要躲避,却已来不及,当头撞在那人怀里,风气死一下掉在地上,摔碎了。
她脚下一滑,眼看便要摔下去,那人抬手,一把将她揽住,低声道:“你去哪里了?教我好等。”
太九心中一惊,话到嘴边也忘了,最后,只得嗫嚅道:“穆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穆含真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将她揽着,飞快往回走,一面道:“我来找你,丫鬟说你出门了,我等了一会,不见你来,正要回去。”
太九沉默片刻,又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得他微微一笑,柔声道:“傻孩子,今天不是你的生辰么?我怎能不来。”
太九心中一甜,纷乱的心仿佛一下子得到了释放。她低声道:“也……没什么,中午吃了面。”
说到吃面,她忽又想起姚云狄吐血的惨状,浑身一凛,这才发觉身上已经淋湿了,衣服贴在身上冰冷,冻得她浑身寒毛倒立。
“撑着点,马上到了。”穆含真拍了拍她的肩膀。
最后终于来到了穆含真的住处。他扶着太九进去,先点了灯,接着便道:“后面有屏风,去把湿衣服脱了,小心受凉。”
太九心神恍惚地被他带到这里来,本就无措,再听他说脱衣服,不由更是惊惶,只抓着领口低声道:“我……也没事……穆先生有事不是去点翠阁说吗?怎么……会来这里。”
穆含真轻道:“不要问这样多。听话,去换衣服,否则生病了,下次怎么去申王府?”
太九听他这样说,实在无法,只得捧着穆含真的长袍大褂,去屏风后面换。她先前早有防备,简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时不时看一下他会不会突然过来,好在穆含真似乎并不在这个屋子里,也没打算看她或者戏弄她,太九换好了衣裳,松垮垮地,简直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儿,她脸上又是一红,只得把腰带扎紧了,将袖子卷几道上去。
出了屏风一看,穆含真不在屋子里。屋里只有一张顶着青纱帐的简陋的床,一张桌子上面放着油灯,另附两张椅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越发显得屋子里空荡荡。
太九踯躅着,拖出一张椅子来坐,也不知穆含真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她不好乱跑,只能干坐着发呆。
又过了一会,只听门上一响,穆含真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样炒菜以及两碗阳春面。见她换好了衣裳,他不由微微一笑,道:“这打扮的可像个野小子了。你的衣裳放在隔壁屋子烘着,等干了在换吧。来,今天你是寿星,有幸能尝到我的手艺,以后可不能了。”
太九闻到一阵香味,肚里早就饿了,又听说是他亲手做的,不由多看两眼。一共三道菜,却是最普通的家常饭菜,一道清炒阙菜,一道漕鸭掌,一道笋尖炒肉,两碗面雪白,上面撒着葱花,异香扑鼻。
她抓着筷子,颇有些不知从哪下手的味道,穆含真先替她倒酒,是陈年女儿红,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酒色如琥珀,琉璃晶亮,醇香诱人。
“来,先干一杯,贺你成人。”
太九抓着酒杯,脸有些红,嗫嚅道:“去年……已经及笄啦。”
穆含真笑道:“那是虚岁,不算。今日才是真正及笄。”
太九仰头干了那杯,只觉胸中好似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慢慢地,侵入四肢百骸,全身都热了起来。
她夹了一筷子笋尖,放进嘴里,只觉清甜香浓,说不出的好滋味,不由赞叹道:“穆先生好手艺啊……我许久没吃过这样美味的菜了。”
穆含真只是笑,柔声道:“喜欢便多吃些。”
太九本想趁着吃饭的时候问他姚云狄的事情,怎奈他亲自下厨,又殷勤劝酒,气氛如此旖旎,她哪里还问得出口,只得寻思着吃完了喝茶再问。
他只捡着一些出门所见趣闻来说,一会是江南风光好,一会是塞外猎鹰赶马,一会是历代王陵的雄伟庄严,一会又是南蛮苗疆那里,姑娘身上的花衣银饰。太九竟不知他广闻博见至此,听得津津有味,那一坛酒,眼看被喝了大半,直到她眼前东西都在微微晃动,她才惊觉自己喝多了。
看起来,她今天注定是问不到姚云狄的事情了。她现在已然微醺,只怕管不住自己,万一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情,反倒不好。
吃完饭又喝了一盏茶,太九便起身告辞要回去,穆含真也不劝留,只将她送到另一间屋子,看起来像是书房,四面墙壁都立着书橱,墙角放着一张春凳,一张红木大床,同样的青纱垂委,比方才那间要富贵雍容些。
她的衣服挂在屏风上,下面火盆烤着,已然干了,热乎乎地。穆含真又说了些小心之类的话,便关门出去了。
太九摇摇晃晃,手脚有些不听使唤,好容易把外套脱了,正要套自己的长裙,才发现还穿着他的裤子,这便去解腰带,挂到屏风上。一挂——掉下来了;二挂——又掉下来了,她急了,正要用力甩上去,却听屏风外一人叹道:“这可醉得不轻……放手,让我来。”
太九酒意上头,竟也不觉得害怕了,绕出屏风,把那根腰带递给他,笑道:“那……那你来挂……挂完了出去……不许……偷看。”
穆含真眼底都是笑意,柔声道:“好……我不偷看……”
说完,他伸手去拿那根腰带,不等太九放手,忽然用力一扯,她整个人就软绵绵地跌了过去。太九迷迷蒙蒙地抬头去看他,唇上忽然一重,是他用力吻了上来。
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忽然又响起宣四那酥酥麻麻的叫唤声,她心中又痒又麻,好像被小蚂蚁咬着,禁不得,全身都软了,化成春水,顺着他流淌下去,流淌下去——最后被压倒在床上。
笙歌散后酒初醒(一)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那诸般声色相,皆是虚空。又从虚空里,反复生出妖娆。
她若为云,他便是雨,度她一程翻云覆雨的路。
她若是莲花台前一片花瓣,他便是那拈花的人,度她一切苦厄。
也可能,他们只是两条蛇,亲密地交缠,每一寸都紧贴摩挲,空空色色都抛去脑后。他的手便是舍利子,照见五蕴皆空,无故度她千万劫,去向极乐世界。
太九醉了,早已醉得心神荡漾,藤蔓一样缠住他,围绕他,不放他走。若肌肤的紧贴是虚空,可能柔腻的爱抚也是虚空,那奔腾的汗水和切切的呻吟情话必定是折射出的真实。
她极快乐,跳出三千世界,一边堕落一边飞升,与他纠缠的唇齿间,呢喃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却明白她想说的话。
那无非是一场男欢女爱,从情爱欲的海洋里浮现出的海市蜃楼,轮廓分明,引诱他们追寻,一再追寻。
剧烈的疼痛忽然便让一切虚幻都烟消云散,太九只觉一个异物要破体而入,带着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和压迫感。她如梦初醒,茫然地瞪大眼,不知身在何处。见到他眼底一朵樱花,如血般殷红,她似明非明,低低唤了一声:“穆先生……”
他把脸贴在她汗湿的脸颊上,柔声答应她:“我在这里……太九。”
太九正要点头,他忽然又用力进入一些,痛得她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助地拍着床,仿佛离水的鱼,慌张无措地跳着。他握住她的手,压在床边,长发撒在她胸膛上,汗水也跟着滴下来。
忽然,他用力,全部压了进去。太九只觉整个人仿佛被劈开的一种疼,前所未有的,完全无法忍受的。她双腿痉挛着,手指在乱绞,到处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东西,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她痛得神智有些不清,只想快快结束这种折磨。她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兴许是求他来拯救自己,兴许是求他放过自己。
从很早开始,她整个人到命运,都已放在他的掌心。她只能、只有,在乎他。
穆含真轻轻地动作着,张开手臂抱住她,她叫他一声,他便答应一声:“嘘……乖,太九,我在这里。”
太九不能动,不敢动,只能攀在他身上,贴着他的脸,仿佛抱住一个安全的东西,可以稍微躲避风雨的。
他们的第一次没有做很久,很快穆含真就泄在了手巾上。
太九酒已经疼醒了大半,仿佛是忽然发觉自己做了一件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的事情,那种失落,绝望,无措,又含羞带怯,委实是言语难以描述的复杂。
穆含真抱着她,低低叫着她的名字,说一些只有他们两人懂的情话。渐渐地,仿佛又有火在屋里燃烧,热,窒闷。太九想逃离,却没有羽翼,生生被他困在身下。
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宣四的呻吟那样酥酥软软,慵懒无力。女人在性事方面,天生的处于弱势,只能承受。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都不可言传。
她渐渐觉得自己掉进一个漩涡,越转越快,整个人在往下落,往下掉,仿佛没有尽头。心脏紧紧地揪起,呼吸只在一点,小腹里波澜荡漾,只缺一点什么……缺一点什么……她不知道缺了什么……
穆含真忽然起身,将她抱了起来,盘坐在自己腿上。身下的那件凶器,缓缓地,没根而入。太九发出类似感叹的喘息,或许,她要的就是这个。这种满足,填补了空虚。
这一次,畅快淋漓,原来这果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男女的交媾,自古以来都极简单,又极神秘,不足为外人道。究其根本,不过进攻二字。
男人在进攻中获得快感。
女人从被进攻中,得到满足。
太九的身体被抛击得上下摆动,她浑身是汗,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或者她也不能去想了。
只能张开手臂,抱住他,缠住他,紧紧地,几乎承受不起这种狂风暴雨。她往后折去,急切地喘息着,手里没了力气,再也抱不住他,颠簸着要往下倒——没倒下去,她身后是墙,她被压得紧紧贴在上面,两条小腿架上他的肩膀,被撞击得不停摇摆。
令人发狂的快感攫住了她,也可能是第一次,还不知道矜持是什么。她发出唱歌一般的呻吟,随着那古老而又怪异的节奏。
他凑上来,将她的呻吟全部吞了下去。
烛光幽然,他们的影子在墙上分开了,又合在一起,无数次地缠绵,被情欲的藤蔓紧紧缠绕住,要不足。他再一次度她过千万劫,逃离那些苦厄,去向虚幻中的,极乐世界。
****
二月十二,申王府又来消息了,王府后花园里桃花开了,请太九与穆含真一同赏花。
尽管谁都明白赏花不过是个噱头,太九却还是认认真真从书房里找了几本诗集,临时背诵一些咏桃花的诗词,兴许到时能派上用场。
穆含真见太九在车上还不忘翻书背诗,不由笑道:“也真难为你了,还要背这些。他们要的可不是才女。”
太九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有备无患。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穆含真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耳垂,笑叹:“再怎么一万,也轮不到这个万一的。你且安心,不如看看窗外景色,或者……与我说说话。”
太九手脚发软,把书死死抓在手里,不知该说什么,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太九?”
他叫一声,见她没反应,便顺着她的脸颊吻上脖子,另一手伸进她的襟口,往下探索。
太九急忙抓住,颤声道:“别……这、这是在车上……”
他依言把手抽了回来,却伸手紧紧抱住她,低喃:“为什么……那天一早自己走了?怨我么?”
太九脸上发烫,闭着眼,好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半晌,才低声道:“我……只是不知道……我没有……”
她只是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切。醉的时候放纵,清醒时便要为之付出代价。不后悔三个字,又岂是那么容易承认的。
“你又不敢看着我?”他在耳边诱惑,像一只妖精。
太九睁开眼,对上他深邃的眼睛,急忙又移开,脸上红晕可压桃花。
他只是一笑,低声道:“你喜欢我。”
太九轻轻挣扎,故作镇定地说道:“别……别闹啦。快到王府了。”
他不依不饶,还在笑:“你喜欢我了。太九。”
太九忍不住瞪他,不防他闭上眼,凑过来吻她,两人的唇齿一接触,她所有的矜持都化成泡沫,只能随着他摆动摩挲起舞。
她自己也不知是否喜欢穆含真,或许,喜欢不喜欢,都不会很重要了。他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男人,无论她是否愿意,这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申王爷今天心情很不错,不知遇见了什么好事,说话间眉宇含笑,意气风发。他一向斯文,这种时刻倒是难见。
他见了穆含真与太九,便笑道:“两位可算来了,正商量着在后花园里办个赏花宴,少了含真,便大大地没趣味了。”
穆含真便也笑道:“王爷太客气,穆某才疏学浅,怎敢献丑。”
申王爷拍着他的肩膀,道:“莫要谦虚,酸诗腐词吟得两句,又有何自满。我们一干人无非是学腐了的,不知变通。今日不谈学问,只说风月。”
说罢便引他二人去后花园。远远地就见那里桃花开得如火如荼。诗经有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百种花树,皆没有桃花开得这般艳丽,甚至于靡靡。
那粉红缎子般的花树下,早摆上酒案,几个人正在饮酒说笑,旁边坐着两个青衣女子,一弹琵琶一在低声吟唱,此情此景,果然是不谈学问,只说风月,逍遥自在的紧。
那几人一见申王爷来了,纷纷起身行礼。太九只觉这几人眼熟的很,忽然便想起当日这些人是跟着申王爷一起去姚府的。倘若诸位皇子之间有党派相争,这些人便是二皇子党的了。想来是心腹一类,否则也不会能见到她与穆含真。
申王爷明显是想拉拢穆含真,待他独与众不同,携着他的手邀他同坐,与那些人聊了几句,方突然想到还有太九存在一般,淡淡说道:“我竟忘了介绍,这位是姚府的九小姐,与内子相交匪浅。”
太九不慌不忙,对众人微微一福,笑道:“太九见过诸位大人。”
她今日穿着粉色春装,在桃花树下一站,其色比花朵鲜艳,众人早已见到她了,只王爷先前不做介绍,自己也不好相问。一听她是姚府的,众人便都了然地笑了,其中一人道:“姚老府上的儿女,个个都是天仙下凡。上回有幸拜访一次,到如今还感慨呐!正想着以后再找个什么借口去,今天便来了个活生生的天仙。”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太九也坦然一笑,垂头柔声道:“大人谬赞,太九惭愧。”
他们男人之间所谈风月,她自然不好插嘴,只沉默地当摆设,一时听身边那两个女子琵琶弹得妙,歌唱得犹如珠玉在喉,倒也是种享受。
正百无聊赖间,忽见一个丫鬟从桃花树后绕过来,对王爷盈盈一拜,道:“奴婢见过王爷。王妃让奴婢传话,说请太九小姐过去一叙,扰了王爷的雅兴,甚是罪过。”
申王爷听说,便点了点头。太九起身行礼,低声道:“太九不能作陪,抱歉。先告辞了。”
说罢她转身跟着丫鬟便走,没走两步,申王爷忽然在身后道:“太九小姐,内子甚少见客,说话难免有不周之处,请你莫要在意。”
她回身一福,道:“王爷过谦。”
有那大胆些的人,见太九走了,不由赞叹道:“其人美如斯!”
申王爷听了,笑道:“然也,却不知这位美人能否上台面了。”
有人奇道:“姚府的人,一向能干,王爷何必担心。”
申王爷但笑不语,众人见他卖关子,便不再提起这事。穆含真端着酒杯,默然望着太九消失的方向,心中不知想些什么。
笙歌散后酒初醒(二)
这位申王妃很有意思,听说她做姑娘的时候,对佛经深恶痛绝,专找来《论衡》等书反驳。家中只要有人念佛,她便冷嘲热讽,说他们今世也过不好,怎可指望来生,无非是自欺欺人。
谁知嫁给申王爷,有了身孕之后,却一改常态,不单开始吃斋念佛,府上更是兴建经堂,每月请法师过来说经,时常散布些施舍,做些法事,竟成了个虔诚的教徒。
有些嘴碎的人,便暗自猜测她大约坏事做太多,怕祸及子孙,临时抱佛脚求个平安。
具体原因究竟为何,太九也不清楚,但既要蒙她青睐,佛经却不得不看,纵然一知半解,却只能也算作个临时抱佛脚了。
经堂建在一片竹林中,小小巧巧,好像一座八角玲珑塔,稍微靠近一些,便可闻到阵阵幽香,非麝非檀,清新异常,令人精神一振。
太九不由深深吸了几口气,前面的丫鬟笑道:“太九小姐是第一次来这里吧?这座经堂是用一整根万年香木掏空了雕凿出来的。是王爷亲自为王妃挑选的,据说那根香木十几人也合抱不下呢。”
太九轻声道:“王爷夫妇如此恩爱,教人好生羡慕。”
丫鬟没再说话,一直引她到了经堂前,抬手在门上轻轻一拉——上面挂着一根红线,只一拉,便发出一阵清脆的铃声,设计别出心裁。
没过一会,门上一个铜铃响了三声,丫鬟拱手退到一边,道:“请九小姐进去。”
太九轻轻推开门,一眼望去,只觉里面都是人,不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屋里挂满了镜子,映得满室都是人。正中放着一个神龛,里面供一尊小小的金像如来,下面蒲团上坐着一个白衣人,松挽发髻,正是王妃。
她手腕上套着佛珠,正闭目一颗一颗数着,口中喃喃出声念经。
太九慢慢走过去,也不敢相扰,只得在旁边站着。四面八方的镜子里都是她的身影,一动百动,感觉很是诡异。
王妃一直把最后一颗念珠数完,才低声道:“坐吧。”
太九见这里没椅子,只有旁边两个半旧蒲团,只得学她盘腿坐在地上。王妃睁开眼,转头看着她。太九只觉她目光灼灼,竟说不出是凌厉还是平和,心中便是一颤。耳边听得她说道:“既然你能来这里,你我便是有缘人,注定此世一场相交。我且问你,知道自己将做什么事吗?”
太九低声道:“请王妃赐教。”
王妃便说道:“天道循环,往来如是。如今正宫被废黜,时势便要大不同,上天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便不可放过。只是要成功,还须得一些人为相助,你可愿助我?”
太九正要躬身说个是,她却淡道:“慢,口舌无故说,我不要这个。”
那要如何说?太九望着她。
王妃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上次说与你听的玉耶的故事,可悟透了么?太九说来听听。”
果然逃不过去,她还是要问这个。太九垂头道:“太九不敢说悟透,十丈软红,有人悟上百年,也未必能说透。我猜,这个故事,是告诫所有女子,以色侍人,不可长久。男子的恩情,总有一日会消弭。色乃最不长久的事物,以德服人才是正道。”
说完,见王妃低头不语,她不知对错,只是恣意一说,这时便有些担心说错了,又不好改,只得屏息等她答复。
王妃笑了笑,道:“以色侍人不可长久,确实。太九悟得透。只是,我且问你,何为德?何以女人需要做那诸般德行,何以女人身怀诸恶,何以用那五善三恶将女人捆绑起来?”
太九沉默半晌,跪拜在地,轻道:“太九不知,请王妃赐教。”
王妃淡然一笑,将那念珠摞回袖子里,低声道:“太九,男子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今*****色美,他难免动心宠爱,他日别人有德,他又回头怜惜。便是遇上一个有德有容的,他还是不足。若不将天下所有女子据为己有,他们岂会满足。而……”
她将案上的佛经掷于地上,又道:“而这怜悯众生的佛祖,何以也独对女子吝啬?女子生来懵懂,全靠教化,与男人有何不同?为何女子便是身怀诸恶?那不过是男人的妄想罢了。我只要你莫将天下男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世上男子,你对他好了,他便要忘了你。”
太九万万想不到她竟会说这种话,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说个是。
王妃又道:“做大事者,男子不外乎是个毒,女子却要做到心如止水。你若轻易动情,生了不忍依恋,事便做不下去了。你要助我,先问问自己有没有心如止水。若是已有心仪之人,今日之话,也休要再提,不如回家与他三妻四妾去,也好过孑然一人。”
太九心中微颤,忽而想到太八,忽而又想到穆含真。呆了良久,方道:“太九……早已心如死灰。不敢相信情爱一事了。”
王妃看了她一会,低声道:“你是我看上的人,便是最好的。你可愿助我?”
太九以额点地,沉声道:“太九愿为王妃做事,绝无二心,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王妃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抬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起来吧,从此见我,不用行礼。我只拿你当姐妹待,事成之后,绝不会亏待你。”
这种承诺有多少可信度呢?太九默默想着,无故口舌障,世人说话动听的千万个多,不同的是,有的话你听过便忘,有些话,你明知是假的,却依然要把它当真。
当下王妃再也不提这事,只与她说些佛经典故。所喜太九事先在家里把姚云狄书房里的佛经都翻来看了一遍,虽然只记得皮毛,好歹也能与她对个一两句,更让王妃喜上眉梢,抓着她的手不放。
两人一直在堂中说话,不知时辰,直到有人过来敲铃,丫鬟通话:“王爷叫开席了。”王妃这才携着太九的手,笑道:“那些流俗的宴席,我才不去。太九不如去我房里,我们俩快活吃一顿素斋。”
太九点头说好,王妃便叫人回了邀请,径自领着太九去房里不提。
太九的光鲜来得突然而又激烈,就像当时的宣四,一夜之间身价百倍。先是王妃认了她做妹妹,随后申王爷妇唱夫随,也认她做妹妹,并许诺一如骨肉相待,荣辱连枝。
她一下子成了姚府里最不能得罪的人,从草民变成王族,那些曾在姚云狄面前说小话的人,纷纷后悔不迭。
点翠阁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姚府最热闹的地方,贺喜的贺喜,拉拢的拉拢。宣四偶尔过来看看,也忍不住惊奇,有时拿太九打趣:“这才是真正的攀上高枝做凤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呀。”
太九听说,也只是淡笑,并不接话。旁边的芳菲忍不住噘嘴道:“奴婢是不懂什么一鸣惊人,奴婢只知道最近人来的太多,每天端茶送水,膀子都抬不起来了。”
太九瞪她一眼,道:“就你话多,端个茶也嫌累。”
宣四呵呵笑道:“莫骂她,小丫头抱怨的对。府里这帮人,典型的见风使舵,何必人人都见?不顺眼的大可以将他们赶出去。你如今身份不同,不风光一下,别人还当你是傻子。”
芳菲连连点头。太九轻道:“这又是何苦,在这里混日子,大家都不容易。今天这个被赶,明天那个进来,何必看那么死。”
宣四看她一会,冷笑道:“我竟不知你原是这么个仁慈料呢。省省吧,装出这样给谁看?如今飞上去了,就赶紧给自己镀金,真当兰七的事儿没人知道是你一手做的呢!”
太九脸色一沉,登时不说话了。宣四仿佛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踯躅一会,才道:“人总要为自己打算。你好好想清楚吧,姚府变成怎样,和你我还有关系么?你给那二……申先生做事,大富大贵在后面等着,再计较眼下这点境地,可不成了蠢货。罢了,我也不多说,文秀台那里还有事情等着我,告辞了。”
太九默默点头,芳菲把人送走了,回来低声道:“小姐,四小姐那是信口胡说,你可别往心里去。小姐做事一向有道理,我知道的。”
太九淡淡一笑,柔声道:“这些事不用你这个小丫头操心。我自有分寸。”
芳菲见她懒懒的不想说话,便退了下去。太九在床上倚了一会,只觉心里烦闷,前程后路仿佛都是迷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要怎么走下去,她自己完全没有作主的权力,好像一个提线木偶,被别人牵着,走一步,说一句话,都是安排好的。
案上放着一本《八部佛名经》,是申王妃送给她的。太九盯着看了半天,终于拿过来,轻轻一翻,却见封皮背面粘着一张薄薄的宣纸,她先前一直没发现,这会定睛一看,却见上面写了一行娟秀小字:【七皇子好色轻薄,此为一突破口。半月后王府家宴,务必。】
她心中一惊,忽然想到那个抢了她束发明珠的男子。他见过她,也知姚府与二皇子有合作,怎会轻易相信她?这个任务,分明比登天还难,搞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太九虽然早知大付出便要有大回报,却再也想不到二皇子明知七皇子那里不妥,还要她去。
她沉吟半晌,总也想不到一个妥善的法子,最后只得把佛经一合,起身穿衣,去找穆含真商量。
笙歌散后酒初醒(三)
太九走到一半,忽然犹豫起来。
倘若穆先生放话,让她照做,勾引那个七皇子,自己还当真照办不成?
她想了又想,一时难以抉择,但这事若不与他商量,自己由着性子来,搞砸了便是人命关天。忽而又想起那日与他百般恩爱,缠绵如蜜,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他总不会害自己。
姑且先听他怎么说。
太九惴惴不安,一直走到穆含真住处,却见那房门虚掩着,里面黑灯瞎火,也不知有没有人在。
她慢慢走过去,先敲了两下,屋里没半点动静,正要推门进去,忽听旁边花坞里簌簌几声,似是有人从那里过。
太九莫名其妙一阵心虚,急忙回头,却见一只大黄猫从花丛里钻出来,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见太九盯着自己看,便喵喵叫了几声。
太九舒了一口气。
好像不能像从前那般理直气壮来这里,自从那夜之后。明明别人都不知道,但她就是会心虚,仿佛做了一件错事,恨不得把它埋在地底,永远也没人看到。
被这么一惊,太九反而没先前那么忐忑了。她顺手推门走进去,就见屋子里乌漆抹黑, 静悄悄地。
难道真的没人?太九轻轻叫了两声:“穆先生……穆先生?”
顶里面的内室传出一些动静,好像是他在说话。
太九定了定神,左右看看,确定外面没人,这才小心翼翼走进去,反手把门关严。
外面的大黄猫大约又钻进了花丛,簌簌两声响,便没了动静。
太九点亮外屋的灯,端着往里面走。
这里她又熟悉,又陌生。待看到里屋那座大屏风,脸上便是一烧。这里的旖旎风光,只怕一辈子都要刻在她心口,忘都忘不掉。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目光移向那张大床。穆含真果然在睡觉,一把青丝散乱在床沿,将他妖娆的面容盖去一半。
太九把烛台放在案上,转身唤他:“穆先生,是太九……你……醒了吗?”
穆含真微微一动,翻了个身,口中呢喃着什么,似是在叫她。太九听不真切,忍不住凑过去,低声道:“说什么?”
话音未落,整个人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已被他压在床上。烛火焠然而灭。
太九又惊又羞,黑暗里只觉他呼吸灼热,喷在脖子上便是一阵酥麻。她慌得用手去推,颤声道:“不……别闹……我是……有正事找你……”
穆含真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声音腻得犹如蜜糖:“那你说呀……我听着呢……”
手上却玩花样,将她发上的簪子一一拔下,丢在地上。太九一头青丝也散在了床沿,与他的纠结在一起,蜿蜒交缠。
太九神魂皆醉,好容易还留了一丝清明,双手急急在凌乱的衣服里寻找,终于摸到那本佛经,道:“王妃让我……去……见七皇子……”
穆含真手上的动作一停,片刻,他却轻笑一声,手指勾去她的肚兜,低声道:“让这些皇子们先见鬼去吧……太九……我方才梦见你了。”
他低头含住一团玉白,细腻挑逗,顺着光滑的肌肤往下,一直去向不知名的境地。
太九哪里禁得起这种事情,脑中早已糊烂一团。耳边听得他低吟:“梦中我这般待你……这样……你欢喜么?现在是梦,还是醒着?”
她羞到极处,急忙要合拢双腿,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他的头发,颤抖着捉紧,只觉呼吸一阵紧一阵松,身体不是她的,不知是谁的。
浓重的黑暗里,他不知吸吮住什么物事,太九禁不得,猛然夹住他的肩膀,发出类似哭泣的呻吟,仿佛是哀求,求他不可继续。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往上攀爬,轻轻按住她的舌头,指尖捏住这块柔软敏感的物事,轻搓慢捻。忽然轻呼一声痛,却是太九挣扎时扯断了他几根长发。
动作一停,太九便从云端跌落下来,喘息着去收拾衣裳。他握住她的腿,忽然往前一推,半强迫似的,将她的机密敞开在黑暗阴冷的房间里。
所有的拒绝与挣扎都成了晕眩,她那样款款地,急切地扭摆着腰身,是要躲,还是要迎?他这样亲吻她,吸吮她,拨弄她,是享受还是恶作剧?
所有真相都被完美的掩藏在黑暗里,太九庆幸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永远是做坏事的背景,也是放纵的机会。
倘若有人这时从窗户缝那里偷偷望进来,便会见到她洁白的小腿。脚掌搭在他的肩膀后面,十根脚趾扭曲着,不知如何是好。
他忽然翻身而起,太九的胴体暴露在外,是一种令人目眩的白。
只有一瞬,她又回到了他的怀抱,好像一朵绽放的兰花,把自己的身体这样打开,完全打开。
她的小腿十分俏皮,一忽儿盘住他的腰,一忽儿搭上他的肩膀,一忽儿放下来,一忽儿半跪着。她的呻吟也如同唱歌,随着那种古老奇妙的节奏。最最简单,却又最最复杂。
够了,也看不到更多的了。这些,便已足够。
窗户好像被人又轻轻合上,无声无息地,仿佛根本只是风的恶作剧。
太九猛然抓住他的肩膀,颤抖着,低声道:“好……好像外面有人……”
穆含真的腰身猛然一沉,换来她一个闷闷的低吟。
“嘘……这种时候……只看着我就好。”
他就是这片黑暗欲望之海的主人,要淹没她,沉溺她,包裹她。太九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攀着他,在他的怀里化成春水,流淌下来,流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终于亮起一些火光。
穆含真披着衣裳,将蜡烛重新点燃。烛光幽幽,太九卧在床角,一身肌肤犹如玉琢,纵然是他,也忍不住再去用手抚摸。
太九被他一碰,终于从半睡半醒中惊了过来,哑着嗓子急问:“什么时辰了?”
穆含真替她把小衣系上,轻笑:“还早,莫怕。”
太九到底还是脸皮薄,有亮光便不敢放肆了,推开他,自己背过去把衣服穿好,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正事。正要把佛经找出来给他看,却见他早已就着灯光,细细看那佛经封皮后的字了。
“此事……”他看了良久,沉吟半晌,才慢悠悠吐出两个字,后面的又不说了。
太九低声道:“穆先生……你怎么看?”
穆含真却把书一合,回头笑望她,柔声道:“现在还与我这般见外,叫我含真。太九,我爱听你叫我的名字。”
太九面上又是一红,嗫嚅着从舌头底下滚出两个字:“含……真。”
他答应一声,抬手将她揽进怀里,又是一阵轻怜蜜爱。待两人气息都平定下来之后,他才道:“此事不难。就去见见他罢,眼下这时机,正是恰到好处。”
太九一愣,惶然道:“你……也要我去勾引七皇子?”
穆含真见她变色,便笑道:“非也,只是一见。见他,却比见五皇子还要来得慎重。”
太九脸色稍微和缓下来,半晌,才道:“可是……王妃的意思分明……那七皇子又是个急色之人,我……不想见,也不明白何谓慎重……”
穆含真在她鼻头一点,道:“既然身在局中,以后便不要这般任性地说不想。世间万事岂能都随人愿?更何况,七皇子究竟是何等样人,你只见过一次,又怎能知晓?你且按照王妃的话去做,想那七皇子也不敢对王爷的义妹下手。”
太九沉默一会,胸中乱成一团,她只觉穆含真说得有道理,然而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究竟是那里不对,自己偏偏想不出来。
终于,她叹了一声,道:“你说得对。穆先生……不,含真,你是想和姚云狄抢人么?”
抢五皇子这块肥肉,这个大赌徒。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显露出这种端倪。所谓等更大的赌徒,那不过是他的托词吧。
穆含真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他拍拍她的脑袋,柔声道:“太九什么也不用怕,所有事,我都在后面顶着。你要记住,就算天塌了,我也在这里。所以,尽管去做,不明白的便问。对你,穆某绝不会有任何保留。”
太九正是惶恐的时候,听他这般温言细语,心中不由感动,抓着他的手,轻道:“你……你对我真是很好。含真……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穆含真正要说话,忽然把头一偏,凝神去听外面,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过一会,他忽然轻轻推了一把太九,低声道:“穿好衣裳,咱们下床。看来,有些畜生顺着腥味闻过来了。”
太九不明所以,见他神色阴沉,便立即下床把自己整理好。待她编好发辫,穆含真早已把屋内灯火都点亮,自己却穿着衣裳跳上床,装出萎靡不振的样子。
太九正要问他发生何事,忽听外面有人把门敲得砰砰响,大有踹门而入的气势,一面敲一面还叫:“快开门!在里面做什么呢?!老爷来了!”
她一听老爷来了四个字,心里就是一抖,当下却也顾不得惊惶,急急跑出去开了门,就见兰双打头站在外面,不可一世地看着她,他身后站着兰一素九等护卫,最后,是姚云狄,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太九知道这种时候千万不能露出半点怯意,否则极容易露出马脚。她立即躬身行礼,朗声道:“太九见过爹爹,见过兰二哥。”
姚云狄不及说话,那兰双却笑道:“九妹妹真是客气,却不知这等时辰,你与穆先生孤男寡女黑灯瞎火,在屋子里做什么呢?”
太九奇道:“兰二哥什么意思?不妨明说。”
兰双只是笑,回头看着姚云狄,口中却道:“有些事,还是别明说比较好,说出来……多不好意思。九妹妹年纪虽然小,这面子,还是要的。”
太九冷笑道:“如此说来,倒要多谢你给我面子?我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要承你这个面子的情。如今爹爹也在这里,大家有话不妨摊开来说,何苦绕着弯子!”
兰双摸着下巴,道:“我竟不知说什么,你既然能做,怎么就不好意思自己说?”
太九柳眉倒竖,正要发作,却听姚云狄冷道:“不许吵,都进去。”
他二人立即住嘴,默默随他往屋子里走。太九不知事态如何发展,心中只是忐忑,回头又见兰双面有得色,显然这一次是一箭双雕,若成功,便除了姚府里最有势力的两人,他的未来,便是炙手可热了。
姚云狄一直走到内室,就见穆含真脸色青白,嘴唇干裂,萎靡不振地躺在床头,案上还放着一杯冷茶及一袋散乱的药丸,显然是病得不轻。
他立即走过去坐下,低声道:“穆先生,如何生病了?”
穆含真勉强睁开双眼,微弱地笑道:“含真见过老爷……”说着便要起身行礼,姚云狄一把按住他,皱眉道:“不用多礼。怎么病了也不派人通知我?叫了大夫没?”
穆含真轻道:“不过是小小风寒,前儿夜里忽然烧了起来,眼下只是有些气虚头晕,不是大病,所以便不想让老爷操心。大夫早已请了,开了些药丸,说好今天还会再来,想必也快到了吧。”
姚云狄把手放在他额头上,过一会,才叹道:“府里事务繁忙,累病了也不说。烧得这么厉害,怎么是小风寒?”
穆含真只是微笑,也不说话。
姚云狄安抚了他一会,这才起身,看了看太九,道:“先生病成这样,你还来扰他?”
太九低声道:“是孩儿的错。先生前些日子布置了些功课,我一时贪玩忘了做,今天想起过了期限,才赶着写好了送过来,谁知见到先生病了,身边也没个端茶送水的人,所以我一时大胆,留下来照顾先生。”
姚云狄点了点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我让兰一留下来照看穆先生。你也要小心,别受了风寒。”
太九答应一声,正要转身走,身后的兰双却笑道:“九妹妹真是兰心惠质,照顾先生,竟连自己的簪子都掉了呢。”
太九心中一惊,回头却见兰双从床边捡起一根细银簪,正是被穆含真拔了丢在地上的,方才她心急,一时没找到,竟然被兰双给抓住了把柄。
她一时心急如焚,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勉强笑道:“奇怪……我竟也不知这簪子何时掉的。”
兰双冷笑一声:“真的不知,还是一时忘情将它给忘了呢?你说穆先生病了,可方才我见着的,似乎不是你话中的景象啊。”
太九见他是要把自己往死路逼,心中不由一狠,冷道:“哦?兰二哥见到了什么?你一直言辞闪烁,究竟怀疑太九做了什么事,何不说出来呢?先生正病着,早些说,说完了也好让他休息。”
兰双笑道:“穆先生年少风流,九妹妹待字闺中,这干柴烈火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这套把戏,骗我也罢了,爹爹也在这里,难道他看不出?非逼得我说难听话,爹爹先前给你们面子,不忍戳破,你居然就拿乔当真!我问你,你说来送功课,那功课在何处?穆先生说今日大夫还会来,那大夫在哪儿?昨夜先生还与我共批账本,今天怎么就病成这样?我先前在窗外见你二人衣衫不整颠鸳倒凤又是怎么说?!我这双眼睛,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太九还没来得及说话,兰双又对姚云狄朗声道:“爹爹,恕孩儿直言,姚府的风气,都是为这些人所败坏的!更可恨他们恬不知耻,到如今还妄想蒙混过去!今日一事,如果传了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咱们姚府?自古以来,奸夫淫妇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虽不敢说大义灭亲,但爹爹如果要包庇他们,岂不是等于默认了这等丑事?望爹爹三思!”
他这番话可说毒辣之极,一面将太九与穆含真逼上死路,一面又提醒了姚云狄——如果包庇,此事便会泄露,最后再用一个大帽子扣上去,让人不得拒绝。
太九饶有千万种心思,这会也禁不住焦头烂额,不知怎么收场,正是焦急时,手里忽然一重,原来穆含真偷偷塞给她一团物事,她心中一松,把那团东西举起来,森然道:“兰二哥难道不知人言如刀么?倘若当真犯错,太九甘愿受罚,但此等莫须有的罪名,我却宁死不屈!你且看看这是什么!要功课不是?拿去,看个够!”
她将手里的纸狠狠砸过去,登时散落一地,兰一捡起一张递给姚云狄,那上面的字迹有些拙劣,却透着一股娟秀味道,确然是太九的笔迹,无非是《论语》《列女传》诸般内容罢了。
太九又道:“我是不知什么大义灭亲,什么恬不知耻。我只知有人心怀叵测,刻意栽赃!就算是爹爹认定了罪名,我宁可死了也不会认的!清者自清,我无须与你说什么,要满口喷粪,请便!我洗耳恭听便是!”
兰双此番闹事,分明是不看到结局不罢休。他一直忌讳太九与穆含真,总也没抓住个确实的把柄,今天终于给他抓到了,岂有不大做文章的道理。当时见到太九与穆含真那般情态,他本待直接叫嚷,忽又怕他二人起了歹意,寻思了半晌,干脆去找姚云狄,到时候铁证如山,姚云狄就算想包庇,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他见太九掏出功课,知道这两人一向狡猾,自己干脆不说这些事,只问他们方才自己看到的情景,一面又回头绘声绘色地向姚云狄形容当时的场景,恨不得把太九身上长了几根毛都说出来,只怕别人不信。
姚云狄一直沉默,目光深沉地看着太九。她被看得心惊肉跳,虽然知道姚云狄舍不得把她牺牲掉,但穆含真就未必了,如果失去他,自己所做的一切便都没有意义了。
兰双正说到兴头上,床上的穆含真忽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描述。穆含真半依在床头,苦笑道:“兰二少,穆某病得坐也坐不起来,如何能对九小姐做什么?更何况,她是姚府千金,借我一千个胆子,也不敢碰她半根头发。你要责罚穆某可以,但切不可玷污九小姐的名节。”
兰双冷笑道:“你病还是没病,请个大夫便知道。装神弄鬼,可不是穆先生一贯的作风。”
姚云狄沉吟半晌,回头对素九说道:“你去芳草斋,把李大夫请来。穆先生这病,还得找知名的大夫看。”
素九立即答应着出去了。穆含真又咳了几声,叹道:“多谢老爷关心,穆某如何承担的起。”
姚云狄低声道:“你我之间,何必客气。姚府承你一手操办,到如今,客套话说来有什么意思?”
兰双在旁边只是冷笑。太九心知大夫来了便完了,但又不能阻止,这会她才真叫六神无主,心惊胆战,简直就是等死了。
没过一会,素九便领着须发花白的李大夫进来了。
老人家坐在床边,细细替穆含真把脉,半天也不说话,太九只觉一颗心都要停了,几乎无法呼吸,只等着他说穆含真是装病,大难临头。
李大夫把了一会脉,又看了看穆含真的舌苔,这才点头道:“这是湿寒之症,染了风寒却又失于调理,加上劳累过度,心事繁重,所以把病情一并发了出来。现在应该手脚发软,头晕体虚。我且开个方子,喝上几次,明天便应该退烧了。”
太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穆含真真的在生病?怎可能?
兰双显然也不可思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穆含真低声道:“谢过大夫。不过我昨日已请了大夫开过方子,大夫能否过目?看看是否能一起服用,我希望这病快些好。”
说罢他从床头取了一张纸递过去,李大夫看了看,道:“无妨,没有相冲的地方,一起服用也可。只是退烧之后,丸药便不要吃了,那药过于凶猛,对病愈之人不是好事。”
他到外间取了笔墨,写好方子,姚云狄接过来看了看,便吩咐兰一去抓药。
大夫走后,众人便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里。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
太九偷偷抬头看姚云狄,他还是面无表情,再看看兰双,脸色惨白,一脸不可思议。事实上,她也不清楚穆含真怎会说病就病,但这一场劫难,居然以这种方式平安度过,不能说不是运气。
良久,姚云狄终于开口了,“兰双。”他的声音低沉,似乎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兰双浑身一抖,惶恐地抬头看他。
“我对你很失望。”
六个字简直比泰山还重,砸的兰双双脚一软,跪在了地上,颤声道:“我……我也不知怎会这样……我分明看见了的……分明……”
“住口!”姚云狄低吼一声,浓眉倒竖,厉声道:“你的眼睛与嘴,生来便是为了欺上瞒下颠倒黑白的吗?!你忌讳旁人,暗地陷害也罢,竟然连我也敢欺弄,真是好大胆!”
兰双满面绝望之色,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辩解,最终还是放弃了,长叹一声,拜倒在地,低声道:“兰双知错。”
姚云狄森然道:“不必多说,今日之错已然铸成,现在才知也晚了。我看你的眼睛和嘴巴都没什么用,不如不要。姚府也不需要你这等红口白牙胡乱栽赃之人!来人,给我拖下去……”
话音未落,却听兰双哀嚎一声,凄然道:“兰双以死谢罪!”
他忽然长身起立,一头撞向墙面,太九只觉白蒙蒙的墙上忽然溅满殷红的血水,登时捂住眼睛不忍再看。
姚云狄仿佛也没想到他说死就死,竟然一头撞死在穆含真的屋子里。愣了半天,才颓然摆手道:“罢了……素九,将他收拾一下……”
他过来与穆含真又说了些什么,太九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花园里,自己恶狠狠地威胁兰双,要他不得好死,谁知,竟然真有这一天,竟然真有……这一天。他死在自己面前。
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整个人往下掉,一直往下掉,最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笙歌散后酒初醒(四)
笙歌散后酒初醒(四)
太九觉得自己一直在走,行走在一片光影虚幻中。
周围似乎有很多人在悄声低语,但凝神去听,却不真切。茫然中,忽然见到前面一个人影,她追上去,正要开口问,那人却停了下来,冷道:“如何跟来这里?到如今,你心里竟还有一些愧疚么?”
太九心中大惊,倒退两步,那人转过身,果然是兰双。他与先前没什么两样,只是额上鲜血淋漓,顺着脸颊往下流,染红了胸前的衣服。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明白。”
兰双冷笑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愿赌服输,我既然输了,便只有一条死路,更不须你来同情哀叹。”
太九心中迷茫,见他言辞不善,也不好说什么。
兰双又道:“你也休要得意,现在你是满面春风,处处顺利。待被人利用完了,只怕死的比我更凄惨。真当姚云狄是什么好爹爹吗?在他心里,我们连一只狗也比不上。”
太九见他满面愤懑,知他死得不甘愿,只能低声道:“兰二哥……你是恨我将你害死?”
兰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冰冷彻骨,冻得她猛打寒颤,骇然望着他。
他森然道:“不错,我确实恨你入骨,不单恨你,也恨这整个姚府!只是我更恨为什么会身为姚府人,此等悲惨命数,更甚做猪做牛!今日我输了,赔上一条命,他*****也要小心,我在阴间等着看你如何死。”
说完,他猛然甩开手,转身便走。太九急急追上去,心中有许多感慨许多疑问,一时竟问不出来。
忽见兰双整个人被笼罩在一团晕光里,身影慢慢模糊,他低声道:“一世皆狂,将诸般善念弃之身后,如此报应,也是应该。若有来生,必不会再做人!”
太九忍不住大声叫他,身体忽然一沉,猛然睁开眼,只见满屋青烟袅袅,窗外星光炫然,这竟是无端一梦。背后身前都已被汗湿,冰冷地粘在身上,难受之极。
她惊疑不定地推开被子坐起身来,回想梦中的情景,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倘若,下午发生的一切都是梦,该有多好。
太九靠在床头,左右思量,想起兰双那句“若有来生,必不会再做人”,一时竟要哽咽。人生在世,不得已的事情实在太多,有时候不得不以命相赌。姚府里,不往上爬就是死路,她自己不也是为了往上而间接拿兰七做了垫背。
而,她自己,又是谁的垫背呢?
这些事情想来便觉胸口烦闷。太九重新铺了被褥,躺回去,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耳边传来外间芳菲轻微的鼻鼾声,她还是个孩子,没有许多心事,所以睡得这般香甜。
姚府的下人命运与自己的主子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九曾绝望自己没有保护芳菲的力量,后来却明白,只有自己站到顶峰,才是保护她的方法。
可是,什么又是顶峰?兰双几乎成为了姚府第二个主管,势力不可谓不大,姚云狄的一念之间,他还是死的悄无声息。她现在是王爷的义妹,出入都是皇家车马,多少人艳慕的眼光纠结其上!可是一旦太子人选定下,他们这些棋子,只有惨遭销毁的命运。
他们都是浩瀚大海上的一根草,到最后能靠谁?是靠那个将他们的命卖了,换取荣华的姚云狄,还是靠那些利用他们上位的贵人?
太九从未这么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怕没有锦衣玉食,良人如玉,至少她有自由,想活就活,想笑就笑。不用和自己的兄弟姐妹算计,不用看着……他们的鲜血,更不用亏欠他们的性命。
想得累了,她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窗外忽然传来一个人声:“如此良辰美景,为何要叹气?”
太九又是一惊,急忙跳下床。听那人的声音,依稀是穆含真。兰双刚死,他居然丝毫不避讳,又趁夜而来,万一让姚云狄发觉,总是个大麻烦。
窗外的人不等她过去,自己先拉开窗户。只见月光下他面如冠玉,目若春水,不是穆含真是谁?太九见到他,抱怨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只得轻声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穆含真就着月色细细端详她的脸,半晌,才低声笑道:“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太九登时红了脸,心中又羞又惊,闷闷地说不出话来。过一会,只觉手上一暖,他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知你必然为了兰双的事睡不好,放心不下,故来看看你。”
太九沉默良久,才道:“我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心慈面软。他死或不死,都与我无关。”
穆含真只是摇头,低声道:“又在逞强。他死,是他咎由自取。以他的脾性,迟早也是这个下场,死在你手下或是死在姚云狄的暗杀下,都一样。”
太九不愿听他说这些,这么多天的日子,她一直都在听,早已厌倦了。
“没有谁会因为咎由自取该赔上命。”她冷冷说着,将手抽回来,过一会,又道:“我也不愿再说这些事,横竖……姚府的孩子都这样罢了。”
她见穆含真半天没说话,自己也觉话说的不好听,便柔声道:“穆先生……还是先去休息吧。下午刚出了那等事,省的再惹麻烦。”
话音刚落,他却撑着窗户跳了进来,低头看她的脸,一步一步逼过来,面无表情。
太九被他逼得一直后退,退到无可退,只能跌坐在床沿,颤声道:“你……别这样。倘若让姚云狄发觉了……下午一场戏,岂不是白白浪费……”
穆含真淡道:“你叫我什么?我没听错吧。”
太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脱口而出的穆先生三个字,她尴尬起来,可含真两个字现在却无论如何出不了口,只好低头。
穆含真低声道:“人说女子善变,其言不假。兴许你从未有过真心,倒是我鲁莽了。”
太九泫然道:“那些……现在想来,不觉得虚假么?你又何尝有过真心……那种时刻……”
“哪种时刻?穆某说过的话,从来不打诳语。信不信,却是旁人的事。”
太九噎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穆含真幽幽叹了一声,抬手轻抚她的长发,声音轻若耳语:“你总是有这许多古怪心事,谁也不相信。活得太辛苦。”
太九还是没说话。
穆含真又道:“姚云狄那里……他那样一个人,又怎会不知真相。下午一番作态,是杀了兰双成全你我的面子。如今,你是他不能得罪的人,做什么他都会顺着你的意。何必妄自菲薄。”
太九震惊,抬眼望着他,忽而又明白了。
果然,姚云狄又怎会不清楚其中的曲折,所谓教导学习,无非是打个幌子,具体做什么,他怎会不知。不过事实是一回事,说出来给人听却要不同。兰双当面把真相戳穿,不单是不给她面子,也是不给姚云狄面子,无论如何,他的死,在他去找姚云狄告密的时候,便已注定,无非是死的早晚罢了。
想到这一层,她不由心灰意冷,恹恹地说道:“这道理我当然明白。只是不愿多说。我……很累,想要休息,你也早些回去吧。”
穆含真看她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你好好休息。半月之后的王府家宴,千万小心。”
太九默默点头,自己躺回床上,听他翻身出去,顺手带上窗户,心中只觉空空地,不知是失望,抑或者,是绝望。
****
半月后王府家宴如期而至,穆含真不在被邀之列——家宴是不容“外人”加入的,太九幸运成了王妃的义妹,故此得享殊荣。
那日,长长的迎驾车马队等候在姚府门口,引起多少眼红艳慕也不必多说,当芳菲将盛装打扮的太九送上车的时候,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依稀是自己将一朵花送进深渊,又仿佛是埋在沙砾中的明珠终于绽放光芒。她家的小姐,本来就是淤泥中的莲花,独独与众不同的。
照规矩,太九本可以将芳菲带着一起去,她也缠着小姐说想去见识真正的王府,无奈太九咬死了硬是不点头。当日她是为了太九的冷硬颇感到愤懑,可是隔了许多年,再回想起姚府的片段,终于也明白,太九的心里当时只怕已有了一番计较,可她一个字都未再说。
眼看太九上了马车,长长的队伍终于缓缓撤离姚府门口。芳菲还在生闷气,正掉头想回点翠阁,远远地,却听几个大丫头躲在树后面咬舌头,隐约听见什么王爷九小姐的字眼,她一时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凑过去听。
“……听我们家小姐说,什么哥哥妹妹都是假的,九小姐肯定和那个王爷有点啥,否则人家怎么巴巴地大老远跑来认个妹妹,保不准连孩子都怀上了,王妃也不得不给面子呢!”
“咦?上回我姐姐也这么说!说几个少爷在后面都这么说呢!后来惹得老爷不快,打了几板子,禁了口。你说,要没点风声,干嘛这么严!”
“我看那个九小姐平日里正正经经不苟言笑的样子,果然是背后有点什么。都说这种人背地里最骚……”
芳菲听到这里,只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再也顾不得别的,冲过去便要叫骂,还未开口,只听身后一人沉声道:“你们这些丫头,平日里正事不做,专门嚼主子的是非。九小姐如何,岂是你们配说的?”
她听这声音耳生,不由急忙转头,却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后面,头发全部挽了上去做妇人打扮,肤白唇红,虽然鼻子上有几点雀斑,倒也颇有些动人之处。如今她正了脸色瞪着那些大丫头,竟有些主子的威严。
芳菲退了两步,不知她是谁,也不敢造次了。
众丫头见到她,立即噤声。那女子又道:“有说闲话的空,倒不如回去帮你们主子端茶送水。姚府里不养懒人,都赶紧给我退了!”
众人听说,有胆小的便立即垂头走了,总有几个胆大不甘心的,低声嘀咕着:“不就是攀上个少爷,真当自己是凤凰了!”
芳菲听她们还说,便叫道:“还想说呀?干脆叫老爷来听听!”说着便做出去叫老爷的样子,吓得她们如鸟兽散,一下便没了踪影。
芳菲还不解气,狠狠跺了跺脚,道:“不知什么人传这些谣言出来,真恶心!自己没本事,脑子都用在嫉妒别人身上了!”
那女子见她性情直率,不由笑道:“你也该稳重些,别让人家抓着把柄怪到你家小姐头上。”
芳菲打量她半晌,心中疑惑,轻道:“你……你是?你不会是……”
那女子道:“我以前也是服侍九小姐的,我叫万景。”
芳菲猛然反应过来她便是让太九痛苦了好些时日的源头人物。之前她从未见过万景,只从别人口中听说太八娶了她做妾,难免有些耀武扬威起来,再加上太九的缘故,芳菲只当她是个妖邪人物,欺负小姐,又把太八勾引了去,谁知今日一见,与印象中的模样完全不同,先前又蒙她解围,芳菲也不好露出敌意,只得低头不语。
万景见她如此,心中早已明白,当下淡淡笑道:“九小姐……如今还好么?我很久没见到她了,先前她便有夜间睡不稳的毛病,现在可好了?”
芳菲撅嘴道:“你这么关心她干嘛……若真的关心,当初又何必……”
万景幽幽说道:“当初的事,也是我无法主宰的。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九小姐,更何况八爷他至今……”她一下顿住,隔了一会,才凄然道:“做下人的,又能怎样选择。总之我已是愧对她,多说也已无用。今日之见,也不必告诉她了……”
芳菲自悔失言,踌躇一会,才道:“那……你也不必……算了,你如今还肯为她说话,也不枉曾经的情谊。我不说就是……我、我走了。”
她转身走了两步,却听万景急道:“等等!有些事……还是要教她明白!你是个聪明孩子,自然知道口风得紧。传个话给她,让她行事低调些,老爷纵然喜欢能干的孩子,却不喜欢太有自己想法的人!总之……切记!”
芳菲正要问她什么意思,万景却已掉头飞快走开。芳菲心中疑惑,太九的事情她也不是十分清楚,她总是神神秘秘,许多事都埋在心里不说出来,自己又不是冰雪聪明,哪里猜得到。说到行事低调,太九从来也没像宣四那般张扬过,还要怎么低调?这老爷,未免太难讨好。
怀着一肚子疑问,芳菲慢慢走了回去,打算晚上等太九回来,再说与她听。
****
却说太九如今单独前往申王府,不比先前还有穆含真在身边照应,心中难免紧张。想着王妃交代的那些,她又觉得无望,七皇子纵然再轻薄好色,最基本的道理如何能不懂,一个明摆着是探听情报的人接近他,他又不是傻子。
把一个不可能成功的任务交给她,到底是存心还是看重她?
太九兀自想得头疼,马车忽然一颤,停了下来,外面有人过来唤她:“已到王府,九小姐请下车罢。”
太九在心中长叹一声,该来的总是要来,自己担心也无用,干脆打开车门扶着丫头的手下了马车。刚进了边门,便见王妃袅袅婷婷地迎上来,笑语嫣嫣:“妹妹可算来了,教我们好等,还当路上出了什么状况。你义兄刚要差人去问呢。”
太九一见到她,背后便禁不住要发寒,说不出是恐惧还是尊敬,当下赔笑道:“都怪我,今早贪睡,紧赶着过来还是迟了,该罚,该罚。”
王妃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抓住她的手,两人挽在一起,亲亲密密,朝里面走去。
王妃今日特地出门来迎,想必这个家宴不同寻常,这个任务更是难若登天,太九越发觉着肺里闷的紧,脑子里嗡嗡乱响,至于笑容是否僵硬,她却已顾不上了。
王妃忽然在她手腕上捏了一把,低声道:“莫怕,你先乱了阵脚,这戏还怎么演?只管上去,有我替你安排。”
太九勉强定了定神,微微点头,过得一会,忽然问道:“却不知七皇子喜欢什么……也好投其所好。”
王妃淡淡一笑,那笑里隐约含着些讽刺,她低声道:“他最喜欢的就是美人。风流老七,这是当今圣上对他的昵称。”
太九见她话语里大有鄙夷的意思,想必认定一个色鬼也想争权夺利,心中愤愤不平。忽而又想到当初却夫人来找姚云狄,也说要绝色的,想必就是要用来对付七皇子,竟不知她与申王爷这里有没有什么联系了。
正思索间,却听王妃又道:“姚老这里人才济济,可派上用场的甚多。当初也是别人说与王爷听了,这才认识。我原想着,若找来些上不得台面的,回绝也罢,不过当日见了你,便觉投缘。人生得美不稀奇,难得的是美却不自知不自负不乱惹是非。太九,对我来说,你便是无价之宝,今日……莫要让我失望才是。”
太九急忙答应。
现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死是活,端看那七皇子究竟风流到什么程度了。
谁知家宴开始半天,七皇子还没到,菜也不好上,申王爷只能一遍一遍让人加水换茶,脸色已然不好看。王妃倒十分镇定,只拉着太九的手,与她说些女人间的体己话,回头见王爷黑着脸,不由笑道:“你也真是个急性子。七弟平日里都这般松懈,又不是第一次迟来,好好的家宴,摆脸做什么?”
说完,不等王爷说话,又对身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姬妾道:“平时的伶牙俐齿怎么都没了?都陪爷说话去呀!”
那些姬妾见王妃在场,谁敢对王爷露出半点亲热的样子,听她这样说,也只好强自欢笑,与王爷说些不痛不痒的笑话,当然是越说越冷,到最后,厅里安安静静,没人说话了。
太九见气氛不好,也是存心想展现一番,便抚着手笑道:“话说我前儿听人说了个笑话,说是一个有钱人与一个穷人,都生了个儿子。穷人没甚文采,便请有钱人为自己的孩儿取名。有钱人便想着,自己的孩子当然要出人头地,于是取名脸。那穷人的孩子,一辈子也是被人使唤的命,便取名屁股……”
还未说完,便听旁边有人嗤地一笑,却是一个姬妾,听到用屁股取名,忍不住笑了出来,用帕子捂着嘴,娇声道:“亏他想得出这么个阴损的名字!”
太九笑道:“可不是。穷人虽然不满,但自己也取不出好名字,也只得作罢。就这样过了几年,那屁股和脸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如同兄弟一般……”
未说完,又有人笑了,这回却是王爷,他边笑边摇头,道:“你这个鬼丫头,从何处听来这么个故事!”
太九自己也想笑,于是撑着继续说:“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脸长到五六岁的时候,贪玩爱闹,在井边爬上爬下,一时不慎,竟淹死在井里。有钱人一把年纪只得这么个独子,当然伤心欲绝,哭得下不了床。穷人自屁股之后,又生了不少孩子,这些年两家孩子一起玩,大人间也有了些情谊,见有钱人哭得厉害,他心里也难受,终于有一日,他心中做了个计较,跑去找有钱人,叹着气劝他:兄弟,别哭坏了身子。你的脸虽然没了,可我的屁股还在,他俩年纪相仿,又是一起长大的。不如过继给你,你就把我的屁股当作你的脸吧……”
这下众人都笑翻过去,连王妃也撑不住笑得花枝乱颤,一个劲拍着太九,口中道:“你这个丫头!你这个丫头!从哪儿听来的市井笑话……嗳哟……笑疼我了。”
太九也忍不住笑起来,正要说话,忽听门外有人报:“殷王爷到——”
话音刚落,便听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好热闹,险些错过了一个精彩的笑话!”
太九心中一沉,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是七皇子,他终于来了。
笙歌散后酒初醒(五)
申王爷立即站起来,过去拍了拍殷王爷的肩膀,口中嗔怪道:“如何到现在才来!正要打发人去问呢!”
殷王爷笑叹:“府上一个新进的小妾,缠我缠的紧,一时舍不得,便误了时辰。五哥莫怪,下次再也不敢了。”
申王爷皱眉,神情不虞:“说了多少次,你就不肯改改这么个浪荡毛病!成日放那么多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府上,哪里还像个王爷!”
殷王爷但笑不语,申王妃柔声替他解围:“今天家宴,大伙都要开开心心的。你也别总苛责老七,他年纪轻贪玩很正常。你当自己年轻时好去哪里。”
殷王爷坐到王妃身边,连声道:“看看,还是嫂子体贴。五哥就爱教训我。”
说着,一转头看到太九,眼睛登时直了,半天才说道:“原来……你也在这里……你……和五哥……”
太九被他直截了当的眼神看得脸红,垂头不语。王妃咳了一声,把身子挡在她前面,淡道:“老七可别打什么歪主意。我和你五哥与太九甚是投缘,已认了她做义妹,辈分上她也算你妹妹,切不可造次。”
殷王爷笑得犹如一朵花,打趣道:“不敢造次!嫂子这样说了,我哪里能捣鼓啥点子。呃,这么说来,太九也改叫我一声七哥,如何?好妹妹,快叫一声七哥。”
太九腼腆地笑了笑,低头蚊呐一般叫了声:“七哥……”
殷王爷把脑袋侧过去,故意笑道:“什么?我可没听见。”
太九羞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用袖子把脸一遮,不说话了。
王妃推了殷王爷一把,皱眉道:“你总这么嬉皮笑脸的。说了是义妹,可不是你府上不三不四的女人,少招惹她,否则你嫂子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殷王爷见这样说了,便不好再逗她,只好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和申王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忽然想到什么,不由问道:“不是说二哥四哥他们也来么?怎么这会就我一个人?”
申王爷道:“他们晚上来。最近南边好像闹洪灾,都在书房陪皇上批折子,哪像你,成日游手好闲!”
殷王爷也不恼,乜着眼睛道:“五哥你不也没去批折子么,就知道说我。”
申王爷皱眉:“我不过今日没去,莫拿这个挤兑我。我问问你,洪灾以来,你可曾忧心过一次?百姓流离苦楚,你还给我油嘴滑舌!”
殷王爷叹道:“有二哥五哥你们在,何须我操心。五哥今日这个家宴,难不成就为了教训我来着?早知道,我也晚上才来,省的听你牢骚。”
申王爷面色不佳,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压了下来,淡道:“不错,今日家宴也不是为了教训你。罢了,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只喝酒。”
说罢让人斟酒,与他干了一杯。
太九听这二人言谈,只觉与当日在姚府相差甚远,想必他们平日里都是这样相处,不过都没想到会在姚府撞见,风口浪尖,难免互相试探。
皇家之间的斗争,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无非都是血亲之人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殷王爷来了之后,气氛也渐渐融洽热闹起来。他是个能说爱笑的人,几个小故事把申王爷的姬妾们逗得花枝乱颤,连申王爷的黑脸都好看了许多。
酒过三巡,殷王爷忽然望着太九,笑道:“我才进来的时候,听见太九妹妹说笑话,还想到底是哪个妙人说得这么妙的笑话。怎么我进来之后却成闷葫芦了?”
太九柔柔一笑,低声道:“太九不敢与七王爷争锋,何况太九也不善言辞,怕说不好。”
殷王爷脸一板,道:“你叫我什么?”
太九一愣,这个情景,仿佛发生过。男人们似乎都很在乎称呼的事情。只不过,第一次她是无心,这第二次,她却是故意的。
当下太九垂眼,犹如惶恐的小鹿,低声道:“我……我是说……七哥。”
殷王爷这才笑道:“不打紧,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太九脸上又是一阵醉人心脾的红晕,殷王爷神魂皆飞,情不自禁便要去握她的手,耳边忽听王妃咳嗽一声,登时把手缩了回去,不敢放肆。
太九见这个时机正好,便附在王妃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王妃点了点头,柔声道:“要带着丫鬟么?”
她摇头,自行起身走了。
殷王爷的魂好像也跟着她走了,不由自主起身要去追,却被王妃一把抓住袖子,好笑道:“老七是要做什么?乖乖喝酒吃菜。”
他急得抓耳挠腮,只道:“她……她这就要走了不成?”
王妃笑道:“你管她走不走?人家更衣洗手,难道事事要和你交代?还不坐下吃饭?仔细你五哥再唠叨你。”
殷王爷听说她不走,便定心了,待要追出去与她说两句话,又怕申王爷发脾气,只得强忍着,又陪他喝了两杯酒,眼睛还巴巴地往门口张望。
过得一会,太九果然回来了,脱了方才罩在外面的粉红大褂,里面穿的是浅紫色流仙裙,窄肩宽袖,发辫似乎也重新打理过,乌黑的一把长发垂在胸前,耳边簪一朵玉制的半大莲花,委实美的惊人,莫说殷王爷,连申王爷也一时转不开眼睛。
太九见殷王爷直勾勾看着自己,便吃吃一笑,眼波流转,在他脸上一掠而过,暖洋洋一阵酥麻麻,仿佛春水擦了过去。殷王爷手中的筷子叮当一声落在桌上,自己一下惊觉失态,急忙喏喏地低头喝酒,倒也再没什么出格举动。
就这么规规矩矩到了散宴,王妃拉着太九去花园看花,殷王爷本来也涎着脸想跟去,却被申王爷拉走,说要商讨一下赈灾事宜。无奈之下,他也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走,当真可用一步三回头来形容,恨不得把魂儿都嵌在太九身上。
王妃见这等情景,不由笑道:“再不给他点甜头尝尝,只怕他要和你义兄翻脸。”
太九应道:“全凭王妃做主便是。”
王妃想了想,便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太九点了点头,她这才满意地挽着她,往花园步去。
却说那边殷王爷陪申王爷在书房里看了一会折子,终于厌烦的不行,胡乱将一个奏折扔在地上,着恼道:“五哥明知我不喜欢这些,偏总逼着我看。有你们帮皇上做事,何必还要拉上我。”
申王爷淡然道:“你是当真不想看,还是怎么的?想成就大事,折子都不爱看,如何使得。”
殷王爷见他话中有话,自己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冷笑道:“五哥你也别这么阴沉沉地。我知道你疑我,咱们从小玩到大,我什么样的人你怎会不了解。要不是听人说老姚那里美人多,我才懒得趟这滩浑水。如今美人被你搞到手了,又不给我碰,什么意思!”
申王爷看他一眼,悠然道:“哦?你待如何?”
殷王爷拨了拨杯盖,道:“我要她。我要把她带回去。”
申王爷冷道:“荒唐!姚太九如今是我义妹,身份不同,你这样说分明是污蔑她,也是不给我面子。我的妹妹,如何像那些下贱女人一样任你呼喝!”
殷王爷急道:“五哥你别骗我了!什么哥哥妹妹,你要玩我也该有个限度,你分明知道我喜欢她!那天在姚府我就看上她了!你偏偏把她给抢走,还搞什么哥哥妹妹,这不是存心让我上火吗?!”
申王爷却铁了心,只是摇头:“你是风流到烂的东西,太九一个大好的黄花闺女,也是人家的掌上明珠,怎好给你白白拿去糟蹋。这事我不允,不必再说。”
殷王爷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滚到椅子下面去,揪着他的衣角不放,扭麻花似的,嘟哝道:“你别骗我啦!五哥,你就爱欺负我,让我着急。你要真没那个意思,干嘛今天特地叫她过来?我就要她!别的都不要!你说,要怎么样你才肯放人啊?”
申王爷见他真的急了,便放软了声音,叹道:“老七,这么多年,你也该有些长进。天下美女那么多,你当真能玩遍?你当然大可用王爷的身份去压她们,没人能斗得过你,但你也为这些女子想想,为她们的家人想想。人家也想找个好夫婿嫁了,平安一生。你当真能专一也罢,偏偏是个没长性的,见一个爱一个,眼下你非要太九,过段时间不要她了,让人家姑娘家如何?”
殷王爷只是拗:“我不管!五哥你也该当疼疼我才是,不把太九给我,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申王爷见他这般惫懒无赖的样子,不由恼道:“起来!成什么样子!这事我不会答应的,你死心吧!还有,若是招惹她,我可不会放过你!”
殷王爷跺了跺脚,赌气推门出去了,也不管他在后面喊。
就这么一时赌气跑出去,他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只见前面好大一片樱花林,粉雪缤纷,后面依稀有个精致小亭,连着一条彩色画廊,不知通向何方。
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觉亭中有人,衣袂飘然,不是太九是谁?殷王爷心中大喜,急忙跑过去,却见太九一个人倚在栏杆上,正抬手去摘高处的一支樱花,只是似乎太高了些,她够不着有些吃力。
正为难间,殷王爷早已摘下开得最好的一支,递去她手上,一面笑道:“妹妹好雅兴,一个人在这里赏花,没与嫂子一起么?”
太九接过樱花,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姐姐她……是有身子的人,这会睡午觉去了。我不能打扰她,这里樱花开得好看,便过来看看。”
殷王爷见她肤色如玉,白的毫无瑕疵,更从那粉腻的白中透出一点红,越发显得她乌发如云,眼凝秋波,当下不由脱口而出:“这满园的樱花……不,世上所有的樱花放一起,也不及你一半美丽!”
太九大羞,嗫嚅了一会,对他微微一福,转身便要逃走。殷王爷如何肯放,急忙抓住她的袖子,柔声道:“别怕,别走,陪我说说话。”
太九飞快把手抽出来,低头不语。殷王爷见她实在害羞,便柔声道:“太九平日在家,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
她想了想,答道:“闲来无事,自然只有看书赏花,偶尔也做些针线。我……我没有很喜欢吃的东西,也没有很讨厌的……”
殷王爷拉着她坐在亭中,与她絮絮叨叨只说些家常废话,无非是喜欢什么书,外面哪家店的饭菜一流,哪个作坊的首饰新巧。
太九渐渐也放开了,不似先前那般拘谨,听他说到首饰,心中一动,不由从袖袋里取出一颗东珠发饰,放在掌心托着着送给他,道:“这是……王爷当日送给太九的。东珠过于贵重,太九不敢收,还请王爷收回。”
殷王爷摇头道:“送给你便是你的了,礼物只有合适,没有贵重一说。更何况,你这样的人品,一个小小东珠,实在委屈你。”
说完,他还禁不住喜笑颜开,轻轻捏住她滑腻的指尖,低声道:“难为你,还记得这个。我只当……你忘了呢。”
太九脸上又是一红,微微一缩手,没缩回来,还被他捏着手指,当下颤声道:“我……怎敢忘……可是太九……蒲柳之姿,实在配不上这等……贵重物品。请王爷收回……把我的明珠发饰还给我……”
殷王爷这时已经握住她的手腕,只觉肌肤滑腻馨香,早已心驰神摇,忍不住抬手去揽她纤腰,柔声道:“我若是不还呢?你送给我,便是我的了……”
太九急忙要躲,无奈亭中窄小,她躲不了很远,只得半推半就倚在他怀里,低声道:“我……我没有送你。”
殷王爷低头想去吻她的脸,但又怕把她吓哭,只得忍住,道:“我不管,放到我手里,便是我的。你如想要,便得去我那里拿。如何,太九,想去殷王府玩么?”
太九又羞又喜,当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可是……姐姐他们会不高兴。”
“你管他们呢!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自己想来便来,我派人去接你。”
太九闻说,犹豫了半晌,又被他连哄带骗,终于点头答应了过几日去殷王府玩。当下殷王爷春风满面,登时比不得方才垂头丧气的模样,正要与她轻怜蜜爱一番,忽听后面画廊传来一阵脚步声,太九急忙推开他站了起来。
回头一看,却是王妃的一个贴身丫鬟,躬身行礼道:“原来七王爷与九小姐都在这里,教奴婢好找。王妃召二位去饮芳楼喝茶。”
殷王爷心中有鬼,怕她看出什么来,便打了个哈哈,与太九两人一同随她去了。
饮芳楼里与王妃一番交谈自是不说,到得晚间,二皇子四皇子纷纷驾到,家宴也比中午热闹了数倍。
太九再也没出过风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好在另外两个皇子似乎也没怎么注意她,不过问个好,得知她做了申王爷的义妹,寒暄几句也罢了。
二皇子年纪稍长,面容颇有几分严苛的味道,额前头发似乎有稀少的趋势,看起来不苟言笑,也不怎么说话。
四皇子则亲和一些,长脸宽鼻,笑起来嘴边还有两个酒窝,和五皇子七分相似。只是有些女气,说话也嗡嗡地,好像身体不佳。
虽然席间四个皇子都十分亲密,但太九还是敏感地嗅到其中一些味道,众人对七皇子有些顾忌,尤其是二皇子,与他说话前都要想一下。看起来,二四五皇子是一个阵营,七皇子则是另一个阵营,之所以众人聚在一起家宴,是因为四五七三个皇子都是沈贵妃所生,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今日是沈贵妃的祭日,所以兄弟几个便小聚一次。
宴席散后,太九才从王妃口中得知,二皇子乃是一个宫女所生,她勾引了皇帝,身怀龙子,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上位,不料生下孩子之后却被皇后赐毒而死,罪名是淫秽后宫。二皇子生母如此,所以从小到大在宫中也不甚得宠,连他的父亲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
他从小被沈贵妃抚养长大,算半个亲子,所以今日便也来参加家宴。好在他面相不善,为人还是比较宽厚老实的,四五两个皇子也是真心拿他做兄长,也难怪是一个阵营的。
三位皇子走后,王妃便面露疲色,她有身孕,还操劳了一天,这会受不住也是正常。
太九见状,立即过去扶住她,柔声道:“王妃操劳了,还是早些休息吧。我也该告退……”
王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无妨,我还能撑住。我问你,事情办的如何?”
太九低声道:“殷王爷……让我三日后去他府上。”
王妃面上露出喜色,笑道:“果然如此……好妹妹,我没看错人。这样便好,你去他那里,也莫怕。我让娇莲陪着你,他有任何不轨,你只管拒绝,不必给他面子。去了之后,留意他府上的人,多听下人说什么。”
太九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又道:“只怕他不放心我。”
王妃道:“不急,开始或许什么也打听不到,时间长了,总会露出破绽。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你也要耐着性子,明白吗?”
太九又点了点头。王妃拉着她,又安抚了一会,终于是撑不住了,捂着肚子站起来,低声道:“我今日累得慌,这便要休息了。不能送你,你保重。”
太九拱手告辞,一直走到门边,忽听王妃的贴身侍女娇莲在后面叫她,递过来一本书,道:“王妃让你带回去好好看,多静心。”
太九低头一看,又是一本佛经,当下低头称谢,自行回姚府了。
深院月斜人静(一)
却说太九直到子时左右方回到点翠阁,芳菲还留着一盏灯,坐在外间炕上做针线活等她。一听见门口有动静了,她急忙跳下来,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过去,一面急道:“小姐怎回来这么迟!我还当你不回来了呢!”
说着便麻利地替她脱下大氅,见太九发梢沾着寒阴阴的露气,怕她着凉,又赶着去沏热茶。
太九只当她已经睡了,这会看她忙上忙下像只小麻雀,不由笑道:“不用总顾着我,夜深了,去睡吧。我自己来就好。”
芳菲见她神色淡淡的,又想起她近来总是满腹心事,不像从前还会和自己说点悄悄话,心中不由难受,咬着嘴唇低声道:“小姐什么事都不要我做,那点翠阁岂不是没有芳菲的立足之地了么?”
太九哪里想到这丫头的小心思,不甚在意地说道:“怎么会没有?你呀,开开心心在这里过就行了。其他事情不用你操心。”说话间,她自己换好了衣服,又要去铺床。
芳菲急道:“你什么都不要我做……反正……反正我没别人的本事能把你服侍好!你还不如现在就去找老爷,把我赶出姚府,反正我什么也做不好……!”
说着就哭了起来。
太九万万想不到她居然会说这种话,不由愣在那里,半天才低声道:“你怎么……平时都这样想吗?是我待你不够好?”
芳菲垂泪道:“小姐待我当然是极好的……外人恐怕也想不到我一个小小下人能有这种福气。可是小姐你最近变了许多,什么话都不告诉我……明明看着是心里难受的,可又不说,只憋着,我问也问不出来……是我自己太没用,做事也做不好,也不能替你分担忧愁,还留着这种没用的人干什么。”
太九叹了一声,慢慢倚在床头,坐了下去,半晌,才道:“我并没有什么难受的。何况……有些事只能自己拿主意,说出来也没用。芳菲,就算两个人关系再好,也总有一些事情不能共同分担的,你年纪还小,过几年或许才会明白这个道理。”
芳菲抹去眼泪,还有些不服气,顿了半天,才道:“你就是不肯和我说……如果还是万景服侍你呢?你一定会和她商量吧!说来说去,还是嫌我孩子气,不配和你说正事。”
太九一愣:“万景……?”她狐疑地看着芳菲,低声道:“怎么突然提起她?你见到她了?”
芳菲犹豫了一下,便把上午遇到万景的事情说了,又道:“她要我告诉你,行事低调些,说老爷不喜欢太有想法的人……可是我真的不明白,小姐你已经这样了,比宣四小姐强了百倍不止,为什么老爷还不喜欢?你……是不是也因为老爷的事情心里不开心?”
太九笑了笑:“不明白就不用想了。无愧于心就好,我们又岂能事事讨别人欢心,把马屁拍到点子上?”
她对芳菲招了招手,待她过去,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我从前竟不知你肚子里有这样多的想法,是我疏忽了,一直当你是孩子。万景她……或许比你成熟些,但与我绝无那么亲近,有些话,我可以毫不顾忌告诉你,却不能开口对她说一个字。芳菲,你是个好孩子,姚府里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你要明白,在我心里,只要你过得开心,没有烦恼,就算成天傻乎乎的,我也不在乎,我就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单纯幸福。所以……想让我高兴,就不要动不动想这想那,只要你在点翠阁等着我,就是最大的分担忧愁了。”
芳菲忍不住伸手去抱她,只觉她怀里温暖馥郁,心中跟着酥软下来,低声叹道:“有时候……小姐让我觉得,像亲人一样……可能,姐姐就是这种感觉吧……”
太九轻轻笑了一声,没说话。
其实,只要她这一句姐姐,再有更多的苦楚,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好容易哄得芳菲出去睡了,太九也觉累得不行。她这一日真是耗尽了心力,一面要不着痕迹接近七皇子,一面要应付王妃。这种层面的游戏,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起的。
然而身体和心理的疲惫,却无法让她安然入睡。方才芳菲把万景的话传给她,虽然她当时不说,不代表她现在不会想。
芳菲说的没错,姚云狄实在太难讨好,究竟要怎么做,他才会稍微让她松口气?她高调了,便是逐出晴香楼;如今她低调讨好了,又暗中提防她,假借别人之口警告她……等等,假借别人之口?
太九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似乎不是姚云狄一贯的作风。他这种站在顶端的人,又何须借别人的嘴来警告她?更何况,借的那个人是谁?是万景。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其中必然有深意,一种可能是姚云狄那里有什么事找她,另一种可能……就是万景有事找她。
太九想了很久,也不明白究竟是哪种可能,但眼下七皇子那里的事情排在第一位,她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烦姚府的事,只能先小心观察,见机行事了。
这些心事一想起来,她就睡不着了,只觉心里烦乱的很,手心脚心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听着窗外的打更声,夜已然极深,她却毫无睡意,无奈之下只得坐起,点了一盏小油灯放在案上,把挂在架子上的衣服取下来——袖袋里还放着王妃给她的一本佛经,不知她这次有没有在里面写点什么。
佛经是薄薄的一本,就着灯光一看,却是多心经。王妃上次问她是否看过佛经,她自己答了看过多心经,如今把这本给她,是什么意思呢?
太九轻轻翻开封皮,却见里面朱砂笔圈圈点点,写了很多,字体娟秀,显然是女子风范。
那【色既是空,空既是色】的后面,王妃批注道:【色既是空,尘世诸般色相利益也即为空,凡夫俗子追逐也为试炼,何错之有。若不知色,何以为空?佛门清修,倒不如入尘世一回,历经红尘九十九劫,始悟。】
这位王妃,当真是一代奇女子,总有这许多古怪念头,说是奇巧别致,未免小窥了她,若给那卫道之君子看见,难免要扣上个大逆不道,妖孽作祟的帽子了。
太九将那佛经从头看到尾,一会赞,一会皱眉思索,一会叹,一会又摇头不认同,不知不觉,夜色竟已淡去,窗外晨曦微露了。
芳菲在外屋有了些动静,想必很快就要起身了。太九急忙把烛火吹灭,躺在床上装睡。
心里思潮澎湃,想着她说的历经红尘九十九劫,始悟这样的话,忽然便也明白,大彻大悟,往往在大劫之后。世人修佛,只当清净无为便是慈悲,但不曾经历过,又怎能明白其中的深意,也难怪世上总有那半途而废的出家人,心猿意马的老尼姑。
太九想着叹着赞着,终于也实在撑不住,慢慢睡着了。
这几日过得还算风平浪静,姚云狄那里没什么动静,穆含真似乎有事在忙,常常不在府里,万景那里,太九又不想过问。这样安稳过了数日,太九直以为七皇子那天只是说笑的时候,他的请帖便送到了。
芳菲好像得了宝,捧着请帖飞一般地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叫:“小姐!小姐!这回是殷王爷的请帖啊!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多王爷?”
太九正在屋子里给吊兰浇水,听她这样嚷嚷,忍不住就要笑,打趣她:“还有更多呢,下回一字排开让你看。”
芳菲自然知道她是说笑,啐了一下,便把请帖放在案上,接过她手里的水壶,道:“小姐还是忙正事去吧。这些粗重活,交给我才对。”
太九晓得她喜欢做这些,便取了巾子擦手,将那请帖翻开来,上面果然写着恭请她某日去殷王府做客。
上面的字方正有力,墨色几乎要透过纸背。看不出他这么个轻浮浪子,倒也写的一手阳刚好字。
正在赏玩,那边芳菲浇完了水,便开始摩拳擦掌替她准备华服首饰了。太九想了想,道:“不用准备那么多,这个王爷……比较特殊,不可用常理待之。”
芳菲这次学乖了,没和她辩,只问:“那小姐要怎么打扮?”
太九沉吟半晌,忽而计上心头,对芳菲吩咐了两句,闲话不表。
果然两日后殷王爷的马车到了姚府。与申王爷不同的是,没有那么震撼声势的长龙车马,门口就停了一辆油壁马车,半点奢华的气氛也没有,显然这位主人不希望在这等事上炫耀卖弄。
青色小轿把太九送到门口,芳菲扶她上了马车,一面道:“小姐……我心里总是不踏实,觉着这次去好像有危险似的。你……一个人可千万要注意,也没个人在身边照应你……”
太九笑了笑,低声道:“不用担心,我晚上便回来。记得给我留灯。”
说着她上了车,车门一关,马车径自去了。
其实芳菲说得对,这次去,确实有危险。无论如何,虽然王妃让她不能急,但她也不可能真的去那里喝茶赏花,半点事情不做。自古以来,勘察情报的人,脑袋随时都会掉,她能做的也只有小心再小心,端看七皇子舍不舍得砍下她这颗千娇百媚的脑袋了。
太九抬手抓住一根辫梢,放在手里把玩。
她今日的装扮也是个赌注,成了便成,不成,只怕人家觉得她上不了台面,也不用心了。
她好像已经渐渐习惯这种事情了。刚开始的生涩紧张一旦褪去,便会发现,这些人都是姚云狄,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掌管着他们这些小蚂蚁生杀大权的人物。讨好他们,也和讨好姚云狄一样,过度展示精明只会成为第二个兰双,但也不能成为蠢货,这个度是很重要的。
好在姚府的孩子,天生知道怎么讨好人,她当然也不会例外。
马车走了很久,太九在里面先是满腹心事,后来又紧张,一直到现在几乎要睡着,殷王府还是连个影子也没有。
太九隐约听见外面有流水的声音,忍不住揭开窗帘一看,却见外面绿意葱葱,哪里还是市集,分明是荒郊野外!马车正在过桥,桥下流水湍急,周围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心中忽然起了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轻呼道:“这是往殷王府的方向吗?”
马车前坐着王妃派来照应她的侍女娇莲,她回头,也是一脸茫然的神色,道:“似乎……不像。殷王府是在城西铁枣胡同……这里,分明是郊外……”
太九忍不住高声道:“车夫!车夫!你这是把车往哪里赶?”
车夫坐在前头赶车,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到脸。问他他也不答,只是挥着鞭子继续赶车。
太九急了,连声问三四遍他还是不理,她干脆一脚把车门踹开,怒道:“你再不停车,我就跳下去!说到做到!”
那人终于把马一勒,马车停了下来。太九飞快跳下去,先四周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这才走到马头,森然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竟然借着殷王爷的名头拐带民女,好大的胆子!”
那个车夫听说,忽然发出一阵笑声,太九和娇莲惊奇地看着他把毡帽一丢,露出那张熟悉的清俊脸庞——车夫居然就是殷王爷!
殷王爷跳下来,歪着脑袋笑道:“哎呀,美人好大的脾气,我可不敢唐突了。怎样,我马车驾的不错吧?车夫扮得像不像真的?”
太九哭笑不得,只觉此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好好一个尊贵的王爷,谁能想到他居然会扮作车夫?她又不好责备,只得撅嘴道:“王爷真是好兴致!你开心了,却把我俩吓死!”
美人轻嗔薄怒,自然别有一番风情。殷王爷哈哈大笑,忍不住去抓她的手,道:“不过开个小玩笑,太九莫怪。吓着你了,本王给你赔不是,你爱怎样惩罚我都行。”
太九见他此等情状,便丢了个妩媚的白眼过去,将手一抽。好在旁边的娇莲到底是跟着王妃的,见过大场面,立即知趣地过来扶住她,把两人隔了开来。
太九四周看了看,这里显然是荒郊野外,没有人烟,纵然风景清丽,但一个真正的王爷在旁边,又没个护卫,委实不适合呆久,不由轻道:“王爷,走了好一会,你也渴了吧?不如我们赶紧驾车回去吧?”
殷王爷笑吟吟地说道:“不必回去,谁规定王爷只能有一座王府?我有个别院在这附近,你放心,周围都有守卫看守,不会有别人闯进来的。”
太九听说,心中便是一松,但想到他不带自己去王府,却来什么别院,显然还是怀着戒心,越发觉得棘手了。
她见殷王爷显然不急着回别院,自己也不好再说,只得和娇莲两个人去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这会快中午了,阳光直射下来,有些燥热。娇莲便把帕子放水里浸透拧干,给太九擦脸。太九只觉口干,便自己去河边用手捧着水来喝,才喝了两口,就见旁边蹲着一个人,盯着自己看。
太九微微一笑,柔声道:“王爷也想喝水么?”
殷王爷捉住她一根长辫子,不答她的问题,却低声道:“我还当你会做十足的打扮呢。怎么就绑了两根辫子?像个野丫头。”
太九听他话语里并无任何责备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皱眉道:“我其实顶不喜欢那样的打扮,做什么都不方便。还是这样最舒服……我是觉得,王爷你必然不会像姐姐他们那样苛责我,所以大着胆子这样过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殷王爷还是笑,把她的辫子在手上缠了几道,太九被拉得凑过去,忍不住低叫:“会痛……”
他低声道:“我呀,也顶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你这样的打扮,正合了我的心意了。”
太九把辫子抽回来,撅嘴道:“还当王爷要怪罪我呢!拉的人家头皮疼。说起来,王爷该把我的明珠发饰还给我才是,我可喜欢它了,舍不得送人。”
殷王爷笑着躺倒在河岸上,拔了一根草含在嘴里,咕哝道:“等我玩够了,回别院再找给你。”
太九满脸不依,娇声道:“是你从我头发上拽下来的,今天你又吓到我了,就罚你……罚你亲手替我戴回去。”
他只是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他似乎有些不同。太九本以为以他的急色性子,见到她就忍不住要扑上来,谁知他却像个孩子,开开心心地在野外玩水拔草,她更像个玩伴,而不是女人。
这个人……不简单。
太九忽然明白为什么以申王爷这样的才智,会对七皇子这么忌讳。保不准他之前全部是做戏,这会面前没有利益冲突的要人,又或许是想赢得她的好感,便不再做戏了。
奇怪,如果他当真这么聪明,应当能看出来她是申王爷派过来的眼线,为什么又要接近她呢?
她正想得入神,身边殷王爷忽然低声道:“太九。”
她吃了一惊,急忙低头,却见他盯着自己看,眼神若有所思。太九心头忽然一乱:他不会是打算点明这一切吧?那之前做的,岂不都是白费了?
殷王爷看了她好一会,忽然捂着肚子,叹道:“太九,我饿了。你呢?”
她惊疑不定,只得跟着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也饿了。不过我带了一些小点心,王爷想尝尝吗?”
说着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裹着一些果脯栗子糕之类的点心。殷王爷看了一眼,皱眉道:“甜腻腻的,谁爱吃这个!”
他坐了起来,伸个懒腰,道:“这会去别院还得有半个时辰的路,太远啦。不如我打点野味过来烤,让你们也尝个鲜!”
他走到马车那里,把车里的坐垫一掀,太九才发现下面居然藏着暗格,他从里面取出一张弓,几根矢羽箭,远远地对着她挥手,孩子气地笑道:“太九!太九来看我猎山鸡野兔!”
太九只好点了点头,带着娇莲陪他一起去林子里。
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做王爷的都是这般娇生惯养。这打猎一路上崴了多少下,衣服被刮了多少下,认错猎物多少次,也不必说了,搞到后来,快一个时辰过去,好容易打到一个野兔,三人都已经浑身泥汗,狼狈不堪了。
殷王爷提着那野兔,虽然狼狈,看上去倒颇为趾高气昂,只叫:“看!看我打到的!多肥的野兔!”
两个女子也只有赔笑称赞,心里只怕已经把这个无能王爷骂的狗血淋头了。
当下娇莲提着野兔去河水边剥皮去内脏,太九捡了一些树枝胡乱堆在一起,生火也是手忙脚乱。终于把野兔收拾好放上去烤了,又是烤的一边生一边焦。
不过好在三人在野外烤肉的经历都不足,觉得新鲜有趣,纵然兔肉吃起来又苦又硬,却也吃了个精光。吃完之后又洗了手脸,大约是共同的“患难”经历作祟,太九觉得这个王爷也不像先前那么不可接近,心怀叵测,就连娇莲都放松了神情,偶尔和他说两句话,笑语嫣嫣。
吃饱喝足,便是驾着马车去别院的时候了。上车前,殷王爷忽然捉住太九的手,低声道:“太九,以后多陪我出来这样玩,好不好?”
她有些吃惊,默然看着他。
殷王爷低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就当……我不是王爷,你不是姚太九。我们只是普通男女,暂时忘记所有的,好不好?”
太九一时呆住,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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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王爷的别院建在半山腰,通体用白色大理石堆砌起来,远远望去,有一种庄严不可亲近的味道。
后来太九才知道,这附近的整片山头,都有守卫重重把关,莫说是陌生人,就连一只兔子,想跑出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别院里有些冷清,不比申王府繁华热闹,倒也别有一番清雅。
殷王爷引着太九她们绕过大厅,过了园中园,后面豁然开朗,却是一排数座木头搭起来的房子,下面架空了防潮,上面都是纸窗木拉门,甚是古朴。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木材特有的清香,看样子这搭房子的木头也不是寻常货色,有特异的香气,能防蚊虫老鼠。
殷王爷见她二人盯着看,不由笑道:“我中土的建筑一向富丽堂皇,只是看多了难免求个别致。所以别院我请了东洋扶桑那里的工匠,把几个厢房建成了他们那里的风格。如何?第一次见到么?”
太九知道皇家的人一向奢侈,自己要露出过度的惊艳只会让人笑话浅薄,于是只淡淡说道:“是第一次见,挺新奇的。”
殷王爷踩着木台阶上了回廊,鞋底印在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刚停在一扇门前,那门便被人拉开了,里面躬身站着两个穿青色袍子的侍女,齐声道:“恭迎王爷。”
他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有客到,去端茶……要上次我带回来的那听白毫,用去年我留下的梅上雪水泡。”
一个青袍侍女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王爷,去年的梅上雪水,前些日子已被楚姑娘用完了……”
殷王爷一呆,皱眉道:“她也真会捡好的用!去,那就换地窖存的后山泉水。”
那侍女更为难,蚊呐一般,道:“后山泉水……前几天楚姑娘说留着也是浪费,便叫人烧了做洗澡水了……”
殷王爷又是一呆,显然觉得丢人,拿眼偷偷去看太九,见她没反应,便道:“荒唐!这些事不必再说了,只管泡茶去!”
那二人再也不敢说什么,立即下去了。
殷王爷脸色有些难看,回头对太九笑道:“府上新进的小妾……难免娇纵些。太九莫怪。”
太九笑道:“王爷太客气。”
她见屋内都是木制家具,不过淡淡涂了一层桐油,极是朴拙。地上厚厚铺了毯子,连同几块软垫,没有椅子,连那木案也低,想必只能坐地上了,难免不雅。
好在殷王爷先坐了下来,太九便也跟着坐下,四处打量一番,道:“王爷的别院真是清雅,一洗富贵奢华,倒像是隐士高人的住所。”
殷王爷咧开嘴,正要笑,却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门被人拉开,一团鲜艳的影子如同花蝴蝶一般飞了进来,连同一个妩媚娇软的声音:“有客到了,王爷怎么不叫人家?”
太九微微一惊,定睛去看,却见一个红衣女子,宽袖大袍,一头乌云般的长发几乎垂到了地上。她的肤色极白,犹如新雪,猛地一看整个人竟仿佛笼罩在一团艳光里,让人不敢多看。
太九自己也是个美貌女子,见到其他的美貌女子也忍不住天性要仔细看看的。眼前这个红衣女子,不但美,而且媚,简直像一只猫,柔若无骨,妖媚刻骨。或许姿色上自己是胜一筹,但论到风情,自己却差了她一大截,和她一比自己就像是个木头美人。
太九端详她,这个美人也在端详太九,有些无礼地,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这才倚在殷王爷身上,软绵绵地说道:“王爷这又是从哪里请来的天仙妹子哟?害我以后都不敢照镜子了哟。”
殷王爷有些难堪,将她推开一些,皱眉道:“没叫你,来做什么?别闹,快回去。”
美人却不恼,只是吃吃的笑,又道:“干嘛,以后这府里要多个妹妹来陪我,却不许我和她亲近亲近哟?”
殷王爷把脸一沉:“阿楚!”
美人果然还是知情趣的,见他发火,便起身走了,一面妩媚地笑道:“好,我走就是了。以后再来和天仙妹子套近乎哟。”
说着她就消失在门口了。
殷王爷苦笑道:“我过于宠她,搞得这样无法无天。”
太九只是笑,没说话。
王爷的别院原来金屋藏娇,难怪。看样子他就是个色中饿鬼,果然是见到美女就没辙的。难怪连皇上也叫他“风流老七”。
过一会,茶上来了。殷王爷不过捡些趣闻乐事与她说,倒也其乐融融。
待茶水换到第三次的时候,一个青袍侍女进来,附在殷王爷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他脸色微微一变,立即恢复正常,跟着神色自若地对太九道:“又是阿楚惹了麻烦,抱歉,我先告辞,太九不要拘束,在这里随喜便是,当作是自己家。”
说完他便神色凝重地起身走了。一直走到门边,袖子不小心擦过门框,掉下来一个信封,他也没注意,行色匆匆地去了。
太九立即起身,用长裙把那信封遮住,跟着慢慢坐下。娇莲果然是个懂事的,急忙凑到门边去看外面。
“能看到什么吗?”太九低声问。
娇莲看了一会,道:“不清楚,好像有几个人,不像是方才那个女的。”
太九也凑过去,仔细一看,却见老远的地方站着两个人,衣着打扮似乎在哪里见过。三人低声说着什么,殷王爷偶尔还会探头往这里看。
太九急忙坐回去,吩咐娇莲:“替我看着门外,有人来了立即告诉我。”
她把藏在裙下的那封信拿出来,却见上面用朱砂笔写着【谢中堂亲启】五个字,字体阳刚浓烈,果然是请帖上王爷的笔墨。
信封口上有火漆印,不过已经被人拆开了。太九顾不得许多,急忙把信展开,飞快读了一遍,上面无非是说党派之争,以及猜测废太子的时日。后面有谢中堂的回复,提醒他留意五皇子一党之类的。
她飞快看完,立即把信折好放回去,从外面看没有半点被人动过的痕迹。这也是姚府孩子必学的——如何让人不发觉自己偷看了重要的东西。
打开门看了看,那三人还在说话,太九瞅了个空隙,把信封从门缝里丢了出去,装作他是丢在外面走廊的样子,自己坐了回来,气定神闲,到书架那里抽了两本书,装模作样的看。
至于她看的是什么书,太九自己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全是方才信上的内容,她在努力消化,做好回去告诉王妃的准备。
虽然这一切未免太顺利,第一次来王府别院就能获得有用情报,难免不太真实,但也难说这不是机会,总之抓住了别放就是。
手里的书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上面也有朱砂笔的批注,太九随意扫了一眼,忽然全身僵住!
批注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王爷看完了一本书,写一点自己的感想,最后还署了日期,注了个“殷”字。
不过最大的问题不在这里。
太九觉得脑子里一阵混乱,好像一下子整个世界都乱套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忽然没了头绪。
书上的字体风格与请帖以及那封信的风格完全不同!
这能说明什么?请帖和信封是假的?还是书上的随笔批注是假?
朱砂笔的批注,字体瘦长飘逸,尤其是一转一折,拖得又长又远,与请帖上阳刚浓烈的笔法完全不同。
事实再明白不过,请帖和那封信都不是王爷本人写的!他在造假!造给谁看?
太九猛然合上书,背后冷汗涔涔。
不错,是造给她看!
这个殷王爷,好深的心计,好阴险的手段!他明知自己是做眼线的,也不说破,更顺着她玩下去,提供一些假情报,待时机成熟之后,必然会来一道大的,到时候申王爷顺势去拿他破绽,不但不会成功,反而被他反咬一口,说不定连五皇子一党都能株连治罪!
好手段,好手段!自己不折一兵一马,这个反间计实在太妙!
太九心惊胆战,只觉所处的地方不亚于龙潭虎穴,自己随时有可能被这个魔头一口咬死。
她想了又想,终于把书放了回去,又抽出几本来看,果然有的有批注,有的没批注,书后面批注的日期不同,字体却是一模一样。
殷王爷计划这般周全,连墙上的字画都摘了,估计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在书上的批注却露了破绽。
太九定了定神,把书全部放了回去,回头见墙角放着一架古琴,便端了过来,自己缓缓抚琴,绝口不提此事。
娇莲又往门外看了一眼,小声道:“注意,他回来了!”
太九淡然一笑,低声道:“来听我弹琴……娇莲,你喜欢什么曲子?”
娇莲怔了一下,答道:“我……奴婢不懂音律……实在惭愧。”
太九笑道:“这也没什么,我也不过喜欢附庸风雅罢了。让我想想……有什么曲子可以弹……”
话音刚落,却听门外殷王爷朗声笑道:“自古以来,还有什么能比高山流水更好的曲子呢?”
说着他拉门走了进来。娇莲到底不放心,偷偷往门外看了一眼,见太九丢在外面的信封消失了,殷王爷脸上也没有什么古怪神色,心中才稍微安定些。
太九听说,便低声道:“高山流水送知音,王爷是太九的知音么?”
她娇俏一笑,手下弦动,却是弹的一首【送春光】,曲调欢快清逸,倒与门外风光相得益彰。
一曲弹完,殷王爷拍手笑道:“好曲!好人!原来太九还会弹琴,我第一次知道。”
太九推开古琴,拱手道:“惭愧,不过跟着师父学了几个月,指法都生疏了,教王爷见笑。”
当下两人又开始闲聊,对方才的事情以及那个掉落的信封绝口不提。眼看天色晚了,太九便提出要回去,殷王爷道:“从这里回姚府只怕要花上两三个时辰,太晚了。不如太九今夜就住在别院罢,明早再派人送你回去。”
太九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果执意要回去,反而显得底气不足,不如干脆就答应了下来。
殷王爷大喜,连声叫人去收拾客房,准备饭菜,闲话不表。
深院月斜人静(二)
谁知到了晚膳时分,太九忽然闹起了肚子,几乎是半刻也离不开马桶,只是腹泻,拉得面如土色,眼前金星乱蹦。
不光是她,娇莲也上吐下泻,殷王爷也是腹中绞痛,满头大汗。
折腾了好一会,终于请来大夫,一看,便问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众人这才想起中午在林子里烤的半熟半焦的野兔。不过贪嘴一次,谁想竟险些拉出人命。
好容易三人扎了针喝了药,腹痛缓解一些,腹泻也止了。大夫吩咐三日之内不得再吃荤腥之物,这才告退。
这下一闹,晚膳不得不免,只得各自早早回房休息。
却说太九睡了一会,夜半腹中饥饿起来,便再也睡不着。她这一天都是提心吊胆,加上中午嫌那野兔腌臜,只吃了几口,后来又腹泻,这下肚子里才真叫空空如也。她从小到大,好歹过得也算锦衣玉食,何曾尝过饥饿的滋味,越去想它,肚子更是饿得冒火,实在忍不得,只能下床摸索着,希望桌上放些糕点茶水。
月光从窗棂倾泻下来,屋子里亮堂堂的。太九拿了一块芙蓉糕,倚在窗边。隔着窗缝,天边的月亮大若银盘,她正要推开窗看个仔细,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说话声。
她立即屏息去听,依稀是两个人在争执着什么。其中一人说话声音犹如蚊呐,无论如何也听不真切。过一会,传来殷王爷的声音,也是极低,道:“……无须多言,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也有其他事情要做,莫为这等小事费心。”
对面那人似乎是恼了,压低声音道:“五皇子的爪子都伸到王爷面前了,还说是小事?!难道非要等到她将秘密都泄露出去,皇上龙颜大怒降罪才不是小事?依卑职看,姚府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先是那个被却夫人收买的妖女在太子伴读那里上蹿下跳,后是这个被五皇子收买的妖女竟然在太岁头上动土!卑职的职责就是负责保护王爷,此女不可留!今日必让她死于我剑下!”
说着,苍茫夜色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寒光沥沥。太九心中不由得一惊,那人手里果然握着一把剑!当真是来杀她的?
殷王爷一把拉住他,沉声道:“不得鲁莽!你在这里杀了她,我要怎么和五哥交代?现在还不到翻脸的时候!更何况……她也不是……总之,却夫人那里的人,我总会收拾的,不必急躁!”
那人冷道:“王爷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风流的性子作怪,舍不得美人罢了。天下之大,何愁没有更美的女子,这女子纵然美,也是一朵毒花,为之迷恋,岂不自寻死路?”
殷王爷沉默良久,忽然幽幽一叹,低声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是……我也不怕。我既然看上了她,便不会放弃。你也不必多说,我意已决。如果得不到她,这江山到手,却也无趣的紧……”
那人哼了一声,将剑用力插回剑鞘,拱手道:“王爷既然这么说,卑职也没办法。江山美人孰轻孰重,王爷自己想清楚吧!”
话音一落,这人竟已消失在原地,身形之快,简直如同鬼魅。太九捂住嘴,贴在墙上动也不敢动。虽然心里知道那人多半不会杀过来,这也多半是演戏,但到底还是心虚的。想来这些王爷身边都培养着一些奇人,武艺卓绝,来无影去无踪,当是贴身护卫之类的。
过了好一会,窗外没了动静,太九正要退回去睡觉,忽听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夜都这么深了,王爷还在这里想什么哟……莫非真被那个天仙妹子把魂勾走了哟?”
她一下想到白天那个如猫一般妖媚的红衣女子,却不知她是否也是这权利场中的一员?
殷王爷过了一会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刚才说的话很好听么?竟要你躲在葡萄架子后面听,忘了出来招呼。”
美人显然被问得一呆,然而她毕竟老辣,事情败露了,她立即就要咬破藏在牙里的毒。
殷王爷出手如电,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两根手指塞了进去,压住她的舌头,低声道:“想死?我风流老七不是浪得虚名,自然舍不得杀你。你若说出谁是你主子,我便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还是我的好阿楚。”
美人苦笑道:“王爷……何苦在这种时候还骗阿楚哟……倒不如让我这个惨败之人死了干净哟……”
殷王爷轻道:“你跟了我这样久,我何曾打过诳语。”
美人沉吟半晌,终于低声道:“王爷留意何相……”
殷王爷吃了一惊,“何相,陈侍郎?太子那里?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敢……”
美人凄然道:“江山万里,有谁不爱。”
殷王爷沉默半晌,终于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不错,好阿楚,你这样乖,我便绝对不会罚你。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美人垂下头,没说话。殷王爷又道:“我喜欢乖巧听话的女子,你只要听我的话,我便疼你。夜也深了,你去睡吧。”
她忽然抬手,柔若无骨,勾住他的脖子,犹如一只撒娇的猫,腻声道:“那我的一切从此便是王爷的了,王爷……要爱惜奴家哟……”
殷王爷轻轻一笑,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渐渐便不可听闻了。
太九将嘴里的芙蓉糕咽下去,努力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殷王爷早不做晚不做,偏挑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把阿楚的身份揭穿,所为何意?
她见外面没了动静,忍不住探头出去看,却见那两道身影在月光下交缠在一处。她有些尴尬,正要关窗退回去,忽然殷王爷转头,目光如电,朝她这里扫了一眼。
太九浑身一颤,心中登时大悟,慌张地把窗户一关,径自上床睡觉了。
第二日自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寒暄几句,便告辞回姚府了。
太九不是笨蛋,殷王爷的别院一行,自然受益匪浅。他先是软磨,后又玩一招反间。晚上又在她门外演了两出好戏,无非是给她一个警告,外加诱降。
这种游戏并不好玩,偏偏有人乐在其中。倘若她没有发现书里那些批注,想必这会已是方寸大乱,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了。
如今这样,要怎么做?把事情真相告诉申王爷?还是……静观其变?
太九到底还是太嫩,一个人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好法子,这会穆先生又不在府里,找不到人商量,她也只得先把这事压着,待他回来之后再听他指示。
回到点翠阁,芳菲自然是一通唠叨。先前说好了晚上回来,害她点灯点了一夜,结果连个影子也没等到。她以为太九出了什么事,差点就跑去找姚云狄问了。
“小姐你真是!以后若是不回来,至少也该提前告诉我呀!昨天我都跑到老爷书房那里了,要不是遇到……”
芳菲先是一串抱怨,说到后面忽然停住,面色有些怪异。
太九巴不得她安静点,急忙问道:“你遇到了谁?最后没见着爹爹?”
芳菲撅嘴道:“要不是遇到素九大哥,我这样冒失地冲进去,小姐你今天就见不到我了。”
太九忍不住捉狭一笑:“素九……大哥?何时叫这么亲密了?”
芳菲涨红了脸,连连跺脚,急道:“你就会和我说些有的没的!人家比我大几岁,不叫大哥难道叫弟弟?别说这些!小姐你一个人以后别在外面过夜,我会担心死的!”
太九咳了几声,笑道:“好啦,我知道了。以后你就是担心,也有人可以诉苦了。那个素九大哥不是很温柔吗?护着我家小芳菲……”
芳菲羞得跑出去不说话了。太九追上去,柔声道:“这也没什么可羞的。他如果是个好人,对你好,我便去求爹爹成全一桩婚事。”
芳菲急道:“这都什么和什么!人家不过和他说两次话,你就赶着说媒!成心拿我取笑!再说我才多大?小姐你都不急,我急什么!真讨厌!”
太九笑了笑,轻声道:“你也不小了,过两年便及笄。早些嫁人也无妨。我看那个素九是面冷心热的汉子,日后必然不会亏待你。你的未来有依靠了,我便也安心了。”
芳菲到底也还是小女儿心气,害羞道:“小姐就爱取笑我。我……人家又不一定看得上我这种黄毛丫头……自己一头热,不是白白让人看笑话么……”
太九笑道:“谁说他看不上你?我家小芳菲又漂亮又伶俐,这么好的女孩子,他看不上才怪了。再说,不喜欢你,干嘛帮你。他是贴身侍卫,又不是看大院的,人家巴巴从老爷身边赶出来为你解围,又是为了什么?”
芳菲把衣带扭了七八道,终于扭捏道:“你就爱说这些羞人的话……小姐你自己还不是……我看那个殷王爷就不错,还留你过夜。听说他还没娶妻,小姐你……”
太九神色一凝,良久,方淡道:“我么?我这一生,兴许……”
芳菲见她神色不对,便立即乖觉地不说了。正好这时宣四来了,芳菲便出去倒茶。
却说宣四还是那个老样子,趾高气昂地,进来便大声说道:“妹妹这下可是真正的大富大贵了哟!连殷王爷都对你青眼有加,兴许再过几日,便要叫你殷王妃了?”
说着她便自己坐下,捉起床上的针线活打量,一面啧啧称赞。
太九知道她素来的德性,便轻笑道:“连姐姐也来取笑我。王爷是何等身份,我们又是什么身份,说这种话,没的折煞我。还是留点口德吧。”
宣四白她一眼,冷笑:“如何?你做得,我说不得?都正大光明留宿了,还怕人说。我告诉你,爱妒忌的让他们妒忌,看谁笑到最后!”
太九见她这么些日子,还是没什么长进,不由想到昨天晚上殷王爷与那个神秘刺客的对话。
做她们这种事情的,最怕出人头地高调行事。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却夫人想必也只是个小跟班,连一个正牌的赌徒也算不上。在她手下做事的宣四却居然喧宾夺主,连殷王爷都知道了她的存在,想来其他争权夺利的皇子也不可能不知道。
她的情况其实危险之极,最可怕的是她还不知道。
太九顿了一下,不由低声道:“有些事……你还是低调些吧。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不然……”
宣四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从鼻孔里哼出来,冷笑道:“这是怎么了?还没真正做凤凰呢,便开始打理身边的人啦?什么叫低调些?你如今是发达了,见不得别人好不成?是呀,你给我面子,叫我一声姐姐,兴许心里早把我诅咒个千万遍!当我不知道?!我是哪里碍着你这位大小姐的路了?何必磕磕绊绊,大方些,索性都说出来教我听听!”
太九见这种样子,委实是不能说下去了。也罢,各人自有缘法,她有何种将来,也是她的命运,与自己无干。
当下她便笑道:“姐姐的嘴真是和刀子一样,我如何承受的起。我不过是劝你一下,听不听在你,怎么又成了挤兑?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咱们换个开心点的东西说。好不好?”
宣四见她跌软,便又抱怨了几句,最后还是没刻薄下去,喝一口茶,才道:“我看你呀,心里不知装着什么。先还担心你不适应,一时忘不了府里的事,谁想你出去了竟然如鱼得水,府里的事居然完全不问不管了。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么?”
太九摇头道:“人只有一颗心,哪里能所有事情都全顾呢。你今日来,莫非是府里又出什么事了?爹爹他……?”
宣四笑了笑,不知为什么,太九只觉她的笑里带着些不怀好意的,看戏似的东西。
她道:“府里要添新丁了,你我都要做长辈了。”
太九不由一呆。
宣四见她没反应,便又道:“哎呀,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是你的太八哥哥,万景嫂子——要生娃娃啦!大夫说怀了快两个月了,爹爹高兴着呢。”
太九身体猛然一颤,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起,脑子里再也没想过太八这个人。如今听她提起,才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些被沉淀的回忆,也一时涌上心头。
万景怀孕了,这个消息令她心中微酸,微涩,然而更多的是木然——结婚生子,当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平常人家的喜事,放到姚府里,总也不是那个滋味。马上要被生出来的孩子,究竟是生活在天堂,还是坠入地狱?
宣四见她呆住,不由得意地说道:“看吧,我便知道你还是忘不了他。要是心中难受,不去看他们也罢。爹爹说晚上让咱们都去他那里聚聚,家里人很久没聚过了。你这个样子……还是别去了吧?”
太九摇了摇头,淡道:“这种喜事,怎能不去。刚好前日王妃给了我几枚金锞子,不然手头一时没礼物可送,也是件尴尬事。”
宣四看她干巴巴的,和心中先前设想的反应大相径庭,便叹道:“你真也不必勉强自己。眼下正是重立太子的重要时机,相信爹爹也不会怪你的。”
太九失笑:“姐姐过虑了。这等事情,与立太子本也没联系。爹爹是说什么时辰过去?咱们可别迟了。”
宣四道:“说是申末过去。咱们可还不能一起,我赶着来找你,手头没带见面礼,方才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我得回去准备东西,要不你先过去吧。”
说着她自行走了。太九见这会也快申中,留在点翠阁也没什么意思,便换了身衣裳,又让芳菲把两枚金锞子包起来,栓上个玉骨如意结,在镜中看看自己并无失礼的地方,便自行先去了。
她心里有个计较,想先去穆先生那里看看他回来没,毕竟七皇子的事情很棘手,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走到半途,却见花坞后面隐约两个人影, 低声说些什么。其中一人被枝叶挡去大半,另一人正对着自己这里,乌发圆髻,藕色裙子,从那盛开的芙蓉花后面露出半张脸来。
太九只觉眼熟,正要过去看个仔细,忽听一阵轻微的啜泣声,那女子断断续续地凄然道:“……我如今有了孩子……求先生仁慈些,放我母子夫妻,莫要再迫我。”
太九一听那声音,简直如遭雷亟。居然是万景!她在与谁说话?!
正狐疑时,却听花坞后那人,幽幽叹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也像是在说最甜美的情话,令人目眩神迷。
他与她说了一些话,可是隔太远,太九实在听不真切。只能这样眼怔怔望着他两片红唇上下微动,却不知里面吐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话语来。
他说了一会,万景便点了点头,又抹了一下眼泪。两人低声交谈几句,万景便匆匆离开了。那人在花坞后又站了许久,这才背着双手,绕过花坞径自走了。
太九隔着那层层花枝,只见到他华丽的大袍,乌黑的长发,那妖娆的背影,简直可以让人疯狂。
她脑子里嗡嗡乱响,好像有千万只蜜蜂叮上来,令她不得安生。有些事情,长久以来都没有得到答案的,几乎要被她遗忘的,在这一刻忽然全部涌上心头。
不好的预感。简直像被埋藏在深水中的事物,快要被拉出来显露峥嵘的时刻。
她从来也没想过万景与穆含真之见会有什么联系,或者说,这两人,在她心中原本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人。可是忽然见到他俩在一起的那个瞬间,就好像从越滚越乱的线团中抽出两根线头,很多她不愿意想,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只要她想,顺着理下去,那些事情就会真相大白。
是谁说过的?真实永远比虚幻可怖。
她最不想明白的,或许是他骗了她,从头到尾,彻彻底底。骗的她心甘情愿,高潮迭起,骗的她把他当作了神,敬仰而且惧怕。
天边隐约有雷声传来,闷闷的响,眼看乌云一团团拢聚过来,像是要压在头顶上一样。
太九忽然回过神,急忙从树后跑出来,那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噼噼啪啪,可怜她一身装扮,没两下就给淋成了落汤鸡。
她捂着脑袋,朝穆含真的院落狂奔。
狂奔。这样心里的声音就会安静下来,喘不过气,就什么也不会想了。
沉寂,一再的沉寂,最后终于化成死寂。
太九猛然停在他屋子的门口,眼怔怔地看着门上的黄铜把手,竟不知是捉住它,还是怎么的。有些事情,她竟然已经不知该怎么做了。
门忽然开了,这个妖娆的人满脸笑意,捉狭地看着自己,过一会,便歪头柔声笑道:“傻丫头,呆呆站在外面淋雨做什么?快进来呀。”
太九的心一下子从最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她甚至清楚地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她的五脏六腑,千万个经脉,一下子全碎了,又在一瞬间全部粘合在一起。
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叹道:“正在想事情,一时竟然忘了敲门。只怕你还没回来呢。怎么回来了也不找我?”
说着她便走了进去,拧着湿透的衣裳,回头见他盯着自己,脸上便是一红,忍不住扶了扶湿漉漉的发髻。
“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她羞涩地小声问。
穆含真摇了摇头,抬手在她湿润的脸上抹了一把,柔声道:“全身都湿了, 万一着凉怎么办?快,进来先换件衣裳。”
太九顺从地随着他进屋,却见桌上点着一盏灯,他常用的牛皮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而桌上摊着许多纸张书本,看起来他不是在写信就是在算账。
“你进去换衣裳,我去倒茶。”穆含真把她推进里屋,便自行烧水沏茶了。
等太九披着他的衣裳再出来的时候,桌上的纸张已经被收拾一空,只留几个账本,他就着灯光用算盘算账,一会用笔在账本上添两句。
太九走过去,低声道:“穆先生……我见过七皇子了。”
穆含真微微一笑:“哦?如何?他还像上次那般急色吗?”
太九盯着那盏油灯,它晃了又晃,阴影也在他脸上变了又变。这一刻坐在她对面的人,是如此陌生,她甚至不知该用怎样的脸去面对他。
“我……”她顿了一下,咬唇道:“我看到了一封他与别人的通信,他似乎并没发觉,信里的内容……或许是五皇子要的。”
穆含真神色一喜,急道:“这样顺利?你可有告诉五皇子?”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第一次去……便这样顺利,我总觉得不踏实。”
穆含真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傻孩子,这分明是你的运气,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七皇子一向风流好色,见到美人便慌了心神,被你找到破绽,也是正常。如我所猜不错,他必定曾对你示好,是不是?”
太九别过头,望着窗外阴沉的黄昏之色,半晌,才道:“不错。是我自己多疑,没敢与他过于接近。”
穆含真摇了摇头,道:“傻子。他若是疑你,又岂会接你去府上。他既然示好,你假意顺从,无伤大雅。”
太九低声道:“可是……我不愿与他……”
穆含真轻轻一笑:“逢场作戏,又有何妨。你我筹划至今,不就为了与他们周旋?”
“嗯,逢场作戏。”太九应了一声。过一会,又道:“先生……与我一起去爹爹那里吧?如今府里要添新丁,也算件喜事,总要祝贺一下的。”
穆含真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奇道:“要添新丁?我怎么没听说过,莫非是太八他……”
太九点头,笑了一下,道:“原来你还不知道。万景如今有了身孕二个月了,我们也是刚刚知道,我还准备了见面礼呢。先生也该准备些什么才是。”
穆含真拍手道:“说的是。原来这小两口都添孩子了,我且去看看有什么可送的。太九等我。”
说着他便自行去了里间。
太九默默望着放在桌上的那个牛皮包,良久,忽然伸手过去,在里面摸了两下,抽出一本书,蓝色封皮,却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诗集。她随意翻了两下,却见书中间有个夹层,似乎还没被拆开,她便没有动,再翻几页,之见上面有几行朱砂笔的批注。
这个字体她并不陌生,瘦长而且飘逸,一折一撇都拖得老长,意犹未尽,独有一番风情。她曾在七皇子别院的书架上的书里见过这种字体。
她怔怔看了几眼,只觉眼前有些模糊,有什么东西要不听话地掉出来。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书轻轻合上,放回原处,又将他放在桌上的账本拿在手里看。
没过一会,只听穆含真在里间问道:“太九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太九咳了一声,将方才的情绪掩盖过去,笑道:“我也没什么合适的,只带了两枚金锞子。”
“唔,那这件物事倒也合适。”他说着,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抓着一块通体莹白的羊脂白玉环,手镯不像手镯,臂环不像臂环,倒像是放在手里把玩的小玩意。
太九把玉环接过来,放在掌心仔细看,却见其莹润白腻,不见一丝瑕疵,实在是难得的好玉。玉环虽然不大,上面的雕刻却栩栩如生,接口处有一只小八哥,毛羽分明,灵活毕现。在掌中托了一段时间,便觉掌心暖洋洋地,仿佛托着一件活物。
她心知这是件极名贵的玩物,不由淡道:“只怕太贵重,担不起这东西。”
穆含真笑道:“无所谓担不起,东西造出来就是让人用的。这东西我留着也无用,倒不如做个人情。”
他二人又闲聊了一会,眼见天色不早,太九的衣裳也烘干了,这便更衣去了。
太九随他走到门口,见他将一把油纸伞打开,下垂的眼睑,睫毛浓密而秀长。
第一次见他,就是隔着一个面具。她曾以为面具后的他便是真实的,但如今,却是错了。他有那么多面具,每一张都真心拳拳,温柔秀雅。
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一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她本来也什么都没有。
她看了半晌,对上他温柔犹如春水般的眼睛,不由淡淡一笑,低声道:“穆先生,七皇子的事,我会做好的,你莫担心。”
深院月斜人静(三)
太九二人到姚云狄院落的时候,已经酉末了,众人都是早早便到,围着他谈天说地,倒也是难得的和睦景象。
宣四一见到太九,便笑道:“好丫头,我回了一趟文秀台又赶来,还当你早早到了,谁知这么晚才来。你倒说说,没事去哪里闲逛了?教我们好等!”
她早见到太九身边的穆含真,便忍不住要冒酸水,新仇旧恨一起来。
太九淡淡笑道:“路上遇到了穆先生,闲聊了几句,不想耽误时辰。莫怪,下次再也不敢了。”
说着她便朝前走去,对着坐在正中的姚云狄躬身行礼,口中道:“孩儿来迟,请爹爹赎罪。”
等了良久,上面的人却没半点反应,太九不由讶异地微微抬头,却见姚云狄笑吟吟地坐在上面,眼里全无平日的锐利,卸去他那一身的戾气,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人,两鬓斑白。
“好,好,没事。来了就好。”他笑呵呵地说着,转头对坐在旁边的太八笑道:“你妹妹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太八本来就尴尬,不欲在众人面前与太九有什么纠葛,但姚云狄如是说,他也无法,只得把手一拱,胡乱打个招呼:“见过妹妹,许久不见,妹妹气色越发好了。”
太九与他敷衍两句,便被宣四拉走了,贴着她耳朵低声道:“你看爹爹今天是不是不太对劲?”
太九忍不住多打量他两眼。
她印象中的姚云狄,阴沉的神色居多,总是在算计着,纵然偶尔露出慈爱的神色,也令人毛骨悚然。可如今这个坐在太师椅上笑颜逐开的人,简直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慈父,全无平日的戾气,甚至……还露出些呆气来。
宣四又道:“我看今晚有些不对劲,不知是谁又要倒霉了。爹爹这种样子,心不在焉的,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你猜猜最近又是谁得罪了他?”
太九默默摇头,低声道:“也未必……兴许添了孙子,心情好。”
宣四撇了撇嘴角:“他有这么多孩子,心情也没好过,一个孙子……哼。”
太九心中一动。宣四说的没错,只是她还不清楚,姚府里所有的孩子都不是姚云狄的,太八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孙子。既然如此,他今天这么高兴,又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朝万景那里望去。她如今母凭子贵,当然是满身喜悦,与当日做下人完全天壤之别。她下午和穆含真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求他放过她?
直觉告诉太九,这或许与姚云狄有关。
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万景急急回头,一见到太九,便是一愣,跟着却有些尴尬,又把脸别了回去。
宣四冷笑道:“看看她!原来也知道害怕呢,都不敢看你的脸,那鬼鬼祟祟的样子,真让人厌恶。鬼知道她肚里的娃儿是谁的。”
太九摇了摇头,淡然道:“莫说这些是非,与你我本来也无甚干系。你且宽坐,我与她说两句。”
说完她便款款朝万景那里走去。
见她过来,万景更是坐立不安,又不好避让,只得站起来,对她微微一福,低声道:“见过九小姐。”
太九一把扶住她,柔声道:“别客气,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下。”说着将她轻轻按着坐了下来,周围原本与万景说话的那些女孩子,一见是太九,便不敢多逗留,纷纷避了开去。
太九打量了她一番,不由笑道:“气色看起来不错,比先前胖了些。这孩子没折腾你,倒也幸运。”
万景脸上一红,低声道:“小姐……你……不怪我了?”
太九摇头:“本来也没怪过,你想太多。如今你夫妻二人谐美,又要添新丁,便不要再胡思乱想,养好身子是第一。来,我也没什么好礼可送,这两个玩意,就当作是姑姑的见面礼了。”
她将两个金锞子塞进万景手里,见她要推,便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这是给侄子的,别推让了。”
万景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让,便言谢收了下来。太九又与她闲聊一会家常,忽然说道:“太八……待你还好吧?”
万景一怔,垂头低声道:“八爷待我很好……只是他心里……”
太九打断她的话,笑道:“他心里的事就放着吧。我只担心他一时赌气,待你不好,如今看来倒也放心了。你且安心休养,爹爹那里我会劝他,等孩子生下,把你扶正,也好过一辈子做妾。”
万景料不到她竟会说这种话,不由泪盈于眶,颤声道:“是我不好,伤了小姐的心,难为小姐还记着以前的情谊。万景不敢多做奢望,只盼能把孩子生下,母子平安,便已知足了。”
太九替她把耳边的珠花扶正,悄声道:“现在还和我说这些做什么。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好万景,初到点翠阁的晚上你陪我说话,我再也忘不了的。我看府里要添新丁的事情让爹爹很是高兴,改日我便与他说一说,你放心,必不让你受委屈。”
万景露出一些为难的神情,偷偷看一眼姚云狄,跟着又暗叹一声,道:“小姐的好意万景感激不尽。现在这样,真的已经很好了。万景不求更多。”
太九又说了两句轻松的话,逗得她露出笑容,这才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先走了。以后你要是觉得烦闷,随时都可以来点翠阁找我,就是我不在,也有芳菲陪你说话。别总在家里闷着,对孩子也不好。”
说着她便起身,谁知万景忽然飞快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小姐……有些事不得不说与你听……晚些时候,咱们在花园里见吧。”
太九有些讶然地看着她,最后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这个家宴可以说从未办的如此温馨,究其原因,还是姚云狄态度迥异,与他一贯冷酷的作风完全不同。
太九在吃饭的时候数着他的笑容,他今日笑的次数,比往日一个月的都多。说话也含含糊糊,全无条理,简直像变了个人。
对这种情况产生怀疑的明显不止她一个人,在座的每个孩子几乎都感觉到了他的怪异。但众人都当是他心情大好的缘故,到最后,连宣四都看不下去了,用帕子捂着嘴一个劲翻白眼,底下拽着太九的手,低声道:“我看他不是醉了就是高兴呆了。早知道添个孙子让他这么高兴,咱们也该……”
太九只是笑,她现在除了笑好像也做不出别的表情了。宣四轻轻推了她一把,便没再说话。
既然宴席上如此和谐,大家便也放松了不少。酒过三巡,姚云狄果然要穆含真准备一出戏来热闹热闹,众人自然拍手叫好。
太九趁穆含真下去化妆,便借口更衣,悄悄走了出去。
花园就在小厅后面。姚云狄喜欢聚水,花园很小的地方也要开出一块地放上水做人工湖。湖边此刻停着一艘船,乌篷短小,却是常见的渔家小船。
太九也是第一次来姚云狄这里的花园,见到这情景,忽然便想起他曾说过的那些片段,划船,缠绵,与一个女子的恩爱。那些虚幻的故事她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此刻忽然见到这一幕,就仿佛他口中那个哀伤美丽的故事活了一般。
它真实存在的,借着这月光,这小小的乌篷船,姚云狄的故事也变得光彩熠熠。
太九忍不住叹了一声,心中对这个人,一时也不知是恨还是怜悯。
身后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小姐,是我。”
太九回身,就见万景站在那里,神色犹豫不决,似乎满腹心事的样子。
“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她柔声问。
万景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老爷他……只怕就要不行了。姚府……如今就剩一个空架子,要不是穆先生撑着,只怕就要垮了。”
太九一惊:“此话怎讲?”
万景走过去,垂头道:“说来话长了。小姐,我从未告诉过你,我其实不是汉人。我家乡在苗疆,南蛮之地。十三岁上我的父母因为仇杀而去世,哥哥姐姐也都被抓走做了蛊人,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一直逃到了中土,我什么也不会做,就差要饿死,那时候就遇到了穆先生。”
“他是个很神秘的人,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他把我救下之后我才知道,他还是个当红的戏子,与许多商贾富豪都有来往。得知我是苗人,而且会一些蛊术,他便要我帮他做一件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苗人一向有恩报恩,他有求于我,自然义不容辞。于是他便让我在……老爷身上下了一种蛊。当时老爷似乎也是心事重重,蛊下的倒也顺利,否则以他的性格,又怎能轻易得手。”
太九听得心惊胆颤,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什么蛊?穆先生怎么会结识爹爹的?”
万景又道:“老爷当时在那块地方做生意,听穆先生唱了几次戏,很是欣赏,两人还曾秉烛夜谈……想必,说的就是如今的大计了。下了蛊之后,倒也没什么变化。那种蛊虫很难得到,性质也十分诡异,穆先生在蛊虫里加了自己的血,所以蛊术的受益者是他。这种蛊没有任何异状,寻常人绝对看不出来,只是中了蛊的人体内的精血慢慢被蛊虫侵蚀,成为受益者的一部分。到了最后阶段,整个人都可以被随意操控,完全成了木偶。”
太九不由想起姚云狄几次的吐血,畏寒,还有今日他那呆滞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轻声道:“那他现在已经……?”
万景点了点头,道:“只要穆先生想,老爷便立即活不成。他如今精神早已被蛊虫吃光,只留下一个躯壳。我曾以为穆先生与我一样,过怕了苦日子,想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可是现在看来,他暗地里还有其他计划……我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但也知道必然是大事。”
太九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问:“那你如今……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万景忍不住垂泪,半晌,方道:“这蛊术其实阴毒无比,需要我暗中催动才能生效。如今我有了孩子……哪怕是为了他积德,也不愿再做这些事。何况老爷现在这样,也没几天可活了,我不想再催动蛊虫,又怕穆先生怪罪与我。小姐你是个能办大事的人,这些告诉你,兴许你能有办法解决姚府的大劫。我只想带着孩子隐居山林,安生把他养大,再不问这些事。”
太九怔了很久,脑子里空空的,好像整个身体都空了。她轻声道:“你太狡猾,你说出来自是解脱了,从此便可隐居不问世事,留下来的人却又如何……我,又能做什么?”
万景急道:“小姐不可妄自菲薄。就算我不说,以你的聪明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端倪。老爷一旦出事,红门也罢,黑门里的人第一个便要乱,到时候叛逃的叛逃,作乱的作乱,委实是一个大祸害,岂能放着不管?”
太九瞪着她,轻道:“你先告诉我,黑门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万景低声道:“那是老爷为自己准备的一条后路。你也知道老爷做的是什么生意,走在刀尖上的,一旦他下错了注,便是诛九族的罪。黑门便是他暗地里培养出的护卫,个个身怀绝技,以一当十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太子人选一定下来,便护着他远远离开京城。老爷活着的时候,他们自然忠心耿耿,但老爷一旦出了什么事,那忠心还剩几分便只有天知道了。老爷的手段……你也是清楚的,姚府中的人到底对他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也不必明说了。”
太九叹道:“如此说来,我们都错了。一直只当黑门是死路,谁想……黑门才是最后的活路……”
小厅里传出一阵喧嚣,想必是穆含真出来了。万景回头看了看,急道:“我这便要回去了,否则穆先生必然起疑。小姐,之前我与八爷在一起,都是穆先生从中撮合,我从来也没有将他夺走的意思。如今我很快便要离开这里,八爷他是个忠厚的人,将来你有他一个依靠,总也算好的。就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总有个八爷在,好过你一人苦撑。你……保重!”
她说完,匆匆跑开了。
太九留在原地,眼怔怔地望着空旷的庭院,好像整个人都要化在萧索的夜风里了。
小厅里锣鼓铿锵,灯火明亮,人人都在笑。她却离得好远。
耳边依稀听得穆含真在唱戏,那妖娆的声音,转了九十九个弯,细细一袅攀上天去。他也曾用这样的声音唤过她:太九,你真是个傻孩子。
不错,她真是个傻子。
他就是一张妖娆的网,网中有红尘百趣,柔情似水。是她自己要沉溺在里面,风尘骤乱,染了一身的酥软迷茫。
那些被看透的,不曾看透的,通通都是空。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妖娆大戏,主角只得她与他,一唱一合,就像第一次陪他上台。台下他一步一指教她,她也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过程是犹如交欢一般的畅快淋漓。
她只是忘了,交欢之后,剩下的永远只有空虚。戏到尾声,如梦初醒,原来一切只是这样。
从那一场可怕的梦开始,她就已经成为戏中的主角,一颦一笑,一唱一喏,都是他写好的剧本。剧本里的爱情,永远美丽的让人目眩神迷,只因它是水中月,梦中花。
他不过给了她一场幻梦,在台上如痴如醉,一个莺莺一个张生,演遍了肝肠寸断抵死缠绵。台下一见,枕边人只是陌生人。
是谁说过,穆含真是个绝顶的戏子。绝顶的戏子,无时无刻都是在演戏的,任何地方,都是他的戏台。
小厅里的京胡吱呀响着,奏出千万种凄婉风情,却也不及他的一句唱词让人心驰神摇。
他这样得意洋洋,目光流转,捏着兰花指醉倒在地,长发流淌在地上,犹如一条黑色长河,一直蔓延去不知名的地方。
他在唱: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所有的人都在叫好,为他如痴如醉。
那些人里,也曾有她。
太九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慢慢从脸颊滑下。
那一个瞬间,整个世界都摒弃她,无视她,忘了她。
只有苍茫的夜色把她裹起来,夜风一直在吹,幽幽咽咽,仿佛有人在哭。
深院月斜人静(四)
这个夏天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太子聚众成党事发,埋在诸位皇子身边的眼线全数被挖出。纸包不住火,此事被一个神秘人物捅到了当今皇上那里,他自然是龙颜大怒。
太子被废。
虽然这早已在预料之中,但真实发生的时候,还是让许多人感到恐慌。
皇上厌恶皇后家族,先废后,再废太子。经过两次沉重打击,皇后一族的势力早已瓦解,静静从政治舞台上退出。此乃朝纲巨大变动之夏,所有人都在一片平静的表象下蠢蠢欲动。
新立太子的时刻已然到来,也意味着皇子之间的斗争更加激烈。
江山万里,有谁不爱。未来的皇位究竟花落谁家,不单是看天意。
有时候,人也会创造所谓的“天意”。
盛夏时分,连蝉鸣也显得虚弱无力。殷王爷把屋子四面的木门都拆了,挂上紫纱,然而一丝风也没有,轻飘飘的紫纱动也不动。
屋子四角都放着铜盆,盆里装着大冰块,丝丝往外冒着凉气。房间正中放着一块冷玉做的棋盘,黑白二色棋子玲珑晶莹,半透明的质地,指尖触上去凉荫荫的,委实是绝妙珍品。
棋盘旁放着一个小铜盆,盆里也放着一块冰,冰上却安置着两个碧玉茶杯,杯中茶色也是一汪幽绿。
太九在东北角放下一枚黑子,跟着便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抬眼娇俏一笑,柔声道:“王爷,这下可该认输了吧?”
她对面坐着殷王爷,穿着家常白色衫子,正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听她这样一说,他便把白子丢进盒子里,叹道:“对东边的地盘疏忽了一下,终于还是被你抓住了破绽。罢了,这局是我输。”
太九笑道:“输便是输啦,王爷先前答应过太九什么?”
殷王爷叹一口气,抬手利索地把身上套着的白衫子脱了,露出里面薄薄一层中衣,一面道:“好好,这次该我输。以后可不会便宜你了。咱们再来!”
太九用团扇掩着嘴只管偷笑,见他重摆棋子,誓要杀回来,不由说道:“我呀,可不要再来了。这些日子陪王爷下了多少回了,最后还不都是……”她笑出声,惹得殷王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自从入夏以来,太九来这殷王府别院也不晓得有多少趟了,熟门熟路,几乎和自己家一样。
七皇子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与谢中堂互通的那封信果然被五皇子发觉,他拐弯抹角,托太子党的何相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大约是安了个贪污赈灾银款的罪名,罢了五六个人的官,谢中堂幸运些,落得个监督不力的罪名,被调到边远之地,三五年内只怕是回不来了。
这事五皇子做的干净利索,他想找破绽也找不到,倒是太九大概怕他怀疑什么,先前请了几次都托病,这段时间才来得勤快了。
“太九可不带这样耍赖。不行,这次非要赢你。”
殷王爷更不相让,只管把棋子整好催她下手。
太九无法,只得再陪他下一场。
说实话,殷王爷的棋艺相当高明,又快又狠,往往不到盏茶功夫,就狂攻滥杀,夺她半壁江山。但这个男人,只缺了一个字——“稳”。或许也是他性格上的缺陷。他这样一个男子,有勇有谋有野心,又够狠毒冷酷,只可惜太急躁了,性格里缺了个“稳”字,这便为他做大事打了折扣。
譬如现在,他急于攻陷她的西边地盘,自己的中央部分又露出个破绽而不管。
太九拈起一颗棋子,轻轻放上去,立即便听到了他的吸气声。她不由微微一笑,低声道:“王爷,天气热,再脱一件中衣也没什么的。”
殷王爷对她简直又爱又恨牙痒痒,这下卯足了劲再与她斗,可惜中央地区优势被她拿到,很快其他四角也逐渐崩溃,这一盘,他居然又输了。
太九这次也不说话,只用团扇遮住半边脸,笑吟吟地看着他,眸光流转。
殷王爷这次也不急了,干脆半躺下来,撑着身体对她懒懒的笑,半晌,才道:“你故意的,你这个小妖精。”
太九抛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柔声道:“王爷技不如人,这会还要诬赖人家。”
殷王爷干脆坐起,痛快利索地甩了中衣,露出赤裸的胸膛。想必他常年骑马射弓,身体端的是精壮无比。太九脸上一红,低声道:“人家开玩笑,你怎么真脱了……”
殷王爷在胸口抹了一把汗,笑:“愿赌服输。咱们再来。”
太九把扇子一扭,起身跺脚道:“不玩了。你……你先把衣服穿上再说。”
殷王爷笑道:“怎么,方才还教唆着让我脱,这会倒脸红了?”
太九把扇子一丢,掉脸就走,还没走到门口,便被他扯着手腕拽了回来。太九惊呼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摔倒在软垫上。
殷王爷顺势而上,捏着她的下巴,低声道:“你这只小妖精,该治治才是……”
太九眯眼看着他俊朗的轮廓,他的睫毛极长,在脸上投注一小块扇子般的弧形阴影,忽而闪烁一下,勾人魂魄。她咬着唇,轻道:“王爷,愿赌服输……”
殷王爷连手指头都酥痒起来,轻笑:“不错,愿赌服输。眼下你输我赢。”
太九瞪圆了眼睛,正要娇嗔他耍赖,他的脸忽然在眼前放大,唇上一热,他用力地吻了上来。
她要去推,却又不敢,要躲,却总被他寻找出来,只得徘徊在原地,终于为他撬开唇齿,吸吮住舌头。
这种亲密,她也曾有过。只是那人魅惑又轻软,带着点不经心地,从里到外细细调理她,与这烈焰般的炽热截然相反。七皇子是个喜欢进攻的人,她不给也没关系,他便去抢,近乎凌虐一般的。
太九几乎受不住这种烈火的焚烧,发出颤抖的呻吟,抬手死死抓住他赤裸的肩膀,用力推。他猛然放开她的唇,烈焰从她脸上蔓延到脖子、耳后、肩膀。每到一处便是火辣辣的麻。
她惧怕这种直接,可是不能避开。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无法挽回。
他要,她就得给。拒绝和反抗都是废话。就像穆含真说的:逢场作戏,这也不过是一次逢场作戏而已。每个人都在演戏,一旦踏上这个舞台,就必须演到死。无论她愿不愿意。
这个火焰般的男人忽然放开了她,撑在上面用力喘息。
太九不明所以地睁开眼,却见他眸光温柔,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突然停下来?她有什么做的不对吗?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正要开口问,他却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在害怕。你是第一次?”
太九愣住。她的僵硬和颤抖,被他误解了。
她抬手抱住他的脖子,颤声道:“是……我很怕。王爷你……”
他扶着她的后脑勺,低声道:“是我僭越了,不该如此。太九……以后不可这样勾引男人。”
她全身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又痛又麻,眼泪止不住地要流出来,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殷王爷搂着她安抚一会,两人终于坐正,互相都气息难定。太九脸上泛红,对他害羞一笑,低声道:“是我错了,王爷不要罚我……”
殷王爷叹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耳珠,跟着从袖袋里掏出一颗明珠发饰,有些笨拙地替她系在发梢上,低声道:“不罚你,这次是我错了。所以,发饰还给你。”
太九低头一笑,没说话。
殷王爷伸了个懒腰,像一只矫健的豹子,飞快站了起来,笑道:“不过你得再陪我下一盘,若输了,发饰还得给我。”
太九正要说话,忽听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紫纱被人一揭,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哟,我刚才还说王爷在哪里纳凉呢,原来和天仙妹子躲在这里风流快活哟。”
太九急忙扶着衣领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躲在殷王爷身后。
殷王爷眉头一皱,抓住太九的手,回头对阿楚美人说道:“不是说白天不许来打扰么?”
阿楚哼哼笑两声,把手里的新茶往地上一放,道:“人家也不想来哟,可是王爷有客到,都等了快半个时辰啦。王爷见是不见哟?”
殷王爷眉头皱的更深,半晌,才道:“你先下去吧,我待会就过去。”
阿楚朝他身后的太九翻了不下十个白眼,这才气呼呼地走了,一面又道:“王爷可别迟了哟!江山美人,都还没到手呢!”
太九只觉殷王爷浑身一僵,杀气登时无边无际地蔓延出来。她自然知道他是为了阿楚那句没大没小的话而发怒,纵然这句话说得确实不是时候,倒也能看出叛逃的阿楚此刻对殷王爷也是忠心耿耿。
身份尴尬,太九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拉了拉他的手,轻声道:“王爷有客,还是快去吧,不好教客人一直等。”
殷王爷眉头慢慢舒缓开,回头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你在这里玩罢,我很快就回来。若是无聊,也可以四处走走。”
若是无聊,也可以四处走走。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暗示她可以过去偷听?
太九把茶杯放在手上转了好几圈,终于决定按照他的意思:出去走走。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掉落信封之类的事情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那样格调也未免太低。她既然是个做眼线的,而且两边都乐见其成,何不干脆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做一次。
果然揭开纱帘,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太九摇摇晃晃,边走边看,顺着走廊一直走下去,便是另一边的厢房了。厢房后面是个花园,她记得园中有个小小会馆,上次殷王爷还带她进去过,里面可以搭戏台子看戏。
那边倒是个隐蔽又适合偷听的好去处,就是不知他们在不在那儿了。
太九放轻了脚步,一点一点朝那边蹭,一直蹭到竹林前面,隔着绿茵茵的竹竿,只能看到会馆前站着两个下人,穿着红衣服的阿楚正坐在会馆前撑着下巴,不知想些什么。
如果能绕到会馆后门的假山那里,倒真是个好地方,只是难免会被他们发觉了。太九左右看了看,发现竹林里有一条羊肠小路,曲径通幽,一直通向会馆后面的人工湖那里,只是走动的时候竹叶拂在身上,难免会有声响。
她想了想,干脆把长裙打了个结坠在膝盖上,再把袖子结起来撸到小臂那里,这便轻手轻脚,猫腰从竹林里穿过去,一直到了后门附近,果然没人看守。她瞅个空子,一路小跑过去,贴在假山下面不动弹了。
假山上面有一扇窗户,虚掩着,太九小心凑过去,果然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十分熟悉,依稀是那晚提剑要来杀她的那个男子。
他道:“……太子也已经被废,皇上的意思到现在也不清楚,摆明了让你们兄弟自己闹。听说上回何相参本,把谢中堂弄下去了,王爷对这事有何想法?在这种时候忽然失去一条膀子,难道还会是意外?”
殷王爷沉吟半晌,低声道:“有内奸。”
那人冷笑一声:“只怕不是内奸吧?上回那个女子,怎么看怎么可疑,何况时间上也太凑巧!她分明是个眼线!王爷为何执意不肯揭穿?!”
殷王爷半天没有说话,那人又道:“王爷要怜香惜玉也不是这么个法子,这种女人生来就是祸水,偶尔逢场作戏也罢,倘若真将她当作自己人,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近日五皇子那里没有任何行动,情况过于诡异,她又是五皇子那边过来的人。王爷,请你务必三思!莫要因小失大!”
殷王爷长叹一声,道:“你什么都好,就是疑心太重。太九是如何样人,我难道还不如你清楚?此事不用再说。五哥那里,我自有分寸。”
那人只是冷笑,想必与他说不通,干脆不说了。
殷王爷低声道:“父皇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谁有本事谁便做太子。他既然默许我们互相斗,不做点什么岂不可惜。”
那人道:“不错,国家一日没有太子,民心便难定。新立太子一事必然要快。眼下倒有个好机会,只怕王爷束手束脚,狠不下心。”
殷王爷奇道:“此话怎讲?”
那人不说话了,太九心中一慌,急忙把身体缩在假山下面,动也不敢动。果然那人推窗往外看了好一会,似乎确定外面没人,这才走回去,低声道:“再过半月便有围猎大会,属下得到线报,说三皇子一党打算趁这个机会除掉五皇子。这下便是狗咬狗,一嘴毛。王爷何不趁这个机会上位?”
殷王爷想了很久,才道:“此事危险之极,一来皇上也在,不好施展手脚;二来五哥为人精明,只怕不会与他正面冲突;三来谢中堂调离京城,朝中大臣交好的委实不多……”
那人冷笑:“这有何难。王爷且附耳过来,属下说与你听。”
这下太九就是拉长了耳朵,也听不到半个字了。
她蹲在那里有些急躁,也不知是该走还是留下来再听一会。一直蹲得脚脖子发麻,终于听见他二人开始部署手下,安排围猎事宜。
他们的目的,无非是引得五皇子与三皇子发生冲突,最后七皇子坐收渔翁之利。这些兵家战略太九听不懂,也不必懂,她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听到的东西转述给五皇子,如此而已。
终于,他二人似乎是说完了这件事,互相嘱咐一番,这便要散了。太九无声无息地从假山后面潜过去,走了。
其实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大胆而且严密,一如七皇子在她身上用的反间计。不得不承认,这七皇子是个人才,倘若没有被她发现那一小处的破绽,只怕他已经双赢了。
政治游戏也如同下棋,大胆固然重要,稳却更重要。倘若总有这么一两处的破绽为别人发现,再好的计谋再大胆的行动,都会功亏一篑,一如她与他下的那几盘棋。
如果他够细心,便能从棋盘上发现自己已经露出了破绽。可惜他太过自负,或许只有到死,才能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何处。
太九走得累了,干脆在湖边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她想到了穆含真。倘若他与七皇子的位置互换,那么这场谋反必然能成功了。到如今她也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经历,才能造就这样一个人:狠毒、稳重、聪敏、大胆、多疑而又温柔多情。
他每一张脸都是面具,每一句话都在试探。他这么潇洒,镇定自若地耍了她一把,就像耍一只猴子,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和有趣。
他曾是她的神。
他教导她无数的道理,最后归结为两个字:欺骗。
如今,也该让他尝尝,这是一种什么滋味,恨不得把心肝全部掏出,被风吹雨淋,烂透了再放回去。冰冷而且疼痛地——贴在心口。
或许他也不是欺骗她,他没有用谎言来摧毁,他不过是用各种精致的态度诱她入瓮,如果要回头去反驳,便会发现找不到一句他真真实实欺骗她的话语。
比如:他其实是七皇子那里的人,与五皇子本来毫无干系;再比如,他对姚云狄下的那个蛊。
他只是不说而已。
他也只是利用她,用柔情用怀抱诱惑她。
他甚至没有说过爱她。
这个狡猾而又冷酷的人,到最后连一个责怪怨恨的借口都不肯留给她,只要一句:是你自己想错了——便可以将她摧毁成灰。
太九怔怔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有感慨万千。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殷王爷的声音响了起来:“太九原来在这里玩,教我好找。”
她盈盈起身,回身一拜,笑道:“我见这里湖光山色,就忍不住驻足一看。王爷的别院,风景当真绝妙。”
殷王爷笑道:“既然绝妙,太九何不多住几日再走。”
她红着脸摇了摇头,低声道:“王爷也有事要忙,太九怎好一直打扰。何况不回去,爹爹也会担心。”
殷王爷哈哈一笑,忽然抬手将她拦腰抱起,柔声道:“太九不如做我的人,这样你爹爹也好,义兄也好,都管不着咱们了。”
太九惊呼一声,急忙抱住他的脖子,脸贴着脸,互相又忍不住蠢蠢欲动。
殷王爷在她脸上吻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太九柔声道:“王爷莫非是有烦心事。朝堂上的事,太九不懂,不过还是要劝王爷一句,凡事放宽心胸。其实我近日有看佛经,于修身养性方面是极好的,王爷有空也不妨看看。”
殷王爷咧嘴一笑,朗声道:“佛经,不就是那色色空空。我要是能看透那空与色,如何还能将太九抱在怀里?”
太九娇嗔一下,再也不理他了。
殷王爷哈哈大笑,抱着她自回去,闲话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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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九回到点翠阁,已是掌灯时分。出乎意料,家里来了个意外的客人:素九。
芳菲那丫头的心事就差没摆脸上了,红着脸一个劲劝茶,说话也不敢大声了,扭扭捏捏,时不时拿眼偷看人家一下。
太九不由在门口笑道:“这真是稀客了,蓬荜生辉呀。”
芳菲一听自家小姐回来了,羞得扭脸就跑,自说自话去烧水泡茶,也不管桌上的茶都换了好几遍。
太九进屋,把披风脱了挂在衣架上,道:“素九大哥今日来,所为何事?”
素九的脸色有些阴沉,勉强与她拱手,才道:“老爷想见九小姐。”
太九在那一个瞬间脑子里转了几十个念头,最后笑道:“我出门办事,回来的迟了,让素九大哥好等。既然爹爹有事,那便不要耽搁,我们这就去吧。”
素九定定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
太九只得再把披风穿回去,两人出了点翠阁朝姚云狄的院落走去。半途遇到端茶的芳菲,嘴都快撅成倒钩,一个劲埋怨不多坐一会。
一直走到人工湖那里,太九才低声道:“真的是爹爹找我?”
素九浑身一震,半晌,答道:“原来你已经看出端倪了。”
太九默默点头。
他于是说道:“老爷如今什么也记不得,什么也不知道。先几日还会说话,现在只会傻笑了。这情况如今只有我与兰一知道,但其他人已有怀疑,假以时日,此事一旦传出,姚府便要大乱。”
太九幽幽说道:“那又如何?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素九笑了笑,低声道:“不错,姚府里没有人真正喜欢老爷,连我们也是。看到他如今的样子,我真是又快活,又痛心。但无论如何,他也是我们的父亲,总要让他死得其所……”
“他不是我们任何人的父亲。”太九冷冷打断他的话。
素九狐疑地瞪着她,太九冷道:“我们的父亲已经被他杀了,一剑穿心。然后我们姚府的基业全部落入他的手里。”
素九摇了摇头:“此话过于荒唐,你从何而知?”
太九转过身去,淡道:“你不用管我从何而知,你只要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你服侍他这许多年,有见过他临幸谁么?他是个天生的无能,一个天阉哪里来的孩子。”
素九默然,半晌,又道:“他总有养育之恩,难不成竟要将他乱剑砍死?他如今已成那样……”
太九叹了一声,轻道:“该如何,便如何罢。如今你我自己都难保,何必再管他人闲事。”
素九没说话。
太九低声道:“你若是要离开姚府,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
“求你将芳菲带出去,照顾她。她是个好女孩,我希望你们能一生一世幸福……”
素九沉默半晌,方道:“我可以带她出去,但我从来只将她当作妹妹。”
这句话说的再明显不过了。太九只得苦笑,芳菲一场暗恋,终究是没结果了。
她回头对他微微一礼,道:“你既然答应,我就安心了。如果没事,我便告辞。希望你善待芳菲,不要让她受委屈。”
素九点了点头,见她毫不犹豫地走开,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愿进去看看老爷?”
太九幽幽叹了一声,低声道:“不必看了。他这样……我已经不再恨了。”
素九无言,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耳边隐约听见院落里姚云狄尖利的笑声,心中只觉一片茫然萧索,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太九一个人往回走,心中盘算着怎么安抚芳菲,怎么样才能让素九把她安然带离姚府。
只要她能出去,那么在偌大的姚府中,她便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剩下的,便是如何把游戏玩完。她不是圣人,她保不了其他任何人,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自保。
穿过小树林,很快便能看到点翠阁了。太九急着与素九出来,忘了带灯笼,这会黑漆抹乌的,啥也看不到,只能凭记忆乱走,没走一会,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只当素九还未放弃,不由回头无奈道:“我说过不愿进去看,你自去吧。”
那人猛然停下,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喘气,想必方才跑来很急。
太九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轮廓,奇道:“你……是谁?”
那人吸了一口气,跟着低低叫一声:“太九……”
太九浑身一颤,是他!怎么会忘了他呢?
“……太八?”她同样低声说着,“是你?有什么事吗?”
太八搓着手,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半晌,才道:“你……你知道么?爹爹现在已经……”
原来连太八都知道姚云狄的事情了,那姚府里只怕没人不知道,现在的平静只是短暂的,想必很快就会被打破,委实不是个安生的地方了。
她淡道:“我知道……那又如何?”
太八愣了一下,才无奈地说道:“他这个样子……所以我、我和万景都不愿留在姚府了,明天就会离开。你……你呢?我不希望把你留在这个地方……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太九笑了笑,柔声道:“走……去哪里呢?”
太八急道:“哪里都行!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你若担心生活无依,我有带足钱财,至少温饱一生是能做到的!我们也可以自食其力,种田纺织……再说,做什么,也比留在这里强啊!”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不能走。太八,你赶紧走吧,带着嫂子一起,找个安静的村庄定居下来……好好照顾她和孩子。以后……若是有机会,兴许我还会去看你们……”
太八猛然握住她的手,颤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怪我!我担当不了责任,不是个好男人!可是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我的!跟我走!这里留不得!你忘了之前你和我说过的话?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男耕女织,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害我们!你忘了?太九,我配不上你,再也不敢对你有任何妄想,这次你和我们一起逃走,待一切安定下来,我会努力替你找个好人家,绝不让你受委屈!好不好?!和我们走!”
是谁说过的,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从此男耕女织,过普通人的日子。这样的话,好熟悉,她几乎要忘了。那是多么美好的梦想,她曾经做梦也想逃离这里。
可是,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她反握住太八的手,柔声道:“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这样,你先带着嫂子离开这里,等我闲了,一定马上去找你们,好不好?太八,你是个好人,好哥哥,我从来也没怪过你。你以后一定要和嫂子好好过日子,就算穷点,也要幸福。别忘了,我还没看到侄子呢,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太八死死抓住她的手,还想说,后面忽然传来一声笑,妩媚入骨。他浑身一僵,急忙回头,却见穆含真提着一盏灯笼,笑吟吟地站在树下望着他们。
今天晚上注定要不平静了,这些人一个一个上。太九轻轻把太八的手推脱开,叹道:“太八,你走吧……保重!”
太八急道:“等等!你……!”
太九摇了摇头,径自朝穆含真走过去,笑了笑,低声道:“怎么这会来了?”
穆含真看着太八,笑道:“的确,我来得不巧了。八爷要走,这次便也当作送行吧,还愿八爷早得贵子,夫妻谐美呀。”
太八哼了一声,狠狠瞪他一眼,再回头看看太九,终于还是低声道:“既然这样……那我走了。太九你也保重!千万!”
太九眼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就好像前尘后路都通通死在了黑暗里一样。这一次,是真正的别了,那些惨绿青涩的萌动,那些关于自由的美好梦想,那些妒忌、眼泪、流水……通通被吞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好像它们从来也没发生过一样。
最后的最后,她才恍然明白,那些日子,不是没有爱过。他们也曾两情相悦,她也曾被深深地爱过。只可惜那是个不对的时间,把一切都否定了。
只可惜,遇到了他——穆含真。
“人也都走远了,还要再看么?是不是……想追上去,想和他一起走?”
魅惑妩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种冰凉薄弱的感觉,激起她一片鸡皮疙瘩。太九垂下头,半晌,低声道:“不错……有一刻我几乎就想答应了……但只是想想,毕竟是得不到的,你说呢?”
穆含真笑了一声,声音犹如暗夜里开放的花,分外妖娆:“得不到,所以你只能降低档次来我这里,你的意思是这个?”
太九默然。他尖锐起来,实在是让人无言的。
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抓住,他拖着她,不说话,只一直往前走,走得飞快。太九也不说话,哪怕头发被树枝扯乱了,衣服被撕坏,她也不出一声。
她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这一路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把所有的光明都遮掩了去。他是披着绝色人皮的修罗恶鬼,带着她去地狱。那里有声色犬马,漫天火焰,把一切都引诱着,一切都焚烧着。
黑夜影影幢幢,覆盖住所有的。她穿越妖域,心脏都被捏紧,提不上气,为他领着,飞跃过一片又一片海洋——荆棘的海洋。
忽而坠身十丈软红,烛火幽然,青纱乱舞。
她被按倒在床上,这只绝美的修罗欺身上来,对她微微一笑,低声道:“好哥哥,是不是?好哥哥……好哥哥……叫得真甜。”
她也只有眼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他是好哥哥,你……却是含真。”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太九抬手紧紧抱住他,缠着他,将那一丝犹豫都缠绕起来,消失的无影无踪。
黑暗猛然降临,他与她纠缠在一起。摩挲、起舞、吞噬、缠绵。
简直就像第一次,那么窒息地、狂热地、令人深切悲哀的。
太九犹如藤蔓一般,缠绕着,包裹着。她只觉得痛,分不清是身体上还是心里,好像被人撕裂,撕成了齑粉,再高高地抛洒在天空里。
再一次与他同台唱戏。他手把手来教,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水乳交融,畅快淋漓。
他忽然把她的手举起来,这样一个旋转、两个旋转——裙角荡漾出春色般的花边。在她的裙角开出一朵花的时候,他骤然松开手。
太九猛然抱住他,只觉痛到了极点,忍不住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求他救救她,就好像之前的一切,她那么茫然无措,他始终在后面撑着她。无论什么时候,一回头他都在那里,一伸手就可以救到她。
穆含真停下动作,将她拦腰抱起,伸出手指在她眼下轻轻一擦——是泪水。
他喘息着,柔声道:“弄痛你了?”
太九摇了摇头,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道:“别……别停……含真你抱着我……抱着我……”
他依言紧紧抱住她,几乎要将她嵌合在自己身体里。这样摩擦着,碰撞着。她柔软的胸脯贴上来,双腿盘住他的腰身,兴许是恨不得将他全部吸纳进来,填满她,填满那种无边无际的空虚。
他低头去吻她,唇舌交缠,一双手弄乱了她的长发,与他的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终于还是燃烧殆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瘫软在床上,谁也不能够再动一下。
太九把脸贴上他的胸膛,低低地,呢喃般地说道:“你别离开我……含真不要丢下我……”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回手抱住她,轻声道:“嗯,我绝不丢下你。一起活,一起死。”
太九闭上眼,心中只觉无比的疲惫,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深院月斜人静(五)
太九被摇醒的时候,天色还只蒙蒙亮,窗外却一反平常地热闹喧嚣,好像有许多人在闹着什么。
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穆含真的脸乍出现在眼界里的时候,她还有些懵懂。
“我的姑娘,该起来了。”他柔声说着,一面在她赤裸的背上摩挲,来来回回,痒而且酥。
她忽然惊醒过来,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外面怎么这样吵?”
穆含真轻声道:“点卯而已。外面那些人……”他顿了一下,才笑道:“或许是赶着离开姚府吧。”
太九心中一惊,急忙坐了起来,满床找衣服要穿上看看外面的情况。穆含真从枕头下抽出她的绣花肚兜,亲手替她系上,一面柔声道:“别急,好戏是要慢慢看的。”
穆含真说得没错,外面的人吵是因为赶着离开姚府。
姚云狄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素九这帮黑门的人自然也一散而空,这种行为等于默许了红门的孩子大肆搜刮府里的钱财宝物。之所以这么喧闹,不过是因为众人对宝物分配不公在吵而已。
粗粗一看,都是些平时不入流的孩子,甚至还有许多奴才混在其中,主子下人闹成一锅粥。太八素九他们都不在里面,想必昨天晚上已经离开了。眼下是大院里的孩子闹,再过几天,就是外面年纪还小还没被选上住进来的孩子们闹,姚府此刻已经便成被白蚁蛀空的架子,再轻轻碰一下,便要倒了。
太九见闹事的人里面没有认识的,便关上窗户,说道:“等这些人走了,姚府才真叫空荡荡,什么都没了。姚云狄如果尚存一丝清明,见到这种景象,心中不知会作何感想。”
会不会后悔,不曾给过这些孩子一丝一毫的温情?会不会遗憾,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基业,一夜之间全部倒塌,到最后连个替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一定曾想过踩着这些孩子们的血肉泪水爬上去,爬上顶峰,紧紧抱住荣华富贵,前程无量。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朝一日乾坤颠倒,他的富贵梦也就是个笑话罢了。
脸颊忽然被人轻轻碰住,太九不由自主别过脸去,眼怔怔看着穆含真。
“在想什么?难道我的小太九竟会为他感到难受?”他笑吟吟地问着,几绺乌发垂在额头上,说不出的魅惑。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我只是想到树倒猢狲散,觉得有些凄凉而已。这么大的姚府,我们被关在这个华丽的笼子里过了十几年,没想到它败的那么快……姚云狄兴许真不是享福的命。好好的一个人,却得了那种怪病……”
穆含真只是笑,过了片刻,才道:“各人自有缘法,他现在这样,岂非也顺了你的心意?现下内忧已除,便可专心与那帮王爷打交道了。”
太九抬头看着他,或许是她的眼神太专注了,连他也禁不得,缓缓避让开,另一手却捂住她的眼,轻声道:“别这样看我。”
太九握住他的手,与他时值交缠,良久,才低声说道:“含真,倘若……新太子定下了人选,你有什么打算么?”
穆含真笑道:“太九有什么打算?”
她沉默了一会,似乎是不知怎么样说。
穆含真低声道:“其实,对我来说,最幸福的便是每天清晨能顺利醒过来。看着外面的天空,不管它是晴是雨,我都会很欢喜,因为我还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千万种可能。”
“如果……身边还有一个爱人,握着我的手,我们可以这样一起到老,便成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最后,在死的时候,告诉她这世上我只爱过她一个,来生我们谁也不知是什么样,可是能把这一生给她,是我最大的福气。”
太九的睫毛微微颤抖,勉强笑道:“含真……是个很温柔的人。”
穆含真摸了摸她的头发,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让晨光倾泻进来。他轻轻说道:“太九,这一切完结之后,和我离开吧。好不好?”
她只是眼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那耀目的晨光笼罩着他,虚幻而又迷离。可能很多很多年以后,她都忘不了这一刻。那种光影交织的斑驳,阳光好像碎开的金子,金屑薄薄撒在他的发与睫毛上。
那样的……不真实。
****
从穆含真的芳庭馆回到点翠阁的一路上,时时可见大包小包搜刮着,兴奋逃离牢笼的孩子们。有的见到太九还会躲,大概是觉得害臊,有的却好像浑身长满了刺,生怕别人来与自己抢夺什么,一路吆喝着,直直撞过来。
太九不能确定太八他们有没有离开,又不知道昨晚素九有没有把芳菲带走。她先回了一趟点翠阁,如她所料,里面乱七八糟,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被人捞空了,箱子和梳妆盒早就洗劫一空,连床褥桌椅也不放过,一起翻个底朝天,只怕连根毛也没给她留下。
点翠阁里没有人,没有半点声响,看来芳菲是已经被带出去了。
太九松了一口气,在凌乱的屋中来回踱步,却见地上丢着几本书,捡起来一看,却是王妃留给她看的佛经,那些孩子大概翻了翻,觉得不值钱,还是丢下来了。
她弯腰拾起来,把上面的灰尘掸落,随手扯了一块床单把它们包好,揣进怀里。
床后面的墙下有个暗格,是太九很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时一心想伺机逃出姚府,所以暗地里存了些银子和值钱的首饰在里面,谁想风云诡变,有朝一日终于可以大方离开这里,她却是最后留下的那个。
暗格抽出来,里面的木盒子上落满了灰,果然没被人发现。她挑了两件好看的,放进袖袋里,重新合上暗格。墙角放衣服的箱子凡是没上锁的都被掏空,只留下两个带锁的,想必他们赶着出府,来不及撬开,只得作罢。
她掏出钥匙开锁,却见衣服上放着一封信,厚厚的,上面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太九亲启】,想必是昨夜素九来把芳菲带走的时候给她留的书信。
她打开信封,却讶然发现里面塞着厚厚一沓银票,都是百两一张,不知是谁留给她的。信封里有两封信,打开其中一封,果然是素九留给她的,信上说明他们离开姚府之后将在何处安身,太九脱身之后可以去这里找他们。至于那些银票,却是那晚太八过来的时候留给她的。
原来太八到底还是不放心她,离开之前又来了一趟点翠阁,正遇到素九来领芳菲,便一同给她留信。
太九笑了笑,将太八留给自己的那封信打开,果然也是写上了一处地名,让她日后去那里找他们。又怕她身上没钱,便留了一千两的银票给她。信后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一定要去找他云云。
太九边笑边摇头,将那两封信连同银票一起装进床后的暗格里,自己打水梳洗一番,挑了一件衣裳换好,待确认自己仪表上没有任何问题之后,便站了起来。
她得去申王爷那里了。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待在姚府中。奇怪,她曾这样痛恨这个地方,可是到如今真的离开,居然也会不舍。
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此熟悉。外屋还挂着一只旧的紫竹鸟笼,是很早以前太八送给她的,一并送过来的那只小云雀早已飞走。梳妆台上已经被砸裂开的铜镜,她每天都照过,妍媚的,慵懒的。
墙角落灰的火盆子孤零零,穆含真曾往里面加过炭,那时火光融融,她的心也跟着融化。
很多很多,终于还是要被锁进记忆的高阁里,不见天日。
太九在屋中踯躅了很久,终于还是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
申王爷的马车应该等在后门那里,而要去后门,便会经过姚云狄的院落。
那并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地方,从前它让人从心底感到恐惧,如今它依旧让人心里发寒。这次姚府败落,人都跑光了,却不知道那个已经痴痴呆呆的姚云狄在做什么。
他或许很快就会饿死渴死在深宅大院里,抱着他的富贵梦去向地狱。
无论如何,这种景象想起来总不会让人好受。
太九在经过这里的时候,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刚经过那一湾烟波浩渺的人工湖,却听院子里似乎有人在说话,依稀是宣四的声音。
太九心中一凉,按照宣四的性格,她必然是不会放过姚云狄的,只怕不把他弄死不甘心,加上她身边的那个江湖莽士——叫什么的?陆小勇?——还是她所谓的相公,也不知他二人会怎么折磨姚云狄。
如今他这样,全然不比当日风光,哪里会是他二人的对手。
太九暗自摇头,想管,却又懒得管,更何况宣四从来也不听她的话。她正想从旁边绕过去,忽听里面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叫,紧跟着便是宣四的尖叫:“他跑了!蠢货!追啊!”接着又是那陆小勇的声音,听起来唯唯诺诺:“不要了吧……娘子…他也不能动了,何苦再折磨他……女人家该仁慈些才是。”
宣四尖声吼道:“仁慈?!他当日是怎么折磨我的?为什么他不仁慈?!你是不是男人?是不是我相公?!我要你杀了他!杀了他!”
她吼到后来,几乎破了嗓子,气喘吁吁,听起来煞是可怖。
太九这会躲也躲不掉了,眼睁睁看着院门被人一头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跄着跑出来,嘴里含糊地吼着什么。他满脸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什么模样,最可怕的却是他的左手,被人齐腕砍断,鲜血仿佛喷泉一样,洒了一地。
太九只觉头发根都要竖起来,眼看那人朝自己这里冲过来,她几乎忍不住就要尖叫出声。
那人跑到一半,身后忽然飞过来一块石头,正中后背心,他扑倒在地,嘴里含混地叫着什么,再也爬不起来。
宣四二人从院子里追出来,那陆小勇一脚踩上那人的背脊,粗鲁地吼道:“叫你跑!”忽然抬头见到太九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们,不由一呆。
宣四一路奔过来,手上满是血,脸色红得不正常,衣衫凌乱,看起来就像疯了一样,只是尖叫:“杀了他!把他剁成一千块!”
陆小勇到底还是胆怯,有人在旁边,他便不敢了,只挠头为难道:“娘子……算了吧……他都这样了……何况,有人……”
宣四见到太九,便厉声道:“你也来了!来得正好!和我一起对付这个老贼!还愣着做什么?他丧尽天良,对我们做了那么多恶事,你还犹豫什么?!”
说着她便抬脚在那人身上乱踢乱踩,状若疯癫。陆小勇终于看不下去,抬手拦住她,嘴里柔声劝慰,却换来她噼噼啪啪无数个巴掌。
太九怔了半晌,终于摇头道:“你……放过他吧。”
宣四好像听到了什么大笑话,恶狠狠地笑了起来,半天,才厉声道:“我还当你已经转性了,没想到还是个窝囊废!既然这样,我的事你少管!爱去哪里去哪里,否则我对你也不客气!”
太九冷道:“你现在居然还有时间来这里喊打喊杀,窝囊的人不知是谁。”
宣四愣了一下,狐疑地瞪着她,半晌,方道:“什么意思?有话痛快点说!”
太九拨了拨头发,轻声道:“你放过他,我便告诉你。”
宣四冷笑起来:“原来还是虚晃一招!少来这套,我什么没见识过?”
太九摇头:“你莫要以为却夫人能护你一辈子,如今新太子马上便要册立,不管是谁当太子,我们这些人都是他的把柄,岂有活路的道理。你若聪明点,便该马上隐姓埋名,远远躲到山里去,居然还不知死活,在这里拖着。”
宣四笑了两声,道:“你也不过会拿这种大话来压我。册立太子?谁告诉你马上就会册立太子?更何况,我等机遇如何,还看到底是谁做太子,你休要自作聪明。自己胆子小,便赶紧夹着尾巴走吧!啰嗦什么!”
太九淡然道:“自作聪明的人是你。我见的人比你多,那些人的档次是怎样你也知道,我说会马上册立就是马上。再给你一个警告,申王爷与殷王爷对你的行径都有耳闻,很不满你高调行事的样子,你要是还有点脑子,自己知道怎么做。”
宣四还有些不相信,与她瞪了半天,终于还是有点心虚,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最后狠狠在姚云狄身上踢了一脚,恨道:“便宜了老贼!太九,莫要让我发现你是骗我,否则我必然十倍偿还!”
说完她转身便走,陆小勇急忙跟上去,凑近她大概是想说点亲热话,却被她厌恶地一巴掌抽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九吸了一口气,见姚云狄扑倒在地,鲜血把衣服都浸透了,想必也快活不成,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难过,蹲下来轻轻唤了一声:“你……怎么样?”
姚云狄哼了一声,浑身微微抖着,脑袋别过去,太九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的鼻子被人削了大半,满脸都是血块和一道一道被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太九见他这样,心中又是厌恶又是怜悯,待要替他清洗伤口,又觉得不甘,如果丢下不管,实在是做不到,只得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你当真什么都忘了?还能说话吗?”
他口中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犹如铁钳一般。
太九吓得惊叫一声,用力把他推开,他被推得在地上滚了两圈,险些掉进湖里。
“我……”他喃喃说着什么,努力在地上撑着仅剩的右手,似乎想坐起来,却力不从心。
太九皱眉看着他,半晌,还是忍不住蹲下来扶了他一把,低声道:“你要说什么?”
他的脑袋靠在她的脚背上,缓缓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口中轻轻说道:“阿环……阿环……”
太九背后的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他口中的那个女子果然是她的娘亲!她忍不住狠道:“如今还叫她做什么?!不是你亲手把她杀了的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靠在她脚上,慢慢地,温柔地念着这个名字。
太九眼中一片热辣,低声道:“明明是你杀了她,为了你的荣华富贵……如今你的高楼大业毁于一旦,娘在天之灵见到了,必然也欣慰!”
他摇了摇头,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叹息,跟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往旁边一个纵身,太九只觉眼前水花迸溅,他就这样自己跳进人工湖里去了。
水面上冒出一串气泡,然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它根本不曾吞噬掉一个人。湖边还停靠着那艘乌篷小渔船,或许他和阿环曾在这里趁夜泛舟,说过绵绵情话。那时月光如银,佳人如玉,谁也想不到,这个美丽凄婉的故事最后却以这种血腥的方式收场。
他死的时候会想什么呢?最后的时刻,他却恢复了一丝清明,到底是悔还是恨?会不会,想起曾经美好的点点滴滴,恨不能一切回到从前?
太九呆呆地坐在湖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她那么恨他,恨他杀了自己的娘亲,恨他把姚府的孩子当作猪狗,踩着他们的骨头往上爬。要杀了他,也曾经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如今他死了,她却感受不到半点喜悦与解脱。
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一个局,她被这个利用了,再被其他人利用。穆含真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从他找她的那天更早之前,他就猜到了今天的一切。可他什么也不说,骗了她。如果早知姚云狄会这样死去,她那时候或许也不会答应去见这个王爷那个王爷,她或许已经离开了这里,安心享受从未有过的自由。
如果,她没有发现殷王爷书架上的那本带着批注的书;如果,她没发现穆含真的牛皮袋里有同样的书与批注,那么,或许她此刻也不会那么空虚茫然。
姚云狄利用了她,申王爷利用了她,殷王爷却与穆含真一起,狠狠地耍了她一把。
那些眉目传情的暧昧,那些彷徨若失的泪水,那些飞花那些雨水,通通都是演戏。他们联合在一起,哄她唱了好大一出戏目。
乱乱乱,一切都是乱。穆含真简直就是一场妖娆乱,她醉生梦死,失落徘徊,原来只是这样的结果。
是谁说过,各人自有缘法。她的缘法,既不是白头偕老,也不是子孙满堂,更不是南山赏菊。她只是一个粉墨登场自以为是的木偶。是的,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什么,却什么也没得到,而原本,她也是什么都没有的。
什么都没有。
太九就这样带着满手的血乘车到了申王府。
王妃正在经堂念经,见到她来,便起身道:“你助我良多。我可以许你一个请求。”
太九摇了摇头,木然盘腿坐了下来,动也不动。
王妃想了想,又道:“日后,不如与我一同进宫,你我姐妹二人甚是投缘,一同服侍皇上也好。”
太九还是摇头,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什么也不要,只求一个清净的地方,了此余生。”
王妃笑道:“妹妹何出此言,你于我夫妻二人有大恩,知恩图报乃人之常情。不许再说这种泄气话。”
太九闭上眼睛,低道:“……求王妃答允太九。”
王妃细细看了她好久,终于露出一丝笑,柔声道:“也好。便依你。这几日在府上盘桓,事成之后,再具体商量此事。”
她拍了拍太九的肩膀,从腕上把常戴的那串佛珠褪下,放进她掌心,低声道:“那穆含真,若是你心上人,我可以放过他。”
太九怔忡半晌,终于还是疲惫地叹道:“不用……一切凭王妃意愿便是。”
王妃笑了笑,终于转身走了,一面吩咐丫鬟:“不许让任何人来经堂这里打扰。每日三餐按时供应,不得怠慢贵客。”
丫鬟们惶恐地答应,跟着经堂的门吱呀一声,沉重地关上了。
太九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经堂顶上开了一线窗,一绺阳光直直地垂落下来,照在地上。满屋的镜子,里面无数张脸,无数个人。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含情脉脉,有的木然呆滞。
全部都是她自己,在这红尘中的百相。
她只觉心灰意冷,将那佛珠挂在手上,轻唱一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接下来的事情,她能猜到很多。
围猎大会终于开始,殷王爷必然做了周密准备,在身边安插无数自己人。
三皇子果然趁机挑衅,假借打猎失手,意图除掉申王爷。申王爷心口中箭,必然从马上摔落,周围的人一拥而上地混战。
殷王爷会在暗处观察很久,一面接近,一面派人去通报皇上。围猎大会上出现皇子自相残杀的场景,想必会震惊朝野。
等他一切部署完美,人马尽数冲杀进去,打算来个瓮中捉鳖的时候,会发现所谓的“三皇子”并不是真正的三皇子,那不过是个亲兵假扮的而已。
再然后,慌乱中,皇上被请来了。他会见到什么呢?自己一个儿子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周围的守卫死伤大半,另一个儿子手里提着剑,呆在当场,周围全是不属于守卫的“守卫”——那是殷王爷插在身边的亲兵。
这样的情况,就算一个人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是的,不错。殷王爷反间了她,她也反间了他一道。
大家扯平了,只不过他的赌注太大,赌上了命。
当初与他下棋,便可知他的脾性,急躁激进,他要输,也是命。
只是他若想到自己栽在一个小女子手上,心中却不知作何感想?
一切都像她想的那样,皇上被此事气得大病一场,病中立申王爷为新帝,自己退位甘做太上皇。
谁也想不到短短几日,居然风云颠倒,新帝已立,其他人再多做计谋也是妄想,只得俯首称臣。
七皇子不知用了什么罪名关进天牢,连同他的所有人马部署,分布的眼线,就和上次太子废立一样,全被挖了出来。
太九不知道穆含真会不会在里面,或许,她也不想知道。
无论如何,这些人死罪难逃,再有更多的悔恨愤怒,也只有留待来生了。
这些天府里乱糟糟,自家王爷成了新皇上,府里的东西自然要大变迁,多数都迁去宫里,空下这个豪宅,留给马上要册封的新王爷。
王妃来过一次,或许现在该叫她皇后,凤袍加身,气势自然比以前不同。
她来的时候,太九正在默背楞严经,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数着。就如同她第一次来到这个经堂,王妃闭目数着佛珠一样。如今她与她也颠倒了过来,当初她一身好奇天真来到这里,如今,是王妃与这里格格不入了。
新皇后带给她一封信,上面血迹斑斑,被揉的不成样子。
太九淡淡看着皇后,没说话。皇后轻道:“这是老七留给你的,行刑前要了纸墨。”
太九默然将那封血信打开,却见上面用血写了一行字:【愿赌服输,输在你手上,也是不冤。】
皇后道:“他被贬为草民,三天前砍了脑袋。他手下一干人也都死了。”
说完,顿了顿,又道:“包括穆含真。”
太九浑身一震,心中酸的、苦的、甜的、涩的……一股脑儿全部翻涌上来,冲的她胸口一阵窒闷,几乎要喘不上气。
良久,她才低声道:“他……没有要说什么吗?”
皇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可惜了那么一个千娇百媚的人,一颗大好头颅啊。”
太九怔了半晌,忽而想到他那天早上站在晨光里,金屑般的阳光洒在他睫毛上。美的简直不真实。
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委于尘土。这样一场妖娆乱,终于死在她手里了。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眼中泪水盈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柔声道:“如今皇上即位,正是拓展后宫的时候。太九何不与我一起进宫。这深宫幽冷,有你一个贴心人伴在身边,也好过我一人煎熬。”
太九默默摇头,半晌,轻轻站了起来,对她微微一福,低声道:“我要告辞了。”
皇后低声道:“去何处?”
“青灯古佛旁,了此残生。”
“太九何不再考虑一下?”
她怔了一会,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纸,递给皇后,这便转身走了。
皇后将那张纸片轻轻打开,却见上面写着八个字:【狂心顿歇,歇即菩提】。她愣了良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轻轻在那蒲团上坐下,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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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
太九念到一半,手中佛珠忽然停下,缓缓睁开眼。
这是一间阴暗狭小的屋子,只有头顶一道天窗开着缝,泄下几绺银白月光。屋中墙上挂满了镜子,一动百动。
她望着镜中千人一相,只得一张脸,苍白无力,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忽而那目中流出血水来,变成七皇子的模样,望着她只是笑,半晌,又开口道:“愿赌服输,太九,输给你真是不冤啊……”
她猛然捏紧手中的佛珠,镜中的人犹如水中的倒影,渐渐消失了。
过得一会,忽又变作姚云狄,目光拳拳,柔声唤她:“阿环,阿环……”
她闭上眼,心中犹如擂鼓一般,背后全是冷汗。镜中景象一变再变,一会是芳菲哭泣的样子,一会变成太八与万景嬉笑缠绵,最后那些场景渐渐模糊,变成了一扇窗户。
晨光泄露下来,那人穿着斑斓的袍子,静静矗立。日光如金,把他发上眉上画成淡淡的金色。他睫毛微颤,回头对她嫣然一笑,柔声道:“傻孩子,别这样看着我。”
她心中有千万种感慨,手指微颤,想去触摸他的轮廓。
手碰到上面,他却像日光一样,轻轻散了开来,再也没一点痕迹。
太九喉中一苦,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猛然睁开眼,才发觉又是南柯一梦。
她满身冷汗,慢慢从蒲团上坐了起来。镜中千百个人也坐了起来,惨白的脸色,陪着她一起双手合十,口中默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月光从头顶的天窗上流淌下来,一室皆明。
她狂乱的心跳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手里的念珠正要数到一百零八,忽然噌地一声断了开来,念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她急忙去捡,才捡了不到五颗,只听门上被人轻轻敲了三下。
太九不由一呆,她如今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每日只在这间屋子里静坐念佛,从来也没人找过她,这次是谁?
她起身,走过去慢慢把门打开。
门外是空荡荡的山林,只有一地银色月光。月光下,门口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她不知此刻是梦是真,弯腰将那布包拾起,轻轻打开,里面却是一张半红半碧的面具。
太九心中猛然一紧,忽听旁边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如此温柔妩媚,简直像在说世上最甜美的情话。
她又惊又骇,忍不住回头望去。
一时间,只觉身在梦里,手里的面具再也抓不住,轻轻的掉在了地上。
(全文完)
番外:甲午旧事
暮色四合,火烧一般的晚霞还没有完全褪去,就被突如其来的乌云给遮挡了。那风从四面八方吹起,没头没脸砸将上来,叫人没地方躲。
看门的两个小厮缩手缩脚换了灯笼,看着明黄的穗子随风乱飘,一面叹道:“看这情形是要下雪了。二爷应该还在路上吧,也不知冻成什么样。”
“不是说今天回来的吗?这都挨晚了,可别又拖到三更半夜吧!”一人抱怨道,把手缩进袖筒里,冻得直哆嗦。
旁边那人连忙对他使个眼色,“乱啰嗦什么!教别人听见还想不想在府里干活了?”
那人听说便耸了下肩膀,笑道:“罢了,横竖二爷回来就有喜事,人逢喜事精神爽,就算听见也没什么大不了。”
到了戌时左右,街角那里才缓缓拐过来一辆马车。守门的小厮一看见,便急急跑过去接应,一面说:“二爷回来啦!快通知里面的人,叫准备热茶水踏脚凳。”
正忙得不可开交,车门忽然一开,姚云堰自从里面跳下来,摇头道:“不用大惊小怪。大老爷呢?”
“方才还念叨着二爷呐!让您一回来就去晴香楼……”
“知道了。”姚云堰整了整衣衫,他连日赶路从苏州过来,没歇息好,风尘仆仆地,但这会也顾不上休息了。大哥连续给他发了三封信催他回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只当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连生意也顾不上谈拢,连夜催马赶回来。
那小厮倒也是个机灵人,见他衣衫单薄,又急着去见大老爷,便急急抖出一袭貂皮披风,利索地替他穿上,嘴里还不停:“大老爷说,这次的安排,二爷必然满意。您成日家在外面跑,风吹日晒的,也没个贴心人在身边跟着。以后可舒服些了。”
姚云堰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那小厮却笑道:“大老爷等着您呐,去了便知道啦!”
姚云堰恼他出言无状,但这会又没工夫责骂,只得瞪他一眼,急急往晴香楼那里去了。
一进晴香楼的院门,不出所料,里面欢声笑语,他那风流大哥不知又找了哪里的女人,在里面寻欢作乐。日日夜夜,没个消停的时候。他在外面为了姚家的基业跑断了腿,操碎了心,挣来的东西居然是拿给他们花天酒地的。
姚云堰一直走到门口,乖觉的下人急忙开门通报:“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啦!”
里面的欢声笑语都没带停顿,姚云堰面沉如水,绕过屏风径自走进去,就见偌大的正厅,桌椅板凳全没有,地上铺着厚厚几层栗鼠皮地毯,地毯上又铺了一层软垫,几个人躺的躺,坐的坐,没半点样子。
他不用看都知道姚云狄又从外面拐了不少女人回来,如今他脚边半跪着一个碧眼白肤的外邦女子,正用嘴叼着一颗樱桃,往他嘴里送。忽然见到站在门口的姚云堰,不由一呆,嘴里的樱桃咕咚一下滚到了地上。
姚云堰双手一抱,低声道:“大哥,我回来了。”
那躺在软垫里的高大男子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半睡不醒,屋子里还飘着一股似甜非甜,似药非药的香气——他又在吃五石散了!
姚云堰等了半天,见他还没反应,只得高声道:“大哥!是我!”
话音一落,只见那人随手抄起一个酒杯砸了过来,他咬牙硬是没躲,正中额头,咣当一声,头上又冷又热,泼洒了一大片湿漉漉。那些个女人吓得叫起来,动也不敢动。
姚云堰镇定地抬手擦去脸上的血和酒,柔声道:“大哥,你找我有事么?”
姚云狄慢悠悠地说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在门口啰嗦什么?”
姚云堰弯腰脱下靴子,额头上的血水顺着鼻尖滑下来,又辣又疼。他眼皮也不眨一下,柔顺地走过去,跪坐在那个男人身边。
姚云狄闭眼似乎睡着了,良久无话。他就这样乖乖等在旁边,那些女人惶恐又怜悯地看着他,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过了很久,姚云狄才闭着眼,低声道:“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整日在外头跑,成年累月不着家,爹娘如果在世,只怕要怪你。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这次急着把你叫回来,就为了这事。”
姚云堰垂头道:“大哥尚未成家,云堰不敢僭越……”
话未说话,脸上已被响亮地括了一耳光。他的左脸登时红肿起来,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抿着唇,神色纯然。
姚云狄睁开眼,那目光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怜悯、鄙夷、轻贱……混在一起,简直像一把刀。他低声道:“我的事,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管了。”
姚云堰没说话。
姚云狄顿了顿,将语气放柔:“大哥虽然未成家,但儿子女儿早已满府跑,这无后为大的罪名安不到我头上。你却不同了,爹娘在世最疼你这个小儿子,如今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成家,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姚云堰还是没说话。
姚云狄抬手在身旁那个碧眼妖姬的胸脯上一抓,带着几分懒洋洋,又道:“爹娘不在,所以我这个大哥替你做主了。上回去丁家园子要债,他们今年没做成什么生意,垮了,没钱还。我琢磨着,把人打死了钱也回不来,又见他家二女儿长得端正,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便想到了你。结果给你发了信过去,杳无音讯,我怕他们耍赖,便先将人接来府里了。呵呵,云堰,大哥给你谋了一个好亲事,如何?这会急着想去见新娘子了吧?”
姚云堰沉默半晌,低声道:“原来大哥还是去丁家园子要债了。那里原先不是说放一年么?”
姚云狄皱起眉头,有些不悦:“我说亲事,你给我扯什么?!”
姚云堰垂下头,心中又苦又涩又怒又恨,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咬他。他轻声道:“我……还没有成家的打算……”
话音刚落,胸口便被一脚狠狠踹上,他痛的几乎透不过气,身子一歪扑倒在地,半天也爬不起来。
姚云狄坐直了身子,森然道:“你越发不长进了,总和我拗着来,你眼里如今是没有我这个大哥了?”
他把血淋淋的额头贴在软垫上,心中有如死灰一般,颤声道:“不敢……一切……全凭大哥做主便是。”
姚云狄脸色稍和,抬手把他扶起来,又用袖子擦了擦他干结在脸上的血,柔声道:“大哥脾气急躁了些,方才砸伤了你,是大哥不对。不过你也该争气些,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没有家室?”
姚云堰死死盯着地上那块血迹,一句话也没说。
姚云狄又道:“我知道你心里忌讳什么。你大哥我虽然风流成性,但却绝对不会对自己弟妹有什么不轨。人我给你好好地留着,一根手指头也没碰她的。你也争口气,来年生个大胖小子,这样爹娘在地下也会欣慰。”
姚云堰默默点头。姚云狄笑着推了他一把:“与你说了这许多话,想必你这会也是心急如焚吧?大哥不煞风景,你这便赶紧回去,人家也等着你呐!”
姚云堰起身对他抱手行礼,低声道:“那我就告退了。时候不早了,大哥也早些休息。”
姚云狄躺去那碧眼妖姬的腿上,手上的动作渐渐开始不堪,只懒懒回他:“去吧,少来扰我。”
姚云堰带着满头血走了出去。路过的小厮谁也不敢提这件事。
府里的下人一直都很乖觉,二爷身上的任何伤痕,都会避而不谈,只不过背地里再替他找药请大夫罢了。
没办法,他再能干,再长袖善舞,也只是“二爷”。辈分如此,也是各人的命,怨不得别人。
姚云堰的芳庭馆建在府里最偏僻的地方,没什么可看的风景,除了前面那一大片在春夏时节繁花似锦的花坞。
他刚进门,便有小厮围上来替他宽衣擦脸,见他满脸是血,也不敢说什么,只道:“二爷要打点热水来洗脸擦药么?”
他摇了摇头:“不用管它。大爷送来的那个女人呢?”
小厮指着里屋,犹豫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叫二奶奶好像不对,他们没有成亲拜堂;叫丁姑娘好像也不对,过于生疏了,明明是二爷的女人。半天才憋出来:“她……她在里面呆着。”
姚云堰皱眉道:“怎么不出来?没找丫鬟服侍她么?”
小厮摇了摇头:“大爷没安排人手过来……”
他把手巾一丢,揭开门帘就走了进去。
屋子里黑漆抹乌,连个灯也没点。他隐约见到床边缩着一团黑影,只是看不真切,便说道:“怎么不点灯?”
谁知话刚说完,那黑影骤然一动,跟着居然嘤嘤哭了起来。
姚云堰本就在姚云狄那里弄了一肚子火,哪里还来的耐性安抚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孩子,当下只冷道:“要哭到外面哭!”
哭声一下子又断开,隐隐压在那里,放不出来,倒让人听着更郁闷。
姚云堰更是懒得理会她,自己拿了火折子把油灯点上,又从随身带的牛皮袋里掏出账本,坐到桌子那里算账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几乎忘了墙角那个少女,正为府里的入不敷出大感头疼,忽然眼角余光瞥到那人在动,轻手轻脚,似乎要往外走。
他把账本一放,回头冷道:“要去哪里?”
少女吓得僵住,贴着墙角瑟瑟发抖,好半天才颤声道:“去……去给老爷端茶……”
姚云狄就着灯光打量她,这哪里是女人?分明只是个小孩!身量完全没长开来,满脸的稚气慌张。而且……长得也不好看,面黄肌瘦,大把的头发挡着脸,看上去好像头发都比她整个人重。
他见她抖的可怜,倒也有些怜悯,于是放柔了声音道:“这些事吩咐下人做就好。这会不早了,你休息去吧。”
她怔怔地点了点头,姚云堰也懒得与她多讲,转过去继续看账本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只看的口干舌燥,额头上的伤口放久了不管也开始隐隐作痛,扯的他半个脑袋都疼。
正要把账本合上,闭目养神,忽然又见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畏畏缩缩地站在旁边,手里端着一碗茶,动也不敢动。他于是说道:“不是说了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么?”
口中虽这样说,却将那茶拿过来,喝了一大口。
女孩子见他喝茶,不由有些喜悦,跟着低声道:“老爷……头上有血,奴婢帮你敷药吧……”
姚云堰眉头皱了起来:“什么老爷奴婢?谁让你这样叫的?”
谁知他刚说完,那女孩子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道:“奴婢说错了话……求老爷责罚!求老爷别把奴婢赶出去!”
姚云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起来,不要跪着说话。你来姚府不是做奴婢的,我也不需要奴婢。以后不要叫我老爷,叫二爷就行了。”
她连连点头,几乎要把脑袋给点掉下来。
姚云堰又道:“你先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这才慢吞吞站起来,一双眼犹如惊恐的小兔子,怔怔地看着他。
他揉了揉眉角,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丁环。”
“丁环?”他笑了笑,“名字不错。你今年多大了?”
她垂下头,嗫嚅道:“奴婢……我、我十四岁了。”
十四岁?看起来不像呀,他还以为只有十一二岁。看起来丁家园子确实穷的不行了,二小姐都一付吃不好穿不好的苦命样,指望他们来年还债,确实不可能。
姚云堰点了点头,柔声道:“你以后就住在这芳庭馆,不用怕。若是没事做,便做些衣服鞋袜,浆洗熨烫。就像在自家一样,不用拘束。”
丁环第一次被人这样和颜悦色地对待,心中不由感动,忙不迭地点头。见他时不时用手去揉那块伤疤,显然是疼的厉害,她赶紧跑出去打了热水,端到他面前,低声道:“我……帮二爷洗脸敷药吧……”
姚云堰这会也确实撑不住了,便点了点头。见她把手放进盆子里试水热。她虽然长得瘦小干黄,一双手却甚是漂亮,纤细雪白,柔若无骨,将那巾子浸湿拧干,轻轻盖在他额头上,一阵湿湿的暖意。
他心中微微一动,抬眼去望她。只见她浓密的刘海后面,藏着一张瘦小的脸。五官姿容虽然尚未长开,却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秀丽。她也看着他,目光融融,带着五分的敬畏三分的怜悯两分的怯意,便成了十分的柔情似水,幽幽地深不见底。
他忍不住去抓她的手,谁知刚碰到她,她却花容失色,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惊恐地看着他。
姚云堰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里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一时间觉得好没意思,讪讪地又把手缩了回去。
“不早了,这便休息吧。”等她敷完药,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自行宽衣解带,上床睡去了。
丁环怯怯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上床也不是,只急得要哭。
姚云堰忽然回头,冷道:“难道还要我请你上床么?”
她脸色惨白,动作却像兔子一样,飞快地窜上了床。
姚云堰见她紧紧靠在床边,只要一个翻身便会掉下去,知道她在害怕,不由低声道:“你们丁家园子最近在做什么生意?怎么落魄到这步田地了?”
丁环垂泪道:“爹爹因为欠了债急着还,所以珍藏了多年的老山参也都贱卖了出去,只盼着先把债还了再重振园子。可是后来家里来了个人,说是做草药生意的,由于家乡发大水,他赶着回家,便把身上带出来的珍贵草药全部贱卖给爹爹。爹爹觉得划算,便将家里仅剩的银子拿出来换了草药。结果晚上开箱仔细看,才发现那些药草只有上面铺了一层,下面厚厚的都是干草稻杆……爹爹……一气之下生了重病,所以……”
姚云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老丁也是我们的常客了,居然有这种事……”
丁环又哭道:“后来……姚大爷来家里要债……我们实在还不起……他便说要打死爹爹……我慌得出去拦住,他就忽然开心起来,说把我带走,这笔债就全免……所以我……”
“那画押的借据可销毁了?”
她摇头:“姚大爷说没带在身上……改日他自行销毁。”
姚云堰没说话。只要借据还在,说什么都没用。姚云狄的手段他也清楚,指不定改日就带着借据又去闹。
他想了半晌,忽然起身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两枚银子,低声道:“你爹爹欠了姚府多少钱?”
“连利息要一百两……”
他将那两枚银子塞进丁环手里,道:“这些钱拿去,明天给你爹。让他自己过来送钱,当面看着借据销毁才行。至于你……也回去吧。银子等丁家宽裕了再还也不迟,一百两的债,我还是能等的。”
丁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仿佛一下子掉进一个从未见过的美梦中。
姚云堰又道:“替我带话给你爹爹,别说银子是我给的。把债还了之后慢慢来,姚家二爷的债不用那么急。”
她手里的两枚银子沉甸甸冰凉凉。那一瞬间,她终于发觉这是真实,不是梦,一时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抱着银子只是哭,口中喃喃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也没力气听,眼皮慢慢变重,渐渐睡着了。
次日醒来的时候,丁环已经不在了。而床头放着一件叠好的衣裳,领口和袖口的磨损全部被修补好,腋下的一个破洞也钉好了补丁。
看不出她年纪小小,针线活却是一流。
姚云堰赶着出去谈生意,也没留意更多细微的改变,吃了早饭便径自出府了。
姚家原本是开当铺的,后来生意做大了便开始搞钱庄,放高利贷。在姚云堰的曾祖父一辈上几乎到了穷极奢侈的地步。
不过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富家多出纨绔子弟,钱败的也快。譬如他大哥,成日只知道挥霍逍遥,一出手就是百两千两,常常又为了女子与别人闹事斗狠,最后都靠钱来摆平。加上他毫无节制,府里养了一群女人,生了一群小孩儿,算来算去,都是一笔庞大的开销。
姚云堰纵然有心重振姚府雄风,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实权不在他手里,他做什么都是枉然。但即使如此,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姚府败下去,该谈的生意,该拉拢的人,还是得有人跑腿。
这一谈就谈到了傍晚,姚云堰回到芳庭馆的时候,小厮们早已点了灯等他。
“有什么事?”他见小厮似乎有话要说,不由问道。
小厮说道:“是丁姑娘……她把二爷的衣裳都浆洗缝补好了,这会没衣裳给您换了……”
他不由一怔,果然见院中晾衣竹竿上挂的满满的,全是他的衣服,连积了几个月没来得及洗的小衣都在上面。
她回来了么?
姚云堰揭开里屋的门帘,果然见里面灯光融融,桌上放着三菜一汤,精致芬芳。而那个被大哥抢过来送给自己的女孩子正红着脸,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
“怎么又回来了?”他笑了笑,走过去坐下,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丁环低声道:“阿环甘心留在府上伺候二爷,求二爷不要赶我走。”
他心中忍不住一动,再去看她,只觉火光下她一张芙蓉面,羞涩动人,委实惹人怜爱之极。
他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又问:“这些是你做的?”
丁环点了点头,带着一些惶恐,小声道:“莫非……是二爷不喜欢的菜色?那我马上去重做……”
他拉住她的袖子,柔声道:“不,我是说……都是我喜欢的。你不用拘谨,也坐下一同用饭吧。”
她面上绽放出欢喜之极的神色,那种色彩,甚至让他感到炫目。
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到这里,意味着什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饭后姚云堰与她闲聊了几句,从她的话语里得知姚云狄居然在一早把借据自己送到了丁家园子,这一次他居然没耍赖,也是奇特。
至于他给的那一百两银子,很明显,就当作把女儿送过来的彩礼了。时代如此,一百两白银就买了一个少女的一生,丁家老爷也未免过于舍得。
于是他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爹爹没有拦着你么?就这么一个人来姚府,你这姑娘胆子还挺大。”
她脸上登时一片惨白,手指用力扭着衣带,半晌,才颤声道:“爹爹他……本是不愿的。但在阿环心中,已经送给二爷,从此就是二爷的人了……就算您不要我,我也……”
说到这里,她几乎炫然欲泣。他心头一软,忍不住扶向少女柔软单薄的肩膀,柔声道:“我怎会不要你。你这样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分明是宝贝。”
她面上慢慢红了,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在火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精巧之极。他忍不住用手轻轻触摸,怀里的女孩子如同受伤的小鹿一般颤抖了起来,却没有再躲,只是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他仿佛忽然被那种目光刺伤,脸色一白,猛然放开她,沉声道:“我累了,早些休息吧。”
丁环不由呆在那里。
那一夜谁也没睡着,谁也没说话。
第二天他就带着商队,远远地去了杭州谈生意,一去就是两年。
姚云堰再次回到姚府的时候,几乎已经忘记府里还有丁环这个人了。
他这次在杭州赚了个翻天,府里有了大笔进账,姚云狄都连带着心情好了起来,兄弟俩在晴香楼喝了个大醉,等他摇摇晃晃回到芳庭馆的时候,早已月上中天。
他只觉脑子晕的厉害,脚下却再也站不住,狠狠扑倒在门口。
守门的小厮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来,一面急道:“二爷!二爷您可别吓小的!怎么喝这么多酒!”
他醉的只会笑了。屋子里一阵人声喧闹,两三个小厮架着他往里屋抬,那门帘忽然被人急急揭开,姚云狄只听一个动人之极的女声低声道:“醉得这么厉害!让厨房煮醒酒汤呀。”
他心中只觉茫然,一时想不明白芳庭馆中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忽然脑中如电光闪过,两年那个夜晚被翻了出来。他想起那人含羞带怯春水般的眼神,想起她半透明玛瑙一般的耳珠,心中不由微微一疼。
是她!原来是她!
他迷迷糊糊被人架到床上去,过了一会,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脸上一凉,似是被人用湿巾子擦脸。柔软馥郁的手盖上他的额头,那种触感让人迷醉。
姚云堰勉强睁开眼,怔怔看着那个坐在床边的女子。屋里灯火闪烁,他醉的厉害,只是看不清,隐约觉得她脸上水光莹然,似是在哭。他不由皱了皱眉头,叹道:“怎么又哭……你……总是在哭……”
恍惚中,那女子似乎对他说了什么。姚云堰眯着眼,忽然冲她微微一笑,下一刻,便扶着床头大吐特吐起来。胃里的东西吐空之后,他往后一仰,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头痛欲裂,他睁开眼,只觉喉咙里,眼睛里,好像都被人塞满了沙子,干涩疼痛。正要叫人给自己送茶水,忽听身边一个轻柔女声低声道:“要喝茶么?”
他急忙转头,却见床边坐着一个布衣女子,不施粉黛,头发也只用青巾随意一包。然而当真是一张秀丽芙蓉面,鼻直唇红,双眼幽幽地看着他,里面仿佛藏了无数个迷离的梦。
她是谁?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他便立即明白了。是丁环,两年前那个还没长开,面黄肌瘦的女孩子。没想到,两年不见,她竟如脱胎换骨一般,破了蛹,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
大约是他的眼神太专注,丁环的面上忍不住微微一红,却还是文静地起身,替他端了一杯半温的参茶,用手捧着,送到他唇边。
仿佛受了什么蛊惑,他张口喝下半苦的茶,趁她的手还未收回,低头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
丁环“啊”地一声,手腕一翻,半碗参茶掉在被褥上,全洒了。她慌得连害羞也顾不得,急忙找巾子来擦。他摇头道:“不用管它,晚上换一床便好。多会时候了?我要换衣出门。”
丁环柔声道:“辰时了。”说罢自去箱子那里取了一套崭新衣裳,放在他床头,又道:“我……见二爷的衣裳都旧了,便自作主张替您做了新的。您要是不嫌弃,便试试吧……”
他有些意外,却还是笑道:“你还会做衣裳。多谢。”
说罢下床穿衣,但觉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无一处不服帖合适,衣料柔软舒适,还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幽香。他纵然再铁石心肠,也忍不住动容,低声道:“你……如何得知我的身量尺寸?竟做的分毫不差……”
她脸上一红,小声道:“对比着二爷的旧衣裳……还有……那天晚上……我……用手估摸着……”
他怔了半晌,忽然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良久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套上她新做的靴子,将衣领一正,不发一言,径自出门了。
丁环怔忡地站在原地,心中一忽儿甜,一忽儿苦,久久不能回神。
有些事情,是他一生也不能承受与享受的。
譬如成为姚府的实权人物,再譬如……一个女子全心全意的敬仰爱慕。上天何其不公,给了他诱惑,却不给他享受的权力。但有些事,不是他不想不管,就能忘记的。
晚上他不敢再回芳庭馆,一个人留宿书房,用算盘精打细算着每一笔账目。然而每一笔账目算到最后,都变成她迷离如梦的双眼,幽幽地看着他,里面有无限柔情。
他手腕一颤,忍不住心慌意乱。那种悸动到后来却又变得极其苦涩,摩挲着他全身,一颗心,仿佛淋了一层蜜糖,再生生浇灌滚油。就这样一层一层,一遍一遍,一直到麻木。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回一趟芳庭馆,走到门口又不敢进去。隔着大片的花坞,从缝隙里窥看自己的屋子,只盼能看到她一丝半点芳踪。
她在晾衣服,还是穿着那身朴素的布衣,不施粉黛的模样在他眼里却比世上所有的美色都要迷人。他就这样眼怔怔地看着她晾衣服,弯腰,收拾木盆,然后鼻梁上挂着汗珠,笑吟吟地吩咐下人喂鸡烧水。最后把他一件旧衣裳拿出来,贴在脸上,良久良久……
他看得仿佛中了魔。
这种偷窥几乎成了他的习惯,譬如他会知道今天她做了鱼香茄子,昨天她又替他裁了一件新衣裳,大前天她撑着伞,在雨中等他回家等了一天。
他这样恶意地、胆怯地躲避着她,就是不去见她,却又不能忍受见不到她。
他在梦中与她做一对神仙眷侣,在梦外与她两两相望。
那种私密又痛苦,快乐又隐忍的心情,渐渐成了享受,一面享受着,一面被折磨着。
冬去春来,姚府里开满了鲜花。其中当数芳庭馆为最,那大片的花坞,远远望去简直是一张巨大的五彩的地毯。
挨晚时分,姚云堰几乎是本能地又往芳庭馆那里走。花坞上开满了芙蓉花,他拨开一朵花,屏息望过去——她粉嫩的双颊近在咫尺。
姚云堰浑身一震,只想退开,却又舍不得,只怕惊动了她,只好放缓了呼吸,侧着脸,默默地端详着她。
她似乎心情不错,面上薄薄地涂了胭脂,穿着一身淡紫色的长裙,手里拿着团扇——原来是要扑停在花上的大蝴蝶。
见她手里的扇子一会上一会下,整个人跑的像只小兔子,脸蛋红扑扑的,他忍不住莞尔。
这种愉悦的心情一直蔓延到深夜。
他取了纸墨,在粉红小笺上细细写下一行字:【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写完之后鬼使神差,他让人把粉红小笺送到芳庭馆。这种近乎疯狂的行为一旦做出,他便后悔了,然而却又止不住冲动。
忍不住把案上的清酒一饮而尽,只觉面上犹如火烧一般,对镜一览,色如春花。
他怔怔看了良久,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转身便走。
一直走到芳庭馆,退开门,挑开门帘,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孩子正低头看那粉红小笺,脸色比那小笺还要红。忽然见到他回来,她慌得几乎站不稳,手里的小笺一下落在地上。
姚云堰慢慢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缩,便不再动了。
他低声道:“阿环,明日……便与我成亲吧。”
眼前的女孩子浑身都抖了起来,跟着大颗的水滴落在他手上。姚云堰没说话,只是把她揽进怀里,半晌,又道:“我今生只娶你一人。”
第二天,没有媒婆,没有八抬大轿,没有满府贴满的红囍字。她只用了一块染红的布当作盖头,为他轻轻挑开,从此便做了夫妻。
只是做了夫妻,有些秘密便再也瞒不得。
黑暗里两股喘息粗重,青纱摇曳,遮住一片大好春光。过了良久,纱帐忽然被人一把拽开,姚云堰只披着一件长袍,光着脚就要下床。
身后立即缠上一双光裸的胳膊,丁环惊恐的声音响了起来:“相公……要去哪里?”
他喘息未定,眼中仿佛有漫天火焰在燃烧,过一会,才低声道:“阿环……我是个废物……嫁给我,你悔么?”
丁环紧紧抱住他的腰,哽咽道:“相公是世间伟男子,是阿环的英雄……不要再说自己是废物!”
他忍不住苦笑,声音犹如漂浮在空中的云,没有一丝实感:“我做不了你相公……你与我一起,只是可怜了你……”
她的唇轻轻落在他赤裸的脊背上,柔声道:“我不在乎。阿环只要相公……只要和相公在一起,阿环什么都不在乎。”
她忽然想到前两次他仓皇的逃离,一下子明白过来真正的原因,心中忍不住又痛又怜,双手抱住他的脑袋,把他轻轻搂进怀里,柔声道:“相公的苦,阿环明白。阿环只求能服侍相公到老……除了相公,谁也不行。”
他紧紧贴在她柔软的胸脯上,好像一个依恋母亲的孩子,久久都舍不得离开。
婚后三月,姚云堰出门继续商谈姚府的生意,只是这次与往日不同,他带上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丁环。
阿环喜欢聚水的地方,往往见到湖泊便要泛舟。这一路上,西湖太湖,清晨半夜,几乎到处都留下了两人泛舟轻歌的痕迹。随行的下人见从来不苟言笑的自家二爷最近笑的时候多了,眼角眉梢都蘸满了甜蜜,便纷纷心照不宣地不去打扰他二人的逍遥。
这次出行,谈生意倒成了次要的,游山玩水才是第一。
即使过了许多年以后,姚云堰都忘不了这些缠绵的片段。或许这个世间当真是忧多喜少,但幸福的事情只要有一件,便足以回味许久,就因为它稀少,所以如此珍贵,纵然有千两黄金,也是再买不到的。
“相公为了阿环,耽误这许多正事。我心里好生过意不去。玩耍的时间还有很多,不如相公先把正事谈妥,之后才好安心的游玩。”
丁环低声地说着,声音在空寂的湖面上飘荡,月影在湖中央摇摇晃晃,她眼底也有两只小月亮在晃,楚楚动人。
姚云堰心中仿佛有什么甜腻柔软的东西在揉抹,忍不住抬手去触摸那两颗小小的月亮。指尖划过她微凉的肌肤,最后慢慢地贴上去,整个手掌覆在她脸颊上。
“现在最大的正事,就是我的小阿环跟着我开开心心。”
丁环微微一笑,半晌,幽幽说道:“只要能和相公在一起,去哪里我都开心。就算没饭吃,也……”
他的拇指轻轻拂过她柔软的唇,将后面的话截断,“……阿环,我不会让你吃苦。”
她睫毛微颤,低声道:“可是相公在府里太辛苦,大爷他又……如果只有我们两人,就算住茅屋喝糠,阿环也愿意。”
他怔了良久,方柔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若要自己的妻子陪自己过苦日子,才是没用。阿环,你要是想离开姚府,我便答应你,这次生意谈妥,我们存一些钱,便离开。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从此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抬起眼,眼中那两颗小月亮光彩熠熠,几乎炫目。他禁不得,轻轻揽她入怀,心中一时犹豫不决,一时又平安喜乐,也不知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相公……”她在怀里柔柔唤了一声。
“嗯?”他胸中酝酿着无数的柔情,正要化作绵绵情话。
“你看湖中央的月亮,又大又圆,还是金黄色的。”她忽然一笑,“像不像咱们昨天吃的大饼?”
姚云堰不由一愣。耳边听到她肚子里叽里咕噜一阵叫,忽然醒悟过来,哭笑不得。
丁环红着脸不说话,他这便调转船头,驶向岸边。忽然水中哗啦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一跃而出,水花四溅。两人都吓了一跳,只见一尾青鱼从水里蹦了出来,尾巴一甩,跳的老高,也不知是看到什么了,跟着又扑通掉回去,只溅了两人一头一脸的水。
姚云堰与她面面相觑,过一会,各自大笑起来。她唇上脸上都是水珠,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当真如同雨打芍药。他心中一柔,只觉当真与她离开也没什么不好,什么也不要争,不去争,只要和她一起,一生一世也可以。
“阿环,咱们明日就动身回姚府,收拾一些细软财物,便离开吧……”
他的话渐渐消失在交缠的唇齿间。
满湖馨香,夜未央。
或许当初不该回去,谁也想不到,回去了,便再也没能出来。
甲午年的冬天,冷得让人从心底开始结冰。
那次杭州一行,生意没谈拢,姚府半年没进账,入不敷出,那衰败的苗头已经显示出来了。连续两个月给不出俸禄,下人们早有胆子大的趁夜偷偷跑了,剩下的人也是成天生活在流言蜚语中,连整天只知道享乐的姚云狄都被惊动了。
姚云堰夫妇一回府,立即被大老爷传了过去谈话,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阿环你留在这里,我一人去就可以了。”姚云堰一面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手巾,一面说着。
话音刚落,那传话的下人便道:“大爷吩咐了,让丁姑娘一起去。说是过了这么久也没见过弟媳,也该趁这个机会见见才是。”
姚云堰浓眉一竖,沉声道:“那便告诉他,丁姑娘舟车劳顿,身体不适。改日再去拜见。”
“这……”那下人眼珠骨碌碌,在丁环身上转了好几圈,硬是没看出她有什么身体不适的地方。
姚云堰恼他无状,正要发作,袖子忽然被人一扯,丁环在他耳边柔声道:“无妨,大爷要见我,是给我面子。相公不要担心,阿环一定不给相公添麻烦。”
不是你添麻烦!姚云堰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要怎么告诉她,自己大哥是个畜生,见到有些姿色的女人便忘了祖宗?他抢别人,抢世上任何人,包括他们那个短命的亲生妹妹——他都可以当作没看见。可是倘若他来抢阿环呢?
他摇了摇头,还要拒绝,丁环又道:“今日不见,以后也还是要见的。在这里驳了大爷的面子,他定要怪罪与你……”
他心中不由一寒。
是的,他从不指望世上的廉耻道德会让自己大哥明白什么该沾什么不该。他有着最火爆的脾气,最直接的性格,得不到便要抢,抢的过程遇到障碍,天皇老子也能杀。
当年他们那只有十五岁的妹妹姚云仙,也是这样……他把爹娘也气死了,却毫不在乎,玩过了便丢,他那苦命的妹妹只活到十八,生下一个弱智的孩儿,隔天便血崩死了。
倘若此刻只得他一人,死与活也不过是一念之差。但现在有了阿环,阿环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他怀着最深的来自本能的恐惧,带着隐藏在灵魂背面的恨意,一言不发,带着阿环来到了晴香楼。
他能怎么办?
晴香楼第一次没有歌舞升平的喧嚣,安静得甚至让人毛骨悚然。
姚云堰心事重重,等待着守门人的通报,身边的丁环紧紧握着他的手,十指交缠,互相掌心的汗水泄露了紧张不安的情绪。
守门人终于出来传话了:“老爷让二爷和丁姑娘进去。”
他长叹一声,拍了拍丁环的肩膀,低声道:“来,进去吧。”
姚云狄独自坐在软垫上喝酒,抬头见姚云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只招手让他过去,拍拍自己身边的软垫,示意他坐下。跟着倒了一杯酒,往他手里一塞,低声道:“一起喝一杯。”
姚云堰点了点头,两人将杯一碰,一饮而干。
“云堰……姚府的生意,多亏了你一直操劳。”姚云狄低声说着,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这种异常的平静,却让人从心里感到恐惧。
姚云堰垂下眼睛,轻道:“哪里,我不过尽我所能而已。”
姚云狄冷笑一声:“是啊,就因为什么都放在你手里,所以你也可以任意妄为,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姚云堰心中一紧,他多少年来都与这个大哥共事,知道他的脾性,这种时候要是与他顶嘴辩解,只会火上加油,不如闭嘴装死。
果然姚云狄自己喝了一杯酒,缓过来一些,又道:“大哥也知道,这些年你辛苦了。姚府的命脉都在你手里握着……云堰,你没有任性的资格。你明白么?府里多少人的命,都在你手里,你若任性,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最任性的人是谁呢?姚云堰默默想着,还是没说话。
姚云狄自己感慨了一回,忽见门口战战兢兢站着一个紫衣少女,长发蜿蜒,肤白如雪,登时一呆,口中轻道:“那……那是?”
姚云堰急忙招手让丁环进来,两人一起跪拜在他面前,道:“大哥,这是我的妻子,丁环。大哥不是想见我夫妻俩么?阿环只怕惊扰了大哥,一直没敢进来。”
姚云狄眼睛发直地看着她雪白的后颈,半晌,口中才喃喃道:“不错……啊,你就是丁家园子那个小丫头?两年了……哦,原来过了两年……你……”
丁环见他眼神怪异,说话更是语无伦次,不由花容失色,无措地看向姚云堰。
姚云堰咬牙道:“大哥……阿环刚随我回府,舟车劳顿,恐她体弱难忍,若是无事,便让她下去吧。”
姚云狄忽然回神,哼哼地笑了一下,和颜悦色地对丁环道:“你叫丁环?你……过来,靠近些,让大哥好好看看你。”
丁环惊慌失措,又不忍让丈夫为难,只得慢慢靠过去,不妨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笑道:“两年的时间居然让一个丑八怪长成了大美人。云堰倒是个有艳福的人!”
她吓得惊叫一声,急忙挣扎,谁知他没抓牢她的手腕,却勾住她的袖子,两相拉扯之时,只听“刺啦”一声,她的半幅袖子硬生生被扯断,大半粉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
姚云堰奔过去,狠狠跪下,颤声道:“大哥!阿环年幼无知,求您饶恕她!”
姚云狄冷笑道:“饶恕?她又没做错什么,谈什么饶恕!云堰,如今她是我弟媳,做大哥的有些体己话要交代弟媳。你且出去吧。”
他哪里会肯,只是没命地磕头,额头上都磨掉了一层油皮,口中只道:“请大哥放过她!”
姚云狄邪火冲头,一脚踢中他的额角,怒道:“滚出去!”
姚云堰被他踢了个趔趄,脑子里嗡嗡乱响,额上剧痛无比,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滚烫地。
他没命地抓住他的脚踝,半晌,僵硬的舌头才嗫嚅出来:“阿环……快逃……”
手里握着的脚踝很快就握不住,他只觉身体被什么东西用力碰撞着,胸口,腰背,都痛的没了知觉。眼前血红一片,他心中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变成一片无声的死寂。
再次醒来的时候,月上中天,夜还很深,尚未过去。
他慢慢从雪地里坐了起来,浑身奇寒彻骨,奇怪的是他好像也不觉得冷了。身上到处是被姚云狄揍出来的伤口淤青,他好像也不觉得疼。
月光直直照在他脸上,他眼怔怔地看着眼前晴香楼的大门,居然没有本领推门而入,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抢回来。
他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终于忍不得,张口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团紫红的血块。
他无力地躺回去,似乎比方才爽快了些。身体的疼折磨不到他,他心中另有一种痛,有如钝刀慢磨,微火温吞。
如今,他又能怎么办呢?
不知过了多久,晴香楼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串细微的踩着雪地的脚步声响起,是朝他这里走过来的。
姚云堰仰面躺在雪地里,眼怔怔地望着那金色的月亮,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死去。
那人衣衫褴褛,上面血迹斑斑。走到他身边,轻轻蹲了下来,过一会,张手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低低叫了一声:“相公……”
她眼里有两颗小月亮,闪闪动人,月色皎洁。
他怔怔看了一会,轻道:“阿环。我们离开之后,便找一个开满桃花的小岛。春天一到呀,花开的漫山遍野,花瓣就像下雨一样……”
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柔声道:“然后我们就在桃花树下面唱歌弹琴……相公最爱看阿环穿粉色的衣裳,阿环穿上它,给相公跳一支舞,你欢喜么?”
他闭上眼,轻声道:“我极欢喜。”
然后泪水从他眼角缓缓落下。
漫天的月色,在一瞬间全部死去。
从此以后,只有在梦中的桃花岛上不问世事,鸳鸯神仙。
那曾经无比向往的美梦,通通碎裂开,在甲午年寒冷的冬天。
这些甲午的旧事啊……终有一日,会随着风渐渐消散开去。
除了他与她,谁也不会记得那天酒后,镜中人面如桃花;夜半泛舟,桃花岛的承诺有如梦境。
妖娆乱 / 作者:半袖红雪
所有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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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姐姐,这个不是十四郎的小说吗?
-ireneir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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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7/2009 postreply
17:3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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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袖红雪就是十四郎阿,这厮上次的一本小说太色,就不放十四郎的名字了 ;)
-画眉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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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7/2009 postreply
18:5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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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习惯这个阴暗压抑的风格,还是<销魂殿>和<斩春>最好看
-ireneir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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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8/2009 postreply
07:3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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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味阴郁奇巧的路子即使再精致的文笔,不免令人倒胃口
-天涯宅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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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8/2009 postreply
13:4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