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距离(上)
周末的两天过得异常热闹,周六那天班上的同学三个一群两个一伍都来看王熙如。大四上学习本来是最繁忙的时候,复习的准备考研的,找工作的实在是太多,同学们还抽出宝贵时间前来,不能不让人感动。年轻的面孔聚集在医院里,充满朝气,又那么阳光,病房里热气腾腾。虽然这份热闹开心跟医院低调的气场不和,但好歹也是个调剂,说说笑笑,连带着通病房另一位骨折的病人都心情好起来。
同学们凑了钱,买回来带来了一大堆王熙如吃不完的水果,最后在王熙如的劝说之下把买来的东西都带了回去;前脚送走了最后一批同学,连辅导员和团委的老师后脚也来了。两人都是来探病兼关怀的,带来了系里老师的慰问,还帮着解决了保险的问题。
那一份份深深浅浅的情意,不论如何都是叫人感动的。王熙如心情很好,身上的病痛似乎都消失了。
王熙如的父母是周日清晨坐火车到的。她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穿着打扮相当朴素,看上去就是很节省的人。从西到东,从北到南,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坐得两个人疲乏不堪,五官跟王熙如颇有相似之处。大概是因为出门的时候着急,连行李都没怎么带。
王熙如的父亲看上去有些显老,鬓角的头发有些斑白;母亲跟王熙如模样十分相似,两人没有多说什么话,就一脸忧色的说要去医院看看。
孟缇领着两个人朝外面的汽车站走,说:“伯父伯母,你们别太担心。”
王父不善言谈,用带着浓浓的口音的普通话道谢:“谢谢你啊,孟同学,这么大清早的过来,麻烦你了。”
王母有些局促,借着清晨的晨光仔细地打量她,想起女儿说她父母都是大学的教授,果然好教养,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姑娘,“熙如总跟我们说起你,今天总算见到了。小孟,你对我们家熙如真是好啊。”
“没事,我们是好朋友,”孟缇说,“其实她对我更好的。”
不过也实在没时间跟他们客套,虽然只是清晨,但火车站门口依然人来人往,已经很有中午人山人海的架势;孟缇英勇无比地抢到一辆出租车,然后招手让王熙如的父母过来。
上出租车后孟缇总算送了口气,跟司机说了地名,跟王熙如父母说笑两句,拿起手机给赵初年打电话。按号码的时候其实是有点犹豫,周五那天那么尴尬地被他抓到说谎的现行,最后还跟他闹得不欢而散,简直像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因此这两天一直避免跟赵初年联系,直到现在没办法才勉强打了电话过去。
结果是意料之外的手机关机,她绷紧的心脏顿时放松下来,随后感受到了更大的忧郁,从来没遇到过他联系不上的情况,而自己也没他家里的电话。转念一想,现在时间还早,也许他还在睡觉也不一定。不管怎么说,现在去医院是最要紧的事情。
一家人在医院里相见,确实让人感动的事情。王熙如的母亲看着她脸上的擦伤和裹着石膏的腿,眼睛都红了,好在没有眼泪下来,抓着女儿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通,说了好几句“怎么这么瘦了”才放下心来。
然后孟缇介绍了王熙如的医生给他们认识,带着他们去医院食堂吃了顿早饭,又给带了王熙如带了粥回来。
一家人安安静静地用家乡语说着话,时不时的露出笑容,王熙如的母亲一口口地喂王熙如吃早饭。孟缇悄悄离开病房去走廊,再次给赵初年打了个电话,手机依然不通。这个时候已经快九点,他怎么都该起床了,她懊恼在原地打转,益发后悔自己没他家里的号码。
周末的学校肯定没有人,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走到隔壁的医生办公室问那天晚上给王熙如急救的马医生:“请问赵律和先生住在哪间病房?”
她态度彬彬有礼,马医生有点惊讶:“你干什么?”
“我只是找他问个电话号码,”孟缇说,“您看我像去闹事的样子吗?”
医生笑了笑,就她瘦而单薄的样子,的确不像是去闹事的,反而让人担心她会不会被欺负。医生带着她走到窗口,指了指远处的某栋楼,“他住在那边的特级病房,不过,你去了未必看得到他。”
“嗯,试一下吧。”
所谓的特级病房果然不一样,孟缇满肚子腹诽,见个人还要预约。总台护士打了内线电话进去问了问,期间孟缇愤愤地把脸别到一边,盯着墙纸上的花纹,半晌后那边才回话,她才得了许可进去。
她按照护士的指引上了楼,脚步放得极轻,最后才到病房,抬起手臂叩了叩门。很快有人开了门,却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两鬓斑白,面容很是和善。
孟缇说:“我找赵先生。”
她笑着点头,让开门:“请进吧。”
进去后才发现完全是宾馆一样的房间,除了淡淡的药水味道,简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里是病房。装修得十分精美,还不失整洁,常用的家电一样不缺。窗帘拉到了一旁,早上的阳光透过玻璃渗透进来,融化在地上。大概还开了暖气,屋子里温暖得她几乎要出汗了,保守估计比走廊上的温度高了好几度。
想起王熙如的房间,不免怒火中烧,又有些感慨,果然是有钱人住的地方,连病床都比一般的病床更气派一些。赵律和坐在那张床上,悠然吃着早餐。他除了脑袋上缠着绷带,一时半会看不出跟正常人有任何不同。
做好心里建设后她才跨前一步:“赵先生你好。”
赵律和抬起头看她一眼,放下了勺,扯过面巾纸擦了擦嘴角,露出了一点点笑容,用惊人的礼貌开口:“请坐。虽然我不认识你,不过你是今天第一个来探望我的客人,不论怎么样我都很感谢你。”
孟缇没想到赵律和居然会这么有礼貌,倒是吓了一跳,见鬼一样看着他,眼睛睁得圆圆的。
赵律和微笑了一下,看向她身后说“吴妈,我不吃了,麻烦收拾一下”,然后等着她的吃惊的劲头过去,态度亲切而友好,“我不知道你在吃惊什么,不过我猜你找我有事,那请说吧。”
一旦没有了孟缇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暴怒的气息,就能看出赵律和的长相实在不错,及时头上缠着绷带都还称得上容止有度。孟缇迅速收好惊讶的脸,清清嗓子说:“我是王熙如的同学,”这个名字让赵律和有点茫然,见状孟缇迅速补充,“王熙如就是在这次车祸中,你撞伤的那个大学生。我叫孟缇。”
“啊,是吗,很抱歉。”赵律和微微欠身,但这个欠身的动作做的也不甚利索,但足够让孟缇看到他睡衣下带着淡淡血丝的绷带。
正在收拾碗筷的吴妈一把扶住他,用叮嘱的口吻说,“阿和你不要乱动,忘记医生怎么说的吗,卧床静养!”
“吴妈你别担心,我没事,又不是纸做的,耐得住磨,”赵律和舒展眉头,看向孟缇,“我今天早上才醒过来,现在脑子其实还是一团糟,有时还会幻听,就像一堆蜜蜂在蜂房里同时扇动翅膀的那种声音,不过今天早上好一点了。”
这话形容得十分巧妙,文学性十足,孟缇都觉得自己耳朵里也要嗡嗡起来了。
“所以我也没来得及问详细的情况,听说已经处理好了。对你的同学,我真的很愧疚,她伤得重不重?”
“小腿骨裂,胸口受到了撞击有一点内伤。”
“什么时候可以痊愈?”
“问题不太大,休养两个月就会好。”
赵律和松了口气,“没大事就好。真出了事我可是万死难辞其咎了。不论怎么样,我会尽力补偿给你同学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说的就是这个情况,孟缇困惑,这个赵律和给她的印象前后反差实在太大了,上次在文学院的老师办公室撞见他时,他明明就是个飞扬跋扈的男人,怎么现在变得比谁都有礼貌。难道是车祸把他的脑子撞坏了?当然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纳闷地开口,“你父亲已经补偿了。”
“那就好,”赵律和微微颔首,“等我好一点就亲自去道歉。不过既然不是补偿的问题,你找我的原因是又是什么?”
“那个,我是问你知不知道赵老师,嗯,也就是你堂弟赵初年家里的电话。”
这个名字好像石块投入池塘,溅起了奇特的化学反应,赵律和本来平和的脸上有片刻的扭曲,温文尔雅的态度也消失了片刻,眼底多了一层可以说戒心和防备的情绪,然而这些情绪又更像是表面的东西,其下的微妙情绪则已经不是她能读懂的。
“你找他做什么?”和刚刚的语气已经判若两人。
孟缇说了说王熙如的父母的事情,又补充了一句,“他的手机关机了,我一时半会也都联系不上,所以过来问你知不知道他家里的电话。”
赵律和嘴角挑起一丝模糊的笑纹,那里面暗藏着无数的讥讽和嘲笑,极其刺眼。“哦,原来他还做好事啊。我还真应该对他刮目相看了。”
孟缇片刻无语,完全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闹得这么难看,真是水火不容,不忌惮外人的存在,明摆着撕破脸。
她认真地看一眼赵律和,“赵先生,你不要这么说他,赵老师人很好。”
赵律和对这个话题仿佛有了兴致,“怎么个好法?”最后的“法”字拉的又高有长,十足的玩味,声音好像带着尖锐钩子,从皮肤上割过去,绝对不会让人舒服。
孟缇完全不想搭腔,一开始就知道这对兄弟间的问题极大,绝不是她一个外人能插手的和多话的,忍了又忍,发现自己的修养远不如想象的那么好,还是说:“至少车祸的那天晚上,我听说他是最早到医院里来看你的人。”
赵律和忽然叹口气,语气包含怜悯,“他恐怕只是来看我是不是死了吧。你还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接触他的人都会知道他的为人。你一个人的意见说明不了什么。”
孟缇不想再跟他就这个问题谈下去,很快地转移了话题:“赵先生,我们不说其他了。我来只是想问问赵老师家的电话而已。”
吴妈正在把各种碗碟放进那只保温饭盒里,一听这话,放下手里的工作,“律和,初年少爷住的是以前二少爷的那栋屋子吧?那里的电话我记得张助理那里有,要不要打个电话去问问?”
“不用了,我可以处理。吴妈你先回去。”
“好的,我中午再过来。”
门被带上后,赵律和对孟缇颔首,伸出手指敲了敲病床上的小桌,表情里什么都看不出来,“这件小事不用担心。孟缇,麻烦你把电话给我。”
孟缇从床头柜拿起电话的话筒递到他手里,同时看到他手臂上也缠着一圈圈的绷带。其实她很难对他产生同情,觉得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不过看到他浑身都捆着绷带,明显地受伤也不轻,那股子恨意奇特地消散了不少,安心地站在原地听他打电话。
这时侯才发现赵律和手臂并不十分灵活,刚刚吃饭的时候他用的左手还算正常,可因为电话线的长度,接电话没办法用左手,只能用右臂举着,下臂十分无力贴在身上,全靠上臂勉励支撑。他处理事情很干脆,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其间问了问孟缇王熙如父母的名字,最后放下话筒,有点疲倦地对她笑了笑,“我已经交代过了,让他们住进附近的丽景酒店,距医院也就几百米,你知道那里吗?”
“嗯,知道。”
每次来医院或者离开的时候都会看到丽景酒店,相当气派一栋大厦,外表看上去就很不俗,在一堆高楼大厦的建筑中十分醒目,印象中不是四星级就五星级的。
赵律和继续说:“你带你同学的父母过去,让他们出示身份证就可以入住了。我已经交代了关经理,会给他们特别的关照。”
“好的,我知道了。”孟缇客气疏离地道了谢,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心情也轻松下来。
“不足挂齿的小事,这也是我应该做的。”赵律和微微颔首,话却说得极其诚心。
孟缇欠欠身就要离开,不料刚刚一侧身子,就被赵律和从后面叫住,“赵初年当老师当得怎么样?”
孟缇完全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模模糊糊地回答,“同学们都很喜欢他。”
赵律和嗤笑了一记,“是吗?喜欢他的恐怕也只有女生吧。”
孟缇心下不豫,一句一顿开口,“他是好老师,课很多,带的班级也很多。每天批改的作业都是一大堆,每天早上一到学校,就马不停蹄得忙到晚上八九点才能回去,有时候周末都不能休息,其他的老师都没他那样尽责。但我从来没听到他一句抱怨,在学校里人人夸。”
“他自己要当老师,也没有人逼他,”赵律和伸手抚上胸口,皱眉低声喘息了一会,问她:“孟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孟缇愤愤地想,上次把我推到墙上撞得我眼冒金星的难道不是你吗?亏你还好意思说我眼熟。然而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灵光一现后,换了个话题:“赵先生,赵老师有个妹妹吗?”
赵律和惊讶于她为什么说起这事,凝神看她一眼。站得笔直的女孩子,不卑不亢,容貌十分出众,就像古典仕女图里的美女,在这件病房里一站,好像阳光从门口照了进来。他见惯了各种美人,也忍不住觉得面前这个比他见过的大部分年轻女孩子都漂亮得多。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但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玩味地看她一眼,“据说是有一个,但是被人拐走了。这么多年不见人,应该是早就不在了。”
“据说?”
“我没见过,也只是听说,”赵律和观察她的神色,“据说我小叔离家出走那些年里的确生了个小女儿,不过我二叔最后只带回了赵初年一个,所以,我没有见过这个妹妹。”
孟缇轻轻“噢”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欠欠身就离开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赵律和沉思片刻,手指下意识敲着桌面,轻微的疼痛从指尖传来,慢慢扩展到手臂,因为疼痛他微微蹙了眉头,但很快又舒展了表情,拿起枕边的电话,拨了号码。
“吕秘书,帮我查一个人。她叫孟缇,是赵初年在平大的学生。”
第十一章 距离(下)
当天晚一点时间,孟缇就带着王熙如的父母去了丽景酒店。这段时间并不是旅游旺季,但某个协会的某个重要的会议在酒店召开,大厅里人来人往,热闹不堪,那声音简直要把人的耳朵都震破了。因为喧闹,酒店那本来高雅尊贵的气氛也淡去了不少。
这样让人头痛的环境,更不要提已经坐了几十个小时火车的王熙如父母。孟缇让他们坐在沙发上等了等,自己去问大堂前台,在紧张的间歇问了忙得团团转的前台小姐:“请问关经理在吗?”
前台小姐也从忙碌里回答了一句,伸手指了指旁边的男人:“他刚刚带客户上楼出去了,一会回来,黎经理在。你有什么事情跟黎经理说也是一样。”
那个黎经理的铭牌上写着黎正君,看起来年纪不大,孟缇不知道这件事情能不能解释清楚,硬着头皮说:“是赵律和先生让我来找关经理的,他说让我同学,王熙如的父母住在这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懂我的意思——”
“我知道了,你让他们两位过来办一下手续。”黎正君颔首,打断她的话。
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这件麻烦的事情,简单的登记之后三个人就跟着他上了楼。果然赵律和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房间环境不错,黎正君也完全展现了服务行业从业人员的最高水平,面带微笑,体贴细心,完全不用他们操心什么事情。
在客房转了一下,孟缇总算是放了心,说:“谢谢黎先生。”
黎正君微笑:“赵初年先生两天前就跟我打过招呼了。”
孟缇迷惑:“不是赵律和?”
“不是,”黎正君说,“好了,二位慢慢休息,住多久都没有问题。我去大厅处理事情了,有事就请拨内线叫我。”
他离开之后,王熙如的父亲看了看房间,这间屋子比一般的标准间大一些,还有个大阳台,城市风格一览无余。做事实在太周到,实在是让人连找茬都找不到理由,他叹了口气,“能有地方住,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王母握住孟缇的手,再三道谢:“小孟,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看你也那么累了。我听说你们学校跟医院蛮远的,你们课也多,以后就不要常来了,学习要紧啊。”
孟缇立刻说:“没事的。”
王熙如现在有了父母的照顾,孟缇安心下来,搭公车回学校。因为困倦无比,结果在车上都睡着了,坐到了终点站才被司机叫下来,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再搭上返程的公车坐回学校。她也不是万能的超人,这几天已经把所有的能量耗干了,但那股疲累确实实实在在沁入到了骨子里面。
睡醒了已经是晚上了,这时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去洗澡,洗完澡后人精神了一点,哪里也不去了,在厨房里翻出了包方便面聊以果腹。
吃完后她打了个电话去医院问了问王熙如的情况,得到一切都好的回答后,再次给赵初年拨了过去。电话接通后,她想起前两天的不愉快,言语格外的小心,完全是照着礼仪书般的用词,谢谢他给王熙如的帮助。
赵初年平淡地说了句“不用跟我客气”,又问,“你今天去见了赵律和?为什么不找我?”
“对的,是见了一面,”孟缇诧异他消息的灵通,并无意瞒着他,“我今天早上怎么都联系不到你,我本来想去问问他你家里的电话,他就直接打电话联系了酒店。” “今天是我的疏忽,连手机什么时候没电都没发现,不过,”赵初年沉默了片刻,“前两天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父母要过来?周五那天我们在医院也碰见过,这两天你随便什么时候找我都可以。不过你一直没给我电话,我几乎以为你不想见我,或者说避开我了。”
孟缇握着手机的手在出汗,她知道自己的脸是滚烫的。其实现在赵初年连发怒都算不上,但每个质问都像是钉子一样楔入心口。这段时间赵初年对她的照顾一一回想起来,她艰难地补充:“避开?没有啊,我……我只是……”
赵初年听出她的踟蹰和慌乱,压低声音苦涩地叹气,“你不愿意照MRI就算了,只是我这个人就那么让你不高兴吗?看到我都讨厌吗?”
孟缇咬着唇,手心都是汗,“我,我不是的……” 赵初年静了静,转了话题,“阿缇,我不愿意让你为难,只是实在不应该去找赵律和,你以后最好离他远一点,他不是什么好人。”
两兄弟在对对方的憎恨上倒是惊人的一致,连说法都相差无几,也不知道有什么刻骨的仇恨,憎恨对方到这个地步。 孟缇有点不知茫然没吱声,赵初年淡淡开口,“记住了吗?” “我是肯定不会再去找他的,”孟缇摇摇头,“不过早上你堂兄也说了类似的话。不过我看他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你的意思,难道不通情理的是我?” 即使隔着听筒也能感觉到赵初年声音冰冷起来的僵硬和不快。孟缇深悔多管闲事,两个人的关系不论多好,某些禁区也是不能越过的。她也知道有些仇怨一旦深起来之后是没办法化解的。她缄默片刻,调整好情绪后才说,“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一个外人是不应该多说什么。”
她顿了顿,在这个电话变得进一步不欢而散之前迅速开口截住了话断,“总之今天谢谢你,晚安。” 她回到书桌前坐下,伸手推开窗户,目光所见,夜色中万家灯火。
第十二章 意外(上)
习惯两个人一起吃饭上课上自习后,孟缇很快认识到,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日子是寂寞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圈子。
尤其是在食堂吃饭时,真是顾左右而扼腕,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系里其他几个女生都要准备考研,学基础学科的女生,只要成绩还过得去,考研容易一点。
她两天去一趟医院,把复印的笔记转交给王熙如。其实作为王熙如同学而言,大四这几门课对她来说并不成问题。孟缇有时候都在怀疑她大脑的构造是不是跟一般人不一样。明明一个系的,王熙如看得津津有味的论文不少她都看得一知半解。
差距横在那里,不承认都不行。
很快保研的政策下来,孟缇的事情相应地增多,见导师,选专业,各种手续毫无波澜的办下来,一点意外都没有;这几天最激动的事情莫过于从美国寄来的王熙如的录取通知了,并且还是她最心仪的其中一所学校。
孟缇当即就逃掉了下午那节并不太重要的课,带着信封就去了医院。
王熙如怔了怔,手里的书都掉在地上了。她哆嗦着双手拆开信封,果然一份蓝色的大学通知书安静的躺在里面,同申请的奖学金也得到了通过。
孟缇抱着她就亲了一下:“恭喜恭喜。”
这是王熙如入院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苍白的脸上竟然都有了些血色。她手抖了几下,眼泪都要下来了,还是忍住,回抱她:“谢谢你,阿缇。”
一家人实在是高兴,经过医生同意后,推着张轮椅推着王熙如出门在医院附近据说是最好的一家饭店吃了顿饭。
让人惊讶的是吃饭的时候遇到了郑宪文和赵律和。她起初看到的是赵律和,还在心底纳闷他为什么不在医院里躺着有居然闲心跑出来吃饭,随后就看到他身边那个人居然是郑宪文,后面还有好几个人,无不衣冠楚楚。估摸着是郑宪文的同事和赵律和的副手。两个人在那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里十分显眼。
郑宪文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孟缇跟他认识了这么多年,他什么样子都见过了,甚至连他没怎么穿衣服的时候都见过,偏偏从来没见过郑宪文穿西装的模样,他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孟缇隔着数张桌子,看着他跟同事微笑的模样准备走上二楼包厢,竟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叫住他。
倒是郑宪文先发现她的,他已经走到了二楼的台阶上,跟同事和赵律和低语了几句,在孟缇诧异的目光下,赵律和跟他一起走下来。
郑宪文先是很自然地问了王熙如的病情怎么样,又跟王熙如的父母打了声招呼,最后才看向孟缇,问:“你们怎么有空出来了?”
孟缇顿了顿后才说:“熙如拿到大学的通知书了。”
“哪所学校?”
孟缇说了校名,郑宪文转头看向王熙如,诚挚地道谢:“恭喜,很能干。”
两个人因为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用客气,王熙如抿嘴一笑:“谢谢你,郑大哥。”
孟缇等郑宪文跟王熙如闲聊完后才问:“郑大哥你怎么在这边?”
“下午的时候我和几个同事过来看这附近的工地现场,新大楼由我们设计,恰好遇到了也在那里查看工地的赵先生,顺便就在这里吃饭了。”
孟缇于是看向跟着郑宪文走过来后就没说话的赵律和,有点吃惊。怎么都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工作狂,脑袋都没好就跑出来工作了。
赵律和诚挚地跟王熙如和她的父母道歉,倒也完全不避讳,说是自己撞了人,把责任完全推到自己身上,保证以后会改正云云,一席话说得感人肺腑。王熙如的父母也是老实人,既然女儿的伤可以养好,而对方赔偿了那么多,现在又真诚地道歉了也只能苦涩的笑一声,认命了。
两个人说完话就上楼去了。王熙如的父母知道赵律和是撞了女儿的那个人,却不知道郑宪文是谁,虽然他做了自我介绍但要从一个名字判断一个人还是太难了,问女儿,“那个郑先生是谁?也撞了你?”
王熙如解释:“不是的不是,阿缇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大哥,是个建筑师。我受伤那天,他也来看我的。现在大概是工作关系跟那个赵律和有联系吧。”
“哦,这孩子看着就挺能干的。”
遇见郑宪文是那天晚上第一个插曲,第二个插曲应该就算是侍者送来的一瓶红酒和一个精致的小礼盒。没有谁点了酒,几个人面面相觑,侍者面带笑容地解释:“这个礼盒是赵先生送的,说表示歉意;红酒是楼上的郑先生请的,他说喜事临门,自然要以酒庆贺,祝王熙如同学学业进步。”
王熙如抬头看向楼上,当然没有人,只有朱红色的栏杆醒目。她跟孟缇对视一眼,就问:“这两样东西可不可以退?”
“酒已经付钱了,至于这个礼盒,我们也只是转交而已。”
孟缇隐约觉得事情有些脱离她的想象,略一沉吟后抬头看侍者,说了句“酒的话,开吧”,又看王熙如,示意她打开盒子看看是什么。
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一桌人都惊讶了,盒子里静静躺着一串银光闪闪的珍珠项链,看上去就怎么都不会便宜。王熙如的母亲连连摇头,“熙如,收好,让人退回去。”
王熙如根本不需要母亲强调一次,立刻让侍者拿回去,又说:“应该给我的赔偿我会收下,但那已经足够了,这件礼物我不会接受。”
她态度异常坚决,侍者无奈,为几个人斟好红酒后离开。走到二楼,敲了敲包厢的门,待到同意后进屋,彬彬把礼物退还,又把话转述了一遍。
赵律和微微一颔首,示意旁边的秘书收下,稍微中断了一下讨论大厦设计和建筑问题,看了郑宪文一眼,且笑且叹:“你预料得很准的,王熙如还真的不肯接受。我本来是诚心的表示歉意。那天晚上我实在是失策,喝得太多,醉得很了。”
郑宪文说:“赵先生,孟缇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交的朋友多半跟她的个性差不多。”
“确实很有傲气,”赵律和颔首,“据说是赵初年的学生,似乎我堂弟对她蛮好,很让我吃惊啊。”
说得好像话里有话,暗潮汹涌;郑宪文是绝不会在意人家两兄弟纠葛的人,沉吟着接了句话:“赵初年对孟缇是非常不错,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一般而言,老师都很喜欢阿缇。”
赵律和支着头,表示同意:“确实是个很聪明很美丽的姑娘,不卑不亢,连我都很喜欢。第一面就见到就觉得很亲切。”
郑宪文心里咯噔了一下,面孔上还神情自若:“赵先生,你对阿缇的赞美我就代她收下了。”
他这话说得绵里藏针。赵律和的花心风流是出了名的,在无数流言中,他的女性关系极其混乱。据说他很有能力,目前在升恒内职位不高就是因为他身为董事长的爷爷对他乱搞男女关系极度不满之故。不论他的长辈怎么对他不满,但到底身份还是在那里放着——爷爷是董事长,父亲是总经理,从来也没人敢得罪。
郑宪文自信也有傲气,更有出众的能力,不会去依靠或者讨好谁;不过说到底他比较是建筑师,此时还代表了设计院,搞得太难看实在不好,不咸不淡回他一句,阻断他可能对孟缇的心思就行。
赵律和没料到他这么回答,微微笑了笑:“你很回护那个小姑娘。既然如此,郑先生,我提醒你一下,你要对孟缇多看顾留心一点,那个小姑娘实在太单纯。”
事情牵扯到了孟缇,郑宪文下意识上了心,“留心什么?”
“赵初年。”
郑宪文眉梢跳动若干下,想起孟徵打给他的那通电话,沉默不语。
赵律和根本没有喝酒,却拿着酒杯晃了晃,别有深意地凝视杯子里酒液的光芒,“我以前以为他不喜欢女人,或者更准确的说,他不喜欢任何人。我堂弟这个人,绝不会因为女孩子长得漂亮就会去刻意地追求和讨好。男人对女人究竟怎么回事,你不会不知道,总是期望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赵初年要的,就绝不仅仅是男女之情。”
郑宪文凝起眉头,开口正要说话,赵律和被身边的吕秘书叫住了,秘书对他使了个眼色,递给他一只手机,轻声提示:“是董事长。”
赵律和神色顿时就变了,站起来跟满桌众人颔首示意,拿着手机离开了包厢。
片刻后他才回来,对满桌众人抱歉一笑:“爷爷来医院看我了,他知道我从医院偷跑出来,大发雷霆。没办法,我现在回医院了,大家好好吃。”
“啊,慢走。”
他离开后,郑宪文若有所思,他身边的同事,也是设计院的副院长倒是笑了:“赵律和说起来也很飞扬跋扈一个人,提到他爷爷就像老鼠看到猫,让他往西他都不敢往东的。”
郑宪文侧头过去,沉吟着开口:“赵律和的爷爷,升恒的董事长,我记得是叫赵伯光?他是个什么人?”
“赵伯光,听过他名字的人不少,真正知道,或者说见过这个人的不多,他也从来不接受任何记者的访问,”副院长说,“绝对是难得一见的传奇人物,不依靠祖业,回国发展,白手起家,起初是做贸易,发展大了改地产,眼光精准,也有说法是狠绝。这几十年一直顺风顺水。”
郑宪文若有所思。
副院长感喟得很,“你看看他把升恒发展成了什么样子就可以了。我也是在好几年前参加某个酒会的时候见过他一面,那时候他七十岁吧,看上去跟五十来岁的人一样。这几年更少露面了,大概也是身体不好,公司都交给大儿子处理了。”
“他们一家人看上去矛盾不少。”
副院长顿了顿,发现一群同事都凑了过来,一幅兴趣盎然的模样,催他说出下文,于是摇头笑了,好整以暇说下去:“似乎目前还好。赵家的老爷子三个儿子死了两个,只剩下一个老大,就是赵律和的父亲赵同训,父子俩一样有冷酷的手段,再加上一个能干的赵律和,自然是长子独大了。嗯,还有个女儿,二十几年前就移居国外了。”
“原来如此。”
副院长也是赵初年在学校的导师,深知郑宪文不是关心这些八卦的人,笑语,“难得你对赵家有兴趣。”
郑宪文摇头:“只是随便问问。”
第十二章 意外(下)
孟缇和王家三口吃了饭又回到病房里,兴高采烈聊了很长时间孟缇才离开。她们两个人总是不缺话题,任何话题都可以聊得很契合;加上两个人都很高兴,聊起来就没个尽头,其他人也插不了嘴;最后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因为实在是心情太好,晚上喝了点酒,虽然不是使人昏头转向的量,但足以让身体发热,走过医院的花园穿过大门时,脚下有些无法控制的飘忽。
尽管心里有一丝王熙如即将离开的遗憾,但说到底还是高兴的。她带着莫名的感慨环顾四下,却些微一怔。
医院外的停车场上,有一辆似曾相识。她蓦然站住。其实车子潜伏在背光的暗处,窗户反射幽暗的光,车厢黑黝黝一片,无法分辨。她的目光从光滑的外壳挪到车牌上,倏然一惊。毫无疑问,这是赵初年的车。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躲到树后,随即才想起他应该不会在车内,顿时松了口气,从树后站出来。在夜晚,车子褪去白天的锋利,像个沉睡的豹子。
孟缇想,大概他是来医院看望赵律和的吧,虽然他们兄弟不和,但也未必是全不关心。
她绕过停车场,走上了公路。华灯初上,漫步街头,看着各种颜色的灯光把这个城市的五脏六腑也搅得沸沸腾腾,三三两两的行人结伴而行,神色匆匆,犹如步行于某部电影中。
忽然有人从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叫住她。
“喂,你等等。”
声音中的生硬感让她觉得熟悉,于是站住,皱眉转头过去,看到了熟人。身后那个大个子的男生背对着路灯,脸上的表情并不真切,一双眸子却犹如火烛。
孟缇瞥他一眼,那一丁点醉意荡然无存:“丁雷?”
丁雷阴沉沉地开口:“我有事找你。”
“那就在这里说吧。”
“大街上不方便,附近有家咖啡店,我们去那边。”
丁雷身上那剑拔弩张的紧张感让孟缇心生警惕,王熙如那天的话响在耳边,孟缇微微退后了一步,“对不起,我对你要说的事情没兴趣。如果你要找我,明天来大学。”
说完转身就要走,可怎么都没有料到,一双手从后袭来捂住了她的嘴,那动作是如此的纯熟,一丁点声音都没让她发出来;她感觉到大事不妙,身后去摸衣兜里的手机,就被丁雷反扣住了双手,迅速的拖入路边两栋楼房间的某条小巷。
孟缇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拉的带走,步调实在很难跟丁雷的步调保持一次,整个人踉跄不稳,几乎没什么时间去看周围环境的变化,只能隐约感觉到他们穿过了大概两三百米的小巷子,最后才停下来。
丁雷这时才放开手,狠狠踢了她的小腿一脚。孟缇跌跌撞撞前行几步,险些摔倒。好容易稳住平衡,环顾四下,才知道竟然已经被丁雷带到了废墟之中——巨大的拆迁工地一眼望不到尽头,看不到任何人烟,半拆迁的房屋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粗糙抽象的立体图案;地上的水泥板钢材散了一地,两颊庞大的机械停在路边,就好像怪异而笨重的巨兽;一盏路灯在远处幽幽的闪亮着,仿佛在宣告在一个森然可怖的气氛里,几乎不用任何加工就可以去排恐怖片或者悬疑片。
这完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环境。然而环境本身并不是最可怕的。
时间犹如停格般静止了。
下一瞬间,丁雷挥了挥手,另外两个的人影从各个方向暗处浮出来,在灯光下渐渐露出痕迹,堵住了她可能离开的每个方向。
两人的面孔并不清楚,看上去跟丁雷一样高大,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孟缇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镇定,然后直视丁雷,冷冷开口:“丁雷,你要做什么?穷极无聊,想学电视上的黑社会绑架人吗?但就算是黑社会,也不会聚集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人。”
丁雷暴跳如雷,冲过去抓住孟缇的外套,扬起手就要打下去,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收回那一掌,改把她扔出去:“你让我被当成流氓!我今天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孟缇后退几步,感觉到小腿重重擦过地上的水泥板,疼痛顿时辐射开;她倒吸了口凉气,冷着脸看向丁雷:“你知不知道现在的行为算什么?你好好说句话,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又能怎么样?你长这么大了难道没人教过你暴力不能解决问题?我起初认为你还有一点对熙如的关切之情,好歹把她当成你的老师。可你呢,就这么对她的朋友?”
有人怪笑起来:“丁雷,这女人胆子还蛮大的吗。”
听声音还是个年轻的男孩,孟缇朝说话人看过去,说:“其实我觉得你们胆子更大,也不知道你们满十八岁了没有,大概当少年犯也不够格了。有句话你们知不知道,人笨不要紧,跟对了人才是王道。跟着丁雷一起来欺负手无寸铁的女生,你们大概很有成就感吧?”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像是觉得听到什么最惊人的笑话一样。
“还挺伶牙俐齿的,不知道用刀在她脸上划上几道她还能说不说得出话来。”话音落下,孟缇竟然真的看到那个人从怀里抽出把雪亮的尖刀,她只看到刀片反射的光芒和那刺耳的笑声,呼吸都颤抖起来。
“我觉得划脸不好,”阴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孟缇转身过去,冷不防却被人擒住了下巴,她看到猥琐的脸和色迷迷的眼睛,“长得这么漂亮也实在是难得,不如先让我玩玩再说,也不知道上了床还是不是这么会说话。”
士可杀不可辱,孟缇总算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没想到活了这么大,第一次被这么猥琐地男人人这么轻薄,热血涌上来,她忍无可忍,一脚踢过去,在那个人放开手的一瞬间推开数步,抓起地上的半截砖头就砸了过去。
那个人反应居然很快,险险地避过,声音却不由自主高了几分:“妈的,也不知道在床上是不是这么带劲。”说着伸手就要抓孟缇的肩膀。
孟缇腿一软,丁雷脸色难看起来,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谁让你动她的,你他妈的看A片看多了!”
孟缇小步小步往后退,同时看到最后那个男生对这两人的纷争似乎没什么兴趣的样子,站在原地玩着刀子好整以暇得观看战况。
粗话脏话一摞一筐地说,似乎也没了忌讳;孟缇趁几人不注意,悄悄俯身抓了一把石头,纵身跳上废墟,按照直线距离奔跑,废墟堆的尽头就是丁雷带他进来的小路。
速度就是生命,一咬牙压下所有的恐惧心,忍住脚疼,从磕磕绊绊的废墟山丘上穿过去,只听得脚步声真真逼近。
她个子修长,腿也很长,跑步速度很快,虽然比起专业运动员差了很多,但百米成绩在院里的运动会上也是拿了奖的。可现在情况不对,一旦跑起来才知道刚刚小腿的撞伤远比她想象的严重,而她身上的书包此时也成了负担。
她跳下最后一块水泥板后一回头,果然看到几个人影一前一后的追过来,她一扬手把手里的石块扔出去,继续回身狂奔;小巷子遥遥在望,加快了脚步。
人太心急就难免顾首不顾尾,都没有想到居然踩到了水洼,脚下一滑就超前摔倒在地,在些微的路灯下,她眼看着地面朝自己眼前逼近,手摁向地面,迅速的一侧头,右脸就跟磕磕绊绊的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这一下摔得她眼冒金星,整张脸顿时热辣辣地疼起来,耳朵都在鸣叫,牙齿不慎咬破了嘴唇,嘴里都是咸咸的味道。
好容易支着手臂坐起来,回头一看,黑色中丁雷和他的同伙的不过几米之遥。
无可抑制的恐惧袭击上心头,她在压迫的绝望和浑身的疼痛中再一次挣扎着要站起来,可那根本就是无用功,身体太疼,所有的勇气都用完甚至透支了,浑身鼓不起任何力气,那一瞬间绝望得恨不得死过去;可下一秒,不知名的力量从手臂上传来,有人从后抱住了她的双臂,扶着她站起来。
这个晚上已经惊吓够多,但还是感谢那个帮助她的人。她咬着唇,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看到月光下赵初年的脸,五官分明,英俊犹如神邸。
孟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眼泪顿时就滚下来,可嗓子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声音已经不听大脑的使唤了,只能死死抓住他的袖子不松手。
赵初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拭去她的脸上的泥土,又从大衣里掏出纸巾擦了擦她的嘴角的血迹,又扶着她在路边的残缺墙壁上坐下,一展手臂脱下半长的黑色风衣“唰”一下展开,披在她身上。
孟缇怕冷似的抓着大衣的领口,无声地看着赵初年。
赵初年摸了摸她的脸,柔声说:“阿缇,别怕,乖。你先等我一下。”
他转身朝着孟缇的来时路走过去,看着刚刚追过来的丁雷以及他的同伙,眸光是彻底冷却的,在几人的面孔上来回扫了一次,以丝毫没有温度的语气开口:“是你们几个找她的麻烦?”
丁雷一迟疑,没有说话。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年轻男人个子很高,穿着白色的衬衣,好像在黑暗中发光一样。虽然看不太清楚脸,但从他一步步走路过来的姿态也知道他绝对不是好打发的神色。他的声音听不出怒气,冷到极致,但恐怕也是怒到极致,狠到极致了。
有人不耐烦起来,冷笑:“从哪里滚出来的就给我滚回去,老子——”
话音未落就被人扇了两个耳光,声音是如此的响亮,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丁雷更是目瞪口呆,他自认为是打架高手,可根本没有看到这个男人是怎么移动同伙面前,又是怎么出手的,茫然侧头,只看到同伙被打得站不稳,踉踉跄跄后退了若干步,这么黑的夜晚,居然也可以看到他两边的脸迅速的红肿起来,鼻血正大滴大滴地溅落地面。
丁雷知道这次麻烦大了,但他也是不肯示弱的人,绝对不会在强敌面前说出半句软话,一咬牙一拳就朝赵初年打了过去。这样宛如市井流氓间的斗殴看在行家眼底自然是毫无章法,赵初年侧身闪开,一只手扼住他的手肘,另一只手轻巧扣住他的肩胛骨,几个手指一用力,清脆的“咔嚓”一声和丁雷高声的惨叫同时响起。
孟缇坐在断墙上,目瞪口呆看着丁雷抱着软软的右臂瘫坐在地上,听着他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她呆若木鸡,从来不知道赵初年居然有这么好的身手,简直是从武侠小说中提到的高手,几秒之内局势全变。
她脑子发昏,可目力还是不错,闪过的刀光划过眼前,她惊慌失措地立刻叫出来:“赵老师,你左边那个人有刀!”
赵初年哪里需要她提醒,在看到刀光的一瞬间抬起一脚踢了过去,这一脚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一声闷响和骨骼的“咔嚓”声之后,就只看那人重重跌落在几米后的地上,刀子也斜斜的飞了出去,大概是撞到了石块,撞击声音异常悠长。
丁雷不叫了,坐在地上吼:“你他妈到底是谁?”
“你们几个给我听好,”赵初年沉声说了这句,语气微妙地一顿,闲庭信步般踱了几步,弯腰捡起地上的刀子,闲闲地吹了吹刀锋,走回来在丁雷面前缓缓蹲下;月光照在刀背上,反射进丁雷的眼睛,他忍受不了地转移了视线。
赵初年神气自若,扼住他的下颚把他的脸转过来,面对自己,用刀身敲敲面无血色的丁雷的脸,不紧不慢继续说下去,“看在你们还年轻不至于太无可救药的份上,我今天先饶过你们。小混混行径立刻给我收敛,如果再让我知道你们欺负弱小,那怕是只路边的流浪猫,我都会找出你们所有欺负过的对象,把你们送到监狱里去,判个三五年。至于读书,那是一辈子都不用再想了,哪个学校会要坐过牢的犯人呢?”
“当然这只是最光明的手段,至于让你们残废瘫痪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你们这样三天两头打架的人,什么时候出点事故都是正常的吧。如果想试试半身不遂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大可以继续嚣张跋扈下去。反正你们已经是父母的耻辱了,所以我猜,不会再介意给父母添一辈子麻烦的。毕竟养儿不教父母之过,对不对。”
孟缇一瘸一拐地走到赵初年身边,从远处看着地上那几个十七八岁的青少年,又看看赵初年的侧脸。她绝对不同情他们,也隐约觉得赵初年这番话岂止是威胁,让人肝胆俱裂都是可能的。
赵初年站起来,随手一扔刀子,贴着丁雷的鞋子钉入地上,入地寸余,给这惊心动魄的一个晚上加上了完美的脚注。
赵初年转身过来,跟孟缇的视线恰好对上。她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恐惧,更多的是惊讶。赵初年一把打横抱她起来,朝小巷入口走出去。
孟缇何尝被人用这么亲密暧昧的姿势这么抱过,一时间身体和大脑同时僵硬了,理智不知道从那个角落跑出来,指挥着她的四肢挣扎了一下。
挣扎完全无效,赵初年反而抱得紧了些,低下头,鼻尖蹭着她柔软的头发,温柔地低语:“别动,乖啊。让我抱抱你,你的腿好像伤到了。”
他衣服和身体都有好闻的味道,孟缇觉得自己几乎都要睡过去了。明明有着安静而干净的气质,为什么刚刚可以面不改色的说出那样一通话。
孟缇仰头去看他。抱着她的这个年轻男人鼻子高挺,直视前方,下巴微微有些扬起,曲线有一种令人心折的弧度,在夜色中透着淡淡幽蓝。颧骨下有着淡淡的阴影,像一道经久不散的刻痕。他有着浓而细长的眉毛,颜色比竟然比此时的夜色还要深上一点,像是梦境一样深刻的颜色。
第十三章 月夜(上)
走出小巷子才发现,赵初年的车就停在巷子外面的公路上,车窗上被贴了许多黄色的罚单。
他在几个路人诧异的目光里放下孟缇,拉开车门扶着她上了车,完全不着急开车,自己坐到驾驶席,先开了暖气,又探身过去,用自己的风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才从衣兜里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中心大道这边有几个学生受了伤,请马上拍救护车过来。详细地址是……”
在车子中重新落座后孟缇的正常思维才慢悠悠地回来。看着他挂了电话,孟缇担心起那几个孩子的伤势,赵初年出手似乎不太轻的样子,正想开口询问,赵初年先说了:“他们不会有大碍,我下的手心里有数。”
孟缇傻傻地“哦”了一声:“那就好,我怕万一那几个高中生真出什么问题……”强烈的后怕让她大脑发昏,话都说不完整,“赵老师,如果今天不是碰到你了吗……我……我真不知道……”
赵初年默默伸出双臂拥住她靠向自己,头压着她的左肩,仔细地梳理她的头发。
“阿缇,对不起。我来得太迟了。”
他胸膛也微微震动着,每个字都是最好的镇定剂。
“……嗯。”
赵初年无声无息的拥抱她很久放开。他的怀抱异常温暖,孟缇实在不想离开,蜷了蜷身子,缩在车座里,轻声问:“赵老师,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刚从医院看了赵律和出来,就看到你蹦蹦跳跳的在路边走前面走,又跟一个男生说话。我本来想叫你,不过接了个电话,就几十秒,抬头的时候却看不到你了,”赵初年顿了顿,“前几天王熙如跟我说过你可能得罪了她在补习班的一个学生,所以我很担心,下了车找了找,在巷子里兜了好几圈终于看到你跑出来,又摔倒了。”
说完他伸手过去,擦拭过孟缇的嘴角,那里还凝着一点猩红的血。
“谢谢你救我,那天的事情,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孟缇垂下视线,有点不敢看他。
赵初年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感慨,“阿缇,我不会跟你生气。”
“我不想跟你闹不愉快,”孟缇绞着手指,“我不想去照MRI,因为没有必要。我真的没事的,我问过我爸妈还有郑大哥了,他们都说我脑子没什么事情。”
赵初年“嗯”了一声。
孟缇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喃喃自语。
“哦,我也真是,算是犯小人了吧。我那天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惹了这么疯子神经病,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这个社会又没有,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平时只看到她的活泼可爱,无助成这样则是前所未见。赵初年觉得自己心脏被人恶劣的揪住,气都喘不过来。这种事情,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他宽慰她,“今天被我这么一吓,他们大概一辈子也不敢再恃强凌弱了。这种十几岁的小混混,多半是家庭不幸,又被电影小说影响后才变成这个样子,其实是没有什么胆量的。一次被打怕打狠了,很长时间都会夹着尾巴做人。别担心,我平时也会找人盯着,一次教训不够再教训一次。”
“这样就好了。”
孟缇松了口气,拿下赵初年的外套检查了一下,说:“赵老师,今天晚上谢谢你了。那个,我身上都是泥水,弄脏了你的衣服。车子也是。”
“没关系,不要跟我客气。”赵初年很快发动了汽车。
此时才很庆幸医院跟这里不远,两个人在急诊室简单的检查了一下,孟缇主要是脸上的几处擦伤和小腿的撞伤,看起来惊人其实没有大碍。医生很快开了几种药,又在医院略略清洗了脸,护士擦伤了药膏之后,两个人才离开了。
衣服是早就不能见人了,但谁也不会关心这个。街道上大幅的商业广告和各种招牌的霓虹光管,把夜空映照成一片彩虹。
孟缇头靠着车窗沉思了一会,抬起眸子看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脸,连额角都有擦伤,忍不住哀叹一声:“我跟熙如怎么那么倒霉,真是难兄难弟了,也不知道同学们明天问起来说什么。”
赵初年发现自己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一笑置之,“这到也是。”
孟缇回头去看他,“赵老师,你到底是跟谁学的功夫?”
“从师不少,主要是爷爷要求的。”
“你爷爷?”
赵初年放慢车速,神色有点远,侧头看到孟缇好奇的模样,明明脸上到处是伤,怔了怔。他不愿意让她失望,又怕自己分了心神。把车子停稳了才说:“我是十一二岁上下才回到赵家的。回来的时候独自一人,自然被人欺负。所以就开始学防身之术。国弱则百事衰,更遑沦个人?”
孟缇看着他,不知道如何开口,隔靴搔痒的安慰没有必要。但现在就有些明白他跟赵律和之间的恩怨从何而起,也隐约明白了他对他的妹妹为什么念念不忘。童年时代的心里创伤往往是一辈子的事情。
她犹豫了一会,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个,你有个妹妹吧,我真的跟她长得很像吗?”
“赵知予。”
“嗯?”
“我妹妹,她叫赵知予,”赵初年声音温柔,好像念着世界上最美的诗,“知识的知,给予的予。”
孟缇低头沉思,片刻后颔首,“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只可惜,名字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赵初年看了她很长时间,好像被烫到那样,无声地把头转向一边,垂下了视线,沉默了一会,说:“你们很像,她……”又是艰难的一顿,“今年应该跟你一样大了。”
刚刚像切萝卜一样教训那丁雷那群人的赵初年忽然变得柔软起来,“跟你一样大”那几个说到最后,声音都在一抽一抽地发抖。有那么一个瞬间孟缇怀疑他是不是要哭出来了。她忙忙地安慰,“别伤心啊,赵老师,你妹妹她一定活着的。”
“……嗯。”
“那个,”孟缇犹犹豫豫开口,“不介意的话,我当你妹妹好了。啊,我不是说我可以取代她,我肯定不如你妹妹的……但如果你把我当成赵知予心里会好过一点,我不介意的。赵老师,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她知道这个提议十分愚蠢,也有些不经大脑,可在赵初年那种深沉的悲哀下,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不提出这个建议。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赵初年那么难过的样子她此生绝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赵初年过了一会才对这句话有了反应,摸摸她满是擦伤的脸,轻轻笑了:“阿缇,谢谢你的安慰和怜悯。不说其他了,我送你回去。”
车子很快开到学校。
眼看着教职工宿舍楼在望,赵初年没有把车开到楼下,停在了宿舍区外的小广场边上。孟缇很明白的他的心态,说到底两人还是要在这个学校呆下去,总是要低调一点才好。
路灯照进车厢,孟缇正要感谢赵初年送他回来,结果却吃惊地看到他熄了火,拿好车钥匙扶着车门回头跟她说:“走吧。我送你进屋。”
“其实也就几步路了,赵老师你先回去休息——”孟缇看到他被那件自己弄脏的外套,想到可以回去把他的衣服弄得稍微干净一点,于是猛然刹住话端,轻微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孟缇的腿现在倒是好多了,起初的疼痛过去,现在剩下麻木的钝疼感,好像冷得过头痛觉都不那么敏锐了;脸上的擦伤更敏感,迎着风持续地疼痛着,没有任何中止的信号,好像被人毒打了一顿。
疼痛使她微微蹙着眉头,赵初年立刻问:“脸上还疼?”
孟缇摇了摇头:“还好。”
侧头看到赵初年关切的眼神,一时间也恍惚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他妹妹还在的话,有个这么关心她的哥哥,是多么幸福。
回了家,屋子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了不少,宜人的温度中,脸上的钝疼感散了不少,孟缇招呼赵初年进屋,伸手去开了灯。在灯光下现在才发现客厅乱糟糟的,简直一塌糊涂,窘迫地回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赵老师,屋子被我弄的很乱……你不要笑我。”
赵初年正在好奇地打量屋子,“没关系的。”
这是他第一次来她家,格局自然和楼下郑柏常家差不多。一百多平米的屋子,或许是因为父母都是理工科教授的原因,装修得规中规矩,大理石地板,电视的样式有点老,不及郑家的素雅,墙壁有着温暖的黄色,光影错落有致。
客厅中央摆放着套一圈木沙发,前面的漆木茶几上堆了一沓书,摊开个厚厚的笔记本;赵初年翻了翻那堆书,几乎都是数学相关的资料。
孟缇走进书房,从赵初年手里取过书包扔在桌上,长呼出一口气来,定了定神,回到客厅,开了饮水机烧水,说:“赵老师你随便坐,不要客气。”
“我知道,我不会客气的。”
说归说,赵初年却没坐下,站在沙发前仔细看着墙上的大幅家庭照,“这两位是你父母,这个戴眼镜的是你哥哥吗?看日期是五年前照的?”
“嗯,对的。这是我上高二的时候照的,”孟缇站到赵初年身边,指着照片兴致勃勃地介绍,眼神明亮,笑容如昔,再不见刚刚的阴霾。
“你身边的人是?”
“啊,我嫂子,”孟缇兴致勃勃介绍,“那时候我哥第一次带我嫂子回家,呃,那时候还不是嫂子,我叫她文君姐。我哥跟她是留学时候认识的,新媳妇上门我爸妈很高兴,来特地把隔壁楼的汪伯伯请过来照的,他是专业摄影师。”
照片大概宽三四十厘米,足够大小,五个人的表情都很轻松。背景是春光灿烂的花园,赵初年很快辨认出就是楼下的小花园;孟家的父母坐在最前面的两张藤椅上,五十多岁的人不会年轻到哪里去,表情很是温和,一看就是高级知识分子;后排中间是一个五官清俊戴着眼镜的男人,自然就是孟徵,他右手边那个留着齐肩短发的俏丽女子毫无疑问是他当时的新婚妻子,他们感情看上去很不错,她很亲昵的挽着他的手臂;孟缇站在孟徵的左手边,穿着宽松的娃娃衫,那时候的她还有点虚胖,典型的苹果脸,线条圆润丰满。
赵初年自顾自地微笑起来,“你那时候很像壁画里的唐代仕女,芙蓉如面柳如眉。”
孟缇试图撇了撇嘴来展现对他恭维的不屑,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只好立刻收敛表情,淡定地回答,“不用这么委婉的,直接说我胖不就好了。”
赵初年看了眼她,目光再次回到照片上,“阿缇,你是胖是瘦,我都不在乎。”
因为太累太困,孟缇整个人都陷在沙发里,眼神有点迷茫,喃喃说:“怎么会无所谓?谁会喜欢胖姑娘。其实这张照片的我已经瘦了很多了,小时候更是难看得很。”
赵初年在她身边坐下:“上次你说给我看你小时候的照片,现在可以给我看看吗?”
“嗯,你等一下。”
她去书房拿了本大相册出来递给赵初年,“我跟我哥的照片都在基本上这本里面。不过我的照片不是很多,我不喜欢照相。”
“我慢慢看。”
“在这之前先换一下衣服吧。”
孟缇把赵初年带到了另一间卧室,拉了灯打开衣柜,解释说:“这是我哥的房间,衣服也都是他的,也都是干净的。赵老师,你外套上有些泥点子,你先脱下来,换上件你喜欢的衣服。赵老师,你把衣服留在这里,我明天送去干洗。”
她平时没在意过赵初年穿什么,只依稀觉得他喜欢黑白二色,衣服很少重样;从她刚刚摸着那件风衣的绝佳质感来说,绝对不会便宜。上选修课的时候,也曾听到其他女生挖空了所有的褒义形容词,来评价赵初年的外表衣着。
赵初年看着衣柜,衣服挂的整整齐齐,都偏深色系,是外套的常见模样。一望可知衣柜的主人非常有条理,联系到照片上那个戴着眼镜看似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这个素未谋面的孟缇大哥的形象立刻生动起来。
孟缇看着他迟迟不挑出衣服,自己动手取了件双排扣的褐色风衣,一挥双臂呼啦啦展开,踮起脚尖披在他身上,“我哥的衣服虽然没你的好,样式也有点老,但还是很暖和的。赵老师你不要嫌弃啦。”
“不是,我怎么会嫌弃,”赵初年迅速穿好大衣,“不是说观屋可以知人吗,我想,你哥哥是个很有条理的人。”
赵初年穿孟徵的衣服比较合身,孟缇满意地笑了,“这话有道理。我哥哥很有忧患意识,是那种恨不得把自己的人生画成格子,做成框架的人。”
“好像很成功。”
“是啊,我哥那叫一个聪明啊,”孟缇笑得眯起眼睛,但脸部皮肤却被扯疼了,立刻收了笑,蹲下身抱出衣柜下方的木箱子,打开盖子,“你看,这里面都是他的奖状。”
各种各样的奖状,从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到各种竞赛的各种级别的奖,哪里是奖状,完全是一箱子骄傲。
赵初年翻动着那些奖状,听不出感情的“嗯”了一声,“他的确很能干,不过对你,压力就很大了吧,处处都要跟他比较。”
孟缇摇头,“不是,如果要这么比较我简直可以不活了。从小到大,我身边的这些人,我哥,郑大哥,小声姐,哪个都比我聪明能干。我最好的朋友熙如都比我厉害得多。我爸妈对我没有任何高要求,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成绩好不好,平安长大就好了。”
她一幅很想得开的样子。赵初年摸了摸她的脸颊,颔首,“阿缇,你去洗个澡吧,出来后我给你上药。”
身上的确早就是脏兮兮的,孟缇也表示同意:“好的。”
第十三章 月夜(下)
洗完澡后人都轻松多了,换好暖和的衣服,大致吹干了头发才浴室出来。
赵初年坐在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看着那本相册。他穿着孟徵的衣服倒也还合身,青郁郁的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中指插在正在看的相册中间,好像读着一本回味悠长的小说,很长时间才翻过一页。赵初年坐姿非常标准,脊背挺得笔直,不协调地僵硬着,整个人好像在沙发上生根发芽,连动弹都忘记了。他是如此地入迷投入,根本就没发现她站在身边很久了。
孟缇轻声咳一下,“赵老师,相册有这么好看吗?”
赵初年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目光深邃,却没有说话。客厅的灯光本该是静止的,也忽然在他脸上流动起来,最后蔓到脖子和喉结,浑身流淌着清冷的气质。
从他刚刚要相册开始,孟缇心里就有数,他虽然是在看她的照片,看她这些年的成长轨迹;可心里想的,除了赵知予不会有别人了。
赵初年修长的手指在相册上轻轻划过,在某张照片上点了点:“这是你的照片吗?”
孟缇弯腰扫了一眼,是个抱着巨大布绒熊的小女孩,熊挡住了大半个脸,路出一只眼睛和光滑的大脑门。
“是我啊,大概两三岁吧。我妈妈说我当时哭着喊着要这只熊,不得已给我买了,我拿到熊后很高兴,抱了足足一个星期都不松手呢。”
一瞬间赵初年神色莫测,好像被石头惊扰到的湖面,但很快趋于平静;他低下头去,目光停在另一张照片上,“这张也是?”
“是啊,我的一周岁照。”
“你跟小时候相比,样子差很多。”
“这是很正常的,小孩子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哥也是这样的,小时候和长大完全是两个人啊。而且我起初太瘦,后来太胖,”孟缇翻了一页相册,“赵老师你不要笑我,不论哪一种都很难看就是了,所以我也没有什么照片。”
赵初年没有继续看下去,疲惫地摇摇头,手指头动了动,慢镜头一样缓缓合上相册,好像全身最后一份力气被抽走了,连抬头都没了力气。
屋子里静得吓人,灯光晃了晃,好像要熄灭了。孟缇从他手上抽走相册放在茶几上,在他面前半蹲下,握住他的手:“赵老师,我知道你在看什么。你别难过。刚刚我的话是真的,我不介意被当做赵知予的替身。不过我可能做得不好,但如果你看着我会高兴一点的话,我都会陪着你。”
好像被子弹击中了心脏,赵初年怔怔看着他许久,很长时间里视线抓不住一件实物,孟缇的眸光闪烁,汇成一条闪烁的河流。
她瞳孔里全是自己的影子,她的那双小手包住自己攥成拳头的双手,赵初年觉得指尖都在颤抖,声音也不受自己控制,他从嗓子眼挤出一句:“阿缇,真的吗?你真的愿意陪着我?”
不论如何都没想到这句普普通通的话让他受到这么大的震动,他那么欣喜,震惊,好像不可置信。孟缇心里那个本来就坚定的念头更加坚定,她一字一句地开口:“直到你找到你妹妹为止,我都会陪着你。”
赵初年没有再说任何话,抽出双手,轻轻拥抱住她,在她额角蜻蜓点水的一吻。
“阿缇,你做你就好了,不用当知予的替身。你们虽然很像,可我不会认错。”
那是个很轻的吻,没有就像羽毛划过脊背,疑惑是微风拂过面颊,轻得没有重量,好像怕伤害到到她,带着契约似的虔诚。
屋子里怎么会这么安静,孟缇想,那个吻明明是没有声音的,怎么在我的身体里产生了回音呢。
他很快放开她,端详她片刻,跟照片上的那个起初瘦骨嶙峋,后来胖得好像充气气球般的小女孩完全不一样,她整个人比小时候瘦了一圈,身段修长;而脸部的大轮廓光滑,小线条棱角分明,介于瓜子脸和鸭蛋脸之间,多一份太胖,少一分太瘦,一分一毫都恰到好处。
真的是一张很美的脸,可惜现在那张脸已经变得有点滑稽,在医院上的药膏在洗澡过程中自然已经被洗掉了,明亮的灯光下那么多的擦伤纤毫毕现,好像精美瓷器上的裂痕,细碎而杂乱。
赵初年拿过茶几上的药袋子,“我给你上药。”
治疗擦伤的药是透明的黄色小软膏,涂在伤口上会来十多分钟的刺痛,不过相比起王熙如的痛苦来说,也不算什么。
赵初年的手不小,但做这种细致的事情居然做得很好,下手比医院的护士还轻,沾着药的棉签从脸上轻轻的擦过去,好像蚂蚁在脸上爬过去,微弱的刺痛后一阵清凉。
赵初年随后又处理了一下她腿上的伤口,浇了一点红花油,然后用绷带在小腿上捆上两圈就大功告成。
孟缇伸手压了压绷带,捆的力度正好,不紧不松,她放下裤腿,跟赵初年道谢。
赵初年摇摇头,又伸手指了指客厅对面的书房:“我刚刚看到书房里有架扬琴,阿缇,你还会演奏扬琴吗?”
“会一点吧,小时候学过两年,”孟缇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什么音乐天分,不像郑大哥那样音乐天分很高,恐怕现在我只会最简单的曲子。”
“哦?我可不可以点播?”
看到赵初年期待的眼神,孟缇想了想走到书房,一把掀开盖住扬琴的幕布,抓起两只琴竹夹在手指中,另一只手从琴架下抽出本曲谱翻开,回头问:“你要听什么?”
赵初年自然跟着她来了书房,整个人嵌在打开着的门框里,作为背景的客厅灯光耀眼,像一副超现实的四维画面。
“什么都好,不过我记得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听过音乐系有人演奏过一曲《春江花月夜》,”赵初年说,“调子宛转悠扬,你弹奏这个怎么样?”
“真是为难我了。你怎么选这么难的?我好几年没摸过琴了,”孟缇伸手摸了摸那些粗粗的琴弦,用指甲敲了两下,“不过也算巧合吧。就《春江花月夜》我还有点印象,初中时我用这首曲子参加比赛,练的次数是最多的。你让我先试一下音,看看能不能想起来。赵老师,你在沙发坐着吧。”
“好,洗耳恭听。”
到底是久不摸琴了,生疏的一听可知。演奏扬琴一靠记忆,二靠琴感。可她的记忆好像生锈了,次次击错,手指顾不过来;学理科太久,脑子里除了公式还是公式,音乐是什么都快忘记了。她本来也不是乐感很强的人,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顺畅地演奏,一日不练就手生,还要费神的去看谱,击出的乐曲不是跑调就是结结巴巴,就像没有润滑的嗓子,或者是半夜怪叫的鸟儿。
很长时间后才稍微顺起来。在那偶尔流畅的音符里,孟缇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眼前浮起的画面——
春江潮涨,江海难分,明月东升,光照万里江海。渔船停泊江岸,雁声划破长空;江岸的石块被流水冲刷千百年,抹去了所有的棱角。那隐蔽的缝隙中却有生命,那是在春雨中滋长出碧绿的嫩芽。
待到一曲终了,孟缇才松了口气,回头去看赵初年:“赵老师,我弹完了……”
声音戛然而止。赵初年靠在沙发上,竟然已经睡着了。孟缇简直是愣住了,他居然可以在这么糟糕的配乐中睡着并且还睡得很好,那需要何等强韧的神经。
认识赵初年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他完全处于被观察的角色。
他整个人都陷在沙发里,身体微微倾斜靠着沙发后背,双手随意地搁在腿上,手指微微弯曲着,贴着沙发。他平时经常微笑,此时收敛了笑意,一派平和,好像她刚刚演奏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催眠曲一样。或许是因为那份平和,面孔上甚至有一种奇异的光辉。
孟缇实在不愿意搅人清梦,但不能让他就这么睡下去,轻轻摇了摇他,“赵老师。”
看见赵初年疲惫地睁开双眼的一瞬,她简直要被愧疚击倒:“赵老师,你困了?想睡觉去我哥的卧室里睡吧,沙发上太凉。”
赵初年的目光迷茫了片刻,很快清醒过来,一怔之后局促地道歉,“我睡着了?真是抱歉啊。你演奏得很好,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要再给我带高帽子了,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孟缇完全不信,啼笑皆非地摇头,“不过,现在已经不早了,也该休息了吧。你今天晚上就别回去,那么远的,就在我家住吧,睡我哥的房间好了。”
“不,你一个女孩子单身在家,让人看到不好。”
也是这个道理,说起来也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确确实实惹人嫌疑。孟缇有些为难,“你现在这么困,开车没法让人放心啊。”
这次赵初年倒是从善如流,打了个电话,听他的意思是让赵家的司机来接;孟缇也放下心来,两个人闲聊数句,赵初年再次叮嘱她记得擦药后才下了楼离开了。
第十四章 暗潜(上)
休息对伤口有奇特的作用,有时候可以不治而愈,例如王熙如脸上的细小擦伤在睡一觉后就消散不少;有时候却可以使外伤更严重,例如孟缇。
第二天,她本来只是擦伤的右半边脸以夸张的速度肿起来,跟食堂的包子一样,皮肤紧梆梆的难受不说,连穿毛衣吃饭说话都有困难,整张脸气球一样,连右眼都睁不开了。她站在镜子前小心翼翼的摁了摁肿起来的地方,皮肤上立刻凹下去一个个小坑,长久不散。唯一庆幸的就是腿好多了,走路虽然有点瘸,骑车没有大的问题。
她早出早归,躲躲藏藏地避开熟人。却没想到刚走到楼下,就跟下班回来的郑宪文来了个照面。结果郑宪文一个健步就走到她面前,沉着脸,“你的脸怎么了?”
“那个,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一开口才知道脸肿了,说话时面部肌肉一抽一抽的,虽然并不太疼,但足以让声音异变,好像计算机处理过的声音。孟缇知道自己的样子极其难看,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昨天自己的遭遇,化繁为简提纲挈领地说,“昨天晚上从医院回来,出了点事,摔到了,脸撞到地上。哎,不但五体投地,脸也跟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她脸上的伤的确不像是被人砸的,红肿的地方上看到沙石划过的印记整齐,涂着亮亮的药膏,看上去有点可怜,还有种轻微的滑稽感。郑宪文这才略微放了心。
“以后小心点。这个擦伤还在脸上,要是脸有什么问题怎么办?”
孟缇摆手:“开了药了,医生说不出一个星期就会好,不会毁容的。”
郑宪文这才放了手。
女孩子无不爱美,她也不例外,恨不得缩在家里不出去;但课不能不去上,尤其是今天要去院办办手续签字等等,于是就肿着这样一张有碍观瞻的脸出门去了,回头率极高。不论走什么地方都有人看着。孟缇在学院里也是有名人物,伤了脸,遗憾的人实在很多,尤其是男生,总是看她一眼就很不忍心唉声叹气地别过头去,虽然他们似乎都掩饰了再掩饰,可那股遗憾始终还在。
所以说,美貌寓于凝视者的眼中,自己完全做不了主。
她自觉早就过了为容貌自卑的年龄,但不是完全不在意。青春期的时候她也把容貌看得很重要,也曾经很羡慕郑宪文那些美丽动人的女朋友,大概是那些年把所有的自卑心都耗尽了,现在反而有些坦然,当再胖一次好了。
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了躲开众人的盘问,能不出门最好还是不要出门的好,那天课后又去了趟医院。
因为工作原因,她父亲几天前就回去了,就剩下王熙如的母亲照顾她,到底是自己的母亲照顾,知根知底的,王熙如心情也挺好,身体康复得很快。
正在对着电脑写论文的王熙如一见到她的脸就惊得花容失色:“你怎么了?”
“稍安勿躁。天要下雨,我要摔跤,也是没办法的,你不要激动,容我慢慢道来。”
孟缇告诉王熙如大致的情况,同时让她当心丁雷和好好养病。
王熙如开始捶床,恨得直咬牙:“他果真找你麻烦了!还好赵老师在啊,阿缇,如果你真出什么事情,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没事,我受的伤哪有你重呢。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王熙如觉得背上都是冷汗,因为后怕一伸手抓住孟缇,“还好我记得告诉赵老师了,让他多看着你一点。”
孟缇正想问她这事,“我还想问你,你为什么告诉他?”
王熙如挣扎了下身子,拉着她坐下,才说:“虽然你不放在心上,但丁雷那个人我实在没办法放心。你大大咧咧,不把我的劝告放在心上,你的家人也不在身边。其他人我暂时联系不上,也只能想到赵老师,你们都在学校里。虽然他是把你当成他妹妹,但关心是真的啊。”
“关心的的确确是真的,”孟缇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啊,天生就长得很喜庆吗。看来我这辈子,真是很有当人家妹妹的潜力啊。”
“这倒是,你那个郑大哥就不要说了,赵老师也是,一个两个都当你是妹妹,”王熙如表示强烈同意,“不过所谓的哥哥和情郎之间又不是不会变质,有时候也会转换的。”
“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就是了。”
她的玩笑缓解了王熙如的忧虑,王熙如盯着她瞧了一会,默默别过脸,猛然叹口气:“我忽然想起了诺德。哎,对称啊,对称是多么重要的数学概念。果然是美的来源啊!”
孟缇恨不得咬她一口:“虽然我左右脸的确不对称,我一点都不希望你用我来打比喻。”
王熙如伸出手小心翼翼碰了碰她肿起来的半边脸,“你这么好的皮肤,如果真留下个什么疤痕怎么办?”
“医生说没事,我的体质似乎也不怎么留疤痕的。”
王熙如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看我额头上的伤,小时候被玩竹子被割伤了,现在还是看得到。你这么漂亮,伤到脸了就太遗憾了。所以,阿缇,平时谨慎一点,好吗?”
孟缇抱住她的胳膊轻轻摇晃,“我知道了。”
“以后你也别来了,腿也是一瘸一拐的,”王熙如命令她,“下次来医院的时候我要看到你的脸恢复正常,听到了没有?”
“嗯嗯,好。”
一直以来,所有的朋友里,只有王熙如会这样无条件的夸奖她鼓励她。明明自己出了车祸躺在病床上起不来,心里想的,挂着的依然是她。这份情意,她不论如何都不会忘记。
余下的几天内,随着那越来越肿越肿越夸张的脸,她经受了大量目光的考验。在所有人中,赵初年显然是最关心他的,再三叮嘱她千万别忘了擦药。
平时只要有空,两个人都会找机会在碰个面,起初还有个理由,例如还衣服,送药等;后来赵初年不在找任何理由,中午的时候必然课打电话给她,如果她中午有空就中午一起吃饭,晚上有空就在一起吃晚饭,如果都没有空,那必然也会碰面。
这个学校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定好一个地方碰面不是难事。相比之下,可怕的流言反而是更让人不得不小心提防的事情。虽然孟缇觉得她和赵初年之间不论如何都算不上师生恋,但看在别人眼底恐怕就跟铁板上的钉子一样确凿无疑。而且群众的观点往往十分朴实和顽固,不论当事人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在校园里结伴而行的时候,也会遇到认识他们的同学,两个人也都神色自若的应对过去。值得庆幸的是,同学们毕竟都是成年人,什么没有见识过,接受能力也很强,再不会像初高中生那样一惊一乍了。
那段时间赵初年领着她走遍了学校附近大部分有名的饭店,每次都不重样,有煲汤的,有炖粥的,还有补身体的。每一家都各有特色,滚烫温暖的食物进入胃里,全身的筋骨一点点被烫得发软,然后松散开来。
孟缇心里很清楚,明明晚上他还有选修课上,但还是抽出时间陪她吃饭,这份心意,让她心口脸颊都在发烫。她有时候觉得,如果赵知予还活着,肯定是早就被赵初年娇惯坏了。赵初年对她的用心和周全到了惊人的地步,如果对象是赵知予,恐怕宠得更是没有底线。
周末的时候,赵初年接她出去吃饭,这次选的地方不在学校附近,他压根就带着她直到市中心,是城市的繁华地段,商场林立。
傍晚的阳光贴着地面照过来,在光滑的地砖上反射光芒,孟缇看到了某家奢侈服饰店橱窗里模特的衣服,稍微夸奖羡慕了几句,赵初年就立刻把车停在路边,拉着云里雾里的她下了车,走近店里,让店员拿下那套衣服给她试。
孟缇楞楞看着赵初年,费力的思考我到底什么时候表现出一定要买这件衣服的情绪呢,一时间茫然了,有点不知所措。
赵初年不明所以:“你不是很喜欢吗?”
孟缇把衣服还给店员,拉着赵初年走出店里。他们站在冬日的路灯光芒下,孟缇严肃地问他:“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吗?”
赵初年神色不变,说:“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都可以。具体的,你说说看。”
孟缇头疼,没好气地指了指他停在路边的车:“你的车,你的房子,能给我吗?”
“你要的话没什么不可以。”
说完这话就真拿出车钥匙要塞到她手里。
孟缇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用啼笑皆非的目光打量赵初年的神色;赵初年从容镇定,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赵初年那双眸子闪动的辉光是隐隐的兴奋,孟缇一瞬间有种错觉——他等着她说这句话很久了。
孟缇扶额,好笑又无奈:“赵老师,我们要谈一谈。”
“嗯,”赵初年点点头,拉着她拐进了附近的饭店,“我们先坐下吧。”
第十四章 暗潜(下)
到底是周末,那间装修精致的饭店人已经很多了,赵初年找,不必像以往那样吃了饭就匆匆赶回学校,也有了足够的时间说话。孟缇在心里斟酌着如何开口,赵初年仔细打量他,没有什么食欲,面带忧色:“阿缇,好几天都过去了,怎么你的脸还没有好?明天再去医院看一看吧。”
“唔,再等等吧,其实没事,就是看着吓人,”孟缇不利索地开口,“我知道我现在有碍观瞻了。”
赵初年摇摇头,“不是的。”
孟缇看着他诚挚的表情和真诚的忧色,心底微微一叹,指着自己夸张的脸问出来,“赵老师,如果我上你第一节选修课时是现在这个样子,你大概就不会主动跟我搭话要电话了吧?”
赵初年愕然,“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惊讶成那个样子让孟缇坚信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个念头,她有点迷惑,侧头看着他:“赵老师,我不相信你妹妹会长成我现在这种猪头样子……”
孟缇这话半真半假,大部分是玩笑的意思。没想到赵初年在听到“你妹妹”三个字的时候仿佛都被冻住了,那抹愕然就硬生生地凝固在了眼底,嘴角也抿成了一条线,仿佛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无所适从。
“抱歉,赵老师,我没有拿你妹妹开玩笑的意思,”孟缇说,“但这个问题实在没办法回避。”
“你有什么问题,我都听着。”
他一幅聆听的模样,好像师生关系颠倒过来。孟缇觉得有点微妙的荒唐,她给他倒了茶,轻声开口:“赵老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你破费。我知道你的经济条件应该是超过我可以想象出的程度,但是我不希望总是你花钱。”
孟缇说的是这几天的事。两人接触太多,在一起吃饭次数太多,总会不可避免的牵扯到金钱关系。她好几次提出自己付账,赵初年根本不留给她机会,好几次她悄悄地地要去结账,却被告知已经早已经付账了。某次她多了心,趁着去洗手间的时候跟服务员要了账单,看到价格的时候眼角愣是跳了好几下。
她觉得自己跟赵初年陷入了奇怪的怪圈里。那天她在感动之下说出可以当他妹妹的替身这句话时,完全没想到以后会有这么多麻烦。如果她以赵初年的妹妹自居,绝不应该跟他计较所谓的金钱,但这样好像变成了她占赵初年的便宜;如果她用钱跟他划清界限,赵初年又会一脸难过,心如死灰的模样。好像她不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赵初年压根没想到孟缇在大好的氛围里说起钱来。他听完她的话,反问:“你跟孟徵郑宪文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要跟他们算钱吗?”
孟缇拿着勺子搅着碧绿的茶水,清澈得就像人的眼睛:“他们不一样的。我到底不是你妹妹啊。”
赵初年表情异常沉静,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黑玉般的眸子里似乎都迸出了一点异样的褐色色泽,“那天晚上,你跟我说的话都是骗我的?其实什么意义都没有?”
“不是的不是的,”孟缇捶了捶自己的额头,懊恼的想自己撞的是脸不是脑袋啊,可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于是立刻补救,“如果在外人眼底,恐怕只会认为我利用自己跟你妹妹长得很像,就占你便宜吧。”
“我没有这么想过。”
孟缇握住他的手,“赵老师,我真的不愿意跟你说起钱啊什么的。但你看,我们两的差距就横在那里的。从小我爸妈就教我洁身自好,不贪他人财物。”她顿了顿,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句古文来证明她的话是多么的掷地有声,“有句话说,何必曰利,唯有仁义而已。”
“这句话应该我跟你说才对。”
赵初年说完这句,在孟缇的注视中,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不过,阿缇,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你就是怕在钱上欠我太多是不是?我们先别谈这个了,等你奖学金下来了再说吧,我记得快了吧?”
“呃……是啊。”
“那就行了,到时候请我去游乐园好了,我知道市内新开张了一家冒险主题公园不错。”
孟缇纳闷:“啊?你喜欢游乐园?那里是小朋友最喜欢的游乐园吧,你不觉得我们两个成年人去游乐园里很不协调吗?”
“我不觉得不协调。找个周末去吧。等你的脸上的淤肿稍微好一点。”
简单的一句一锤定音地宣告了这个话题的结束,也堵住了她所有的话。服务生送来他们点的菜,赵初年兴致很高的一一介绍给她,之前的话题,再也无人提起。
因为这段时间脸肿得太难看,又因为保研事情确定暂时可以放松,她完全不想去自习室被人参观,在学校门口跟赵初年道了个别,回了家学习。
回到家后还想了想今天晚上跟赵初年的谈话,她真没想到赵初年原来这么有童心。想着不觉好笑起来。
在家里看书的效率就是不如在自习室,气氛也差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原因,很快就觉得疲惫,想休息一下后再看看书做做题,却听到了敲门声。时间也不早了,郑宪文和柳长华站在门外,提着大小不等的两只袋子,郑宪文手里还端着一只砂锅。
孟缇立刻迎两人进屋。
郑宪文一看她就皱眉:“这么几天了怎么脸还是没好?”
孟缇扭曲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柳长华指挥郑宪文把砂锅放进厨房的冰箱里,又用标准的医生眼神盯着孟缇的脸研究了一会,摇摇头:“你这个孩子,爹妈不看着就摔成这样。你的皮肤虽然好,也太娇气了,小时候连擦红汞药水消毒都过敏,现在还好点,也不知道是遗传了谁,”柳长华忽然顿住语气,叹息地看着她,“过好几天了吧,前几天宪文就说让你来拿药,你这孩子也不来,结果脸上的淤血到现在还没有消。”
柳长华拿过塑料袋,一只装着苹果桔子,另一只则装了些药。她取出包装朴素的药品来,递给孟缇:“这个是中成药,效果比你现在那个应该好一点,你擦擦看。”
孟缇感激涕零:“谢谢您柳阿姨,您对我真好。”
“你爸妈不在,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你也一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柳长华面带笑意的说完这句,脸色忽然一变,严肃地盯着她,那眼神是标准的长辈看着犯错的晚辈,“所以,小缇,你不要在你爸妈出国的时候,做什么不好听的事情。你到底是女孩子啊,别人传起话来不好听。”
孟缇一头雾水,“啊”了一声,求助地看着一旁的郑宪文。郑宪文看起来也有些惊讶,皱眉:“妈,你说什么?”
柳长华表情异常严肃:“前几天晚上你是不是带个男人回来了?”
孟缇顿时想起赵初年送他回家的事情,尴尬地点点头。虽然是这里住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说起来不是教授就是副教授,但一个人的眼睛也不会光盯着书本不放,人多自然嘴杂,稍微一留心就很自然地发现东家长西家短,确确实实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我也是今天才听到有人说起,传得很不好听,说勾肩搭背搂搂抱抱什么,还说那男人跟你进了屋就一直没出来,”柳长华郑重其事开口,“虽然现在社会开放,我也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晚上出去玩,但是,社会有一些道德观念,还是要严格遵守的。你可不能在你爸妈离开之后就带男人回来。”
孟缇轻轻点了点头,不打算辩解什么,这个时候提到赵初年绝对不是个好主意。赵初年和郑若声的事情让这位一直看着自己长大的邻家阿姨再一次感觉到失望,而她和赵初年的事也没办法只用三言两语说清楚,与其让人误会,不如缄口不言。
柳长华交代完药膏怎么使用站起来要离开,郑宪文说:“妈,你先走,我跟阿缇说几句话。”
“好。”
柳长华走后郑宪文先带上了门,用格外严肃的眼神盯着孟缇,有点不明所以,看着他发怔。
郑宪文坐在沙发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孟缇,淡淡开口:“阿缇,那天送你回来的人是不是赵初年?”
孟缇舔着嘴角,没有立刻回答。不过眼看着郑宪文脸色阴沉下来,不得不连忙补充:“郑大哥,其实是我受了伤,他开车送我回来的。”
到底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她简单话语里藏着的大幅删节的内容,郑宪文不耐烦更生气孟缇瞒着他,一拍茶几,震得茶碗发颤。郑宪文厉声说:“那天晚上,我在饭店碰到你的时候还好好的。你还骗我只是摔了一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伴随着那一声震动,孟缇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也颤了一下。她长这么大,从来没看到郑宪文这么生气,身上的那股怒火几乎要烧了房子。孟缇不敢再瞒,一五一十的说了经过,郑宪文听完沉默了一会,但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她的脸,脸更阴郁了,“当时为什么不叫我?”
“情况太忽然了,我根本没时间打电话……”
“赵初年救了你之后为什么不打给我?难道我不能送你回来?”
孟缇哑然,咬着唇沉默不语。
郑宪文越发生气,“第二天早上我问你怎么了,你还要瞒我!”
怒气像狂风暴雨压过来,孟缇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条件反射瑟缩起来。
“你被人盯上了他恰好出现救了你,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就这么巧吧,”孟缇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愕然地看着他,“郑大哥……你这话难道是在怀疑什么?”
“赵初年这个人你了解多少?”郑宪文声音尖锐,几乎有了咬牙切齿的力度,“我让你跟他保持距离,我跟你说的话你不听?”
“不,我不是不听的……你的话我怎么会不听,”孟缇咬着唇,“郑大哥,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赵老师……”
郑宪文语气毫无温度:“你才这么大,说到底,你懂什么?你们又是什么关系,居然这么辩护他。阿缇,你不会没有察觉到,他对你根本不是老师对学生的照顾,一开始就是冲着你来的。”
“我知道,”孟缇讷讷开口,“他跟我说过了,他说我很像他的妹妹,所以对我特别好。”
“妹妹?”郑宪文一怔,脸上的怒意好像被个瓶子吸走了;他慢慢在心里咀嚼这个词若干次,很快又冷了眉目,“很多男人都用妹妹当借口的,你知不知道?”
“他没有骗我。再说,为什么他不能有妹妹?你也有妹妹啊,”孟缇深吸一口气,不徐不疾地跟他解释,“郑大哥,是这样的。他妹妹从小跟他失散了,怎么都找不回来。那么小的女孩子会遇到什么事情,他大概每天都在被这个问题折磨……”
郑宪文猛然一拍茶几,剧烈的声音让孟缇惊恐得睁大眼睛。声音太响,苹果桔子从袋子里滚到地上;茶杯上虚掩着的盖子也晃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郑宪文的神情瞬息万变,宛若风雨欲来。胸口起伏,像有头妖怪在他身体下蠢蠢欲动。他说话声音一直稳重,即使发脾气也是克制着语气;此时声音好像水冲破了堤坝,忽然高了好几度,刺耳地冷笑一声:“孟缇,你这么大的人了,这么蹩脚的借口你也信?”
孟缇愕然,震惊地看着他。郑宪文一直风度很好,从来不会大声训人,小时候的她不论多么愚笨,一道题反复的错,他也没对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孟缇垂下视线,刘海盖住眼皮,只有声音异常清晰,“郑大哥,我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我不觉得他在骗我,他对他妹妹的感情,很真挚,是绝对装不出来的。赵老师对我很好,我不想……也不会伤他的心。”
“孟缇,你是不是觉得人不如新?”
“啊,不是的。”
郑宪文摇了摇头,“霍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大步走向门口。孟缇怔怔站在屋子里,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和门被拉开的声音,然后一句生硬冰冷的话就传了过来。
“既然如此,我就不说什么了,你好自为之。”
门“唰”地一声被带上了。孟缇勾着头,看着茶几上的那袋子药和脚畔的那只苹果,觉得大脑一片混乱。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的确很想冲出去跟郑宪文道歉。起争执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在她有限的感知里,她甚至都没想到自己还能跟他顶嘴。
时过境迁,她到底也不是当年的孟缇了。
第十五章 愧疚(上)
脸上的伤在柳长华的良药下一日之内就有了大幅好转,可心底还是沉甸甸的。原以为跟郑宪文的关系像石头一样牢不可破,但事实证明,这石头也是中空的,完全不可靠。她憋着一口气,不想跟郑宪文道歉;但实际上也根本没机会遇到他。
有时候柳长华叫她去吃饭,饭桌上也从来不见他,问起来都是说他最近太忙。
柳长华就叹气:“孩子大了就留不住了。若声要在外面住,宪文也不回来。还是小缇好啊,一直留在爸妈身边。”
郑柏常不以为然:“孩子大了,自然不想跟父母一起住。孟缇以后也是的。”
“只要我爸妈不赶我,我肯定不搬的。”孟缇说。
“你爸妈哪舍得赶你,”柳长华说着就给她盛了碗汤,“他们再也找不到这样听话的女儿了。哎,要是小声有你一半听话就好了。”
孟缇抿嘴笑了笑,看着只有三个人的饭厅,怅然若失。
在郑家吃得酒足饭饱后回家,就接到了父母打回来的电话。孟缇自然报喜不报忧的,只说自己保研的事情很顺利,孟思明笑了几声,连声说好,又说:“但是学习还是不能放松的。”
孟缇连连点头,想起他在电话那边看不到,赶紧补上一句:“爸,我这次没给你丢脸吧。”
她还是对高考的事情耿耿于怀,孟思明笑着摇头:“傻孩子啊。丢脸都没什么要紧,你好好的就行。”
孟缇心里一阵暖流慢慢趟过去,整个身体都暖和了。
孟缇提到王熙如的事情,说如果她明年去美国后,请他在美国的时候多多照顾。
以前在孟徵面前提过王熙如好几次,他对这个姑娘也有所了解,“嗯”了一声,“原来通知书都到了。你同学很厉害。”
“是啊。”只要是跟王熙如有关,孟缇都是不遗余力的夸奖。
她兴致很高,夸了一长串,孟徵就问:“她离开后,你不会难过吗?”
难得孟徵居然会问这么感性的问题,孟缇坚持吃惊得握不住话筒,“啊”了一下才说:“难过是肯定有的,但那是告别时候的事情。现在不用还透支,我只为她高兴啊。”
“既然王熙如都可以选择出国,你为什么不行?我可以帮你联系学校。”
孟缇很干脆地拒绝,“我还不想出去。”
孟徵似乎预料到了她的拒绝,停了停说:“总之,你考虑一下,反正还有半年你才毕业。”
虽然郁闷的事情很多,好事也不是一件都没发生,例如奖学金总算在大半个学期姗姗来迟。有钱总是好事,相比之下脸上肿痛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到了周末,腿基本痊愈,脸上的肿胀也消了,周末时孟缇拿着上课的笔记和王熙如的奖学金去了医院。
几天不见,王熙如的情况大有好转,复健上了轨道,杵着拐杖可以沿着走廊散散步,还可以去花园逛逛。孟缇和她两个人坐在医院的阳台上,裹得严严实实,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说着班里同学的情况。
在医院的日子不论怎么悠闲也总是难过的,不过王熙如总能找到自娱自乐的办法,看书做题——她是真把学习数学当成了乐趣,加上她母亲的监督,维持着十分规律的作息。
两个人正聊着天,王熙如的母亲却对孟缇使了个眼色。孟缇找了跟借口跟着王熙如的母亲来到走廊,问:“阿姨,怎么了?”
王熙如的母亲面有忧色,指了指走廊尽头:“小孟啊,那个男生你认识吗?”
顺着她的手指看出去,丁雷站在走廊尽头的门口前不停转圈;那么高一个人,突兀得好像平地上立起来的会移动的棍子,格外惹人注意。
“我认识,”孟缇顿时沉下了脸,“他来干什么?”
“哎,起初是送东西,水果啊花啊什么的。但这几天都像幽灵一样的在病房附近打转,我好几次看到他扒着门口看,怪吓人的。”
孟缇心里波涛起伏。王熙如对丁雷一直是客客气气,因为怕得罪他后惹事,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为她的事情后,王熙如对丁雷一反常态,也不知道丁雷到底记恨了没有。
“他有没有对熙如怎么样?”
“这倒没有。他带着一堆东西来探病,我也不好赶他走,我有两次看到熙如骂他。他也听着。小孟,熙如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是男朋友吗?”
“不是的,阿姨,”孟缇沉吟,“别担心。我去跟他谈谈。”
现在不比那天晚上的情况,孟缇定了定神,把手机捏在手里,打听好了医院保安处的电话才朝他走过去。走廊并不长,但也足够丁雷转身过来并且看清她了。孟缇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丁雷散乱的眼神在扫到她身上时一下子就直了,恍恍惚惚地就像一个梦游者。他双手握在一起,看来脱臼的胳膊已经接上了。
孟缇提高警惕:“你又想干什么?鬼鬼祟祟地当偷窥者?”
丁雷一瞬间扬起了拳头,浑身炸了一下,好像猫科动物被挑逗时的反应,但他很快克制了情绪,声音还是粗粝的:“我不是,我是来看王老师的!”
“咦,叫王老师了?”孟缇是真的很惊讶,颇有成就感地想,那天晚上他真是被赵初年教训得够惨,以暴易暴的确有着非常好的效果。但始终不敢完全相信他,顿了顿才说:“要去见熙如当然可以,不过你先跟我保证,不要玩什么花样。”
丁雷表情十分僵硬,紧紧咬住腮帮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皱着眉头,恶狠狠盯着她。
孟缇觉得自己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如果自己也瞪他,这谈话就没法进行下去了,于是问了句:“你手臂接上了吗?”
一提到手臂,他表情立刻变了。此时有风从窗口吹进医院的走廊,他明显瑟缩了一下,紧张地四下查看。
孟缇估计着他不敢再闹,平心静气地开口:“他现在不在这里。”
这话丁雷情绪放松下来,纠结的浓浓剑眉也舒展了片刻。孟缇现在才发现他虽然个子高其实还是个孩子而已。其实丁雷长得并不坏,皮肤是很健康的棕色,眉宇间还有些英挺,露出一点孩子气的表情。
孟缇对他虽然戒心没去,但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没什么可担心,指了指最近的一排座椅:“坐下吧,我问你一点事。”
丁雷很快地扫了她一眼,又梗着脖子看向走廊的墙壁,硬邦邦地问:“什么话?”
“你不愿意坐那就站着吧,”她心里动了动,问他:“你真的担心熙如?”
丁雷点了点头,支支吾吾“嗯”了一声。
“为什么?她只是补习班的老师而已。”
孟缇问得直接,他脸却红了一下,好像有人在他下巴底部烧了一把火,那丝殷红慢慢从下巴扩展到了整张脸,棕色皮肤于是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像在红墨水里浸过,但看上去不再杀气凛凛和强硬。
“我觉得她上课上得很好,比我见过的所有老师都好,”丁雷垂着头,犹犹豫豫说出来,“我数学成绩那么差,可听了她的课,那些题目都会做了……她很聪明,跟她说话感觉很舒服,我真的很羡慕她……”
孟缇叹口气,说:“你跟我过来。”
两人来到王熙如的病房门口,隔着门上的玻璃看过去,异常热闹的病房,大约四五个人都在探望临床的病人,还有两个小孩子在房间里跑老跑去;在这喧闹的场景中,王熙如面沉似水,端坐在病床上,背脊笔直,以移动小桌为书桌,拿着笔伏案计算,好像这里是学校的自习室。
孟缇瞥一眼丁雷的侧脸,不轻不重地说:“你如果能以她为目标的话,就应该好好学习。”
丁雷绞着手指,想推门但是又不敢,像千百年的顽石一样沉默着。他是个藏不住表情的人,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孟缇心思一动,一把拉开门,把他推进了病房。
他愕然回头,瞪着孟缇:“你干什么?”
“何必偷偷摸摸,有什么话就说清楚,跟我过去。”
这么多年的朋友,孟缇很清楚王熙如进入学习状态后真是雷都打不动的状态,走过去后拿手在她面前一晃,说:“我带了人来看你。”
王熙如抬头,看到孟缇时后展颜一笑,可那个笑容在瞥到丁雷后硬生生的收住了。她把手里的铅笔摁在计算本上,取而代之是尖锐的话语:“我不是让你滚吗?看到你这张脸就恶心。怎么又来了?你又想干什么?”
丁雷瑟缩了一下,脚步移动着就要后退。
见状孟缇哭笑不得,这么个大男生在王熙如面前好像条虚弱的小狗一样,那种暴戾的性子不翼而飞,连脾气没了,只余下看人眼色的本领,时刻高度谨慎,情况不对就打算逃窜。
“熙如,别生气,我带他来的,”孟缇说。
“你还真善良,”王熙如没好气,“脸上的伤都好了?”
“天天在医院里当游魂也不是个事情,”孟缇在病床边坐下,握住王熙如的手心,“嗯,熙如,虽然我可能看走眼,但我觉得,也许他现在吸取了教训,大概改了一点。”
王熙如嗤笑了一记,轻蔑十足,明显是对着丁雷的,然后才一句一顿地开口:“改?真的会改吗?你那些猪朋狗友怎么办?”
丁雷讷讷说:“王老师,我不敢了。”
王熙如有种重拳没处使的感觉,只说:“我告诉过你,你对我不满可以冲着我来,但不要对我的朋友。虽然我也不能对你怎么样,但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原谅你。”
“嗯,我不会了,”丁雷声音都在发颤,“我会考上大学的。”
王熙如嗤之以鼻,“等你考上后再跟我说,反正说大话也不要钱的。”
丁雷脸色青青白白,嘴唇动了动想说话,但什么都没说出口,又很快垂下头去;不再说话,朝王熙如鞠了个躬就垂着头转身离开了。高大的男孩子,长腿宽肩的,偏偏耷拉着脑袋,怎么看都是灰心丧气的模样,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孟缇站在病房窗口,看着他的背影穿过马路,消失在人群之中,才慢慢的回头,“我算看出来了,他很喜欢你吧,恨不得拿你的话当圣旨。”
王熙如异常疲惫:“被这种人喜欢,会短寿的,大脑里好像缺了根筋一样。”
“只有这样,才不会不可救药吧。”
“如果他真的学好了,我真是谢天谢地了。只要他别找你的麻烦就好了。”
“应该是不会了。”
“那就好。”
第十五章 愧疚(下)
孟缇吃过午饭后就离开了医院,她走到公车站,顺手买了份报纸才上了公车。
报纸的周末版总是比平时的稍微好看了一点,中间还有着若干张大幅的楼盘广告,漂亮得简直可以直接去参加摄影展了;孟缇凝着眉心看着广告下方“升恒地产”几个字,又想起了赵初年,心里蓦然一动。
扔下广告,看了几眼新闻,很快翻到了文娱版,照例是八卦新闻,各路明星出场上演分分合合,有些意气风发,有些黯然神伤,看着也颇热闹。
不过她的目光很快就被另一则新闻吸引过去,某知名导演表示要范夜的小说《故国》改编成电影,并且正在全国范围内广泛甄选男女主角。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太惊人的新闻,引起孟缇惊讶的却是这则里的一句话——
“本片的编剧将由著名作家沈林担任,他是范夜的崇拜者和追随着,他目前正在为范夜的平生传记收集资料。因为我们耳熟能详的这位知名小说家是如此的神秘,他的平生对大众而言是一个难解的谜题。这本传记,也许会给我们来另一个真实的范夜。”
这个叫沈林的作家孟缇之前从未听过,不过她说到底也是理科生,虽然在理科生中她也算是博览群书,但这个文坛——如果真真存在的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要你愿意,容身之地相当大,这样介于很出名和之间的作家一抓一大把。
一回到家孟缇就查了查这个沈林的相关信息,得知他是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作家,时不时担任一下编剧,文学期刊上定期出现他的作品,出过两三中短篇小说集,写过两部电影剧本一个电视剧剧本。他应该在一定范围内有名气,但报纸上的“著名”二字显然就是过誉了。他的文章,可以看出范夜对他的影响极大,字里行间都看得到范夜的影子。
这种相似性并不是抄袭,实际上连模仿都算不上。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其实没什么可比性,两个人写作的题材也差得多。
可相似就是相似,十分微妙,好像一个不能诉诸于人的秘密,只有最熟悉他们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差别,好比烙印一样印在了他的文风里。语言文字就是作家的基因,连基因都被范夜渲染了,写出来的东西毫无疑问落下了范夜的痕迹。
她滚动着鼠标查资料,有点心神不宁,那句“最后一只白雁飞过城市上空”的句子忽然划过脑海;这段时间因为王熙如和自己轮番受伤,那本《白雁》只看了开始几页就放到了一旁,很久都没有再碰过,很自然的,噩梦也远去了。
也许现在应该重新拿起来了。
尖锐的声音忽然从楼下响起来,像是木料或者金属划过地板的声音。她一惊,立刻下了楼,怀着自己的心事下到三楼,却看到郑家房门大大敞开,郑若声叉着腰站在楼道里,指挥着两个满头大汗的工人小心翼翼把钢琴搬出来。
钢琴琴身已经用厚厚的半透明薄膜包裹住,但依然可以从擦得极其光亮的琴腿上看出保养的程度。郑若声拍着楼梯扶手,心急如焚地不断强调:“你们小心点,先抬腿再递琴身,千万别擦到门,这架钢琴很贵的。”
孟缇傻了眼,在楼梯上楞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小声姐?这是做什么?你要把钢琴搬走?”
“搬家而已,别这么大惊小怪的。”郑若声回头看了眼她。孟缇注意到她沾了一手的灰,她打扮一向漂亮入时,现在也穿着老旧蓝布衣裤,胡乱挽着头发,一看就是搬家中的人必有的灰头土脸状态。
“另外,不是我搬家,是我哥。”
“啊?”
“我哥要搬出去,他这几天没空,我就代劳了。”
“郑大哥要搬出去?为什么?”孟缇彻底糊涂了,“他在自己家里住得不好吗?”
工人们已经把钢琴从门内顺了出来,三个人一人抬着一个支架,竭力使钢琴悬空;郑若声嘱咐这个嘱咐那个,又跟着走了好几步,看着工人把钢琴搬走后才说:“我都在外面住,更不要说我哥了。他早就买了房子装好了。”
“他不是才回国两三个月吗?”
郑若声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以为我哥这几年在国外光读书了?”
孟缇隐约想起那次柳长华生日时听到的话,似乎的确提到了郑宪文在国外读书时,也参与设计了一些大型的建筑项目,肯定有部分收入。建筑师本来就是高薪行业,再说他还有父母支持,可以买起房子也不奇怪,是她太大惊小怪了。她有些轻微的伤心,这么大的事情,郑宪文居然一个字都没有跟她吐露过,都要搬家了居然一点迹象都没有。
孟缇垂着头,轻声呢喃:“他大概对我很生气。”
几个工人又搬出了郑宪文房间里那只巨大的书柜,搬家公司捆得严严实实;还有人抱着一只平淡无奇的大纸箱子。
“等一下,这里哪里的箱子?”
那个搬家工人非常年轻,有点稚气未脱的青涩,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他站住,解释说:“在衣柜顶上发现的。”
孟缇就在她身边,目光也扫了过去,一见之下,却愣住了。
箱子里没有太多东西,收拾得非常整齐,是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礼品包装盒,看上去很有些年头,最上放着还有数张卡片。郑若声随手翻开了一张,“咦”了一声。
箱子才一打开孟缇就彻底明白,这是她这十多年以来送给郑宪文的生日礼物、元旦礼物、新年贺卡等。现在想来,除了一套古建筑画册外,送的礼物其实大都很愚蠢,毕竟是中学生,也没有多余的钱买礼物,东西大都是自己亲手做出来的,花花绿绿的贺卡,蹩脚的十字绣,还有一盒子五颜六色的纸星星——当时大概脑子真是短路,怎么就会没想到,郑宪文这样一个大男生怎么会喜欢这样女性化的小物件。
不过他一直风度极好,从来也没有说过自己是不是喜欢她送的礼物,只是笑着说“谢谢”就放到了一边。
原以为他早就扔掉了。
孟缇眼眶有点热,好一阵子没法出声;郑若声草草翻了翻,“啧”了一声,“你送给我哥的礼物,没想到他还那么小心的收着,竟然连点灰尘都没有。回来这段时间他应该都擦过一次的。我给他的礼物早不知道被他放哪里去了。”
孟缇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大概是被玻璃杯里五颜六色的星星晃花了眼。
“好了,拿走吧。”
郑若声挥了挥手,让工人把箱子搬下去,又正了正色,继续说下去,“我哥这么宠你,你实在不应该惹他生气。这么久了他还没消气,你扪心自问,从小到大,他什么事情不顺着你?”
“是我不对。”
自从那晚之后,她好几天没有看到郑宪文了。她知道她惹他生气了,若是以往,早就打电话过去了,但现在实在不行。郑宪文对赵初年的成见实在太深,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化解的事情。只怕跟他一个言语不和,关系越发僵了。
她这个反应是意料之外的,郑若声也有点奇怪,“孟缇,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哥吗?他说东你都不敢往西,怎么能跟他闹成这样?以前我的确不支持你们,现在吗,只要我哥喜欢,我也没什么意见了。但我还是不会叫你嫂子就是了。”
孟缇脸涨得通红,站在楼梯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我哥这个人啊,如果不是跟你闹得不愉快,大概也不会这么早搬出去。”郑若声重重叹口气,“别倔强了,我把他的地址给你,你什么时候过去找他,亲自赔礼道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