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八云-怪谈 (日本鬼故事)

食人鬼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食人鬼

  此为一则有关梦窗法师的典故:

  当梦窗法师单独到美浓国化缘时,曾在一座不见人烟的山上迷了路,他想尽方法走出此山,却仍在一处打转,当时已过了黄昏,他只得留在山中过夜,待翌日再寻出路。

  突然,他在夕阳的余晖中看见山头上有座小小的庵庙,远望过去,似乎已荒废多日,梦窗趁天色未暗,就急急赶了过去。

  小小破庵中意外地住了一个老迈的和尚,梦窗就请求老和尚让他借住一晚,可是老和尚却毫不留情断然拒绝了梦窗,告诉他山旁的溪谷下有个村落,在那里可找到吃住的地方,同时指点他去路。

  梦窗无可奈何地遵从老和尚的指示,过了许久才走到老和尚所说的村子。他发现那里只不过住着十二、三户的人家,说不上是小村落。村人很客气地带领梦窗到村长的家,他一进门就见到客厅围坐着大约十多个男人,心中有些纳闷,旋即被人领到隔壁一个小房间,里面已备好了寝具和食物。梦窗因为走了不少路,胃口极佳,又非常地疲倦,吃饱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快到半夜时,隔壁的房间传出一阵哭声,把梦窗惊醒过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提着灯笼,轻轻拉开客厅与梦窗客房的纸门走了进来,诚惶诚恐地站在梦窗面前,深深地行了个礼,说:

  “大师,此刻前来打扰,实在罪过,但是非说不可。在下现在已由长子的身分变为一家之主了。您特意前来投宿,而且如此的劳累,在下实在很难启口……

  “事情是这样的,家父已于二、三个小时前过世了,刚才隔壁房内皆是村上的邻人,今夜是为家父守灵而来的。

  “在下待会就要与这些人离开,到一里外的另一村去。我所要告诉您的是,本村有一个习俗,就是每当村内一有人去世,那晚村内所有的人都要离去,不得留下一人。祭拜之后,只留下死者的遗体,每个人都得离开。

  “任何留有死者遗骸的家里,当晚都会有奇怪的事发生。为了大师着想,请您也与我们一同到邻村去吧,在那儿也有很好的宿处。当然,大师既是个出家人,也许根本就不信什么妖魔鬼怪。倘若您不介意一个人与家父遗骸度过此夜,这间屋子虽然说不上讲究、舒适,但也可将就着歇息。不过我要先声明,今晚除了您,是不会有人想要留下来的。”

  梦窗听了这话就回答:

  “您的盛情厚意,贫僧心领。出家人至府上打扰,承蒙告知令尊去世的消息。贫僧虽然疲惫,然而诵经乃是分内之事,不能不做。起初听你一言,本以为您是要贫僧在离去之前为令尊诵经的。

  “既然有如上原因,贫僧待您离去后再念了!我会在令尊身边守候至天明。停留在贵府的这段时间,贫僧对您所说有鬼怪的事并不惧怕,这点请您安心。”

  年轻人听梦窗这么一说,欣喜地向梦窗大师叩头致谢。不多时,家人和邻居知道梦窗愿意留下的消息,均纷纷前来致谢。之后,主人又说:

  “要将大师您一人置此而不顾,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然而,现在不得不向您告辞。因为本村规定,时过夜半,家中不得留下亲属,所以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就请您多费神了。今夜若有什么变化,明晨等我们回来再向您请教!”

  村人离去后,梦窗独自走进了停尸房,尸首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供品,旁边还点着一盏供神佛的小明灯。梦窗在尸首的旁边唱诵“引导之喝”(注),完事后,就在一旁开始坐禅。梦窗定神入禅后,无人的村落内更是听不见一丝声音。

  夜越深,越是静得让人发毛。突然——有个模模糊糊、看不清形状的“阴影”不声不响地飘进房来。

  梦窗感觉到四肢像被人压住般不能动弹,喉咙也发不出声音,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处,瞪大了眼睛呆望着。只见那模糊的影子伸出两只巨爪抱起尸首啃吃起来。从尸首的头开始,头发、骨头、手脚被吃得“卡啦卡啦”响,转眼间,整具尸首被吃了个精光,甚至连寿衣也消失不见。

  这妖怪吃完人后,又转向摆在前面的供物,狼吞虎咽迅速地一扫而空,然后盯望了梦窗一眼,旋即又像来时一样不声不响地飘离。

  这时候,梦窗才感觉一阵恶心,几乎把食物呕吐出来。

  翌日,村人返回村中,老远就见梦窗站在屋前等待大家回来。村人轮流向梦窗行礼后就进人房间到处察看,但是没有一个人为尸首和供物不见了而大惊小怪。年轻主人对梦窗说:

  “想必大师昨夜也看到了什么吧?老实说,我们都很替您担心,现在见您安然无事,也没受到伤害,真是太好不过了。在下和邻居都感激您的恩德。昨夜在下曾告诉您本村只要一有死人,全村人必定要留下死人并离开的规定。如今此规定被破,那怪东西一定会得到报应。这就是在下所说的奇怪事情,您大概也了解尸首和供品为何不见的原因了吧?”

  梦窗就把他看到怪物的经过说了一遍,然而在场却无一人感到惊讶。主人对梦窗解释道:

  “大师,您方才所描述的情形,正和我们村上一直流传下来的传说一样!”

  梦窗听罢半晌说不出话,才又转移话题问道:

  “你们村前的山上不是住着一位高僧吗?难道他从来不替你们办这些事?”

  “什么样的高僧?”年轻主人反问他。

  “昨天贫僧曾往山上的小庙庵求宿,可是被那和尚拒绝了,还指点我到此地来的路!”

  听者一个个面无表情地对看,大伙儿都不开口,最后这位年轻主人说道:

  “大师!那座山上既没有什么高僧,也没有庙庵。您是否弄错了?这附近百里内根本就没有一个和尚啊……”

  梦窗见年轻人如此说,也就不再多问,亦不接口答话。他发觉这些村民似乎是被什么妖魔鬼怪给吓住了,问什么都支吾着不敢说,什么闲事也不敢管。于是梦窗向村人请教附近的道路,再带了些干粮,就告别众人离去。途中,他又打定主意折返山上去拜访那间庙庵,想证实自己昨天到底是否遇见了妖怪。

  梦窗很容易就找到了小庙庵,这回那位老僧见到梦窗,却很有礼貌地请他进去。梦窗一进庵庙,那老僧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毕恭毕敬地行礼,一个劲儿地说道:

  “惭愧,惭愧!真是惭愧极了!”

  “方丈,虽说您昨夜拒绝贫僧过夜,但也无须如此多礼!”

  梦窗又说:

  “多亏方丈昨天指点,我在那村中受到亲切招待,心中不胜感激,特意前来致谢!”

  老僧立刻回答:

  “我实在无法留任何人在此过夜。我深感惭愧,并不是因为我拒绝你留宿,实在是因为我的原形昨夜被您瞧见了。您所看到的那个吃死人和供物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如今已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我就是专吃人肉的食人鬼。请您大发慈悲,容我向您禀明我是如何变得如此罪孽深重!

  ……本来我是这偏僻地方唯一的和尚。那时候,此山附近除了我没有其他的僧侣。因此,只要这附近有人去世,就必定会被抬上山来接受我的引导诵经。当时有不少人老远抬着尸体上山来,有时尸体都发臭了。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工作,使得我开始厌烦,也开始想,每天重复地诵经或引导死人入佛这种工作,用来谋生,也只能得到保暖的衣食而已,为此甚感不平。因为经年累月自私自利的妄念所致,我死后灵魂就转为食人鬼。从此,只要这村子里有死人,我就非吃不可,也从不选择,谁死我就吃谁的遗体,如同大师您昨夜所见一般。

  ……大师,您已见到我的原形,恳请您大发慈悲,为我这孤魂野鬼诵经超渡吧!希望在您超渡之下,能早日脱离这充满罪孽的秽界,早日修成正果。”

  老僧话一说完,就立刻随着仍飘浮在空中的尾音消失不见,庵庙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比人还高的杂草丛中,只见梦窗大师一个人在一座遍生青苔、年久失修的五轮塔(注)——一座和尚的荒坟——旁,若有所思地跪着……

  

  注:“引导之喝”是禅宗引导死者之魂入佛土的梵唱。

注:“五轮塔”是以象征地、火、水、风、空五种形状的石头砌成的塔。

雪子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武藏国中有一村落,住著名叫茂作和巳之吉的两个樵夫。在这故事发生时,茂作已经是个老人,而弟子巳之吉还是十八岁的年轻人。

  每天两人相偕至距村子二、三里路远的森林中工作。往森林的途中有一条大河,而且只能靠渡船过河。在这渡口附近,曾搭建过无数次的桥,但是每次都被洪水冲坏。所以,至今这条河上还是没有桥。

  在一个寒冷的傍晚,茂作与巳之吉从森林回来途中碰到大风雪。就在风雪纷飞之际,两人来到了渡口,船夫已把小船拖上了岸,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两人四下张望后,只有逃到渡口的小屋中。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躲避的地方,两人已经够庆幸的了。

  小屋里面没有火盆,连个生火的地方也没有。狭窄斗室除了入口之外,也不见一个窗子。茂作与巳之吉进来之后,便将就着披上蓑衣,用斗笠盖着脸缩在一角休息。开始的时候,还不感到有多冷,心想暴风雪过不了多久就会停了。

  年纪比较大的茂作没多久便斜躺下睡着了,巳之吉却被外面的风雪声及雪水打在门板上的声音,吵得久久不能入眠。河水不断地上涨,小茅屋好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般摇晃,不断地吱吱喀喀作响。暴风雪愈来愈大,一直持续到午夜。巳之吉在蓑衣下辗转难眠,愈来愈觉得寒冷,以至于到后来连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

  脸上被抖落的雪花碰到时,巳之吉张开了眼睛。不知何时,那唯一的一扇门已轻悄悄地打开,一个身上沾满雪花的女子伫立在小屋里。女子从头到脚一身全白,站在已经睡着的茂作身旁,不断地喘着气,吐出来的气是一缕白烟。此时,那女子走向巳之吉这边,弯下身子。巳之吉想发出声音,但不知为何,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白衣女子慢慢靠近巳之吉,静静地盯着巳之吉的脸露出炯炯的眼神,令人畏惧。但是,她的脸蛋却长得有令人说不出的美艳。

  女子仔细地端详巳之吉的脸蛋后,慢慢地笑了,然后低声的说:

  “我和你,想必是从未见过面,但你的样子怎么这么可怜。你大概还很年轻吧!巳之吉真是个可爱的少年!不可以淘气哟!今晚看到我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喔!你还要和老先生留在这里吧!如果你说出来,我会清清楚楚地知道,无论你跑到哪儿,我都找得到你,然后,我会把你杀掉。怎么样?我说完了,你要好好记住我说的话。”

  女子说完话后便转过身,不久,巳之吉听到门板被打开的声音。

  女子走出去之后,巳之吉便凑着门缝向外开,可是外面连一点人影也没有。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件怪事。可能是风把门吹开的吧!可能是我在做梦,误把门外的积雪看成白衣女子吧!巳之吉如此想着,然后出声想要把茂作叫起来。老先生没有回答,巳之吉伸过手摇一摇他,当手摸到他的脸时,那张脸已经像冰块般冻僵了。茂作已经死了很久。

  当天亮时,暴风雪也停了,太阳不久便升了起来,照到小茅屋及渡口。巳之吉坐在茂作的尸体旁边,回想以往,不胜哀伤。他终于抱起茂作的尸体,打起精神走了出去。此后几天,天气都十分寒冷,巳之吉还是依然做他的本行,每天早上独自到森林去,傍晚带着木柴回来。那些木柴便由巳之吉的妈妈拿出去卖。

  第二年冬天,又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个黄昏,巳之吉在回家的山路上,有一个少女从后面追了上来。她的身材消瘦苗条,面孔却十分美丽。巳之吉向她打了个招呼,女郎也应了一声。那个声音,有如小鸟鸣声般清脆,听起来令人十分舒服。

  巳之吉便和少女相偕同行,一路上随便闲谈着。少女名叫雪子,最近双亲都去世了,所以要到江户去投靠一位不太富裕的亲戚,想请这亲戚帮她找个女侍或是帮佣的工作。

  巳之吉对这不曾相识的少女,打心底产生一股好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娟秀的面孔看。

  巳之吉问雪子有否结婚对象时,她含羞浅笑着回答没有。然后,她反问巳之吉是否已有妻子,如果是没有,想不想找个合适对象。已之吉回道,如今自己都吃不饱,还有一个年迈母亲要养。接着说,自己的年岁尚轻,还没想到娶老婆的事。

  说了这些话之后,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虽然两人都没有说话,双眼却说了很多,眉目传情之际,很快地走回村庄,此时两人的心已经紧密相连了。

  巳之吉请雪子到家中暂时歇着。雪子爽快地应允了,就和巳之吉一齐回家。

  巳之吉的母亲说,如果要去江户,还不如暂时留在这里,在这种情况下,雪子当然就不去江户了。过了不久,雪子便嫁给了巳之吉,婚后小夫妻十分恩爱,雪子也非常能干,将家中理得井井有条。

  慢慢大家都知道雪子是个好媳妇,五年后,巳之吉的母亲临死前,留下的遗言说:“我儿子自己选来的媳妇很不错,确实是有眼光。”

  雪子一共给巳之吉生了十个小孩,这些小孩个个都是面孔美丽,肤色雪白。

  雪子生过小孩后还是没什么改变,附近种田的邻居都觉得很奇怪。有些人的妻子早就已经老了,而雪子生了十个小孩,她那张脸还是和刚到村子来的时候一样年轻,同样娇嫩。

  有一天晚上,孩子都已经睡了,雪子正对着火光在做针线活儿,巳之吉看着雪子的姿势,回想起以前的那件事。

  “咦!你这张脸蛋,低着头在做事的样子,令我想到十八年前的一件奇怪事情。我在那个时候,曾看过一个肤色白皙、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子。事实上,那个女子几乎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雪子没有答话,头也不抬地继续缝着针线。

  巳之吉没有觉察到雪子的脸色已变,接着说起那渡口小茅屋中恐怖的一夜:白衣女子蹲在自己身边,弯着腰对自己笑。然而,茂作老先生什么也没说,便冻僵了。巳之吉继续说:

  “那时,一开始我以为是梦,那么漂亮的一个美人,后来仔细想想,那女的一定不是人。我那个时候对那女的十分惧怕,因为她浑身像透明般的雪白。实际上,我那时候到底是做梦,还是真的看到女子了,至今我还搞不清楚。”

  雪子丢下手上工作,猛然站起来,走到巳之吉身旁,弯下腰,靠在丈夫的耳朵边,幽幽地说道:

  “那就是我呀!……现在的我呀!雪子。一点也没错,那时出现的正是我。你已违背了我的话,看在已经睡着的小孩面上,我不想毁了你的性命。此后,你要好好教养这些小孩,如果孩子们受了苦,你会遭到天谴的!”

  说着说着,雪子的声音逐渐在风中变小,然后,那个白色的身形就像雾般模糊,飘上屋梁,打开天窗飞了出去了。

  此后,再也没有人看到雪子。

碗中的倩女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碗中的倩女

  元和三年(公元一六一七年)元月四日,有个名叫中川佐渡守的诸侯带领随从进行年初的巡视,回程时经过江户本乡白山麓的一家茶馆,就领着随从一同进去休息。在佐渡守的随从里有个叫关内的年轻家臣,因为非常口渴,就端了一大碗茶来解渴。

  正当关内端起手中的茶要喝时,他不经意地朝茶碗里望了望,居然有一张秀丽的女人脸孔映在碗内黄竭色透明的茶水上!关内吓了一跳,赶忙转头向四周张望,他以为有人站在他身后,但是他身旁一个人也没有。

  从茶碗里的那张脸及发型看来,是个高贵家庭出生的少女,关内又望了一眼,碗内那张轮廓分明、姣美晰白的面孔,栩栩如生地映在茶面上,双目和双唇都在动着!

  关内十分诧异,也很困惑茶碗中出现这等怪物,遂将茶水倒掉,仔细地查看茶碗的内部,然而茶碗里并未绘着栩栩如生的少女脸孔图案,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茶碗而已。

  于是关内放下手中的茶碗,拿起桌上另一只茶碗,重新再注入茶水,可是,他一倒入茶水,水面就又立刻出现那张美丽的脸。

  关内以为自己眼睛花了,这回只把碗内的水倒掉,再倒了一碗。他凑近茶碗仔细一看,那张脸依旧映在水中,而且对着关内微微地笑着!

  关内见状倒抽了一口气,但他仍用手压住心头,把吓得快跳出来的心和害怕的心情使劲地压了回去,口中念念有辞:

  “这是什么人,我根本不认得!见鬼了,我不能再上她的当了。”

  说罢,关内拿起茶碗,一口气把浮现脸孔的茶水吞了下去,转身便跑出茶馆。一路上,他并没有因为刚才和着水吞下一个鬼魂而感到不安。

  当晚,关内在中川府邸的守卫室中值勤,忽然,有个陌生女人静悄悄地闪进守卫室,真把关内吓了一跳。

  来客是位身着华服的艳丽少女,她一屁股就坐在关内的面前,浅浅地行了个礼说道:

  “在下美芳子,初次拜访,请多指教。您大概不认识我吧?”

  这动人少女的声音细小而清脆,混着如兰似麝的香气钻入关内的耳中,令他有说不出来的兴奋。此时,关内看清了这位盛装少女的脸,真是惊讶得非同小可,原来坐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今天在茶碗里看到,而后来又被自己吞下去的那个少女的秀美面孔,既让人爱怜又有点令人毛骨悚然……鬼吗?眼前来客的笑容不正是和茶碗里看到的笑容一模一样?那泛着笑意的娇小樱唇,还有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正一眨一眨地凝视着关内,眼神中似乎包含着挑逗的神色,又带有春情无限的意味。

  “不,在下眼拙不认识!”

  关内心里真是有点忐忑不安,但他仍然装出一副泰若自然的样子反问道:

  “斗胆请问你是如何潜入本府的?”

  (封建时代,诸侯府邸的四周无论昼夜均是守卫森严,除非守卫失职疏忽,若无人引导,要潜入府邸不但受阻,而且异常困难。)

  “嘻嘻!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少女一边以娇媚的语调问话,一边逼近关内:

  “原来你不认识我啊?可是,今晨您……不是一口就把我吞下肚子吗?”少女薄薄的丝质衣裳上发出阵阵令人禁不住欲念的香气。

  关内难以忍受,忽地一把将她拖上了床,将她高贵质料的衣裳撕开了一大片,露出了雪白的胸口,关内楞了半秒,就神智不清地扑了上去,接着疯狂地发泄着他的情感。这位叫美芳子的女人,一再刺激关内的性欲,一直到了天色将亮,他才如死人一般熟睡过去。等到醒来时,那美芳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翌日,关内将前夜所发生的事情透露一点给大家听,他的同事都非常震惊,也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因为前夜当此事发生时,他们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出入府邸,而中川的家臣中,也没有一个人认识或是听过美芳子这个人。

  是日,恰巧关内休假,就回家和双亲在一起。近夜半时,佣人忽然来通报关内有客人来访,告诉关内说:

  “来访的人小的都不认得,只说有重要的事要来看您!”

  关内大步出了玄关,就看见三位身佩大刀的武士站在门外。他们三人见关内出来,毕恭毕敬地行过礼后,其中一人就开口道:

  “我们是松冈文吾、士桥久藏和冈村平六,我家主人美芳子嘱我们请你去,她现在正在为你准备盛筵,请大人现在就走吧!”

  关内看看三个武士,都是两眼??有神不同凡响的模样,心想若是不去,绝对打不过这三人,只得和家人说了一声就跟他们去了。走不了多远,关内就看见有辆华丽的马车停在路边,武士请他上了车,车子就飞也似地急驰,关内吓得双眼睁不开来,过了一刻钟左右,马车突然停住。此时已来到了一座很高的山上,朵朵烟云在树林中飘飘溜过,前面有一座巨大宅邸,门口也站着两位黑衣武士,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楚面孔。进了玄关有一个很清雅的厅室,美芳子正露着洁白的玉齿,笑吟吟地在那儿等着他。关内一看到她,胸中的欲念又高了不少,恐惧心已渐渐消失,两人喝着酒,吃着菜,不久就到隔壁房间缠绵了起来,这一夜又是春宵无尽。

  第二天,关内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处坟场,一座年久失修的巨墓,想必是那位贵人安葬的灵柩,墓碑上依稀看到﹁文明十三年(一四八一年)姬美芳子之墓﹂。

  这块墓碑算来已快两百年了,关内一骨碌爬起来,在旭阳下神智特别清楚,回忆这两天与鬼相遇的荒唐行径,不禁浑身冒冷汗。关内回到家中不到两天,就生了一场大病。在病中,夜里还经常有人在窗前走动,窃窃私语,关内只听到其中一个男子的声音说:“关内这家伙,其实是没有用的……”底下就听不清楚了。关内就这样一直病了一个多月才逐渐康复。关内的家人知道了这件事,就到附近庙里去求和尚帮忙驱鬼,和尚听了之后,就画了一道经文,贴在关内的大门口,又给关内一些药丸叫他吞下肚,关内吃了药连泻了三次才止住,从此就不见美芳子找上门来。

  那和尚后来说:“关内喝了女鬼的摄魂水,所以被纠缠得脱不了身,如果再那样混下去,要不了七天,精血就会被摄干而死。”
香叶的秘密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香叶的秘密

  从前,在丹波国有个叫源助的富商,他有一个聪明美丽的独生女儿,叫做香叶。源助觉得女儿聪明美丽,在乡村里仅学些技艺,十分可惜,于是就差遣几个可靠的仆人陪伴香叶到京都,去学习京城名门闺秀的举止和礼法。

  香叶在京都学成返乡后,就嫁给父亲的商人朋友亨罗耶,并且生了一个儿子,三个人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然而,香叶却在她与亨罗耶结婚刚满四年不久,生了一场重病死去。

  就在香叶下葬那天晚上,她的儿子忽然对家人说:

  “母亲回来了,现在正在二楼的房间里,她看到我也不跟我说话,只是一直对我笑,我好害怕,所以赶快跑下来……”

  屋里三、四个大人听了孩子的话,半信半疑地跑上二楼香叶生前住的房间去,果然在祭台上微微颤颤的小明灯光晕下看见了香叶,几个人一时全都吓傻了。

  香叶站在衣橱边,衣橱的抽屉里放的仍是她生前所用的梳子、发饰及衣物。站在衣橱旁的香叶,上半身的轮廓非常清楚,然而腰以下的部分却慢慢地模糊,甚至一点点地消逝。香叶的神情和容貌就和她死时没什么两样,哀哀怨怨地,可是她整个人却如同水中的倒影般,完全是透明的。

  顿时,几个人回神过来,跌跌撞撞地逃下楼,惊魂未定地聚在一块儿商量对策。香叶的婆婆说:

  “女人啊,总是很在意那些装饰、化妆品等杂碎的东西。香叶平日就非常爱惜她的东西,八成那孩子是回来看她的东西!如果我们不赶快把这些东西送到寺里烧掉,她还是会回来的。另外,也赶快把那孩子的衣物整理好一块儿送去,说不定也有安魂的作用!”

  大家讨论后,都认为越快把东西送去越好。翌日清晨,他们立刻把香叶放在衣橱抽屉内的发饰、衣物等等打点清理好,一并送到檀那寺(祠堂)去。

  但是,这晚香叶又回来了,仍然和前夜一样,站在衣橱前频频望着她已空的衣橱。第三天、第四天……香叶每晚都回来看她的衣橱。

  亨罗耶一家人被搅得心神不宁,整个家也变得极无生气,阴气重重。

  一日,香叶的婆婆前往檀那寺与该寺的住持详谈,告诉他鬼魂骚扰全家的事,并且与住持商量该如何设法驱除鬼魂。

  檀那寺的住持是位年高德劭的老僧,大玄和尚,他听了这些话,想了想,说:

  “这可能是因为那个衣橱的抽屉里有什么东西让你的媳妇放心不下,她才会一再地回来。”

  香叶的婆婆答道:

  “但是抽屉的东西全拿光了!现在衣橱里什么都没有啊!”

  大玄和尚接道:

  “好吧!既然如此,我跟您去看看。我先在那房间里守着,到时再想办法吧!可是请您务必转告家人,没有我的指示,任何人都不可进房间来。”

  是日,夕阳西沉,大玄和尚姗姗来到亨罗耶的家里,二楼的房间早已准备妥当。大玄和尚关上了房门,就独自坐在房内念经。

  子时前,房内一切都很平静,什么也没出现。但子时一过,衣橱前面突然就出现了香叶模模糊糊的身影,她的脸上露出十分忧虑的表情,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衣橱。

  大玄和尚面色从容,此时已念了好一会儿经,才慢条斯理地喊着香叶的法名,并说:

  “我是诚心诚意想帮助你才到这里来的。我看你一直盯着这衣橱,这里面一定有你挂心的东西吧?要不要我替你找找看呢?”

  香叶幽幽地点了点头,好像在回答和尚的话。

  和尚见她的反应,立刻站起身来,走至衣橱前,拉开最上层的抽屉,抽屉是空的。于是他依序拉开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抽屉仔细地搜寻,又抬起衣橱看看底下,再拖出衣橱看看后面是否有掉落什么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找着。然而,香叶仍是和以前一样焦急地凝视着衣橱。

  “她到底想要什么东西呢?”

  和尚找不到东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忽然,大玄和尚脑中灵光一闪,他想到垫在抽屉里的纸下面,可能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找着,于是又拉开最上层的抽屉,掀开了垫在抽屉底的白纸来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第二个抽屉也没有。第三个抽屉的垫纸下还是什么也没有。然而,老和尚却从衣橱最下层抽屉的垫纸下,笑咪咪地抽出了一封信。

  “哈哈,你担心的是不是这个?”

  和尚扬扬手中的信转头问道。香叶立即静静地飘到老和尚面前,眼睛盯视着老和尚手中的信。

  “是否要我替你把这封信烧掉?”

  和尚又问香叶。只见她立刻低下了头,似乎是向老和尚致谢。

  “好!等天一亮我回寺就替你烧掉。我向你保证,除了我以外,绝不让第二个人看这封信!”

  老和尚对香叶作了如此的承诺。幻影般的香叶听完后,展露了笑颜,逐渐消逝而去。

  大玄和尚从二楼下来时,天色虽才发白,亨罗耶和家人已聚在楼梯旁等候着。于是他对大家说:

  “你们不用担心了!你们家媳妇绝不会再出现了!”

  果真,香叶自此就不再出现。

  那封信被烧掉了。那是香叶到京都学习礼法时,某个男人给她的一封情书。那封情书的内容除了香叶,只有大玄和尚一个人知道。他遵守了他的诺言,那封信的内容和其中的秘密也随着和尚的死,一同被埋葬了。
百合的故事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百合的故事

  士佐国有个名叫权右卫门的富翁,他有个女儿叫百合,十七岁时嫁给一个叫山本的年轻人。百合非常爱她的丈夫,爱到令当地人都认为她很会吃醋。但是,山本是个老实人,婚后不曾做过任何令妻子不满的事情,两人相敬如宾,十分融洽。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百合的身体十分纤弱。结婚不到两年,就染上当时流行的传染病。不久病情急速恶化,连当地的名医都束手无策。

  任何人一染上此疾,就会不吃不喝,昏睡不醒,身体日渐衰弱,而在昏睡中时有梦魇。百合病倒后,家人都不眠不休地照顾她,可是她的病情却无起色。最后,连她自己也认为无望,不久于人世,就把丈夫叫来床前,对他说:

  “自从我得了这种无药可求的病后,多亏你悉心的照顾,我心中对你的感激是不可言喻的。像你这样的好人,是怎么也找不到了。就凭此点,我实在是不愿离开你!

  ……你想,我尚未满二十五岁,而且又嫁个好丈夫,无论如何我都不该死的。唉!这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话,连医生都觉得我没有希望了。我实在还想多活些时候,哪怕是短短的两、三个月也好。可是今天早晨,我照过镜子之后就知道……今天,就是今天,我知道我的大限已到。所以,现在我要请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你是否希望我在阴间过得很好呢?”

  山本又说:

  “先别提这个,什么事你说!只要能使你高兴,我一定尽力达成你的愿望。”

  “可是,这件事情或许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容易。”百合回答:“这要求对你来说是过分了些。但这个愿望对我来说却如鲠在喉,若我死前不说出来,我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我想,我死后,你家人迟早都会要你再娶一房媳妇,不过,求求你答应我绝不再娶。……请你答应我这个要求……”

  山本回答道:

  “只是这件事……你的愿望就是这个?如果只是这样,我答应你就是!而且我想你的地位是无人可取代的。”

  百合边说边撑起身子说道:

  “太好了,能听见你这么说,我实在太高兴了!”

  百合尽力说完这句话就断气了。

  自百合死后,山本的身体似乎就衰弱起来。起先,大家见到他气色不好,都认为是他悲伤过度的缘故,村人也议论纷纷:

  “总而言之,他一定是被他的妻子给迷住了!”

  然而,日复一日,山本却日形苍白,形销骨立。村人对这年轻人突然的转变,都悲叹不已,时日一久,也不免纷纷猜疑他得病的原因。

  山本的家人为他延医诊治,医生们只知道他得的不是普通病症,却又无法了解病因,虽说好像是劳心过度所致,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山本的双亲非常着急,也很关心地向儿子探询。

  山本对父母说,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事隐瞒着他们。父母便劝说山本再娶一房媳妇,病情可能会好转,山本断然拒绝道:“若是如此做,不但对不起死去的妻子,也破坏了我对她的誓言。”

  医生和家人都认为照此情形下去,病情不可能会好转,均不再抱以希望。从此,山本更是日渐衰弱。但是,山本的母亲了解儿子的心中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拖垮了身体。一日,她终于按捺不住,流着泪坐在儿子的床边,苦口婆心地劝儿子把心中的话说出来,好让大家想办法替他治病。山本实在不忍拒绝母亲苦苦哀求,终于吐露出原因,他说:

  “母亲,这种事无论是对您或是其他任何人都是难以说明的。而我所说的全是事实。……实际上,百合死后至今尚未成佛,不论我们在阳间为她做再多的佛事,都无法使她超渡升天。她大概也希望我去极乐世界,不愿我成佛吧!

  自从葬礼举行后,百合每晚都回来睡在我身旁。我有的时候也会有那种很奇怪的感觉,怀疑百合是否真的死了。总而言之,她的脸,她的样子,一切都是那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只是她说话的声音比较小。她央求我不要把她回来的事情告诉别人,也许她是希望我死吧!我也觉得她死了以后只剩我一个人,一个人过活也是索然无味,倒不如死去。但是,我又想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非常不孝。因此,我据实将事情禀告母亲,也是想略尽孝道……嗯!百合每天晚上一定会来,都是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来的,一直到天亮听见寺院的钟声才离去。”

  山本的母亲听完儿子的话,非常惊恐。急急忙忙前往檀那寺找到住持的和尚,把山本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他,并请求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救她的儿子。

  这位年高德劭的住持听完这段话,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沉思片刻才开口道:

  “此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我想我能帮助贵公子。依贫僧所见,贵公子已面泛死气,现在已是非常危险的关头。我想,这与百合回来有很大的关系,若她今晚再回来,公子绝活不过明天,要想救他的命就不能再迟延!不过!请您千万不能让公子知道此事。

  此外,麻烦您回去通知贵府的亲戚,请他们立刻到此地来,为了公子的性命,我必须要开百合的墓。”

  在住持的指示下,几个人挖起了墓碑,掘开坟墓,抬出了百合的棺木。

  棺木的盖子被打开后,大家都失声叫了起来,因为百合的尸首和未患病以前一样美丽,而且还面带微笑地端坐在棺木内,她的脸上和身子甚至看不出任何死人的迹象。

  住持这时又命人把百合抬出棺外,此刻众人不但惊愕更觉得恐怖非常。因为百合的尸体虽在土中埋了很长的时间,非但没有腐烂,被抬出来时,每个人都觉得他们的手触摸到的是具温热有弹性的躯体,而不是冰冷、僵硬的死人。

  百合被奉命抬到祠堂的正殿去。住持取来毛笔,挽起袖子,然后在她的额头及四肢写下驱魔的梵字,然后为她的阴魂举行“施饿鬼”(注)的仪式,再命人把尸首放回棺内,重新埋入土里。

  从此,百合再也没有出现过。山本的身体也逐渐好转,恢复了先前的健康强壮。然而,此事发生后,山本是否仍坚守他与百合之间的誓言呢?

  

  注:“施饿鬼”是为沦落为饿鬼的孤魂所做的祭拜与供奉。
青柳(2)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青柳

  文明年间(一四六九︱一四八七年),能登国的诸侯掉山义统手下有个叫友忠的年轻武士。友忠生于越前,幼时便是能登侯的贴身侍僮,此时是任职藩邸内主君义统侯的指导武师。在所有家臣中,他是主君眼中的红人。

  友忠个性良善,善于应对进退,修养十分好,朋友们对他十分敬爱。

  友忠二十岁时,受了一道秘令,到京都一名大诸侯——也就是主君掉山义统的亲戚细川政元——处出使。途中会经过越前,友忠获准回家看看守寡的母亲。

  出发时,天气十分寒冷,山野皆覆上一层白雪,友忠的坐骑是匹健壮的牝马,脚程很快,不会耽误一点时间。奔了一程来到山区时,路上已没有半户人家,前后村相距很远。

  这是旅程第二天发生之事。友忠骑了一整天的马,天色渐渐暗了,连一个旅宿的影子也没出现,心中感到十分焦急。

  友忠仔细四下找寻,可是一点着落也没有。凛冽的冷风迎面吹来,似乎暴风雪就要来临,而且马已经露出疲乏的样子。在这进退维谷的时刻,友忠发现不远处的小山麓下有间木造的房屋。这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赶紧策马驰向那户人家门口,正在此时,这家的窗户打开一点,一个老太太露出了脸,看到是个容貌英俊的赶路武士,便说:

  “年轻人,在这暴风雪中还赶路。唉,请快进来!”

  友忠将马牵入屋子后面的贮藏室,再跨进那屋子中。屋内坐着一位老先生,一个少女正把木柴往火炉中丢。老人及少女见友忠进来,便邀他到火炉边暖暖身子。

  不久,老夫妇两人把酒热好了,也为赶路的客人准备好食物,便问些友忠路上的事。

  这时候,那年轻女子隐在屏风后面。少女的穿著十分粗陋,头发也没有束起来,散乱地披在肩上,不过脸孔却长得像天仙一般美丽,友忠第一眼看到她,便被吸引住了。友忠心中独自纳闷,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会住在这儿,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

  老先生对友忠说:

  “武士先生,从这里要到前村,实在很难走。像这种大风雪,会把人吹起来的,路况也很不好。不如这样吧!暂时待在这里,等雪停了再走。这间破房子,非常简陋,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不过可以暂避一下风雪,你的马我会好好照顾的。”

  友忠对这老人直爽、亲切的态度感到十分高兴。

  老实说,友忠的心底,确是想再多看看那容貌姣美的少女,舍不得马上离开。

  不久,虽说是粗陋,但也算十分丰盛的食物放到友忠的面前,少女也前来斟酒,躲在屏风后面的身形,终于又显现在眼前。少女穿着手织的布衣,很简单的打扮,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露出一口珍珠般的玉齿。

  喝酒时,少女挨在友忠旁边坐下,举止显得十分高雅。友忠偷偷看了一下,心想,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这般美女,不由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此时,老婆婆就说起了旁边的少女。

  “武士先生,这丫头叫青柳,自幼生长在山区,也不懂什么规矩,对于礼仪是一概不知,还请阁下多多包涵。”

  友忠听了这些,更是一直盯着青柳不放,而女孩不禁羞得低下头来。老太太隔着桌上食物,对友忠说:

  “武士先生,在外面受了这么久的寒风,想必身子还有点冷,请多喝一点酒暖暖身子吧!”

  友忠收敛一下失态,向两老举了杯,就开始喝酒,接着也吃了不少饭菜。席间友忠说了许多话,都是些英雄事迹,静坐的少女在聆听之际,不时地抛来钦慕眼神,令友忠心神荡漾。

  在酒酣耳热之下,友忠开始以另一种语调和青柳交谈,而她的声音亦如同她的面容一样可人。

  他们说这少女是在山区长大的,也许事实上并非如此!若真是如他们所说,她的双亲一定有相当来头,想必是有地位的人,否则这少女如此高雅的举止,是从何处学来?友忠心中如此猜测,不由得高兴起来,于是唱了几句和歌来探询那少女的心意:

  四处追寻的花儿,在何处绽放?

  是那些不起眼的红铃兰吗?

  

  此时,那少女也不假思索,非常自然地接下去唱:

  

  朝阳在我的袖上,投下隐隐晕光,

  明日人儿是否依然眼前?

  

  友忠这歌词早已有暗示。而少女接着的那句歌词,真令他欣喜不已。自己想出来的巧妙歌词,她已有所反应,而且回答的文句中含着明显的情意。

  友忠从小至大,还没见过比这山区少女长得更漂亮的。况且,由这少女回答的歌词可以判断出,她大概很希望和我有进一步的情愫!

  友忠正在沉醉之际,忽然耳边有蚊鸣的细小声音传来:

  “这是天赐的良缘啊!”

  于是,友忠趁着酒意对老夫妇说:

  “两老的千金,可允嫁给在下?”

  友忠接着道出自己的出生、姓名、家族血统,及现在任职能登侯之家臣,掌管何职。友忠此情此景,情意涵涌,已容不下一丁点事物。

  老夫妇听了沉默半晌,略为移动了身子,抬起头来,一齐望着友忠。老先生顿了顿说:

  “友忠先生,您的身分太高了。在这个社会,出身是很重要的,我们没有什么背景,似乎不太相配!我们的身世实在不好,没什么可提的。我俩本意是要将女儿许配给住在山里的普通人。我们并没有教她什么学问,无论怎么说,嫁给武士先生实在是不适合。

  然而,你这么诚意,像她这般连行礼作仪都不太懂,实在只配充当侍候你的婢妾。若是这样,我俩心中也于愿足矣!”

  于是友忠就和青柳睡入一房,一夜的恩爱,说不出的缠绵,直到天明前,暴风雨还是持续着。初升的太阳突破重云,透出少许光芒,把东方的天空照出美丽的晨晖。青柳的袖子,遮住了朝阳而露出缤纷的彩霞,此刻依恋着她的友忠必须上路,离开这间破旧的茅屋了。但是,他实在无法向她挥别。在快要出发之时,友忠决定向已是岳父的老先生说:

  “丈人恩惠,铭记在心,只望下次来时,好好报答。青柳现在已是我的妻子,若要我现在与她分别,实在是不舍。不知青柳是否能跟我一齐走,还盼望两老能成全。虽然路途并不近,但我一定不会让她吃一点苦,岳父母大人,请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不用过分担心。这儿有一些金子,数量并不多,只是略表心意,尚请务必笑纳。”
友忠说着便拿出一锭金子放在两老面前,大约也有十两重。老先生抬起一直低着的头,轻轻拿起那锭金子说:

  “你实在是亲切热情之人。在这深山之中,我留金子何用?你还要赶那么远的路,如今天气酷寒,这金子还是你留在身上当盘缠。这偏僻山区,想买什么都买不到,即使想用,也用不着这么多。青柳之事,就让你费神了,再怎么说,她已经是你的人了。不过你自己最好再多多考虑一下,路上带着女人是否方便,青柳只宜当作婢妾,望你好好待她。女儿就这样和我俩分离,实在是舍不得,你能好好照顾她,便算了结我们的心愿。只要你们两人真心相爱,好好过一辈子,这比一锭金子来得重要。我们两人年纪大了,活不长久,就此把女儿交付给你。”

  友忠再次要把金子交给老夫妇两人,他们却坚持不肯收。由此看来,这对夫妇很有气节,并不看重金钱。

  当日友忠扶着青柳乘上坐骑,再三向两老行礼,以为告别。

  “友忠,不要再行礼,请务必回来看看我们。记住要好好对待青柳。”老先生说。

  青柳向两老挥泪告别,就与友忠乘着马离去了。

  然而,在那时代,武士若是没有回去向主君复命,未事先得到主君的准许,是不能擅自结婚的。友忠也是如此,但是在密使任务尚未达成之时,无论如何都不会得到准许。事到如今,也不能把青柳这令人怜爱的娇妻置之不顾。

  两人到了京都,友忠尽可能不让人知道青柳的身世,一直隐藏着实情。可是有一日,细川侯的一名家臣看到青柳的美丽身影,发现了友忠与这女子之间的关系,于是细川侯也就耳闻到了。

  当时,细川侯年纪尚轻,有喜好女色的毛病。所以听到这件事后,便立刻唤人把青柳召到宅邸中。青柳束手无策,只有跟着来人到了门禁森严的宅邸。

  友忠为此一筹莫展,只有连声叹息,焦虑不已。他只是远国诸侯的使者,力量微不足道。而且,在此刻本身还要靠着比主君声势更大的细川侯保护,在这个人的眼目下,什么事都无可争辩。

  数日以来,青柳音讯毫无,友忠茶饭不思,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之人。武士的阶级禁忌中,全是一种内属关系,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自己招致如此不幸命运。友忠明了了这一层层的缘因和种种阶级上的禁忌后,产生了一线新希望,那便是叫青柳溜出宅邸,和自己一齐逃离这里。

  友中左思右想,经过一番仔细计划,决定托人传给青柳一张纸条。纸条上只要不多写什么,就不致招来凶险,就算不幸传到细川侯手上,也不致出什么差错。私传纸条是件犯上之事,不过,友忠已经下定决心,即使有了凶险也顾不得了。

  友忠在纸条上以中国汉诗的方式写下心声,青柳一看就能明白。诗一共只有二十八个字,然而这二十八个字当中,便包括了友忠自己日思夜想的情意,以及青柳怅然的痛苦: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这首诗写好之次日傍晚,友忠便被叫到细川侯官邸。友忠入了前厅,暗自想着,可能秘密已被揭穿,如果那一张纸条被细川侯发现,不知有何严重后果,最起码也会命令自己切腹自尽!可是,这么一来,青柳便永入侯门深处,就算她能保住性命,也是绿珠泪滴罗巾。若是真要切腹,也要先把细川侯那家伙的首级割取下来才甘心。一想到此,友忠便紧握胸前双刀,静候召唤。

  谒见的时候,细川侯身旁坐满文武重臣,个个如雕像般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友忠行了臣礼,走进来后,略为看了看四周,便寻一个侧位盘坐下来,心中什么想法都消失了,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那时,细川侯突然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从上面走下来,抓起友忠的双手,遽然将“公子王孙逐后尘”这张纸条还给友忠。友忠瞬时脸色发青,细川侯两眼紧盯着友忠说:

  “友忠!这些人都是专程来祝福你的,现在仪式马上就要展开。客人已经到齐了,东西也都准备好了!”

  细川侯发出讯号,那时,离开大厅还有一段距离的房间内,也顿时打开了门。在那房间中,已挤满了来祝福的臣子家眷。被包围在中间的青柳,穿戴着新娘衣服,等着自己心中的友忠。友忠一眼便看到了青柳,才晓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友忠激动地走向前去,牵起了青柳的玉手,在一片祝福中,隆盛的婚礼展开了。细川侯的家臣们,拿出各式各样的名贵礼物,送给这两个新人。

  一转眼,友忠夫妇已恩爱地生活了五个年头。然而,一天早上,青柳正在做着琐碎的家务,一面和友忠谈话。突然,青柳露出痛苦的声音,脸色发青,全身僵硬。然后,青柳发出一股像似临死之人的声音,对友忠说:

  “唉!我现在已不能说太多话了,请你原谅。今天我便要和你分别了。你和我之所以成为夫妻,是前世姻缘。如今,这段缘分已经结束,我再也无法和你在一起。拜托你多念佛事,我现在要死了。”

  “这是为什么?青柳!你快说!”

  友忠惊骇地大叫。又说:

  “不要胡言乱语,只是些小毛病,你稍微躺下休息一会儿,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青柳幽幽地回答。

  “你不了解!这和病没有关系,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事实上我并不是人,我的灵魂是树灵,心也是树精的心,我只是一棵柳树变的。现在有人正在砍我的树干,我要死了。不用哭泣,再难过也没有用,这是命中注定的。请早一点、快一点念佛经,啊……我……”

  紧接着,青柳又发出很痛苦的一声,她美丽的身影颤抖个不停,用袖子把脸遮住。此时,青柳的身体变成了一股淡淡的影子,然后逐渐往下缩,一直缩到只有半尺多高。

  友忠过去想把她抱住,但是怎么抱也抱不到。榻榻米上只堆着美人刚刚穿的衣服和头上的金钗,而青柳的影子已经消失。

  友忠伤心极了,心灰意冷看破红尘,于是剃发为僧,成为四处云游的行僧。友忠到各地飘泊,每到一个庙宇,必定为青柳的亡魂祈福念经。

  一天,行经越前国,友忠顺道去青柳双亲住的地方拜访。可是,那座山附近,只有一片荒凉,并没看到什么人家。以前屋子座落的地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不过,倒有三棵被砍了的柳树,其中两棵比较老,另一棵还很年轻。每一棵都有被拦腰斩断的痕迹。
忠五郎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从前,在江户小石川,有个叫铃木的旗本(注?)。铃木宅邸就在江户沼岸当中一座桥的附近。在铃木的管家中,有个叫忠五郎的下级武士,是一个面貌清秀、和譪可亲、稍有才干的年轻小伙子,而且在同伴之间的风评也相当不错。

  忠五郎在铃木宅邸里服侍已有四、五年之久,不但品行良好,也不曾有过错失。但是最近,这位忠五郎每天夜里都偷偷溜出宅邸不知去向,而且每次都是到了东方将白,才回到宅邸。这件事被他下级武士的同伴察觉了。

  起初,没有人当面对忠五郎的怪异行动提出质疑,那是因为他并没有因夜晚外出而耽误每日工作,而且大家也都认为他如此做想必有其苦衷。

  但是,日子久了,忠五郎的脸色愈来愈苍白,身体也日形衰弱。同伴们都认为这事非同小可,便向他探个究竟。话说有天晚上,当忠五郎正要溜出宅邸时,有位年长同伴将他唤了过去,说道:

  “忠五郎!你近来每晚都离开宅邸,到凌晨才回来,其实这件事我们大伙儿早知道了。瞧你!近来脸色也不好看,我们大家都担心你是否与恶友相交,不要因此而搞坏身体才好!你是否有什么隐情,能不能说来听听?要不然,我们就得把这件事禀告上头。”

  当然——说归说,大家都与你多年手足,情谊深厚,就凭这点我们就不想禀告上头。可是,你违反宅邸规定,万一半夜出了点事,我们这些做朋友的,要怎样替你担待?所以大伙儿要我向你问原因。你怎么说?”

  忠五郎被这一问,显得十分苦恼。顿时,他绷着脸陷于沉思之中,不久便径自往庭院前面走去,而这位年长的同伴也紧跟着尾随其后,来到一处没有人的隐蔽地方。忠五郎停住脚步,背着身子开口说道:

  “唉!我把一切告诉你!但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记住!如果您泄漏出去,那会使我痛苦一辈子!

  

  我这段恋情,大概是初春,现在算来是五个月前之事。有天夜里,我回家省亲,在回宅邸途中,发现离宅邸大门不远,靠河边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看她一身装扮,是个出身良家的妇女。不过,在这深夜里,一个如此装扮的妇人独自站在河边,想来实在很不寻常。我当时并不打算多管闲事问她原因,只从她身边走过。忽然,那妇人径自挡住我的去路,就像这样拉着我的衣袖,轻声说道:“壮士!实在过意不去,能否劳烦您陪贱妾走到前头桥下,有点话要告诉您。”

  我望着她,竟是个十六、七岁的绝色女子,声音听起来温柔悦耳如银铃,使人觉得飘飘然而心胸舒畅。当她说话时,那张莞尔轻笑的羞红脸颊又是那么不可言喻的惹人怜爱。

  于是,我们边走边谈,这时那美女低着头说出“贱妾常在您出入宅邸时得见您风采,因而对您一见倾心”等语。她又说:“我希望能嫁给像您这样的丈夫,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愿意侍候您过一辈子。”我听了那话竟不知如何作答,但是却也沉思着她大概是个好女子吧!

  来到桥旁,女子依然扯着我衣袖不放,于是我们便往下走向河堤。这时,女子以耳语说道:“请一块儿过来这边!”

  于是我被她诱往河边去了。如您所知,那儿已是深水渊旁。我忽然有了戒心,正想缩回步子时,女子又微笑地挽着我的手说道:“跟我一起,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说着,我被她的手一碰,立刻全身瘫痪不能自主。情形就好比梦中想要逃跑而手脚无法动弹时一般。终于,女子双脚踩入深渊,而且把我也拖了进去。我觉得眼睛和耳朵都被塞住,渐渐不省人事,但是没有濡湿或寒冷的感觉。四周围也都是干干的,地板光洁平滑有如皇宫。至于这是什么地方,如何来到此地,却全然不知晓。女子牵着我的手向前走着,经过了数不清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是空着而且都极为富丽堂皇。不久,我们来到一间约有十数丈高的巨厅,而在尽头处的壁龛前面,可看到排列整齐的烛台和一席酒宴,旁边虽铺着一张张华丽的坐垫,却不见什么客人踪迹。

 女子将我领至上位后自己也依旁坐下。“您看!这就是贱妾的家。如果与我共同生活在这里,您是否愿意呢?”她微笑地问我,使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微笑更美的东西了。这时我也浑然忘我地答道:“是啊!”忽然,我联想到浦岛太郎的古老传说,心想她会不会就是所谓的仙女呢?我不敢当面问她这个问题,怕会使她尴尬。

  不知不觉地,许多侍女端着各式各样的美酒珍肴出现在我俩面前。这时女子说道:“如果您不嫌弃,今晚就此让我们举杯共饮以示结为夫妇,而这就是我们的婚宴。”

  于是我们彼此立下今生今世永结夫妻的山盟海誓。在酒宴结束后,我俩就离开大厅前往预备好的房间去。这一夜我俩不断地缠绵,而那女人的娇媚颤动,更使我欲念高涨,不能克制。

  当我被摇醒,睁眼一看,已是黎明初晓时刻。这时,女子说道:“你如今已是贱妾的丈夫。你要记得,绝不可对他人说起我俩之事,如果你说了,就会发生灾祸,你千万要答应我才行。『就要天明了,我们暂时分手,请你乖乖地回去,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到了晚上,你再到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座桥头,你一定要去等,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那时,我一面想到浦岛太郎前世姻缘的故事,一面就照着女子所说立下了誓言。我们再度穿越那些华丽而杳无人声的房间来到了玄关。在玄关口,女子紧握住我的手,四周剎那间变得一片漆黑,待我恢复神智,已经是孤零零地伫立在桥边,回到宅邸时,各寺院还尚未鸣钟。

  次晚,我照着约定的时间到达桥边,看到女子已在那里等着我。像这样已经有五个多月,我们非常恩爱,现在她一定也在那里等着我。我想,如果她等不到我,我就会失去了她。所以我现在非去与她会面不可,请千万不要把我刚才所说的告诉别人。”

  

  年长的那位武士听到这一番话后极为震惊,觉得忠五郎所说的不像谎言,令人有毛骨悚然之感。忠五郎的遭遇或许是错觉,而这错觉是由某些欲陷人于灾祸之魔力所激起的幻想。万一他果真妄生幻觉,胡乱给这位年轻人一些意见,反而是害了他。老人如此想着,便委婉地说道:

  “不会的,只要你平安无事,我绝不提刚才所说。——那么,你还是去与那妇人会面吧。我看你近来脸色苍白,总觉得你可能被某种魔力所摄,你要好自为之。”

  忠五郎对于老人的忠告仅报以微笑,便匆匆离去。但是,数小时过后,忠五郎就异于常态地,垂头丧气地折了回来。

  “怎么啦!难道没等着?”老人问道。

  “没有,她不在那里。”忠五郎愁眉苦面答道:“她不在我们平时相见的地方,今晚还是第一次呢!大概再也见不到她了。都是我不好,把秘密告诉你以致毁了誓约,实在是再愚蠢不过!”同事的老人不断地试着安慰他,但却没法可想。

  突然,忠五郎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像中邪一般口吐白沫。没一会儿,全身像得了疟疾病似地开始颤抖不已。

  那老人一看情况不妙,立即吩咐佣人去请大夫来。

  “奇怪!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血了!”医生仔细地诊视忠五郎之后,惊讶地说道:“他的血管里所流的都是黑水呀!要保住他这条命,恐怕很难了!唉,还是为他准备后事吧!”

  为了救忠五郎性命,铃木用尽了一切办法,却始终不见任何效果。终于,在太阳西沉时,忠五郎就去世了。这时,老人才把事情发生的原委告诉了铃木,大夫在旁边听到后说:

  “是啊!其实我早就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像这种被吸干了血的人,任何仙丹妙药都爱莫能助。被那女子取走性命的,并不是只有忠五郎一位啊!”

  “到底那个女人是什么妖怪?你可知道?”其他武士纷纷问道。

  “会不会是射干(注)一类的怪物?”

  “不对!这种东西自古以来经常在这条河上出现!最喜欢吸食年轻男子的精血!”

  “是不是蛇精或吸血僵尸?”

  “不是!不是!白天的时候,到桥底下去看,就会看到一种模样非常恶心的动物。”

  “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蟾蜍!既大又恶心的癞皮蟾蜍!”

  

  注:“旗本”为德川墓府的直属武士。


无耳琴师芳子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这是距今约七百年前的事。当时的日本,为争夺朝廷权势,源氏和平家之间争斗了许多年,最后终于在下关海峡的坛浦海湾,进行最后的决战。在朝的安德天皇(当时只有八岁)与平家一门的妇孺,在这海湾会战失败后,全部丧生了。

  往后七百年间,坛浦海湾及附近一带海岸,不断出现平家的鬼魂。譬如说,在坛浦海边捉到的螃蟹,有着像人类般的面孔,所以这种螃蟹称为“平家蟹”,传说这些螃蟹是平家武士的鬼魂所变。这一类传说一直被流传下来。这一带的海边,至今仍有许多传奇之事断断续续的发生。

  黑夜里,总有一些如萤火般的灯球遍布在海边,有时在浪涛上飘来飘去,四处闪烁地摇晃。渔夫们称之为“鬼火”,而且对这种青白色光球已经很习惯。暴风雨来临时,从远处听闻到如同打仗时的吶喊声、冲杀声,不绝于耳。

  船家说:昔日这些平家无头鬼魂比现在更恐怖。在黑夜有船只经过时,它们就会在船边出现,故意将船翻沉;在海边游泳的人则会忽然被拉入海底淹死。此后,地方上人士在赤间关(现今之日本下关)建了一座阿弥陀寺,用以祭吊平家鬼魂,祈求平安。

  在寺庙附近的海边,有一小堆墓地,立了许多墓碑。在那些墓碑上,刻了当时在会战中投水自杀的安德天皇,还有其他大臣的名字。每年忌日,为了替武者祈冥福,也举行一些仪式。

  阿弥陀寺造好以后,立了墓碑,平家的鬼魂也比以前稍为平静,但有时还是会发生一些令人毛发悚然之事。有人说,死的人太多了,有许多鬼魂还未能转世投胎。

  百年前,这赤间关住有一位叫芳子的少女。自幼双眼已盲,以弹得一手好琵琶维生,而且她以弹奏源井家的故事而闻名附近。当她专心一致,弹到﹁坛浦会战﹂这一段故事时,简直达到神人共泣的地步。

  未出名时,芳子过着极贫穷的日子,幸亏有位和尚不断接济她,这和尚就住在阿弥陀寺。和尚很喜欢诗歌与音乐,常把芳子叫到寺里来,欣赏她的绝技。

  不久,和尚叫年轻的芳子不要到外面流浪了,就住在寺中帮忙。芳子很感激,就长住了下来。

  寺中有个房间给芳子住。有了栖身之处,三餐又不用发愁,在没有什么特别事情的夜晚,芳子就弹奏曲子给和尚听,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惯例。

  一个夏日夜晚,附近有位施主过世,和尚被请去做法事,办事的小沙弥也跟着去了,只留下芳子独自守在庙内。天气十分闷热,芳子就想到外面去纳凉一下,踱出了房间,到大堂走廊上去吹风。从走廊向外望去,就是寺的后院。

  芳子静坐在走廊上,想等和尚回来。一个人觉得很无聊,就弹起了琵琶。过了子夜,芳子本想回房里歇着,可是和尚还没返来,便独自在走廊边傻傻地坐着。

  突然,后门传来一阵好像人的脚步声,穿过后院,逐步走向走廊。芳子正疑惑着到底是谁的时候,脚步声已经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但是,并不是芳子所等待的和尚。一声嘶哑声音叫了芳子的名字,阴森而且粗鲁,像是武士指使下人的口气。

  “芳子!”

  芳子吓了一跳,一时答不出话来。那个声音更阴沉,似乎就在身边:

  “芳子!”

  “是!”

  瞎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异来人吓得不知所措,只有轻轻回答。

  “我的眼睛看不到,是哪一位先生?我一时想不起来……”

  “没什么可怕。”那人的语气变得稍为平和。

  “我住在这附近,到这里来有点事和你谈。我主人是身分高贵的人,这趟出游,带了很多官员,正好停留在赤间关。今夜是要看坛浦会战遗迹,特意留在这里。”

  “主人听说你是弹‘坛浦会战’的名手,很想请你弹奏一曲。所以,你现在立刻拿着琵琶,跟我到宅邸走一趟。”

  那个时代,武士的吩咐是绝不能违抗的,芳子只好立刻起身抱着琵琶,和那位陌生武士一起出发。武士很灵巧地拉着芳子,就这样一面拉一面赶路。牵着芳子的手坚硬冰冷如铁棒一般,随着脚步,武士身上还发出“铿!锵!”碰撞的声音,一听就知道那武士穿着甲冑。芳子心想,这位可能是个值夜武士吧!

  芳子对这武士怀有的恐惧慢慢消除了。奇怪的是,她产生了另一种感觉,好像是有很多好运在等着她似的,芳子心里愈想愈兴奋。武士刚才曾对芳子说“有一位身分高贵的人”,芳子想起这句话,便高兴地胡思乱想。想听我弹奏的人,说不定是天皇的兄弟。

  没有多久,武士突然停住脚步。芳子仔细地聆听左右,觉得好像来到一个大门前。

  奇怪!这个方向的街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门?阿弥陀寺的山门附近应该是没有才对。芳子正在犹豫时,身旁武士对着大门吼道:

  “快开门!”

  的确没错,有开门的声音。穿过广阔的庭院,好像又来到另一个门口。武士又大声地叫:

  “来人呀!我把芳子带来了!”

  这时,从里面传来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开窗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女人们谈话的吵杂声。

  芳子听到女人们谈话的片断,知道这里不是一个普通地方,一定是个高贵的宅邸,那些女人大概是女侍。但是,芳子无法想出为何会被带到这里来,连瞎猜的时间都没有,她就立刻被另一个武士拖着手,连上了五、六级台阶。到了最后一级台阶时,芳子被命令脱下草鞋。接着换另一个女人牵着她的手,走过一大段很长很光滑的走廊,再转过很多廊柱,又经过一些广大的榻榻米之后,终于来到一个大厅。

  芳子猜想,这个大厅就是贵人公卿的集会所吧。绢绸丝缎的轻微磨擦,好似森林中的树叶被风吹落。四周有很多人在轻轻谈话,压低的话语都是宫廷中常用的官话。

  “请入座吧!”

  芳子突然被声音打断思维,惊醒过来。这时,芳子面前已铺上一张柔软坐垫,她缓缓坐在垫上调整乐器,一个女人声音飘过来:

  “现在就开始吧!弹着琵琶声,唱一段平家的故事,这是我们主人最喜欢、最想听的曲子!”

  听这口气,可能是邸宅中的女侍长。芳子心想,要唱完平家的曲子,得花好几个晚上的时间才行。芳子想了一下,寻着来话问着:

  “这是首相当长的曲子,要把它唱完,是很费时的。请问一下,贵主人最喜欢哪一段?”

  那声音似有若无地传来:

  “就唱坛浦会战吧!那一段是平家曲子中,最为哀怨的一节。”

  芳子不再答话,手指不停地挑着弦、发出歌声,由激烈的海战那一段开始:

  

  ……摇橹声、军舰破浪前进声、飞在空中的箭矢声、兵士们的喊杀声、

  踏步的声音、刀剑砍到铁甲的声音、被砍倒、掉落水中的声音……

  

  全部以琵琶,巧妙地弹奏了出来。

  渐渐地,芳子四周传来阵阵赞美声。

  “她真是个登峰造极的高手。”

  “在城里,也难找到这么好的……”

  “普天之下,可能没有人比得上芳子了!”

  芳子听到这些赞美,更卖力地唱奏,心里感到无上的光荣。四周又都静了下来。

  终于弹到平家遭到不幸命运的那一段,这正是平家一门哀怨的高潮,平清盛的妻子抱着幼帝投水自尽。四周发出惧怕与痛苦的呢喃,其中还杂有怪异的哭泣,声音如鲠在喉,沉闷得令人难受,芳子吓到了,琵琶一下子停顿下来,四周立即恢复寂静。过了好一会,才又听到刚才那声音慢慢流过来:

  “你真是世上首屈一指的演奏者,久仰大名,但是没想到你竟然有此超绝的技术。我们主人交代要重重谢你。从今晚开始,连续六天,每天晚上到这里来弹奏琵琶。主人听完后,还要到别处旅行,不能耽搁,明天晚上也在这时间来。今晚接你的那个武士,明天还会去接你。

  关于这件事,要牢记!我们主人在赤间关的这段时间内,无论如何,都不能告知别人,因为主人这趟旅行很机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那么,今晚真是辛苦你了,就请你回寺里去吧!”

  芳子回谢了之后,便被另外一位女侍牵着手走出了大门。门口站着刚才带芳子来的武士,又把芳子送回寺院走廊。

芳子回到寺里,天色已亮了,寺内空无一人。所以芳子整晚不在寺中,也没有人知道。

  和尚昨晚回来时已很晚,以为芳子睡了,也就不在意。第二天白天,芳子因为没事,所以有充分的时间休息。关于昨天晚上发生的奇怪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天晚上,到了子夜,那武士依旧前来接芳子到宅邸的大厅弹琵琶,唱平家曲。和前一天晚上的情形一样,芳子演奏得相当动人。然而她这一次溜到寺外,被寺里的小沙弥发现了,待天快亮返回寺中时,就立刻被叫到和尚处。和尚为了芳子安全,说了很多警告的话。

  “芳子!我很关心你,一个人深夜在外面闲荡,实在太危险。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我可以找个佣人陪你。老实告诉我,芳子,你晚上到底去那里去了?”

  芳子对和尚说:

  “师傅,请你原谅,因为有一点小事情,白天没有办好,所以……晚上……”

  和尚见芳子故意避着不说实话,反而更为担心。

  这孩子不对劲,她在隐藏着什么秘密,说不定这少女已被妖魔缠住,实在有凶险,和尚的心中忐忑不安。

  和尚不再追问芳子,便私下吩咐寺内佣人暗中注意芳子的举动。如果芳子还是在晚上溜出寺外,就尾随在后面,探个究竟。

  这天晚上,芳子又溜出寺外,而且被寺里的佣人发现了。“果然不错!”佣人立刻提着灯笼,远远跟着芳子。

  晚上下着细雨,四周非常黑暗。佣人好不容易才跟上芳子,走到街上时,已看不到芳子踪影。看样子,芳子好似被人拖着飞驰,否则脚步不会这么快。

  一个瞎子的步伐能这么快,的确是件奇怪的事。

  在黑暗中的确不太好行走,佣人到平常芳子喜欢去的地方四处找寻,但都扑了个空。附近没有人看到芳子来过。

  佣人找了很久,顺着海边,准备打道回府,突然阿弥陀寺的墓园传出一阵琵琶声,佣人差点吓晕过去。墓园里伸手不见五指,在漆黑中,有二、三点萤火在微微摇晃。

  寺佣立刻折向墓园,穿过崎岖荒废的草丛,终于来到墓地。灯笼的昏黄火光远远地照到芳子独自坐在墓地旁,冒着雨,像失掉魂一般,面对着安德天皇墓前,把琵琶弹得直响,拼命地唱着。唱的正是坛浦会战的故事。芳子四周每一个墓碑上面,都有一盏绿色蜡烛似的炬火,不断上下飘动。接着前后左右也有不知其数的萤火闪现,那佣人心中不禁打了几个寒颤。

  寺佣鼓起勇气低声叫唤:

  “芳子!芳子!你被鬼魂迷着了……芳子!”

  但是芳子好像没有听进耳朵。芳子愈唱愈起劲,拼命唱着坛浦会战的故事,伴着琵琶铮铮的弹奏声。

  寺佣顾不得凶险捉住芳子,在芳子身边说:

  “芳子!芳子呀!……快,快跟我回去!”

  这时芳子以很不耐烦的语调对寺佣说:

  “真是胡来!在贵人的面前捣蛋,会受到重罚的!”

  这句话听起来真叫人汗毛直竖,寺佣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事实证明芳子是被妖魔缠住了。

  寺佣不由分说,拼命拖着芳子离开现场,把芳子带回寺中。一到寺中,和尚立即脱下芳子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然后喂她吃点东西,喝点热汤。而后和尚叫芳子向大家说明,她到底在干什么。

  芳子呆坐一下后,终于清醒了,发现自己不该让和尚担心,而且瞒着他,便一五一十的把详情告诉和尚。

  和尚说:

  “芳子!你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你正陷在凶险路上。你该早点和我商量的,这是件非常恐怖的事。因为你的天赋,注定要遭到这不可思议的厄运。”

  “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你要有准备才行。你并不是到别人家去弹琵琶,你每天晚上去的是寺后那个墓园中的平家墓地。今夜若不是寺佣冒着雨,到那里把你找了回来,到现在你还坐在安德天皇的墓前。

  “这是鬼魂找上你,你所幻想的一切都是鬼魂做出来的。你听从了冤魂的指示,那些鬼魂的意志力就会永藏在你身上,如果你再接受冤魂的命令,你的身体就会被撕裂成数段,迟早会被鬼魂摄去性命!

  ……糟糕的是,明天我还要去那一家守最后一夜,为了超渡死者,这是非去不可的。所以我不能在寺里陪你,不过,在我出门前,我会把护符经文写在你的身上。”

  在太阳尚未西下时,和尚与寺里的执事把芳子脱得精光,拿起毛笔,在她胸前、背后、头、脸、颈子、手、脚,甚至脚底板也都写上了般若心经。写完之后,和尚对芳子说:

  “今晚,在我出去以后,你就立刻去坐在后院走廊上,在那里等着。过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来接你,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绝对不可以开口和来人说话,要保持安静,也不能随便挪动身体。如果你不听吩咐,任意挪动身子,或是发出声音,那么你的身体便会被撕裂开来。

  不过,芳子!别怕!命中都有注定,谁也没法帮你。也就是说,记住我的话,绝对不能出一点儿纰漏,照我告诉你的方法,保持冷静,危险与恐怖便可化解掉。”

  子夜来临,和尚及寺中执事都走了。芳子依照吩咐,静坐走廊上,把琵琶放在走廊的一旁,自己坐在琵琶后边。然后摆出打禅姿势,一动也不动地打坐。芳子精神集中起来,不敢发出丝毫响声,连呼吸也怕给别人听到。不知坐了多久,远处好像传来了脚步声,逐渐靠过来,一会儿进入后院拱门,走过后院,又走到走廊边,就在芳子的面前停了下来。

  “芳子!”

  那声音喊着她。芳子摒住呼吸,保持打坐的姿势,大气都不敢透一下。

  “芳子!”

  第二声更加凄厉。接着发出第三声,有如魔刀般刺耳:

  “芳子!”

  芳子心头乱跳,差点要倒下去。不久,有股阴风袭来,夹着喃喃细语:

  “没有回答哩!这个小姑娘很可恨!跑到哪里去了?再找找看!”

  走廊边立刻有一阵磨沙的脚步声,慢慢地靠近了芳子身边,突然停了下来。芳子吓得浑身发冷,四肢僵硬,连呼吸都停顿了。

  接着,芳子耳边有一股寒气,在喃喃说着:

  “这里放着琵琶,奇怪了!琵琶师哪里去了?咦?只有两只耳朵。噢!原来如此,她不在这里,难怪没有回答我,想回答也没有嘴巴。琵琶师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只留下一对耳朵。好罢,既然找不到,把这对耳朵带回去给殿下看,算是找过芳子了,就这么办!”

  剎那间,芳子的耳朵被左右一对像铁般的手指夹着,立即有股被撕裂的感觉。那时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但是芳子依然不敢发出声音。脚步声跨过走廊,消失在远处。

  芳子觉得肩膀两边好像有什么粘糊糊的东西在往下流,但她还是不敢动,此时她已吓得有如木头。

  天快亮时和尚回来了。一回到寺里,便立刻到后院去看看结果如何。他突然踩到一些粘粘的东西,摔了一大跤。“不好!糟了!”他低喝一声,在灯笼下,照出来那些粘糊糊的东西,原来是一摊鲜血。

  和尚看看芳子,她依然坐在走廊边,摆出一副坐禅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从伤口流下来的血丝,染红了全身……

  “呀!芳子!”

  和尚低唱佛号:

  “怎么搞的?你受伤了!”

  听到和尚的声音,芳子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懈下来,就忽地晕倒地上,等救醒过来,才开始说出昨晚的情形。

  “唉!……真是劫数!”

  和尚双手合十。

  “都是我的错!阿弥陀佛!在你身上到处都写上经文,只漏掉耳朵。我以为寺里执事会做得很完善,没想到他漏了耳朵没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如果我再仔细检查一遍,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既然丢了耳朵,也没办法讨回来了,赶紧治疗伤口要紧。”

  “芳子!你该振作起来!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这种恐怖的事了。那些鬼魂再也不能来折磨你了。你放心吧!”

  芳子的伤口,经过医生的治疗,不久便恢复了。这事没多久便传遍了各地。芳子这名字,一下子变得无人不晓。很多达官贵人为了听芳子弹奏,特意从远道赶来赤间关,还送了她不少银子。

色情鬼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从前在日本各地就流传着有关“轳辘首”(注)的传说,但是从未有人亲眼见过。根据一永的传说记载,轳辘首皆为女性,然而,在宫城县桑田村一带所流传的轳辘首,却是一个名叫作助的男人。

  这个叫作助的男子已有妻室,但他仍然慕恋着邻村的一位姑娘。

  在偶然的一个机会里,桑田村举行的一次盛大祭典中,作助遇到了那位姑娘,于是作助借机向她求爱,表明心意,但是那位姑娘却置之不理,躲开了他的纠缠。

  作助求爱虽被拒绝,但思慕之情却与日俱增。不久,他听说这位姑娘嫁给了附近滕田村的村长次郎太夫,更是妒心大发,茶饭不思,工作不做,心里总是觉得很不甘心,就恹恹生起病来。

  且说次郎太夫与邻村的第一美人结婚后,两人如胶似漆,恩爱异常。

  一个闷热的夏夜,次郎太夫与妻子开着窗睡觉。到了半夜,次郎太夫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窗外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决心看个究竟,就在蚊帐内借着月光朝外打量,看见一张男人的脸在窗外向屋内东张西望,不过这张脸却很奇怪,颈子下面好像没有身体一般,只有一条又细又长的管子连到墙外,那颗头似乎是在空中飘浮着,又好像在飞转……

  次郎太夫又觉得这张面孔似曾相识。就在这怪头伸入窗内时,次郎太夫已轻手轻脚地爬出蚊帐,顺手抓了桌上一个铜制的烟灰筒,猛地砸向怪头:

  “什么人?”

  可是慌忙中烟灰筒并没有击中怪头,却碰到墙壁,发出了很大的响声,怪头立刻退出窗外,一溜烟地不见了。

  次郎太夫气愤地转回蚊帐里,却见妻子好像受了惊吓,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次郎太夫安慰她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个无聊男子想偷看!”

  然而,妻子打着哆嗦,张惶失措地说:

  “不!我认得这个人,还没结婚的时候,有一次在村中的大祭典,我和家人走散了,就是这个叫作助的男人前来向我搭讪,但是我没理他。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刚刚又梦见他了,他的头和身体以一条细小长长的脖子连接着,太可怕了。这……这难道是什么不祥的预兆?”

  次郎太夫看见妻子茫然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又听她这么说,想必她时常看到作助。于是他决定守夜等待作助再次出现。可是他连守了四、五个晚上,却什么也没发现。

  然而同时在滕田村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怪事。许多妇女在家中被人偷窥,尤其是在夫妻缠绵时,被骚扰个不停。而且妇女的内衣、首饰也常被人偷走,可是大家都找不出有人潜入屋内偷东西的迹象,到处侦察,也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是日,次郎太夫去外地办事,一直忙到深夜才急急忙忙赶回家,路过桑田村的时候,半路上,借着月光,他就发现前方有个细长的脖子怪物正慢慢地朝前走去,那颗头在空中东窜西窜地转个不停,他心想,一定就是那作助的头!

  次郎太夫悄悄地尾随于后,接着,他看见作助的头被一条细长的东西拉进了附近一家民房。

  次郎太夫发现了作助的行踪后,翌日清晨立刻聚集了四、五个村中有名望的人和一些年轻力壮的青年,一同讨论如何除去这“轳辘首”。

  到了相约的那夜,大家将一些女人的首饰和衣物聚放在一处,再分散开来躲在附近,等待轳辘首的出现。

  午夜过后不久,果然远远见到了轳辘首慢慢荡了过来,它丝毫未察觉四周的埋伏,自顾自地从一大堆东西中衔出次郎太夫妻子的内衣,用鼻子嗅了一阵子,就准备离去。

  瞬间,四周埋伏的人一齐跳了出来,轳辘首大吃一惊,左闪右躲地想逃出重围,忽然——“咻!”的一声。

  不知何人发了一箭,射中轳辘首的一只眼睛,轳辘首立即凄厉地叫了一声,然后落荒而逃,在地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第二天,桑田村传来消息说,作助已于昨夜死亡,因此,次郎太夫就领着一些人前往作助家中,欲寻出村人遗失的物品。

  作助的妻子见众人来势汹汹,知道东窗事发,决定先下手为强。于是他们一到来,她就先发制人的叫道:

  “作助一定是你们杀的!你们竟然对一个手无兵刃的老实人下手……”

  “不错,你丈夫的确是我们杀的,你说他老实,实在值得商榷。”

  作助的妻子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恶狠狠地提起手中的锄头,咬牙切齿地恨声叫道:

  “不报杀夫之仇,誓不为人!”

  次郎太夫见这女人如疯子一般,只得逃回滕田村,再多聚集一些村人,写下各人遗失的物品,又前去作助家中,以此清单与作助的妻子理论:

  “这张单子上全是失物,一定是被这轳辘首偷走的,我们要好好地搜查一番!”

  大伙人蜂拥而入,推开了作助的妻子,就各处翻箱倒柜,果然找出了与单子上相符的一些失物,只有次郎太夫妻子的失物遍寻不着。在一旁看热闹的桑田村村民都发出惊叹之声,旋即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作助的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觉无地自容,愧愤之余,奔往屋后,投井自尽了。

  事发后不到一个月,次郎太夫的妻子就病死了,临死之前她告诉太夫说:“作助在阴间诬告我用箭射死他,所以我的病是好不了了。现在我被召到阴间去作证,我要揭穿他的诡计,不过这样一来,他又可以在阴间见到我了,这个人真是连做鬼也不肯放过我……”说完她就死了。

  

  注:“轳辘首”是一种长脖子的妖怪。
狸精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狸精

  东京赤?町有个叫纪国?的坡道。纪国?原意就是纪伊国的坡道,因为在江户时代是纪州侯的藩邸所在地。在纪国?的一侧,有条古代传下来很深的护城河,护城河上面,有条长满青草的土堤,土堤上如今已成为公园。坡道的另一边,可看到皇官高墙。那时候,还没有街灯与人力车,一到夜晚,这附近就没一个行人,显得一片死寂荒凉,夜归的行人一定会避开纪国?,绕道而行。

  传说这附近常常会出现狸精,遇到这种事情,至少要生场大病。

  近些年来,最后一个看到狸精的人,是住在京桥一个年纪很老的商人。那个人是在三十年前碰到的,以下便是那个故事。

  有一天夜晚,就如平常一般,那商人当时还年轻,快步地登上纪国?时,护城河旁边站着一个女人,正在抽泣。那女人好像要投河自尽的样子,商人实在替她担心,他想救她一命。商人正想着不知该用什么方法劝她的时候,已走到那女子背后。那是个有着高贵气质的女子,她的身材皎美,头发整整齐齐地披在肩上,看起来像是出身善良家庭。

  “喂!姑娘!”商人这样称呼她。“为什么在这里哭呢?……可否说出来。你有什么困难?若是我能帮忙,我一定答应你。”

  商人是个善良又热心的人。但是女子没有回答,还是不断地哭泣。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她连头也不转一下,只是自顾自地在哭。

  商人再度轻声的问:

  “姑娘,我刚才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见?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子,晚上最好不要待在这里。唉!为什么要如此伤心呢?无论如何,我会帮助你的,你不妨说来听听看。”

  女子这时仍然不出声的站着,然后背对着商人,慢慢挨近他。商人把手放在女子的肩头,阻止她靠近,说:

  “姑娘!姑娘!请你说话!……喂!姑娘……姑娘!”

  就在商人如此说的时候,女子慢慢转过头来,用手朝自己脸上一抹。商人顺着这由上往下的一抹看过去,女子的脸上并没有眼睛、鼻子及嘴巴,商人大吃一惊,抽身便逃。

  商人在纪国?上,连滚带爬地逃命,眼前一片黑暗,连回头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几乎连灵魂都出了窍。幸好过不久,前面出现了一点灯光,那是在路旁卖宵夜的摊子。真是碰到了救星。商人跑到那个老板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呀!——呀!——”叫个不停。

  “怎么回事?是不是有武士在试刀斩人?”老板慢条斯理地问。

  “不、不是!”商人略微喘过一口气,“那里有……呀……呀……”

  “什么?到底是怎么了!”老板也急急忙忙地问:“有强盗吗?”

  “喔!不是强盗……不是抢东西!”

  商人还是结结巴巴地说:“那个……那个女人,站在沟旁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这么一抹……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哦,原来是这样!你看到的那个女人,是不是这样?”

  那个老板一说完话,便也朝自己脸上一抹。紧接着,他的脸便像蛋壳一般滑溜溜的,什么都没有。不用说,商人便猛然昏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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