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 作者:安宁

内容简介:

一个名动天下,一个寄人篱下,
初见那天,他是身穿绣金喜袍以珠冠束发的新郎倌,
她是新娘子养在闺中的陪嫁丫鬟。
没人知道,夫妻对拜时他为何有意偏过新娘子,
而当着宾客面前向一旁的她长揖下来。

一个风流俊雅,一个低每诳诔目,
他一边在朝廷上筹谋布局,
辅助皇帝与垂帘听政的太后进行一场权势倾轧的较量,
一边对她延绵不绝地逗弄,极尽戏情举动。
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出自真心,
还是只想把她高抬起来,成为他投石问路的棋子。

既频频向她示爱,又无情地一再娶妻,
他的所作所为象是难解的迷雾,
又象无声无息之中早动起了绝步的心机。
没人知道,他最后会不会给她一个她最想要的结局。
为了他自己悸动初开的心扉。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欢喜冤家 豪门世家 低俗作品请删除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世非,尚坠 ┃ 配角:晏迎眉,庄锋璿,夏闲娉,张绿漾,邵印,邓达园 ┃ 其它:吹不散眉弯
吹不散眉弯 作者:安宁

  楔子

  北宋天禧年间。
  在开封城内外,如果有人问开封府府尹是谁,路人可能一时答不上来,但若问开封府首富是谁,则连稚子都可脱口而出,当然是白府。
  从城中心宣德楼门前的御街往南,到南门大街一路东行,经过大相国寺,高阳正店,第二甜水巷,桐树子韩家,十三间楼,出了旧宋门依着汴河往东南面不远处,便是独占一隅地逾百亩的白府。
  白府府内最有名的不是佳木葱茏,奇花灼闪,不是白石雕栏,九曲游廊,也不是清流迂回,阶石甬路,而是五座错落相间布局精妙的园囿楼台,每一处院落的结构和筑造都巧夺天工。
  时人有诗云:府乃清樾中,飞檐见千里。
  白府的发家自有其渊源。
  已过世的白老太爷是当朝刘太后义兄刘美的表舅,在刘太后还是年轻的刘皇后时,老太爷已在汴梁城里拥有不少物业,当其时刚刚上位的刘皇后想揽后宫大权,无可避免需大笔银子来打点笼络人心,而财路来源正是她最头疼的问题。
  当朝有律法后妃不得与外戚往来过密,羽翼未丰的刘皇后为免落人话诟,找到并非直系皇亲国戚的白老太爷,与他如此这般密谈了几个时辰。
  未久,白老太爷便神不知鬼不觉承揽了京畿附近的几大瓷窑。
  在白老太爷大量秘密送入宫中的金锭银元的支持下,刘皇后终于得偿所愿,没几年便独霸后宫,乃至问政朝野。
  白老太爷去世后,白府的营业在白老爷手中快速扩张。
  不但在热闹繁华的开封府内拥有大量酒楼、客栈、食肆、茶坊、廄苑,京城附近几个畿县更有数不清的田地屋契隶属白府名下,在开封之外的大名、真定等七府也置下了无数物业。
  白老爷不仅专营瓷窑,还奔赴江南之地太湖之滨,罗纳了最出色的绣女技师作锦绣织造,同时出钱出力支持宗族内有才之士或孔武之夫入朝为官,每逢旱涝季节或庄稼失收,更响应朝廷号召广开粮仓善济乡民,。
  历经白老太爷和白老爷两代人的积德福荫,白府在开封的地位已是无比尊崇,仅次于皇宫之下,连朝官都礼让三分。
  天禧二年,刘皇后取侍女李氏所生为己出的皇子被册封为皇太子,时年太子赵祯七岁。
  深谋远虑的白老爷向皇后请求,欲把与太子同年且是白家三代单传的独子白世非送进宫里作太子侍读,刘皇后当权后曾贬谪不少重臣,但一直没忘记白家当年援助她的恩情,当即下旨接白世非进宫。
  小儿白世非不但聪智过人,更兼才艺超群,进宫后很得皇后宠爱。
  乾兴元年,先帝崩于延庆殿,十二岁的太子即位是为圣德皇帝,尊称刘皇后为皇太后,于勤政殿一同处理国事,如此这般又过几年光景,刘太后已是权倾天下,唯我独尊。
  而在刘太后垂帘执掌朝政大权之后,白老爷却婉言拒绝了太后欲给白世非的封衔进爵,反把他接回府来,让他开始学习营商之道。
  此时的白府,已富甲天下,举国无人能及。
  却说这年入冬之后,开封连日刮起朔风,天空彤云密布,纷纷扬扬下了几日几夜大雪,雪片如漫天飞花,到处琼檐玉枝,楼台银装素裹。
  天寒地冻,暮色早暗,未及黄昏城内已近无行人,惟巷子深处似隐隐见一缕炊烟,薄丝袅袅地隐在大雪中,融成灰蒙蒙的一片。
  此时无人的南门大街上,一位约莫十五岁背着包袱的青衣少年正由东往西而行。
  在他前方不远,有位披着丝袄撑着绿伞的少女向他迎面走来,在少女的身后跟着一个手中挽着篮子的小丫鬟,篮里装着供品酥果,可见是刚从大相国寺祈福出来。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驰骋之声。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清脆的呼喝由远而近,“驾!驾——”
  少年抬眼望去,一匹神骏马驹在茫茫大雪中疾驰而来,由于马匹来势太快太急兼有雪花遮眼,使人一时看不清半伏在马上之人的容貌,只依稀可见被啸风扬起的雪色貂裘下也似是年少身影。
  就在骏马飞速奔至少女身后时,一道小身影忽然从小甜水巷里横穿出来,那扎着丫鬓的小稚童边跑边不停回头,惊惶慌张中根本没注意到巷子出口处人烟稀渺的大街上竟恰好有快马驰来。
  不意有童子突然从旁冲出,马上少年大惊,眼看一童一马就要撞上,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中缰绳闪电般猛然一勒,“喝——”
  伴随小童收势不住的细稚尖叫,疾驰的白马被骤然止步发出一声厉嘶,前蹄被硬生生扯向半空,整个马身几乎竖立,强大冲力把马背上的少年甩起两尺高,在他被抛得血气冲涌头晕目眩的瞬间,不意手中紧勒的缰绳使马身偏了方向,跃落的马蹄竟朝着被响声惊扰后正回过头来的少女踢去!
  少年大急,足下猛蹬,手中缰绳疾扯,却无法控制马匹下落之势。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近在少女咫尺的小丫鬟忽然被人一掌拍向旁边雪堆,与此同时已吓得花容失色的少女骤觉腰间一紧身子一轻,原本就要踩落在她前额的马蹄刹时远在眼帘丈外,啴地一声落在她原先站立处,将一地琼雪踏得碎乱溅射。
  马上之人飞身跃落地面,年少清俊飘逸的面容露出佩服之色,冲青衣少年抱拳施礼,“多谢兄台相助,不然小可今日定闯下大祸。”又彬彬有礼地向少女道,“小可一时卤莽,冲撞了姑娘,万请姑娘见谅。”
  青衣少年放下少女,作揖还礼。
  那少女定下神来,脸色仍微微发白,向两人各福了一个万福,眸光从白衣少年顺手自雪堆中扶起的丫鬟身上转向扑倒在路面的小童,她轻步走过去,蹲下身来,伸手欲相持一把,却忽然遭对方推开。
  她这才注意到小童粉嫩的手背泛起青乌之色,不禁怔了怔,依这厚厚的积雪,即使摔倒也不应有碰伤擦伤才是,再看那孩子,似未满十岁,如粉妆雕琢的小脸上充盈着敌意,大大的童稚的双眼内蓄满恐惧的晶莹泪光。
  白衣少年和青衣少年一同走了过来,关心地问,“怎么了?”
  “是不是摔着了?”
  此时巷子中忽然远远传来惊呼,“着火了!着火了!”
  有人开门出来,关心地问,“谁家着火了?”
  “右谏议大夫家!”
  “真稀奇,这大雪天怎的起火了?”
  “少说些闲话,赶紧去帮忙罢。”
  不多会各家各户执桶拿瓢出来,沿路奔走相告,一齐涌去救火。
  两少年不无愕然地相视一眼。
  少女的目光落在小童颈间戴着的打造精致的金锁片上,仿佛想起什么,轻轻啊了一声,半怜惜地道,“原来是你。”

  第一章 皇城宫殿内

  天圣五年。
  在白世非行完十七岁弱冠礼后不久,克俭勤恳的白老爷积劳成疾,拖了几月后终究药石难治,白老爷一生不曾纳妾,与唯一的结发妻子恩爱情深,他去世后白夫人伤心过度,终日不饮不食,于同年也撒手人寰。
  痛失双亲的白世非伤心欲绝,坚持守孝三年,把全副心思投入到亡父传留下来的营生中,对里外说媒一概谢绝。
  尽管他明确放话说不会成亲,那三年里也还是有无数媒婆子踏破白府的门槛,虽然最后都无功而返。
  天圣八年,年届二十的白世非守孝期满。
  这日大内承明殿忽然宣下一道懿旨,太后命人召他进宫见驾。
  精镂的雕花剔金炉里无声暗燃着不知名的香料,一缕奇异幽香浅淡地充萦于华室内,在吐纳之间似有似无地从鼻端前飘过,微微一呼一吸后沁入心脾,极其清雅宜人。
  倚窗而放的紫檀椅上铺着织就七色牡丹的软垫子。
  白世非姿态懒散地倚坐椅里,洁亮黑发一丝不乱地束在金丝精琢的锦冠下,冠上一颗比瞳仁还大的夜明珠光华隐隐流转,绣金流苏冠带垂在肤白如雪的俊颜两边,极年轻的玉面上双眉斜飞,星样双眸因背着夕照而显得有丝幽诡,削挺得恰到好处的鼻梁下,薄唇正因带笑而嘴角微弯。
  他随手掂起茶案上的梅子放入嘴中,时而鼓起腮帮,时而嘟起樱色双唇,仿佛在无声一吮一吸着果蜜的美妙滋味,却一点也不急于咀嚼,仅仅只是这样慢悠悠地含玩,任其在嘴内翻覆生津。
  已年过六十的太后刘娥端坐在正中央的卧榻,脸上肤色依然白皙,不细察根本看不出眼角下隐着的淡淡细纹,仿佛对白世非不合规矩的孩子气举动丝毫没有看见,她斯条慢理地呷了口茶,合上盖把杯子往旁轻轻一抬,侍奉一侧的宫女立刻上前接过。
  “世非。”她终于开口,似含笑,又似感慨,“这日子走得恁快,一眨眼你爹娘已过身三年。”
  “恩,小可时时做梦还会梦见他们。”把梅子压在齿腔边沿,他漫不经心地应道。
  刘娥轻叹,“难得三年来你始终坚持守孝,这份孝心着实可嘉。”看他一眼,“如今孝期已满,却有何打算?”
  白世非懒懒应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务之急自是应先娶亲。”
  “可有相中哪家的闺女?”刘娥随口问道。
  “邵印挑了几户人家让小可过目,论样貌当数参知政事晏书的长女晏迎眉,论才情还是兵部尚书夏竦的幺女夏闲娉,不过论知交却是集贤殿大学士张士逊的独女张绿漾,也算和小可青梅竹马了。”口中梅子一转,他鼓起半边腮,面露愁苦之色,“哎,花多乱眼,也不知选哪个才好。”
  刘娥和蔼地笑了笑,“你这小皮崽子。”腕一抬,茶已就手,慢慢啜过,才又道,“夏竦那未出阁的小女儿我倒是见过一面。”
  夹在两排贝齿当中的梅子,不为人知地被他轻轻咬下两道线痕,“哦?”
  话声方落,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唱喏,“皇上驾到。”
  身着紫色常服的赵祯大步进来,“母后。”回身一摆手,阻止了白世非没什么诚意的要跪不跪,他一脸兴奋,“好小子,朕找你找得好苦啊,这半个月来你府里一直回话说你人在江南,怎么昨儿个母后一宣进宫你就已经回来了?”
  白世非嘿嘿笑了两声,“真的就那么巧,我前天晚上刚到家。”
  “废话少说,你且随朕来,上回你摆下的那局棋谱,朕可找到高人解开了。”赵祯走到刘娥身边,面带央色地扯她衣袖,“母后可叙完旧了么?”
  刘娥禁不住他缠磨,莞尔一笑,“好好好,世非你就随皇上去吧。”
  “是。”白世非无奈起身,懒懒地行了礼,跟在赵祯身后退出。
  目送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出房外,浅浅的笑容自刘娥脸上褪去,目光逐渐变得深沉,把茶盏递下,她向后方侧了侧首。
  一道身着侍卫服的高大身影从屏风后走出来。
  “你怎么看?”她淡声问。
  周晋道,“属下以为,皇上来得似乎太巧了点。”
  刘娥不动声色,“那么你认为是白世非利用了皇上呢,还是皇上已和他联手对付哀家?”
  “这个……属下不敢妄自断言。”
  刘娥神色沉凝,挥了挥手,“你下去罢。”
  周晋迅速退下。
  出了庆寿宫的赵祯和白世非两人,相偕往崇政殿而去。
  “母后什么意思?”赵祯问。
  白世非吐出嘴中梅核于掌心,指尖一弹,那核子没入廊庑外的花卉中消失不见,“太后希望我娶夏竦之女。”
  赵祯轻勾唇角,“当初朕立后时,本来看中的是骁骑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可是母后认为她不如平卢军节度使郭崇的孙女,最后朕还是立了郭氏为皇后。”他看白世非一眼,“你自己好生考虑吧。”
  白世非浅浅一笑,“是得费心思量呢。”
  暮色时分,一顶华贵轿子从东华门出宫,穿过桑家瓦子,榆林巷,出了旧宋门,回到门廊檐枙峻峭的白府府祗。
  当白世非走过满铺水痕白石的前庭,大管家邵印从厅内迎出来。
  这邵印五十开外,长得颇有福相,总领府内大小事务,为人甚是慈祥,从不责罚仆役,经历白府两代人事的他对各种富贵人面和排场早司空见惯,不但处事老到,更兼满腹经纶,常与来府的贵人高官应对得体,举止比普通有钱人家的老爷还要圆融通达。
  “庄中卫托人给公子送来一封信。”邵印递过信笺。
  白世非接过,一边看一边往书房走去,三两眼掠过信中内容,他的唇角弯了起来,把信折起收进袖中,道,“你速准备一份草帖子送去晏府。”
  邵印足下一顿,“公子的意思是——”
  “我要娶晏书的女儿晏迎眉为妻,这事越快越好,你赶紧去办。”
  “是。”邵印惊讶,虽不明白为何一向对婚事连提也懒得提起的主子忽然变得热衷起来,却也没有多问,只是匆匆领命而去。

  第一章 芙亭水阁边

  上达朝廷百官,下至山野乡民,整个开封城内外全不曾料到,还未待各大官媒私媒捷足先动,孝期甫满的白世非毫无先兆地忽然就已向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晏书家递了求亲帖子,请求迎娶年满十八岁的晏迎眉为妻。
  消息传出后不知震破汴河两岸多少颗痴情暗许枉盼三年的芳心。
  名门望族的白府与贵为当朝重臣的晏家不但门当户对,白世非与晏迎眉更出了名的郎才女貌,可以说是东京城里寻天觅地也难得般配的一对佳偶,由是当媒婆子往晏府递去帖子,双方一拍即合。
  紧接着白府便送去细帖子和许口酒,晏府还了回鱼箸,媒婆子择定吉日下了彩礼,就这样商定九月癸丑的大婚之期。
  日出日落,花开花谢,转眼已到满城金盏争妍时候。
  “尚坠。”
  “恩?”
  晏迎眉望向窗外,远处一片灰霾迷朦,天际泛黄,似有大风扬起尘土。
  在她身后,所有侍女已被摒退,只余下尚坠熟练地帮她绾着发丝,“报晓的说今天天色阴晦。”
  “阴晦。”晏迎眉轻轻重复。
  尚坠笑笑,“历日上今儿可是宜嫁娶。”细心地给晏迎眉戴上金丝髻,再把成套缀满金玉的头面簪钗一一插上。
  “不知为何,这几日我的眼皮总跳个不停。”
  “自订亲以来你夜夜看书到三更,这段日子没睡过一顿安稳觉,眼珠儿焉能不疲劳?”
  晏迎眉垂下头,“还是没有消息么?”语气十分怅惘,又隐隐担忧。
  拿着梳子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尚坠低声答道,“没有呢。”
  主仆两人再不作声。
  直至打扮停当,晏迎眉站起来,展开大红双袖,看向铜镜中穿着精致华贵金丝绣服的自己,低声自语,“纵是有情袍,嫁予一生休。”
  尚坠静静看着她,外间闺房里不时传来千金小姐们的玩闹嬉笑,那些快乐的扰攘声与门内的消沉显得格格不入。
  看了看窗外天色,尚坠提醒,“时候不早了。”
  晏迎眉点点头,对镜环袖贴襟,收拾好心事,抬步走出妆房。
  才露面便引来阵阵艳羡惊呼,“迎眉你今天好美!”
  “哇!这绣工何等精妙,待我出嫁时也要一件这样的!”
  “你别做梦了!我听说这霞帔是白家特地找了十二个绣女为迎眉绣的。”
  晏迎眉淡淡笑着,任由她们又是撩袖又是惊叹地围着自己打转。
  尚坠远远站在角落,看着这满室如花美眷,蝶衣生香。
  “我的小姐们!都装扮好了么?接亲的可是已候了多时!”门外传来婆子的催促声。
  “好了好了!马上就来!”
  彩衣萦乱,莺声婉转,女眷们簇拥着新娘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在喧嚣中渐去渐远,室内香气仍余有缭绕,却已是人去楼空,空荡杂乱的房内变得异常寂静。
  尚坠拣了张凳子坐下,俄顷,才从袖底抽出张白笺来。
  沉思良久,她终于还是就着喜烛把白笺烧成了灰,回到隔壁自己的寝室,挽起早已收拾好的小小包裹,将门掩上,转身走出几步后不觉停了下来,回首朝那间住了六年的屋子看罢最后一眼,眉间略有些茫然若失。
  从此以后,她将跟着晏迎眉同往陌生的白府生活。
  行毕各种仪式,轿手起罢檐子,迎亲队伍终于出门,乐师一路吹吹打打,沿途引得无数人围观,热闹非凡。
  当花轿回到白府,恭候多时的阴阳先生唱了喜喏,撒了谷豆,媒婆子将晏迎眉扶下轿来,踏上早铺好波斯红毡的地面,有人捧着一面铜镜在前方倒行,将新娘子引入府门。
  插不上手的尚坠不远不近地跟在熙熙攘攘的众人身后,偶尔转瞳悄然顾盼,白府里到处张灯结彩,一道道门楣檐拱无不披绸挂缎,喜意盎然,显然把婚礼当足了况大盛事在办。
  夫家如此重视,想来这桩应是极好的姻缘,她暗觉安心。
  一行人经过厅中虚帐时,不远处的雕廊里红影乍闪,她定睛望去,只见廊下柱后站着一名身穿绣金喜袍以珠冠束发的男子,长着一张绝世的俊颜玉面,修身倜傥,仿若临风,眸光隔着人海瞥过晏迎眉的大红流苏头盖,神色要笑不笑地,慵闲表情仿如看戏一般。
  尚坠只觉那人明明是新郎倌的装扮,眉宇间却毫无喜意,扫过晏迎眉的一眼犹似美人如花隔云端,轻浅带笑的俊容以为无人看见而不经意流露出一抹事不关己的旁观之色来,表现得恁般置身事外。
  下一瞬,那双流波幻转摄人心魄的清冽眸子向尚坠掠来,在迎上她疑惑而悄然的打量时不觉定了定,似微微一怔。
  尚坠慌忙垂首,有些无意中窥见他人秘密的心虚,再不敢胡乱张望,提起裙摆快步跟上前去。
  待她们往新房去远,白世非才抬步走将出来,眸光掠停在落于人群最后的嫣然身影上,心口仍有些微迷离不解的恍惚,才刚那一眼,这从未谋面的丫鬟仿佛与他说了什么似的。
  前厅里邵印正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各项杂务,看见白世非出现,连忙迎上前去,“幸亏二管家想得周到,多腾出了两间库房,如今所收贺礼已经把一间给堆满了。”
  白世非眨眨俊眸,“锋璿可有礼到?”
  “不曾收到中卫大人的贺礼,倒是太后和皇上各赐了贵重物件。”
  白世非漫不经心地一笑。
  此时小厮领着一名清瞿文士从门外而来,白世非连忙带同邵印上前,深深作揖,“小侄见过张叔父。”
  集贤殿大学士张士逊含笑捋须,“恭喜贤侄今日大喜啊。”挥手叫下人送上贺礼,脸上似有苦难言,“这是绿漾那丫头特地命人做的,我拗她不过,只得携来,还请贤侄莫怪。”
  邵印上前收下,在白世非的示意下把绸盒打开,内里是一个大葫芦背着一个小葫芦的和田玉件,这原本意为背子牵孙——百子千孙,十分富贵吉祥,却不料那个大葫芦底部竟还浅浅雕着一副横眉怒目的少女脸孔。
  就差没留字指责,君心因何弃,奴恨胆边生。
  白世非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邵印赶紧命小厮登记在簿,待主客二人寒暄过后,将张士逊沿请入席。
  络绎而来的宾客多是权贵官商,开封城内稍有身份头面者不曾有一人缺席,便连附近州府的商贾望族,但凡和白府有生意往来的全都不辞路途遥远,特地派身份相当之人亲临到贺。
  筵席依原定的吉时开始,酒过三盏,新娘子被从里间扶出来,白世非的眸光率先落在晏迎眉身侧的尚坠脸上,与她对视了眼,那幽然眸波让毫无防备的尚坠心口怦然一跳,不知为何骤觉异常紧张,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掠过念头,原来他就是闻名开封的白府公子。
  在尚坠飞快撇开无措眸光后,白世非的视线才转向晏迎眉。
  然而从未试过的心猿意马让他无心听取一旁主持行礼的婆子在说什么,含些新奇而异样的眸光时不时窥溜向始终在另一边扶着新娘子的丫鬟,在她终于察觉他的意图而慌乱地低低垂下粉霞颊边再避而不视后,他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愉悦和怅惘来。
  “一拜天地。”媒婆子高声唱喏。
  一对新人依言而行。
  “二拜高堂。”待得礼罢,又唱,“夫妻对拜。”
  白世非转身面向新娘子,微向上掀睫的眸波却不由自主又掠向了尚坠,因为她和晏迎眉近在咫尺,所以外人完全不察,只以为白世非多情看顾的是新进门的妻子,惟独尚坠自己感受到了他的异样,愈加局促不安起来。
  如同笼罩着全身的强大压迫感让她知道他慑人魂魄的眸光仍没移开,焦虑与恐慌交加,她被逼得失措抬首,飞快瞥过他的一眼原意是想请求这人别在拜堂现场如此逾距,不料他正要朝晏迎眉揖下身来,那刹那接上她躲避已久的羞急惶眸,白世非的瞳心闪过一抹不加掩饰的惊喜,色泽幻变中人微微侧身,垂下的淘气长睫在最后瞬间收入她脸上骇色,悠悠地向她拜了下来。
  披着红头盖的晏迎眉自始至终对横生的汹涌暗潮丝毫无觉。
  而若不是媒婆的当头一喝“礼成”将之震醒,尚坠险些当堂失态。
  再绝然不敢多望白世非半眼,她尽全力凝摄起心神,一丝不苟地陪着晏迎眉敬了酒,在新郎倌以牵巾引了新娘子去祠堂参拜过白府列祖列宗,繁琐仪式一一做罢之后,晏迎眉和尚坠主仆俩人不约而同都悄悄松了口气。
  新娘子再度被扶入新房,外间筵宴则一直摆至月上中天,白世非被各席起哄相缠,无一刻得以脱身,到宾客散尽后,别说府内仆婢们全都已累得人仰马翻,便连他也是面露倦容。
  好不容易能坐下歇息,贴身小厮白镜端上热茶。
  邵印禀道,“已按公子吩咐把夫人安置在了疏月庭。”
  白世非接过清茶,轻抿了口,“你去告知一声,请她自行就寝。”
  邵印一怔,“不知——公子今夜住在哪厢?老奴好让人准备着。”
  白世非笑道,“本公子几曾宿在他处?”自然还是回他的寝居第一楼,放下茶杯,起身,“今儿你们也忙坏了,都早些回房歇着吧。”说罢撇下惊疑不定的老仆,闲步出房。
  第一楼外院径往北不远是依湖而筑的白氏林苑。
  那湖有个独特的名字叫秋水无际,苑园内奇林秀木,曲径通幽,碧水如翠的湖上亭台衔吐,绿荫映红,是开封府内四大名园之首,名闻天下的八景之一汴水秋声,便是指秋水无际湖。
  弦月西斜,如钩样清寒的光挂在水榭亭台高高的檐角上。
  白世非信步踱到以往惯常独处的湖边芙亭,在暗夜和树枝的掩映下,才刚在石凳上落坐,便看见夜色中一道纤细的人影漫步而来,走过他才刚经过的石径,到达分岔路口时似因环境陌生而迟疑了下,最后折往被水面映得较为光亮的湖中水榭。
  倚着水榭的雕花白玉柱坐在横栏上,疲累不堪的尚坠看了看无人的四周,再顾不得礼数,把腿也抬了起来平搁于阑干上,套在棉鞋里的小小双足翘叠在一起,束腰的绶带不经意滑下,长长的带梢荡至水面,她一动,湖里便是一圈涟漪。
  月光落在她微仰的脸,清莹照映着她投向遥远天际的微蹙眉睫,再沿着衣赏斜洒在地,照得水阁内一半暗黑一半清明,把手中笛子凑近唇边,下一刻,清越中带着一丝孤寂的笛音划过夜色下宁静的湖面。
  秋夜微寒的风吹来,水波泛起星点粼光。
  良久,一曲既尽,笛声悠然而止,湖边芙蓉树被风吹得时而摇曳,暗绿枝桠的阴影在水面上无声跳跃。
  白世非一动不动隐匿在湖边亭内,直到水榭中的女子起身离开,目送她的身影逐渐走远,最后在夜色中消融不见,他才回过首来,凝神想了想,忆起白日所为,胸中仿佛仍萦绕着一丝心荡神驰的余味,唇边逸出似有似无的的笑意来。
  无边孤寂的这一个暗夜角落,也许以后会变得有趣些了。

  第一章 疏月桂香早

  晨早五更方过。
  白府内一道男性身影沿着雕廊匆匆而来,毫不犹豫进入仍是沉寂无声的第一楼,直奔白世非的寝室而去,在他到达寝室门口时忽然旁边传来一声低喝,“谁?!”
  那人回首,一张阳刚的脸带着些微憔悴,下巴全是青茬,似乎一夜未睡。
  白镜连忙行礼,“小的见过中卫郎大人。”
  庄锋璿唔了一声,推门闯入,“世非。”
  床上的人惊醒过来,睡眼惺忪中看见是他,松懈下来。
  “我决定辞官。”庄锋璿道。
  翻了个身,犹自寻睡,只嘴里呢喃,“辞官啊……”
  庄锋璿抓着他的里衣领子将他扯起身来,“我打算南下闯一闯。”
  整个人软绵绵地耷拉着脑袋,嘴里无意识地重复,“好……闯一闯……”
  “世非!”
  打了个哈欠,勉强将眼皮撑开一线,困意依然郁浓,“庄大兄台……不管你想做什么或者要我做什么,我都允诺你……可不可以高抬贵手放我重新滚回床铺了?”
  庄锋璿既好气又好笑,只得松手。
  迷迷糊糊地在床上又赖了好一会儿,睡意随着越来越明的晨光渐渐消退,当再睁开眼时白世非已全然清醒过来,视线掠过房中,哪里还有庄锋璿的人影?
  “白镜。”他曼声叫唤。
  门外白镜应声端着水盆进来,“公子,庄中卫说他先走了,上午还要进宫当值。”
  白世非失笑,“难为他了。”
  “什么?”
  “没什么,好困。”懒懒地掩嘴微欠,翻开被子下床。
  大早被人揪起,睡意不足的困顿让白世非觉得心情不爽,很不爽,越来越不爽,最后不爽到他忽然来了雅兴,洗漱后对白镜嘿嘿笑道,“我去疏月庭打个转。”
  清早的白府内鸟语清啼,不知何处传来幽然花香,青翠晨景煞是怡人。
  大早便起来的尚坠独自一人在林苑里散步,远远看见一棵老树玉桂开了,她信步走上前,攀折了几枝,看看天色,盘算着晏迎眉已该起来,便往疏月庭回去。
  漫行至拱门外时,始料未及地和从庭院里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她慌忙请礼,“姑爷早。”
  不知为何白世非脸上的笑容出奇欢快,仿佛有什么事让他的心情变得特别愉快似的,他停在她身前,说道,“你家主子起得真晚,不过我刚刚帮你叫醒她了。”
  尚坠不自觉皱了皱眉,天色不过方才见晓而已,哪里就晚了呢?她低声应道,“其实小姐一贯早起,只是昨夜看书看得夜了,是故今早才略迟了些。”
  什么她家主子,难道她家主子不是他的夫人么?这人也不知怎么做夫君的,新婚之夜就分居两处,昨夜好不容易三更过后别人才睡下,他却一早就来打搅。
  这性子也未免太过叵测。
  白世非象突然想起什么,羽扇拍拍掌心,“我刚才忘了交代晚晴,让你家小姐归宁后别再出府,过些日子我有朋友来,要介绍给她认识。”
  尚坠几不可察地微撇嘴角。
  望进她没来得及掩藏一丝不以为然的黑瞳,白世非几乎忍不住想大笑出声,“不是什么猪朋狗友哦。”他说,含嘿带笑的语调满溢逗弄之意,如愿看见她的双颊因想法被识破而微微赫红。
  好玩,想了想,他刻意补充,“我那位朋友姓庄呢。”
  说罢毫无意外地看见她陡然睁大的眼眸里飞掠过狐疑还是惶恐,粉嫩唇角因紧张而薄薄抿起,眼神有一刹的游移,小小脑瓜里似千念电闪,仿佛不明白他所说是什么意思,又仿佛害怕他所说正是她所想,一时之间不知他意欲为何,由是哑口,无法出言应对。
  他不失时机地又加一句,“他很厉害哦。”似说了什么,其实又什么都没说,恶意十足地只为吊她胃口。
  尚坠再忍不住,福礼道,“姑爷见谅,尚坠还有事在身,请姑爷容小的告退。”十六岁的她并不笨,已晓得白世非是在戏弄人,只是他无端的举止让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兴致与一个丫头逗趣。
  “啊?”白世非的表情是明显失望,似乎很遗憾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我本来想说他可是个中卫郎呢——不过算了,恩,你忙去吧。”离开时顺手从她怀里抽走花枝,“好丑,我帮你扔了。”
  背对着她,走远之后他强忍了许久的闷笑才爆发开来,某婢瞬间煞白的小脸实在让他太过满意,心情终于大爽。
  尚坠穿过拱门,一进疏月庭就看到婢女们全呆立在屋子门口。
  她大惊,“你们怎么都站在这?”
  被邵印派来侍奉晏迎眉的晚晴犹有余惧地颤声答道:
  “才……才刚大家方醒过来,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屋子外传来砰砰巨响,我们吓得全奔了出来,一看却是公子爷,不知为何大发脾气,把门扉踢得哐当哐当直响,夫人在房里被吓得惊呼,结果公子爷嘿嘿一笑,说其实没什么事,然后,然后……他就走了……”
  尚坠一愕,然后便气得说不出话来。
  而外面院径中往书房走去的白世非,脸上笑容几乎忍不住裂到耳根,既然庄兄台不让他好眠,他索性也不让别人睡好,嘿嘿,是他死去的爹教的,做人什么都可以吃,就是不可以吃亏。
  只是没想到居然有个小丫头起得那么早,成了漏网之鱼,那就换个花样吓吓她好了,哈哈哈,她被唬得一呆一呆的样子真是让他相当开心,还有这几枝香气袭人的玉桂,开得很不错呢,非常适合插在他书房中那个半人高的扦丝梅瓶里。

  第一章 百载玉笛闲

  巳时时分,二管家邓达园往书房匆匆而来。
  三十出头的邓达园是在白老爷去世之后才被白世非延请回来,帮忙打理白府遍布各州各府的营生,看上去为人沉默内敛,实际十分精明锐利,不但心细如尘,秋毫明辩,而且说一不二,赏罚分明,各房从事对他是又敬又畏。
  挥手扬退一旁的小厮,他对白世非道,“宫中有密函到。”
  白世非漫不经心地从书案后抬起头来,“说什么呢?”
  邓达园把手心中的蜡丸捏碎,阅罢道,“太后欲于天安殿庆寿。”
  白世非轻笑,“她不是今日方有此意,去年便曾着人向皇上旁敲侧击,皇上倒是一片孝心,主动往她跟前请旨,说要在天安殿为她贺寿,偏这时她却又为名声计而假意推辞。”
  邓达园摇了摇头,“天安殿历来为我朝天子行庆典之所,她虽然手执朝政大权,然身份总归只是后宫内属,让皇上和百官一起在天安殿给她叩头庆寿,怎么说也不适宜。”
  “正是,家礼与国礼焉能混淆?这事被宰相王曾知道后,随即和晏书联名上疏,说什么‘陛下以孝奉母仪,太后以谦全国体,请如太后令’,就这么两句话把她堵成了哑巴,还发作不得,差点没把朝上百官乐死,后来皇上颁令天下把她的生辰之日定为长宁节,才算稍稍平息她的心头闷气。”
  “如今她再度划谋这事,莫非是已成算在握?”
  “王曾、晏书等朝中重臣也如你般把她当后宫内属看待,时时进谏牵制她的行事,没想到去年王曾反被她授了个玉清昭应宫使,兼领玉清昭应宫大小事务,这可是极荣显的一桩事,朝中众人还以为她气量海度,不料六月下旬玉清昭应宫无端起了大火,偌大一座琳宫玉宇被烧成一处焦黑废墟,王曾监管不力之名坐实,累表待罪,最后被罢相去青州做了知事,这招杀鸡儆猴倒也让朝廷上安静了些时日。”
  邓达园一惊,“如此看来,她始终还是想着享同天子礼遇。”
  白世非轻笑不已,“我曾听说她私下向大臣探问对武则天的评价,还打算依据帝室礼仪建立她姻家刘氏七庙,后来遭副相鲁宗道力谏才打消了念头,如今鲁宗道已经去世,王曾被罢,晏书虽暂得周全,却也是难保之身,惟独吕夷简被提拔为首相,这朝廷势力在她手中已更替得七七八八,料来今年她当可心想事成。”
  这时邵印从门外进来,“宫中有旨,宣公子觐见。”
  邓达园皱眉,“按说公子也不曾参与到那些污七八糟的倾轧之事当中去,怎么就被盯上了呢。”
  白世非苦笑着放下手中朱笔,合起帐薄,“我就是因为不曾参与,才大大坏了事。”前几年只顾着照看府里的一盘生意,对朝廷之上不闻不问,结果回身时方发现,已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势。
  大婚还未满三朝之期,那边旨诏已当头摔来,可见全不将他放在眼内,话又说回来,太后竟能静观其变,直待他真正成亲之后才隐隐发作,也算忍功一流。
  她那多年养成行事谨慎至滴水不漏的性子,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弯了弯朱唇,他出门而去。
  皇城内,太后居住的庆寿宫中。
  仪态端庄的郭皇后偕同表妹兵部尚书夏竦之女夏闲娉陪坐在侧,有汴梁城第一美才女之称的夏闲娉恭谨地半垂眉睫,如画的绝美容颜上似轻愁淡染,丝般哀婉动人,十分教惹怜惜。
  周晋随立在刘娥左边侧后方,暗静如影。
  刘娥微瞥了眼夏闲娉,轻呷杯中芳茗,才道,“你的心意皇后也曾与哀家说起。”只没想到在她已提出暗示之后,白世非竟还逆意而行,多少有些令她措手不及,“那小子在订亲之时便把婚事闹得街知巷闻,开封府上下哪个不晓他对晏家女儿情有独钟,哀家若在那时插手,岂不是教天下人笑话,落个棒打鸳鸯的恶名。”
  “太后所言极是。”夏闲娉低声恭应,“只怨小女子缘浅福薄。”
  皇后轻叹,“也是合该你命中有此一劫,怎地哪家的子弟不好遇着,偏偏花朝节上撞见了他,就连皇上也说,那人是真正片叶不沾身的主儿。”悄微窥向太后,万般无奈地道,“如今他又娶回了正室,这下哪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夏闲娉轻轻咬唇,垂睫内似泫然欲滴。
  太后却笑起来,“得,皇后今儿个是挤兑哀家来了。”
  皇后慌忙起身,“儿臣不敢,还望母后恕罪。”语毕就要跪拜下去。
  “起来吧。”刘娥搁下茶盏,“既然哀家已过问这事,少不得要给你们姐妹俩费点儿心思。”
  夏闲娉喜出望外,即时破涕为笑,起身盈盈拜谢。
  有内侍进来道,“内藏库收了一件珍品,命人送与太后玩耍。”说罢呈上一管绿玉制成的笛子。
  一旁周晋见了,不禁失声轻咦。
  刘娥只觉那笛子通管翠碧,入手冰凉,晶莹滑亮得幽光照人,竟是极好的无痕翠玉制成,在笛梢还系着五彩金丝织成的穗带,煞是雅致奇巧,接过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又听闻近侍竟然发出惊异之声,便添了三分兴致,回首问,“这有什么来历么?”
  周晋上前躬禀,“倘若臣没有猜错,这笛子应该有个名字叫问情笛。大约一百年前,绿林里有一对极出名的神仙眷侣,男的叫梵问天,女的叫柳还情。梵问天少年成名,十七八岁就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在他二十岁那年,与柳还情偶遇后对她一见钟情,那柳还情是乐工之女,完全不谙武功的寻常女子,原本前程无量的梵问天为了她就此退出江湖,两人携手归隐林谷。”
  夏闲娉脸上露出艳羡向往之色,引得周晋眼角余光一掠而过。
  他低首继续道,“约莫十年后,有一回武林中人聚集在万泉峰争夺一块千年寒玦,梵问天忽然从天而降,仿佛只是刹那之间寒玦已被他取去,而还没待众人看清他的身影他已然消失,只远远笑着抛下一句‘你们争来夺去扰我清净,不如我拿去给还情做支笛子’,之后江湖上便传言,说他寻到不出世的名匠给柳还情雕了一管问情笛,但是世上却不曾有人见过。”
  太后听得津津味,“竟还有这般逸事,倒也有趣。”
  “传说柳还情更谱了一支问天还情曲,只是也始终没人听过。”
  “回头找个乐师来,且让哀家听听这玉做的笛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刘娥说,然后便见夏闲娉脸上似有跃跃欲试之意,因而垂询,“莫非你会吹奏?”
  夏闲娉恭应,“小女子确曾学得几曲,只恐污太后圣耳。”
  刘娥方要作声,外间内侍已唱道,“白家公子求见——”
  她便按下了闲话,将笛子搁在案上,“宣。”
  夏闲娉乍闻白世非到来,不由得面露惊喜之色,却接到皇后打来的眼风,虽暗自恋恋不舍,也知不宜再继续逗留,只得起身一同请去。
  刘娥也不留她们,只是挥了挥手,“去罢。”

  第一章 危堂细数遍

  夏闲娉与皇后退至门外时与白世非迎面遇上。
  见是皇后从里间出来,白世非停步施礼,含笑风流的眸光转而停在夏闲娉脸上,朝她也是闲适一揖,夏闲娉含羞带慌地还了万福,直至从他身边走过,仍不由自主拧首回望他的背影,脸容上柔弱之风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眼内的一抹痴情和深沉炽芒。
  房中刘娥正低头品茶,这一幕便全落入周晋眼内,下一瞬白世非精敏的眸光已朝他掠来,周晋敛目不及,两人的视线在该刹那接上,只那短暂瞬间白世非已望向刘娥,清澈见底的流光双眸仿佛一念未生,只是笑着请安。
  刘娥招呼他坐下,笑笑道,“昨天才是你大喜之日,哀家本不应今儿就把你叫进宫来,只是这几天哀家心里总有些郁结,偏生宫里头又没一个能让哀家顺眼之人,所以才想找你来陪哀家解解闷儿,可莫要见怪了。”
  眸光被案上玉笛引得定了定,白世非轻笑闲应,“太后这话岂不是要折杀小可?需知旁人便是积一辈子德也还未必能积来小可这番荣耀,别说只是解解闷儿,太后就算要小可肝脑涂地,那也是小可前生修来的福气——倒恕小可多嘴问一声,不知太后因何故坏了心情?”
  “说起来呢,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也就今儿个早朝,有大臣上奏说哀家的寿辰快到了,提议是不是在天安殿举行庆贺典仪,谁知那秘阁校理范履霜即时出列,说此事于礼不合。”刘娥脸色渐沉,目光一反和静,已变得三分厉利,隐隐暗藏杀机,“本来以哀家这把年纪,过一年便少一年,贺寿之事办与不办都已等闲,只是那范履霜在朝廷之上如此下哀家颜面,叫哀家一口气堵在心尖儿上,实在难以下咽。”
  白世非也已尽敛慵懒姿态,俊美五官却依然不愠不火。
  “太后不但贵为天下之母,自先帝驾崩后历年来更为本朝竭尽纲政,就算不论功劳苦劳,便于情于理,行那大寿之礼也是顺理成章,范履霜不过是冥顽不化的一介腐儒,太后又何必为此等人劳心动气?”
  刘娥缓了缓神色,眼风瞥向他,“本来么,小小一个范履霜要办他还不容易?真正让哀家头疼的,当初却是晏丞相将他力荐入朝,可巧这举主晏书如今又成了你的新晋岳父,哀家就算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
  白世非微微苦笑,这招恩威并重使得真是恰到好处。
  倘若范履霜被办,举荐人晏书自然难免受累,他这女婿才刚做了一日,总不能眼看着新任丈人有难而置之不理,看来今日是难以全身而退了。
  一顿厉词之后,刘娥似乎心情舒畅了些,脸容有点似笑非笑地,不经意地转了话题,“才刚你过来时,夏竦之女和皇后正好从哀家这出去,你可有遇见?”
  “在门外碰个正着。”
  “那小娇娘不但长得花容月貌,为人更是谦恭有礼,甚得哀家欢喜。”
  白世非懒懒一笑,眸光不经意再度落在案上玉笛,睫下流波一闪,似想起了什么而兴致陡增,盯着那笛子道,“这像是由极好的翠玉雕成?天下间的稀奇玩意可都跑太后这儿来了。”
  刘娥见他感兴趣,拿起笛子递去,“内藏库今儿个刚送过来。”
  白世非接过于指间把玩,似爱不释手,眸带祈盼地道,“小可斗胆,想向太后讨了这件赏赐,不知太后可肯割爱?”
  刘娥眼底飞掠过满意之色,“这种小东西宫里不知多少,你喜欢便拿去罢。”在宫女的扶挽下换了个坐姿,微现疲态。
  白世非识趣起身,谢了赏后笑着退出房去。
  刘娥的目光瞥往周晋,他脸上有明显的疑惑之色。
  “你是不是不明白为何哀家这就放他走了?”
  周晋躬应,“臣愚钝,请太后明示。”
  唇边泛起淡淡笑意,刘娥满含欣赏地叹息一声,“那孩子真是百伶百俐,哀家命他娶夏竦之女,他虽然没有直接应承,却向哀家开口讨赏,这岂不相当于和哀家达成了交易?”
  周晋恍然,“也就是说他已经允诺了太后娶夏闲娉?”
  “允是允了,却没有许下日子,哀家倒也想看看,他能扛到几时。”
  以她的身份以及多年来和白府的交情,总不好明刀明剑地对一个后生晚辈逼婚,难能白世非得以领会她的意思还极其巧妙地回应,丝毫没有揭破双方之间那层关系一触即破的薄纱。
  若然他不甘受摆布,年轻气盛而一意抗旨使她骑虎难下,那可就两两难堪,她说不得也就只能把事情办下去了。
  门外白世非没走几步远,便看见赵祯站在雕廊里,他迎上前去。
  赵祯见他一脸笑容,忍不住叹道,“朕特地晚来一步,本想瞧一瞧你受挫的困窘模样,可是如今看来,你好像又过关了?”
  白世非嘿嘿笑道,“太后的庆寿已成定局,皇上或去主动筹办起来?”
  赵祯眸光一沉,“届时朕之尊严将置何地。”
  白世非懒声,“权当孝顺一下老人家,让她再逍遥一两载好了。”
  赵祯略为疑虑地看向他,“你真有把握?”
  白世非的眸光忽然变得极深,如渊水无底,“也许还会更短。”
  他娶晏迎眉不过是存心违逆后意,不出所料,刘娥果然不快,将他找来巧言威逼一番,他由是顺势表现出屈从懿旨,仿佛三分浪荡心性到底比不过厄难可能真正临头的恐惧,不得不识时务地低头服软。
  由是使得刘娥始终没太把年纪轻轻的他放在眼内,这便足矣。
  “她有没有说怎么处置范履霜?”
  “暂时还无碍,请皇上安排下去,着些不同派系下的中低级官员,令其中一些人阿谀献媚,奏请太后于天安殿受尊号册封,另一些人则上疏陈情,要求她撤帘罢听,还政于万民天子。”
  赵祯略怔了怔,然后便领悟过来,掩嘴笑道,“你在给她找事?”
  朝中各方势力相持拉锯,不管哪一方上表,都必然会遭受敌对方的反对,这几来几往,非得大为浪费朝议时光,以及吸引去刘娥的全副心思,毕竟和朝廷之上相比起来,不成气候的纨绔阔少白世非对她而言,目前还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
  “拖着她,让她没空再找我解闷儿。”以便他可抽身去作安排,白世非道,“对了,我还得跟皇上要个人。”
  “谁?”
  “中卫队领卫郎庄锋璿。”

  第一章 娇色此时妍

  坐北朝南的白府是座雄峻华瑰的五进院落。
  进了府祗大门,入眼便是三十丈见方极其开阔的前庭,地面满铺水痕白石, 往里依次是两侧设有宽敞门房的前屋,客厅,中堂,后堂和膳厅,每进庭院皆以上等青砖琉瓦构建,青石柱础,台明挑檐,悬山斗拱,五脊六兽,精雕细刻门棂窗边。
  华贵且修饰精致的客厅是迎客之所,两旁有阔落的偏厅、书房和致宝斋,中堂两侧设有画室、琴室和茶室,后堂则有专门招待女眷用的花厅,其余管事房,库房,斋堂,武院,佣仆居所等不一而足,比屋鳞次地分布在主宅群的东西两厢。
  出了后堂,约两百步远巍峨气派的画檐雕廊尽处,是甲第星罗的寝居群落,东侧疏月庭、西厢饮绿居、东北听风院和西北的浣珠阁,雅致庭院各独成一格,从四个方位环拥着正中白世非居住的景园第一楼。
  经过寝居院落再往里去,便是叠石参次、花木扶蔬的白氏林苑和秋水无际湖,于后山上僻静幽清处建有白府祠堂。
  入府未几,尚坠已迅速熟悉了周围环境。
  成亲后的第三日朝早,晏迎眉带着她出了疏月庭,在白世非的陪同下回娘家拜门,在晏府吃过酒,闲话半日,按俗礼惯例,晏家包好彩缎油蜜蒸饼等物件,又请一队鼓乐伎工,吹吹打打将他们送回来。
  进入前屋时邵印迎了出来,“公子,庄中卫郎已来了多时。”
  白世非笑形于色,“他人在哪?”
  “正在偏厅里用茶。”
  白世非转而对晏迎眉道,“夫人且随我来,我给你介绍一位知交。”
  眼角余光不露痕迹地收入晏迎眉与尚坠两人的神色,前者乍然闻讯之下是喜出望外,当时便展了愁眉,后者则是脸容刹时一白,手指下意识轻攥束腰的缎带,似微微惊疑和不安。
  他心里暗暗觉得好玩,这小丫头还真有意思。
  一行三人踏进偏厅,里面正背着手观赏墙上山鹧荆雀图的男人回过头来,如熠似炬的目光视周边如无物,直直落在白世非身后晏迎眉的脸上。
  晏迎眉只觉脚下一浮,尚坠飞快轻轻扶了扶她。
  已无外人在场,白世非一把捉过尚坠的另一只手腕,在她圆张小嘴无法反应的惊骇中把她扯到自己身边,笑道,“小美人,我们到隔壁去,我有件好东西要送与你。”说罢将她强行拖出门外。
  尚坠即急又羞,微使暗力,却怎也挣不开白世非的手,直被他拖进隔壁书房,一直走到书案旁边,他在侧首时见到她脸上羞愤之色,没多少歉意地朝她嘿嘿一笑,倒也收起了逗弄的念头,松开她,拿起案桌上的笛子递过去。
  眼底绿意幽幽,那羌管晶莹碧透得似能沁人心脾,笛梢系着的金丝穗带光泽华奇,全不似一般绣线织就,尚坠的恼怒一时便被惊讶代替,按捺不下心底愕然,问,“姑爷怎知奴婢会吹笛子?”
  “啊……”不防她有此一问,白世非转开眼眸,轻轻皱了皱鼻子,然后裂嘴大大一笑,很无赖地回首,“这府中大小事情,本公子想要知晓哪一桩会不能够?”
  没有告诉她,这些夜里,她在水阁中吹笛时,他都在湖边芙亭上喝酒。
  那寂静怡人的苑园一方,自双亲去世后,三年来一直是他独处之地。
  没想到在某个夜里,会忽然加入了一把与他心境相同的笛声,他很惊奇,但因为她不算打搅到他,所以他也没去惊扰她,从父母过世后他便深深明白,人在夜静时分那种想隔离于世的孤绝。
  “那——不知姑爷为何给奴婢如此重赏?”尚坠狐疑又问,在晏府长大的她自小耳闻目染,这笛子入眼便知不是寻常之物。
  “我前几天不是取了你几枝花?”
  那天进宫面见刘娥,出生以来就于富贵浮华中博览无数宝物的他自然一眼看出,茶案上放着的那管玉笛是由绝世翡佩精琢而成,心想反正眼下是无论如何都得先应允刘娥的要求,索性便放肆些向她讨要宝物,一则可令刘娥对他放心不疑,二来也正好还他对这小丫头的夺花之情。
  “以后别再叫我姑爷。”他说,在书案后落坐,示意尚坠退出去,执笔开始批阅从各地飞传回来的营业卷宗。
  她却没有动,看了眼书案旁枯枝犹在的梅瓶,再望向低头批案的他,轻声唤道,“公子——”
  他抬起头来,有丝惊讶她还留在原地,看着她,他柔声道,“说。”
  “如果奴婢明早——再去给公子折几枝花,公子是不是可以——再送奴婢一样东西?”她细声慢气地道。
  如画双眉斜飞向鬓,白世非笑了出来,捋袖放下朱笔,双手交握着很有兴致地看向书案对面,那位应该是白府有史以第一个企图在这府内与他商谈条件的巧婢。
  她娇妍嫩白的瓜子脸绝不出十七岁,肤如粉琢,最好看还是叶眉下那双宝石一样的眸子,黑亮似一泓湖水,顾盼时流光若隐若现,当她定睛看人,瞳仁便似古井深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韵味,会吸引人不由自主地与她相望,而她似乎也自知一双美眸太过惹眼,时时垂下眼睑刻意掩藏。
  四目相投,两人都不说话。
  在他专注得逐渐微微有些火热的眸光下,最后还是她略为别过了头,不肯再望向他。
  已心头微荡的他却没有收回视线,依然定睛凝视,她那垂低的长睫下,俏鼻两侧从樱桃小嘴的腮边蔓延至白玉耳坠,都已飞起淡淡的诱人微霞,绮罗裙在腰间束得曲线玲珑,小小腰身不盈一握,如无意外他的下巴应该可以搁在她的头顶,或许还可以在她青丝泽亮的鬓边闻到一丝幽香……
  “姑爷。”
  “啊——”他“咳咳”两声,不无尴尬地收回视线,一时间房内气氛奇异,两人都不知望向什么地方才好。
  他只觉腹腑内柔肠余荡,心头似被丝丝细线绕得微微酥麻,让人回味不止,却又形容不出那奇特感觉,只从薄玉脸颊一直延伸至耳后根,同样浮现极浅的淡淡绯印。
  清清喉咙,他道,“你想要什么?”
  忽然就想,此时此刻她便是开口要天上的月牙儿,他也会搬一把梯子去为她摘了。
  “尚坠只想要回小姐。”
  白世非一怔。
  想从她只垂眼看地的小脸上寻一丝何出此言的端倪,不过不到俄顷,这个想法就被他放弃了,他笑笑,“你我皆知,他们俩人情投意合。”
  “但小姐已经嫁了给姑爷你。”
  又是姑爷,这两字听得白世非忍不住皱眉。
  “小姐和庄公子有缘无份已成不争的事实,姑爷为何还要促合?”问话中暗含不满,万一以后有些什么事端,岂不教晏迎眉清誉尽毁?
  他似不可思议又似十分好玩地,看着她笑,“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小尚坠。”
  “我家小姐出自名门,不但容貌过人,性情娴淑,更知书达礼,尽晓才艺,和姑爷你不是很相配么?”
  原来如此……白世非有些微闷地趴到书桌上,然后才斜眸向上,挑眼看她,“所以当初是你,而不是你家夫人,托人在外面打听我?”
  她脸蛋一红,没有否认。
  幸好啊,他品行端正,记录良好,劳劳碌碌,勤勤恳恳,日日在家,从不滥交,否则怕还入不了她的法眼,软绵绵半个身子都挂在书桌上,他似很没有力气地,半眯的眼眸却盯着她的长睫,“我想你只是拦截了他们二人最后的书信往来,却一点也没有看过其中的内容?”
  尚坠倏然抬首,迎上白世非既淡且远的目光。
  “个中内情,你可以去问你家小姐,至于锋璿为什么会在这里,那就全然是因为你了,他一直没有收到晏迎眉的消息,担心她是不是被我美色所惑已以身相许,所以忍不住亲自来府一看。”
  其实庄大兄台是熬不住相思,兼来辞行,明日他便与庄锋璿出门往秦陕两地,不过他才不会告诉这丫头实情,她不是要为了她家小姐鞠躬尽瘁吗?他偏要让她觉得是她对不起她家小姐,就让她负疚到死好了。
  白皙无暇的手指掩至唇边打个懒懒哈欠,他再看也不看她,雅俊脸庞侧枕在两手交叠的长袖上,准备埋头午睡。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尚坠作声不得,下一刻反应过来保持睡姿一动不动的他其实已是下了逐客令,她真个又羞又悔,慌忙请礼,“奴婢该死,对姑爷多有得罪!奴婢这就告退。”
  “顺手关门。”他的声音从衣袖里闷闷透出。
  她咬咬樱唇,低头离开,在走到门口时听到背后传来一句。
  “小尚坠,下一次,下一次你再叫我姑爷,我会把你连同晏迎眉一起赶出府去。”

  第二章 倾杯夜未央

  白世非往秦陕处理马匹交易的十数日后,叫人捎了书信回来,说是还得往益州也走一趟,那边的金银交易铺需要打点,未几,又有信来说需绕道往杭州泉州而去,见一见丝织品贸贩行会的行老。
  倏忽之间便过去了大半个月。
  这日晏迎眉打算往大相国寺烧香,起早后晚晴侍候她洗漱,梳头簪钗时看见妆奁里的胭脂盒子已经薄浅见底,便道,“夫人,这胭脂快用完了,是不是让大管家叫外头送些儿来?”
  “我这胭脂千金难买,外头可送不来。”
  晚晴好奇地拿起盒子瞧了瞧,白玉清透的盒身衬得内里的脂饼颜色异常鲜艳,还有一股清香,似乎确实比外头卖的纯正许多,把盒子翻过来看看底下,却没有刻名篆印,不禁问道,“这是哪家胭脂铺子出的货?”
  门吱呀一声响,尚坠从房外走了进来。
  晏迎眉回首笑道,“你来得正好,我这儿胭脂用剩不多了。”
  尚坠行近两人身边,接过晚晴递来的盒子,看了看,用指甲在脂面上轻轻反刮三下,将粉末置于掌心,尾指挑了点瓷杯里的清水滴在上面,双掌合起微抚,将红脂稍濡,轻柔匀拍在晏迎眉的两腮,不几下已如樱似霞,还隐约地淡香微萦。
  她专注中轻声道,“赶巧石榴花还开着,这几日便做一些。”
  晚晴刹时瞪大双眼,“这——这是坠子你做的?!”
  晏迎眉弯起眸子,“可不正是她做的,说起来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尚坠拿起妆台上的碧缕牙筒,拣了一支细簪,用簪尖往牙筒里挑了些绛红的脂膏,轻点在晏迎眉唇上,然后把那镶金饰玉的簪子倒转过来,以簪头一片狭细花瓣全神贯注地将点点口脂往晏迎眉的唇弧两边抹开,不会儿晏迎眉小巧的檀口已嫣然生辉。
  一双清盈水眸这才回头对上晚晴,“你叫上晚玉她们,去帮我采几篮子石榴花来,最好是还未开苞的花骨朵儿。”
  晚晴应声,兴冲冲跑了出去。
  尚坠又从奁里取出粉盒,以簪上薄如蝉翼的玉片把粉饼表面微微刮散一层,手中洁净绢纱拢起鼓囊状,沾取饼粉浅扑于晏迎眉颊边,令腮色白里透红,再用双手掌心细拍几下使脂粉服贴,妆罢她直起身子,退将几步,定睛将晏迎眉精致无暇的妆容左右审视一番,满意地笑了笑。
  晏迎眉对她笑道,“我看今儿你也别跟我去上香了。”
  尚坠用绢纱把簪子擦净,将妆奁收起,就着角落立架上面盆里的清水净了手,看了看窗外,朝阳初耀,正是好秋光,便道,“也好,今儿天色晴朗,正宜做活计。”
  利索地为晏迎眉穿戴妥当,再收拾好拜神用物,尚坠唤来一个小丫头,交予装着香烛果品的篮子,把样样事情都叮嘱仔细了,将两人送出门之后她往绣楼讨了些洁净的棉花,又往厨房要了上等的藿香酒。
  近午时分,晚晴和晚玉把花采回来,便见尚坠正在用沸水一遍遍温着装在瓷瓶里的藿香酒,屋里香气缥缈。
  晚晴不解道,“你耗费这工夫作甚,为何不把那酒直接煮热?”
  “这酒里添了丁香和其他香料,只能慢慢温烫,不能用煮的,那样香味会飘散。”尚坠凝神试罢酒温,“应该可以了。”把棉花放进去,用竹筷轻戳使棉花全然浸泡在酒中,然后用绢布把瓶口封了起来。
  晚玉见她此举,奇道,“这是干什么?”
  “让香料和白棉的香味全部沁出到酒液里。”
  “要泡多久?”
  “若是夏日一天一夜即可,春秋二季为两天两夜,冬季则需三天三夜。”
  晚晴咋舌,“如今已入秋,可不是要泡上两天两夜?!”
  尚坠取过花篮,将石榴花倒在桌子上,低首把些颜色不够鲜嫩的的花片儿细细拣将出来,“晚晴你去取几个钵皿来,把这些花苞剥壳后将里头的花瓣都研碎了。”
  “好咧!”晚晴兴致盎然,奔将出去。
  再回来时不但手里捧着钵皿,还把晚弄也叫了来帮手。
  几个人唧唧喳喳,有说有笑地干着活儿,不时好奇地问尚坠这是干什么用,那要怎么做。
  尚坠一边耐心作答,一边把研好的花瓣浆末集中起来,先用清水调成稠状,再把预先烧好的落藜和藿蒿的草灰过水滤取清汁,淋在花泥上,接着用绵绢包起花泥拧绞,盛取红色花汁。
  紧接着她掰开两个醋石榴,将里头的榴子儿取出来捣破,添上少许酸味极重的粟饭浆水一同搅拌,同样用绵绢绞滤,将其液与花汁和在一起,又搅拌了许久,然后才静置待花汁沉淀。
  一旁几人看得津津有味,晚晴叹道,“这可真是件磨人工夫。”
  “不这样无法把石榴花里暗含的黄色等诸般杂色从红色中杀离。”尚坠应着,把盛着花汁的瓮器慢慢倾斜,泻倒掉上面的清汁,直到已变得厚浓的淳红纯汁呈现眼前。
  继而把红汁装进通油瓷瓶里,捧到角院的小灶房,置于锅中,在锅底加进一节手指深的水,架起干柴文火慢煮,待水沸后,她又往锅里添了小半瓢冷水,没多久水再次沸腾,她又把冷水加进去,如此反复多趟。
  过了约莫一刻钟,瓶子中的水汽渐渐挥发,而原本散发在汁液里肉眼几不可见的微粒一样的花末渐渐浮集起来,在微沸的绛红色水面凝结成密密厚厚的一层。
  尚坠又煮了会儿,才把柴火熄掉。
  “这就好了么?”晚晴问。
  “等瓶子冷却后把里面的稠浆捞出来,细细揉成泥,再放进绢袋里沥干,象这般晴好天气,只需晒几天便能干透入妆奁盒子了。”
  晚晴仍有些不解,“既然这样就行了,为何你还浸那劳什子的香料酒?”还得泡两天两夜那般讲究。
  “这只是面脂,那酒是备来做口脂之用,对了,你们谁和大厨房那边相熟?帮我去走一趟,请他们后天儿叫外边送些牛骨头来,我要一些新鲜的骨髓作用处。”
  “不如我和二管家说一声,让他吩咐下去。”一直没怎么出声的晚弄此时脱口应道。
  三人一同转头看她,眸光无不惊讶。
  晚弄的脸容有丝腼腆,“我……我和二管家是同乡。”
  “那就这样罢。”
  当下再无事忙,各自散去。
  光景如梭,两轮日出日落之后,那藿香酒已然将香料浸透。
  这日一早尚坠便吩咐晚晴把事先备好的红色朱砂研成粉,“动作要慢,力道须得均匀,磨得越细越好。”
  她自己则往厨房取了留用的牛髓,以热水净洁,剔除浮油碎末,又讨了些现成的牛脂和上等青油,回来后将酒瓶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以纱布滤去棉花和各种香料后再将酒液装入新瓶,把牛髓加了进去。
  然后走到晚晴身边,从钵中挑了一指甲月牙儿那么点的朱砂粉末,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轻捻,感觉没有硌肤的粒点,已十分滑腻溜手,便道,“可以了,我们再去外边。”
  丫头们见她又捧着瓶子往外走,边跟上去边问,“还是要烧么?”
  “嗯,这回得用旺火大烧。”
  就在她们出了屋子拐向角院的当下,已消失了大半个月的一道白衣身影出现在疏月庭拱门的门口。
  “她们干吗呢?”白镜看着几道齐走而去的背影低声讶道。
  白世非的眸光却落在院子里的一个木架上,架上平摆着一个小簸箕,仿佛正在晒着什么东西,他走过去,看了看簸箕上大小不一的几个绢袋,抬手把其中一个的袋口打开,石榴花的芬芳扑鼻而来。
  仔细一看袋子里头,他不由惊讶得轻咦一声,以小指抹了点儿,缚好袋口放回原处,回首笑吟吟地对白镜道,“你过来。”
  不疑有它的白镜趋步上前,只见袖影一晃,他脸上已被白世非的手指刮了一下,吓得顿时退后几步,“公子你——”
  白世非示意他噤声,盯着他颊上的嫣红之色,竟果然真是胭脂,心内惊奇愈甚,转眸望向已走到角院东侧那道领头的娇俏身影,笑容一深,“走,我们看看去。”
  灶房里尚坠正簇火烧着瓶子,每当瓶中香液滚沸,她便往里加入些许牛脂,滚一次加一次,数回之后把火旺的大块薪柴撤了,以细火微烹,然后慢慢掺进朱砂,调入青油,以单筷不住搅拌,使膏状浓稠而色泽均匀。
  不会儿灭火之后,瓶中凝结的红脂已极其鲜艳细腻,香气蕴郁。
  尚坠从灶前起身,抬袖拭了拭额上渗出的细汗,这番琐碎工夫做下来,她的鬓边已有些凌乱,对开的门窗之间偶有风息穿流,拂面吹起几缕发丝,垂落时缭眉绕睫,衬着底下一双微微敛眯的点漆瞳子,有种别样的慵柔风情。
  “等凉下来后会再凝固一些,可算是完事了。”将迷眼的乌发撩至耳后,尚坠轻笑着望向晚晴她们,“这回我特地多做了份儿,小姐有几管碧缕牙筒,约莫不过五寸,把它们盛满之后,余下的口脂你们且分了。还有外头院子里晒着的,除出那个比较大的小绢袋子,其余的你们也拿去罢。”
  几个丫头一听,齐声欢呼起来,“坠子你真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几人正值豆蔻年华,不说逢年过节时喜扮妆容,便平日也想把自己妆扮得出众一点,然而质品好的脂粉价钱都不便宜,对她们而言这等开销更尤为奢侈,所以一听尚坠这话,自然喜出望外。
  见她们开心得抱成一团,尚坠不由得也轻笑出来。
  躲在走廊外窗扉后的白世非凝视着她的笑靥,眸光幽深流转,好一会后,才转身领着白镜悄然离去。
  出了疏月庭白镜忍不住问,“她们到底在煮什么东西?还有坠子的说话也怪怪的,什么口脂,那不是姑娘们的梳妆用品么?”
  白世非瞥了眼他脸上尤不自知的红印子,莞笑道:
  “唐人段公路在《北户录》里写到,古人用红蓝花做烟支,即如今的胭脂,书中曾提及前朝睿宗的女儿代国公主偶然间发现,用石榴花也可做成胭脂,至于口脂,在北魏人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里也记载有详细的制作过程。”
  说着说着,便仿佛自言自语,心里的疑问始终挥之不去,为何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竟似通读过那等就连大家闺秀也甚少接触的古籍,不但如此,她竟还聪颖得学以致用,以一己之力把东西做了出来。
  ××× ××× ×××
  白世非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好不容易人回来了,却忽然各等达官贵人,公子少爷,将军驸马,使节都尉,甚至一些神秘的江湖豪杰,全都闻风而至登门造访,府内常常不是杯筵酒席就是曲琴流觞,日日热闹非凡,忙得一众佣仆人仰马翻。
  此等广阔交游,起初让打小深居简出的晏迎眉与尚坠看得目瞪口呆,然后便不堪叨扰头疼万分,避居在疏月庭里不再出来应酬,白世非也随她们去,只着邵印对外一概声称夫人抱恙在身。
  如此纷乱往复了好些时日,终于难得安静下来。
  入夜后尚坠如平时一样走进湖中水阁,坐在石栏上吹笛。
  水流长不息,月圆复月缺。
  笛子是十三岁那年在晏府里跟一位师太所学。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门房来报,说外面有位师太求见晏夫人,当那位师太被迎进来,见到站在晏迎眉身边的她时神色变得不明所以,开口就要求和夫人单独相谈,半个时辰后从里间出来,忽然就问她,“你想不想学吹笛?”
  她惊讶无措地望向夫人。
  晏夫人说,“看来你和师太有缘,不妨学一学。”
  自从进晏府以来她一直是晏迎眉的贴身丫环,由于晏迎眉待她亲厚,很多时只叫侍奉身旁,样样皆可吩咐别的丫头小厮,所以她的身份到底有点不同,不说寻常佣仆不能支使她,便是晏大人的几房姨娘轻易也不会劳动她做事,所以她时时得些清闲,清晨和傍晚都去客厢跟师太学习吹笛。
  歇息时也曾好奇问师太是何方人士,她只说自己法号真明,对于其他问题则只笑不语。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然后某夜,师太在听她吹完浔阳夜月后,说,“可以了。”顿了顿,看着她又道,“你我今日,也到了缘尽之期。”
  她一愣,知道无法挽留,心里慢慢难过起来。
  翌日师太作别离开,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些年来,每当夜深一个人吹起曲子时,总会不期然想起旧时往事,师太对她那种奇异的关爱,她不曾从别处获得过,只可惜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尽皆如斯短暂,只有记忆才会如同这阴晴圆缺的月一样,能够成为长久。
  放下笛子,她轻拧绶带末端的水渍后起身,沿着九曲八弯的水上长廊离去,身影在黑暗中越行越远,直至最后终于消失。
  不远处依湖而建的亭榭笼罩在树影下。
  黑暗里忽然有把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这一首,又叫什么名字?”
  “新倾杯乐。”另一把低沉的声音答道,“敦煌卷子谱有倾杯乐,据唐音癸签记载,此曲为裴神符所作,属中吕商调,礼乐志里还曾载,前朝玄宗曾使马舞倾杯乐数十曲,后来唐帝宣宗喜吹芦管,自制了一曲新倾杯乐。”
  “这酒也喝完了,曲也听完了,半个月也过去了,你可待怎地?”原先说话的人微笑着发问。
  沉默片刻,那人不答他的问话,却道,“我一直忘了问,这管问情笛你从哪里得来?”
  带笑的声音变得惊奇,“没想到你对音律竟精通至此,居然能听声辨笛。”
  “回府那日陪你在这喝酒,平生第一回听到如此奇妙的笛声,那动听音色全不似普通的竹管可吹奏出来,我却思前想后也想不出,天下哪位制笛的名匠曾有不是竹制的佳品传世,后来才想到了传说中的问情笛。”
  “哈,那你又怎知是我得来?”
  “如此奇珍在白府出现,除了自世非公子你的手里流出去,我想不出还有第二种可能。”
  “果然是庄锋璿。”白世非微笑,“从宫里头带出来的,老太婆逼我娶夏竦之女,我向她要一管问情笛,两不相亏,只是拿回来我又没用处,就赏给那小丫头了。”
  “你也果然是白世非。”庄锋璿抬眼看他,目光内不无含义,向太后讨一件失传百年的宝物,就为了随便打赏给一个丫头?“说起宫里头,朝廷上边最近好像颇为热闹?”
  “是挺热闹,老太婆终于顺遂所愿,登上了天安殿接受百官朝贺。”
  “不过奏请她还政之人也越来越多,只可惜无一例外都遭到了贬逐。” 庄锋璿看了知交好友一眼,“她如今有心谋皇上之位,所以皇上方倚重于你,然而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倘若一*****真个领了上风,她杀个回马枪去与皇上联手,却恐到时皇上会不会也怕你拥功自重?毕竟不管那娘儿俩或明或暗地勾斗,你这个帮手始终只是个外人。”
  白世非脸上微笑依旧,“你看她眼下心想事成,一无违愿,想必心里不知多舒坦来着,由此不定便会得意而忘形?又或变得愈加雄心勃勃?这世间上有种人,得些好处后通常会见好就收,相反,又另有一种人,往往却是见风使尽舵。”
  庄锋璿略略有些领悟,半沉思后道,“你说得没错,她谋划了那么些年,好不容易如今终于有些光亮苗头,即使生性再谨慎,也难免因心急而大意,只全心想早日一试行事。”
  “到那时,谁又知道她还会做出些什么来呢?”
  庄锋璿惊叹,“你这招先坐山观虎斗果然妙算,按眼下情形看来,全不需旁人出头,太后自个儿便会逼得皇上跳墙,只要她恃权而行,把事情做得绝了,届时皇上与她定势成水火。”
  日后她便是再有通天悔意,必然也已为之晚矣。
  白世非嘿嘿一笑,正如庄锋璿所言,旁人参与宫廷中事自古以来便是帝家大忌,无论所辅助一方是成是败最后大多己身难保,前车之鉴为后事之师,不到万一分的把握,他焉能轻易真正动手。
  更声遥响处,西斜月色深。
  白世非看向庄锋璿,“你真打算白待这半个月,连人也不正面再见一回,就这样不辞而别?”
  庄锋璿沉默,半响方道,“见她徒然令她伤情,还是过些时候,等我在南方站稳了脚跟,再回来从长计议。”
  白世非掩嘴,打了个懒懒哈欠,“你请自便,本公子可要歇去了。”说罢自顾自笑着起身,踱出亭去。
  在开满碗大般雍容华秀花朵的芙蓉树下,淡银般月光映落在一身飘逸白衣上,合体无暇的绫罗由精致服帖的领口往下,经腰间玉带扎起后流畅直落,下襟沿着修身掩至足踝上方以纯白银线勾出美丽图案的锦鞋,袍摆被风微微吹起。
  星光一样的眸子因映入了湖水月光而出奇清亮。
  月色真的不错呢,心情很好地朝着夜空中的皎洁月晕微微一笑,白世非回首,很无情地,丝毫不理会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抑郁,笑容不改,“你说我是回第一楼,还是去疏月庭过宿好呢?”
  亭内男子霍然转首,手中连酒带杯向他掷来。
  白世非慌忙避过,笑容愈加浓郁,背起双手离去,月光在地面拉出无限长的影子。
  倾杯乐?看来他府中事,那丫头倒也不是全不上心……

  第二章 暖炉会一堂

  天气转凉时候,便到了暖炉会之节,一群年轻的官家哥儿富绅子弟携如花美眷或偕正值芳华的姊妹纷涌来到白府,与白家世交的张士逊的掌上明珠张绿漾和弟弟张玮缙自然也在应邀之列。
  因有女眷来府,是故三管家商雪娥也出来客厅里招待。
  年过四旬风韵犹存的商氏是府里唯一的女仆领,她原是白老夫人的陪嫁侍女,曾许配出去,不料几年后前头人亡故,她背着寡妇的身份又无子无息,在婆家无所依恃,最后只好又回到白府来求老夫人收留。
  老夫人还在世时商氏一直忠心耿耿,更把亲眼看着长大的白世非当心肝宝贝看待,白世非在父母双逝后举世孓然无亲,自然而然奉母亲身边旧人为半个长辈,商氏因着与他有这等特殊情份所以在白府地位甚高,便连根基深厚的邵印有时也让她一两分。
  却说这日白府内宰杀了羊羔儿,祭罢祖先送去寒衣,然后众人随意分为几席,沃酒炙肉于火炉中,围坐饮啖,有口才诙谐之人不时说些诨话段子,引得哄堂大笑,气氛甚为欢畅热烈。
  时逢节气,邵印为不失礼数还是让人去疏月庭请了晏迎眉。
  也因为是过节,晏迎眉心想总也需在外人前做做当家主母的样子,所以领了尚坠姗姗而来。
  当她们走进大厅,坐在白世非身边的张玮缙率先看到两人,目光自行忽略已做妇人打扮的晏迎眉,落到尚坠脸上时只觉眼前一亮,侧头与白世非俯耳道,“这是谁家的丫头?”
  白世非抬起头来,只与尚坠视线交汇的一瞬,她已是下意识地飞快避了开去,他心里既觉好笑,又还有点不是味儿。
  “天啊!完了!完了!我的魂没了!”张玮缙压低声音,那丫头深潭黑玉似一双大眼不经意间掠过他时仿佛蕴涵无限幽意,就那一眼,已夺去了他的心魄,“世非,你认不认识她家主母?快想办法介绍与我!”
  白世非付与浅浅一笑,“自然认识。”将手中酒饮尽,定睛看着垂首跟在晏迎眉身后的尚坠,低声回道,“那一大一小都是我房里的。” 语毕以眼风示意邵印把主仆二人招呼到自己身边来。
  张哥儿象被人塞了一颗鸭蛋在嘴里,大大圆张着,再说不出话来。
  白世非言下之意,分明是要他趁早死了这条心。
  长叹一声,他颓丧地捶捶心口,若是别人家的丫鬟,他说不得要想个法子把她夺来,但是白世非的么,唉——
  挨着张玮缙而坐一直凝神倾听两人说话的张绿漾,满溢兴致的双眼骨碌碌地转,隔着张玮缙推了推白世非,极好奇地低声问道,“世非哥哥,你什么时候房里收了人了?外头没听说么。”
  白世非倾身过去在她耳边回道,“刚收的。”
  张绿漾咭声笑了出来。
  这亲昵动作落到行近来的晏迎眉及尚坠眼里,前者不由掩嘴轻笑,后者则在白世非含笑起身迎接时敛起眼底的三分鄙薄,白世非见她不但刻意回避自己的目光,脸容上更隐隐似有一丝不以为然的冷夷之色,才醒觉坏了事,无奈地再看她一眼,一时也已无法可施。
  那已被白世非一句说话打沉了心思的张玮缙,犹自侧首痴痴看着站定在晏迎眉身后不远处的尚坠,这失仪之态掠入晏迎眉眼内,不由轻轻皱了皱眉。
  张绿漾见了,撇撇嘴角,用手肘撞撞自家兄弟,狠瞪他一眼,俯唇在他耳边擦着牙齿骂道,“你少给我丢人。”
  张玮缙回过神来,笑嘻嘻地回咬她耳朵,“姐,我看世非和他娘子模样象是不甚恩爱,不如你也嫁进来,设法把那丫头赶出府去,这样我就可以乘机下手了!”
  张绿漾失笑,“你想得美呢!”手下使暗劲掐了弟弟一把,在他的呲牙咧嘴中以下巴往晏迎眉的方向微微比了比,“你说,她和我谁更好看些?”
  张玮缙想了想,“姐,你要听实话么?”
  张绿漾又掐他一下,“自然是要听实话。”
  张玮缙咪咪笑,“我觉得还是那丫头长得更俏一些。”
  张绿漾恼得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继而攀过身去和白世非说话。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疑心生暗魅,白世非笑着应付张绿漾时总觉如有芒刺在背,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却又不能够直接回过头去察看尚坠,略一失神,便被叉戟儿烫着了手,当场轻哟出声。
  邵印慌忙趋身上前,“公子烫得可厉害?要否老奴去取些灵芝雪膏来?”
  “不碍事。”白世非闲应,忽然便计上心头,“你且加张凳子来。”
  “是。”邵印依言而行,在他和晏迎眉之间添了坐具。
  “小坠子。”白世非回首,唇边弯出大大笑弧,“来给我烤些脔肉。”
  晏迎眉一愣,看看一脸促狭的白世非,再回首看向神色不情不愿中还带着一丝懊恼的尚坠,心下登时雪亮了七八分,忍不住也笑出来,经意不经意地帮腔,“既然公子吩咐,你就过来吧。”
  连自己的亲主子都开了口,更兼在座所有人的目光全向自己投来,因局促而微红了脸的尚坠不得已只好上前,落座时却悄悄把凳子往晏迎眉的方向移了移。
  白世非心情极度愉快地把叉戟儿递给她,“我要吃蹄膀后边的,三分肥七分瘦。”象是怕她听不清楚,边说还边往她挨过去。
  “奴婢知道了。”尚坠着急轻应,生怕他还要再挨过来。
  晏迎眉暗暗好笑,瞥了白世非一眼。
  白世非嘿嘿笑着只装没有看见。
  尚坠选了肉片用叉戟扎好,放到燃着炭火的围炉上头炙烤。
  白世非一手托腮就膝,一手握着玛瑙刻花酒杯,兴致勃勃地倾身看着她把叉戟翻来覆去,不时横加指点,“叉儿离炭火太高了,这样熬熟的肉片会不够滑嫩,低一点低一点。”一会之后,又似熟稔地以肩膀蹭蹭她的肩头,“呀呀呀,小坠子,好上桂花蜜了,再不上肉得老了。”
  尚坠有些手足无措,就那么一点点地方,她避也避不得,发作也发作不得,只能咬牙闷忍,把烤好的肉片卸在他面前的六瓣海棠玛瑙花式碗里时,终究还是忍不住侧过头来恼视他一眼,却不意接上他凝视的眸光,清幽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微弯眼稍又还带着一抹恶劣捉弄的邪气。
  她的心口不由自主轻轻一颤,继而便怒火中烧,他果然是故意的!
  白世非见她一张小脸已气得沉如墨斗,就只差没把手中紧紧握着的叉戟儿往他跟前摔来,心头大乐之余倒也不敢再继续放肆,以牙箸夹起肉片放进嘴里,嚼食后大为夸奖一番,之后便放过她,转而去与旁人说笑。
  侍奉在一旁的邵印和商雪娥将这番情形看在眼内,不由得对视一眼,邵印见商雪娥脸色略有不豫,便低声圆场,“这东京城内哪府的少爷没几个通房丫头?难得咱家公子也终于开窍了。”
  商雪娥低应,“这丫头若像晚晴晚弄一般乖巧听话倒也罢了,可你看她,光模样儿已长得是招蜂引蝶,我听说平日在房里和那位也不分尊卑,按说公子瞧上她那也是她的福气,怎也该好生侍候着,可才刚你也瞧见了,这丫头片子的脾气倒象比咱主子还大咧,要知道莫说这汴梁城,便那皇城里头咱主子也是极矜贵之人,这些年来也不曾见他欢喜过哪家娘们,这会儿却摊上了个不长脸的下婢,可不让人觉得气忿么?”
  “公子是何等样人物,什么风浪没遭过见过,这么桩小事他还不能够办妥贴了?再说公子的事儿何曾轮到你我这些做奴才的去操心,大妹子你还是且由他去。”
  邵印有意无意地点明主仆有别,商雪娥一时便不再作声。

  第二章 三脆羹独上

  白世非很快便发现,那位姓尚名坠的小丫头连日来刻意避着他,从原本只是回避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开始躲避他的人。
  不管是一同身在某处厅堂,还是出入琴室茶房时偶然遇上,保管她在他面前永远是垂头低首,行过礼后不是待到一边就是匆匆离去,若只是在廊里远远见着他,她肯定一拐弯就没了影儿,他绝不用妄想她还会往他跟前走来。
  白世非既好气又好笑,同时心里那丝不是滋味的味儿又更浓了些。
  他虽不说是貌若潘安才比子建,但从小到大周遭哪个不是把他捧在手心?走在州街上哪处不是千人作揖?便连当朝太后面上也当他如珠似宝,而为这开封府上下稍能攀得上白府家势的大户小姐们说媒的婆子,自他弱冠之年后不知踏破了白府多少门槛,每年元夕灯夜,清明踏春,花朝赏花,差婢女偷偷给他递诗信绣帕的名门闺秀更是不胜其数——
  有生以来,几曾试过被女子视若鬼魅避之若吉。
  最要命的还是,京城里那么多绝色佳人他一个也看不入眼,却偏偏似乎就是对那个小丫头动了心思,由此因她的刻意回避,而莫名地心情逐渐变得有些郁结了。
  尚坠躲人躲得那么明显,以至连细心的晏迎眉也察觉到了,然而无论她如何旁敲试探或端起小姐的架子逼问,也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尚坠只一口咬定是她多心。
  这日午膳时分,晏迎眉入座后邵印便扬声吩咐,“看菜儿。”
  晏迎眉一怔,“公子不是还没到么?”
  邵印躬身应道,“公子贵体违和,吩咐说今儿个不出来用膳。”
  “他怎么了?是不是天气转寒,不小心着凉了?”
  “倒也不曾着凉。”邵印顿了顿,才道,“只说是胸腑有点抑闷。”
  晏迎眉侧头看了眼身旁自个的丫头,忍不住微微一笑。
  尚坠轻轻垂了垂睫,避而不视晏迎眉含三分深意的眼波。
  仆人们端上来的菜肴有大蒸枣,雕花梅球儿,酒醋肉,花炊鹌子,润鸡,五珍水晶脍不等,待都摆放整齐后,晏迎眉对邵印道,“大管家,劳请给我盛一碗三脆羹来。”
  邵印即着人办来。
  晏迎眉转过头去,“尚坠,你把这汤羹给公子送去。”
  在场侍奉的婢仆尽皆明显一愣,要知道这案桌上的所有菜肴,不需吩咐也自会给第一楼送去同样的式份,邵印才要上前禀明,晏迎眉已摆摆手,“让她去走一趟。”
  邵印眼底敛了敛光芒,取过托盘把汤碗摆好递予尚坠。
  尚坠不得已,只好接过。
  邵印将她送出厅外,说道,“坠姑娘,如果院门处没人招呼,你直接进去便是了,公子爷肯定在屋子里头。”
  她轻应了声,“是。”
  端着托盘一路行去。
  从垂花拱门进入白世非居住的院落,沿着遍布奇花异草的曲径回廊往里,走过长长的花架和幽静角院,到达院子正中一幢四方檐柱顶立,虹梁肃穆巍峨的两层楼阁,这阔落宅第便是闻名开封的第一楼。
  庭院内竟真如邵印所言,不闻人影人声,小厮们和白镜全不知哪去了,尚坠看看手中托盘,只得踏上台阶,轻步从檐廊下走过,停足在正堂前,抬手轻轻敲了敲半开半掩的门屏。
  从半开的那扇门往里看去,只见地面满铺蔷薇色的波斯毛毡,柔软毡上以亮丽毛色织有大片奇异夺目纹案,屋子正中摆着刻有瑞兽飞鸟的紫檀桌,桌腿与台面连接处曲线华美的榫头有如云朵层涌,台面镶嵌着薄薄的碧绿翡石,桌边还摆着嵌有同式翡翠的数张圆凳。
  不远处窗宽几净,封在窗棂如意花格之间的不是糊纸,而全是极稀有的七彩琉璃,错落有致地倚墙而立的博玩架子图案疏朗,流畅自如的表面纹路被描金粉饰得非凡华贵。
  旁边漆褐髤光的六角形架子上摆着一樽鎏金双龙香龛,绣球状的龛壁用金叶锤压而成,镂空刻着昂首屈身的双龙纹,玲珑的龙尾生动上翻,似正穿行云中,龛顶上细细刻着的草叶纹和联珠纹精致而富丽。
  从门槛表面名匠精雕的牡丹刻花,到角架上难得一见的玫瑰紫釉花式三足水仙盆,屋子里大小各异的摆设无不华贵绝伦,便连那花盆底下垫用的天蓝釉莲枝碟,也是窑子里耗时三月才能烧出一个的名品。
  把仆从都遣了去用膳,独自一人留在屋子里,对着满桌已经凉掉的饭菜而毫无食欲的白世非,听到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时,着实愣了愣。
  “进来。”他往门口望去。
  尚坠轻手推开半掩的门扇,不期然与他四目相撞。
  看到来人竟然是她,白世非只觉心口一酸,她不是不想见到他么?白府如此之大,两人又各有居所,他还常常不在府里,本来与她就已难能见上一面,这丫头却还那样避着他。
  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之快让他根本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小姐让我给公子送汤羹来。”尚坠把东西摆好,行罢礼就想离开。
  “坐下。”他轻声道。
  她已抬起的腿在听到这两字后不得不收回,转过身来,“尚坠不敢。”
  “坐下。”重复了一遍,之后他不再说话,拿起筷子,开始缓缓夹菜。
  尚坠低首立在原地,小手里拿着托盘,另一只手不安地攥着裙带,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见她始终不动,白世非停下双箸,不抬头,亦不作声。
  她飞快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轻轻把托盘抱在胸前,在离他最远的桌子对面坐下。
  他这才重新执起牙箸,却吃得很慢,也很少,一桌子八九道菜只动了三碟,而且也只动那三碟,每碟还不过只吃一点点,看得尚坠忍不住微微皱眉,平日里只顾避着他因而没有留意到,不曾想他竟这般挑嘴。
  过分沉默使两人之间显得有丝奇特的亲昵,逐渐让她觉得些微紧张,开始无话找话,“公子吃得太少了。”
  白世非顿了顿筷子,不出声。
  下一句已到嘴边的说话被她硬生咽了回去,轻轻咬住下唇。
  他却忽然抬眼看她,一双星目深泫如渊,又仿佛幽然嗔怨。
  心头似被轻轻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又次躲开他的视线。
  好不容易才起来的一点胃口消失殆尽,他再忍受不了搁下手中筷子。
  “尚坠。”
  “在。”她轻应,一颗心嘭嘭地犹跳得飞快,耳际似悄悄发烧。
  “以后改掉这个习惯。”
  “什么?”她疑惑地抬起头来。
  近在他面前只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她圆睁的黑眸再度飞入引人神采,清冽得使他禁不住内心又微微细荡,轻叹口气,他道,“以后抬起头来看人。”
  她腮边一红,似被说到心虚之处。
  “这里是白府,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就算宅子再大,到底也不过就我一人而已。”他淡淡的说话里不无寂寥,“白府没有过份森严的门户之见,管事们即便对佣仆有所责罚,通常也极为轻微,在这府里大部分人都会过得相对轻松随意。”
  所以不管是她的绝色晶瞳,还是她谨慎戒备的心思,在这不存在各房勾心斗角和相互倾轧的府内,其实都无需刻意隐藏。
  “奴婢明白了。”她的回答低得如同蚊蚋。
  她控制不住又垂了下去的小脑袋让他觉得心头一阵失落,有那么一刹他起了动念,想抬起她红通的小脸再细视那双晶眸,内心有一个小小声音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渴望她有所回应,哪怕只是给他一个浅浅的眼神,至少可以使他不至如斯怅惘。
  门扇“吱呀”一声大开,白世非的贴身侍从白镜踏了进来,不意见到尚坠在座,惊奇讶异中脱口而出道,“坠子你什么时候来了?”
  终于有人回来,尚坠如获大赦,起身匆匆向白世非行礼告退,也不等他作声已快步退出房外,白世非盯着她逃也似的背影,恼得几乎想把桌子掀了,心底无语问苍天,为何是她,为何会是他与她。

  第二章 蓄意使唤忙

  寒露霜降之后,草木黄落,蜇虫咸俯,随着年关将近,天气越来越冷,嫩黄的水仙开时呵气成寒,白府内大大小小的厅堂和厢房都已经架起了取暖的火盆,人人换了棉衣棉鞋厚袄加身。
  晏迎眉日前所言竟不幸应验,白世非不意染上了风寒。
  即便如此,却也没有换来尚坠更多一点的关注,她依然还是躲着他,惟一和从前不同的,不过是变得愈加小心翼翼,在他面前尽量做得不着痕迹,然而她这点小动作,又怎逃得过他见惯世情的双眼,惟心内苦笑。
  早食之后与邓达园及各房管事在偏厅议事,一番汇报商谈下来,他样样作了定夺,巳时末,白镜匆匆从外而来,邓达园便令众管事离去。
  捏碎白镜交来的蜡丸子,看过隐藏其中的纸笺上的内容,邓达园向白世非道,“早朝时谏官刘随只是奏请日常事务专由皇上处理,竟被太后当场逐出朝廷。”
  白世非有些意兴阑珊地唔了声,不出所料,刘娥的态度果然开始越来越强硬了,懒懒笑了笑,道,“你想法子把我患病的消息传入宫里头。”
  邓达园目光一闪,“小的这就去办。”
  白世非起身,领着白镜往膳厅而去。
  踏进膳厅门口时,他的眸光瞟向侍立在晏迎眉身后的那道窈窕身影,毫无意外看见尚坠习惯性地飞快垂下长睫,已隐忍多时的闷气不由涌了上来,落座时他特意挑了个正对晏迎眉与她的位置。
  然后眼角余光便瞥见她悄悄移动身子,想把自己藏到旁边的晚晴身后,他因她这动作而骤然盯住她时,恰好将她不安偷窥过来的眸光捉个正着,细微慌乱紧张的她瞬即往门外顾盼,仿佛自己什么也不曾做过,就是不肯还不敢再迎上他双眸。
  白世非心情大闷,百年难得一见的脾气终于飙了出来。
  仆人们全都专心致志地忙着安置器皿,摆上菜肴,斟茶递巾,没有人留意到主子的脸色已变得一丝冷沉,便连晏迎眉也因餐桌前人来人来而忽略了对面弥起的淡淡火药味。
  惟一只有正有条不紊地细心安排着各项事务的大管家邵印,于忙碌之中还是极敏锐地把白世非和尚坠两人的动作神态悉数收入眼底,这一来终于明白,为什么平日喜欢和婢仆们玩笑作乐的公子近日情绪十分不对。
  看到尚坠还待趁着白世非已开始用膳而想继续悄悄挪动身子,以邵印二十年来对白世非性情的深谙,马上意识到事情就要糟糕,他赶紧开口,“坠姑娘,请过来给老奴帮个忙。”
  尚坠闻言如释重负,快步往他的位置走去,那是白世非的侧后方,这下她不用再担心还有人会不时抬头,用一种说不出的仿佛极端挫败阴郁的眼光看着她……他眼底的失落和一些奇特的别样情绪,早在此前就已经让她觉得心里很慌,很慌很慌,只想避了开去。
  原本正静默用膳的晏迎眉听到邵印的说话却是一怔,怎么使唤起尚坠来了?她抬起头来,目光自然便先掠过对座白世非没什么表情的脸,继而停在他身后,看到邵印不过是叫尚坠叠一叠盘子。
  白世非缓缓搁下手中筷子。
  如果那个小丫头只是和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倒也罢了,这勾当他还略有擅长,也乐意奉陪她好好耍一番男女勾逗,可是,他知道她不是,她确实是想离他远一点,最好任何时候都不要与他相见。
  正因为他知道,她这杀千刀的竟连欲擒故纵都不是,所以才愈加气闷。
  所有人最细微的动作都没有逃过他垂着的双眼,包括她的躲闪,邵印无端的叫唤,以及晏迎眉嘴角隐隐的笑,一件件叠在一起,让他心内恼意大盛,既然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心事,也就没必要再作什么掩饰。
  抬手之间长袖不经意拂过,筷子落到了地上。
  “尚坠。”他唤。
  尚坠一愣,旁边邵印赶紧推推她,示意她快上前去。
  虽不明所以,她还是走至他身边。
  “换一双。”
  “是。”她敛了敛睫,拣起落地的筷子,退后两步,旁边小厮赶紧递来新的,她拿上前去。
  白世非却不接,待到她迅速反应过来,抬眼看他。
  他淡淡的目光迎上她,这才接下筷子。
  看不出他没有表情的脸在想些什么让她心头微慌,才退后一步,他却已又道。“尚坠。”
  “是。”
  “取块暖巾来。”
  有小婢马上从蒸盒里拿出犹冒着热气的雪白棉巾。
  尚坠往回取来,却依旧只在她学会看着他时,白世非才接过她手中物品。
  “尚坠。”
  “是。”
  “汤凉了。”
  接过仆人赶紧重新盛好的一碗,这次她聪明地自觉先看向他,这使白世非脸色稍霁。
  然而下一刻。“尚坠。”
  “是。”她开始微微咬唇。
  “添酒。”
  整个膳厅里即使最笨的那个,都已经看出来了公子在发脾气。
  一时间没人再敢喧哗,偌大的膳厅静谥得不闻人声,只间隔地清晰响起白世非与尚坠一来一往的吩咐应答。
  仆人们都远远站着,紧张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幕,三两个与尚坠相熟的婢女则偷偷觑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尽皆疑惑,都不明白尚坠怎么就得罪了公子。
  只有晏迎眉似乎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若无其事地夹菜下饭,反而稍稍融和了僵持的气氛。
  直到尚坠再也不遮不掩一双盈亮黑瞳,眼里闪起明显忿怒,小束小束的恼焰灼灼飞扬,白世非恶劣的心情才算得以稍为纾解,而她生气绷紧的小脸让他邪恶的心思很有继续逗弄下去的兴致。
  这一次他把她遣去厨房。
  趁尚坠人不在跟前,晏迎眉才低声笑道,“世非,别说我不提醒你,可别把她给惹毛了。”
  白世非嘿嘿一笑,把她惹毛了才好,合计着就只能她使他生闷气不成?
  要气索性谁也别落下,两人一起来。
  他想是这样想,可是待尚坠端着甜品回来,看到她已被差役得额际沁出细微汗意,一张小脸更是已气得涨红,使人我见犹怜,他的心很没用地就软了,终于专心吃饭,不再使唤她。
  半响,见他居然不再继续,安静无声的厅堂内,尚坠却忽然说话了,“公子难道不再需要什么了吗?”语气既忿还冷。
  白世非嘴里一口汤差点当场喷将出来,远处一片要晕倒的抽气声,邵印以阔袖印了印额头虚汗,晏迎眉则掩嘴猛咳。
  背对着尚坠,他唇边弯起一抹强忍不下的笑意,心想,她今晚吹的曲子定会是十面埋伏。
  晏迎眉趁机给邵印递个眼色。
  邵印赶紧上前,对尚坠道,“坠姑娘先歇会儿,由老奴来侍侯公子好了。”
  未几,膳罢撤席,婢仆们兴奋地窃窃私语,一个个奔走相告。
  还未到夕落,公子爷和夫人侍婢的乐事就已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全府。

  第二章 寄名锁心事

  请了不少郎中服了不少药,可是白世非的病情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愈加重了,白天茶饭不思,夜里寝枕难眠,人逢五步外已闻他轻咳不已。
  他风寒难愈的消息,终于在适当的时候传进了刘娥和赵祯的耳里。
  其时清逸俊雅的翰林医官任飘然正在庆寿宫中为太后行例请脉,恰巧赵祯领了内侍阎文应过来请安,看见任飘然在内,便随口道,“文应说昨儿个皇后犯了头痛,是怎么回事?”
  “臣已经去给皇后诊治过,只是略有些风寒迹象,服完药后昨晚已差人来传话说没事了。”任飘然答道。
  “没事就好。”赵祯颔首,看向阎文应,“最近宫里是不是好些个都染了风寒?”
  “回皇上,除了皇后以外,杨淑妃和王美人这阵子贵体也有所不适。”顿了顿,阎文应多嘴说了句,“小的听闻那白家公子的病情还更重,据说把开封府里有名的郎中都请过了,却还是一直好不起来。”
  刘娥的目光瞥过来,人也稍微倾身向前,不无关心地道,“世非病得这么厉害?”
  阎文应连忙跪伏,“回太后,小的也不知实情,只是日前无意中听到那些出宫回来的侍卫们嚼舌的闲话。”
  赵祯皱眉,“这宫外头都是些什么庸医!”言语间似颇为挂虑。
  刘娥含笑说道,“皇上要是真个放心不下,莫若让任医官去给世非瞧上一瞧,好生开张驱寒方子。”又回头对任飘然授下口谕,“你去御药院领些上等的灵芝人参,一并带去赏予世非。”
  “臣谨遵太后圣意。”任飘然温声应了。
  消息很快传回到白府,书房里白世非听完邓达园所述,轻叹道,“这些小恩小惠她倒是一贯施得大方。”
  邓达园迟疑了下,才道,“太后难道不担心皇上与公子过从甚密么?”
  白世非笑了笑,“皇上与我是垂髫之交,过从甚密早天下皆知,虽然太后心里许也有别样想法,但一来对皇上与我还未真正有所顾忌,二来皇上如今不过是她手里的牵线木偶,她在朝廷上已毫不留情削尽他的颜面,出了崇政殿自然还是会假些辞色,在他面前偶尔也扮一下好相与的慈母。”这就叫软硬兼施,还便于当朝史官对她的丰功高德多加润笔。
  “你再送些珠宝银锭进宫,好好打赏相关人等。”
  言毕白世非起身,与邓达园一同离开,然而方踏出书房门口,便见守候在外的白镜神色有异,眸光掠去,竟见尚坠站在不远处的廊下,他怔了一怔。
  “坠子在那侯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白镜低声道。
  那边尚坠闻声回过头来,第一眼率先落在邓达园身上,脸容乍现喜色,下一瞬眼帘映入白世非的身影,只与他相视一眼,便微微偏过了眸子去。
  白世非声色不露地温熙一笑,侧过头来,对邓达园道,“什么事?”
  “昨儿坠姑娘的金锁片儿不小心弄坏了搭扣子,托小的拿去给金匠修了回来。”
  “哦?”白世非似微感兴趣,“金锁片?”什么矜贵玩意儿对她重要到这份上,竟令她着急不过要在门口等了小半天。
  邓达园从襟内取出一个细金丝缠成的精致颈圈,白世非接过,轻轻咦了一声,这辟邪护身的金颈圈不过巴掌大,扣口处挂着一把小小的薄金片锤合而成的长命锁,明显是小儿佩戴之物,长命锁下方还有六串两节手指长的如意金珠,显得有些独特。
  形状富贵,雕工精致,应非寻常人家所用之物。
  怪异的是他竟有一种依稀曾在何时何地见过这颈圈儿的熟悉感。
  白世非把锁片翻过来,背后果然刻有寄名和天官赐福字样,细看了眼那名字,感觉怪异愈甚,再瞥向廊下人儿,她脸上已露出惶急之色来,他笑了笑,对邓达园和白镜道,“都下去罢。”拿了长命锁往尚坠走去。
  他的人还在丈外,尚坠已垂下眉睫,屈膝请礼。
  白世非站定在她面前,以颈圈轻轻拍了拍掌心,“你的?”
  “是。”
  “哪来的?”
  尚坠面容凝了凝,有些淡,“小时候一个亲戚送的。”显见无心与他细述因由。
  白世非的视线落在她虽被冬服裹住却仍见一截秀色纤柔的颈子,手上解开金锁的搭扣,往前一步近身站在她跟前,轻轻笑语,“这金圈儿当真好看,你戴上我看看是什么样子。”
  尚坠当即噔噔后退,脊背撞到了廊柱子,他意似亲昵的举止不但吓了她一跳,那一刹也引出了她内心深处的些微羞意和混乱,慌忙出言谢绝,“奴婢不敢有劳公子!”
  白世非不再说什么,只把手中项圈慢慢递过去。
  她神色不定地伸手去接,他却没有放手,两人各自握着小小金圈儿的一边,距离近得只要谁稍微动一动指尖就会触及对方肌肤,近在他眼底咫寸之下,她嫩白的耳垂后方泛起粉色,那不知该停在何方而紧张不已无措转动的半垂盈眸犹似汪然半恼半羞。
  一种微妙的奇异感从他心间升起,眸光落在她的眉睫,俏鼻,粉唇上,有些儿痴痴然移不开去。
  从他握着金圈儿的指尖透出来的力道,虽然轻微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违逆的气势,最后迫得她屈服抬首,眸光与他相接瞬间,他眼底毫不掩饰的跳跃着的星芒,似火热还似深幽无底,令她的心尖蓬地乱突乱蹦,那丝控制不住涌上来的羞意直冲脑门,使得粉面生色如同含春。
  不过眨眼间她已自觉失态,羞意更重的同时恼意愈炽,发狠瞪了他一眼,手上使起力来。
  白世非有些不舍地松开手指,她飞快收下锁片儿,想走却被他挡在身前,想退背后却已紧挨着廊柱,先前那一眼,他闪熠眸光中的某种祈盼直直送达她心底,而这等尴尬境地及眼前这样难缠之人,都是她有生以来从未经历。
  他含笑看着她的无所适从,柔声轻哄,“小坠,和我说会话儿。”
  “说……什么?”她不安地攥紧垂腰绶带。
  “随便说什么。”他低下首寻她的瞳子,逼使她不得不再度迎上他双眸,“好比说我病了那么久,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很有些不满哀怨地。
  她娇颜大红,迅速偏过首去,“府里哪个敢不关心你来着?这些日子大管家可请了多少郎中,三管家不但往厨房亲自煎药和炖补品,还严词叮嘱白镜须守着你寸步不离不是?”打开了话匣子,她的不以为然也就流露了出来,飞快瞥他一眼,“还有那些丫头们,哪个嘴里不是天天叨念着,求菩萨保佑你快快好起来?”
  这大富大贵的人家就是和平民百姓不同,主子不过是偶感风寒,却似天要塌了一般劳师动众,说是说请了许多郎中吃了许多药都没好转,可眼下看他分明神清气爽的样子,哪里象生病之人?也不知他在人前的咳嗽是不是装的。
  白世非忽然俯首,毕挺鼻尖轻蹭过她的鬓发,在她耳际轻轻呵气,“我就说你怎么可能不关心我,原来小坠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尖儿上呢。”说完人已转身,长袖如流云拂过别到背后,唇边有着一丝逗弄得逞的快乐,然后笑意渐深。
  尚坠僵立原地,咬唇狠狠瞪着白世非抛下一句有如爆竹乍燃的调笑说话后就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脸容一时象火烧过地涨红,一时又因恼怒至极而时白时青。

  第二章 弹指论攻防

  这日暮色时分,白府里来了位客人,邵印将之恭迎进客厅,看罢香茶,便吩咐一干下人散了去。
  华贵的宽厅内摆着十二扇可折叠的云母斑斓的围屏,底座紫檀嵌黄杨木的屏面髹着光亮的黑色底漆,其上以红绿灰三色彩绘而就云纹和龙纹,青绿色蜿蜒的龙身和丹焰色的四足鳞爪潇洒利落,游龙昂首腾云驾雾,矫健奔放,飞舞于长空之中,屏缘四周黑底朱绘着方连云气纹,颜色鲜艳而异样夺目。
  一张庄重浑厚的紫檀案居中而置在屏风前,案上摆着錾花银壶和茶盏子,白世非与任飘然分坐在案桌两边的彩漆描绘鹰形托首宽座交椅里。
  端起盏子抿了口茶,合上盖时白世非轻咳了一下。
  任飘然失声而笑,揶揄道,“你要么就别装了,要么就装得有些谱儿,这咳声清脆,气韵绵柔,哪一点像是有病在身之人?”
  “你这仙手医童可改名儿叫仙耳医童了。”白世非嘿嘿一笑,“如今朝中情形怎样?”
  “被太后赶出朝廷的官员前后累计已有十来位。”
  “那些补缺进去的安排得如何?”
  “大抵按你的计划进行着,通过在京者引见和外任者投状,新入朝诸员中有五人在你所列的名单里头,此外在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御史台和谏院里,皇上也已暗中有所安排。”
  白世非点了点头,“听说西北部党项族的首领赵德明因病在身,年底打算只派其儿子进京面圣,恭贺新禧以及押运朝廷赠予的物资?”
  “是,届时来的会是他的二儿子赵元欢。”
  白世非一怔,“执事的不是他的长子赵元昊么?”
  “辅助赵德明管辖部族的一直是赵元昊,但礼函说此次来人不是他而将会是赵元欢。”
  白世非沉思了会,唇边逐渐浮出些许兴味来。
  “怎么?这里头还有玄机不成?”任飘然好奇问。
  白世非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想法,不过现在还言之过早。”
  那赵元昊似乎仍未上位就已有意不再和本朝交好,若然有朝一日赵德明病逝而使党项大权落入他手,已二十多年有耕无战甲胄尘委的西北边防,说不定会掀起新一轮烽烟。
  任飘然敛起笑意,开始商谈正事。
  “太后日前曾命直集贤院与礼官详细商定进谒太庙的仪注服饰,其后礼官奏请太后行礼时穿戴本朝只皇上才穿的衮服,佩戴饰有十六株龙花和前后各垂十二旒珠翠的仪天冠。”
  “她想披戴帝王衮冕往太庙祭祖?”白世非虽然微讶,神色间却没多少意外,似乎刘娥会有这种举措或多或少早在他预料之中。
  “皇上希望能阻止她。”任飘然道,正因为事关重大,所以赵祯才会差他过来亲传口信。
  如果祭祖时太后披戴的是帝服,那赵祯这个皇帝本尊穿什么?堂堂六尺男儿,还有何面目跟随她一同参拜赵家列祖列宗。
  白世非面容慢慢沉凝,“此事实不易为。”
  多少年来刘娥一直想享受天子待遇,如今她在朝廷内的权势终于如日中天,一年里最为隆重的年末谒庙庆典,正是她向百官明证己身的大好机会,想阻止她此番行事谈何容易。
  “连你也没有法子么?”任飘然问。
  “法子倒不是一定没有。”拼折一两位朝中重臣据礼力谏,也许多少能牵制她,“我担心的是仪典结束之后。”
  “你怕她会对付回来?”
  “以她如今只手遮天的尊荣之态,焉能容旁人半点违逆,更何况是在谒庙仪注这等无比重要的大事上扯她后腿,事后只怕你和我还有皇上都再没好日子过。”
  任飘然轻笑,“难怪我临行前皇上说了一句话。”
  “什么?”
  “皇上说这回他铁了心思,让你尽管放手去做,不必理会后果如何。”
  “他当真这么说了?”白世非微微笑起来,星眸闪起异样清芒。
  “自然当真。”这种话谁敢捏造半句,任飘然轻声叹道,“也不能怪皇上狠了心要破釜沉舟,太后这阵子的所作所为对他那是愈来愈轻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既然皇上已立定心思,说不得你我需助他一回。”顿了顿,白世非看向任飘然,眸光罕见地变得厉利如薄刃,话声寒沉至极,“仪典前后,你在宫里头好生照看着他。”
  任飘然面容一骇,连声线也微变,“你的意思是——”
  沉默许久,白世非才缓声道,“你想一想,太后先是将楚王赵元佐之孙赵宗保长期养于宫中,如今又一直扣着荆王赵元俨之子在宫里做皇上伴读……”
  也许她不一定就有那般险恶心思,但如今就要正面冲突,他却不能不防万一。
  任飘然惊得面容发白,额上几乎渗出冷汗。
  刘娥要的不过只是一个傀儡,若然哪天赵祯这个皇上做得已经不够听话,让她觉得不再顺心顺意,必要时,把一个年纪更小更好操纵的的皇室子嗣扶上龙椅来取而代之,也不是全不可能之事。
  常言有道虎毒不食儿,然而此话却从来不适用于宫墙之内,只需看前朝武则天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便知残酷的王权斗争中从无骨肉亲情可言,而只有成王败寇之论。
  在任飘然离去后,白世非召来邓达园。
  “有几件事你明日一早去替我办了,先向勾栏酒肆等人多热闹地儿放出消息,就说飘然医术超群我已药到病除,然后安排我和夫人在后朝回晏府省亲,我需与晏大人见上一面,还有,令西北各州府底下的人盯紧了,只要党项族的赵元欢一入关马上传书回府。”
  邓达园领命后匆匆去作安排。
  白世非的神色清冷之至,独自一人在厅里坐了良久,最后才慢慢起身。
  缓步回到第一楼前,微侧首对身后的白镜道,“去热一壶仙醪来。”迳自踅入院落旁边的曲径。
  林苑里枯枝零落,原来碧绿的湖面已结成浅青色薄冰,连续的阴雪天使得朔风凛凛,暗云层涌无星无月,没了枝荫遮掩而露在天色下的石径借着雪光仍能视见,只是在霜雪过后变得极其湿滑泥泞。
  把送了酒来的白镜遣走,他依旧是无声无息地隐在芙亭内,静静看着不远处被湖面冰光映得微亮的水阁,听着空旷寂夜里响起的孤凉幽清笛声,黑暗中一个人慢慢地自斟自饮。

  第三章 投石交年祭

  开封城内大小林立的店铺,早在一两月前就已经开始了过年杂什的竞卖,有锦装新衣,大小门神,来年历日,金彩缕花,桃符对联等等,腊八节过后白府也开始治办起年货来,腌制腊肉,酿酒碾米,洒扫门阁,清洁庭户,购置祭祀用各式酒果,准备好迎神的香花供物。
  腊月中旬时,庄锋璿来了白府,打算在此间过年。
  自从廊下相遇之后,尚坠倒是不躲白世非了,却整整半月再不肯和他说一句话儿。
  不管白世非是趁没人时候围在她身边低声下气地求饶,还是托白镜送去悔书指天发誓以后再不惹她生气,全都没用,第二日她见到他时,依然是冷冷地一眼,然后自顾自忙活。
  便连他晚上邀庄锋璿与晏迎眉到第一楼里闲谈小酌,她也是说什么都不肯跟晏迎眉一同过来。
  白世非被憋得无计可施,叫苦连天。
  晏迎眉笑抑不止,“我有个表弟一直很喜欢尚坠,她当时避着他的情形就如同如今避着你,表弟没办法,只好来央我寻机让他和尚坠独自见上一面。”
  难得听到旁人提到她的过去,白世非十分有兴致,“你帮他了么?”
  “我先去试探那丫头,结果她说我要是真那么做了,她发誓会一个月不理我。”
  庄锋璿也好奇起来,“后来怎样?”
  “后来我奈不过表弟的苦苦哀求,还是答应了他,安排他们独自见了一面,我本以为那丫头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见过他后跟我犯起倔来,真的整整一个月不和我说半句话儿,足足三十天一天不少。”
  “啊……”白世非禁不住抚额哀叹。
  庄锋璿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你还得再熬半个月哪。”
  白世非嘿嘿笑着,大言不惭地道,“只要能抱得美人归,便再熬几个半月又何妨。”含笑眸子半垂闪动,再抬睫望向晏迎眉时多了一份盎然兴味,“她是打小被卖进晏府的么?”
  不料他突出此问,晏迎眉不禁怔了怔,笑笑道,“那自然不是。”
  庄锋璿看两人这一问一答,仿佛都有些异样,眉一挑还是望向了白世非。
  白世非曼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在南门大街上纵马的那个雪天?”
  “记得,当时你差点撞到一个小童子还有迎眉。”
  白世非忽然侧首,半笑着看向晏迎眉,“她就是那小童对不对?”
  晏迎眉轻轻叹了口气,“你在她面前千万不要提起,不然准落不着好。”
  白世非点点头,端起酒杯慢慢饮罢,眼内隐着一抹深思,没再追问下去。
  似乎一夜之间,腊梅盛开,白府内花色满园,香飘十里。
  到了腊月廿四这天,因为是交年日,家家祭拜灶神,白府里十分隆重,早几日便已将灶台桌子锅碗瓢盆等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祭拜这日,揭下灶台上方贴了整整一年已被烟薰得黑糊的灶君画像,摆上猪头、双鱼、豆沙、饴糖、粉饵等丰盛供品和诸式酒果,把揭下的画像放在香炉里焚化,再烧了合府替代钱纸,然后在灶台上方张贴新的灶君像,画像两边还贴上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最后以酒糟细细涂抹灶门。
  由于白府每年轮换放一批仆人回家过年,为了方便这些人早日回去,府里每年为仆役而设的年夜饭都提前在廿四这天举办,由是一番繁复祭仪下来,送神完毕,邵印马不停蹄地又去了安排晚饭酒席。
  白世非与邓达园往书房而去。
  “自太后下旨欲披帝服进谒太庙之后,便遭到同为参知政事的晏大人和礼部薛奎的反对,晏大人以四书中尚书周官卷所载礼文在朝上陈辞,认为太后祭祀时应该穿戴的是王后之服而非帝王之服。”邓达园禀道。
  “那薛奎又说了什么?”
  “其他辅政大臣们皆不敢言,惟独薛丞相站出来说,如果太后一定要穿成那样去拜见祖宗,那行礼时她是用男子的拜礼还是用女子的拜礼呢?”
  白世非失笑出声,“他倒也敢言。”
  “薛丞相始终力陈太后此举不可。”
  “这薛奎是三朝元老,为人刚毅不阿严敏清正,便是太后也难奈他何。”
  “太后虽然大为不悦,但在两位丞相大人力谏之下却也不得不作出让步,她虽然没有完全采纳他们的谏言,也还是令人对衮服作了改动,仍以皇帝式样,但就减其二章,衣去宗彝,裳去藻,也不佩劍,最后她祭祀时穿戴的终究不是完整齐全的皇帝所披之衮冕服式。”
  “也只能这样了。”白世非微微苦笑,“能逼得她作出改动已份属不易,你且看着罢,过了年她必然要寻机降罪于晏薛二人,这一遭便是本公子也无法脱身事外。”神色间有些阴郁,似心里悬着一丝不明顾虑。
  “难道没有应对之策么?”
  “这时候她正在气头上,断不能轻举妄动,你吩咐下去,都静着点儿先过个安稳年,余事出了年再说。”
  邓达园点了点头,“小的明白。”
  白世非为刘娥设置的这番扰攘,不无投石问路之意,是故如今宜以静制动,且看她如何出招,反应是深是浅。
  谈话间,邵印端着裁剪整齐的一沓红纸来见。
  “公子,就快上桌开饭,好写封包了。”
  白镜进来磨了墨,白世非提笔在红纸内随意写下不同数目的赏钱,邵印又唤来几个小厮,七手八脚把每张写好的红纸都拿到取暖的炭盆上方,把墨汁烤干,然后折成一个个红包。
  整好后,邵印端着盛满红包的托盘,领着大家伙兴冲冲往膳厅而去。
  白世非含笑目送他们离开,书房内再别无他人,他的眸光闪向桌上一角,拈来遗落在角落的一张红纸,提笔而就,拿到炭火上烤干,折好藏进袖底之后也提步离开。

  第三章 合卺写君心

  膳厅中已摆好酒筵,三位管家和管事们都已到齐,只等白世非先入席为敬。
  两旁侧厅也各摆了几桌,能在此间落座的都是身份高等的仆婢,不是于府外跟随邓达园听差办事,就是在府里近身随侍两房主子,一干人几乎个个都是能为白世非叫出名来。
  其余小厮仆妇,在各房内自行围桌,菜式丰盛不谈,由此合府欢聚一堂。
  宴饮很快过了三盏酒食,各桌开始你来我往,相互祝敬屠苏酒,便连白世非也站起身来,一一敬过各房管事,对每位向他支薪领饷的属下逐一表以谢意,这些管事们的大封红包自然早由邵印和邓达园发了下去。
  众人闹了多会儿后,逐渐把目标对准白世非,一个接一个端着酒杯涌上前去,他则笑嘿嘿地来者不拒,甚至逮些相熟的仆从婢女还调逗几句,反敬几杯回去,一时间杯光盏影,喧声四闹,笑语满堂,欢畅异常。
  轮到尚坠时她早被晚晴晚弄等人闹过几回,因着这异样热烈的气氛亦落落大方,上前来与白世非说着祝词,“奴婢祝愿公子来年财源广进,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眼前人儿的娇颜泛起三分桃映酡红,原本一双明眸善睐的清瞳也已不知不觉中撤下了平日的戒备之色,被酒意盈染成水汪汪的柔然,白世非凝视着她,轻轻笑吟道,“胭脂未扑红映雪,秋水生波眼儿媚。”
  羞意顿然大炽,这场合却绝不可能发作,尚坠只得恼剜了他一眼。
  “哇!公子爷你好不偏心!只对坠子一个人吟诗!”白镜带头起哄。
  白世非斜睨他一眼,十分嚣张地道,“我何止只对坠子吟诗。”忽地将她拉近面前,握杯的手勾向她的右手,“我还要和坠子喝交杯酒呢!”说完就着她僵住的手臂一饮而尽。
  这出其不意的动作将尚坠震在当场,僵然瞪着他笑眯了的眼眸,心内一时无法辩明他此举到底是又捉弄了她一回,还是别有些不同含义,一众仆婢却已在失惊中比她先反应过来,连笑带闹地全都涌了过来,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催促。
  晚晴甚至兴奋地直接托起她的手臂,让她手中杯子往唇上凑去,“坠子快喝!公子都已经喝了!快!白镜你去拿酒来,这交杯酒非喝满三杯不可!大家说是也不是?”
  “那自然是了!”众口同声高应,兼之起哄叫嚷,“坠子再不喝我们可用灌的了!”
  笑闹一声高似一声,身旁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尚坠不得已只好把手中酒尽饮,幸而她的面容早被酒意染红,所以旁人也看不出异样,只一同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白世非,看着她抿酒时娇艳欲滴的唇瓣,心尖别有一股酥酥麻麻的微妙滋味。
  同桌而坐的商雪娥皱眉看着眼前一幕,虽然对白世非的出格之举有些不以为然,但看群情汹涌,难得一年一回的团圆饭,也无意出言扫兴。
  那边白世非和尚坠被围困脱身不得,这厢邵印和邓达园无声起立。
  商雪娥不解地望向邵印,“怎么了?”
  邵印蔼声轻道,“这会儿是少年人耍乐的光景,我等在场只会令他们玩儿得不够尽兴,忙了一天这把老骨头也快散架了,还不如回房早点歇着,后头几日还有得咱们忙呢。”
  商雪娥想想,觉得言之有理,也站了起来。
  其余年纪稍长之人亦相继起身,跟随几位管家悄然离席。
  原本满座的一桌主席,不多会便只剩下比邻而坐的晏迎眉和庄锋璿,两人轻轻相视一笑。
  晏迎眉微微偏首向他,借着长袖遮掩低语,“我就没见过比你这兄弟还更善使机会的人。”
  白世非在此时此地耍上这么一出,有意无意之间已是向府内昭告尚坠身份,这夜之后她在府中地位自然而然会有所不同,底下众人大致会心照不宣,从此把她归结为——公子的人。
  庄锋璿轻笑望向人群中间,“瞧他样儿,估摸着还有好戏可看。”
  走也走不得的尚坠被围观相迫不过,羞懊无奈之下,最后还是满脸通红地和表面上对逼酒半推半就实则乐见其成的白世非交臂饮了三杯,众人这才尽兴散去。
  趁无人注意,她忽然抬脚狠狠踩了他一下,他失声痛呼时她早钻入人堆,有仆人闻声回过头来,白世非苦着一张脸,仿佛委屈得欲哭无泪。
  庄锋璿哈哈大笑,晏迎眉也以袖掩嘴,弯起了一双剪水瞳子。
  最让仆婢们兴奋期待的宴席尾声终于到来。
  每年团夜饭时候,除了邵印循例给每人派发的红包之外,厅中案上还摆有放着大叠红纸封的托盘,纸封内自然便是白世非亲笔写下——从几文钱到几贯几两、几十两乃至几百两不等的赏钱,仆婢们可挨个上前抽取,之后凭自己抽到的大红封包去帐房支取现银。
  这是每年仅有一次天降横财的好机会,所以人人翘首期待。
  当已经被所有人灌了好几轮的白世非掷下杯子吆喝一声,仆婢们即刻发出兴奋不已的尖叫声,全都迅速涌到案前,笑着你推我搡,一会便自觉排好了队伍。
  白世非站在案后,把面前的红纸封摊成扇状。
  第一个上来的是白镜,他先双掌合什喃声祷告,然后闭目摸去,从中抽出一个封包时快速睁眼,紧张不已地把纸封一点点拆开,仿佛一颗心悬到了喉咙,就连旁观等候的人该刹那也全屏息静气,只掂足翘首望去。
  当眼帘终于清晰映入纸内所写数目,白镜刹时蹦了起来,“哇!五十两!满足了!我太满足了!”得意洋洋的叫声惹来身后一片笑骂。
  底下一个个摩拳擦掌,轮侯在前的神色跃跃欲试,排得较后的明显心急不已,同是晏迎眉房里的晚晴上前抽罢,心急打开一看小脸骤垮,垂头丧气地嘟着嘴,“老天爷今儿个没长眼,我的只有三十文。”
  很快轮到尚坠,她和别人一样也被这紧张刺激的气氛感染得兴奋不已,走上前,对着已被抽得散乱的纸封正待下手,白世非却一时兴起,叫道,“我来帮坠子抽一个,保证没有一百两也有三百两!”
  众皆齐声大笑,“公子说错了!是没有三百两也有一百两!”
  玉面被酒意氲如飞樱,白世非笑着抬起手来,长袖往案面一拂,在旁看热闹的庄锋璿目光忽地闪了闪,饶有兴味地向晏迎眉递个眼色,示意她看仔细了。
  以修长指尖来回梭巡,最后白世非似郑重其事地掂起当中一个,递予对面正紧张等待的尚坠,星目蕴涵万千笑意。
  众皆屏住了呼吸,这可是公子亲自抽的,不知内里会是多少?
  尚坠把纸封一角一角打开,看罢刹那神色变得极其怪异。
  有人忍不住叫,“坠子快念啊!到底是多少?”
  在她身后不远的晚晴蹑步蹑脚走过来,忽然伸手就要抢夺,尚坠吓得尖叫,飞快躲过她的手,慌乱地把红纸胡乱一搓捏在拳心,奇快道,“一两!只有一两!不是一百两呢!”
  仆人们当场嘘声四起,“哈哈哈,才一两!公子手气真差!”
  “快!前面的快点!别碍着我抽三百两!”
  尚坠悄悄退到厅内一角,右手依然紧张地捏成小拳头样,远远含羞夹恨地狠狠瞪着白世非,他看在一双笑眸内,窥空趁余人不注意时状作十分无赖地飞快朝她眯了眯左眼。
  那个红纸封内以蝇头小楷写着:小美人,别生气了,我给你我的心。

  第三章 相亲与乘共

  过两日,为新年裁做的新衣新裳送来了府里。
  邵印往疏月庭去见晏迎眉,“夫人,珠宝铺子来人说上了一批新款钗翠,不知夫人想自己出门去挑呢,还是让掌柜的拣好送过来?”
  晏迎眉想了想,问,“公子在么?”
  “才刚在偏厅议事,眼下大约在书房。”
  “这冷的天别劳烦掌柜走动了,这样吧,你去问问公子,他若得空儿,你就说我的意思,让他带坠姑娘去铺子里代我选上几件行了。”
  邵印领话而去。
  白世非听了,虽然略为意外,却没有拒绝,于是邵印便差小厮去寻尚坠,只说夫人吩咐她随公子出门帮眼挑几件饰物,轿子已经在前庭等着。
  当尚坠依言来到前厅,一顶暖轿已停在门外的水痕石面上。
  选材精良的轿顶脊梁用朱红漆亮,上盖剪棕,四角翘起的檐子及舆边雕饰着木刻渗金的飞云盘龙,边沿围有尺长的花式绣额檐帘,两壁栏槛的云纹华案雕工精致,轿门和窗口垂着用料上乘的华贵帷幔。
  尚坠正想这顶轿子不应是她坐的,那边白镜一见她出现,已连忙吩咐轿夫压下轿来。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走过去,踏上高脚,钻进轿子内,在有三人宽的舒适缎面软舆上坐了下来。
  白镜看她坐稳当了,便把帘子放下。
  在轿里静等片刻,却始终不见有动静,尚坠才想撩开窗幔看看,忽然眼前一亮,白世非已掀开轿帘弯身进来,见到她在内明显一怔,动作却半点没停,待帘子摇荡着遮上轿门时他已安坐在她身边。
  根本没想到会与他共乘一轿的尚坠呆住,双腿紧拢僵坐原位,一时紧张得耳根飞起淡红,竟忘了向他请安,而原本宽敞的轿舆因他的加入,已刹时变得局促起来。
  轿子动了动后被了抬起来,不知何故轿身却突地一斜,毫无防备的她“啊”地一声就往窗沿撞去,一只修长手臂飞快伸来把她拦腰一揽,为她解了围却反使她更加羞窘不安,才想端坐好点,哪知轿子忽然又是一晃,她的脑袋撞在白世非胸前的锁骨上,小小身子整个扑进了他怀里。
  白世非不得不一手抱紧她,另一手撩开窗幔,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为何会这般不稳当,半隐帷后的眸光扫去,不意却看到随轿同走的白镜正在给脚夫们打眼色,见他掀开帷幔探视,马上一脸坏笑地朝他挤眉弄眼。
  刚想出声斥责,却骤觉怀里软玉温香细动,一丝旖旎窜入心间引得心尖又浮起丝丝酥麻,轻轻干咳一声,抛给白镜一个别太过分的眼神,他垂好帷幔,那小方的窗格便被遮得严严实实。
  白世非回过身来,不动声色地看着怀里人儿暗暗地想退开,然而在她还来不及抓住什么平衡身体时,那轿子又象撞了石头似地把她再抛回他怀内,如此反复几次,她一张小脸早烧得通红,脑袋羞得几乎垂到了胸前,所以一点也没看见他唇边又翘起了邪气笑痕。
  总是忽然就被颠跌一下,到最后尚坠都已被颠得有点头晕,慢慢便放弃了与那恼人的轿子抗争,顺从地由着白世非的手臂环在她腰上。
  感觉到原本全身僵硬的她慢慢软柔下来,心神荡漾的白世非悄悄收紧臂弯,使她的小身子紧贴着自己的身体,把她整个儿搂笼在怀,而他呼吸时男性的气息就萦绕在她的眉额鬓角,从未经人事的她何曾试过和一个男子如此亲近,只觉有丝晕旋迷乱,一颗心跳动之快仿佛就要从衣裳底下蹦达出来。
  两人被困在窄逼轿内,那独特的隔着衣物已是肌肤相亲的亲昵感慢慢在心间弥漫,不自觉地微微陶醉在这难得的甜蜜里,已潜藏多时的情愫被诱发,炽如利刃划破一线理智控制,隐隐狂奔的情潮找到了细微的出口。
  他俯首,寻着她的樱唇毫不犹豫轻轻含住……轿子突地一抛,使得两人额头相撞,她即时清醒过来。
  恼踢了两脚轿门,他强行收臂,使她挣扎着想逃避的身子始终挣不出他紧箍的臂弯,另一只手捧起她的脸定在最适合迎承他的美丽仰角,以唇再度覆上她水色潋滟的小嘴,他轻吮慢碾,那滋味美妙得就算此刻让他死了也心甘情愿,索性将她抱起坐在自己腿上,追着她缩躲不过的嫣红小脸强悍地烙下点点吻印。
  轿子一路平稳到她终于放弃了涣散的意志,不自知地逐渐沉迷在他轻柔的勾逗里,她生涩的无意识的回应令他的索取开始变得狂野,那一腔从遇上她后已积聚千年的浓情烈意全部在她唇间崩溃,那么渴望她能明白他的爱意,即使要用他的命来换她一生的心。
  缠绵良久,餍足后他以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呢喃着在她唇上长长喘息,“小坠……心肝儿……”微看她睁不开眼晕然酡红的娇颜,这才意识到怀内的小蛮腰几乎被自己揉碎。
  就在他希望轿子最好永远不要停下来时,白镜已在窗幔外轻声提醒,“公子,就快到了。”
  白世非轻拍怀内仍紧紧闭着不肯睁眼的嫣红小脸,有人害羞了呢,唇边泛起一抹满足的笑,“马上要下轿子了。”他柔声道。
  尚坠将长睫微微睁开一线,一接触到他带笑的凝视即时别过头去,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
  “好好好,别动,乖。”他边哄着边把她放下,由得她迅速坐到轿子的另一头,似要在中间和他画出楚河汉界,看着她不肯也不敢回过头来的侧面,他唇边笑容无改,只觉心情奇好,她做什么他都不介意。

  第三章 拣翠芳客临

  轿子经过店铺最多最热闹的得胜桥一带后往西行,在开封城里有名的专营真珠、香药、匹帛交易的潘楼街前停了下来。
  帘幔被从外撩起,白世非率先走了出来,然后伸手朝里。
  就见一只粉玉似的小手迟疑地从帘子后伸出,以一点点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掌心。
  路边不少行人认出了白府的轿舆和白世非,见此情景都惊讶地停步看了过来。
  尚坠根本意想不到,轿子外有百来道目光正好奇恭候着,所以当她钻出轿门,直起身,忽然发现自己被路人当成山怪一样紧盯不放时,当场有点傻住,倏然掉头,望向白世非的大眼内冒起小簇火焰。
  生怕小佳人又发飚,他赶紧转身不让她看见他脸上无辜的浅笑。
  真的很无辜呢,又不是他安排她与他同乘,白镜那小子捣鬼他也没办法嘛,暗笑不已地领着她往潘楼街南面的巷子里走去。
  只见巷子两边店铺林立,门庭无不富丽堂皇得令老百姓望而却步,店里面买卖书画,珍玩,宝器,犀玉,珍珠,香药等应有尽有,这一带正是开封城内最大的金银彩帛交易场所,每做成一笔生意其交易都在千万钱以上。
  陆续有作掌柜、商贾打扮的人迎上前来朝白世非作揖,每每惊异眼光总会迅速瞟过他身后的尚坠,她何曾与他一道出门,今日方算见识到他受瞩目的程度,故意放慢脚步,远远落在与他隔着四五人的后面。
  “哇!小天仙!”
  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叫将尚坠吓得花容失色,来不及看清扑到眼前的是什么人,她已飞快奔到了回过头来的白世非身边,听到他不悦道,“玮缙。”
  尚坠从白世非侧后方悄悄看去,在他面前站着一位极年轻的穿戴华丽的公子哥儿,显然出身非富则贵,正笑嘻嘻地对着她半探出来的脸容挥手,“嘿!小天仙,还记得我吗?”
  她赶紧缩回脑袋,微微愕然,面前这人的脸容依稀有些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何时曾与之相见过?
  白世非忽然转身,长袖一展把她搂到面前,微笑道,“乖,我来给你介绍。”说罢另一只手温柔地抬起她已垂得极低的通红小脸,“这位是集贤殿大学士张士逊大人的二少爷张玮缙。”
  她一愣,仰望着他,微蹙眉心仿佛在问,是暖炉会那天来过府里的么?
  他以眼神告诉她,不错,正是那姐弟俩。
  张玮缙被面前两人似心意相通般的眉来眼去闷得直叫,“讨厌!你们不要当本少爷不在么!”
  哪知白世非搂着尚坠转身就走,嘴里还说,“我们别妨碍张二少了。”
  “喂!喂!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张玮缙急得直跺脚,却被白镜拦在原地没法追上前去。
  尚坠被带进了一家珠宝店铺里。
  环视宽敞店面内雅致的格局和摆设,发现不少装饰上都雕有白府常见的特殊图纹,再看白世非如入无人之境,不待店主招呼已直接走进内里格间,落坐在招待贵客的案边椅内,不禁好奇问道,“这条街上有几家店是你的?”
  白世非眼一眨,万千遗憾地,“一家也没有。”
  从内厢匆匆出来迎接的掌柜听闻此言,笑了,接上他的话道,“只不过整条街两边的店门铺面都是白公子的而已,我们只是向公子赁下来做些小本生意。”
  尚坠用手掩住因咋舌而张圆的小嘴,她知道白府异常富有,不过从来没想过的是,“你原来竟这么有钱!”
  一匣一匣的珠翠被人从里间捧出来,恭敬地摆在白世非面前。
  他随手拿起一支缀满宝石的金步摇,招手叫她上前,插在她素得毫无装点的乌发环鬓上,细细端详几眼,看得她小脸又次飞红,有些不习惯地抬手想摸一摸发钗,惹得他慢声笑语,“玉手扶空触清风,翠步莲摇招明月。”
  牵过她来把那钗取下,他换上细巧镂金花簪,左看一眼,却摇了摇头,又取起两枚精巧的金丝流苏卷垂珠为她别在耳坠上,右看一眼,还是摇头,换了一件又一件,他几乎把所有端上来的珠宝什饰全为她试戴了一遍,直把她的髻环弄得已有些凌乱。
  他却还是不满意,一味地摇头皱眉,“真的好丑。”
  尚坠被他弄得已略为不耐,眼光开始变恼。
  侍候在旁的掌柜腰越垂越低,惶恐地以袖口印着额上细汗,要知道不仅只是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常常在此画样订做头面,便连皇宫里头也不时与这老字号拿货,整个开封城里的真珠铺不可能还找得出比自家式样更新的宝饰来,不想此刻却一件也入不了白世非的眼。
  “公子,这些全是时下最尚行的款样了……”
  白世非惊讶回首,看向惶恐不安的店主,很诚恳地道,“掌柜的你这些珠翠都很好,丑的是这个丫头而已。”他十分无奈地指指尚坠。
  那掌柜带汗的脸刹时青白难辩,嘴角抽搐,脸容憋得僵硬无比。
  要过一会,尚坠才明白过来自己又被耍了。
  她怒得用目光杀人,伸手就要把那些珠翠打翻,白世非赶紧从座上跳起,顾不得旁人在看,抓住她的手与她紧紧十指相扣,对旁边已经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的掌柜笑道,“把才刚试过的那些都送到府里去。”
  “掌柜的?”外间店内忽然传来一声娇软叫唤。
  白世非闻声眸光闪了闪,这一失神便被尚坠摔开了他双手。
  他笑笑,示意店主出去招呼客人,然后眼风扫向白镜,转而停在尚坠脸上,温柔低语,“白镜先陪你回轿子里,且等我一下,我还有些事要交代掌柜的,说完马上过来,好么?”
  见他还有正经事儿要做,尚坠自然应好。
  白镜立马趋上前来,趁白世非转身之际,与她耳语,“坠子,外间人多嘴杂,不如我和你从后门出去?”
  尚坠被他一言惊醒,心下虚了虚,她到底只是个丫鬟,虽然白世非时时处处表现得象是对她用了情,但以她此际的身份,无论如何也还不宜在外头显得和他不清不楚,由是赶紧对白镜应了声好。
  两人的脚步声响起,白世非悄然回过首来,神色有丝不定地凝视着尚坠的背影,直到她和白镜没入廊角,消失于视线之外,微微垂睫,他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店里正领着丫头儿在挑拣珠翠的倩影抬眼望来,见是他不免惊容带喜,慌忙起身福过万福,“不曾想公子在此,闲娉这厢有礼了。”
  白世非讶然,然后清俊面容便温然含笑,朝夏闲娉一揖,说话声如沐春风,“小可也想不到会在此间与夏小姐偶遇,别来无恙否?”
  “托公子洪福,闲娉安好无碍。”
  一旁她那位模样机灵的丫头忽然大胆插进话来,“小姐,这些货色你挑来拣去也不知选什么好,不如趁着白公子如今也在,请他帮帮眼拣上一两样儿?”
  夏闲娉脸色一整,“昭瑶不得胡说,公子贵人事多,哪得闲功夫拣这些女儿家的杂什,还是不要劳烦他为好。”话虽如是说,一双含波生色的妙目却向白世非飘来,少不免暗含期待。
  白世非笑吟吟地应道,“我却不忙,只是对这些珠宝钗翠实在不懂行,若让我挑,只怕相中的不定是这儿摆了好些年头也没卖出去的那几样,只怕会让夏小姐笑落玉牙。”顿了顿,侧首看向掌柜,“要说拣这些玩意,开封城里还有哪个比掌柜的更有资格?小姐何故放他闲在跟前不使呢。”
  掌柜的乃生意之人,对于听音辩容何其精练老到,见白世非的反应如是这般,明显无意久作逗留,便连忙上前解围,对夏闲娉陪笑道:
  “若小姐不嫌小的眼光不好,莫如看看这朵凤尾飞珠?不但做工精细,珍珠粒粒光泽圆润,这等颜色也是世上少见,保证开封城里只此一样,还有那支碧玉钗,选的是上等翡翠,由城内最有名的师傅花了三天三夜雕磨而成……”
  趁着夏闲娉被口若悬河的掌柜缠住,白世非含笑告辞,施施然离去。
  夏闲娉盯着他潇洒的背影,脸上笑容尽失,那小婢偷偷看她一眼,再不敢言语。
  在府里听到消息,说白世非的轿子停在潘楼街上,所以她也急急忙忙领着人出来,只为与他邂逅一面,想她也算是美名才气动京城,却可恨白世非始终对她不冷不热,一颗心深浅难测,教人烦躁彷徨。
  将手中珠花扔回案上,夏闲娉对侍婢昭瑶沉声道,“你随便拣几样随我进宫去,瞅机打赏给太后身边的那几位儿。”
  外头白世非掀开帘子钻进轿里。
  尚坠见他终于回来,眼角眉梢不自觉弯了弯。
  回程路上,白世非伸手搔搔她头顶黑发,柔声道,“才刚看中什么没?”
  她摇了摇头,对那些珠翠并不太感兴趣。
  “确实也没什么好货色。”他说,那些个钗翠华则华矣,仍不免流于俗丽,“过几日我送你样精致些的。”
  她眨眨长睫,“如何精致?会不会精致得——象整条街那般打动人?”双手故意长长拉开,比出一条街的样子。
  他侧首失笑,她难得一见的俏皮让他心神大悦,怜爱地轻轻把她搂入怀内,眼底却飞快掠过一抹复杂无边的暗色,仿佛有着难言心事,又仿佛隐隐担忧着什么。

  第三章 暗香侵倦侣

  年关近日,皇城宣德楼外,从东面宋门附近的十三间楼一直横穿到西面梁门外的投西大街,不管是州街市行,还是大小临立客流不息的店铺,全都张灯结彩,贴红挂缎,官府给全城派发僦屋钱三天。
  大年三十下半日,街上来往行人逐渐稀少,行货郎早早收了担子归去,各店子铺面也陆续落板关门,提前收拾妥当,准备返家年夜围炉吃团圆饭,未到傍晚时分,开封城内外便已闻四处爆竹声声。
  入夜后全城掌灯,到处透出喜庆欢声,一片祥和升平景象。
  正月初一,春节,一年节序以此为首。
  一早,邵印领着所有换上新衣的仆从已在各处侯着,府里所有厅堂尽皆摆好了澄粉团,韵果,蜜姜鼓,皂儿糕,小蚫螺酥等等诸般细果,十色蜜煎,十般糖,应节的时果奇珍应有尽有,数不尽过百种精美糕品、市食、香茶和名酒。
  不多会,白府前开始门庭若水,舆轿鞍马川流不息,到府来拜年的官胄权贵、富家士族络绎不绝。
  白世非一身雪白锦缎,黑洁发髻束以镶嵌着稀有粉蓝色猫儿眼宝石的簪冠,锦衣袖沿、襟边和摆裾皆饰以绯丝勾绣的精美芙蓉纹案,绣有同样纹案的玉带环腰而勒,在右侧坠下长长的九节梅花珞结佩珠绳,锦衣外敞襟披着一件薄而柔软的白貂缎面长裘,极其笔挺修身,襟领处一圈雪色貂毛更将他的清俊颜面映得雍容典雅,于人群中穿梭时整个人衣袂飘飘,清逸非凡,贵气怡然。
  唇边满含一泓飞扬笑容,在各大厅堂里来回走动,热情招待一拨又一拨来宾,一会在这厢称兄道弟,一会到那厅打躬作揖,逢人便是赞美之词,却说得十分真挚,让人听着只觉心里舒服熨贴好不受用,在百千宾客面前意态潇洒,酬应自如,光芒四射无人能及。
  客人陆续涌来,府里越来越热闹不过,白世非分身乏术,无法在一批批宾客离去后上门回贺,是故后堂东侧的管事房里,邓达园不停地把大叠飞贴和礼盒交给一批批去而复返的仆从,仔细叮嘱,需按着长长十几张名表纸上的字号,一一送到各家各府去回礼拜贺。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午后申时,出来拜年的人才陆续打道回府,白府里的客人也渐渐散去,即便如此,也还是到了申时末酉时初才算告一段落,仆婢们全都累得原地拣凳子坐下稍作休息。
  白世非收起挂了一整天的笑容,揉揉太阳穴,终于露出一抹倦意来。
  放眼看向四周,始终不见尚坠的身影,从昨夜晚饭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她,一天下来不禁十分思念,古人云如隔三秋,实不余欺也,他微微苦笑。
  往第一楼回去,走过后堂时,旁边茶室里传来说话声,然后听到晚晴叫道,“坠子,这边来坐会。”
  忽然之间,疲累的他什么都不想顾及了,毫不犹豫抬腿迈步进去,屋内侍婢见他忽然出现,全都赶紧起立请安,他罢罢手,“都歇着吧。”
  众里寻她,当与尚坠四目相胶,一颗心又酸又软,想死他了。
  白世非直接朝她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在所有仆从惊呆了的瞠目下把她带走。
  可能是他坚决的动作,也可能是他眉宇间浓浓的疲倦之意,不知道什么原因,尚坠没有拒绝,只是一言不发地任他牵着往后院走去。
  回到第一楼,挥手让同样呆住的小厮退下,把她直接带进寝室。
  松开她的手,白世非整个人趴倒在床,脸伏在长枕内,软绵无力,“帮我捶捶。”
  尚坠看着床上松懈下来后彻底瘫掉的长身背影,半响前远远望见时他还在谈笑风生,一丝极柔弱而无奈的怜惜情绪在她心头悄悄滋生。
  当初晏夫人相中他后,为了晏迎眉她曾托人去外面悄悄打听,回话都说他品行端正德守兼备,是绝顶难得的好男子,谁知待她跟随晏迎眉到了白府,却见他不但喜欢和仆人们嘻嘻哈哈,平时还动不动就调笑女婢,十足一副纨绔子弟模样,让她不无反感。
  然而住得稍久以后,却又发现他真的很忙,每日一早五更刚过就已起身,一天里总要花两三个时辰与各房议事,管事们私下都说公子极有远见魄力,不全似她原以为的草包败家子,有时外边出了状况,他说出门就出门,每月里出出入入,马不停蹄十分奔波。
  从第一次在疏月庭前遇见他,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只真实感觉到了,每当她落单被他逮到,他一次比一次喜欢逗弄她,那带点魅惑的清亮眼眸内,开始时是玩弄般促狭,然后渐渐变得似有千言万语,总要看到她心如鹿撞调开视线。
  几次之后,再迟钝也已明白了他对她有意,由是她开始害怕,每每他见到她时毫不掩饰的眸光一亮,以至后来直接且刻意地让她知道他对她的喜爱,这些都让她内心惴惴不安,那种火烫的感觉灼得她只想逃离。
  他郁郁不乐的那段时日,她心里并非全无感觉,只是自古以来,大凡和主子们纠缠上的丫头侍婢,曾见几人有好收场?还不多被始乱终弃,虽然如今她亦身份卑微,可那也是她的一生,总不愿轻易糟蹋自己,所以才一直硬着心肠。
  不料他却染了风寒,看着他即使抱病也还每日坚持听取管事汇报及往书房批阅卷宗,那份恪守家业的严肃认真的态度,使得她心里多少萌生了钦佩,虽然最后被他逗弄那时觉得他实不象有病在身,然而对他原本已有些微妙的心念,也已经不知不觉中起了无法控制的变化。
  到了年夜饭那一晚,他有意无意地逼她在人前回应,借机送到她手里的红纸封,更是明明白白地与她说出了他的心事,夜里她翻来覆去,思前想后良久,一颗心终究还是在丝丝羞涩和初生的甜蜜中服了软。
  随后共乘一轿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只是他那样绝顶聪明的人,这等难得良机又怎会不善加利用?硬是强行抱住了她,霸道中不失温柔,让她即使在沉醉中也感受到自己是被珍惜着,而他直将她吻至意乱情迷方肯放手。
  今日的宾客之多,是她有生以来从未遇见过,偌大府里却只他独自一人在不停迎来送往,他们这些下人还能轮换着偷偷回房歇会儿,一整天就只见满面笑容的他忙得脚不沾地,连坐也不曾坐下,其时她不自觉就想,外人那么羡慕白府,却不知这个家大致也不好担的罢。
  还不止一次在隐僻的角落里远远看到,间或窥得空儿,背着人时他似四处寻她,明明神色有丝黯淡,一转头迎上客人即已展成笑颜。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心底微微有点疼,想起他曾经与她说过,即使白府再大,到底也不过就他一个人而已……他说话那时的些微寂寥与落寞,她当时似懂非懂,如今真切体会到那份遗世心境,对他便起了一丝莫名怜惜。
  “好累……”久不闻房中有动静,怕她已悄然离开,趴在床上的白世非想回首看看,却倦得抬不起身来。
  尚坠轻轻摇了摇头,走到火盆前往里添了些炭,把火簇旺移近床屏,取来壳面镂空的忍冬花结挂银质鎏金香球,拧开绞钩子把香球分为两半,拨了些炭火进球心的活动小钵盂里,再往里添些香料,合上香球扣好钩子后塞进白世非身侧的被底。
  由于球体内里有机巧的两个同心环钩乘着小钵盂,所以不管香球如何滚动,球心里盛着炭火的小钵盂总是居中莫动,平置不倾,此物于贵人之家最相宜便是用于暖被薰香。
  她又往案桌走去,一摸壶里的茶还温着,便倒了满杯,另一只手端起桌上果品,再回到他跟前,床帐衾褥之间已然暗香偷散。
  “先起来吃点东西。”她轻唤。
  白世非艰难地翻过身子,背靠着床头的雕花横屏半坐起来,就着她手中的碟子吃下两件糕点,把茶也抿了,身子忍不住又瘫滑下去。
  她有点想笑,笑痕漾到嘴边时暗自含下,搬了张圆凳子到床前。
  他仍然趴在床上,但脸已改朝床外侧了过来,年轻俊美的面容上疲倦眼睑已垂成一线,唇角不经意地略为翘起,看着她在他房内来回走动,知道她有留意到自己没吃过东西,让他心头涌起丝丝暖意,自红纸封递出之后,一颗多日来悬着怕被拒绝的心终于平安落地,从里到外整个人放松下来。
  她抖开叠在床里侧的雅白缎面蚕丝绣被,一时薰香弥漫,把被子摊盖在他背上,她在床前圆凳坐下,从他的小腿慢慢拿捏起来,只见他微细的眼缝缓缓合上,垂睫又长又翘,唇边流露出满足而安心的微微浅笑。
  还未捏到另一边小腿,便发觉他已经睡着了。
  窗外一片墨黑,夜幕早已拉下,院落里不远处有暖暖的烛灯晃动,在暗夜里似星星点点,不知何处遥遥传来起伏的爆竹声,怕是快到戌时了,她想,小手掩嘴打了个哈欠,强撑着沉重欲坠的眼皮,继续轻柔地帮他捏拿。

  第三章 戏名初梅鬓

  当白镜无声无息地从门外探进一点点脑袋,借着通宵达旦燃点的灯烛和碳火红光,悄悄看向卧房深处垂幔层叠的床廷,只见白世非依旧俯卧着,而尚坠趴在他身前床沿,睡着的两个人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回头看看堂内已经端上的热水和摆好的饭菜,他蹑手蹑脚地把门无声拉上,实在不忍心惊醒他们,可是大总管已经派人来催了三遍。
  白镜轻叩门屏,低声唤道,“公子爷?”
  里面传出微微声响,好一会,才传来慵懒沙哑的应答,“什么事?”
  “都在等您放爆竹呢,时辰到了。”
  “知道了。”又是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您慢洗漱用膳,小的到外边侯着。”说罢白镜识趣地走出屋外,顺手把正堂大门也掩上。
  房内白世非已醒转过来,含笑坐在床上,垂首看着一脸茫然不知身在何方的尚坠,那纯真无邪的模样儿,真个可爱。
  直勾勾迎着他柔和的笑魇,好一会,她才清醒过来是在他的寝房里,脸一下就烧透了,然而身子方动已被一只手掌扣住脑后,他覆下唇来,索了长长一吻,直到她气喘不休,他尤舍不得放开,贴着她的唇瓣柔唔,“我请晏大人收你作义女,让邵印制好三书向他明媒下聘迎娶你可好?”
  她明显呆了呆,垂下首来,低声道,“我没想过这些。”
  他轻笑,“我来想便好。”抬腿下床来,依旧捉住她的手,“快洗洗吃点东西去烧爆竹,要来不及了。”
  约莫过了半柱香工夫,两人从第一楼里出来。
  夜空云层厚积,隐隐约约露出一轮无华弯月,廊庑石径每十步一隔挂着照明的花灯,沿途暖光轻耀,便连路边盛开的雪梅也偶被映得花色清浅,暗香浮动,他握着她的柔荑,随手攀摘一朵艳梅,含笑轻别在她鬓间。
  “借吾一花事,寄汝半生情。”
  羞然蜜意轻漫心间,她以手遮唇掩去浅浅笑痕,走到前厅时,听闻外头人声鼎沸,心里终究有着三分不好意思,还是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青砖外墙,水痕石面,开阔前庭毫无遮蔽,四周灯笼高挂,灯火通明,东边儿的长桌上重重叠叠放着许多不同类别的爆竹焰火,西面沿桌则摆满了盛着果品热茶的盘盘碟碟,供大家随意取食。
  当白世非从里出来,已经守侯多时的仆从们一同行礼。
  “公子爷!”
  人多声洪,竟有十足气势。
  他微微一笑,白衣飘飘,“有什么烧的?”
  脸容神采飞扬,眸波兴致盎然,已完全不见倦意痕迹,让躲在人群中的尚坠差点以为,自己早前是患了夜游症才去了他房里。
  白世非在众人欢声笑语的簇拥中走过去挑爆竹,有几个胆小的女婢赶紧先把耳朵捂上,远远退后,他拣了一串冲天炮点过第一响,庭里刹时一阵震耳欲聋之声,然后仆从们便开始从桌上随意取来烧点,一个个兴奋不已,紧跟着接二连三地把轰天雷,三光炮,二踢脚,平地一声雷通通都放了。
  在声声爆响中,仆婢们全都扯高嗓门或附着耳朵笑说话儿。
  把爆竹都烧完之后,又开始燃放焰火,黑暗的夜空下不时腾地乍现万彩烟色,一时似火红龙袍,一时又似浮水鸳鸯,一时似满天星坠,一时又似光雷大闪,火树银花,璀璨夺目,在燃烧瞬间乍华还逝,消失时只留下淡淡烟痕,美到无法形容的极致。
  尚坠不禁看呆了。
  她那小嘴张圆专注入迷的神情,却把身侧不远处悄悄留意她的白世非看得有些痴过去,丹田隐隐骚动,萌生另一种渴望,想拥她入怀,与她细细地耳鬓厮磨。
  在旁闲观的庄锋璿和晏迎眉见这两人的小儿女状,不禁相视一笑。
  白世非为他们所做的太多,说起来无以为报,看到因他们的缘故而把尚坠带到他身边,无意中成全了他的情缘,总算让人略感宽慰。
  焰火放完后不少人还是恋恋不肯离去,不一会便开始有人嬉戏,有人叫闹,忽然有个丫头说,“不如我们来玩瞎子摸象罢?”
  众人齐齐叫好。
  马上有人拣了瓦片在地面划出一个两丈方外的大圆来。
  “公子爷玩不?”有婢女上前邀请。
  看见尚坠已被晚晴推进圆圈内,白世非既紧张又期待,笑道,“好。”
  婢女兴奋地叫着奔回去,“公子和我们一起玩呢!”
  紧张是怕一会若然男仆人做瞎子,万一把她给捉到了——简直开他皇宫的玩笑,就算天皇老子也不能碰他的小美人,谁敢沾她一角衣袖他都会叫赵祯那皇帝小子去拼命!
  期待则是他希望过会散去时,或可寻机与她独处片刻。
  又有人奔去邀请庄锋璿和晏迎眉,他们分别笑着拒绝了,只说看看热闹。
  “今儿个我们玩点刺激的!”白世非笑着叫道,忽然大吼一声,“已经成亲订亲的全部给本公子出列!”
  有三五人从人群里走出来。
  “好,你们几个一会作执判。”他脸上浮现邪恶笑容,“本公子今儿心情好,给你们这群顽小子一个机会!若是男瞎子摸到女象人,就把女象人许配给男瞎子!若是女瞎子摸到男象人,就把男象人许配给女瞎子!”
  此言一出在场的年轻男仆全都鼓掌大笑,连声起哄,直嚷嚷“公子英明,举世无双”,婢女们则又羞又笑连叫不行不行。
  “本公子已经决定了!哪个丫头敢不玩的马上许配掉!”
  几个率先跑出圈外的女婢这下吓了,赶紧又跑回来,惹起一阵阵笑声。
  远坐在旁的晏迎眉忽然笑着插进一句:
  “既然是公子想出来这么个好点子,不如就让公子先当瞎子么?”
  这一提议立时得到所有人附和,通通叫好。
  庄锋璿也笑语,“快!拿布巾来!看看哪个丫头运气恁般不佳,会被这浪荡儿逮到!”
  圆圈里晚晴闻言轻轻窃笑,“若是公子爷当瞎子,他想逮的人自然非坠子莫属。”
  她话声虽小,却也足以让大家听到,在场所有人全都掩嘴偷笑。
  尚坠羞红了脸,急得掐她脸儿,“死东西!乱说什么呢!我撕了你的嘴!”
  白世非却趁着晚晴的话杆子往上爬,“晚晴这可是你说的!要是一会我逮不到小坠,看我不拿你作通房!”
  晚晴用手拢着嘴高声应道,“公子爷您放心!奴婢一会把坠子推给你!”
  尚坠气恨地扑过去张手打她,她赶紧躲到晚玉背后,两人绕着晚玉你追我赶起来。
  那边小厮已笑嘻嘻地拿布巾蒙住了白世非双眼,在他脑后紧紧绑上活结儿,把他送进了圆圈里头。
  白世非又吼,“作执判的看好了!哪个女的敢踩到线外就许配给锋璿!哪个男的踩到了就许配给夫人!”
  众人捧腹大笑,一时乐翻了天。
  眼睛完全看不见,白世非只能凭耳朵听音,往有人的地方摸索过去。
  他所到之处,所有佣仆都往两边躲,既怕被他逮到,还得顾着脚下别踩出圈子外,十分紧张刺激。
  而当他往早已逃干净的无人方向再摸索时,背后就有人叫了,“公子爷,这边呢,这边呢。”
  “你们这群没心肝的!还不快告诉我小坠子在哪?”
  “在这呢!”晚晴叫道。
  双手在半空挥拂,他摸索过去,还没走两步晚晴在另一边又叫了,“这呢!”
  一旁庄锋璿对晏迎眉悄声道,“待我帮他一把。”从桌上掂来一粒杏仁儿,指尖一弹。
  就见圈子里头闹得兴起的晚晴忽然一个趔趄,啊声惊叫往前仆倒,恰恰把身前来不及躲开的尚坠撞得往前冲出去,扑到了白世非张开的手臂里,被他抱个正着。
  尚坠满脸红得通透,恨死了瞪着晚晴。
  晚晴懊恼叫苦,“我不是故意的!不知怎么就摔了一跤!”
  全场东倒西歪,个个指着她哈哈大笑,还果真是出言成事。
  白世非才要扯下布巾来看怀内人儿,那边晚晴被尚坠瞪得发急,闪念叫道,“公子爷不许坏了规矩!快猜名儿!猜中了才算!否则不算!那个不是坠子呢!”
  “对!猜出才算!坠姑娘在这呢!”众人跟着一同起哄。
  一阵淡淡幽香飘入鼻端,属于梅花独特的香气,手掌下的纤腰不盈一握,温软得让他舍不得就此放手。
  “是晚弄!”他叫。
  有婢女嘿笑,“我在这呢。”
  以阔大的布巾挡去所有视线,他不为人察地以下巴轻触她额际,高度刚刚恰好,与他想象中一模一样,真的不想放,不想放她走出他的怀抱。
  “晚霞!”
  “谁说的!”圈子里传来晚霞的答声。
  那小小柔夷,握在手心里的感觉始终是那么好,借着长袖遮掩以拇指轻轻在她掌心摩挲,感觉到她想躲闪,却因为不敢有明显动作而又只好僵着任他施为。
  “那就是晚云!肯定是晚云!”他说,布巾下没人看见的脸,浮起了大大的无声笑颜。
  “哈哈哈,才不是我呢。”
  “公子爷你还有一次机会,再猜错就没啦!”
  那浅如一线的梅香若隐若现,分明是才刚他牵着她出来时,随手在径边摘下,簪在她的鬓端。
  “晚若!晚若没错了吧!”
  “哈哈哈,全都猜错了!公子爷你真差劲!”
  感觉到那柔软的小身子开始暗暗使力,想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他微微俯首,无声叹息着,俊俏下巴在她鬓边轻轻磨蹭,这装模作样的调戏能把她撩起细微的抵触情绪,让一直有些患得患失的他终于可以再一回确定,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以她才听得见的微声,他轻轻耳语,“小美人,你是我的了。”
  尚坠刹时停止了暗暗的挣扎,沉默,然后,抬脚,狠狠踩下去。
  下一刹,在场所有人就听到白世非发出一声惨叫,松开怀中人儿曲起了右腿,他扯下布巾抱着腿委屈不已,“小坠子你好狠心,我不就是没猜中嘛,呜呜呜,痛得人家好想好想哭哦。”
  尚坠气得往外跑,他肯定是不想活了!居然又戏耍她!
  白世非赶紧笑着追过来,不忘回头吼道,“你们继续玩!本公子前面说过的话绝对算数,小子们好好给我把这群顽丫头通通逮回家去!谁要没出息逮不到人!记得夜半三更默默自行了断!”

  第四章 游夜不知归

  初二迎财神,这天也是出嫁的女儿回门省亲的日子,尚坠陪同晏迎眉回了晏府,庄锋璿出门拜会友人,白世非则被一群哥儿们约了去玩关扑。
  由于是年节,平常禁赌的官府开放关扑三日,开封府里从马行、潘楼街、州东宋门外、州西梁门外踊路、州北封丘门外及州南一带皆大结彩棚,棚内商家无不铺陈罗列着珠翠、冠梳、衣服、花饰、领抹、靴鞋及各式玩好之物,来往游人既可出钱买下,也可以扑赌。
  关扑为赌物之博,买卖双方商定好物件价钱,用铜钱掷于瓦罐内或地面,根据铜钱字样的多少来判别输赢,赢者可折钱取走所扑物品,输则付钱,有贵族富户玩得大的,甚至连车马地宅歌姬舞女等等,也都拿来约价而扑。
  过年时节棚内热闹非凡,不但寻常百姓都穿着新衣洁裳接踵而来,欲在开年之始试一把运气,便连那些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妇等,也在夜幕降临后纷纷抛头露面,入场来游走观赏,甚或参与扑玩。
  这一年一度普天同乐的热火景象,时有竟宵达旦。
  却说白世非手气好得出奇,无扑不胜,白镜跟在身后满抱着一堆赢来的珠花脂粉,便有别家少爷不服,要与他交相对扑,却几乎连身上衣裤也输干输净,被众人嘘笑不停,至入夜时分玩兴犹未尽,有哥儿提议去歌馆听曲,由是一行贵家子弟又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往莲花楼而去。
  晏迎眉与尚坠两人在夕食前便已返回白府。
  用罢晚膳,天色已然全黑,戌时初庄锋璿也回来了。
  三人往棋室闲坐,仆人送上香茗,尚坠在旁看庄锋璿与晏迎眉对弈,不知不觉,几局棋罢,夜色渐深,却始终还是不见白世非的星点影儿,她渐渐便觉有些儿没情绪,又隐隐担心,可别是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晏迎眉见她形容无绪,坐立不定,便着人去请邵印。
  不一会邵印匆匆而来。
  “邵管家,早上公子出门时可有说几时回来?”
  邵印应道,“这个不曾交代。”眼角余光收入一旁尚坠脸上自然流露的关怀之色,有意无意地解释道,“逢年过节晚间,公子偶有夜归,那些哥儿们耍得兴起,一时半会总不肯那么早放人。”
  晏迎眉看了一眼神色失望的尚坠,无奈道,“夜了,我们也回房歇息了,还请管家吩咐下去,若公子回来,让人到疏月庭报知我一声。”
  邵印应诺退下,三人也起身往后院回去。
  见尚坠始终闷声不响,庄锋璿安慰道,“别担心,有白镜跟在身边,世非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晏迎眉嗤声说道,“依我说哪,他不让别人出什么事儿已是万幸。”
  尚坠被她逗得弯了弯唇角。
  庄锋璿将主仆两人送至疏月庭后折了回去。
  穿过垂花拱门,晏迎眉看了眼尚坠,“今儿个爹与我提起来,说过年呢,你是不是……也回家去看看?”
  尚坠的脸色刹时冷下一半,“回什么家?我娘的三尺坟冢么?”
  晏迎眉耐着性子,“不管怎么说那人也——”
  “与我不相干。”尚坠毫不犹豫打断她的说话,垂首低低道,“我心里闷,往林苑去走走,你先歇下罢。”说毕径自回房取了笛子,也不理晏迎眉,提了灯笼便往外走。
  晏迎眉看着她飞快离去的背影,无奈地轻叹口气。
  出了门口,沿着花廊一直走到疏月庭外,尚坠慢了下来,远远近近挂在枝头通宵燃点的琉璃花灯,将宽阔平整的石径映得暖朦,独自一人站在孤空寂夜下,只觉心内茫然仓惶,不知自己该去向何方。
  意识空茫中,沿着石径不知不觉走到了第一楼的庭院前。
  院落里隔着花木扶疏,隐约见点点灯火,然静悄悄不闻人声,可知白世非仍未回来,心口的失望渐渐弥漫开来,原本已然低落的情绪堆积成了闷抑郁结,无边酸楚透彻五脏六腑,难以言喻。
  她抬步往林苑的方向走去。
  回家?天地之大,却不知何处是归程。
  冷冽苍穹,冰封湖面,广袤无边的夜幕下,一缕笛音如泣似诉,前所不曾的凄婉悲切,仿佛能让湖边的梅花花瓣也在叹息中悄然坠落。
  一曲接一曲,直至她的十指在寒夜霜气下再受不住刀割一样的凛风,僵硬得已失去知觉,无法再灵活按动笛眼,鼻尖也已冻得抽红,全身冰冷透心,控制不住微微寒颤,手足如同浸过雪水无一丝余温。
  终于还是起身回去。
  再经过第一楼时已不曾稍停。
  各处院落厢房透出的最后几点微朦烛光,渐渐也全然尽熄,更深人寐。
  恍惚一梦犹未醒,迷迷糊糊之间,已闻破晓鸡啼。
  原本便因着心事而睡得极不安稳,翻来覆去,半梦半醒的尚坠,被隐隐传来的破晓啼叫惊醒了浅眠后,在床上再躺不下去,天色方微亮已悄然起身,洗漱好在床边坐了半响,终于还是忍不住出了疏月庭。
  静谧的第一楼笼罩在晨曦薄雾中,一众仆人小厮似仍未醒转。
  她走上檐廊,轻轻推开正堂大门,径直往里走去,入眼见白世非寝房的门屏紧掩着,心下不由得浮起一丝犹如已等尽一生的惊喜,一腔悬了整夜无法散去的郁楚酸涩,终于找着落处。
  悄然向里一点点推开门页,有丝期盼还有丝羞怯,“公……子?”
  内里无人应声。
  她又压低声音轻唤一遍,依然无声无息。
  掌心抵着门扇往里慢慢打开,她跨过门槛,走进房内。
  眸光穿过往两侧悬起的层层绫罗帷幔和薄如蝉翼的坠地轻纱,不远处绣着交颈鸳鸯的红绡帐以轻巧的结珞金钩勾挂起来,漆得发亮的紫檀大床就在眼前,近尺高的三面围屏全精雕着鲤鱼戏荷,一朵朵荷花或盛开或含苞或欲放或垂蓬,千姿百态栩栩动人。
  纯白柔软的雪豹大氅满铺整床,然后顺着床沿大幅垂覆下来,盖去了四足如意床脚和托踏,坠在地面的波斯毛毡上。
  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她还没来得及分辨内心是什么感觉和滋味,已听见屋外传来两道匆匆的脚步声,伴着急忙不过的吩咐,“白镜,你还是去疏月庭看看小坠起来了没,可千万别让她知晓我一夜不归,切记切记!”
  “是,小的这就去探探。”
  尚坠只觉得心腔内似象爆竹一样炸了开来,她从寝房里走出去。
  同一瞬间白世非踏进门来,一抬首看见她就在眼前,脸色前所未见地冷得吓人,他整个彻底呆住。

  第四章 歌馆探真机

  尚坠径直朝白世非走去,却是看也不看他,只从他身边经过,一言不发跨出了门外。
  白世非回过神来,飞快转身跟过去,轻怯而讨好地低声笑唤,“小坠。”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尚坠猛地一摔袖子,将他的手毫不留情地甩开。
  白世非急了,“我本是要早些回来,没想到和那群人作别之后,一出阁子间就遇见飘然和几位朝官,结果大家一道去了飘然府中喝酒,结果全醉倒了,都在他家中留了一宿。”
  尚坠再度甩开他伸来的手,依然一声不发,只脚底下加快了步伐。
  “小坠。”白世非暗暗叫苦,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却不敢碰她。
  走出庭院的拱门外时,迎面碰上匆匆而来的邓达园,他脸上讶色一闪即逝,白世非和尚坠刹时都显得有些尴尬,两人大清早从屋子里一起出来,可不容易让人误会?
  白世非轻忍唇边笑痕,俊眸向旁偷瞥过去,这存心暧昧的形容举动偏巧被尚坠的眼角余光掠见,羞极之下怒气更盛,只恨不能邓达园此刻不在眼前,她非与他发急不可。
  邓达园只当全没看见两人之间暗波汹涌,低首恭禀道,“公子,西北传来飞信。”
  白世非眸光一凝,即时敛起了玩闹神色。
  只这一耽搁,尚坠已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开去。
  白世非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正事重要,遂与邓达园往书房而去,“信里讲什么?”
  “赵元欢一行已经离开兴州,入了玉门关。”
  “何时到达京城?”
  “估摸在元宵节前后。”
  白世非沉吟道,“你叫人去把锋璿请来。”
  那边尚坠在疏月庭外遇见白镜,白镜看她脸色不对,心里不禁惊疑,慌忙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尚坠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再理也不理,只径自朝里走去,白镜吐了吐舌,飞跑去寻白世非。
  回到屋里,拣张凳子坐下,愈想心里愈委屈气恼不过,她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当晏迎眉从寝室里出来,便见尚坠正以手背无声抹泪。
  她大为惊讶,“你怎么了?”
  尚坠不肯作声,只是摇摇头,站起身来,迅速擦干了眼泪。
  晏迎眉察颜观色,想来大致与白世非脱不了关系,也就不多问什么,只与她往膳厅去用早食。
  石径两旁梅香若隐若现,两人慢慢步行。
  走至雕廊时,晏迎眉看尚坠已平静下来,方再问道,“到底怎么了?”
  尚坠依然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他昨儿晚上没回来。”
  晏迎眉惊讶,然后皱眉,“有没有说在哪儿过夜的?”
  “说是在那个姓任的医官府上,一群人喝醉了……”
  晏迎眉看她神色,“你不信他?”
  尚坠沉默,他情急之下的解释并不似临时编造的籍口,只是,当她在他房里看见床上被褥叠放整齐,醒觉他一夜不归的那瞬间,感觉十分不好受,像有一块重石堵在了心口。
  晏迎眉笑道,“你若真不信他,那还不好办?去把白镜叫来,我帮你细细盘问他一番。”
  尚坠想想,应了声好。
  心里也确想知道白世非昨夜到底干什么去了。
  去到膳厅,晏迎眉问过小厮,得知白世非在书房,尚坠便往那厢去找白镜。在廊道远远便见书房外的一个角落里聚集了好些下人,大家把白镜围在中间,他一脸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旁人则听得津津有味。
  行近时隐约听见他们提到白世非,一群人兴致勃勃地围着白镜,七嘴八舌说的说问的问,全都聚精会神,没人察觉尚坠已走近,她悄然掩身,躲在了檐柱后面。
  听着听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煞白。
  书房里似传来声音,口若悬河的白镜停下话头,慌忙推开众人过去,没了主角儿的一群人很快便散了开去。
  尚坠定定地呆立在柱子后,整个人似乎失了魂魄。
  “坠子,你在这干吗?”身后传来讶异叫唤。
  她下意识回首。
  晚晴乍见她神色异样苍白惨淡,不禁吓一跳,连忙问她怎么了。
  尚坠微茫地看着面前的脸孔,好一会,才慢慢清醒过来对方是谁,她收起情绪,缓下僵然面容,轻声对晚晴道,“你今儿不是向总管告了假么?”
  “是,我娘病了,我这会儿正要回家去看她。”
  尚坠深吸口气,“我和你一同出府去。”
  晚晴惊讶,“你要出府?夫人知道么?”
  “不要紧,我有点事儿要办,速去速回花不了半会儿工夫,回来再与她说,走罢。”
  晚晴虽然心里疑惑,却也知晏迎眉待她不比寻常侍婢,只得跟上前去。
  尚坠有意站在晚晴的另一侧,与她并肩而行,借着她身形的遮挡从书房外走过,门屏半开的房内白世非坐在书案后,神情专注地倾听着邓达园及庄锋璿的说话,虽然隐约察觉门外有丫鬟样的身影一闪而过,以为是来往的侍婢,也没去在意。
  两人出了前厅,经过前庭,快走到白府大门时,遇见从外而来的一位布衣朴素的年轻后生。
  晚晴笑着迎上前,“丁大哥。”
  那后生赶紧施礼,“晚晴姑娘。”一抬首看见旁边的尚坠,不禁呆了呆,只觉眼前人面容娇妍,叶眉清丽,一双绝色黑瞳似静静地凝视着人,然而眸光却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悬空浮着一抹茫然不知掩饰的悲伤还是苍凉,形容微微凄楚而哀婉。
  心头惊艳震荡,他有些腼腆而慌乱地赶紧低下头去,竟不敢继续面对尚坠那似看非看他的眸光。
  晚晴掩嘴一笑,与他道别后牵了尚坠离去。
  走远了才道,“那人叫丁善名,是商管家的外甥,家里也有些田地,公子每趟出门免不了会带些好吃的什物儿回来,商管家总在私底下攥着点,时不时把他叫来,让他也带些儿家里去尝一尝。”
  尚坠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整个人神思恍惚,明显并没有听进去,出了府门,她与晚晴分道扬镳,独自往南门大街而去。
  拐过得胜桥,走到东十字大街,行人和卖货的般载车来来往往。
  一顶四人轿子从她身后急急经过,却忽然在路边停了下来,一道身影从轿子里钻出,兴奋不已地朝她叫道,“小天仙!”
  尚坠怔了怔,看向来人。
  张玮缙快步走到她面前,脸上尽是欢喜,“没想竟在这儿见到你!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可好?”
  “不用了,谢谢张少爷。”她客气应了声,垂首继续赶自己的路。
  张玮缙朝轿夫挥了挥手,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极好奇问道,“小天仙,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世非呢?还有你脸色很差,人不舒服么?”
  尚坠的小脸白了白,看他一眼,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侧头再看看他,说道,“你昨儿个可有去玩关扑?”
  “有啊,怎没有,还遇到世非他们一伙儿呢。”
  “你们玩了一宵么?”
  “那倒没有,我后来和伴儿们去了会仙店喝酒。”
  尚坠微敛眼眸,“我知道,公子他们去了莲花楼听曲儿么。”
  “世非竟然连去了哪都告诉你?”张玮缙挑眉,又嘻嘻笑道,“今儿一早我就听人说了,他们昨天晚上可够疯的。”
  “是么?”
  张玮缙说得兴起,“怎么不是?竟然关扑一个叫价三千两的歌姬!也太能玩儿了,只可惜那等热闹场面我竟不能够亲眼见着。”越说越觉扼腕。
  尚坠在潘楼街和高头街交界的路口停了下来,定睛看着张玮缙,“莲花楼应该在这附近?”
  张玮缙心头一格楞,“你要去莲花楼?”完了,是不是他说错什么了?
  尚坠没有应他,往两边望了望,径自折进高头街。
  张玮缙赶紧跟上去,“你去莲花楼做什么?”
  在孙殿丞药铺和马铛家羹店之间有一座门楣气派的雕檐画楼,大门上方挂着漆蓝描金的匾牌子,龙飞凤舞地刻着“莲花楼”三字,正是开封最有名的歌馆。
  尚坠远远站定在楼门口外,淡声道,“你帮我进去问一声,公子昨儿晚上是不是真有来过。”
  张玮缙傻在当场。

  第四章 焦盼如焚炭

  书房内几人商议完毕,白世非与庄锋璿相偕往膳厅而去,他人还在门外就已拿眼往里逡巡,却见只晏迎眉独自一人在座,厅里哪儿有半点尚坠的影子?不禁既失望又略有怯意,问道,“小坠呢?”
  晏迎眉惊讶,瞧了眼跟在两人身后进来的白镜,“你们过来时没见到她么?”这丫头寻人可寻到哪儿去了?
  白世非一怔,为什么他们过来时应该见到她?精敏记忆乍然闪动,不久前好像有人影曾经从书房门口走过,转头朝白镜道,“你去前厅看看。”
  白镜应声而去。
  白世非也不坐下,只站在那,不时往外张望两眼。
  厅里仆婢众多,晏迎眉也不好多问什么。
  一会儿后,白镜回来,神色间不期然有些惶恐,“公子,门房那边说坠子和晚晴一道出府去了。”
  晏迎眉一听大为愕然,怎么一声不响就跑出去了?
  白世非不可置信地瞪着白镜,“你说什么?她——出府去了?!”
  “没错儿。”
  白世非转头看向晏迎眉。
  她皱眉道,“晚晴昨儿向我拿了半天假,说想回家去看看她生病的娘,但是不曾听尚坠提起她也要去啊。”怎么突然就没影儿了。
  白世非来回踱了几步,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向白镜道,“你马上叫人去晚晴家看看她在不在,若她在那儿,且由她去,若她人不在那儿,速回来告之于我。”
  白镜匆匆忙忙又跑了出去。
  此时的尚坠自然不在晚晴家里,待张玮缙从莲花楼里出来,吞吞吐吐地证实了白世非昨天晚上确实和一帮哥儿们到此耍过之后,她反倒平静下来,也不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去。
  张玮缙紧跟在她身后,替白世非着急辩解,“他虽然扑赢了那位歌姬,但是他们说他并没有在此地多作逗留,不久便已离开,打我认识世非那会起,便不曾见过他在外头沾花惹草,你可得信他才是。”
  走回到高头街和潘楼街的十字路口,尚坠原地站定,好一会,才低低对张玮缙道,“今儿个谢谢你了,我自个往那边儿走走,你回去罢。”说完朝着与白府相反方向的西面缓步走去。
  张玮缙还是跟上前去,“你想去哪儿?走了半日不累么?要不你坐我的轿子去罢?”
  尚坠摇头,只是沿着景灵东宫行去,穿过宣德楼前的御街一路往西。
  走过西尚书省、西角楼大街和踊路街,径直出了梁门,梁门外道路北边是建隆观和州西瓦子,南边是一座门面宏伟的相宅和金梁桥街,与白府里的汴水秋声同为汴京八景之一的金梁晓月,便是在那相宅屋后的金梁桥边上。
  张玮缙十分好奇,正思忖着不知尚坠到底想去哪儿,她已然拐进了州西瓦子,在靠路边的一间茶坊里拣了个位置坐下,也不问他想吃什么,直接点了两盏浓浓的稠茶,自己端起一盏慢慢吃着,眸光漫无目标地投向茶坊外面。
  白府里,当白镜回报说尚坠并不在晚晴家,晚晴也不知她去了哪儿时,白世非开始有些急了。
  差白镜去把平时与尚坠较为相熟的几个丫头晚弄晚若等叫齐来,全问了一个遍,仍然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加上守门的家丁没留意,便连她是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的也不清楚,由是想着人去寻都没有头绪。
  他坐立不安,早食也不吃了,往前厅去候着,在厅里走来走去,不时往前庭外远处的大门翘首顾盼。
  不曾料有这么一天,她会在他不知不觉时离了白府,人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不管他出门十天或半月,不管他早上还是晚上归来,只要他回到白府,她永远会在这里。
  从来没想过,忽然一瞬之间,他已再找不着她的人。
  直到此时他的脑海里才闪进一丝意识,就是她与府内其他人并无两样,随时可以走出这个大门,然后可能哪天就不再回来。
  这个认识教他心里控不住微微慌乱。
  到了午膳时分,尚坠还没有回来,白世非食不下咽,开始变得浮躁。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内的恐慌逐渐变成焦虑和恼怒,终于在晚膳时候再忍不住,为一点小事发了脾气,膳厅里一片死寂,在旁侍侯的仆婢全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惹恼了主子。
  好不容易熬到膳罢,华灯初上,门房终于匆匆来报。
  “公子!坠姑娘回来了!远远已看见她的人,就快回到门口了。”闭嘴时明显有丝犹豫。
  “说。”白世非冷喝。
  “坠姑娘是、是和玮缙少爷一道回来的……”
  白世非抿了抿唇,眼眸内骤涌的欣喜全然散尽,一整日的焦躁等待和忧心挂虑,在听闻此言后全部酿成一触即发的冰冷风暴,“叫玮缙打道回府,把她带到这儿来。”
  庄锋璿看这情形,暗地里向也担忧等待了一天的晏迎眉使了个眼色,令她先回疏月庭去。
  晏迎眉迟疑了一下,毕竟白世非才是一家之主,那丫头做事没个交代让他积闷了整日,即使他怪责几句也是情有可原,倒是她这个小姐身份尴尬,倘若再留在此地,一会儿帮尚坠说话不是,不帮也不是,不定令那两人面子上都难拉下来,想及此便托言不适,起身回了疏月庭。
  白府大门外不远处,也是斯时回来的晚晴适巧与尚坠和张玮缙碰上,她一脸惊疑地向张玮缙请了礼,虽然心里极想和尚坠说话儿,可是当着张玮缙的面却不好告诉她白世非曾经差人来家里寻她。
  前庭里有家丁奔跑出来,喘着气对尚坠道,“你赶紧去膳厅,公子爷已经找了你一整天,正发脾气呢!”转而对张玮缙抱拳鞠躬,“公子今儿事忙,实不便招呼,吩咐下来请玮缙少爷先行回府。”朝守门的家丁们打个眼风,大家便一拥而上,把哇哇叫着跺脚的张玮缙挡在了门外。
  晚晴一听到说白世非在发脾气,吓得慌忙提起裙子就跑,尚坠却只是应了声“知道了”,依然不徐不慢地往里走。

  第四章 对质心肝摧

  晚晴奔到膳厅,一看所有人全都垂手而立脸色凝肃,即刻意识到事情严重,只见邵印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她马上在白世非面前跪下,颤声道,“公子爷。”
  冷冷看了她一眼,白世非没作声,抬头望去,门口不见尚坠的身影,寒眸瞥过,先前回报的仆人吓得也慌忙跪倒,“小的确实把话传出去了,让坠姑娘赶紧到这来。”
  白世非只觉一股炽焰直冲头顶百会穴,那么说,是她故意慢吞吞了?
  又过了好一会,一道灵秀身影才自远而近,步履不急不缓,行至厅门时迎上他冰冷寒利的目光,她垂下眉睫,抬腿跨过门榄,走了进来。
  眼底收进厅里情形,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尚坠皱了皱眉。
  “你去哪了。”他说得很轻,却出语成冰。
  “州西瓦子和相国寺。”
  “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拜完佛后逛了好会诸般杂卖,然后去了吃蜜煎。”
  “这么说来,今日过得很开心了?”已抿成一线的薄唇,轻轻吐出问句。
  “恩。”
  他垂下眼,一遍遍提醒自己强行压下已濒临爆裂边缘的怒气。
  “为什么不说一声?”
  “说什么?”她似不解,迎着他视线的一双清冽大眼里没有任何愧悔。
  长袖一扫,案上的茶器乒里磅啷直响,水和碎片飞溅,霎时间已是满地裂骸。
  所有人全部低首屏息,连呼吸都不敢大气。
  “为什么不说一声?”他慢轻地,重复一遍问话。
  眼内浮起淡淡薄雾,她咬唇,“你昨日去玩关扑不也没说么。”
  白世非气极反笑,“我没说?你倒问问,这里的人有谁不知道昨儿我在哪的。”
  她别过脸,拒绝再出声。
  “我问你最后一次,为什么,不说一声。”
  眼内雾汽渐浓,直将下唇咬得泛白,她就是不答他的话,只带着水汽的眸光斜斜掠过侍立在他身后不远的白镜。
  白镜被她看得一惊,有些懵然,眼珠转了转后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脑袋几乎垂到胸前。这微小动作却没有逃过始终安坐一旁的庄锋璿双眼,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自己已经这般低声下气,问过三番四次,她却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前拒不作答,白世非搁在案上的手已在长袖里握成青筋隐现的拳,失去理智地想不如索性现在就将她一把掐死,从此他一颗心可以一了百了,再不需费尽苦心追求,也不需在艰难追到后还每日间把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般担惊受怕。
  寒刃一样的目光盯着她脸,看来不教训一下她以后还是会不长记性,即使对她再喜欢,也不能纵容她这般大剌剌地挑战自己的地位和权威,薄唇微掀,一字一句道,“邵印,请家法。”
  庄锋璿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恍然,轻唤,“世非——”
  还没待他把话说完,惨白着脸的白镜已经躬身上前,又急又悔地道,“公子,都是小的该死!”
  薄如寒霜的眼,从她始终不肯看他的委屈得淡淡红了的眼眶上收回,扫过跪在面前的白镜,蹙眉,与她异口同声抛出一句,“不关你的事。”说毕微愕盯着她,一时不能理解她不合常理的说话。
  然后目光接收到庄锋璿提点的眼神,低首再看向白镜,白世非的脸色开始微微渐变,全身发僵,以至连声音都异样生硬,“说,你怎么该死了?”
  “今、今儿早上小的和大家伙说起,说、说公子昨天玩关扑手气之旺无、无人能比。”
  已噗然跪倒的白镜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直想自己给自己狠狠掌嘴。
  一贯以来,他每次跟着白世非出去回来,都会把白世非在外面的事迹添油加醋地给其他仆人们描绘一番,这次当然也不例外,看那些小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羡慕不已,他眉飞色舞得一时忘乎所以……忘了今时已不同往日,府内多了一个坠姑娘……
  “就这样?”白世非定睛看他。
  “还、还说公子去了歌、歌馆。”
  他抬首看向尚坠,薄薄的樱唇已被她倔强地咬出血丝,长睫四周水汽萦绕,却强自控制着一眨也不肯眨。
  “然后?”他问,心里慢慢浮上恐惧。
  “还说、说公子赢、赢到了一个叫、叫价三千两的歌姬。”
  “还有没有?”白世非抱着明知不可能的一线希望期待他就此打住,接下去什么都再没人知道。
  可惜,他的希望马上就被白镜出口的说话无情毁灭。
  “还、还说了那歌姬坐、坐在公子的腿、腿上喝酒。”
  他几乎已经看见在她下睫渐渐凝成的半粒泪珠,绝望不已,“完了没?”
  “还、还没,还说了主子把、把那歌姬安、安置在了别馆……”白镜渐说渐低,最后不敢成语。
  屋里所有人,除他自己之外,都一脸谴责地看着他。
  白世非垂首,看向面前额头已贴到地面大滴冷汗正沿着颊线滑下的白镜,心想不知一脚能把他踢出多远。
  “昨夜里,那个安置在别馆的歌姬。”他看着尚坠,却是对白镜逐字逐句道,“本公子是连人带屋送给了赵家少爷享用,只领着你和飘然一道去了他府中喝酒,我想,这一点,你应该不会独独落了没说,是不?”
  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皇帝小子保佑,这杀千刀的蠢材可千万别在下人们的心目中刻意帮他树立风流倜傥的伟岸形象。
  却见白镜颤声答道,“小、小的一、一时落、落了……”
  所有注视他的目光,都从一脸谴责变成了非常唾弃。
  如果一脚踢得不够远,那么两脚,十脚,把所有人都叫过来踢上一万脚,应该勉强可以了,白世非心里发狠地想。
  眼前一片潮雾,尚坠什么都看不见,“公子还请家法么?”
  每个人都听出了她强自压抑的哭腔。
  他站起身来,然而在一众仆人前关系到他一府之主的尊严,五步开外的距离象无形鸿沟,他无法跨越,硬生生看着她眼角滑下大滴清泪,一颗心几乎四分五裂。
  “既然不请,那奴婢先告退了。”尚坠犹不忘屈膝请礼,然后才转身出去,踏过门榄的那刹,背后传来蓬地一声响以及白镜勉力压下的痛哼,泪流满面的她没有回头。
  一腔闷气更添无边怒意,即使已一脚把白镜踹倒在地,白世非犹不能泄恨,咬牙切齿地唤,“邵印。”
  “小的在。”
  “与这兔崽子一道聚众嚼舌的全部扣三个月薪饷!今日之事若还有下次,哪天再让我找不着人,你们自个儿好生掂量。”说话掷地冰寒,再片刻不留,怒气冲冠中拂袖而去。

  第四章 解忧唯一醉

  林苑中的芙亭里,深夜寒气渐渐在残枝上凝结成露。
  “好了,别喝了。”庄锋璿按住白世非拿酒的手。
  弦月已上中天,冰面湖心的水阁空荡无人,她大约是不会来了。
  白世非仍是把酒取到了面前,自斟自饮。
  好不容易熬过昨宿,今日一早,他怀着但愿她心火已下的希望早早往疏月庭去寻人,他想告诉尚坠,会竞扑那个歌姬纯粹因为别家哥儿向他下战贴子,引得他一时好胜心起,然而除了那歌姬趁他不留意时坐到他腿上喝了杯酒,也仅是喝了那么一杯就已被他赶开,此外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他想告诉她,他心里只得她一个而已。
  在无人的院落一角顺利看到她,然而,还没等惊喜的他走到她跟前,在他还离着几步远时,她已行下礼来,“奴婢给公子请安。”
  声调平静无波,长睫垂视地面。
  他整个人呆住,在这一刻,他长久以来的努力通通白费,他一次次费尽心机的追求,以及他对她的一心一意,全部付诸东流,他与她之间,就这样被她一个动作一句说话打回了原形,做得那样决绝,不留一点余地。
  急怒交加,他以手抚按胸口,内里隐隐作痛,再无话可说,他转身离开。
  白世非仰首倾尽杯中物。
  放下杯子,良久,不无苦涩地问,“大哥,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这么难受。” 始终想不明白。
  “可能是你上辈子欠了她吧。”庄锋璿笑。
  又是三杯连续下肚,白世非微醉点头,“我也是这样想。”不然如何说得过去,京城里多的是才貌双全与白府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奈何这些年来他通通没兴趣,惟独在遇上那个倔强难缠的小丫头片子之后,却再放不下了。
  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始终找不出原因,也想不到答案。
  想来真的是欠了她罢,不然何以六年前那个雪天,明明街上渺无行人他才策马纵驰却差点就撞到突然冲出来的她,如果说年少时只是一个意外,那么大婚之夜,他在这人烟不至的僻静处感怀双亲时与她重逢,却又是因何?
  一壶既空,他趴在石桌上笑,眼底莹泽着一丝凄凉,“大哥,我喜欢她喜欢到心里害怕。”
  从未敢对人提起,对她情根深种到连自己都觉心惊,只怕一旦说出了口,就再也不能回头。
  然而她一声不响地失踪,让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慌得六神无主,一会儿害怕她会不会被牙婆子拐了,一会儿担心她会不会遇上登徒子,一会儿又想街上人多马多可别碰到撞到了哪儿,从早到晚,无时无刻不忧虑焦思。
  一天下来,他知道自己完了,不管他自己说或不说,承认或不承认,他都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波澜不兴的白世非,他的一颗心已经完全失去,再也不属于他自己。
  “那天飘然和我说太后已开始有所动静,问我是不是把和夏闲娉的婚事先准备起来,以图稳住她再争取一段时间。”他心烦得无法不借酒消愁,“可是你也见到了,我喝喝花酒她的反应已如此激烈,我怎么敢和她说马上要再娶一个回来。”
  他原本的打算是,过了这几日便去和晏书商议先迎娶尚坠,等她进了门之后,再让晏迎眉找机会和她解释清楚,相信她不会不明事理。
  可现在突然出了歌姬这事,她抗拒之剧烈来得让他措手不及,如今别说还想娶她,就连她会不会轻易原谅他都成问题。
  为大局着想,太后那边他眼下定不能再过久地推拒拖延,然而她这边他又万万得罪不起,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两全的难题,他已经想得头痛欲裂,也还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妥善解决。
  庄锋璿沉思了会,却也是想不出什么合适法子来,只能无奈地安慰道,“太后那儿能不能再找借口拖一拖?过些时日等她缓过来了,你再好好和她说。”。
  “她要肯听我说倒还没事了。”怕就怕到时她会象现在这样,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一个。
  他已太了解她外柔内刚的性格。
  彻底无计可施,罢罢罢,还是喝酒,一醉解千忧,一醉解千愁。
  中天的月逐渐西斜,庄锋璿硬是把白世非架了回去,秋水无际湖中空荡的水阁在冰面拉出长长的寂夜孤影,远处传来狗吠和更声。
  将醉未醉,翻来覆去,即使在梦里也隐隐挂虑惶恐。
  谁料越怕越是梦见了,某日她当着他的面决绝地挽起裙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惊吓和疼痛如潮水漫在心间,整个胸臆内布满伤心情绪,几乎让人落泪。
  白世非从床上扎醒,余痛缭绕心田未去,只觉头痛欲裂。
  茫然呆坐不动,片刻之后,才完全清醒过来。
  无奈至极地抹了把脸,窗外天色已微明,他翻身下床。
  未几,在膳厅用过早食,才打算往书房办事,却见邵印急步而来。
  “公子,宫里头来了人。”
  白世非心里一咯噔,今儿才是年初五,甚至连年初七的七彩开迎财神都还没过,刘娥这时候就差人来宣他了?心里隐隐觉得不妙,匆匆偕邵印出去领旨。

  第四章 弹指已飞灰

  白世非到达庆寿宫时,赵祯已然在座,看见他到来,两人不动声色地飞快对视一眼,一瞥之下已然相互知晓,对方也不知道刘娥在打什么主意。
  心里暗暗有些警戒,白世非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刘娥和蔼笑道,“怎地这会儿正经起来了,坐吧。”
  “在太后跟前小子焉敢不正经?”白世非轻笑答道,依言落座。
  他适时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与刘娥及赵祯两人闲聊起来,过年时开封府里恁多的热闹事儿,经他巧舌如簧添油加醋地一描述,不时令赵祯哈哈大笑,即便刘娥也笑弯了眼稍。
  笑歇时手中茶盏慢慢抿过,容色不为人察地敛了敛,她稍稍回首,对侍立身后的周晋说道,“被世非一逗,我倒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那边派人过去了么?”
  周晋上前恭禀,“回太后,已差医官杨可久前去诊治。”
  赵祯眼眸眯了眯,好奇问道,“母后说什么事儿呢?”
  刘娥叹息道,“先帝的宫人里有位李顺容,今晨来报说染了重疾。”
  白世非心口一突,微微垂了垂睫。
  赵祯已经接口,“就是当初母后进宫时,侍候母后的那位宫女李氏?”
  “可不就是她么,与哀家虽不说是情同姐妹,然而几十年宫中岁月,到如今还识得几位旧人面?总归也有点儿特殊情份,如今回想起来,这些年我也不曾提携过她。”最后两句仿佛言若有憾。
  赵祯心窍玲珑,闻言笑道,“母后可是想晋封于她?孩儿听母后的。”
  刘娥点点头,又感慨不已,“到了这把年纪,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便是那病病痛痛,一旦病榻缠绵,便不知何时才能够起来了。”转而对周晋道,“传哀家谕,即把旨给拟了,册封李顺容为宸妃。”
  白世非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只是他原本便肤如脂玉,那表情又一闪即没,所以在场众人也没觉察到。
  周晋迅速去作安排。
  然而片刻方过,还没待他办完事返回,已有内臣匆匆来告,“禀太后,李顺容……不治。”
  赵祯一怔,惊讶地看向刘娥,只见她轻轻蹙眉,似是也异样意外。
  旁边白世非垂睫低首,藏在袖子里的掌心白如雪色,正微微渗出细汗,谈笑间风云骤变,刘娥召他过来的目的已昭然若揭,此时此刻他这宫外之人不宜再作逗留,由是声色不露地起身告退。
  刘娥目光韵转,深沉无底地看了他一眼,“前两日夏尚书私下里与哀家说,过了年又翻一岁,他家中幺女的年纪可也不小了,我想想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你若心中确实无意,我便代你婉拒了他,却不好再继续蹉跎。”
  白世非似诚惶诚恐,长揖道,“小子该死,做事不周劳太后下问,还请太后代为转告夏尚书,出了年小子便差人准备起来。”
  刘娥面容略带满意之色,点了点头,不再留人。
  待得出了庆寿宫坐进暖轿里,白世非的脸色慢慢便沉下来,黑瞳如浮掠过一层薄冰,惊人寒绝,轿子很快便从长庆门出了宣德楼,他掀开窗帷,“即刻往首相府,我要见吕夷简,白镜你先行一步去递帖子。”
  周晋和吕夷简是刘娥的左臂右膀,事到如今,说不得只能找他去了。
  白镜看他神色凝重,知道事紧,应声后飞跑而去。
  不多时轿子到了相宅,吕夷简站在大门外相迎。
  入内看罢茶茗,吕夷简挥退下人,白世非亦无暇寒暄,说话直切来由,“我刚从宫中出来,李顺容今晨报病,太后差了医官杨可久去诊治,结果病重不治。”
  吕夷简脸色大变。
  这朝中上下,大凡如他这般年纪谁个不晓那李氏其实是赵祯的亲生母亲,不说她的病来得莫名其妙,只说杨可久才前往诊治便告离世,这当中已难免让人觉得蹊跷。
  白世非沉声道,“朝廷里群臣全碍着太后的威严,无人敢告知皇上实情,皇上虽然也早隐隐怀疑自己并非太后亲生,但就一直误以为生身母亲是抚养他长大的杨淑妃,却不知是这李顺容。”
  如今刘娥出其不意地当着他的面弑杀李氏,他却苦不能对赵祯明言,如今事已至此,日后他愈发不能再与赵祯提及只言半语,一来事关赵祯身世,知晓这等隐秘只会招来杀身之祸,二来刘娥已刻意在他与赵祯之间划下一道再也无法回头的鸿沟。
  倘若赵祯他日知晓了自个的生身母亲是李氏,定然会怒他在事发前知情不报,在事发时不曾告之,在事发后还隐瞒下去,无论如何也绝不会轻易谅解他。
  吕夷简沉吟了下,“白公子来找老夫是——”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丞相今日当可高枕,然而我说一句大不韪的话,以太后之高龄丞相以为她还能在位多久?再过几年定然还是皇上亲政,丞相可想过届时如何自处?”
  吕夷简默不作声。
  “日后皇上真追究起来,不止我白府可能招致灭族之祸,只怕到时丞相也难以独善其身。”
  作为辅政大臣之一的吕夷简,虽然在刘娥临朝的这些年间时有据理力争,约束她的铺张浪费和独断专行,为朝廷出力甚多,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他始终是刘娥身边重臣,难保以后赵祯不会找籍口办他。
  为官多年,如今更位极人臣,吕夷简如何不懂个中厉害。
  “那按公子的意思可该怎么办?”他试探地问。
  “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我已无能为力,只是我猜太后大约只想以普通宫嫔的身份把李氏草草殓葬了事,为了来日着想,丞相还宜劝谏于她。”
  吕夷简颔首,“太后若不顾及她刘家后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若然她还念着刘家香火,确实也该厚葬那李氏。”
  “我也是这意思,李氏乃皇上生母,今日若丧不成礼,他朝定有人会被治罪。”如可由吕夷简出面说服刘娥,安排以大礼殓葬,日后即使刘娥过身而赵祯知晓身世,也多少会因他曾厚葬其母而心存感激。
  “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便进宫去向太后提出以一品礼为李氏殡殓,并请求在皇仪殿治丧。”
  白世非想了想,“最好可以给李氏穿上皇后冠服,且在她的棺木中灌满水银以护持遗体。”
  吕夷简一惊,“公子难道担心皇上日后会开馆查验?”
  “以皇上之心细,到时纵然听罢百般传闻,也不如亲眼一见。”
  “老夫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世非闷抑地轻叹口气,但愿补牢为时未晚,也不再久留,起身向吕夷简告辞,在他转身时吕夷简动了动唇皮,似还有话要说,最后却还是咽了回去,只默然将他送了出去。

  第五章 争如不相见

  白府里谁也想不到,平时都很随和的白世非和尚坠两人,吵起架来竟然完全没有一点和好的迹象。
  为了避开热心的众人不时暗中使力撮合,尚坠甚至不再陪晏迎眉出来用膳,由晚晴替了她去,而白世非看到这光景,干脆也不出来吃了,只叫人把东西端到寝居,后来索性连办事的人也全去了第一楼商议。
  一个住在疏月庭,一个住在第一楼,两人都变得大门不出,让一心希望他们和好的仆婢们徒呼奈何,而连累大家被一同处罚的白镜则成了过街老鼠,不管去到哪都会被婢女们又掐又打,呼痛不得,只好灰溜溜地抱头鼠窜。
  白府里静谧谧地,失去了往日的笑声。
  眨眼到了初七,家家户户一早设果品香供,祭完祖烧过爆竹,收起各间厢房里昼夜燃点的灯烛,撤下彩缎红绸,过了这日便是出了年。
  由于庄锋璿早定好在年初八离开,所以入夜后白世非差人把他和晏迎眉请了来,在第一楼设下酒席为他践行。
  边饮边谈,免不了提及近日朝中之事。
  庄锋璿道,“听说太后虽然听从了吕大人的劝谏,以大礼为李宸妃公开殓葬,却终究心里不是很情愿,令其出丧不得由宫门出而使拆宫墙,后来是在吕大人的坚持下才由西华门出丧。”
  白世非应了声是,说道:“后来吕丞相还是背着太后去与她的亲信罗崇勋说明厉害关系,才得以皇后礼将那宸妃入殓。”
  庄锋璿看了晏迎眉一眼,见她脸有虑色,两人心意相通,他不无担忧地代她开口说道,“太后既已动手,接下去那薛奎薛大人以及晏大人,前景可也堪虞?”
  白世非摇摇头,“这点你们倒可以放心,太后垂帘多年,最在意的无非是手中权位,断不肯轻易放手,是故一心想亲政的皇上才是她的心腹大患,她最着紧的是如何控制着他,而不是对付薛大人、晏大人以及我,这招杀鸡儆猴不过是做给我等看,她已尽灭皇上威风,让我等明白他是逃不出她手心,以此警告我等好自为之。”
  晏迎眉轻舒口气,“这样我还放心些。”
  “她既然已开了头,事情还是会办下去,如果我的估计没错,那么薛大人被罢相谪贬应已为期不远,至于晏大人,你们则尽管放心,他倒一定会平安无事。”
  庄锋璿奇道,“为何你会如此肯定?”
  白世非苦笑不已,“你想一想,皇上生母无缘无故病逝,他最倚重的三朝元老薛奎也被逐出京城,惟独我白世非的岳父得保周全,而我不但时时被太后召进宫里闲谈,更蒙赐婚与她的亲信兵部尚书夏竦结成姻亲,纵然我对皇上之心可昭日月,然而一样样摆在他眼前,谁又知道他心里怎么看待于我?”
  这无声无息的挑拨离间,招招杀人于无形。
  情势已经十分明朗,就算白世非再如何忠心耿耿图谋辅助赵祯,日后在他面前也讨不着半点好处,而一旦哪天赵祯对他的信任起了动摇,他反而极易招来杀身之祸,由此,最明智之举自然还是转身投靠刘娥。
  刘娥如此相逼,无非就是想迫使他以后俯首听令。
  “长久下去你和皇上之间必起罅隙,你可有打算?”庄锋璿问道。
  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不急,慢慢来。”
  本念及父辈与刘娥多少有些渊源,所以只要她不是太过分,他也就受下来,笑笑过了,如今看来她势必要堵死他的后路,非挑得赵祯与他反目不肯罢休,既然如此,为求自保,他也就不客气了。
  疏月庭里夜静无声,雪花点点,缓慢飘舞坠地。
  黑夜里,尚坠独自坐在廊前石阶上,看着手中碧绿通透的玉笛,已好些日子,再也没有去过林苑里头。
  把笛子轻轻凑到唇边。
  多日来始终表现得若无其事,那被压在心底最孤独一角的心事,在此刻无人静夜里,终于还是漫上了心头。
  回想起自打进入白府以来,他总是时时故意惹她,让她恼得不行,虽然如此,后来却不得不承认一个慢慢领悟的事实,就是他早潜移默化地已使她有所改变。
  从在膳厅里他一次次逼着她抬眼与他对视之后,她开始试着抬头和人说话,而这一试,意外地为她带来了朋友。
  熟络之后晚晴才告诉她,原来自己在别人眼里,冷傲,清高,脸色总是淡淡的,从不正眼看人,象是把谁都拒于门外,晚晴说那时她们都不敢和她亲近,后来熟了才知道原来她很随和,对人有求必应。
  慢慢地,和晚玉晚弄晚霞晚若等人也渐渐熟了,她的日子开始有所改变,变得有意思起来,她们好象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儿,知道府里府外许多趣事,有什么好吃的不忘留一份与她,看到她的绣帕漂亮都围着要抢,还一个个争相告诉她公子爷喜欢什么。
  他喜欢什么?似乎没什么东西,是他真正喜欢的吧。
  衣裳,他几乎只穿白衣,铺子里辛辛苦苦搬来几十匹五彩缤纷的绫罗绸缎,盼在他挑拣时得几句夸奖,他却只指指那匹白锦,说了句随便做几套,脚下一步没停,偕二管家边走边议走了出去。
  吃,就更挑了,旁人眼里的珍馔异肴他从不入口,说那些只适合招待宾客,每顿用膳未曾见他动过三碟以上的菜式,喝茶则只喝龙凤团和北苑私焙,茶饼儿放多了一片或放少了一片,水温高了一点或低了一点,只要口味稍有一丝不合,浅抿之后便再也不碰。
  她看不出有何种东西是他不绝顶挑剔的……大概,只除了她罢。
  晏迎眉劝她把心放开一些,即便是寻常男子家里,自古以来取三妻四妾也是等闲之事,更别说他还不过只是逢场作戏,虚衍酬应而已。
  便连晚晴晚若等人,也不时对她耳提面命,说他相中她不知是她前几世修来的福分,责怪她不但不好好惜福,反而竟还闹得他如此不开心,一个个对她的举动都极不以为然。
  其实个中道理,她又怎会不明白?
  只是,却只是她们都不是她,没有人是她,所以也就没人能体会得到,当她在一旁悄悄听见,那些仆从们眉飞色舞地谈论他的风流韵事时,她的心,是怎么样失控,内里五脏六腑都蔓延起一种冰凉彻骨的痛。
  如果与他在一起,是意味着以后的每一日都需听闻这些,甚或不定哪天就会亲眼见着……她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只要一想到他有可能与那个歌姬或是别的女子一朝共渡良宵,她的心就弥满无法言喻的悲伤。
  那种此生未曾经历过的痛,在那刻揪得她喘不过气,恨不能死掉。
  她想,与其如此,不如,不如与他分开……
  如果不是他到来寻她的那日早上,在他拂袖转身的刹那,她看见了他深深受伤的神色,大概此刻,她就不会那般心乱如麻了吧……
  连续吹错几处,笛声已不成调,最后余袅缓止。
  漫天雪片,在擦过梅枝时折损了方向,晃晃悠悠地飘落在一身白色衣袂上。
  白世非静静站在疏月庭的拱门外。
  远在第一楼隐隐听闻笛声,无法控制心头那抹思念,他撇下被邀的两人,踏雪寻来,抬首望向夜空,正是深冬雪花飞舞,却从何来那么孤寂的一曲嫦娥奔月,似有意独守终老。
  明明一堵花墙之隔,她就在咫尺,他却不能与之相见。
  他怕,怕再一次在她脸上看见那种异样的决绝,即使会将他置于死地,她也似铁了心毫不怜惜。
  从未试过,如同那一刻那样伤心欲绝,宛如刀割。
  轻轻伸出手掌,盛住雪片,良久,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这一生贵绝天下,事无不得意,哪想得到,他的情路会走得如此艰苦。
  把未化的雪片拂下,他抬步离去,就这样吧,原是两条道里的人,还是回到各自的道上吧。
  过了年他已二十一,白家三代单传,是时候他需要一位真正的妻子。
  对他痴心一片的夏闲娉,虽然是假太后之手指婚,然而不论从哪方面看,对他而言,也是个门当户对的合适人选罢。

  第五章 灯影映高楼

  初八一大早,夜雪初霁,白府里银妆素裹,霾色微明的鸽青天空看上去似乎仍未能放晴,尚坠陪着晏迎眉出现在前庭,小厮为庄锋璿牵来马匹之后退了下去,白世非抱拳道,“大哥,后会有期。”
  庄锋璿冲他还了礼,然后看向晏迎眉,她眼内已隐见薄雾。
  白世非轻轻拉了拉尚坠的衣袖。
  尚坠朝庄锋璿祝过平安,转身跟随白世非离开,通往前厅的积雪一早已被扫走,然水痕石的路面终归有些地方结了薄冰,任是她已小心翼翼,也仍然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
  白世非慌忙挽住她,“小心些。”
  “我没事。”她低低道,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白世非站定,看着她的背影,心底酸涩难忍,惆怅而无奈。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台阶,走进前厅,尚坠倚在门边等待晏迎眉,白世非本已从她身边走过,然而没几步后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来,凝视着她沉静的侧面,他轻唤,“小坠。”
  她微微向后侧了侧首,半垂的睫眸和脸庞映入门外斜打进来的晨曦光线,有种说不出楚楚动人的柔怜。
  心口柔情与苦涩一同弥漫,白世非已到嘴边的话儿再也说不出来。
  然而过了这回,可能就再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他抑郁长叹,沉默良久,才极低极低地道,“我需要再娶亲。”嗓音喑哑歉疚,无能为力中还带有一丝对自己的懊恼,仿佛不用她表态,他也知道自己万死不辞。
  似乎不堪晨光过亮,尚坠合了合眼眸,回过首去,有些怔怔地望着门外积雪,回忆在茫然若失中模模糊糊地掠起,依稀某时某日,某人温柔无比地和她耳语,他会安排三礼六聘娶她进门……
  迎着光的小脸慢慢地颜如白雪,到最后唇边浮现一丝浅笑。
  白世非不忍再看,轻轻别开眸光,抿成线的唇内牙关紧咬。
  她回转身,深深地朝他福了一个万福,无言无语,轻挽起裙子,有些脚步踉跄地往里走去。
  留下神色惨然的他独自呆立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连续几日,开封大雪,府内白茫茫一片。
  白世非已恢复了在膳厅用膳以及在偏厅书房办事等从前的惯习。
  雪停后,元月十五也已到来。
  元夕节这日,他把府里的管家管事们全部召齐在偏厅,告诉大家他将于三月上旬以平妻之礼迎娶兵部尚书夏竦的女儿夏闲娉,吩咐邵印去安排下聘和筹办筵席等事宜。
  喜讯来得如此突然,众皆愕然,邵印和邓达园面面相觑,两人俱作声不得,倒是商雪娥脸有宽色,似心怀大慰,大约觉得白世非到底没有令她失望,终能明礼义、分轻重,白家一向府第矜贵,娶妻当娶夏闲娉这种家世尊荣的小姐才不至辱没白府门风,若真把个丫头扶上来,不过是凭空让外人笑话。
  不消一柱香的时间,这消息便传遍了全府。
  当从晚晴嘴中听到时,尚坠的神色并无异样,只是默不作声。
  夜幕降临之后,尽管白府里也灯色耀眼,仆从婢女们还是三五成群,结伴往城里赏灯,尚坠亦如约随了晚晴晚若一道出门。
  开封府里街巷路桥两边大大小小的楼棚店铺,无不高高挂起了造型各异的花灯,沿街只见有径达四尺用五色琉璃制成的苏灯,有从南边进贡而来由白玉作成的福灯,还有珠子灯,菩提叶灯,羊皮灯以及各种各样的走马灯。
  元夕夜出来赏灯的游人摩肩接踵,孩童们提着式样百出的小灯笼嬉笑欢闹,在行人中穿插奔跑,整座府城里亮如白昼,到处宝光花影,箫管阵阵,钟鼓齐鸣。
  额头上描着金色梅花的一队队舞伎穿街过市,戴着狐狸皮做的花帽,穿着窄袄披着轻纱,不时仪态万千地随着箫管乐声翩翩起舞,为在州街两边高楼上赏灯的贵族富户们助兴。
  人潮熙熙攘攘,三个丫头进了宋门之后,沿着南门大街一路西行,晚晴和晚若不时左顾右盼,十分兴高采烈。
  “哇!你们快看!”快到高阳正店时,晚晴远远叫了起来。
  只见酒店二楼的两边雕檐上挂着一对用竹丝拼起来的灯笼,精致工艺加上竹丝极细,做得十分玲珑剔透,出奇地好看。
  晚晴惊赞不已,“今夜里当数这盏灯做得最奇巧了!”
  “这盏是顶别致,不过说到奇巧,还是比不上先前那盏无骨灯呢。”晚若笑嘻嘻地说。
  晚晴这一听不服气了,拽过尚坠,“坠子你来评评,哪盏更好看些?”
  尚坠抬眼看了看,轻笑道,“两盏一般好看。”
  “真讨厌,你敷衍我们两个儿呢。”晚晴佯恼打她手臂。
  晚若扯扯晚晴,“你好收手了,是你自个没留心,她今儿夜里一直失魂落魄的。”
  “你不提倒好,提到这事我就来气!也不知她心里想什么!好好一个天上掉下来落她手里的公子爷,如今被她搞得人财两失,也算她有本事!”
  “哪来那么多闲话儿,快走吧,前面好看的灯还多着呢!”尚坠别过话题,一手一个推着她们往前去,就在那一刹,似有什么在无形之中奇异地触及念觉,她蓦然抬首。
  迎上两道居高临下无声凝视的眸光。
  在高阳正店二楼临街的阁子间外,白世非手握酒杯倚栏而立,高檐灯影映得一身白衣如水,他静静地俯视着她,神色出尘而落寞,仿佛这夜冠盖满京华,惟此间斯人独憔悴。
  她还来不及收回目光已看到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出现在他身边,同样一身白裳的绝色女子摇曳的长裙外披金色丝纱,头戴精巧的玉梅雪柳,抬起貂禅袖子轻轻掩唇,意态亲昵地笑问,“白公子看什么呢?”
  一旁任飘然心细,循着白世非的眸光往下看去,率先见到尚坠,不禁张了张眸,回首望向他,唇边轻含一丝旁人不察的笑意。
  待得夏闲娉也好奇地调过视线,楼下的人影早已没入扰攘人潮。
  “舞伎鼓队早过去了,你们还在外头看什么呢?”张玮缙高声叫道,与张绿漾一同也走了出来。
  张绿漾行至白世非身边,朝他挤眉弄眼,“世非哥哥,一会我们赏完灯再去歌馆?”
  张玮缙一把扯开她,“姐!你少捣乱。”再让小天仙知道可不得了。
  张绿漾甩开他的手,“去去去,我怎么捣乱了,上回你不也没看到么?”
  夏闲娉被一推一搡的姐弟俩挤到了边上,心头暗暗恼火,好不容易打探到白世非和几位官家子弟今夜在此间赏灯,她领了昭缇过来,只装作与这群人偶遇,终如所愿被邀请一道。
  不料他始终被一帮子哥儿围着,众人不是叫嚷笑闹,就是猜枚罚酒,她始终近不得他身,最可恨便是这个张绿漾,不管他人在哪她都明目张胆地跟着,整晚霸占在他身侧,跟着那些哥儿们疯疯癫癫,简直丢人现眼。
  张绿漾并没察觉背后有人正对她恼气横生,拉着白世非还待再闲话几句。
  而一旁的任飘然观颜察色,注意到夏闲娉已明显沉下了脸,心里暗觉好笑,一不小心笑意浮上唇边,他轻咳了声,为白世非解围道,“你们几个都先进去罢,我和世非有些事情要谈。”
  张绿漾撇撇嘴,拉了张玮缙进去。
  夏闲娉迟疑了下,看向白世非,只见他背手而立,一动不动地遥望远处街边华灯,神色带着三分空茫,仿佛魂魄飘离了世外不知停在何方,完全不晓谁在身边说着什么。
  心头一阵失落,她咬咬牙,低头走了进去。
  “赵元欢已经到了开封。”任飘然轻声道。
  白世非朝他微微偏了偏脸,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漫不经心地唔了声,眸光再度投向远处灯色楼影外无边的暗夜苍穹,惆怅地想,是天注定么,竟让她见到这一幕,她再也不能原谅他了罢……

  第五章 前尘如水逝

  繁华从来不会长久,如同曾经看过开了谢了的烟花,无论如何璀璨和使人怀念,都只在那一瞬间,燃烧过后了无痕。
  如今方晓,原来情份也如烟花一样短暂,开时仿佛繁花盛放,谢时,只觉还来不及抽身它已乍然消逝,那万千宠爱原来也只是如同烟火一般的假象,他的俊俏风流从来无变,变的不过是被他宠爱的人。
  早应知道,这漫长黑夜的路走到最后,只会剩下她独自一人。
  心口一阵一阵地痛,很钝,很闷,象被谁捏在了拳头里,不住收缩,喘息艰难,又仿佛那颗心已被谁生生扯断了去,只剩下无心的自己茫然地簌簌发冷,不晓该如何将之讨回。
  只能任由出壳的灵魂在旁凄凉看着,自己的肉身备受折磨。
  原来这就是,肝肠一寸一寸地断。
  尚坠垂下笛子,掩着嘴,却怎么也掩不住眼里连续滴落的泪,最后在深夜无人的水阁中,失声低哭起来。
  隐匿在湖边亭子里的身影,听闻哀绝的啜泣声,慢慢红了眼眶。
  见过她之后再无心观灯,回府后直接踱到这亭子来,一个人在黑夜寒风中呆坐良久,最后竟把她等了来,他意外而欢喜,心里又十分酸楚,只哪想到她会如此悲伤,残笛断肠,吹得断断续续,曲不成曲,泣不成泣。
  良久,痛彻他五脏六腑的低泣声渐渐收起,转成微细的抽噎,在风中隐约飘至,双手的手肘支在石桌上,他以掌心掩脸,满含痛楚的嗓音从指缝间泄露出去,“这开封府里——”
  握成拳的小手被紧紧咬住食指关节,她倏然刹住抽噎,泪眼望向声音来处,慢慢松了牙齿,垂下手来。
  那微带哽咽的嘶哑,以两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量,继续低低传来。
  “不管宫内宫外无不以为我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总看到她对我赏赐不尽,其实外人又哪里知道,尔虞我诈的皇宫里怎么会有真心真情……从前她之所以乐于表现得对我疼爱有加,不过是一种笼络手段,毕竟我白府的财帛金银还时时有用于她……从我父亲还在世,一直到如今,哪次水涝、哪处蝗灾,真正从国库里拨出来赈灾的官银粮食有多少?还不是靠象我家这样的富绅们大力捐赠。”
  他垂下双手,十指交握,低垂的眸光落定在面前的石桌上。
  “三年前我父母接连过世,半年内双亲全失,对我的打击很大,我当时什么念头也没有,只一心想把父亲留下来的营生打理得稳妥出色,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这三年来无论白天黑夜,他几乎把所有闲暇都投入到行商坐贾之上,等他终于从父母过世的懵懂伤心中走出来,恍然醒觉大事不好时,太后对他已起了戒心。
  “我因在伤心中,只顾着埋头做事,毫不遮掩,从而疏忽了朝廷之上。”三年下来白府在各行各业的商号已遍布天下,其间自然免不了需和各地官府打好关系,以白府如今的财势,哪天跺一跺脚,只怕对朝廷内外也不无影响。
  “致使太后觉得,我的存在对她以及整个大宋朝已隐隐形成潜在的威胁,她一早就想对我有所牵制。”只不过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会真正和他撕破脸皮,一则为了她一贯重视的名声,二来那样对她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刘娥所掌权位本夺自于今上,非出正统,虽然多年来她悉心培植了不少亲信,但朝中前后几任正副宰相多少还是忠心为主,在她意图进行的不少事情上力谏阻止,对她诸多牵制,所以她一贯行事也极其小心谨慎,不愿落下话柄,让那些想扳倒她扶正赵祯的老臣们有机可乘。
  “待我娶了晏迎眉后,太后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可以把晏大人入罪,只等着我去求她,这样她便可以逼我娶夏竦之女。”不外是想在他身边安插一枚棋子,如同当朝的郭皇后,也是当年她指定给皇上为妻。
  白府虽然财大势大,眼下也还远不足以与她抗衡,“我今日若不从她,只需宫里降下一道懿旨,我家辛苦了整整两代人才创下的这番事业就会毁诸一旦,断送在我这个不肖子孙的手里。”那样他就成了家族的罪人。
  他望向湖中,那半明半暗的身影一动不动,平生第一次,他几乎是出语央求。
  “至多一年半载,我一定会把老太婆拉下马来,把所有事情摆平,小坠,我可以发誓,到时定只你一人是我白世非的妻子,今生今世绝不失言。”他越说越低。
  黑暗里分隔两边的二人,良久,谁也不作声。
  象是又过了一更漏那么久,终于,从湖中传来尚坠平静的说话声,淡淡的微沙嗓音飘散在夜空下,有种说不出来的幽然和忧伤。
  “那时我父亲也是这样对我娘说……他说他要娶姨娘是迫不得已,因为姨娘帮他在官场谋得了一席之地……他说他对姨娘没有感情,娶她不过是因为她能助他前程。”
  她娘只不过是一个无家无势的弱女子,除了哑忍还能怎么办呢?做夫君的和她说一声,已经给了她三分面子,即便他不和她说,她又能如何?到最后还不是也只能看着他风风光光地纳了妾侍,再带着小女儿随同新婚的俩人一起去赴任。
  那年她五岁。
  原以为过去这许多年后,她早已把从前全都忘记,谁知一旦拂开锈锁上的尘埃,记忆中的往事每一件都仍然清晰,原来早在她的心烙下了伤痕
  “姨娘很是懂得男子的心理,父亲在家事上渐渐对她言听计从,打从她生下儿子以后,父亲对我娘这个旧人那是再不闻不问如弃蔽履。后来,大概因为父亲擅于交际,在几年内平步青云,很快就升了京官,搬到开封府来,后来又转升朝官。当时朝里派系林立,宫中之事本已令他烦不胜烦,姨娘偏又死心不息使尽阴谋诡计地挑拨,他开始呵责我娘,这一来更是壮了姨娘的胆子,背着他时老是对我娘冷嘲热讽指桑骂槐,以至那段日子里我娘夜夜以泪洗面。”
  尚坠抬手,抹去脸上的泪。
  “我娘的身子原本就已经很弱,这一来更是百病缠身,最后……终于抑郁而终……她才三十岁不到……这样就死了……”破碎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间飘出。
  早上醒来,去母亲房中寻她时,才发现她已经与世长辞。
  当时她一点也没有哭,顺手扯下搭在木架子上的母亲的衣物,将几间厢房的灯盏都取了来,把灯油全部倒在衣服上,拿到父亲与姨娘的厢房前点燃,踢开门进去将火团直接扔往床上。
  若然当时不是冬天,他们都躺在厚厚的被窝里,非给烧个半死。
  在父亲愕然的怒吼和姨娘恐惧的尖叫声中,她走了出去,拿着火把将所有厅堂窗棂上的糊纸全部点燃,一路往门口烧去,只恨不能把这府里的所有东西通通烧光。
  不多会盛怒不已的父亲披衣出来,喝令惊慌失措的家丁们上来抓人,她才扔了火把飞跑离家。
  那年她十岁。
  “我娘临死前一天曾和我说,如果丈夫要娶别人,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还是发下天大誓愿,做妻子的都好早作准备自谋生路,不要同她一般,最后只落得凄凉等死。”
  欧鹭与鸳鸯同戏一池,两者的羽翼怎能相宜?
  无声抹干眼角最后的泪痕,尚坠站了起来。
  白世非看着她弯腰把笛子轻轻放在石栏上然后转身离去,他垂首,麻木地以额抵着桌上交握的手。
  只觉心如止水。

  第五章 问君几多愁

  子夜时分,第一楼的主寝房内仍隐隐晃动着光亮。
  黑沉沉的天空中不知不觉飘起零星雪花,悄无声息地潜夜而来。
  被火盆薰得暖融的房内,白世非半倚床屏,就着床头处银烛台上燃点着的五支红烛读着手中书卷,一页一页翻过,仿佛看得入神,然而眸光却偶尔不自觉从书页上方飘离,虚凝无所落处,过了会儿回过神来,复又低头看书。
  远处隐约传来更鼓之声。
  笃笃笃,敲门声响,门外白镜轻声道:“公子,邓管家有急事请见。”
  “进来。”白世非搁下书卷。
  邓达园推门而入,“小的接到密信,辽国准备派人出使我朝。”
  白世非下床来,走到镶翡嵌翠的桌子边上,斟了两盏茶,示意他坐下,“宫里还没有动静么?”
  “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也不知太后是抹过了前事,还是始终没有抓到薛丞相的把柄,一直按兵不动,没有对他作出任何处置。”
  白世非轻笑,“无非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沉思了一下,抬首道,“赵元欢还住在都亭驿舍吧?”
  “是,密报说他们打算在本月末离开。”
  “明*****送个信儿进宫,让皇上找个借口,譬如说左藏库里的绢帛粮棉有某些物品刚好短缺之类,吩咐三司使暂时先别发放,将赵元欢一行拖延些时日,然后你再拿我的飞帖去拜会玮缙的父亲。”
  语毕白世非又想了想,“还是让邵大去吧,你的身份会惹人注意。”
  “小的会让大管家备好礼品以及带上南方送来的时果。”
  白世非点点头,“嗯,就说我送些珍奇玩意儿给叔父尝尝鲜。”
  “小的方才思索再三,还是没想通公子此番安排用意何在?”
  白世非含笑道,“薛大人在朝廷上暂时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与其让他留在此地惹太后心烦,不知何时就会招来灾祸,还不如索性给太后制造一个机会将他贬出开封。”
  “原来如此。”邓达园起身,“对了,珠宝铺子差人送来的锦盒,下人们可交到公子手上了?”
  “在这了呢。”
  邓达园告辞离去。
  房内再度变得寂静,白世非在原位坐着没有动,只独自把手里的茶盏慢慢喝完,良久,搁下杯子时唤道,“白镜。”
  白镜应声而入,见主子的眸光停在书案的锦盒上,忙取来放在他面前。
  白世非打开盒子,从中掂出一根精致的翡翠手链。
  小月牙一样横向细长的水滴状翡珠,用极细致的手法雕成一粒粒空心镂花的玲珑,链子的扣口处吊着一枚极为惹眼的翡翠坠子,以花下压花的技法,分层镂雕成似是一朵千瓣盛开且瓣姿各异的牡丹,然而坠子中心精致的镂空,又使得这碧绿欲滴的弧美花形象是一个闪着幽幽绿泽的“白”字。
  这独特的奇异纹案,正是白府的府徽。
  白世非轻轻叹了口气,把链子放回盒子里,道,“明*****把这个与那管笛子一同给她送去。”
  “公子放心,小的一定会亲眼看着坠姑娘戴上。”白镜信誓旦旦。
  白世非莞尔,不再作声,只是眉宇间有抹淡淡的惆怅。
  不管他如何解释,如今的她始终不肯信他分毫,他的婚期已然在即,此时不宜再去触皱她的心湖,莫如先放她静一静,且等他完婚之后再说,来日方长,既然她不信言语上的承诺,那就让他慢慢做给她看吧。
  翌日一早,白镜便拿着物件去疏月庭。
  那么巧他刚走到垂花门时,尚坠和晚晴正好从里出来。
  晚晴一眼看到他手中的笛子,不禁掩嘴,用肩头撞了撞尚坠,揶揄道,“公子可真长情。”
  尚坠被她撞得身子晃了一晃,收回停在笛子上的眸光,侧首望向别处,不过些许时日而已,脸容似乎已清减了几分。
  “可不是么。”白镜讪讪搭话,把笛子搭在锦盒上方递过去,添油加醋道,“坠姑娘,这是公子精心为你准备的礼物,前些时候他特地吩咐珠宝铺掌柜取了十几块最上等的翡翠到府里来,让他亲自挑选,不但如此,他还亲自动手把式样一笔笔描在纸上,便是以前陪皇上作画也没见他如此尽心,最后掌柜找来全城最好的玉匠,花了半旬功夫才雕琢而成。”
  尚坠微微扯了扯嘴角,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一丝讥诮之意,也不回头看白镜手上东西一眼,伸手攥了晚晴便要离开。
  白镜急了,慌忙给晚晴连打眼色。
  晚晴嘿嘿一笑,“我倒有些好奇,不知这盒子里装的什么?”自白镜手中把笛子和盒子一同接过,“行了,我替坠子收下,你赶紧走吧,别在这里碍姑娘我的眼了。”
  “可是——”白镜本想说让尚坠戴上,却被晚晴一眼瞪了回来,他因之前的漫天胡侃而惹出是非,被一众仆婢痛斥,本来就对尚坠心怀怯意,看她脸色冷冷的,当下也不敢再多说,只得暗暗和晚晴比划了一下手腕。
  晚晴一手拿着东西,一手挽着尚坠离开。
  直到走远了,尚坠才闷声道,“你收下他的东西干什么?”
  晚晴不满地哼了一声,“你也得见好就收,别公子给点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了。昨儿个晚玉说她从邓管家那听来的,公子最近为府里还有宫里的事情诸多操心,好像是他得罪了太后什么的,事儿还挺严重,我说姑奶奶你就别在这骨节眼上还给他添堵了行不?”
  尚坠想起那夜林苑里白世非的一番说话,迟疑了一下,终不再说什么。
  晚晴打开盒子,一看惊呼出声,“这链子恁是精巧。”
  尚坠不禁侧首望了眼,晚晴把笛子和盒子塞她怀里,抓过她的手腕。
  “我打小被卖进府里,这些年来几曾见过公子对哪家闺阁女动心,我们私下都说,也不知你是不是上辈子踩了狗屎这辈子才走大运,公子竟然会放着貌美如花的娇妻独守空房,却对你这个死丫头掏心掏肺,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夫人居然还表现得乐见其成,也不知你们几个搞什么,不是我说,坠子你真该好生改改脾气,别有事没事就惹公子爷不开心。”
  尚坠怔怔地看着被她扣在腕上的翡翠链子,心口一忽儿甜,一忽儿涩,杂陈在一起,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那夜还他笛子,多少是因看到了他和夏闲娉在高楼上的身影,纵使回来后他解释了事出有因,当时也只觉无非是又一次事后托词罢了,捺不住伤心失望。
  如今想来,真的是她不明事理么?
  晚晴拽着神情恍惚的她走到梅林园径的拐角,两人稍不留神,差点被拐角处低着头匆匆而来的人迎面撞上,晚晴惊吓得拍了拍心口,张口斥道,“谁呀,这么急慌慌的,赶着投胎呢?”
  那人窘红了面孔,几乎长揖到地,“抱歉冲撞了晴姑娘……”说罢抬起首来,目光一时定在尚坠脸上,见她唇边微微有丝笑意,站在梅枝下仿如花间仙子,不禁整个呆了呆,迅速垂下头去,连耳根带颈脖子全都红了。
  晚晴噗哧一声笑出来,“丁大哥你怎么来了?”
  丁善名蚊声应道,“是大姨传话叫我过来一趟。”
  尚坠见他神态窘迫,似手足无措,完全不敢直视己方二人,心内既觉好笑,又有些不忍,暗暗扯了扯晚晴的袖子,原本还想再打趣丁善名几句的晚晴便住了嘴,挥挥绣帕与他作别。

  第五章 此间一诺语

  丁善名痴痴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雕廊尽头,又过了好一会,他才绕过梅林,往东厢一排两进院落拐进去,白府的管家管事们都宿在这些花木掩映的青砖琉瓦精舍里。
  一般管事的房舍自然又比不得邵印、邓达园和商雪娥的宅子。
  厅堂十分阔落,桌椅手工精细,褐漆髹亮,屏风庄重大方,室内所用器具无不讲究,就连墙上挂着的卷轴也是出自时下名画师之手。
  “善儿,来吃些果子。”商雪娥招呼外甥坐下,“听说南方某地的官府用快马往宫里运鲜果,捎带着给咱公子也私下送了些来,虽然为了避嫌给咱府里的不是贡品,但也是新奇玩意儿,你且尝一尝。”
  丁善名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过,也没仔细看是什么,径往嘴里塞去。
  商雪娥自己没有生养,对这个外甥打小视如己出,疼爱异常,此刻见平时乖巧听话的他眼神漂浮,仿佛有丝失魂落魄,多少觉得出奇和意外,当下关心问道,“善儿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丁善名回过神来,慌忙端正坐姿,应道,“没想什么。”
  商雪娥狐疑地皱皱眉,看他不愿说,便自顾自道,“我找你来是有件事儿要问你,前几*****娘给我捎话儿,说你今年也满十八了,爹娘想给你定一门亲事,可媒婆子提的几家姑娘好像你都不满意?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她的追问丁善名显得既局促,又还似有丝焦虑不安。
  “不是孩儿不满意……”
  商雪娥看他神色,福至心灵,试探道,“莫非你早有了意中人?”
  丁善名整个人一震,连连摆手否认,“没、没的事。”
  商雪娥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就你这张小脸还能藏得住事儿?你对着大姨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说吧,是哪家的姑娘儿?大姨看看能不能帮你一把。”
  丁善名哑了哑口,迟疑一下,最后还是鼓足勇气。
  “甥、甥儿前些日子来府里时曾、曾见到一位姑娘……”那么巧今日又被他遇到一遭。
  竟然是白府里的丫头?!商雪娥大感兴趣,那可包在她身上了,倾身问,“叫什么名儿?”
  “甥儿不晓得她的名儿,两回遇到时她都和晚晴姑娘在一道,脸蛋儿尖尖的,眼珠黑亮黑亮,象、象天上的星星一般——”
  商雪娥霍地坐直了身子,脸色已陡然微变。
  丁善名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不敢再往下说。
  “若是别个大姨说不得要帮你把事儿给办了,至于尚坠那丫头,我看善儿你还是算了,回去让你娘给你讨一门好媳妇儿才是正经。”商雪娥沉着脸,斩钉截铁地道。
  丁善名惊愕地看着她,掩不去一脸失望,最后低低垂下脑袋。
  也不知为何,从第一次遇见尚坠后他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就连他娘让人给他说媒也三番四次找藉口推了,这次来见商雪娥原本心里也是暗怀一丝祈盼,希望以她在白府的特殊身份能够成全他,没想满腔心意还没和人说上几句已被当头浇灭。
  商雪娥看他大受打击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不忍,轻叹一声,蹙眉道,“不是大姨不想帮你,而是那丫头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善儿,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白世非一回两回的刻意张扬,晏迎眉摆明了姿态的推波助澜,府上府下早已心照不宣,全把尚坠当作了公子的人看待,那些家丁小厮年轻管事们,如今哪个见到她不是毕恭毕敬?有谁还敢再对她流露出半点亲近之意。
  尚坠自己却浑然不觉。
  与晚晴往膳厅走去,沿路三两经过的仆人小婢见到她俩,都会停下脚步,或恭谨或带笑或亲热地喊一声“坠姑娘”,由于府里众人的这种变化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初时她还多少觉得异样,慢慢也就习惯成自然,只道是自己在府里待的时光长了,大家熟悉之后份外友善起来。
  两人原本是来寻邵印,想支些绣丝纹样,然在膳厅门口就已看到他的人不在里头,晚晴奇道,“以往这时候大管家肯定早早到来等着侍候公子早食,今儿怎地没影了?”
  正往雕花桌子摆上各种小食糕品的仆人应道:“大管家有事出府去了。”
  晚晴只得牵了尚坠往回走,抱怨不已,“这可不白跑一趟。”
  “过了午时再来罢……”尚坠的声音忽然转低。
  晚晴抬首望去,远处白世非正领着白镜走来,仿佛在该刹那也看到了她们,身形微微一顿,继而神色自若地迎面行来,视线由远而近始终凝定在尚坠低眉垂睫的脸上。
  晚晴暗暗掩嘴,夺过尚坠手中的锦盒玉笛,低声嘿笑,“这些我帮你拿回去,上天注定今儿个拿不到绣线,你那染坊也好趁早关门大吉,就别再开了啊?”
  尚坠耳根微红,本欲狠狠瞪她一眼,转念却又不想在白世非面前表现出明显的动作和情绪,而这一踌躇停搁晚晴已趁机撇下她,快步向白世非走去,躬身请礼。
  白世非笑笑颔首,眸光从晚晴手上的锦盒转向尚坠,她的耳坠下方已渐成粉霞之色,脸色依然清冷,袖口处却微微拢动,然而尽管她白晰的手腕缩进了云纹绣袖,底下却还是露出一小抹儿碧绿的坠子翡色来。
  白镜看这情形,机灵地道,“公子,小的先去膳厅看看早食都备好了没。”说罢匆匆往前跑着离开。
  白世非慢慢行近尚坠身前,她的小脸往左边别去,一时觉得不自然,又往右边侧了侧,长袖相连处十指已暗暗绞在了一起,却就是不肯抬眸看他。
  凝视她良久,他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伸手过去解开她紧紧交握的两只小手,分别牵在自己手中,轻轻摇了摇她,食指指尖不觉压着链珠子滑过她手腕内侧的细致嫩肤。
  尚坠只觉整条手臂都麻了麻,有些酥软无力,慌忙想从他手心抽回,却反被他握得更紧,她微恼挣扎,而他始终不肯放手,只俯首对她低低道,“我保证只再娶这一个,也想过了,定会如你家小姐一样处置她,可好?”
  她呆了呆,终于抬首看他,黑瞳深处显见一丝不可思议之色。
  晏迎眉与他虽有夫妻之名,却从无夫妻之实。
  他轻轻叹息,“会让你不开心的事儿我都尽量不做,好么?”
  原本似无忧无虑的嬉笑玩闹不知何时已从他身上消失,不过只是有些时日没再留意他,那绝美无暇的清朗俊容已然添上三分沉静和忧伤,她的心口一紧,眼眶已然微红。
  他便在青天白日下把她揽入怀内,唇瓣贴在她的眉心,合上眼轻轻吟唤,“小坠。”

  第五章 乘风去悠悠

  集贤殿大学士张士逊的府内,收集有各式字画名玩的金石斋门窗紧掩,门外还有两名小厮在看守着,不让来往仆人靠近屋子三尺之内。
  “公子的意思是希望大人上一道折子,指出党项族官吏每次到京师运取拨予的物资时,回去都在出关前私下购买我朝边界上禁止买卖的兵器马匹等重要物品,每每还隐瞒榷税。”
  张士逊听完邵印压低声音的一番说话,略为沉吟,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反而开口问道,“老夫听说世非与夏尚书之女的亲事是太后的意思?”
  “正是太后亲自指婚,按公子的吩咐,婚期已定在三月初。”
  张士逊的目光闪了闪。
  对于皇上与太后之间已经渐露端倪的角力,朝中大臣或明或暗地都已牵涉其中,有当机立断站出班列表明态度的心急者,有原地不动观望风向的谨慎者,有明哲保身两不参与的中立者。
  张士逊就是属于最后一种,手腕圆滑,为人面面俱到,从不曾牵涉进派系纷争,在朝廷上地位相对超然,也正因此,白世非才会认为他是出面进言的最佳人选。
  白世非本乃一介商贾,尽管家财富敌天下,却始终不是朝廷命官,然而特殊的家世和身份,却微妙地使得此刻的他已成了敏感时局的风向标,然而,最让朝中众臣捉摸不定的,不是皇上的进退,也不是太后的喜怒,偏偏正是这位白家公子含糊不清的态度。
  若说他是太后的人,他却好像隐隐约约地在替皇上办事,若说他是皇上的人,他却又时时出入太后居住的庆寿局,尽显荣宠,如今更蒙太后亲自赐婚,仿佛关系又更深一层。
  按说自然是太后的势力盘踞朝上,统治着军国大事,然而她自当权以来始终还是被几位辅政重臣有所牵制,并非件件事儿都能随心所欲,加上最近京畿各处换了不少官员,表面看去全是在她的授意之下,但是从近日听闻的一些秘密风声看来,却似有些事情正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免不了有一批在官场上打滚多年,深谙为官之道,早修炼成精的大臣们,此际只怕无不是谨小慎微地行事,都等着想看看清楚,处在风尖浪口上那位具有绝世惊才的白公子会作何选择。
  如果连白世非也降伏于太后,众人尽可长松一口气,自此相安无事。
  但,如果白世非铁了心扶持今上,则诸臣可就不得不三思了。
  看张士逊仿佛陷入沉思,邵印也就谨慎地不多加言语,他今日仅是要把白世非的话传到此间,至于张士逊最终如何决定,就不在他可商议的范围了,又寒暄几句后,适时地起身告辞。
  甫出门便撞见怒气冲冲地领着丫头急步走来的张绿漾。
  她手里拿着一朵花枝,正狠狠地撕扯着枝上的残瓣和叶片子,嘴中喃喃骂道,“死蛮子!臭蛮子!总有一天姑奶奶会让你后悔得想死!”抬首见到邵印,大为惊讶,看看他,再看看站在房门口的父亲,“邵管家你怎么来了?好久没见世非哥哥了,他最近还好么?”
  邵印连忙作揖,“托小姐的洪福,公子安康如常。”
  在他走后,张绿漾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把侍女莫言屏退,对父亲道,“他来找爹干什么?难不成是世非哥哥有什么事儿要拜托你老人家?”
  张士逊斥道,“女孩儿家莫多管闲事。”
  “爹——”张绿漾拽着父亲的手臂撒娇,“女儿心里好奇得很,你就告诉女儿嘛,爹要是真个不肯说,女儿回头可去问世非哥哥咯。”
  张士逊笑起来,“你这孩子,威胁起爹来了。”顿了顿,严肃道,“你世非哥哥很快就要娶新夫人了,你以后还是避嫌一点儿的好,别总是跟着玮缙在那群子弟中出出入入,小心以后名声坏了嫁不出去。”
  张绿漾不屑地道,“怕什么嫁不出去,大不了以后我也嫁给世非哥哥——”仿佛这时才意识到什么,她倏地睁圆妙目,兴奋不已地扯着父亲的袖子,“爹!世非哥哥什么时候再成亲?”
  “快了,说是三月初。”
  “爹你去和世非哥哥说,让他来我们家提亲,我也要嫁给他!”
  张士逊大为愕然,长袖一拂,“胡闹!”撇下她大踏步离去。
  张绿漾紧跟上前,“爹,我是认真的!”
  张士逊对她径不理睬,“玮缙在哪儿?把他找来见我。”
  “爹——”张绿漾顿足。
  却说邵印回来白府复命,把张士逊的反应如此这般复述了一回。
  白世非听罢,脸容上露出浅笑,对邓达园道,“大致成事了。”
  未几日,张士逊果然拟了一道奏疏上去,请求下旨命党项族人把物资由四川运入秦州,经秦州本朝官员查核后放行出关,以杜绝其私下购物马匹兵器以及逃避榷税的弊病。
  刘娥阅罢见无特别之处,便令赵祯批复准奏。
  这事办好后,张士逊修书一封命人秘密送至白府。
  白世非看完脸色大变,在书房中呆坐良久。

  第六章 安得良策在

  转眼到了正月末,辽使萧从顺抵达汴梁城。
  上朝觐见时他出人意料地提了一个请求,以宋使到辽国都能见到辽太后为由,当朝请见垂帘听政的章献太后。
  乍闻此言,阶下百官面面相觑,一时无人作声。
  一帘之隔内,刘娥也是一怔,未及多想已抬手挥退打算上前领旨的周晋,压低声音道,“不忙,且看皇上如何处理。”
  坐在大殿宝座上的赵祯瞟了眼纹风不动的帘子,内里无声无息,一抹分不清什么含义的轻微笑意在他唇边流转,轻声开口,却是柔弱地将烫手山芋抛将出去,“众卿家以为如何?”
  皇上既已开了金口,臣子们哪个还敢继续装聋作哑?
  朝廷上刹时象一锅煮开的粥,东西阶两班列纷纷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窃窃议论,一个个似在认真商议此举是否恰当,但却就没有谁肯轻易站出来作第一个献策之人。
  过了盏茶时间,朝议仍不能决。
  赵祯不耐烦了,倾身向前,眼风刚好瞥过兼任馆伴使却没有参与到议论中的薛奎,随口问,“薛爱卿怎么看?”
  薛奎出列,扬声奏道,“启禀皇上,即使本朝大臣在朝廷上也不能见到太后之面,更何况他国使者?窃以为此举于礼不合。”简直是有辱国体。
  “薛卿所言甚是。”赵祯似没主见地附和。
  当下便回绝了辽使。
  帘子内刘娥对周晋淡声道,“你使人上书参薛奎一本。”
  周晋躬身应了声是,这机会得来全不费功夫,时与进谒太庙已事隔一月,群臣当无话可说,“那——晏大人呢?”不二人同办有损她在朝中威信。
  刘娥笑笑,“这种事情宜迟不宜急,拖到所有人都不记得不在意之后,可不就好办多了?”
  “太后高才,卑职受教。”
  傍晚时分消息传到白府。
  书房里邓达园对白世非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竟真有人进谗言,诽谤薛大人‘本朝大臣在朝廷上也不能见太后面’一言,是对外朝使臣泄漏了朝中秘密。”
  “太后对薛奎如何处置?”
  “罢为集贤殿学士,初时欲知井州,后来吕丞相提出薛大人曾经几次在西边边境做过地方官,熟悉玉门关一带的风土人情,所以请太后将薛大人改知秦州,太后同意了吕丞相的提议。”
  “她自然乐得同意,秦州是边塞要地,虽然常年派驻重兵把守,但是该处土地贫瘠,军帐粮饷常常入不敷出,不管何时只要太后想进一步打压薛奎很容易就能找到藉口。过些时候,等薛奎启程赴任之后,你便知会皇上对赵元欢等人放行。”
  “公子此番安排绝妙,如果是先贬薛大人去秦州再上奏党项族一事,只怕多少会引起太后疑心,公子偏把这两件事情倒过来,先落实了需严加看守党项族人,再引发薛大人被贬谪出京,这一来水到渠成,太后便有些什么想法,大致也就觉得只是个巧合而已。”
  边关要害改由薛奎镇守,也就意味着已顺利落入赵祯的掌握,若然党项族血气方刚的新任首领真有叛反侵犯之心,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届时战与不战,已经不是千山万里之外安坐在皇城内的太后说了算。
  “接下去公子作何盘算?”
  白世非含笑道,“卖八王爷赵元俨一个大人情。”
  既已把吕夷简牵扯进来,说不得要为他铺好后路。
  门外白镜高声道,“公子,庄锋璿少爷来了。”
  白世非一听喜出望外,当即撇下邓达园,提起衣摆就往外奔将出去,“他人在哪?!”
  可不正在门外等候着。
  庄锋璿没想到白世非对自己的到访会兴奋至此,情意已溢于言表,真挚异常的俊颜上完全是一派胸无城府,心里不由得大为感动,胸臆间一股热潮翻腾,却嘴拙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只用力拍了拍这位兄弟的肩膀。
  白世非止不住脸上笑容,转头吩咐白镜,“去去去,把晚膳改在第一楼,将夫人和小坠请来,记得开坛好酒,备好之后就让下人们都撤了罢,不需在旁侍候了,今夜本公子要和大哥一醉方休!”
  白镜应声去作安排。
  白世非与庄锋璿相偕往第一楼走回去。
  “庄大兄台此次到来是有什么事儿么?还是纯粹路过?抑或是——”白世非嘿声一笑,坏坏地冲庄锋璿眯了眯眼,抑或是犯相思了?
  庄锋璿失笑,“本来是路过,顺带着有些事儿。”
  白世非哈哈大笑,“不过士别三日,没想到大哥也会说笑了。”
  “我在杭州已渐渐做得有些起色,这回有事经过开封,所以顺道来和你说一声,再过些时候我就可以把迎眉接走了。”
  白世非的笑容窒了窒,扯扯嘴角,最后化成一抹苦笑,“我先恭喜大哥。”
  庄锋璿担忧道,“我现在就担心迎眉的父母,如果老人家那里说不过去,只怕迎眉未必肯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跟我走。”
  “大哥尽管放心,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总不免要想个好法子让你和晏小姐安安稳稳地比翼齐飞。”白世非说着说着,想到自己和尚坠还前景未卜,不由得心生怅惘,轻轻叹了口气。
  庄锋璿关心问道,“怎么了?”
  白世非揉揉鬓边太阳穴,话声中宠溺夹杂着烦恼,“我搞不定那丫头。”
  庄锋璿先是一愕,然后朗笑出声。
  白世非尴尬万分,苦着脸道,“我好不容易才让小坠肯放下心事接受我再娶一门夫人,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张叔父会在这种时候也提出要招我为婿。本来么,要推掉他并非难事,许他将来一个宰相之职就成了,真正让我头疼的是绿漾,那刁蛮女非要淌这趟混水,让玮缙捎话给我,威胁说如果我不同意她就大肆张扬邵印过府一事。”
  这一招还真打到了他的七寸之上,让他苦无对策,苦不堪言。
  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一个意料之外行事无章法可寻的张绿漾。
  “你和尚姑娘说了没?”
  “这种时候哪敢和她说。”除非他想找死,才刚哄得她回心转意,最惨的莫过于那日他还信誓旦旦地同她许诺此生绝不再娶,如今才一转身,就说要同时娶回二夫人和三夫人?白世非哀叹,“头疼不堪,我真是头疼不堪!”
  庄锋璿笑道,“难怪才刚我说要将迎眉带走时你变得一脸忧色。”
  “如果让小坠知道我还得娶张绿漾,再知道晏小姐打算离去的话,以她的性子怎么还肯继续留在白府。”想想当年她火烧自家父亲房帷的英雄事迹,到时他就算使尽浑身解数,只怕也拦她不住。
  庄锋璿拍拍他肩,安慰道,“我和迎眉也不是说走就能走,这事本还需从长计议。哪怕说她现在就能抽身,都已经分开那么久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就安心吧,等你把事儿解决了我再把她接走也不迟。”
  白世非舒了口气,“有大哥这句话我还放心了些。”
  庄锋璿瞥他一眼,“难得白公子会在庄某人跟前装可怜,我还能不让你放心么?”
  白世非对他的揶揄不以为意,嘿嘿笑着朝他一揖,“小弟也知道耽搁大哥和晏小姐相聚罪该万死,只是情非得已,还请大哥见谅则个。”
  “看你这样子不象是没有解决之道么。”
  白世非的俊颜上极少见地浮现一丝淡霞之色。
  “为今之计,也只有一个法子可行了。”

  第六章 今夜凤求凰

  晏迎眉偕尚坠来到第一楼,见到庄锋璿在座,自然是惊喜莫名。
  一众仆人已被早早遣走,只余白镜在外间听传,席间四人在白世非的频频举敬下推杯就盏,闲话家常,欢声笑语不在话下。
  庄锋璿随口问及朝中诸事,一旁的晏迎眉听了,对其父晏书的事情亦颇为关注,不时详加细问,尚坠虽然极少开口,见白世非娓娓道来,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夜色渐深,到了定昏时分,白世非抿酒润喉时被呛到,连咳几下,尚坠看他呛得有些狼狈,忍不住嘟囔,“就你晓得多。”
  白世非伸手去捉她手指,调笑道,“心疼我了不是?”
  她一下子面红耳赤,抬手欲甩却怎也甩不开他,旁边晏迎眉已经掩嘴笑出声来。
  门外白镜忽然道,“公子,二管家派人来请你去书房一趟,有急事相议。”
  “知道了。”白世非漫应了声,起身时也不放手,把尚坠一同拽了起来,“你就陪我一道去罢,免得一会儿我的酒劲上来,说不定会晕倒在路上。”又对庄锋璿和晏迎眉笑道,“两位稍坐片刻,我们去去就来。”
  “谁要陪你一道去,你晕了才好。”尚坠被他强扯得微恼,伸手去掰他手指。
  “你此话当真?”白世非笑谑,“那我非晕不可了。”说罢身子一软便往她身上倒去。
  尚坠惊呼,不得不以肩膀顶住他靠过来的身体,另一只手急急将他推向门外,低声埋怨,“你也不正经点儿。”
  白世非吃吃笑着与她掌心贴掌心,五指紧扣,接过白镜递来的玉笛和狐裘,飞快撅起嘘声唇形止住她的惊咦,不动声色地对白镜道,“今儿风大,你且把门带上,莫让夫人受了寒。”
  白镜依言而行。
  把狐裘披在尚坠身上,白世非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这小傻瓜,也不想想你家小姐已多久没会情郎了。”说完存心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坠,“也得让那两人如我们般亲热一下不是?”
  尚坠被他逗弄得些微酥软,又羞涩不已,极力侧过头去想避开他让人暖暖痒痒的气息,“你要带我去哪?怎地还把我的笛子也取了来。”
  白世非轻笑,“我俩好久没园中相会了,且去溜一圈儿。”
  这些日子以来,不是她与他闹别扭,就是他被琐事缠身,已很长时间没再听过她吹曲子,多少有丝想念,旧时那些月下湖边的夜晚。
  尚坠不再作声,在黑暗中轻缓地跟随他的步履,由他牵着穿花拂叶,走过曲径桥栏,他的掌心温热炽人,说不出的暖麻愉悦从手臂一直传递到心尖上,惹起一抹极其异样的情意。
  他回过首来,迎上她不自觉凝视他侧面的仰脸,眸如星闪微光,轻声道,“有没有种一生一世的感觉?”
  “没有。”她心慌,矢口否认。
  他微微一笑,“我有。”
  牵着她走进辽阔夜空下清寂的湖心水阁,以长袖拂开石上的微薄积雪,他为她解开狐裘,率先倚栏而坐,拍了拍腿,示意她坐上来。
  尚坠因羞怯而迟疑。
  白世非耐心解释,“石凳子冷冰冰的,我怕你受凉。”话声未落已捉住她的手腕一扯,她呀声倒在了他怀内。
  把狐裘披覆在她身上,他的双臂缠上她的腰肢,将她纤细的脊背全然贴入自己温热的胸膛内,然后在她耳边低低道,“冷么?”
  她还未能适应此等逾越常轨的亲热,既不敢挣扎,也不敢应声,只是飞快摇了摇头,被他禁锢在臂弯里的小身子如同置身于暖炉,确然一点也不觉得冷,反倒脸上滚烫得象要烧了起来,蚊声问道,“才刚在屋子里头,你说荆王的儿子被太后长期养在宫中,是怎么回事?”
  白世非一笑,“事情还得从先帝时说起,据说在先帝临终前一刻,大臣们叩榻问疾,先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对大臣们先伸出五指,然后再展三指,似乎想示意什么。”
  尚坠侧首想了想,“我朝建立之初曾有兄终弟及的先例,荆王是先帝的亲弟弟,且排行第八,素有八大王之称,莫非先帝的意思是想让荆王继位么?”
  “也曾有大臣如你般猜想,但如此重大的事情谁也不敢妄测圣意。”
  尚坠好奇问道,“以你的想法,觉得先帝会是何种意思?”
  “先帝中年得子,对皇上从小十分疼爱,断无把皇位外传的可能,他的意思无非两种,要么是想让荆王摄政辅佐年幼的皇上,要么就是提醒诸臣提防八王爷,怕他有野心。”
  尚坠轻轻呀了一声。
  “其时太后已当权,自然不希望赵元俨成为辅臣,听闻大臣们的议论后,她派人向他们解释,说先帝所示只是指三五日病情可退,并没有别的意思。”
  尚坠略有所悟,“这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
  “我以前在晏府时曾听晏大人和夫人小姐提及,说八王爷在先帝病逝后马上闭门谢客。”
  “嗯,他自然是知道了太后对群臣解释一事,加上先帝在遗诏中提到,皇上成年前太后有权处理军国大事,荆王恐怕是不想招她忌讳,所以对外谬称自己有阳狂病,不能上朝议事,近十年来一直深思沉晦,几乎闭门不出。”
  “那他的儿子又是怎么回事?”
  “皇上继位之后,太后就把他最疼爱的第三子赵祺接进了宫里,说是很喜欢那孩子,如今早已长大了,也还不肯放他出宫,曾有大臣们多次请求,她始终推说让他给皇上伴读。”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我估计起初约莫还是担心荆王有变。”所以将其子扣为人质,至于近几年,只怕暗地里已有必要时不惜以其他皇室子嗣取代赵祯的心思,白世非以唇瓣轻蹭轻吮她耳坠下方的嫩肤,“如今太后已策谋自己身披帝服进谒太庙,想来赵祺再养在宫中也只是一个闲人罢了,我打算让吕丞相再去向太后求个情,索性放他回家。”
  尚坠身子微僵,往他怀里缩了缩,想避开他的吻。
  他昵昵低唤她的名儿,柔唇再度落在她雪白的颈子,由下而上一点点吻至她的耳根,轻轻含住她的耳坠。她的思绪被熨得混沌飘散,不自觉微微逸出咦唔,脸庞被一只手掌扳向里,尖尖的下巴被勾了起来,他的唇覆住她绯嫩的小嘴,温柔勾缠,记忆中的丝甜和眼下的滋味重叠,在心间来来回回地美妙拂荡。
  慢慢地,藏在狐裘下搁在她腰际的手掌情难自禁,悄然往上抚去,掌心触及她的浑圆,她惊恐欲动,却被他柔情的哑吟逐渐瓦解了迷糊慌乱,“心肝儿……我发誓,往后不管发生什么,只你一个是我的人。”
  他的另一只手也抚摸上来,轻握两团盈满,摩挲揉捏,与她唇舌交缠,动作充满了爱怜,如同指腹下的身子是他在世惟一的瑰宝,无比珍视呵护,而她在魂乱魄散的浑然昏热中只觉身如轻羽,舒服难耐的同时,身子里还生起一股令人莫名不安的陌生躁热。
  仿佛仅仅只是为了想让她熟悉一下情人之间的亲昵,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最后是克制住自己愈来愈炽的欲念,从她身上将唇与手两皆抽离,为尤自轻喘的她整理好胸前衣襟。
  她在神志清醒过来之后有些不能接受,粉嫩脸颊烧透了,低低叫道,“你放开我!”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来。
  他低笑着仍然从背后抱紧她,下巴搁在她细致的肩窝,向她耳边呵气,“别动,我给你吹首曲子。”
  她果然不动了,大为惊讶,“你也会吹笛子?”
  他笑而不语,松开环在她腰上的双臂,直起身子,拿过搁在一旁的玉笛,举而就唇,十指按在笛眼上,指尖轻动,撅唇吹去,一缕清婉悠扬的笛音绵绵地飘向夜空。
  她侧耳凝听,唇边不自觉露丝一丝甜蜜笑意,他吹的是一曲凤求凰。

第六章 酒薰鸳枕暖

未几日,早朝时果有大臣再度请求放荆王之子出宫,刘娥还是以留其在宫中做赵祯的伴读为由推搪,吕夷简道:“其实皇上应该多花时间亲近朝中儒臣,这样才能便于圣德的养成。”
  
  不少人站出来附议,纷道吕丞相此言有理。
  
  刘娥见奏请者众,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藉口,想想近十年来荆王始终深居简出,既不上朝问政,也不与官员来往,对她已经完全构不成威胁,再者继续把赵祺留在宫中也确没有什么实在用处,还不如顺应群臣之意以显大度,于是准奏。
  
  因为庄锋璿的到来,原本要出门的白世非推迟了行程,日日与庄锋璿、晏迎眉及尚坠四人在府里出双入对,一众仆人对这种情形也早习以为常。
  
  在庄锋璿离去的前一夜,白世非依然是在第一楼为他设宴饯行。
  
  席间庄锋璿问,“世非你把交子铺户从成都府路的益州开设到了陕西路和河东路的并州太原城?”
  
  白世非应道,“虽然朝廷在益州设立了交子务,由京朝官一二人担任监官,置抄纸院发行官交子,这种做法不错能杜绝伪造之弊,但官交子每事必向上呈报,怎也比不上我们这些私人的交子铺调钱来得快。”
  
  庄锋璿点头,“白氏所印交子用的都是上等楮纸,图案十分讲究,黑红相间,纸卷上还暗隐记号,且有亲笔押字,令他人难以伪造。”
  
  “没错,而且我的交子铺恪守信用,随到随取,秦晋商人之间的大额交易都不愿把铜钱铁钱搬来运去,为了避免麻烦,他们慢慢已习惯使用交子票来付货物款子。”
  
  “有一点我想不通,交子虽然便利,也为官府允许,但始终只是在成都府、陕西路和河东路等地广为使用,在京拾附近各大州府和南边并不通用,你在北边大张旗鼓地扩张交子铺,用意却是何在?”
  
  白世非笑道,“还不就为了它是一盘赚钱的生意么,要知道行商坐贾们拿交子票到铺户提现时,每贯需付给铺户三十文钱的利息呢。”这笔费用不能不说相当可观。
  
  “你开设交子铺户仅是为了赢利?”庄锋璿怀疑地皱眉。
  
  “倒不尽然,我的目的是想在这个行当里做出广为流传的好信誉。”
  
  “这个行当?”庄锋璿沉思了一下,除了交子票这种纸钞,在京城乃至全国都流通的还有一种是——盐钞,目光闪过,他大为惊然,“难道你想截流——”国库银饷?!
  
  白世非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见一旁尚坠听得似懂非懂,晏迎眉更因离别在即而有些闷闷不乐,便刻意扯开话题,聊起奇闻逸事来。
  
  “给你们说件好笑儿的,有个兖州来的张山人,在勾栏里靠说诨话为生,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擅作十七字诗讽刺达官贵人们,开封府不少有钱人为了免遭他的口诽,时不时会差人送他些酒食银子。却说有一次,某个朝廷大臣死在任上,有人作了首十七字诗嘲弄,这事传了开去,官府知道后悬赏缉捕作诗之人,当时不免怀疑是张山人作的,就把他拘来审问。”
  
  尚坠听得入迷,“后来怎样了?是他作的么?”
  
  “那张山人倒也不怕,在公堂上道,‘我在京城谋生几十年,作十七字诗是为了挣钱糊口,怎能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去嘲弄朝廷大臣呢?况且这个题目让我写,也不至于写得那么糟糕啊。’府尹听了哈哈大笑,当堂就把他放了。”
  
  话声未落在座三人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白世非见状忙趁热打铁,叫道,“我们轮着一人说一回,说不出的罚酒!说得不好笑的也得罚酒!大哥你先来。”
  
  庄锋璿紧想了想,笑道,“在勾栏里说话儿的还有个谈佛道的戴忻安,曾说过一个笑话段子。有个和尚犯了罪,官府派一位衙差押解他,两人夜宿旅店,和尚沽酒劝饮,衙差喝得烂醉,和尚就把他的头发剃了而后逃走。衙差醒来之后遍寻和尚不着,摸摸自己的头,发现是光秃秃的,失声惊呼道,‘和尚倒在这里,我却到什么地方去了?’”
  
  余人听罢捧腹不已。
  
  白世非博闻识广,张锋璿学问渊玄,晏迎眉和尚坠都是凭看过的书籍强记现说,而在这点上晏迎眉又比尚坠略胜一筹,一轮滔滔不绝之后尚坠开始搜肠刮肚,把些从丫头们那听来的好笑话儿说完之后开始词穷。
  
  几轮下来,一张娇俏小脸已被白世非灌得嫣红。
  
  脑袋微晕的她连连摆手,直叫,“不来了!不来了!”
  
  白世非大笑,“不来就再罚三杯!”一手拿过酒杯,一手抬起她下巴,作势要把酒直接倒进她嘴里。
  
  尚坠赶紧挣开,跳离座位,逃出他的抓捕范围,“前头没说过有这规矩!”
  
  白世非端起酒杯绕着桌子追她,大叫道,“现在有了!别跑!快喝!”
  
  “哪能说有就有!”她气得直叫,脚下却不敢停。
  
  “这府里我最大!我什么时候说有就有!”
  
  “我只道这府里猪最大!却原来那就是你哪!”
  
  “喔!还骂我!你死定了!”
  
  两人满屋子里你追我赶,互相驳斥,把晏迎眉乐得直不起腰。
  
  尚坠被白世非逼至角落,已无处可逃,眼看就要被逮到,她慌不择路尖叫着拧身窜进了旁边的一道门里,刚跑进去就觉得不对,转身想冲出来时却被已追进门内的白世非一把抱个正着,他扯高喉咙得意地狂笑。
  
  她红着脸低叫,“快让我出去!”
  
  白世非一愣,即时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跑进了他的寝房里。
  
  他脸上那抹带点恶劣的居心叵测的邪笑,让她不期然想起第一次在疏月庭拱门外遇见他的那个早上,微微恐慌地以手抵着他的胸膛,奔跑过后的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你想干吗……”
  
  不答,他收紧搂在她腰上的左手,把怀内春色圈至眼底,已然微酣的小脸艳若桃花,黑玉的眼此时变得迷朦氤氲,更因带上一抹不敢直视他炽烈眼神的娇羞而份外妩媚动人,胭□滴的樱桃小嘴微张,使他的丹田荡起异样涟漪,迅速退去笑意的眸光中涌起一抹□之念。
  
  把手里酒杯轻轻抵在她唇,白瓷杯沿□地微碾她的唇瓣,连带着他握杯的指尖也如轻羽抚过,他缓缓地把杯里的酒一点一点喂进她微开一线的唇缝里,有一滴不经意坠落,在她衣襟上耸立的地方染出湿漉的圆点,把他的眸光也往下带到了她正抵着他前胸微微起伏的浑圆。
  
  视线一动不动,他喃喃呢哝,“心肝儿。”
  
  当最后一滴酒被喂进时他封住了她的小嘴,舌尖扫荡吮去她丁香舌上残余的酒液而后与她勾弄戏缠,脚后跟无声无息地把房门扣成虚掩。
  
  杯子掉在地上,他的手掌迅速加入欲念蔓延的行列。
  
  情深似火,燎原焚烧。
  
  迷迷糊糊地,她被他半抱半拖地压入鸳鸯衾枕的床上,上衣被他扯得凌乱半褪,便连颈后的菱丝幼带不知何时也已被他解开,一袭抹胸落在了床外两人脚边。他抬起首来,看着她敞开的衣襟内毫无遮掩的活色生香,雪肤如凝露,饱满绵弧上片片粉红全是他留下的揉痕,她缓过激喘后的小脸正愁着不知如何出去见人。
  
  他伏首在她耳际低低咭笑,“他们已经走了。”
  
  她一把推开他,他顺势直起身子把烛火吹灭,捉住翻身坐起的她,手一拂放下锦帐再度将她压回床上,黑暗中他轻轻道,“小坠,过了今夜,你在这府中的地位便定了。”
  
  她听得一怔,转瞬便明白过来,他是要在娶亲之前确立她的身份,心底酸甜难辩,下一刹酒意涌上脑袋,同时胸口尖端一紧,已被怕他含在嘴里。
  
  整个身子被他覆拥在温热体下,他的指尖所到之处,那羞人的动作更是将她最后一丝迷糊震碎,她想躲开,却因被他压紧而动弹不得,螓首无助地左右摇摆,小嘴里不自觉逸出低低的呻吟。
  
  柔媚入骨的喘息听在他耳内堪比催情圣药,额头早覆上一层薄薄汗意,已忍得疼痛的躯体再迫不及待,曲臂抱起她的膝窝把她往两边打开,硬杵顶端骤然用力,下一刹已微微犁入她嫩滑的腿心,她即时失声痛呼,□蚀骨的快意直窜他的脑门,忍耐不住在她的哭叫推打中施力,却被强大的□挡住了去路。
  
  “痛死了!你快出来!我好痛……”她压抑着声音哭叫。
  
  她哭得让他心疼不已,俯首在她耳边绵绵地低声抚慰,他将自己从死紧的绞缠中稍稍抽出,摩擦令□快意再度泛过后腰,心想如果今夜不把这事儿完成,只怕日后很难再有良机。
  
  趁着她的哭声在安抚下渐止,他一咬牙,手掌扣在她腰后,提臀强行刺入,以唇封住她骤然失叫的小嘴,一鼓作气将只入到一半的硬物往里使力撞去,终于把她层层裹缠的□全然贯穿。
  
  汗珠从他眉上滴落,与她汹涌滑至鬓边的泪水融在了一起,他咬着她的唇喘息,似委屈道,“乖,别哭,我也差点痛死了。”
  
  被折磨不堪的她虽不解他何出此言,却差点在泪水中笑出来。
  
  终究忍不下被他欺负的一口气,捏紧的小拳头狠狠捶向他□硬朗的背脊,犹不解恨,边捶边咬牙骂道,“痛死你最好!”
  
  他哟哟低叫,笑出声来,扣紧她连连抽动,“我俩一起死掉算了……”
  

第六章 前路恐苍茫

在庄锋璿离去后,初尝云雨的白世非整日笑眯眯,眉宇间尽见意气风发。

接下来几天,他都想方设法把尚坠彻夜留在第一楼。

一轮激情欢爱,酣畅过后她总是不免瘫如雪泥,连眼睛也睁不开,乱慵无力地枕在他臂弯里,双腿失控地间歇微颤,嘴里喃声道,“我终于明白,为何新娘子要在出嫁三天后回门……”

“哦?”掌心在她嫩滑的背上流连忘返,他爱极了两人之间的这种肌肤之亲。

“若然每个夫君都如同你一般……”她止住小猫一般的低哝,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言下之意,若然男子初娶时都如他似的夜夜求欢,倘不幸遇上心情粗暴些的,那新婚妇人如何吃得消。

他唇边泛起笑痕,趁这时机,有意无意挑起旧事,“我娶你可好?”

她整个人一僵,退出他怀抱,裹着被子翻过身去。

他无声轻叹,只得再度按下不谈,展臂将她身子勾回怀内,在她耳边逗趣道,“我也想明白了一样。”

“什么?”

“难怪赵三他们曾经说过,女子在餐桌上伺候男子吃好,男子在床榻上把女子喂饱。”

“你……别、别来了……唔……”细微闷声被他以唇堵住,俄顷,她的挣扎渐软。

“我再喂喂你……”他在挺进后吟喘,与她挑情戏语。

寒夜漫漫,莫过于红绡帐暖、鸳被翻浪最为相宜。

如此春宵频渡,仿似沾了蜜的夜里尽是两人的调笑私语,交劲同眠,白世非餍足了闺房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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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不散眉弯 作者:安宁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172020 bytes) () 06/10/2009 postreply 22:12:58

吹不散眉弯 作者:安宁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143579 bytes) () 06/10/2009 postreply 22: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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