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贴: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

第二十四节



晚上是孟妈值班。一反别的医生在时病人的鬼哭狼嗥,病房里一片寂静,好像大烟鬼们
都进入了冬眠。
栗秋说,我最喜欢和孟医生对班了,真安生。要是总这样,一年下来,鞋底子钱也不知
省下多少呢!
甲子立夏撇撇嘴说,我倒喜欢风调雨顺地匀着来。上她的班啊,是前半夜累死,后半夜
闲死。先是劈头盖脑地下医嘱,给这个强镇静剂,给那个长效安眠药……就像古时的迷魂
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麻倒放平了再说。要是哪天哪个倒霉鬼睡过去再醒不过来,可就糟
啦!
栗秋一边从安瓶里抽着药液,一边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就算医院关了张,碍着你我何
事?像我们这种手艺的护士,到哪去还不抢破了头?
甲子立夏正要说什么,见孟妈来了,再不言语。
孟妈说,小姐们,累吗?
栗秋说,多亏您体谅,我们正说您的好话呢。
孟妈说,别拿空话填我。听我使唤一回,把那个叫范青稞的病人叫来。
粟秋说,您不会亲自跑一趟啊?没看我们正无菌操作着?
孟妈说,刚还说我好,这就犯懒。医生的嘴,护士的腿,规矩啊。
粟秋说,那您在医嘱本上写出来:“某日某时某分,把病人范青稞叫到医生值班室。”
再注上“紧急”字样,我立马就执行…
孟妈说,我平时待你们不薄,干嘛这么不给面子?
甲子立夏忙打圆场,说不就是叫个人吗,我去我去。
范青稞来到医生值班室,见孟妈笑容可掬地坐在那里,不知她什么意思。
这边甲子立夏对粟秋说,我看孟大夫人挺随和的,你看不上她?
栗秋说,我就看不惯她四处讨好的样子。要讨好,就专讨一个人的好,好比是一条很忠
实的狗,只向主人摇尾巴,这个孟妈,向所有的人点头哈腰。
甲子立夏说我看你是小瞧了她。
办公室的灯光下,孟妈笑得太厉害,脸上的皱纹成为深深的阴影,倒叫人不懂她的真实
表情。
孟妈说,范青稞,这些天,你是每个病房都串了,知道了不少情况,人缘很不错啊。
范青稞一惊,心想被她瞧出了破绽?不置可否地哼哈着,且听下文。孟妈接着说,我看
你和医生护士也广泛联络感情,和滕大爷唠得很晚啊。
范青稞心中把不准孟妈的脉,依旧装聋作哑。
孟妈好像也不在乎范青稞的反响,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别看我对谁都是笑脸,其实谁怎
么样,我心里有数。我看你是个良家妇女,虽说沾上了毒,戒了就是好同志。看得出你办事
稳妥,以后孟妈要求你帮忙,你可要给孟妈这个面子啊。
范青稞连连点头,心想正中我意。
聊了半天家长里短,范青稞顺着孟妈的意思,想她是一个爱奉承人的人,就拼命拣她爱
听的说,孟妈很是高兴。过了一会儿,孟妈假装随意问道,你住院时,滕大爷是用一个蓝色
的大本子给你登记的吧?
范青稞说,是啊。
你还记得他把本子搁在哪个抽屉里的吗?孟妈藏不住渴望的神色。
范青棵一时摸不祝合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想这也不是绝密资料,便用手一指滕大
爷的桌子说,在最左面的抽屉里。
孟妈若有所思地说,登记到你时,是不是本子已经快用完了?
范青稞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只剩下薄薄的几页了。
孟妈自语道,这两天又进了几个病人,那个本子快要用完了……
范青稞装傻道,孟妈,你既然对滕大爷的本子那么感兴趣,索性自己问问他,不就什么
都知道了?
孟妈说,哪有那么简单?谁记得资料就是谁的资本,打这医院一开张,滕大爷就坐镇门
诊,我来了才多长时间?他是三朝元老,我不过刚迈进门槛。
正说着,孟妈警觉到有些不当,忙遮掩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说实话,范青稞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不纠缠。孟妈更加和颜悦色地说,
我看你这个人不错,给人当保姆,真是屈了材。要是我以后自己办了医院,你愿意到我那儿
帮工吗?
范青稞作出欣喜的样子说,当然愿意。只要孟妈不嫌我笨手笨脚的。一边心中暗想,这
可是重要的情报。这个孟妈,看起来老实热情,不想暗中生了另立中央的野心。
又扯了些闲话,孟妈虽仍兴致勃勃,但大家都知道,重要的话已经说完,心不在焉。
靠门的母亲————
她的眼光时刻不离她的儿子,好像在这种近乎封闭的环境里,仍然无法感到安全和稳
定。每当儿子睡着以后,她就抚摸他的眉弓和耳垂,有一种母兽般的狎昵。她的儿子有时从
睡梦中惊醒,愤怒地打开她的手。她就用没有挨过打的那只手,抚摸着挨过打的手,久久地
重复这一单调的动作。说话很慢,语句散发着一股北方低矮屋檐下的茴香味。
院长让我同你谈谈。有什么好谈的啊?我只有一个儿子,成了这个样子。我和他爸爸很
早就分了手,那是一个不要脸的男人。我们吵吵打打好多年,孩子一直夹在中间。我把对那
个男人的满腔怒火,都对孩子说。我找不到别的人听我说话,只有对他说。我就像祥林嫂,
她的阿毛死了以后,逢人就说阿毛。我的阿毛活着,我就对阿毛说。别人可以不听祥林嫂
的,可我的儿子不能不听我的。找每天都说,晚上他和我睡一个被窝,我就用唠叨把他送进
睡眠,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听我说。小时候,他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后来,他慢慑长大了,有一天,我对他说:你自个睡一张床吧。他没说什么,晚上默默
地到了我给他铺好的小床。但是半夜,他爬进我的被子,说,妈,我怕。没有你,我睡不
着。
后来又有过几次,我想让他独立。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到半夜就翻悔。我想,家里
从小就没有男子汉,他生性胆小,就这样凑合吧。再长长,也许就好了。
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不容易,工厂给的那点工钱,刚够吃饭。没爹的孩子,本来就容易
让人看不起,我想,家这么穷,以后哪个姑娘肯嫁过来?我得趁我的这把老骨头还能熬点油
的时候,为孩子多挣些家当…
我辞了职,跟人借钱,摆了个小买卖。俗话说,穷人多娇儿,真是这么回事。别人都
说,孩子长大了,可以帮你一把了,其实我一个人赁房子,搬货物,他袖着个手,横草不拿
一根。到了月底,就知手心向上,管我要钱。
他一天什么事都不于,就是跟人吹牛,喝酒。晚上醉醺醺地回来。我说。你喝那么多,
就不怕毁了身体?
他蛮横地对我说,你懂个屁!只有这样我才能睡得着。
后来,他终于一个人单独睡了。我才发现,他不在,我睡得也特别不踏实。多少年了,
我已经习惯他像婴儿似地蜷在我身旁。我不喜欢他慢慢长大这事,我觉得我熟悉的那个小男
孩,被时光这个妖怪给杀了,还给我的是一个胡子八叉那么像他父亲的一个怪物。不怕你笑
话,我不只一次地想过,要是世界上有一种药,能把活人变小,我一定千方百计地找了这药
来吃,把儿子变回去,把他变成一个胎儿,重新揣进我肚子里去,永远不让他生出来。这样
生生死死就和我永在一起了。
儿子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暴躁。除了要钱,几乎不同我说任何话。我问他要钱干什么,也
不回答。人真是一个怪物,我就心甘情愿地挣钱养他,还生怕他有一点不痛快。一般的小本
买卖,根本供不上他的花费。我就在外国人爱去的旅游点,用高价租下一张货床,专卖拼花
的床罩。
中国人根本看不上这东西,跟过去老百姓的百衲衣似的,是穷人的物件…但外国人喜欢
它是纯棉的,还完全手工,说是具有东方风韵,很抢手。
货是打苏州那边进的,我每个月要跑一次南方,押货回来,外带把新的货样子交给当地
加工的人。有好些人看我做这买卖发了,也到南方去定货,可他们做不过我,因为我懂得外
国人的喜好,有好些样子是我设计出来的,比如顺风褶、平安褶什么的,外国人爱买我的,
不爱买他们的。
有一回,苏州当地一个小伙子说,大妈,我看您这么跑来跑去的,挺辛苦,我给您当个
帮手,好不好?我一看,挺清秀的一个孩子,打过几回交道,人也老实。再一个我年纪大
了,这身老骨头,也实在顶不住了。我就说,好吧。他就跟着我回了家。我在农村买了一个
小院,主要是存货,私下里也想,以后儿子娶了媳妇,城里的房子就让给他,我就住在这
里。那个小伙子住进小院,工作挺卖力的。
后来,不知怎的,我的儿子和他好起来,突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妈,我想和小江苏一
块看库房。他给那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名一一小江苏。
我这个人,只要儿子给我一个好脸,他说什么,我没有不答应的。再说,我想,让他学
点做买卖的经验,也好。这样哪一天我蹬了腿,他还有个混饭吃的本事。那一段日子,说起
来是我家最和睦的时光。儿子第一回有了笑模样,和小江苏成双成对地出入,对我也和气多
了。我给他说了几个对象,可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说他要一辈子独身。别的妈听到儿子这么
说,心里都着急,我不。说心里话,还有点高兴。我不喜欢媳妇,没有媳妇,儿子就是我一
个人的,他对我不好也罢,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代替了我的位置。有了媳妇,就难说了。媳妇
和婆婆是天生的对头,婆婆永远也打不过媳妇……
只是他的钱越花越凶。我说,你也太高消费了,你妈是个穷老婆子,也不是皇太后。
他嬉皮笑脸地说,以前是我一个人,现在不是有了小江苏吗。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要儿子高兴,就是他要喝我的血,我也会把胳膊伸出去。
我忘不了那一天,有一个非洲的什么酋长夫人,看上了一种大花的床罩。要买10床。
这是个大主顾,可不能让她跑了。我手头没有那么多货,对她说,明天一定提来货等着她。
她两手一摊,作了一个老母鸡扇翅膀的动作,我知道她明天就飞了。
我对她说,下午来。下午我就有货了。她点点头。
我把货床子让别人给看着,就往郊外的库里赶。正是上班上工的点,破房子周围静悄悄
的,院门也没锁。我心里还直埋怨俩小子,怎么不经点心,也忒大胆了。进得门来,就闻到
一股特香的味,从没闻过这味。我心想,背着我炒什么东西吃呢?贴进门缝一看,两个人在
抽烟,这也就罢了,我刚想进去,没想到两个人就搂抱在一起,紧接着,就像公狗母狗似
的,做起了苟且之事……
当时真把我气晕了,一个箭步闯进去。抄起棍子就打……
小江苏还算老实,吓得哭了,说是我儿强迫他做的,他没法。我儿没有一点侮意,对他
说,你那个后窟窿、我也不是白入的。你吃的,穿的,还有抽的白粉,哪一点不是我供的?
你他妈有什么脸哭!
我拄着棍子立着,觉得天在我的眼前塌了。这才知道,他们吸上了毒。小江苏以前在家
时,养上了这毛病。因为穷不敢敞开来抽,到了我家,我儿子居然看上了他,把他当个女人
一样地养着。他们俩一天鬼混,混完就抽,抽完就混……
我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没有一个人理我。儿子抄着手说: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早知
道了好,我在外面欠人家的账不少,你去还吧。
欠账还钱,这是天理。我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不孝子,扯下的饥荒,把我所有家当都填
进去,也还不满。我吓坏了,连他爸爸当年撇下我们孤儿寡母时,我都没这么慌过。那时候
还有盼头,我还有儿子。现在,除了有一身账,我什么也没有了。不,比什么都没有还糟
糕,因为还有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吸白面的儿子!
我真不想认他了,可我不认他,天下还有谁认他?有时候,我是真可怜他,我一个老婆
子,好歹也这么大的岁数了,黄土埋到下巴的人,是好是坏,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了。可他还
年轻,就这么往黄泉路上去吗?老天!你为什么不长眼,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罚了我,
还要罚我唯一的骨血?!
我跟人家说谎求情,让人家唾骂,有的账死都不认,这样挤出了一点钱,把儿子送到戒
毒医院来了。小江苏也想来,趴在地上求我,说大婶,您救救我,把我也送到戒毒医院去
吧,要不,我就是死路一条啊。
我一脚把他踢出门去,说,你个不要脸的男娼,要不是你勾搭了我儿,他会落得这个下
场?
我儿站在一旁,也不伸手帮他,只是冷冷对我说,你不必怪他。没有他,我也得走到这
一步,不是小江苏,就是小河南、小黑龙江什么的……他跟我共过一场患难,你把送我上医
院的钱,拿出一半给他。要不,我就死在家里,绝不出这房门一步。
我看着他,浑身哆啸,怕得不行。这就是我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吗?
我咬牙切齿地把钱给了小江苏,后脚领着儿子进了这医院。现在用的法子我看有效果。
冶好了,我们出了院,兜里一个子也没有了。我这么大岁数了,没别的指望,阎王爷慢点召
我,让我临死之前,给我的儿子多挣下一点钱,让他多活些日子,我知道,这回他是生生死
死地跟着我了,没准还死在我前头。要是那样,他头天死,我第二天就死……一时半会儿死
不了,我就把他送到乡下去。不是说要改变环境吗,我穷,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变,就是到
我的老家去、给人家打个零工,混口冷饭,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留他……
靠门的儿子:琪仁————
他像劣质原料制成的肥皂,有一种半透明的污浊。百无聊赖,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他
的手指长而病态地柔软,说话的时候总是像蜘蛛一般互相缠绕,做出常人无法做到的手势,
好像在同魔鬼交换眼色。他谈到多么恶劣的语句时,都平淡得毫无顿挫,目光平视,让你误
以为半空中悬着一张污纸,他只不过在代人宣读:
我从校夯有见过我爸爸。其实我是见过他的,他走的时候,我已经几岁了,记得那段时
间周围的事,甚至我当时穿的一件衣服的条纹花色都能想出来。但我不记得他,一点都不记
得。他没有给我留下丝毫印象,很长时间,我以为他根本就没存在过,后来我才知道,这世
界上没有什么不存在的事,什么都存在。
我周围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连不像样的也没有。我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一群叽叽喳
喳的老娘们和小娘们。我既看不起她们,又离不开她们。
小时候我最佩服的人,是我妈。晚上我蜷在她胸前的时候,觉得她是一座无边无际的肉
山。柔软,香喷喷。她的胸口,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对女人的肉体没有什么神秘
感,因为早从我母亲身上看到了一切。
后来,我渐渐地长大了,我还记得母亲要我离开她,独自睡觉的情景。那一夜,我害怕
极了,感到母亲再也不要我了,到处都是半个脑袋的妖怪,要用血红的舌头把人卷进大嘴。
直到我重新钻入母亲的腿和胳膊之间,把自己缩得像一个肉球,我才感到安全。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怪梦,我趴在母亲身上,上下摇动……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我
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但是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大腿中间有一些粘液。
我从伙伴们那里,搞明白了自己的变化。所以有了这件事的男生结成一个阵营,觉得是
成熟的男子汉。大家都在说自己的梦,别人都是影星歌星什么的,最差也是街道上卖苹果的
小贩或是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幸好大家没有追问我梦中情人是谁,要是问了,我会在那
一刻羞愧死……大家哈哈大笑,好像梦中想了,就会成真。有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因为他们
梦到了同一个女生。
我气急败坏地回到了家,母亲看我脸色不好,关切地过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暴躁
地打开她的手,在手指与手指相撞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异常酥痒的感觉。我吓坏了,模糊
地感到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是乱伦。
那天晚上,我忐忑不安地睡了,一千回一万回地祷告,再也不要梦到我的母亲了。就在
我朦朦胧胧地刚睡着,那个女人又来了。刚开始我有些高兴,她不是我母亲。定睛一看,我
又冒出冷汗。她虽然不是我现在的母亲,却是年轻时的母亲,比现实中的母亲,要妖烧和丰
满得多,我的意识并没有完全丧失。我一个劲对自己说,这是不行的,她是我妈。但是本能
根本就不理会,它疯狂地勃动起来,舍不得放开那个妖媚的女人……待我醒来,身下又是精
冷一片
这一回,我的恐惧更甚了。要是以前,好像还有被迫的成分,这一回,完全是我自愿。
白天,我看到母亲,非常内疚。我再不想让她在我的梦中出现了,我开始对她大发脾气,无
缘无顾地吵闹,再也不接受她的抚摸……找以为这样就会好了,没想到,事情变得更厉害
了。
梦中的母亲,来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放荡……我毫无办法,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又贪
恋梦中的欢乐。有时,我气愤地想,是母亲勾引了我,白天,我在无人处狂抽自己的嘴巴,
直到牙齿间都是咸咸的血,希望自己能从这种状态清醒。但是,母亲一出现,我就不由自主
地观察她,想象她年轻时的风韵,哪里更凸些,哪里更凹些…
我极力逃避她,又不能有片刻看不到她。我仇恨她,又喜爱非凡……白天,我渴望着早
早入睡,在睡梦中和她温柔亲热…睡梦中,我惊出全身冷汗。醒来睁眼到天明…我陷入极大
的恐慌中,神魂颠倒。有时我想,这一切都是男人那个物件闹的,假如没有它,至今我还可
以蜷缩在母亲的肚腹之间,头上是母李的乳房,脚下有毛茸茸的黑草地,天真自在,永不长
大,多么快活!
我不止一回拿着剪刀,对准那个命根子女,心想,去了这个祸害,天下就太平
我是一个懦夫,终于没有下得手。听说要流很多血。
找到一个好法子,就是喝酒,喝得昏昏然,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进不了我的梦境了。刚
开始,还灵。每天懵懵懂懂,一觉到天明,但很快,酒精就不灵了,那个梦中的母亲好像也
很有酒量,她在酒中与我相会,更加肆元忌褝、…在每一次放荡之后,我都更觉孤单,有一
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
我害怕极了,觉得天下惟我最坏,我白日里不敢见人,觉得每一个人都看穿我心中的秘
密,我的脾气越发狂躁,性格越发怪异。
母亲这时开始为我张罗女朋友。我一个都看不中,因为她们同我的梦中情人相差太远。
而且我对真正的女人一点都不感兴趣,只对我母亲一个人充满爱心。
事情并未到这儿结束,内心的魔王越来越指使我行动。我不只一回地冲动起来,居然想
在我母亲身上,照着梦境实践一回。真的做一回,只一回,看和梦中是不是一样味道……它
像一只喇叭,不停地对我说,声音越来越大……
我拼命地往外面跑,不敢回家,生怕自己失去最后的控制……我知道,我就决控制不住
了……
就在这时,小江苏出现了,他去看库房,我找到了一个摆脱母亲的机会。而且小江苏身
上,有一股邪气。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我感觉到了他的吸引人。他既是男人,又是女人,
我可以在他身上发泄我的欲望,又完全可以排除和母亲在一起的幻想。他真是一个两全其美
的东西。他有一种无精打采懒洋洋的魔力。
小江苏刚开始不干,但我很快发现他非常需要钱。他在抽海洛因。我说,这有什么意
思?他说,大哥,只要你给了我钱,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吸一回,就会觉得原来过不下去的
日子,变得轻松起来。
我给了他钱,和他成就了那事。这是全新的体验,和梦中根本不一样,所以也无法比
较。我高兴极了,我终于用个江苏成功地把母亲自梦中赶走,我避免了一桩大罪恶……
我开始和小江苏一起吸毒,之后作那件事,就更有神仙的味道。我的母亲不会吸毒,所
以她永远也不会在我新的生活梦境里出现,。
这下保险了。而且随着吸毒的量越来越大,我发现那方面的能力,差多了。我很高兴,
我和一般的男人不同,他们把这儿当成命根子,天老大,它是老二。我把它看成累赘,所以
海洛因能伤它,我喜出望外,巴不得的。我越吸越多,盼望海洛因早点把我阉了,我就可以
早点回到我妈怀里,那真是我一生最幸神的日子。不是小江苏毁了我,是小江苏救了我。我
怎么能过河拆桥,不谢谢恩人?所以我得给小江苏钱。
我妈送我到戒毒医院,她是瞎忙活。但是这样就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了,我挺高兴。
出了院以后,她要把我送到乡下去。让我自己养活自己,真是开玩笑。我自校夯干过
活,现在身子都淘虚空了,让我干活,门也没有啊。我是过一天算一天,和我妈在一次儿,
她就有办法养活我。要是没办法了,就死。和我妈死在一起。要是我先死,我相信她马上就
跟了我来。要是她先死,没人养活我,我也得死,不过我不敢自杀,胆小,下不了手。
简方宁评注————
病态人格。
对某些人,知道了他的家庭,就知道了他的病。弗洛伊德认为解剖学界定一切,当然有
些绝对。但是,如果你知道了一块土壤是贫瘠还是肥沃,你对它上面生长的植物,在通常状
态下的长势,大体上就有一个判断了。
他的父亲是一个怯懦而没有责任感的人。没有父亲的单亲家庭,很容易使得男孩在家中
和社会中“失范”、Anomie,来源于希腊语,指一种反常的社会状态。当我们要铸造坚硬的
金属时,需要“范”,是榜样和模子的意思。比如“钱范”、“铜范”等。“范”字是草字
头,说明它本身并不一定非常硬,但它一定是规矩而有匡正力的。古语说,陶冶者,必模范
为形。
如果人的一只胳膊断了,另一只胳膊就会代偿性地强壮起来。在没有父亲的家庭,母亲
必须负起养育的全部责任。假如这个母亲不具备男人和女人最基本的优点,孩子就在茫然中
“失范”。
爱自己的母亲,这并没有罪过。即使母亲作为性的符号,在梦中出现,也不是什么十恶
不赦的耻辱。如果我们有更健全的心理咨询,也许可在萌芽状态将它纠正。
梦是一种心理现象,梦是人类思维平衡的基本要求。在实验中,如果不让人做梦,人一
做梦就把他打醒起来,连续五天以后,人就变得烦躁愤怒,甚至出现幻觉。
所以梦不是事实,也不是罪恶。
在梦中,希望是带着脸谱出现的,梦曲折地表达愿望,并不负现实中的责任。
孩子生理上成熟的时候,却伴以心理上的幼稚,是一种大悲哀、大危险。这仲幼稚型的
人格,事无主动,缺乏自我约束能力,极易忧郁和爆发,志向远大。却没有任何付诸实施的
具体行动。
他一事无成,每天沉浸在色情的想象中,无以自拔,就迷恋上了酒精。酒精其实是一种
轻型的毒品,在这种成瘾的过程中,他感到欣快和麻木。那种精神上不得填充的空虚感,被
酒精的火焰占满了。
他似乎解脱了,实际上是更深地陷入。恋母情结发展为性的变态,他感到一种崩溃的绝
望。恰在这种时候,他遇到了小江苏。
小江苏吸毒,他把海洛因传染给了这个被痛苦煎熬的青年。他急速地上了瘾,在毒品里
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这几年,吸毒的青少年增多,好像上海的毛蚶传播肝炎一样,吸毒也像
是由病毒传播,野火般地蔓延,失范是重要的外部原因。
我对他的最终治愈,不敢太乐观。有些人,也许注定是要毁灭的,不同的只是具体的时
间。在一次成功后面,是沉默的九十九次失败。
资料
金三角的含义————
发源于中国云南澜沧江的湄公河,流经老挝、缅甸边界后,从东北向西南奔流入泰国。
作为泰北、缅南界河的夜赛河,静静地从西向东与湄公河相遇。湍急的湄公河水夹杂着大量
的泥沙,把夜赛河水的一部分,倒卷回原来的河道。天长日久,在两河之间形成了一块广阔
的缅属三角洲,土地肥沃,气候相宜。地上生长着茂密的森林,地下埋藏着丰富的宝藏。早
年间,这里盛产玉米,每年收获的季节,庄稼一片金黄,故称“金三角”。
在缅甸——老挝——泰国边境,泰方一侧的清黎府昌盛县索哩区,立着一座大理石牌
楼,高大的方柱护卫着乳黄色的拱门,方柱的顶端用尖锐的石笋架起一块半月形的石雕,上
面镌刻着一个高做的黑鹰头,鹰头四周簇拥着四朵祥云,好似背负云霞,意欲冲天而起。门
上有一块褐色石匾,上面用黑色的英文和泰文写着:“金三角”。
现在世界闻名的“金三角”早已不是原始意义上丰收的象征了。它在地域上已极度扩
张,据美国《生活》杂志估算,面积大约有15.5万平方公里,略小子柬埔寨,是台湾面积
的4倍。它是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像一只半长筒雨靴,那里遍植罂粟。
“双狮地球牌”精制海洛因,是金三角的名产。两只凶恶的狮子,像玩一个皮球那样,
尽情地玩弄着地球。
各国使用高科技手段,启用卫星,侦察各地的毒品生产,清楚地掌握毒品犯罪情况。
美国原用于监视苏联军事目标,包括跟踪导弹的二十几颗卫星,在苏联解体后,一下子
失去了目标。但不久,应美国反毒机构的请求,军方让失业的卫星重新找到活干,自高空监
视全世界的毒品生产。
现在,卫星密布在自哥伦比亚到缅甸金三角的广阔空域,获得令人难以想象的准确情
报。在远离地面4~5万公里高度拍摄下的照片,能够清晰地分辨出罂粟茎是正在土内萌
生,还是已经钻出了地表……
它还能准确地计算出罂粟果实的成熟程度,并折算出重量。
卫星资料证明,1993年,全世界共生产了4500吨鸦片,制造出了500吨海洛因。
缅甸仍是世界头号毒品生产国。它种植了153700公顷的罂粟,产鸦片2250吨。
阿富汗自苏联解体后,自巴基斯坦返回的500万难民,头等大事就是恢复了种植罂粟,
1993年共生产了640吨鸦片。
哥伦比亚的大毒袅,指挥人在安第斯山区砍伐了12000公顷的土地,试种罂粟,准备争
取一个大丰收。
肯尼亚人,在乞力马扎罗山峰周围,种植无边无际的罂粟,把鸦片卖给尼日利亚人。
缺乏经验的哥伦比亚人,自老挝和泰国引进了1.5万名农民,代替他们照料罂粟。现
在,田里的罂粟已经长到1.5米高了,预示着一个好收成。
西班牙国家电台台长卡塞多,最近在马德里康普鲁肢塞大学所作的《传媒和吸毒》的讲
演中宣告,迄今为止,全世界共有50多位记者,由于揭露贩毒行为而被杀害。
他指出,新闻媒体应当认真负责地报导社会情况,其中包括吸毒、贩毒问题。
这个报告会的组织者桑切斯先生,主张专门培养报导贩毒斗争的新闻人员。他认为,媒
体要以青少年为主体,进行强大的反毒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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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节



简院长要我同你谈中药戒毒,不知怎么谈比较合适?你要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三言两
语就行,要是您以一个国际性学术会议参加者身份出现,只怕几天都说不完。
蔡冠雄医生坐在办公桌前,面对范青稞,很矜持地说。他判断不出面前这个相貌平凡的
女人是何身份,甚至也不想去判断,只是执行院长的特殊医嘱。办公室里很热,他索性脱了
白衣,露出深蓝色的毛衣,上面织着很复杂的花样,领子的图案也很独特,好像一条巨大的
蓝披肩,看得出有一个女孩子,泼墨般地在毛线里倾注了心血。
范青稞一笑,说,院长既然把我托付给你,你就要负责任啊。我不是一个你三言两语就
能打发得了的病人,也不是医学权威,介于二者之间。别把我想得太无能,也许我会挑出你
的破绽。
小伙子不服气地说,那么,好吧。我们来试一试。如果你听不懂了,就告诉我。我将尽
量深入浅出。
范青稞道,不客气,你尽可以深入深出。
蔡冠雄说,行。
像柳树绽出的絮花一股蓬勃和舒展的蔡医生,第一句话,就差点把范青稞吓个跟头。
我从来就没有把病人当成人,当然也包括您。不过是些容器,装着海洛因或是吗啡鸦片
的玻璃瓶。是那种长颈大肚子的古典瓶子,不是现代才兴起来的那种像女人裙子一样的可口
可乐瓶子。你们是透明的,透过各项指标,我可以清楚地观察你们,不单是外表,主要是内
脏。人们常常把外表和内部等同起来。比如两个老朋友见面,经常会说,你一点都没有变。
不一定是客套话,可能在他的眼里,对方就是没变。医生的瞳孔里,没有变化的人不存在,
上午的人和下午的人,绝对不一样,一些不同的激素和化学成分活跃在体内,你敢说睡觉的
你和清醒的你,是一样的吗?
当然,我,不一样。范青稞乖乖回答。
说完以后,她马上后悔,发现原不必回答。不停地反问,只是蔡冠雄的习惯。当他甩出
问号时,脸上露出和年轻肌肤不相容的权威神色。他读书时,一定受业于一位酷爱反问的导
师,他原汤原味地复制过来了。
人的生命变化多端,跟踪这种变化,冷修地观察一个生命的诞生与毁灭,详细地记录这
一过程,你会在其中感到莫大的兴趣。你将透彻地洞察自身,推而广之,理解整个社会。所
以我认为,将来的国家领导人,最好有当医生的经历。能治好一个病人的人,也有希望治理
好一个国家。
好了。关于中药戒毒,你懂得多少?蔡医生突然发觉自己离题太远,马上刹车,进入正
题。
基本上一窍不通。范青稞做出很傻的样子。
她早就发现,当你对一个事物一知半解的时候,装傻是一个很好的策略。它可以掩盖你
的无知,使你显出近乎可怜可爱的谦虚。对方没有顾忌,在兴之所至事无巨细的介绍中,你
会把以前对于这一问题支离破碎的了解,在不知不觉中补得天衣无缝。你的知识就像老太太
的一床旧棉絮,千疮百孔,现在有人捧来了一堆新棉花,只要你有耐心,他就会不厌其烦地
替你把网套上所有透亮的窟窿,填得风雨不透。
何乐不为?
那我们就从头讲了?蔡医生一歪脑袋,一撮头发落下来,软软地耷在眉弓。他用手指梢
一捋,头发乖巧地弹上了头顶。真可惜,这一动作彻底地出卖了他的老练。
中药戒毒的老祖宗,是林则徐。但是按今天的观点看,他也着实孤陋寡闻。蔡医生的开
场白,又是颇为吓人…
范青稞镇静地听着,不显出大惊小怪的模样。虽然这话令她耳目一新。
林则徐曾对别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林则徐在永嘉县时,听说一个叫张元龙的人是老烟鬼,就着衙役把他抓来,要狠狠地处
罚他。来人哪,凡买食鸦片者,杖一百,枷号两个月!张元龙,你还必得如实指出贩卖之
人,我将他速速查拿治罪,流2000里边地充军!
林则徐的号令掷地有声,威风凛凛,闻者无不骇然。没想到那张元龙并不惧怕,一边磕
头如捣蒜,一边连连辩解说,清官大老爷,您要杖小人,枷小人,纵有一万条理由,小人不
敢有半点怨言。只是若为大烟打我,小人着实是冤枉。我以前染过那玩艺是不假,但早已不
沾了。那东西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林则徐是坚定的戒烟派,听人说到鸦片的害处正中下怀,马上回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言,责罚之外,再加施以“墨刑”,在你面部刺字,羞恶其心,仗你
永无面目见人,惮而悔祸,肃绝烟患。
张元龙说,大人英明,小人不敢说谎。确是绝了鸦片这害人的东西,已经整整三年了。
众人听得稀奇,阿英蓉流毒天下,比断肠草迷魂汤的毒性还大,从来只见成瘾者执迷不
悟,富者荡尽家资,贫者沦为娼盗,这一个人怎么就清清爽爽宁宁静静地绝了这祸患,万里
无一,真真不可思议!
大家都想听个端详,不料林则徐淡然一笑说,来人啊,将张元龙送与公所,施以“熬
法”,以验真伪。
张元龙一听,浑身筛糠也似地抖起来,心想自己也算走南闯北之人,只是这”熬法”一
刑,闻所未闻,不知怎样严刑峻烈?一个“熬”字,惊煞人也,或许同酷吏的“请君入瓮”
法相似,都是将人作食物一般的烹煮也说不得……顿时瘫软如泥,二便失禁。
下人来提他,见地上秽不可闻,便说,可见你刚才所道戒烟云云,均是假的了,大老爷
只一句话,未及用“熬”,你已原形毕露。
张元龙呻吟说,脏了公公的手,小的罪该万死。但那烟毒委实是戒了的。就是将小的熬
成肉酱,骨头里也再无半点鸦片渣滓。苍天在上,明镜高悬,小人实在是冤枉啊!
衙役笑起来说,你当是怎样用“熬”?
张元龙战战兢兢说,必得用火用钵用釜用油……方为熬……
衙役撇嘴道,听你报的这一应用具,倒像个开饭馆的,想得恁周全!快快随我来。
张元龙被带到公所,押人一间广室,里面汇集了囚困之人,并不虐待,每人一凳,相距
尺许,如举子会考时的坐号,只是不得交头接耳,更不许擅自离开…从早到晚,大眼贼似的
目目相对,每餐有人送饭,虽说不丰盛,也还过得去。就这样一时复一时,一日复一日,只
是静坐,并不问供。张元龙初起惊慌,见无生命之虞,渐渐心安。未及一个时辰,身旁之人
就大汗淋漓,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两眼翻臼,四肢蠢动……张元龙是过来之人,知这是大烟
瘾犯了,忙招呼救人……这厢一波未平,那厢又咚地倒了一个,好似瘟疫一般,顷刻间跌倒
半边…衙役也不吃惊,想是见得惯了,顺着门一个个拖了出去,自作安顿。张元龙这才明
白,所谓的“熬法”。熬的是时辰。
数日之后,林则徐问,那日大叫冤枉的张元龙,是否审问具结?
下人答,不曾。那张元龙还在公所“熬”着。
林则徐道,熬了这多天,怎么还在熬?
下人答,因为尚不曾熬出结果来。
林则徐正色道,不曾有结果,便是正果。看来他那天所言不差,真是彻底地禁绝了烟
毒。让他细细道来。
这一番再见,情形比上次不同。
林则徐心中暗喜,但脸上作出不信的神色说,世人虽知鸦片之祸,甚于鸠毒。但凡染上
者,第一口吸入时,觉得像兰花桂香般馥郁。第二口吸入时,好像美酒佳酿般沁人心脾。待
到第三口第四口吸人时,已是昏昏然大得满足,梦见自己白日里化作蝴蝶,翩翩起舞。自以
为是增气补智延年益寿的玉液琼浆,其实早把他的肝肠肾肺的精血,煎熬一尽。待到邪气侵
入包裹心脏的膏盲之间,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药石可医。眼见得一个好端端的人,就成了蓝
面鬼魂,命断黄泉。鸦片之毒,甚于洪水猛兽。国人嗜此,一丧威仪;二失行检;三掷光
阴;四废事业;五耗精血;六荡家资;七亏国课;八犯王章;九毒子孙;十……好了好了,
不与你细说了。多少年来,我力主戒毒,但朝野上下,嗜毒如命。我只见无数死到临头还无
有丝毫悔悟之心的瘾君子,难得见你这样一个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浪子金不换。速速报来,
你是怎样迷途知返,自拔于鸦片的滔天毒祸之中?好以你这个聪明人为鉴,传布天下,以警
世人。
张元龙连连叩头道,回禀大人,小人实在算不得是聪明人。不过是三年前,为办理货
物,乘海船到达了苏禄国。
苏禄国就是今天的菲律宾那地方。蔡医生解释。
范青稞点点头,示意知晓。
蔡医生继续讲下去。张元龙说,我自打在苏禄国,亲见那里的人,是如何种植鸦片的,
一睹之下,便再不敢吸入鸦片烟气一丝一毫。
林则徐说,那你就如实道来,苏禄国人是怎样种这毒物的。我虽力主严禁鸦片,但只知
它生于罂粟,荼毒甚广,还真不知它本质何去何来,究竟怎样一个根底?今天倒要听你说个
分明。
张元龙说那苏禄国的人,国俗裸葬,死者浑身上下,一根布丝都不挂。这样节省地方,
一亩大的土地,层层叠叠骨骨交错,可以埋下上百个家族的人。一代代传下去,几百年之
后,土地被骨髓浸得肥沃无比。
罂粟就在这种墓地繁衍而出。播种的时候,先在地上挖一个深约数丈的大坑,把坑底夯
得坚硬无比,四周也砸得铜墙铁壁一般。再把掘出来的土,用石杆捣得极细,再用丝筛细细
滤过,放在太阳底下,晒得烟尘一般干燥细腻。这时,在大坑中铺上一层上等的石灰,再撒
上一层灰土,然后铺上一层罂粟花瓣为种子,再加上一道糯米粥。上面再敷以芦苇席子,席
子上面再盖毡,毡子上面再压以木板,木板上再镇以重石……这样自春到夏,自夏到秋,罂
粟花就算是长成了。它吸了数百年间的陈人膏血,以人的精神魂魄凝聚而成,所以价钱比金
子还要昂贵。我是自打看到罂粟花的本来面目以后,便发誓死也不沾染它了……
林则徐听完了这段关于罂粟的栽培史,很难说他是信还是不信,但他在很多场合,无数
次地给人讲过这段故事。以他的见多识广,博学多闻,该是不相信这种海外奇谭的。也许是
他戒烟心切,觉得对于无妄校厚,与其苦口婆心地讲道理还无人警醒,不妨把这样一个耸人
听闻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能吓住几个是几个。在这方面,我看林则徐是一个实用主义者,
只要动机和效果都是好的,手段也就不在乎了。
我是在搜集古代戒烟偏方的时候,看到这段往事。林则徐是一员销烟的骁将,但他的戒
烟方,实在不敢恭维。他先是发明了忌暖丸,补正丸,四物饮,瓜汁饮……药放不显,后来
又以“十全大补汤”为主,加上鸦片烟灰戒烟。这实际上是一种渐缓渐撤的姑息保守治疗
法。林则徐写道:“本汤瘾发时服之。初甚委顿,渐服渐愈。两月后复初。书其方,以告天
下之能悔者。”
以低含量的鸦片替代高含量的鸦片,需要服药者高度的配合。稍有不慎,戒毒者就以这
种汤,代替了鸦片烟。只不过每日的需要量,更大而已,成了“汤瘾”。
后来,可能林则徐也发现了这方子的局限,又请教了著名的老中医,研制出了一种有
18味药的新型戒毒方剂。他上书朝廷,力荐推行此药,命名为“林18”。
我们用现代的科学手段,分析验证了“林18”,证明它确有清热解毒、滋补强身、扶
正法邪、调理阴阳的种种功效。但它的成分里,依旧含有鸦片。只不过比那种改良的十全大
补汤,量要少一点。
林则徐销了一辈子的烟,但在他所研制的戒烟方剂里,始终含有鸦片。这是他的悲剧,
一个绕不出的怪圈。他只会用逐渐减量的办怯戒毒,用另一种含有鸦片的药剂,来解除对鸦
片的依赖。殊不知,量少了,不管用,量多了,又形成新的依赖。
过了100年,事情也没好到哪里去,旧中国20世纪30年代,禁烟委员会假装病人,在
南京市场买了15种戒烟药品,送到内政部卫生署做了个化验,你猜怎么着?
沈若鱼不理蔡冠雄,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嗨,结果是金鸡牌济生堂卫生药露,飞雷牌蔡制自由戒烟平安药水,美商三德洋行威利
糖,以及各种戒烟丸、生命丸、益气丸统共12种戒烟药内,都含有可卡因、鸦片、吗啡等
毒品。以毒戒毒,药品即是毒品,方死方生,何日才能根绝毒患!
蔡冠雄长叹气。
年轻人的忧郁毕竟短暂,很快他就转了话题。
罂粟其实是一种很美丽的花。不能因为它含有某种生物碱,人类滥用,就肆意丑化它。
这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罂粟绝不是长在死人骨头上的,而是像婴儿一样挑剔柔弱的植物。它活得挺娇贵,阳光
要充足,空气要流通,周围不得有杂草,还得活水滋润……像张元龙说的那种法子,罂粟绝
对成活不了,只能铸出建筑材料。
我看见过罂粟花。茎是灰绿色的,有一种阴暗的强韧。花朵硕大,朝天收拢,每一朵都
像承接天露的玉碗。它还有一个凄美的名字,名叫虞美人。
虞美人谢了以后,留下一个青青的葫芦似的果实。大的像拳头,小的也如鸡蛋一般。这
时候,就可以开始收获有毒的汁液,这种活儿,通常需要两个有经验的种植农合作。
一个人在前面,左手托着烟葫芦,右手持刀。轻轻用手在果壳上划出刀痕,好像尖锐的
指甲刮伤皮肤。片刻之后,罂粟的浆液就从伤口沁出,刚滴出来的时候,像蒲公英的汁,是
乳白色的。见到阳光,就缓缓地变作粉红,绯红,酱红……直至血痂般的深紫色。
这时,后面的种植农相随而上,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扶住烟葫芦。右手的中指沿着凝因
为半固体的烟浆一抹,把它收集进随身携带的容器。
从割第一刀开始,在收获的季节,每颗罂粟的果实,在早晚之间,要被切割两刀。大约
15天之后,青葫芦已经遍体鳞伤,内里的浆液榨取一干,所有的血液都已淌尽。表皮皱缩,
枯黄干朽,像魔鬼遗弃的衬衣。
作为罂粟的生命,到这里已告一段落。
作为海洛因的旅途,现在才刚刚开始。
在产地收获的罂粟,10公斤只能卖到350美金。可是用它作原料,可以提炼成1公斤
多一点的海洛因。运到美国芝加哥的黑市,可以卖到100万美金的天价!这是多么高昂的利
润!所以毒品交易是当今世界上,比贩卖军火和人口更险恶更疯狂的买卖。所有卷入其中的
人,都被欲望指使着,义无反顾地卷入血雨腥风。
喔,我们不说它了。这些好像同国际刑警组织的关系更密切。我们还是来说我们的本
行,医学和戒毒。
罂粟是一种植物。这一点常常被人们所忽视,好像它是上帝专门为了惩罚人类,才栽在
人们家门口的。我坚信,在远古时代,人类的祖先,一定是由最不安分的猴子变成的。它们
好奇的舌头遍尝野草,其中必然包括罂粟。
在公元前3000年的记载中,就有用罂粟治病的记录。那时的人,凭着朴素的感情,一
定喜欢这种外形美丽内力深厚的药品。在公元前5世纪的记录中,古老的阿拉伯人,就把罂
粟籽磨成粉,铺在焦热的岩石上,让撒哈拉的烈日,将罂粟烤出袅袅青烟。他们围成一个圆
弧,追赶着烟雾,吸食这种让人身心欢畅无比的气体。
上个世纪,一位上了岁数的毒物学家,打算亲身试一试古柯碱的效力。你知道他有多大
岁数了吗?
蔡医生问。但他并不需要回答,接着讲下去。
他叫罗伯特8226;克里斯蒂,那时已经整整78岁了。按说这是一个颐养天年百病缠命的年
纪。但是老人家咀嚼了古柯叶,突然回归少年,开始精神抖擞。他毫无倦意地行走了15英
里,在9个小时内,未进一滴水,一粒米,全无饥渴之意。
真的,我虽然是一个戒毒医生,由我来说这种话,似乎非常不宜,我仍然认为,罂粟和
它的家族——自然界形形色色的具有麻醉和镇痛效果的植物,是上帝温存地赠予人类的礼
物。
假如人类一直停留在前工业社会,这礼物还是相当惹人喜爱。
你想想啊,一个头上缠着白中,悠闲地骑着骆驼,在沙漠中行进的孤独的旅行者,在一
片海市蜃楼的黄沙中,吸一口具有麻醉意味的鸦片,伴以想入非非的欣快,是不是一幅很富
有诗意的画面?
粗制鸦片的有毒含量,并不是很高。它的产量也很有限,加之交通不发达,鸦片在很长
时间内,并不对人类构成烈火般的威胁。甚至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特别是
德国的艺术家和诗人,还以用鸦片和可卡因激发创作灵感为时髦……不说外国,就说中国,
史称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还有一首《种罂粟》的诗,他是这样写的:“罂粟可储,实比
秋谷。研做牛乳,烹为佛粥……”
范青稞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否很喜欢写诗?
蔡医生显出很惊讶的样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好多年不写诗了,身上还留着诗的
影子?难道诗就像脊髓灰质炎的病毒,能够引起人的小儿麻痹症,长大以后,不论怎样矫
正,你总有一条腿肢着,要被人看出破绽?
范青稞说,猜的。
他好像很惭愧,但掩藏不住的得意从年轻的脸上溢出,很愿意被人看出与诗有缘,说,
我写过这样一首诗,自己比较满意。你要不要听一听?
范青稞很感兴趣地说,是和戒毒有关吗?
蔡医生扫兴地说,无关。噢,你看到接诊室的那副长联,是我写的,宣传品而已。自从
我干上戒毒以后,就一句诗也写不出来了。这是以前诗的化石。
范青稞觉得小伙子很可爱,赶紧说,不管是什么内容,我都很想听一听。
蔡医生说,好吧。我念给你听,有的字要是听不清,比如同音异义什么的,你可以问,
我给你解释。
范青稞频频点头。
蔡医生站了起来。一个活脱脱的大学生,从他浆得很硬的衬衣轮廓里,游走出来。
千年的河流
被覆羽状的思念
人在寻觅中脱落
佛的绿色
淡的风
岁月诱惑了一种收缩
魂编织了草帽
热的梦幻
在滴雨的屋檐
怎么样?蔡医生很热切地问。
范青稞斟酌着说,蔡医生我问你一句话,要是说错了,您别在意。
蔡医生宽宏大量地说,你尽管讲。你是病人,我是医生。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从工作出
发理解。
范青稞说,你这首诗,不是在嚼了古柯叶的状态下写出来的吧?
蔡医生大笑起来说,那您真是过奖了。我身为戒毒医生,是不敢以身试毒的。我很佩服
那位78岁的毒物学家,但我没有他那样的勇气。不过,也许正是因为他已经78岁了,悟透
人生,最后做一把游戏。如果我78岁了,也可能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
范青稞说,这诗挺好的,因为我听不懂。我对所有我不懂的东西,首先报以敬畏之心。
蔡医生有些扫兴地说,好吧,我们不说诗了,再来说那乏味的毒品吧。刚才我们说到苏
辙的诗……
蔡冠雄此刻显露出严谨的科学家本色,迅速接上刚才的停顿,像截断的两段铁丝焊接在
一起,没有丝毫记忆的间隔。
“罂粟可储,实比秋谷。研作牛乳,烹为佛粥。老人气衰,调肺养胃………之然,它作
为诗,没有什么大的意境。但它说明了当时举国上下,是把鸦片作为补品服用的,好像现代
人服用的人参鹿茸和中华鳖精。中国的鸦片是自唐朝起,从阿拉伯输入,然后中原开始种植
罂粟。到了宋朝,正式进入医书,注明可治疗呕吐、行痢、腹痛等杂症。
鸦片既然成了药物,自明朝以来,就当做药材进口上税。只是那税额极低。明万历十七
年,也就是公元1589年,在中央政府所定的《陆饷货物税则例》中,鸦片每10斤,税银仅
2钱。
到了清康熙二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688年,定鸦片百斤,征税银3两,历雍正、乾隆
两朝不改。朝廷可谓宽宏大量,网开一面。
到了清末,我们终于爆发了一场以鸦片命名的战争,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以一种药
物引发的如此规模宏大的战争。假如没有鸦片,中国的近代史,绝不是现在的样子……蔡医
生谈得兴起,旁征博引。
蔡医生,我上学时,历史成绩不错。你还是讲医学吧。虽然颇不礼貌,范青稞还是打断
了蔡医生的话。
对对,历史就像一卷劣质的卫生纸,粗糙而有破洞。它不能接受事后的推敲。我们来谈
现在。人对于能便其人格兴奋的危险物质,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追求。我认为这并不是人的邪
恶,而是人的天性所决定。
有无数种戒毒的方案,一些不负责任的宣传,常常吹嘘某几种药物或是某个验方,可以
在多少天内使人断瘾,作为一名药理学的博士,我认为这全部是天方夜谭,药物已进入人体
的各个系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病去如抽丝,毒品撤退的步子,比三寸金莲还要缓
慢。各种各样的方剂,至多只能达到早期脱毒,而不是彻底断瘾。
没有一劳永逸。没有特效药,戒断是痛苦的,戒断以后漫长的巩固,更是一道无解的
题。无数的病人在这个过程中复吸,加强毅力锻炼和随访,也完全无济于事。这真是人类有
史以来,碰到的最顽固的疾病。
戒了吸,吸了戒。再戒再吸……循环往复,以至无穷。当然,在现实中,这个无穷很快
就会到来,如果不是确实戒毒,等待吸毒者的只能是死路一条。香港一名吸毒者,居然戒了
60多次毒,不知是否可以进吉尼斯世界纪录?
美国现在无限期地使用美沙酮维持疗法,它的基本理论是以美沙酮这种麻醉性镇痛剂,
作为吗啡的代用品,短期脱瘾后长期使用。
在美国50万吸食海洛因的人群中,已经有11万多人,在40个州的750所治疗中心,
每日按时服药接受治疗。这是一种合法的吸毒替代治疗。应用这种疗法,每人每年耗资约
4000美元。
且不说其它的设备和人员我们是否能够配备,单是这笔钱,我们掏得起吗?中医药是一
个宝库。可惜老祖宗没有现成的方子,让我们抄下来用。沙里淘金的“林18”之类,又被
证明效果不佳。
我被分配搞中药戒毒,真是倒霉的事。很可能一事无成,在科学上往往有这样的情况。
你终其毕生的精力,只证明了那是死路一条。当然对于后来者,它是有价值的,他们会说,
以前有一个悲惨的家伙,干了一辈子,结果什么也没搞出来。这条路不通,我们千万不要
走。但你呢?你什么也没有,你用一生,证明了一个错误。牛顿说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你连巨人的脚面都没踩着,你是一只蚂蚁。
我不愿作蚂蚁,也不愿作巨人,我要作巨人肩膀上的那个人。就是这样。
吉凶难卜。朦胧中,我看到希望在远处闪烁。中国繁衍了世界上最庞大的人口,我以
为,中医药起了巨大的作用。罂粟是一种植物,自然界是一个链。任何生物都是有它的天敌
的,不可孤零零称霸于地球。罂粟的天敌是什么呢?
自从我搞中药戒毒以来,收集到了无数民间的验方偏方。有的临床一试。效果还真是不
错。但是拿去一化验,它们都含有罂粟。我们又陷入了当年林则徐的悖论。
范青稞倒抽冷气。蔡冠雄看出了她的惊惧,说,放心好了,现在你和庄羽,支远所服的
中药,不是这个模式。
范青稞面带愧色地说,对不起,我服的药和他们不一样。
蔡冠雄说,哦,我忘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一个医生把病人的情况记错了,这是失
职。要是记载错了,就是罪过。
0号药的来历很奇特,它的化学成分我们到现在也没搞出来。蔡医生有些丧气。
它到底是怎么来的呢?范青稞很为自己惋惜,不能亲口尝尝这与众不同的中药。
说来话长。那是一个雨后的中午……在蔡冠雄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一段往事像电影般地
出现。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要找戒毒医院的院长。简方宁接见了他,他仍口口声声要找院
长。我就是院长。简方宁肯定地说。你们这里……有没有男的院长?来人嗫嚅着。
我们这里还有一位副院长,也是女的。怎么,您同我们谈的问题与性别有关?简方宁不
解。
我有一个戒烟的方子,很灵的。祖上传下来,传男不传女,来人自我介绍说,他叫秦
炳,出身子医学世家。
简方宁觉得好笑,以前只是在民间故事里,听到这规矩,不想直到20世纪最后几个年
头,现实生活中,竟还有人遵循古老戒律。
她想杀杀他的傲气。淡然说,经常有人来贡献祖传秘方。但经我们实验。并无实效,所
以根本不存在传与不传的问题。
秦炳急了,说,他们是假的,我是真的。不信,你看!
他说着掏出一卷发黄的纸卡,最上面有一张旧照片,棕黄色的,是早已淘汰的赤血盐显
影成相,显出一种无可置疑的历史见证感。
秦炳双手递上纸卡,简方宁一手接过,是翻拍的一份文字报告,字小如蚁,看起来十分
吃力。
一份伪满洲国总务厅的《政务概况报告书》节录,大意如下:
……1932年。即伪满洲国大同元年,成立“鸦片专卖筹备委员会”。1933年,即伪满
洲国大同二年,成立“满洲鸦片专卖总署”,下辖分署32处,另设奉天鸦片烟膏制造厂,
大满、大东烟膏制造株式会社……伪满各省各县均设烟政厅,统称“鸦片纳入组合”,通过
公开机构,向农民摊派种植罂粟的亩数,纳入日本关东军的以战养战计划。
1936年,鸦片种植地已遍及伪满洲国的7省31县(旗),总面积为86万5千亩,
1936年,为扩大侵华战争的需要,在“开发满洲”的旗号下,又追增鸦片种植地70万亩。
热河的鸦片。每年有数百万两流入华北,为关东军获取财富。伪满洲国总务厅次长,多
次坐飞机,携带成吨鸦片,抵达上海,进行拍卖,换回大量的军用物资。又以3吨鸦片为代
价,租用军舰将物品运回东北。1941年,伪满洲国以7吨鸦片偿还了德国的馈务。1943
年,僧满洲国与德国法西斯签订第二次经济协定时,特别条款规定向德国输出鸦片10
吨……
遍布城乡的数以万计的“烟管所”,为官方公开贩卖毒品的机构。不管是谁,想吸毒,
就掏钱申请登记,领到官方发放的“鸦片吸食许可证”.凭证即可公开购买毒品……
原件半文半白,简方宁看得十分吃力。好不容易看到这里,她说,秦炳先生,您让我看
这些文件,和谈话有什么关系吗?当然它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好材料。
秦炳说,您接着往下看,到了1937年,在满洲境内持大烟证的人,就有8万多,这还
不算民间的黑烟枪。
在旅大,中国人吸鸦片的,占85%,不少人在大街上走着走着,被日本人一把揪住,
隔着衣服就被注射了吗啡针,由不得你不上瘾。他们还向中国的腹地走私毒品,有一回在重
庆,从日轮“嘉陵”号上,卸下几条五尺长的大鱼,撬开鱼嘴一看,肚里都插着三尺多长、
茶杯粗细、两头封口的玻璃管子,里面装满吗啡。日本浪人还纠集地痞流氓,年老色衰的娼
妓,组织了”肛门队”和“阴户队”,把毒品塞在身体的隐蔽处,大肆偷运……1938年,
日本出售鸦片所得相当于日本预算收入的28%……现在报纸上老说慰安妇向日本鬼子讨还
血债,我看这笔毒品的账,也得好好算算。
简方宁沉思道,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啊。
她的思绪很快回到自己的职业上,说,谁要是在那个时代做戒毒医生,只怕累得吐血,
也是杯水车薪。
秦炳一下子抓住简方宁的手说,您真是我爷爷的知音啊!
简方宁迅速判断了一下对方的年纪,就算他失于保养,显得比较苍老,按外观再往下打
一点折扣,也总有五十多岁了。
您爷爷至少也有百岁高龄了,老人家还健在?简方宁抽出自己的手,问道。
哪里啊,过世几十年了。他以前是奉天城里有名的中医。您刚才看了材料,满洲国有多
少人吸食鸦片,祸害大了。有些人吸上以后就后悔了,找到我爷爷,请他妙手回春,把他们
从苦海中救出来。我爷爷先是说什么也不肯,说他一世名医,不干这种为败类擦屁股的事。
后来,有人告诉他,说日本人在中国疯狂地推行鸦片,是想削弱中国民众的抵抗力,让中国
人子子孙孙地衰败下去,几代之后,就成为匍匐于地的弱校厚族,往后干脆把中国人种给灭
了。
爷爷听了,什么也没说。自那以后,开始潜心研制戒毒的方剂。他走了无数的名山大
川,采集了无数的山花野果,砂石泉水……包括天上掉下来的陨铁陨冰,只要听说哪里有,
他都不惜重金购了来,搀入他的药方。他坚信一物降一物,天地间必有一种植物一种矿物,
或是一种未知的物体,可以挟制罂粟,以拯救吸毒者于水火。
他不再看普通的病人,埋头于寻找那种想象中的神药,他治死了很多吸毒的人,但没有
一个人找他麻烦,和他打官司。每治一个病人之前,他都说,给你用的是一种新药,我是一
点把握也没有的,你愿意治,就治。不愿意治,马上就可以走,原银奉还。但有一条,一旦
吃上了我的药,就不许反悔,不许吃了一半就跑了。一直得到我不让你吃药的时候,你才可
以停。我得积累经验,我得救天下误入歧途水深火热中的黎民。
听我奶奶说,那些大烟鬼,别看平常吸得寤迷三道的,到了这时候,还都挺仗义。他们
说,我们早都药石罔效,如今吸也是死,不吸也是死,治也是死。与其死在烟下,不如死在
药下,还博一个好名声,算一个自新之人。以这副死了狗都不吃的臭皮囊,送了您作个试
验,也算不枉活了这一辈子。再说,您是关外赫赫有名的医家,多少达官贵人想请您看病,
您还不看呢。您行医,治好的人多,治死的人少。世上的事,都是以稀为贵。能经您的手
治,能让您给治死。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我爷爷就双拳一抱道,老少爷儿们既然看得起我,我就用你们的命,做一个验证。治好
了,感谢上苍,是日月的精华帮你们杀败了大烟,你们以后有什么病,我都包治。你们也不
必感谢我,我也有自己的算盘,还得观察这方子以后的功用。若是治不好,那也是天意,我
奉送各位一副薄皮棺木,也算我们相识一场。
刚开始,自然是医死的人多,但渐渐地,就是医活的人多了。爷爷的方子,不仅能管着
戒了毒,更能保以后再不吸毒,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能“断根”……
秦炳一条舌头扭得左右翻飞。
在这句话以前,简方宁一直抱着双肘,取姑妄听之的态度。但自这一刻开始,她高度注
意起来。因为戒毒并不是最困难的,戒毒以后的长期禁毒,才是摆在全世界科学家面前未克
的难题。
秦炳继续说,我爷爷的药越来越灵了,可他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老给大烟鬼治病,名
声塌下去,有钱人就不愿找他看病了。就是偶尔来个把病人,赴上他正躲在暗室里制药,就
会把病人打发走,自己断了财路,他配药时要求特严,山珍海宝,多方寻觅价格昂贵。就是
普通的五味子山茱萸,也必得上好货色,丝毫不马虎。战火连天,这些都不是小花费。
再有就是棺板钱。虽说我奶奶买的都是最便宜的白板,架不住滴水成河,粒米成箩,长
久下来,也成了大窟窿。
死的少活的多就更麻烦,以前死了就完了,现在只要活着一个,爷爷就为他建了专门的
笔录,以后人家来了,赶快送上药,央告人家继续服药。人家要是不来,还要上赶着到病人
家里去寻,让人家接着吃药。药钱都是一个子不要。奶奶气得说,历来都是病家求医家。你
可好,来了个医家求病家。乾坤倒置。
爷爷说,鸦片之毒,鸠毒不敌。泛滥世界,如火如荼。将来必有天下人都求我的一夭。
你就等着跟我享福吧。可惜奶奶没等到这一天,驾鹤西行了。爷爷的药方不断完善,到了
1948年,已达炉火纯青地步。他的药方一共分七组,宿三天是一种,后七天是另一种。以
后每九天为一变,三九之后,改用另一处方;百日之后,再变一方。百五十日后,便可确保
无虞了。
这样复杂的处方……简方宁自语道。
说起来复杂,其实也简单,所有的方子里,都有我爷爷找到的一味奇药,它就是罂粟的
天败。只不过量随着病程不同,时有增减。秦炳解释。
喔……简方宁若有所思。
爷爷的方子日臻圆熟之时,解放军已大军压境,爷爷急忙在国民党的《中央日报》上登
了一篇启事,说家有神方,可克鸦片,永不复发。爷爷听说共产党严禁鸦片,并不用什么复
杂方子,只是每日减少烟膏,10天之后,一律停卖。如果老弱病人戒断起来实在有困难,
可将时日宽限至15天。但一个月之后,无论何人,都必须完全戒除烟毒。
这就意味着爷爷半生的心血,红旗之下,再无用武之地。
爷爷不甘心,希望有人能赏识他的方剂。他想,那么多的有钱人,就是逃到海外,烟瘾
也会像索命无常一般,紧紧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他坚信自己的方子,是天下最好的戒毒方,
尤其适用于黄种人。爷爷甚至幻想,有人会出重金购买他的方子,这样他就有钱,带着我们
一家,出到海外。可是兵荒马乱的,没人注意到报上这块小小的自费广告。爷爷郁郁不得
志,只得重新看一些普通的病人,养家糊口。
后来解放了。一切果然如爷爷所预料的,不需要什么戒烟的方子,简直像秋风扫落叶一
般,所有的大烟鬼,都被强令戒了毒。大人小孩都唱《戒烟歌》:洋烟本是大毒品,敌人弄
来害人民,不让我翻身。劳苦人民受它骗,吸上一副大烟瘾,田地卖干净。大烟害处说不
尽,不戒大烟活不成,它和反动派不能分,全是大敌人,不戒大烟就是死,戒了大烟身体
壮,一齐去打仗。政府发下戒烟丸,不伤身体不花钱,戒烟不为难。不戒大烟人讨厌,戒了
烟瘾人人敬,全家都欢庆……
大概是多次向人演示,秦炳抑扬顿挫,就差载歌载舞了。
简方宁虽说是研究戒毒的专家,但主要注重的是最新的治疗方案,对中国的戒毒历史并
不非常明晰,听得很仔细。
秦炳继续道来。
爷爷常说自己一辈子练的是屠龙之术,再也派不上用场了。但他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
对扫除烟毒一事,还是非常赞赏敬佩。本来他也可得一善终,不想文化大革命时,有人揭出
他与国民党要员过往甚密,且摇尾乞怜,逢迎拍马,在国共两军对垒的时候,他到前线给国
民党指挥官送过药,延长了他的生命,杀害了更多的革命志士……
爷爷当时已是古稀之人,长叹一声,说,有理有理。我一辈子治了无数病人,其中坏人
绝不在少数。将他们所作之事,一概放到我的背上,我是万死不辞啊。
他把我叫到他的身边,说,你是我的长房长孙,我传你一件东西。要是你这一世用不
到,就传给你的儿子,子再传孙。什么时候能用上,我也不知道。也许永远也用不上,那就
更好了。但你答应我,不得擅传他人,不得传给女子,这是爷爷一辈子心血凝成。
我那时是工厂一个小工人,出身不好,整天陪着挨斗,心想老爷子,您别给我找麻烦
了。该不会传我一本变天账吧?
爷爷把一张纸交给我。
我说,就,这?
他说,就……这……
我展开来看,都是些药名。说,是张药方?
爷爷说,是。
我说,是不是益寿延年,吃了让人万寿无疆的?
那时候全国尽有人给领袖献这种方子的。要是真管用,我们一家就能上天堂。
爷爷说,不是。这是治一种罕见之病的药方,只怕全中国现在连一个这样的病人也没
有。
我说,到底是什么病?
爷爷说,吸鸦片。
我说,您这方子有什么用呢?您哪怕是有个治聋哑的偏方,也比这风光得多。现在治好
一个哑巴,都说是路线胜利。
爷爷说,是没用。可我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没用的事,你留着吧,山不转水转,也
许世风日下,妖雾重来呢。世界上的事,谁说得准?
爷爷说完以后,就饮了他自己配的药汤。父亲和我,都不是学医的,也不知他喝的是什
么药。第二天晨起一看,他脸已经凉了。挺宁静的,没有什么痛苦样。
我把方子拿给我爸看。他说,烧了吧。有什么用?别人看不懂,还以为是密码。咱们可
说不清。已经够乱的了,千万别添乱。
我就在我爷爷去世的当天,把他传给我的方子,烧了。连灰都倒簸箕里,挖坑埋上,混
匀了沙土,最后还跺了几十下。
秦炳抹抹太阳穴,虽是冬天,他已汗湿双鬓。
真烧了?简方宁问。
是。秦炳答。
也没留个底子?
没有。当时哪有这个心眼?生怕毁得不彻底,秦炳说。
你今天来,就是向我们报告这个线索?筒方宁明知对方在卖关于,还是忍不住追问。因
为她已感到,这很可能是一个大有前途的方剂。
那时候,自顾尚且不暇,哪里管得了什么大烟鬼的事。后来,国家安定了,我们都安居
乐业了。有时想起这件事,多少有些后悔。不管怎么说,是个祖传的秘方,丢了。
再后来,听说又有人吸上了大烟。比过去还更新换代了,改名海洛因了。反正换汤不换
药呗。不过咱们也是耳朵这么一听,不往心里去。因为和咱没关系。
去年,我们家翻盖房子。多少年的老房子了,再不翻,二级地震都得塌。房基下面,发
现一个药罐,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大家这个高兴啊,心想里面不是金元宝,就是千年的老
龟。甭管是什么,都是一笔飞财。没想到,净了手,磕了头,打开药罐一看,里面只有一张
纸。
别人都看不明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是爷爷临死前埋下的,他要给他的心血,再留
一回见天日的机会……
你敢断定这一回的药方,和你亲眼见的那一张,是同样的吗?简方宁急如星火地问。
敢。因为那方子,我爷爷第一回给我看时,我不知是什么意思,看了好几遍,记忆深
刻。事后虽然说不出来,但那格式药名,再看的时候,就非常熟悉,全想起来了。秦炳言之
凿凿。
简方宁点点头。这符合记忆规律。
再说,那方剂共分七种,每一种里,都有一味特殊的药。这味药的名字,我是至死不会
忘的。秦炳诅咒发誓。
爷爷还留下一本自编的医书,上面写着:
鸦片,性味苦温酸涩,辛香走窜,苦味燥烈,善除万病。
苦温可助火升阳,酸涩能滞气凝血。初吸时,以其辛香开泄气道,振奋精然长期以往,
损精耗液,伐伤气血,元气耗竭,运行失度。久食必致正虚邪实,脏腑受瘾,全赖烟力以升
阳提气,津液干涸,气血亏虚。皮毛不华,肌肉不润,筋骨不健,四肢屡弱。一旦停吸,
气,无以升提,血,运行受遏,阴阳两虚,脏腑俱损,诸病变生而出。
故而涕泪俱下,哈欠连声,自汗盗汗,瞳孔散大,腹痛腹泻,面色惨白,全身鸡皮,心
悸气怯。终者形脱神败,待六关俱头,脉微欲绝,不日即危……
秦炳摇头晃脑,倒背如流,看来真是下过一番功夫。
简方宁道,你的故事讲得挺好听。不过,到我这里来的人,一般都有一个好故事。可
是,我们这里是科研治疗机构,我们不凭故事,而要确实的药物和疗效。
秦炳说,这我懂,不见兔子不撒鹰。
简方宁说,你打算和我们怎么合作?
秦炳说,买断。
简方宁说,我听不大懂你的意思。医学上我是内行,买卖上我是外行。
秦炳说,你出一笔钱,我就把方子写给你,就这么简单,方子装在我的脑子里。这一
回,就是把我的脑浆抠出来晾成干,我也忘不了啦。
简方宁说,这不可能。我不是蒲松龄,我不用烧饼买故事。我也不能凭一个故事,就出
钱买一纸处方。
秦炳说,我有证据。
简方宁说,我需要临床验证,用病例说话,我方能下决心。
秦炳气吁吁道,我的这个方子正在报请国家专利,如何能告知你?你不相信我,我还不
相信你呢!别人给我的条件比你优惠多了,我都没答应……
简方宁说,初次相识,互不信任,也是正常现象。但你所持有的,只是一张待验证的处
方。没有权威机构认证,它只是一张纸,我这里是条件很好的戒毒医院,如果由我验证了处
方确实有效,就奠定了它在中药戒毒方面的权威地位,这是巨大的医学信誉,就是以商业的
眼光来看,也是一本万利之事。关于这方面,你自比我内行,就不多说了。
秦炳说,我爷爷说过,传子不传女,看来不确。女子也有英豪。院长一席话,令我耳目
一新。我确实去过一些戒毒的游医处,他们只想看到我的方子,全不给我保障,你说我能信
他们吗?
简方宁说,秦炳先生,我们的合作也有很多细节,需要推敲。据您刚才所说,药物的收
集和制作,都比较困难,且耗资甚多。您一人如何制药?是否需要我们协助?
秦炳说,制药的事,由我自己来办。只是需要你们预付一部分药费。也就是说,我拿了
你们的钱制药后,由我提供成药,你们临床验证。
简方宁说,我给了你钱,若是你不给我药,我到哪儿找你去呢?
秦炳说,你不先给我钱,我怎么能配得出药来?
两个人,陷入了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执之中。
简方宁说,医院是国家开的,你只要把药拿了来,就会按价收购。不会说话不算的。况
且我们还要做动物实验,确有成效,会按质论价。
秦炳说,国家开的医院,还会计较这几个小钱?你让我筹本,一个小百姓,哪里一下子
拿得出许多原料钱?骨头熬了油也不够。还请院长设身处地为我想想。
简方宁叹息一声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预付药费的事,我全力去办。
秦炳说,院长是个痛快人。我愿和你打交道。他说着,从破提兜里,掏出了几个药瓶,
说,这是我用自己的钱,配的一点药。院长可以先给动物试一试。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了。
简方宁说,这最好。我怕的就是隔山买牛,有实物在手,方便多了。
范青稞说,喔,原来庄羽和支远,吃的就是这种药。
蔡冠雄说,正是。那药先给成瘾动物模型服用,效果挺好。简院长现在用科研基金,购
买了秦炳的药,开始临床验证。真像传说的那般神奇,就是划时代的进展。
范青稞说,那药方究竟是什么成分?
蔡医生说,哪里知道?那是人家的命根子,悬重金的。
范青稞说,你们有先进的科学仪器,一化验,还不昭然若揭?
蔡冠雄说,这您就外行了。中药不像西药,它是各种复杂成分的集合体,就像粘糊糊的
腊八粥,没法分析清楚。我们在锲而不舍地努力,万一秦炳不肯给方子,也不能半途而废。
我们已经做了大量的临床工作,让别人摘了胜利果实,于心不甘。实验一旦成功,还不从中
站起一两位医学泰斗?
范青稞说,如果真的能用中药戒毒,你们就可开办一家国际性的戒毒医院,引进各国的
瘾君子。一造福人类,二为国家赚取外汇,三还可弘扬中国古老的传统医学,真是一箭数
雕。
蔡医生说,看不出您还有商业眼光。中药戒毒现在炙手可热,很多人趋之若骛,都是被
钱烧的。简院长嘱咐一定要保密,要不是她特意交待,我哪会对你和盘托出?仅仅这个故
事,还有秦炳这个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商业秘密,可以卖出大价钱。要是有国际性的财团,
知晓了这件事,顺藤摸瓜,插上一杠子,表示愿意垄断这个方剂,秦炳是个见钱眼开的人,
很可能就把药方出卖了。中国的崇山峻岭中,有一种生物就得绝迹,成为中外瘾君子的救命
符。
范青稞说,那到底是一种什么生物?
蔡医生说,经过化验,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但你这样问个不停,我都怀疑你是否是经济
间谍?
范青稞一笑,按照她对蔡医生的理解,这一类的问题,都是不必答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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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节



资料
因贩毒罪被捕入狱的美国佛罗里达州33岁的女子塔莉斯,在狱中服刑一年期间,生下
了一个男孩,并由监狱方代管。最近:她出狱了。两天后,她自监狱领回了3个月的孩子。
但她立刻将孩子卖给了毒品贩子,以换取毒品。现在,她被判以出卖儿童的重罪,将在监狱
中度过余生。
60%~90%的吸毒妇女月经不正常。
吸毒妇女生出的婴儿,引起特殊的医疗问题。她们在孕期缺乏良好的环境和营养,导致
了新生儿极高的死亡率。胎儿间接地服用了毒品,而成为海洛因的依赖者。阿片物质可通过
血液循环,进入胎盘。如果孕妇中断吸入毒品,可引起胎儿在子宫内的毒瘾戒断发作,孕妇
会感觉到婴儿猛烈的子宫内动作。
胎儿即使发育到出生,新生儿在出生后48小时以内,就会有严重的戒断症状:狂叫、
暴躁易怒、失眠、发热、喷嚏、流泪、震颤、肌肉张力增高……在他们的尿中,查出海洛因
的代谢产物一一吗啡……
独角兽老太困难地刷着不锈钢的餐盆和勺子,她矮胖的身子俯向水池,头埋得很低,好
像准备一头扎进去。洗涤剂把她的手烧成肿胀的胡萝卜色,指端膨隆成白色鼓槌。随着她每
一下用力,白帽子里的发纂也左右摇晃,好像要散摊子。
这些盆啊桶的可难洗了,油水太大。老太用抹布擦着菜桶提梁凹陷处的污秽说。
看一个老人这样操劳,你却必须袖手旁观,还得问东问西,让她气喘吁吁,真是罪过。
可老太正常点上下班,除了给病号布饭就是反复擦拭锅碗瓢勺,你永远找下到她轻闲的功
夫。
你也不能帮忙,不管怎么说,你的身份是病人,病人是不能动这些入口的家什的。
老太说了很多话,就像一棵老树,有许多分岔,你不知道哪一技上面有鸟窝,只有耐心
地听。
……有人说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一模一样的。瞎说。他不是白痴的爹,就是丑女孩的
妈。我在一个小城市做了40年助产士,老了跟着闺女,才到了这里,闲不住,找了这活。
孩子和孩子的差别,比人和屎壳郎差别还大。聪明儿和傻瓜蛋,一哭就听得出来。
婴儿室里,孩子都躺在小小床里,光溜溜好像一只只白胖的蚕蛹。我在中间走来走去,
拍拍这个的脸,摸摸那个的脚丫,对我特别喜欢的孩子,就捏他们鼻子,逗他们放声大哭。
每天可劲地哭一哭,是婴儿的太极拳。
年轻的时候,我负责接生。年纪大了,干不了。接生是费手劲的活,就像石匠,太老了
不行。我留在婴儿室,专门照看刚出生的孩儿。经我手的孩子,不说上万,也有几千了。他
们就像蘑菇早上生出来,到了晚上就跟着妈妈走了,消失了,再不回来。
一个人忙不过来,给我配了一个小姑娘。她不喜欢孩子,为了谋生,只得干这个活。幸
好手脚还勤快,我也不特别要求她,一个黄花姑娘,自己也没养过孩子,也就不错了。
有一天,我的婴儿室都住满了,好像一间超级旅馆。小姑娘给孩子们洗澡,这不是一件
很费力气的活,但对责任心要求很严。你想啊,孩子从一模一样的小衣服里剥出来,精光蛋
一个,泡在水里,什么记号也没有。要是一不留神弄混了,血脉就错了。不少官司就是这么
种下的。
我们俩分好工。她专管洗孩子那道工序,我专管解包和捆包,两不耽误。小姑娘给孩子
洗着洗着,突然惊叫起来,大妈,您快来看看,这孩子怎么这么阴险!
我就笑她少见多怪,一个月娃子,怎么能用得上阴险这词?
我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活计收拾好,才赶过去看水盆里的孩子,那是一个男孩,瘦弱呆
小,小鸡鸡比红头火柴粗不了多少,皮肤暗得傻锅巴,整个身子就像一截烧枯的树根。这倒
没有什么,营养不良的孩子这些年虽说比以前少多了,零星也有,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我更
仔细地看了一眼之后,也被钉在地上,小小的孩子乌豆般的眼仁缩到眼犄角,恶狠狠地狼羔
一般瞅着你。我赶紧把奶瓶递列他嘴里。我有个绝招,看一个孩子有没有毛病,就看他吃奶
的劲头怎么样。只要能吃东西。多么弱,也好养活。要是不吃,再壮的孩子也悬。这怪孩
子,扑地就把奶瓶嘴吐出来了,梗着脖子再也不张嘴,好像那是毒药。我也不着急,心想看
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我就不信你一个小小的人儿,能抗得住饿?
没想到他就是不吃不喝,皮肤很快就干得像旧报纸。我报告了医生,等医生陪我回来的
时候,床上小毯子空了,那个小小的人居然丢了。
我赶紧问小姑娘,那个怪孩放哪儿?她说一直在给别的婴孩换衣服,根本就没过到这边
来。
你说这奇怪不奇怪?一个月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是不是叫她妈妈给偷着抱走了?以
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当妈的想孩子,就把自己的孩子偷到病房去了。我对医生说,到她妈
妈的病房里看看有没有,别光在我这里找,婴儿室从来没有过丢孩子的事,就算有人偷,贼
会挑个白白胖胖的男娃,不会要这个孩子。
医生说,会不会是老鼠叼走了,既然你说那孩子个头最小?
我说,老鼠能叼着孩子,从二尺高的床栏杆跳过去?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一声鬼哭狼
嚎,吓得人浑身的寒毛都竖得钢针一般。猛一回头,只见那个丢了的怪孩子,正躲在我的书
包后面抽烟。真的,要不是我亲眼看见,谁说我都不会相信。我一个老婆子,书包里也没有
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盒便宜的烟卷。上班的时候不能吸烟,我守规矩,这烟是预备路上
抽的。平时我都是把书包锁在更衣柜里,上班的地点没外人,从来没丢过东西,有时随便一
扔,也没出过岔子。今天我的书包就是搁在一张小凳子上,带子还耷拉在地。
那个赤身裸体的小怪孩,真的,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助产上,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事。
他竟然从围着铁栏杆的小婴儿床上爬了出来,鬼知道是不是妖精帮了他的忙,他不单爬了出
来,还扯着我的书包带子爬上了小板凳,把我的书包打开了,把烟卷从最里头掏了出来……
天哪!他到底还是小,道行浅,不知道怎么把烟点着,烟卷被他的小手揉漏了,黄白色儿的
烟丝撒了一身,整个人好像沾了生芝麻的天津麻花。他抽不着烟,急得毗牙咧嘴,就像狼一
样嚎起来……
我愣在那儿,半天缓不过神来。真的,我以前接生的时候,看到无脑儿、蜘蛛手,四只
胳膊四只腿的孩子,我都不害怕。那没什么,不就是怪胎吗!这回可把我给吓着了。
我看看医生,他比我镇静,皱着眉,好像在想什么。说话间,那孩子突然把烟卷丢了,
浑身筛糠般地抖起来,好像有一个大电门接到他身上了。眼看着大滴大滴黑黄色的水,就从
孩子身上渗了出来,皮肤就出现了大理石一般的花纹,不是那种光亮亮的大理石,是坟墓里
埋了好多年那种……
我一把拽住医生,生怕他跑了。我说,大夫,这孩子不是什么妖怪托生的吧?
医生是男的,胆大,走过去,抱起那孩子,翻着他的眼皮看了看。那小子张口就狠咬了
医生一嘴,不过他到底有气无力,嘴里也没牙,只把医生的虎口嘬肿了。
医生放下孩子,从药房拿了一片药回来,掰成碎未,从中拣了针尖大的一小块,隔着纸
捻成极细的粉,对我说,把它搀到奶瓶里,喂这个孩子。
我说,这孩子绝了食,喂什么都不吃。
医主说,那是以前。你再试试。
我不信。可医生的医嘱,你得执行啊。我说,好。可是你别走,就在一旁看着,我害怕
这孩子。
我把药末冲进奶瓶。说来也怪,这一次,我的奶瓶刚伸过去,离那孩了还有半尺远,那
孩子就像眼镜蛇一样,把身子整个竖了起来,来抢我的奶瓶。叼上奶嘴就不撒嘴,直到喝得
精光,还乱咂巴嘴。我把奶瓶抢了下来,好家伙,橡皮奶头都吸穿了。
那孩子立刻就睡着了,安静得像醉猫。
我看着医生,这孩子太古怪了,得赶紧让他家长知道,要不不说是他们先天的事,赖咱
们给养成这样的。
医生说,他没家长了。
我说,那怎么会?
医生说,他的父亲,本来就不知道是谁。他妈,是一个吸毒的女人,难产加上毒瘾发
作,刚生下他,就不在人间了。
我说,你是说……
医生说,是。他是一个吗啡成瘾的婴儿,因为母亲吸毒,他在母体内就成了瘾君子。刚
才就是他的大烟瘾犯了。我给了他极微量的吗啡,他马上就安静了。对付这么小的成瘾者,
我不知道怎么办。先这样维持着吧,要不然,他立马会因犯瘾而死。
我看着这个最小的大烟鬼。心想,可怜的孩子!老天,这是作的什么孽!
范育稞和独角兽老太正聊得起劲,忽听走廊里一片嘈杂,病人热烈地大呼小叫:快来看
啊,打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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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节



14病室。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两个母亲都不在。靠门的那一位回家去拿衣服,天冷了,要加棉
袄。靠窗的那一位去买水果,正在护士长那儿想挑点水灵的,不想后院起火。
两位母亲平日就像烟雾,锁在两个儿子中间,让他们互相间看不清面目,倒也相安无
事。今日云开雾散,双峰对峙,虎视眈眈。
栗秋推着治疗车,款款走来。每有新病人入院,她都仔细地察看入院登记表,遇有格外
背景的病人,就特别加以留意。没有几十万上百万身家,玩不起白粉。虽说到了上这儿来的
时候,多半都家产荡尽,但也有正烈火烹油时,就金盆洗手者。更有显宦之于,处处要表示
自己的优越独特才吸了毒,他们更是根深叶茂,落魄却并不缺财。
昔日姐妹论起将来,都说看人的时候,招子要亮,非款爷或是洋人不嫁,才不冤枉了自
己的条子盘子。一个在五星级的大酒店作迎宾小姐的朋友,受到大家的普遍羡慕。
栗秋面上应和,心里微微冷笑。心想你只知道富人像狗尿苔似的,成堆挤在酒楼的屋檐
下,岂不知道世上还有一处集中有权有钱人的地方,那就是戒毒医院。
要说最相信戒毒会有效果的,正是粟秋小姐,她读了许多的医书,通晓戒毒理论和实
践,她不怕毒瘾,知道只要严格地按照疗程和方案操作,平日里严加防范,毒可以彻底戒
除。就像张学良还有美国的著名影星德鲁8226;巴里莫尔,不是都浪子回头了吗?
德鲁出身子电影世家,她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是著名的电影演员。美丽聪明的德
鲁,7岁的时候,就在电影《外星人》里面扮演角色、无数影迷在她亲吻外星人的镜头前,
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也就成为亿万人喜受的银幕宠儿。也许是桂冠来得太快,也许是母亲
对她开始放任自流,她从9岁开始,就成为好莱坞最豪华的夜总会常客。小小年纪开始酗
酒,12岁的时候,抽吸毒品。13岁的时候,被送去戒毒,但她很快复吸,戒毒失败。14岁
时,她企图自杀,未成功。
她又一次走进了戒毒所。这一回,她成功地戒除了毒瘾,成为一个正常人。1990年,
她写了一本书,叫做《小女孩逝去的时光》,坦呈自己的经历与教训。这本书成为畅销书,
使她重新受到大家的喜爱。1993年,她参加了惊险片《坏女孩》的拍摄,精湛的演技,使
她成为好莱坞一流的明星。
一个吸过毒的女人,都可以取得这样灿烂的转机,一个有背景有钱财的男人,还有什么
不能东山再起的呢?
既然现在世界上的有钱人,都被漂亮的女孩包围得水泄不通,既然算不上美丽,又心高
气做,却偏偏只能上护士学校,分到医院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去处,出身小户人家的栗秋,
只能因势利导,找一个落魄中的大款,找一个暂时被人唾弃的倒霉鬼。
栗秋确信,住在这里的人,别看现在瘫软如鬼,真要戒了毒,出去就是另番光景。要么
手狠心毒,要么道行深广,要么法力无边,要么树大根深,都非等闲之辈。
小时候有一回转学,学校正好没有现成的桌椅了,好多天,她都是自己抱着四条腿的小
凳子去上课。后来,一位老师看她可怜就说,你到修理工赵大爷那儿看看吧。
小女孩半信半疑,心想那会有什么好东西呢?但老师的话你得听,她懂这个道理,放学
以后,在学校后面的旮旯里,找到修理工。
赵爷爷听她说完来意,说,小姑娘,好福气啊。我刚钉完最后一颗钉子,跟新的一样。
你过来看看。粟秋看到了一套漂亮的桌椅,比同学们的桌椅都排场。她吃惊地问,这是打哪
儿来的呢?赵爷爷说,这是以前高年级用的桌椅,和它一块来的,都坏了。这一套,因为坏
得早,一直扔在旧木料堆里,我找出来修修油油,你看,是不是和新的一样?以前的木工手
艺精致,其实它比新的还好。栗秋蹲下去,发现桌子和椅子各有一条腿,断过。换上新腿,
油漆一盖,要是没人说明,谁也看不出来。栗秋把旧桌椅搬回课堂,同学们惊奇极了,以为
老师特地给她买了新桌椅。栗秋也不说明,她喜欢让大家嫉妒地乱说。
自那以后,栗秋知道了,当你没有办法得到新东西的时候,可以到修理铺看看,也许能
碰到又便宜又实用的货色呢!
你不是国色天香,你的外语水平只够认几个拉丁药名,你没有大学学历,你不风骚不放
荡,你没有在外国飞黄腾达的亲戚,你没有跺一脚地动山摇的兄弟姐妹,你也没有索性为娼
的勇气……你只是一个小护士,你的爹妈只是胡同里摆小摊卖冰棍的大爷大妈,你空有满腔
出人头地的抱负,你不是太凄惨了吗?除了你自己,除了青春,你还有什么?!
栗秋是奸人家的闺女,若钱来路不明的,绝对敬而远之。所以对腰缠万贯却不清白的
人,冷若冰霜。钱并不是一个女人最忠实的奴仆,只有把丈夫始终控制在手里,才是贫寒女
孩一生的幸福。爱情像什么?就像一种外科手术,一人是手术者,拿着锋利的小刀,一人躺
在手术台上,盖者白布,任人宰割。
对那些暂时发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痞子,粟伙也是一万个看不起。做人要有根
基,上得快的东西,落得也快。栗秋是从胡同里出来的人,她太了解昨天还在公共厕所蹲
坑,今天就嫌金马桶圈冰屁股的人,是些什么货色了。她喜欢古老的贵族凤范,喜欢源远流
长的气派,喜欢一掷千金却绝不夸耀的慵懒气度,喜欢在万般寂静中操纵大局的能力。
栗秋知道自己距这一切多么遥远。唯有确知,她才格外谨慎和冷静。她只有一次资本,
这就是她的婚姻。而自己青春年华的日子,也不过是这么几年。真得争分夺秒啊,栗秋有时
会在梦中惊醒,感到一种压榨般的紧迫。
但她表面上,依旧是矜持而雅致的,她的业务很棒,几乎是除护士长以外最优秀的护
士。只有这样,她才可能接触到最重要的病人。开阔眼界,她才能在一个更大范围内挑选丈
夫候选人。未来的丈夫,眉眼年纪都看不清。只有一点确定不移,他是有身份的吸毒者。
栗秋感谢毒品。这个令人谈虎色变的恶疾,正是栗秋的拳头。一个是身染沉疴的瘾君
子,一个是白衣翩翩的爱心大使,还有比这样的恋情,更令人难以忘怀的吗?你在男人最凄
苦无助的时候,结识了他,爱上了他,嫁给了他,还有比这样的恩情,更令人刻骨铭心的
吗?纵是铁石心肠,也会感激到永远吧?丈夫有这样一个把柄握在你手里,他就注定比你矮
一截,你就天造地设地俯视着他。你的所有弱点,都被摆平了。你的家境,你的学识,你的
相貌上的不足。都被是一个大贤大德的优长之处,像毯子一样遮盖住了。
栗秋这样想着,手里握着丘比特之箭,绝不肯轻易射出。箭只有一支,候选人可多得很
呢!况且,看这势头,吸毒的人越来越多,档次也越来越高。做女人嘛,栗秋是传统而尊贵
的,嫁人一生最好一回,可要千万慎重!
她看了14病室的病历,仔细研究了靠窗户的那个儿子,态度之庄重,比院长会诊还要
字斟句酌。经过再三权衡比较,觉得北凉可列为候眩蝴单。
一经决定,她开始仔细观察靠窗的那个母亲。观察之后,暗笑这雍容华美的夫人,也并
非自己的对手。这种女人,习惯了他人的仰视,对巴结之心,最是敏感。你若显出丝毫讨巧
的模样,她就认你作小人,觉着你看上了她的家,你有野心和智慧,她绝不能容你得逞,大
门就永远关闭了。一定要做出浑然不觉的样子,一定要让她在暗处选你,你还要百般拒绝。
这种人家、绝不珍惜轻易得来的东西。拒绝可以显出珍贵,特别是你露出轻视她们权威的样
子,她们就会被激怒。适度地激怒一个人,会使你身价倍长。她会格外想把你收入她的麾
下,以证实她显赫的地位与威仪。
当然栗秋做这一切的时候,得淡山远水,不着丝毫痕迹。必须慢慢来。等待就是一切。
来日方长。
至于如何讨得夫人们欢心,无非是投其所好,善解人意,温柔体贴,贤慧内敛,把谋略
深深地藏起。这对栗秋来说,实是雕虫小技。在艰难中长大的孩子,只要他愿意,看人颜色
行事几乎是天赋。
粟秋走到靠窗的床前,耳语般地说,北凉,打针了。
北凉觉得这声音很性感,就细细地看了一眼拈着针管的护士。他对女人的鉴赏力,堪称
一绝。可在瞬息之间,用眼睛将女人剥个精光,将那具胴体所有的周径,说个分毫不差。这
手绝活以前曾当众试过多回,哥们儿无不称奇。连那些以裸体验证结果的女郎,也说见过无
数男人,没有这么精通女人的。
本来北凉对于栗秋这种黑脸色的女孩,不屑一顾,但多日禁闭在戒毒医院,所见除了老
母,就是自衣自帽静若雪霜的医生护士,对白色的逆反程度,已达爆炸当量。栗秋黑得纯净
均和,令人有红木家具般的古典和黑珍珠的润滑感。
好多天没有和女人嘻闹了,潜伏的欲望蠢蠢欲动。北凉想起一句外国谚语,男人的精液
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品。觉得这个黑护士,煞是可爱。
打什么针?他说,一阵烦躁涌上心头,柔情消失,脸歪了。
精通治疗程序的粟秋知道,北凉和他的同室琪仁,都到了戒毒关键时刻。病人情绪不
稳,会不断地骚扰索要药物。针一打上去,更会大汗淋漓。此刻正是攻心为上的好时机。
自然是为你好的针。栗秋开始做输液的准备,用手在北凉布满针孔的臂上,轻轻地揉
着,松缓若弹琴。,。”
这是护士在静脉注射之前必做的一道手续,为的是让血管怒张,穿针的时候比较顺利。
栗秋做得很坦然,光明正大。就是护士长火眼金睛地在一旁瞅着,也看不出破绽。
只有那被揉捏的人,方能感到这肌肤相亲之间,传达了怎样一份情意。
北凉是玩过无数女人的情种,立刻明白有戏。
你的血管不好,进针的时候可能有些疼,请你配合。栗秋说。
我自个儿都能给自个儿扎针,还怕这个?再说,你的手软得像丝棉,就是真疼,我也一
声不吭。北凉试探。
栗秋听出挑逗,置之不理。麻利地悬挂输液瓶,消毒,进针。
嘭!几乎可以听到北凉伤痕累累的血管,裂了一个孔,立即有污浊的血液,返流针筒。
回血翻涌,证明穿针成功。粟秋刚要打通机关,让药品快速滴入,北凉用另一只能够自由活
动的手,按住栗秋。先别忙着打药,你给我用针管把血连着抽出来,再打进去。多来几回。
抽得越多,打进去的劲越大,越好。北凉抚摸着栗秋的手,央告着。
所有静脉扎毒的病人,都有一种诡异的嗜好。他们像魔鬼一样,喜欢血自血管汩汩地流
出,然后再打着旋儿冲回去,感到病态的满足。这习惯源于自注毒品时,药水和鲜血混合反
复冲刷血管的震颤,会带来莫名的狂喜。平日,护士对于这种非法要求,嗤之以鼻。栗秋当
然按惯例说,这哪行?治疗是执行医嘱,又不是游戏。你乖乖躺着,再动,针头就滑出来
了。你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说虽这样说,但手上的操作却是另一番。她抽出北凉的血液,又猛烈地回灌血管,动作
准确有力,令北凉感到莫大舒适。他用力向栗秋眨眨眼睛,以示衷心的感谢,栗秋脸上毫无
动静。
这个女人是黑妖,和我以前认识的所有女人,味道不一样。北凉想。
栗秋将输液的滴速控制好,离开北凉,开始给靠门的琪仁输液。栗秋也抚摸琪仁的手臂
血管,但那是完全机械而公式化的,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平日护士都是这般办理,琪仁也习惯了。今天他目睹北凉长时间地被抚摸,心中就不
平。琪仁并不是对女人有兴趣,他喜欢被抚摸,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手,都唤起童年的记
忆。可惜这不平无法述说。栗秋马上开始治疗,给他静脉扎针,一针见血。
要是栗秋连扎了好几针,还像纳鞋底似的瞎捅,琪仁就可以借机发挥说,怕我有肝炎传
染给你吗?也不好好把血管看仔细,我看你摸着别人的手,揉了半天呢。是不是他的手臂
上,纹了一条龙啊?我背上也有一只虎,你要不要看看?
琪仁设想自己的语调一定是冷冷的,带有猫玩老鼠的戏耍,让这个不肯多摸他一会儿的
黑护士,脸色变成酱紫。
可惜啊。一针见血。让他所有的话,都封在喉咙以下,胀得胸痛。
琪仁对自己的血,又恨又爱。血像抖动的红布,使他全身起了微微的战粟。
你把我的血,反复抽几回,多舒服啊。琪仁哀求。
又来了。栗秋冷淡地回答,这是治疗,不是游戏。
她很快结束了操作,开始收拾治疗车上的杂物。
这一番话,几乎同平日一模一样。甚至同栗秋一个月以前一年以前的程序,一模一样。
但是,琪仁听出了不一样。
你这个*****!琪仁恶狠狠地骂。
栗秋脸上不动声色。好像这屋里并不仅仅是她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应该领受这称呼的女
人。
你骂谁呢?北凉打抱不平。他已经把栗秋当做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女人了。按惯例,什么
东西只要他看中了,就是他的。
你听差了吧?他什么也没说。栗秋柔声道。轻轻走近靠窗的床,问,你感觉怎么样了,
这药是有些反应的。
吸毒病人暗示性极强,加之药物反应的确开始出现,北凉每一个毛孔,都向空中蒸发汗
液,他呻吟起来。
妈——我妈你个老混蛋,跑到哪里去啦——我难受啊——北凉野狼似的嚎叫起来。
你哪里不舒服?栗秋又是耳语般地问。
这声音有一种薄荷膏作用,使北凉额头片刻舒适,但马上又燥热起来。
哪儿……都不舒服……北凉吟唤。
我来给你按摩一下……栗秋说。
按摩……好好……北凉想起灯光昏暗柔若无骨的按摩女郎,虽在药物反应中,眼神还是
恍惚起来。
不要想入非非,这是医学上的正规按摩。栗秋正色道。
真好……好极了……医学的比不医学的还好……栗护士,你以后还能给我按摩吗?北凉
吃语般地说。这黑护士的手指,像温柔的熨斗,把他心的纹路都烫平了。
以后……到什么时间呢?只要你住院,只要我当班,都可以。为病人服务,是我们的职
责。栗秋说着,手越发龙蛇般向敏感部游走。
当然不光是这个……以后了。我说的是……以后的以后。北凉结巴着紧逼。
以后,你出了院,和我还有什么关系?
栗秋说着,不动声色地加大了手指的力度。把大拇指窝在掌心之中,以防指甲伤了北凉
的皮肤。纤巧的小手圈成空心拳,用四指的侧背部温柔地在北凉饥渴的肌肤上滚动,好像一
只玉石碾子。
要是我又住了院,和你是不是又有了关系?北凉问。
如果我还在,如果我值班,当然就有关系了。但我会走。栗秋淡淡地说。
走哪儿?北凉急切追问。
天下这么大,哪儿不能去?别的医院……外国…栗秋更在双拳上下功夫。
北凉受不了,眼睛冒火求道,要是我求你给我当保健护士,以后一直跟着我,你愿意
吗?
不愿意。栗秋很坚决地拒绝。
北凉的母亲恰好走回来。
栗秋早用后背,感到了那女人的存在。她按摩的手法更加纯正专业。淡淡地说,你是不
是觉得好一点了?今天我是正班,很忙。我还要给别的病人按摩。就到这里吧。
呵……你不要走,能不能……给我擦擦背?出的汗太多了。北凉说。
可以。这是工作,不必这么客气。栗秋依旧十分淡然地说,拧了毛巾,就给北凉抹背。
北凉感到非常舒服,就说,你能不能给我洗洗脚?
栗秋又用千篇一律的口气回答,这是工作,可以。
栗秋回身去端水盆,好像突然发现了北凉的母亲,就说,既然您回来了,就麻烦您给儿
子洗吧。如果亲人不在,我当护士的可以做这些。但我很忙,还有好多人需要我,我到别人
那去了。
说着,走到琪仁床前。
别啊,粟秋护士。我还想让你给我揉揉太阳穴,只要你的手指一碰我的头,立刻就清亮
了……北凉舍不得放栗秋走,没话找话。
对不起,我不是你一个人的护士。栗秋坚决走开。
琪仁本来很生栗秋的气,觉得这个女人趋炎附势。现在看到粟秋来照顾自己,很得意,
心想自己到底还是比那个小子棒。他要加倍抖出自己的威风。
栗护士,你也得给我按摩。
好。栗秋来者不拒。
你也得给我洗洗身上。
既然你母亲不在,汗出得又这么凶,我会给你做的。栗秋应道。
凡是粟秋给北凉做过的,琪仁都要求,栗秋都一一做了,但琪仁分明感到,那双手在敷
衍了事,他全然没有北凉描述的那般舒适。
他说不出地恼火,但无可指责。
他开始蓄意挑衅,呲着牙说,我还有一个地方,不好受,也请护士大姐,给我洗一洗。
栗秋沉着地说,哪个地方?
琪仁说,拉屎的地方。
栗秋微笑着说,那个地方,等你妈妈回来给你洗吧。
琪仁说,我就要你给我洗。你一洗,我就舒服了。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你开个价
吧。
栗秋说,我是护上,不是你雇的老妈子。
琪仁撤野道,只让你洗后面,还没让你洗前面那玩艺,就不错。装什么正经!
栗秋面如秋水说,你要再胡说,就请你出院。治疗就快完成了,你妈妈挺不容易的,我
看你不为自己,也为她老人家想想。不要脏了我们医院的地。
说完,轻轻巧巧地走了。这类疯话丑话,平日听得多了。今日更是要扮一个有涵养的女
郎,不和街痞计较。
北凉母亲注视着栗秋清秀的背影,赞叹道,北凉,你领过多少女孩,可见过一个这样聪
明伶俐通情达理的姑娘吗?
北凉回味无穷地说.没见过她那软中有硬的手……
琪仁在一边听得怒火中烧,但又找不到宣泄的缺口,急得抓耳挠腮。终于,他想起一个
碴口儿。
琪仁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手摘下架子上的输液瓶,一手在床头柜上乱模。口中骂骂咧
咧,老子他妈的要拉,擦屁股纸愣是找不到了。耳朵眼大的一个屋,缺德,连粪纸都偷……
谁要是用了我的纸,让他*****长碗大的疔疮,XX
他刚开口的时候,北凉没有理睬。以为他哪里不舒服,骂医生护士。他们这帮人,对世
界上所有的事和人,都充满厌恶和仇恨。就是恩人,也不例外。也许清醒的时候,尚有少许
感激之情,逢聚众议论,全是污秽咒骂。不这样,不足以显示出超凡脱俗蔑视世界仇恨一切
人的气概。
听着听着,好像不对劲。北凉何时受过这个?从床上坐起来,说,你骂谁?
琪仁正怕人家不理不睬,那多无趣!现在有人接应,非常得意,大声说,骂偷我擦屁股
纸的人!
北凉说,这屋里就两家人,你骂谁?!
琪仁说,那自然骂的就是你了。
北凉说,你知道我是谁?我舅舅在公安局,专门收拾你这种人!
琪仁说,你知道我是谁?我舅舅在公安部,像你这样的人,他还舍不得脏了自己的手,
点个手下的,就把你做了。
北凉说的是真的,琪仁说的是假的。但假的来头比真的大,北凉呼地蹦起来。输液针一
头接在玻璃药瓶上,一头扎在北凉的血管里。受了牵扯,瓶子乱逛,胶管拉成直角,回血旺
盛地喷涌着,几尺长的胶皮管子变成血红色,蛇一般可怕地弹动着。
鲜艳的血液空前地激动双方。
琪仁原本就站在地上,这时索性右手把输液瓶高擎过头,从小看电影印象深刻,姿势不
由自主地摹仿举炸药包的英雄。左手上的针头,猛烈地划动着,终因抗拒不了大幅度的扭
动,窜出了血管外。输液瓶高,压力大,液体流速变快,手背马上起一个大血包。药物渗漏
皮下,如同揉进一摊盐酸,琪仁剧痛难忍,唆地拔掉针头。输液管原是用胶布蝶状固定在皮
肤上,很结实,此刻生拉硬拽,沽活扯下一块肉。水花四处飞溅,鲜血淋漓而下,好像受了
很重的伤。
琪仁手上的血,本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但他感到这是被对方打的,怒焰更甚。没了针
头累赘,两手活动自如,比北凉自由度高,翻身以输液瓶为武器,劈头盖脑地向北凉砸去。
北凉情急之中,托着自己输液管子飞跑,胶管也被扯断了,血水流淌一地。他急速地巡
视四周,竟没有任何趁手的武器。面对挥舞输液瓶的琪仁,显然居了下风。但他有母亲作为
帮手,老太太虽未直接参战,但奋不顾身地拦住琪仁,为北凉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北凉抢出病室,看到护士站摆着一台体重磅。长长的表杆,圆圆的指针盘,下面长方型
的底座,天生一件重兵器。好像孙悟空在东海龙王那里寻到了定海神针金箍棒,他眼前一
亮,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一把推开拦阻的护士,抱起体重磅,就朝琪仁脑袋抡去……
琪仁灵巧地一闪,看清输液瓶绝非这庞然大物的对手,索性将瓶扔到一边,像变魔术似
的,从衣服里抽出一把三棱匕首,疾如闪电地挥动……
搀和着药物的葡萄糖水喷溅四处,空气中顿时弥漫起青玉米一般的酸甜气息。整个楼的
人,嘴唇都染上霜甜味。
体重磅撞到墙上,表盘訇然破碎,无数碎片凌空飞舞,红色指针精灵一般翻着跟头旋
转,好像在给一头大象称体重,居然顽强地坚持职守,不肯脱落。秤杠呼呼生风,头重脚轻
扑向地面,将水泥地面砸出白坑。
、159
这一切还不是最危险的,要命的是琪仁的匕首正逼近北凉,寒光闪闪。
护士长第一个跑出来,看到局势危急,一个箭步插到琪仁和北凉中间,大声喊道,你们
都给我住手!
琪仁愣了一下,刀锋一偏,掠过护士长的脸颊,好像标图纸一般,红光一闪,护士长鲜
血溅出。
血,使打斗有了突破性的进展。面对实质性的结果,恶战双方都喘了一口气,感到某种
程度的满意。虽然这是无辜破的血液,都觉得是对方的血,心中得意洋洋起来。
这一停顿,琪仁的母亲赶到了。她紧紧抱住儿子的腰,哭叫道,我的祖宗!你还不够
吗?非要出了人命,你才甘心吗?你从哪里搞来了刀,你还想杀人吗?你先把你妈杀了吧!
我看不到你,就再不用为你流泪了!死了是福,我造了什么样的孽,上天要用你这样一个儿
子惩罚我?!
这一顿哭喊,令围观的人动容,但对琪仁没有一点作用。他咬牙切齿地对北凉说,小
子,你等着,等我出去了,用手枪毙了你。
北凉嘿嘿笑着说,就你这个大烟鬼相,还想毙了我?你的手指头,连个臭虫都捏不死。
虽在危急中,围观的人还是发出放肆的笑声。五十步笑百步,他俩彼此彼此,大家彼此
彼此,都是弱柳扶风的模样。
琪仁拭着臂上的血说,算你小子说对了,我是没劲。可也不是一点劲也没有,剩下的这
点手劲,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玩动一支枪的扳机,只能打出一颗子弹,就是送给你的。
一旁围着看热闹的病人,不由得打寒战。琪仁说这话时的神气,他们知道是准备用血来
兑现的。
周五今日有事,不在。护士按响了隐密处的机关。院里的应急分队破门而入,几个穿治
安制服的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地将两个肇事者,拧绑起来。
护士长被搀去包扎。
栗秋看着应急分队把两人押了走,心想,真不巧,看这个北凉,像个种子选手,不想第
一轮就被淘汰了。
不要紧,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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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节



范姐,刚才两狗打架,看了没啊?庄羽剔着牙问。
看了个尾巴。够吓人的。范青稞心有余悸。
嗨!这可算什么,太不过瘾。穿制服的卫兵,打哪儿窜出来的?整个老母猪追兔子,多
管闲事!我一个劲地在心中祷告,使劲打,胳膊折腿断,脑瓢开花最好看。可惜都没真功
夫,花拳绣腿,白费老娘精气神。庄羽懒洋洋地倚着被子垛说。
范青稞想着出了这事,伤了护士长,简方宁不知急成什么样,居然有人幸灾乐祸,真想
把眼前嗤嗤笑的红嘴,扯成三瓣。但她的身份不许她义愤填膺,只有暗自生气,一言不发。
庄羽突然站起来,提着裤子就跑。
过了好一会儿,才蓝着一张脸回来,虚弱地说,范姐,你肚子疼吗?
不疼。范青稞答道。
咱俩吃的是一样的药,为什么我和支远都肚子痛,跑厕所恨不能把大肠头拽出来,你怎
么啥事没有?庄羽满面狐疑。
噢哦,你说的是这个啊……范青稞这才反应过来,忙遮掩道,我吃了中药,也不好受,
肚里一阵阵拧麻花似的。大约我的瘾比你俩轻,药也轻,所以好过些。
庄羽仍不相信,但肚子又痛起来,顾不得说别的,提着裤子再跑。
回来后,压羽气呼呼地说,不吃这药了!这哪里是药,分明是痢疾菌熬的,吃了就拉,
好汉还架不住三泡稀呢,我哪儿受得了!说着,就按了床头的急救铃。
甲子立夏像白蛾子一样,飞速飘了进来。怎么了?急切地问。
你们这药是治病,还是要命?不吃了!庄羽大发脾气,磷峋的手指一点药瓶,床头柜上
却是空空如也,刚喝完的药瓶,又不翼而飞。她气得嚷道,也不知这破药瓶,能值几个大
钱?嘴巴刚离了瓶口,瓶子就飞了。要知道我们住院吃药,药钱里可是包含着瓶钱,就像买
啤酒,人家是连瓶一块算的。这可好……
甲子立夏打断庄羽的唠叨,说,你打铃把我召来,就为了药瓶钱?
庄羽说,不是瓶,是药!这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得给我说清楚!
甲子立夏说,你吃的中药,是蔡医生特别拿来的。药的事,只有请蔡医生回答。
压羽说,那就烦你把蔡医生请来。
甲子立夏说,医生也不是专为你一个人看病的。得看他有没有时间,愿不愿意和你谈。
如果是医疗秘密,他也不能告诉你。
一番答对,软中有硬,噎得庄羽说不出话。
蔡医生很快来了,文质彬彬,好像刚压制出的药片,坚硬白净。
中药戒毒在动物实验中,效果很好。它的最大优点,是防止复发。庄羽,你不是戒过毒
又复吸了吗?此药正对症。你丈夫和你同用,是为了你们回家后治疗方便。至于范青稞……
蔡医生把脸转过来,斟酌词句。
我没什么要求,怎么治都成。范青稞急忙答话。
蔡医生一板一眼地说,因为她成瘾较轻,我们也采用了这个方法,比西药戒毒反应小。
怎么样,是否明白了?
支远说,前两天吃的药,好像和今天的味道不同。不会是配错了吧?病残之人,若再吃
了假冒伪劣的药,雪上加霜。
蔡医生说,今天的药是和以前配方不同,再过几天,还会变,全疗程,大概会变六七
次。药里含有泻的成分,是正常反应,不必惊慌。
庄羽长吁一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我原以为药里搀了巴豆,拉个不止。不过,刚才听
你一说,这药还得天长日久地吃下去,烦不烦人?到时候,白粉不吸了,整天捧个药罐子,
也够讨厌的。
蔡医生说,五个月后,即可停止服药。
庄羽还要说什么,被支远制止住了。
好了,谢谢蔡医生。听您这么一说,我们就放心了。病人吗,就是爱一天瞎琢磨。您别
往心里去,支远说得客气。
蔡医生说,这也是正常的。
临出门时,蔡医生问范青稞,你还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助吗?
范青稞心想,一视同仁是最大帮助。赶快说,没有没有。
庄羽对席子说,裤衩换下一大堆,你快去洗。吃了这种药,别的不说,太费洗衣粉。
席子默默走出去。庄羽就凑到支远耳边轻声说,我难受得不行。
支远说,戒当然没有吸痛快。一定要坚持住。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这回要重新做人。
庄羽说,那是你。我陷得太深。我这么问你吧,一个死庄羽,一个吸毒庄羽,你要哪
个?
支远变了声道,你别逼我。当初我知道你吸毒,不是还义无反顾地跟你走到一起了吗?
为了救你,我不是也跳到火坑里来了吗?如果要你死,我第一次就可见死不救。
庄羽说,别扯那些烂账,我忍不了呢!
支远一惊,想怎样?
庄羽狠狠地说,想吸粉。
支远说,万万使不得。前功尽弃。
庄羽说,这个鬼中药,泻得人浑身瘫软,减肥行,戒毒根本没用。我特想吸粉,觉得马
上就要犯瘾……她把头倚在支远身上。
支远说,我怎么没事?你算算,自打吃了这药,已经多少天没吸粉了,这就是效果。再
忍忍,就过去了。
庄羽冷冷地说,毒不一样深浅,你能跟我比?你要是眼睁睁地愿意看着我死,就别给我
找粉。你对医院一往情深,可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告发你私带BB机,暗通信息。立马会把
你赶了走。那时候,咱们双双把家还,我就吸个够,命是自己的,我不愿戒了,看在夫妻一
场的情分上,你还不成全我?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要不要我现在就打铃告你啊?
支远咬牙道,真是个歹毒的女人。
庄羽说,谢谢夸奖。我一直以为你同我好,就是看上了我的歹毒呢。原来不是啊?
支远说,庄羽,我真是爱你。只要你愿意,我把心掏出来给你,只求你再不要吸!
庄羽冷笑道,我要你的心于什么?凉拌?爆炒?我还嫌腥呢!你连心都乐意给我吃,还
在乎为我搞粉吗?告诉你,支远,你有短在我手里攥着呢,我就爱大义灭亲!别人不信,你
还不信吗?!
支远傻了,拼命抽烟。庄羽把手指按在呼叫铃上,最后通牒说,没那么复杂吧?我快忍
不住了。最后一分钟……
支远猛地把只吸了一口的烟扔掉,说,好吧。庄羽,既然你自觉自愿,你爹妈都拿你没
办法,我帮着害你一次吧。记住,将来成了鬼,不要怨我。只是医院看守检查甚严,你又不
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把粉弄进来?
庄羽说,这个就不干我的事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既是我爷们,就该搞得到。抓
紧时间啊,我快打熬不住了。
支远咬着牙关说,好。我给你去槁。只是,我最后再求你一次,给你搞来了粉,你就心
安了。假如你能忍,可千万顶住,别吸了!熬到这个分上,不容易,为什么要亲手毁了前面
的心血!
庄羽厉声道,你还罗嗦什么?要不我现在一头撞在墙上,死给你看好了!
看她那横眉立目痛不欲生的样子,真不是假话。支远百般无奈地出去了。
范青稞矛盾了一小会儿。是不是马上报告护士,或者直接找简方宁?但庄羽的话,绊住
了她的脚。
命是自己的。
是啊。命,是自己的。假如有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你劝有何用?你劝得了一时,劝得
了一生一世吗?
过了一会儿,支远回来了。
庄羽问,办了?
支远答,办了。
到底是谁啊?跟地下交通站似的。庄羽一听海洛因有了着落,心情好些。
支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范青稞,庄羽说,放心吧。自己人。
支远说,三大伯。
庄羽说,你让他通了消息?
支远说,是。让朋友送来。
庄羽说,进得来吗?搜得那么严?你还得有第二套方案,前仆后继,万无一失。
正说着,支远肚子上的铁蛤蟆,又蹦了起来。支远赶紧撩开衣襟,看了一眼,说,这么
快。
庄羽说,什么?
支远说,你要的东西。
庄羽不耐烦,我问的是,BB机上写的什么?
支远说,一句很美妙的话,送你一束钻石玫瑰。
庄羽说,还是不会办事,我不喜欢玫瑰,喜欢非洲火鹤和泰国兰。
支远也不答话。三个人就静静地躺着,等待就要发生的事。过了一会儿,席子洗衣服回
来,就四个人静静地躺着,好像停尸。
资料
在德国汉堡市区某公园旁边,正好处在一所学校和一所公墓中间,出现了一问搭的小板
房。门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药物咨询发放点。
这就是汉堡市官方设置的“药品”供应点之一。自1994年5月以来,瘾君子可以从这
里得到国家免费供应的新注射器,还有消毒用的酒精棉花球。
据说此举既可以打击走私毒品的犯罪活动,又可以帮助吸毒者戒毒。
1992年,瑞士政府为了管制毒品交易和吸毒者滥用针头,尝试给吸毒和贩毒者提供场
所,设置了苏黎世毒品市场。
毒品市场原来是一个废弃的机车场,肮脏龌龊。那里满地都是废针头,飞舞着沾满血迹
的布和一团团包装毒品的纸。每天,一些身无分文的瘾君子,到这里来,靠拣别人海洛因瓶
子里的残渣过痛。5000多名吸毒和贩毒者,把这里当做天堂,与毒品有关的谋杀案,不断
发生。这里被称为恐怖的“红灯区”。
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几百名学者、教育工作者和社会工作者,联合上书,要求彻底为吸毒
者正名,并由国家专卖毒品。他们的主要论据是,历史已经证明,用警察镇压的方法,无法
取得反毒品斗争的胜利。再这样继续下去,只能使国际贩毒集团更加富有。
国际刑警组织秘书长雷.肯德尔,公开建议,对一切毒品解禁。他的爆炸性建议,使全
世界为之震惊。
荷兰1976年通过的一项法律规定,容许消费和出售软毒品(主要是印度大麻),零售
毒品不超过30克的毒品贩子,可以不受处罚。
该法律还允许开设吸毒场所,条件是不得做广告,不得向16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出售
毒品。
软毒品在西班牙也被官方容许其存在,这样,西班牙的一些地区,就成了拉叮豪洲毒品
运往欧洲的转运站。
1994年1月,意大利国会通过法律,规定拥有旨在个人消费的毒品,不是犯罪。只接
受吊销驾车、持枪执照的处罚。1994年,德国宪法法院裁定,拥有少量毒品是合法的。
欧洲禁毒,已无良策可施。权威人士认为:肯定会出现这样的常烘——一边是瘾君子
们,在注射点慢慢地在给自己从容注射毒品,一边是手里拿着登记表的社会教育家,坐在一
旁苦口婆心地求他们戒掉毒品。
瘾君子在微笑。
楼道里传来对话声。
呵,谁的红玫瑰,这么漂亮!简方宁的声音。
一个年轻男人,送给庄羽支远的。我说要检查,他说是花店的人,受顾客的委托送花。
只要收件人在单子上签个字,他就可以交差了。我还从来没碰见这样送东西的,他又急得要
命,说车里还有一堆花要送,晚了就蔫了。放下花就走了。您看怎么办?周五的声音。
简方宁把花束拿在手里,纯正高贵的钻石玫瑰,花瓣像紫红色的天鹅绒,愤怒地开放
着。细弱的花茎好像承受不了露水的重量,微微弹动着,把溶解了香气的水珠,轻轻抖落。
好了,周五。你忙去吧,这花由我处理。
简方宁抱着玻璃纸包扎的红玫瑰,走进13号病室。
院长好。几个人同时坐起,恭敬地打招呼。
今天是情人节吗?日子也忙糊涂了。院长说。
庄羽看着红玫瑰,有些紧张。倒是支远比较镇定,说,庄羽朋友多,听说她住院了,送
花慰问。说是送给我们俩的,其实是给她一个人的。
范青稞心想,支远把自己择得干净。
简方宁轻轻俯下头,嗅着花,说,很香。
庄羽直盯盯地瞅着花,牙把嘴唇咬得出血,简直想一把抢过来。
简方宁觉得她神色奇怪,说,庄羽,你非常喜欢红玫瑰吗?
是啊……那当然……不过……庄羽颠三倒四。
简方宁抱着红玫瑰,若有所思,小心地躲开茎上的紫红色尖刺,用手指抚弄着不多的几
片绿叶。
支远见事不好,院长再这样研究下去,只怕钻石玫瑰的秘密就掩藏不住了。庄羽急于吸
毒,已乱了方寸,他得火力支援。干脆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院长也是很喜欢红玫瑰啦?
这束花,大约需要几百块钱,一般工薪阶层恐怕买不起。不过院长是高级知识分子,当然不
在此例。院长要是喜欢,就送给院长了。搁在院长的办公室里,谁见谁爱,比在我们这儿堂
皇多了。庄羽,你说是不是呵?
庄羽不知支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他多谋略,估计不会错,忙接上茬说,是啊,玫瑰
花虽贵,只要院长喜欢,我就送给您了!
听他们这样一应一和,那丛美丽的花,好像在怀中燃烧起来。简方宁马上把花推给庄羽
说,给你。一会儿找护士要个大瓶,把它好好养着,能开一个星期呢!
简方宁出去了。范青稞真希望简方宁能回头看她一眼,一定使个眼色,叫她重新检查这
束妖冶的花。可惜啊,简方宁头也不回地走了。
庄羽立刻说,席子,你给我看着点门。若是护士来了,你就拦着她,说你头痛,支她给
你去拿药。
席子堵到门口。
庄羽三把两把撕开精致的包装纸,裸出花朵。她狂躁地把每一朵钻石玫瑰都掰开,扔在
地上,在花瓣和茎叶里寻找。
他妈的,藏哪儿了?比密电码还难找!支远,你没看错吧?她气急败坏地嚷道。
那行字还存在BB机里,不信你可以看。支远说着,要掀裤腰。
嗨!找到了!藏得真够严实的了。那小子还挺内行,不凑近,根本看不见。庄羽说着,
从花茎里拖出极小的一个塑料纸包。
飘落的玫瑰花瓣,带着无声的水珠,铺在地上,好像一片洗过的红毯。
庄羽拿起塑料包,颠颠地跑向厕所,那是病人作案最方便的地方。若是病人之间相互发
现了,也无人报告。
范青稞把散落的花瓣扫在一处,红丝绒受了践踏,被庄羽手指撕扯过的地方,留下清晰
的红指纹,渐渐地沁出茸茸的红水,好像谋杀案唯一的线索,她想,这是世界上最倒霉的钻
石玫瑰了。
支远看着她,说,大姐,我看你和我们不大一样。
范青稞口里说,哪里不一样呢?心里想,这个男的比女的更难对付。
支远说,你不够坏。
范青稞说,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变坏。
支远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怪我没有拦住庄羽,还帮助她吸毒。对吧。
范青稞说,你猜得不对。我想的是,把剩下的玫瑰花。赶快找个瓶子装进去。花也是有
眼睛的,它们看到许多同伴被撕成碎片,不知道还肯不肯继续开了?
支远说,想不到大姐这么多愁善感。
正说着,庄羽回来了。范青稞失声问,这么快?
庄羽她笑道,又不是生孩子,你以为要多长时间?
她的精神果然抖擞起来,非常想同别人说点什么。就问,大姐,你去过院长的房间,里
面是不是很豪华?哪天我真的送她一束红玫瑰,比今天的还好。
范青稞说,不。四面墙上都是光光的,也没有花瓶。
庄羽说,那我就买一个贵重的花瓶送她,毕竟今天的海洛因是从她手里接过来的。这真
是一个绝妙的讥讽。从一个戒毒医院院长手里拿到的毒品,味道格外好呢!不管怎么说,我
得谢她,你说对不对?
范青稞心里直替简方宁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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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节



范青稞走到1号病室。
这是一间小病房,只摆两张床,那个病人去做血光量子治疗,只剩三大伯一人在床上躺
着,见有人来,坐起,打招呼道,稀客。
范青稞笑笑说,您这里,来的都是客。
三大伯说,也不尽然。医生护士就是公干。
范青稞说,我私人的事,求您。
三大伯说,谁让你来的?
范青稞说,名气那么大,还用别人告诉?您是秘密交通线。
三大伯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封锁越严,来求我的人就越多。我所以长住不走,就是
这里挣钱比外面容易。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一天三顿饭有人送,晚上踢了踹了被子,还有
软软的护士小手,给你盖上。一辈子没享过这样的福啊!
范青稞说,管得这么紧,往外的电话怎么出去?
三大伯说,问那么详细干什么?想把我告了?
范青稞说,我告了您,我有什么好处?医院也不会免收我一分钱,我还得罪了您。这里
的人,谁知谁手上染了血?我不敢。
三大伯嘿嘿笑起来说,你看我很霸道,害怕了,是不是?那其实是做给别人看的,这地
方人,吃硬不吃软。我看你是个妇道,所以对你说实话。我其实是极胆小的一个人。
范青稞比听到他是恶魔还惊愕,说,真的?
三大伯悦,人骗人,都是为了好处。我说这个骗你,有什么好处?
范青稞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按照原来想好的计划说,我要给家打个电话。
三大伯说,你说吧。
范青稞问,对着哪儿说?电话呢?
三大伯说,电话还能摆在明面上?那可真是一天也别打算在这混了。医生护士的眼珠,
都是属金鱼的,白天黑夜睁着。再说,每个人都来打,声一大,立马就会让人听见,这买卖
还如何做?规矩是,你把号码和要说的话,告诉我。我一定给你传到。准确快速,质量三
包。
范青稞说,收费呢?进来时,一分现钞也没带,连买水果,都是护士先记在账上,出院
时统一算。
三大伯说,我和护士长用一个章程,算总账。她是出院时算,我是出了院以后,有人会
到你家去收钱。
要是我不给了呢?范青稞问。
问得好。不过,我还真没碰到一个这样的人。你知道,这里的人,什么毛病都有,可是
不赖账。
我留的地址是假的呢?你上门收账,不就扑了空?范青稞觉着这真是第三百六十一行,
穷追不舍。
这事也没碰上过。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是不是?我也早有两手准备。我这个人,
没别的本事,就是脑子能顶电子计算机。你让我打电话,必是有重要的事,对方那人必是你
至爱亲朋。所有的电话号码,我都过目不忘。但只要你一交了钱,我立马就忘了,这是上天
给我的家什,让我靠这门路吃饭。
范青稞把先生的号码报了,说,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我一切都好,请他放心。
三大伯嘬着牙花于,说,就这?
范青稞说,是啊。
不是暗号隐语什么的,他很关切地问。
不是。就是平安信。范青稞说的是实话。
不是骗我?三大伯仍是不信。
范青稞说,我骗您,有什么用处?您刚才不是说了,得有用才骗人。
三大伯说,我刚才说的是平常人,但一吸了毒,就难说了。骗人就成了习惯,有用没用
都骗人,,他们都不要说真话了。
范青棵说,您一口一个他们,好像您不吸毒似的。不吸毒,到这里干什么?这儿也不是
旅游胜地。最好看的风景,就是铁门铁栅栏。
三大伯说,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这病人里,唯一不吸毒的人。
范青稞又是狠狠一惊,差点说,您太骄傲了,我也是一个不吸毒的人。
那您到这里来干什么呢?再说检查那么严,你怎么能混下来呢?范育稞被三大伯吸引住
了。
装吸毒,简直就是天下最简单的事。你只要弄点粉,往鼻孔一晃,所有的化验就成了阳
性,我就喜欢科学发达,化验越灵敏越好骗。谁也想不到有人干这个名堂,有伟人说过,堡
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内部,起码也是外部最靠里的地方。三大伯斜
靠在他的被子垛上,炫耀地说。
范青裸竭力使自己镇定。她想,简方宁应该哭着感激她,发现了一颗定时炸弹。
你这样每次吸一点,时间长了,不是也要上瘾?范青稞索性问个水落石出。
我警惕性可高了。连着试上几回,有了要上脑的意思,马上洗手不干。我凭头脑清醒挣
钱,哪能干糊涂事?三大伯语气坚定,充满自信。
无论范青稞多么为朋友叹息,这会儿,她对三大伯很敬佩。
那您把电话打了吧,地址我也留给您。放心好了,我不赖账。范青稞看耽搁的时间不短
了,想赶快去见简方宁。
大妹子,你对我说的是实话,我也给你一句实话。就是你这个电话,甭打啦。
范青稞本来已经走到门前了,这一下子,又折回来了。
为什么?
没必要。你住在医院里,还能有什么不好的?家里人自然放心。三大伯很不屑地说。
我又不是不给您钱,我叫您怎么说,您就怎么说好了。范青稞不悦。
三大伯并不恼,说,你知道我这个电话,用一回,收多少钱。
范青稞说,您莫非认为我交不起一个电话费?
三大伯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这些话,不值我的电话和我担的这份风险。
范青稞说,您的电话,用一次多少钱?
三大伯说,本埠一块绿树皮,外埠一块灰树皮。
范青稞说,树皮是什么?
三大伯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真是个良家妇女。绿树皮就是50元的票子,灰树皮就是
100元的。
范青稞眼珠几乎掉出来,说,这么贵!
三大伯说,你以为是街头的公用电话?知道我要把一个电话打出去,需要鬼鬼祟祟下多
少功夫?有时候蹲厕所里,有时候捂被窝里,有时候在澡堂里……口齿要清楚,记性要好,
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个不留神,叫护士看到了,勒令我出院不说,大哥大一没收,
就是重大损失,钢丝上的买卖,我是舍命陪君子,为人民服务。收费公平合理,从没人提意
见,你是头一个!
范青稞赶紧陪笑脸,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这个口信,确实不值一块树皮,不知
别人都是什么要事?
三大伯说,人家嘛,都是自己带个汉显BB机,目标小,外头的消息能传进来,一般的
就不理它了,重要的就到我这儿联系。多半都是股票买卖和生意上的事,最要紧的就是……
他做了一个你知我知大家都知的眼神,不再说下一去。
范青稞却不解,追问,最要紧的是什么呢?
三大伯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这里的人,有连这个还不懂的吗?
范青稞恍然大悟道,喔,是要粉。
三大伯说,是喽,戒毒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打熬不住,就让家里来人送粉。话都得从我
这儿递出去。
范青稞说,明白了。你这是毒品转运中心。
三大伯很谦虚地说,过奖了,不敢当。我做得还很不够,待加强改进的地方还很多。比
如,我打算进一步扩展业务,既然很多人打电话都是为了要粉。我何不把这个市场占领下
来?让家里人千方百计送来,又慢风险又大。要是我把货色备好,随时保证供应,你看多么
好!当然,我是无利不起早,外面的毒品卖600块钱1克,我怎么也得卖到1000块钱1
克。你说我这个价钱,是不是很公道?这是老虎须上做生意啊!
范青稞用手托着腮帮子,好像突然牙痛的模样。只有这样,她才能借着手拿的力气,按
住脸上的肌肉跳动,让它们别显出太吃惊的表情。
是啊,太不容易……了……她支支吾吾地说。
您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呢?范青稞一不作,二不休,把情报坐实。
这可是慌不得的事情,我正在研究法律呢。三大伯诚恳地说着,递过几本书。
范青稞看了看书皮,翻着白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每本都是最严正最权威机构发布的法
律法规,被三大伯掀得卷了边析了皮,攻读得非常彻底。
这里有明确规定,倒卖毒品是要敲砂罐的。范青稞拍拍书,恰到好处地使用了一句镇慑
人心的话。砂罐就是脑袋。
你那是一知半解。皮毛。真正要干这一行,第一紧要的事是把法律研究透,不然你就不
配。三大伯脸上现出阴沉的思索。你知道吗,贩毒在世界各国,都要处以重刑。三大伯一副
诲人不倦的和蔼嘴脸。比如新加坡政府1975年规定,凡是走私15克以上海洛因、30克以
上吗啡和非法加工生产毒品的,都要执行死刑。听说你要是出国到新加坡,飞机还没落地,
空中小姐就一遍又一遍地用各种语言,宣布这条法律,听得人好像能看到机场上竖着绞刑
架……美国规定,交易1公斤以上海洛因或5公斤以上可卡因的,为重犯,判处20年以上
的徒刑,造成死伤时,判处无期徒刑,处以800万美元以下罚金。知道吗。这可是重刑,在
美国,就是杀人罪,平均坐8年牢也放了。
再来看我们的。1990年12月规定,走私、运输、制造、贩卖海洛因50克以上,鸦片
1000克以上者,判处15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没收财产。贩卖海洛因10
克以上,不满50克的,处7年以上有期徒刑。贩卖海洛因不满10克的。处7年以下有期徒
刑,拘役或者管制,有处罚金……三大伯倒背如流。
嗨,我这么辛辛苦苦地给你讲法律,你怎么不好好听?三大伯对范青稞不满。
没有啊,我好好听着呢。范青稞辩解。实际上,她真的有些走神,只想跌跌撞撞飞奔去
见简方宁。
我说你没好好听,你说你好好听了。那么好,我问你,中国的法律和美国的有什么不
同?三大伯痛心疾首地提问。
幸好范青稞有点印象,思忖说,我们处治贩毒的法律,比美国更严。
三大伯点点头,脸上略显嘉许之意。
你听出什么漏洞没有?三大伯诡秘地说。
什么漏洞?范青稞陡然清醒。
法律的漏洞。三大伯冷森森地笑了。
哪国的?范青稞惊讶莫名。
当然是中国的。三大伯得意非凡。
没……有……范青稞张口结舌。
我告诉你。你听好了,刚才我说的那些条款里,贩卖海洛因10克,是个界限。过了这
个坎儿,就得到大狱里蹲7年,在这个坎儿里头,只说了个7年以内,再没下文了。也就是
说,卖1克海洛因,还摊不上1年牢狱之灾,要是只卖半克呢?就没有什么罪可治,顶多教
育教育就放回家了。所以,我仔仔细细地研究了法律,觉得大有空子可钻。我每回身上只带
一星半点的海洛因,在医院里卖给那些最需要的人,走少而精的道路。优质优价,四两拨千
斤,钱不少挣,也没大风险。了不起了,到局子里拘一阵,也就放了。就算吃点苦,亏了我
一个,富了全家人。也值得,你说是不是?
面对运筹帏幄的三大伯,范青稞义愤填膺又不知如何发泄。
您老这么做,总有一天要被发现。范青稞一语双关。既是提醒,也是热望。
久幸夜路必撞鬼。不论多么小心,被人发现是难免的,医生护士虽不是专业的公安,也
有经验。我这个人,想得开,逮着了,认打认罚,但我绝不洗手不干。全国有那么多的戒毒
医院,我一所一所地住下去,天无绝人之路,我这是新兴职业,一本万利的事情。高风险,
高收益。三大伯很豁达地说。
范青稞自打住进戒毒医院,整天生活在一惊一炸的非常境况中,大脑已经习惯而且疲惫
了。今天感到了最大的骇然。
三大伯拉家常一般的话语中,有一种魔鬼般的镇定。
您是怎么想到用这种方法赚钱?范青稞稳了稳神,索性不走了,问到底。
人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法子赚钱……
三大伯谆谆告诫。
……能利己又利人的,为上策。一般人都做不到。因为赚的钱太少,能利己而不损人
的,为中策,一般人都用这个办法,但正因为走这路的人太多,所赚就不多。不利己又损人
赚钱的、实为下策。卖毒品。就是下策赚钱。但这个下策,赚钱最多。我是老三届的。我让
大伙管我叫三大伯,并不是行三,只因是老三届的人。三大伯很自豪地说。
范青稞大吃一惊,失声说,您可不像是老三届的。
三大伯咄咄逼人问,哪里不像?是饱经风霜不像?还是圆熟老到不像?是年纪不像,还
是相貌不像?
这些……都像……范青稞结巴。
你就把实话说出来吧。我已经跟你说了那么多的实话,你跟我说的实话可不多。我虽不
敢说自己是火眼金睛,这点还是看得出来。三大伯说。
好,我告诉你。老三届是一群受尽了苦的人,他们在社会底层上完了他们的大学,曾经
有最崇高最美好的信仰,也受了最惨重最深刻的愚弄。所以他们非常珍惜人世间的真情,轻
易不会上当受骗,也不会去害别人,这样的一代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范青稞
还想说什么,但她看到三大伯嘴角苍凉的笑容,猛地打住自己的话。
三大伯说,你说得不错,在戒毒医院里,除了医生护士,没人用这种语调说话,说这话
的人,是不该吸毒的。不是医院搞错了,就是你也像我一样,是混进来的。
你脸别变色,我不会追究你是谁,虽然我知道你会追究我是谁。在这一点上,我可能像
你想象中的老三届,与人为善。比如我就不应该和你讲这么多的知心话,这是很危险的。但
人有的时候很怪,他是为自己说话。他不可能老不说真话,那他就憋死了。为自己,有时
候,他必须得向什么人说点什么。就像人在江湖上,会对素不相识的人,把自己一生的秘密
说出来。你好运气,今天我特别想说话。
我下过乡,而且是表现最好的知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被最早地抽调到当地工
厂,成了吃商品粮的人。因为有城里来的背景,我娶了当地最漂亮的姑娘,一连生了三个孩
子。我至今认为这是我的福气,像我这个年纪的人,除非他是在美国,否则绝没有三个孩
子。我在小地方过着很自在的日子,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返城,对我不是没刺激,可我要回生
我养我的城市,就必须和老婆离婚,把三个孩子分得七零八落。我是一个很爱家的男人,我
想,委屈了我一个,就可以换得全家人的团圆和睦,滚它的蛋吧,城市!我打定主意做一个
当地人。我甚至不回城里探亲,干脆断绝和城里的一切关系,当然也是因为父母已经去世,
再没有一个亲人。这样过了许多年,我的孩子们长成大人。被我毫不犹豫拒绝的城市,却对
孩子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们不满足当一个小地方的人,要到大城市去。
我的漂亮老婆,早用孩子代替了我的位置,她原来害怕城市,怕城市看不起她。现在,
为了孩子,她土豹一样勇敢起来,天天在我的耳边只说一个字,回!我说过,我是一个非常
恋家的男人。当初,我坚决地不回城市,是因为家。今天我坚决地回了城市,也是为了家。
回到城里,我才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比当年到乡下去的错处还大。那时我是一个
人,现在我是一家人,我一个人能忍,但我的妻儿过苦日子,我不能忍。我原来在乡下苦心
建立起来的关系网,土崩瓦解。好像一棵被凌空拽起来的土豆秧子,只剩下光秃秃的秆,大
大小小的土豆,都留在塞北的小镇子里了。
按照政策,我只要找到接受单位,全家就可以回城。没有人要一个快50岁的老工人,
尽管他的钳工手艺不错。我看了无数的冷脸,最后我说,哪怕让我扫大街呢,只要能回来!
我说的是气话,没想到人家立刻说,环卫系统正缺人,如果您真的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
脏,我们负责说服他们收下你。我带着一家老小,回来了。临走的时候,把家具都卖了。不
会有地方搁它们,城市没一寸屋檐,肯让我们避雨。那种过时的乡下木匠的手艺,在城里肯
定是遭人笑话。我们一点不觉得是在和命运开玩笑,只在小地方注意,怕惹城里人笑话。城
里没人笑我们,我们太高估自己了。城里人只对那些引起他们嫉妒的人和事,不怀好意地
笑。对我们这样的可怜虫,不屑一顾。他们见得多了,视而不见,才是城里人的风度。
城里的犄角旮旯,有一种像炮楼的建筑,上等人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那就是垃圾站。
每天他们消费的垃圾,被送到这里,再从这里拉到远郊。我们一家就住在垃圾站上头,那儿
有一间小房。垃圾车都是夜间活动,这小房原是留给夜班工人喘气歇脚的,现在成了我们的
新家。在孩子们眼中,城里那么美好,虽然是住在垃圾站。他们站在别人的楼前,想,我们
的爸爸很快也会给我们挣到这样的房子。他们一点都不灰心。
要说一点钱都没攒下,那是假的。但孩子转回城里上学,几乎把我所有的积蓄,都花光
了。我不后悔,我之所以破釜沉舟地回城,就是为了给孩子们创下一个锦绣前程。小镇子里
的孩子,上大学的比例是多少?几十分之一。大城市的孩子呢?二分之一。这是谁都会算的
账。几个孩子差不多大,脚前脚后的都要上高中大学读书。不能让他们成了高玉宝。
我媳妇回来就没了工作,或者说是有了新的工作。这就是每天在垃圾楼上,支一口大
锅,煮破烂。
垃圾真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城里的垃圾。里面什么都有,既有大便纸、用过的避孕套、
带血的绷带和死耗子,也有进口的玩具、漂亮的假古董、不时髦的衣服和鞋,根本没坏的罐
头和补药……研究家说,从垃圾里,可以反映出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情况,真是千真万确。
不管整个国家是不是小康,我那个垃圾站附近,已经初级阶段了,是没问题的。孩子们穿的
衣服,都是从垃圾里拣来的。我也没到了连给孩子买件衣服都舍不得的地步,但他们宁可穿
高贵的旧衣服.不愿穿便宜的新衣服。他们虚荣,想当上等人。孩子她妈虽是个乡下人,对
穿别人穿过的衣服这件事,一百个不能忍。可她拧不过孩子,只得在家里煮这些拣来的东
西。
煮衣服,煮帽子,煮胶鞋,煮围巾,煮锅碗瓢勺,煮花瓶和塑料花……煮我们拣来的一
切东西。每种东西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加上原有主人的味道,还有楼底下垃圾的气味,我
们家成天笼罩在古里古怪的有毒空气里,让人想把脾胃都吐出来。
旧衣服有一种海边咸鱼的味道。帽子的味道近似走了油的猪皮。皮鞋像是用大火烧着了
轮胎,纯毛围巾的味道比较不错,像一群山羊慢慢迎着落日走来……最好闻的要数煮塑料
花,像小时候用两块有机玻璃对着摩擦,有一种香蕉的味道飘出来……常有人写小说,说是
某人给领导送的礼物,比如点心匣子什么的,被原封不动地扔进了垃圾箱,里面藏着金项链
或是成千上万钞票,让某个拣垃圾的发了大财。我看,这些写小说的,都是些穷人,而且从
来没人给他送过像样的礼物,他才躺在那里,想入非非。自己发不了财,就编一个根本没影
的美梦,送给一个拣破烂的老头。
依我的经验,垃圾最大的用处,除了养活我们以外,是让我们知道了别人怎么活法。你
平常不能趴人家窗户,看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但你看了人家扔出来的东西,你就知道人和
人的差距有多大!
垃圾是世界上最不会撒谎的东西。它虽然臭气熏天,却是老老实实的。
垃圾每天都是新的,川流不息地从我们眼前经过,教导着我们,嘲笑着我们。没有人愿
意永远过我们现在这种日子。孩子马上就要上大学了,需要学费。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家,一
个远离垃圾站的家。
我的媳妇唯一没煮就保留下来的东西,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小瓶。它几乎就是一块整个的
玻璃,打磨得非常精致,好像钻石雕的。里面有一个很小的空腔,盛过名贵香水。当然我媳
妇拣到它的时候,已经空了。可它仍然散发着非常强烈诱人的香味,好像那个瓶子本身是香
料制成的。儿子翻着字典,读了那上面的英文标签,说里面装的是给贵夫人用的高级化妆
品,以幼嫩的玫瑰香为基础,混合了含羞草、紫罗兰、郁金香……构成延续不断的魅力。采
天地精华,抹在脸上永葆青春美丽……
还不是屁话,外国女人老了,比中国女人难看多了,像妖婆。我媳妇舍不得煮,说一煮
那瓶就不香了。我看她一天摩挲,劝她说,这种外国东西,说不定有艾滋病在上头、丢了
吧。她说,人家那么贵重的命,都敢用,咱这贱命还怕?我看着媳妇以前美丽非凡现在像败
草一样的脸吼道,我们不是贱命!
过去说知识就是力量,我看现在知识就是权势,就是钱财,就是美人家产……我这一辈
子是完了,但我的后人,得受最好的教育,成为有钱有势的人。
垃圾可以养我一家不死,但不能让我一家发达,我需要钱,我又是最没钱的人。终于有
一天,人家跟我说,你知道怎么弄钱最快吗?
我说,不知道。卖原子弹吧?
那人说,也差不多。卖白粉。
卖粉有一个严密的组织,不是他们认为可靠的人,绝不发展。觉得被人信任挺荣幸,可
我胆小,风险太大不能干。经过长期的慢慢摸索,我才找到了现在这种活法。
我的家境已经大为改观,有了自己的房子,带拐弯楼梯那种。其实我们都不喜欢那种楼
梯,太占地方,一点不实用。可我媳妇坚持要买这种样式,说是只有每无慢慢地从上面走下
来,扶着栏杆往下看,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像以前印度电影堆的阔人一样。
我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人家都说他们是大款的后代,说是这种人的孩子,一般都不学无
术,你们是一个例外。
我一年几乎不在家中生活,都住在医院里。
一是为了挣钱。虽然我给他们挣的钱,已经足够他们花的了,但穷惯了的人,就像干惯
了活的老农一样,挣钱的手停不下来。
主要是为了让他们习惯我不在家的日子。因为总有一天,我会住到铁房子里去。平常锻
炼出来了,到时候,不会太难过。
未雨绸缪。这一点,是不是像老三届?
老三届这一帮人里面,将来能出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企业家,大经理……也能出大
匪大患,大阴谋家,大野心家,枭雄。
不信,你等着看。你能说谁像还是不像?
范青稞听得冷汗涔涔。
今天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太长,简方宁已经下班,情报是汇报不上去了。
范青稞临走的时候,对三大伯说,谢谢您。电话我虽没打,您这一席话,却是我从来没
听过的,大开眼界。您要是信得过我,我也送您一句肺腑之言————把东西收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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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节



简方宁经过长长的病房走廊,仿佛一辆孤独的跑车,跨越过海隧道。医院的封闭性,使
她处在一种格外高寒的地位。医疗、人事、基本建设、科研诸事,都需她最后定夺。
外界的人,对这里充满恐惧的想象,有一次,院内的电线坏了,请人来修。先是久久不
到,后来一下子来了好多人,足够修复一所炸毁了的电站。修理工听说是来戒毒医院干活,
谁都害怕,最后决定抓阄,几乎所有的纸团都写上“有”,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她一天泡在医院,潘岗颇为不满,说,你若是这样老不回家,有一天我变了心,你可不
要后悔。简方宁说,咱们老夫老妻的了,霜重叶更浓。我还不知道你?你办事,我放心。
潘岗急了,说,我不是开玩笑。
简方宁说,我也不是开玩笑。你对我这样好,我真是不知怎样谢谢你。
潘岗说,男人都是有了二心,才对老婆格外好。简方宁说,这么说,你对我已有多年外
心?如果这就是外心,你有好了。我不反对。
保姆范青稞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
简方宁在家里经常想到医院,在医院里,又经常有自家厨房的感觉。古典的女人只有在
厨房里,感觉最自信。锅碗瓢勺是她的兵,火是她的大将军,盐是谋士,辣椒是先锋,五味
调和面是长短武器,朴素的米面就是小卒子了,没有它们绝对不行,光是它们就更不行
了……厨房是女人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女人在那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简方宁很爱做饭,把一堆乱七八糟的米面和菜叶,变成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美餐,其快乐
可以和救活一个病人相比。可惜的是能一展手艺的时间太少。
早晨,医生护士开班前会。夜班值班人员,报告了昨晚病人的种种变化。以便各位主管
医生掌握自己病人情况。大家静静听着,紧张地记忆着与己有关的讯息,为即将开始的一
天,做好准备。
13病室的几位病人情况比较反常。医生汇报说。
详细讲。简方宁对13病室格外关注。
几位病人服同一中药,临床表现相差很大。病人范青稞一切正常,好像进入完全恢复
期。病人支远有轻度的腹泻和烦躁,符合中药戒毒的规律。但是病人庄羽的情况很费解,亢
奋多语激动不安,一般的镇静剂无法使之入睡。因为不知道中药的具体成份,难以判定是药
物反应还是其它问题……夜班医生简明扼要地报告着。
蔡医生撩了一把低垂下的头发说,支远和范青稞是正常反应。庄羽反常,中药里没有导
致这些表现的成份。
夜班医生眼圈青青的脸上毫无表情,她只负责报告,不负责解答。剩下的事情,是赶快
扒了工作服,挤两个小时公共汽车、回家睡个好觉。当然路上要顺便买点便宜菜,这样下午
起床,才能给全家人做出物美价廉的饭。
众人散去,医生先从病历上迅速察看病人的脉搏体温,急急浏览刚报回来的化验单,然
后各自去查房,回来后开出一系列长期短期的医嘱,以便护士及早开始新的治疗。这有点像
排队抢购紧俏物资,去的早占便宜。若是医嘱开得晚,护士就先为别人忙活去了,你的病人
也许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还没完成上午的治疗呢!护士还在你背后指指点点,说你这个医生
太肉,手脚不利索,瞧不起你。
按照疗程,13病室的中药戒毒,今天要更换新的方剂。蔡冠雄对简方宁说。
药送来了吗?简方宁问。
秦炳送药很及时,都在冰箱里保存着。临床试用同动物实验的结果也很吻合,只是庄羽
的反常难以解释。蔡冠雄抱着厚厚的病历夹说。
简方宁道,要查清楚,关系重大。是庄羽的个体反应?还是药物本身的副作用?马虎不
得。
是。蔡医生答。
这次变化了的方剂,秦炳曾再三交待,病人一定要根绝了毒品,方可使用。如果体内有
新吸入的毒品,会引起生命危险。简方宁再三叮嘱。
这一点,倒不必过虑。蔡医生很有把握地回答,入院检查这样严格,像三八线,毒品进
不来。再说我前天才给庄羽做完尿毒检,化验报告刚送回来,阴性。有这样权威的鉴定,还
怕什么呢?
简方宁说,今天报回来的化验单,只反映前天以前的情况。要是病人昨天用了毒,你如
何知道?
蔡医生鼓着嘴,不说话。院长的话,虽然逻辑上无可辩驳,但也太吹毛求疵了。哪里就
那么巧?病人拿自己的生命闹着玩?。
简方宁知道蔡医生不服,刚毕业的博士,多有做视天下群雄的气概,他们认为世间所有
知识的精华,都印在书上或输入电脑。但生活总是比铅字和程序更新得更快。她不忙着说服
他,淡淡地说,咱们一块到13病室去一趟吧。
两人相伴而行。
范青稞不知到哪里去了,席子又去洗衣物。屋内只剩庄羽支远。简方宁一眼看到,床头
柜上插在瓶里的红色玫瑰花少了许多,远较送来时单薄。花瓣也是一副遭受荼毒的模样,失
去了生机与鲜艳,瘟鸡似的耷拉着脑袋。花茎若不是被人用绳紧紧地捆成一把,团结就是力
量,早就弓进水里了。
她很想问问钻石玫瑰的事,但她克制住自己。严肃的院长查房,绝不能从这么温馨的话
开头。
怎么样?
没有任何开场白和问候,也没有通常的称呼和微笑。简方宁院长双肘抱肩,身材笔直,
头略后仰,突兀开了口。俯视众生的漠然和深潜在下面的关怀蕴涵其中。
庄羽恨死这种口吻。普天下的医生,都爱以悲天悯人的口吻,开始他们同病人的谈话,
表明居高临下的优越。庄羽是一个骄傲美丽的女子,虽然因为吸毒,美丽大打了折扣,但骄
傲有增无减。她喜欢与众不同,吸毒就是一种深刻的与众不同。
无力反抗。她是院长,你是病人,就规定了永远的不平等。要是有一天,把院长也变成
病人就好了。这样一想,庄羽心平气和了些。她说,挺好的。
支远也回答,不错。中药很平稳。除了有点拉肚子,没大的不舒服。
简方宁点点头,成竹在胸的样子。
这种样子也令庄羽气郁难平。无论你说什么,病情是好还是坏,瞬息万变还是一成不
变,院长总是优雅地点点头,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你痛苦的身体力行,只不过是在验算
她已知的答案。
今天我们要开始改用新方剂,效果更好。但有一点,必须在完全排除毒品以后,才可使
用。否则,危及生命。开始治疗以前,我想再确认一下,你们是否已彻底停用毒品?简方宁
字字千钧。
那……支远脸色刷白,说……当然是没有……可是……舌头像打了个解不开的水手结。
可是什么呀,在戒毒医院里,到哪儿去找毒品?进来的时候,让你们像澡堂一样扒了个
光,就是孙悟空,也别想带个猴毛儿进来。这么问,是不相信我们啊,还是不相信你们自
己?庄羽见支远要露馅,赶紧滴水不漏地接过来。
简方宁微微一笑,说,不是信不信,是对生命负责。出了问题,我们是用墨水写检讨,
病人是用鲜血写死亡报告书,好吧,既然肯定没用,就开始下一步治疗。
整个过程蔡医生一言不发,直到跟随院长走出病房。
我的天,庄羽,你这不是自搓麻绳自上吊吗?药如水火,最是无情。吸了粉的人,不可
用药。你不说实话,到时候会要了你的命的!我这就跟她说去,要罚要撵,随他们去,不敢
和阎王对着干。支远用手指肚,刮着流到耳朵眼的冷汗说。
还老爷们呢,禁不住吓唬!她的话,就是真的了?敲山震虎,我懂!招了吸粉,就罚
款,他们创收的手段,拿了钱分奖金。一脚把咱踢出门,后面怎治也不管了,便宜了他们!
庄羽自以为洞察秋毫,说得活龙活现。
支远焦虑地说,他们怎么想的,咱就甭管了。我怕的是万一呢?要是真像她说的那样,
你的校狐不就完了?
庄羽轻松一笑地说,我完了,不正合了你的意?好停尸再娶啊,你不白拣了一洋捞儿?
支远猛地甩开她,咬牙切齿地说,少来这疯疯癫癫的一套!你要不说,我去!你不要命,我
还要命,你要真死了,我落个知情不报,一辈子怕撞上你这个冤死鬼!说着,就要往外走。
庄羽这才收敛一些,说你急什么?瞧那院长,一进门就盯着玫瑰花死看。定是觉出了破
绽。她用话敲打,意思明摆着。我们不说,谁也没法。粉我吸完了,纸顺下水道跑了,她没
证据,什么也定不了,用药吓唬人,以为一扣上科学的帽子,别人就得趴下,太小看人了,
就算新中药真和海洛因相克,我不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我把中药
连瓶扔了,死无对证!
庄羽得意洋洋。
支远想想也有道理,稍定下心,说,我妻言之有理,临危不乱,是我急昏了头。
庄羽说,我是老客了,自然比你经验丰富。
支远说,是我沉不住气,惭愧惭愧,还望娘子原谅。
两人正说笑着,甲子立夏端着治疗盘进来,说,请回到自己的床上,要做治疗了。
庄羽说,给谁做?
甲子立夏说,都有。
支远坐在庄羽床上,说,打针?
甲子立夏开始取药,说,是。
支远说,先给我打,再给她打。
甲子立夏说,可以,但请你回到自己床上去。
支远说,我的床就在旁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打完了针,我就过去。
甲子立夏一丝不苟地说,医院的规矩,无论何种操作,都要求在病员自己的床上,以防
发生错误。请你协助。
庄羽小声嘀咕,脑袋瓜真轴。
甲子立夏很利索地给支远肌肉注射完毕。支远一边放下袖子,一边问,这针是干什么
的?怎么平常没在这种时候,打过这种针?
庄羽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相信医生护士?打听得这般详细干什么?你没看小姐多
忙?不烦你才怪!
她也极想知道这药针的功效,又怕护士不肯答,故先用话激人。
甲子立夏果然好声好气解释,说是院长刚下的临时医嘱,即刻执行。好像是配合中药戒
毒的一部分。
支远立刻满头冒汗,说,不是说一直用中药吗,怎么换了水针?
甲子立夏说,既然有人跟你说了,你问他就是。做护士的,只管执行医嘱。护士是跑腿
的,腿能说出什么话来?
说着,就要给庄羽打针。
庄羽,这针你千万打不得。这不是中药,进了你的身体,抠也抠不出来。你打了针,就
会有生命危险!支远敏感地大叫,恨不得用手打落护士手中的针头。
甲子立夏气得跺脚,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干扰他人治疗啊?
庄羽神色不乱地说,支远,你是不是打了针,有什么不良的反应?
支远说,我挺好的。可现在情况和你刚才想的不一样,不是中药瓶子,你不能不喝,也
不能扔了。你别打这针,真出了什么事,后悔就晚啦!
庄羽气恼地说,别一惊一炸,不会出什么事,我比你有经验。听我的,没错!说完,坦
然地把宽大的病号服袖子撸上去,露出胳膊。
恰在这时,简方宁同蔡冠雄走了进来。
刚下的医嘱,执行完了?简方宁问。
甲子立夏回答,支远的已执行,庄羽的,马上做。
简方宁对庄羽道,这针是整个中药治疗的一部分。关于重要性危险性,我刚才说过了。
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偷偷吸食了毒品,一定交待出来。否则后果自负。
支远几乎要喊起来,但庄羽狠狠的眼光像封条,粘得他的嘴唇作不得声。
没吸就是没吸!凭什么三番两次逼问,想屈打成招啊?庄羽傲慢地说着,缓缓地绷紧臂
上的三角肌,动作颇有剑豪运动员亮相时的风采,看来以往训练有素。但她很快就放弃了这
种努力,因为无论怎样使劲,上臂都无法隆起任何一块肌肉,晃动着的只是松散筋皮。
护士,你打针啊。我没偷吸,我什么都不怕。庄羽睨视着众人说。
甲子立夏把针头楔入,推药。
蔡医生呆着无趣,说,院长,我还有几个病程要记录,是不是……
简方宁很果断地一挥手说,不能走,留下观察,你既然对药物疗效发生怀疑,又进行了
对症处理,就要一追到底。你走了,就失去了临床医生最可贵的第一手经验。
蔡医生脸现羞涩呆在一旁。屋内一时静寂无声。
支远努力捕捉身体深处任何微小的感受,借以推测庄羽的反应。还好,他一切如常,甚
至比平时感觉还要好些。庄羽安然微笑着。她想,好你个面善心不善的女院长,在我面前玩
小花招,给我随便打个什么针,不是太空水就念矿泉水,想把我的真话套出来,你太看轻老
娘了。瞎了你的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仍是没有丝毫反常。
范青稞从外面急慌慌地撞进来,说道,简方……院长,我有急事……今天一早,一直在
你办公室那儿等,不想你却在我病房……
简方宁用手轻轻向下一按,好像面前是一片起伏的柔软草坪,宁静地说,范青稞,等一
会儿,我找你,好吗?
一句话让范青稞恢复了既定的角色意识。她看着屋内肃穆的气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钳闭了嘴巴。
突然,庄羽感到一股毫无先兆的冰冷,从骨髓扩散,像西伯利亚的寒流,自天而降。米
粒大的冷疹,从背后向前胸、两臂、腹部、双腿迅速蔓延,直到脖子的皮肤都紧张地收缩起
来,每根寒毛凌空挓起,仿佛蒙了一层黑毡,整个人都变灰了。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庄羽
有些慌,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传递四肢百骸。难道真是这药和白粉相克,今天要置我庄羽
于死地吗?她求救地去看支远,不想支远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悠闲地看着自己
的指甲,好像在琢磨是不是要剪一剪,很惬意的样子。
简方宁锐敏目光,早已洞察到最初的异象,平静地对蔡冠雄说,你注意到了没有,病人
的皮肤有什么变化?
皮肤?无所事事的蔡冠雄这才开始低头观察检查,片刻后说,病人皮肤上布满了密集的
粟粒疹,压之不退,色泽无变化,说明是汗毛孔四周的竖毛肌受到了强烈激惹。
简方宁点点头。到底是博士,一点就透,观察得很仔细。
蔡冠雄迟疑地问,是什么激发了这种异常反应?
简方宁莞尔一笑说,是毒品。这种反应名叫“吗啡鸡皮”,是使用过吗啡类毒品的确凿
依据。
庄羽仍在顽抗,说,你说我用了,我没用就是没……话还没说完,她的瞳孔开始散大,
涕泪横流,热天的狗一般剧烈地喘息,神智渐渐昏迷……
支远大惊,死死扣住简方宁腕子说,你们给她打的什么针,把她害成了这个样子!快救
救她,你们为什么还站着不动?
简方宁轻轻地把支远的手拨开,说,我给她打的和你是一样的针。你有什么反应吗?
支远说,你胡说!我什么难受的感觉也没有。
蔡冠雄冷峻地说,这就是科学的力量。你没有偷吸毒,所以你就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吸
了毒,所以才有这样猛烈的反应。刚才不是再三再四地向你们询问过了毒品的事情吗,你们
欺骗医生,一口咬定绝未复吸,现在出了这种情况,应该受谴责受制裁的,不正是你们自己
吗!
支远连连抽着自己的嘴巴说,我们不对!我们混蛋!我们该死!我急糊涂了,说了假
话,院长大人你可千万别见怪,怎么罚,都行!只求快点救她!
蔡冠雄说,你安静点吧。医学不是儿戏,来不得半点虚假和欺骗。院长这正是在救你
们。正是她有经验,在正式使用那种烈性中药之前,先用其它药物测试了你们体内是否有残
存的吗啡,多加一道保险。要是依我的主意,按照化验单,早上了中药,现在就会危及生
命。
支远也听不甚明白,只是大概知道情况很糟,但好像还不是最糟。忙说,求你们,好事
做到底,快点让她醒来啊!简方宁说,庄羽私用了毒品,不但破坏了院规,而且是非常危险
的事情。现在用药试了出来,人受一点罪、但生命没有危险,几个小时以后,就会恢复正
常。你放心好了。只是按照规定,她必须立即出院。
支远还想说什么,看到庄羽痛苦不堪抽搐一团的样子,只得以后再说。
简方宁对蔡冠雄说,蔡医生,记住,永远不要被病人的一面之辞所蒙蔽。
蔡医生说,院长,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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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节



护士长像王夫人查抄大观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搜查了所有病房的犄角旮旯之处,
将收缴来的BB机和毒品一律没收。但1号病室的三大伯那里,地面无纸屑,床垫子下无违
禁品,清白如水。虽是一无所获,根据病员的举报,也确认他暗通信息,所以将他驱逐出医
院。
三大伯临出院的时候,和大家一一友好告别。对范青稞一笑说,谢啦。您宽宏大量,手
下留情。
大家问他为什么突然就走了?他说,想家了。
其它的诸项问题,也都按照规定进行了处理。
只是庄羽和支远的事情,有些难办。
让他们一走了之,自然是最简单的。但中药戒毒正当关键,现在停顿下来,无论对病人
还是对医学事业,都是损失。
简方宁一下做不了主,请示景天星。
景天星听完了简方宁的汇报,下意识地用一块眼镜布,拭着镜片,许久没作声,然后说
了一句,你看呢?
简方宁有些懊丧,心想我正是不知道怎么办,才来请教于你,要是我知道了,那教授就
是我,而不是你了。她不是一个喜怒深藏于色的人,嘟着嘴说,怎么都行。我反正叫他们折
腾烦了,由他们去好了。
景教授说,你等于把一个半成品扔了。那个送中药的人,还会无限量地向你提供实验药
剂吗?。、)一
简方宁说,他指着用这个药方,买一座花园洋房呢,哪里会无条件地供应?
景教授说:要是把它一下子买下来呢?
简方宁说,我们院一年所有的科研经费都给他,也不够。
景教授说,你看,这样一比较,答案不是就出来了吗?
简方宁一想,也是。景教授好像也没说什么高明的话,但问题豁然开朗。
景教授说,有许多事,当我们离得很远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它光明的一面。当我们离
得很近的时候,我们就过多地注意到它阴暗的一面。看人也一样。
其实,学问做到后来,相差只是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就决定了最终的胜负。你既然作
我的助手,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在我的身边,只会发现我绝没有外界传的那样神奇。
好多年以前,我在美国求学,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我的导师几个月的时间,没接见过我
一回。每逢我找他,他就说,对不起,我完全想不出有什么可指示你的。我们过一段时间再
谈,好吗?
他芽梭般地在世界上空飞来飞去,忙着讲演或是作报告。我开始怀疑他徒有虚名,其实
是个草包。我开始不理他,凭自己的努力钻研业务。。
有一天,他突然通知我,说要同我一谈。我问,在哪里?什么时间?
他说,在机场的候机室里,利用晚餐到登机前的一点时间。要我千万不得误时。
我准时到了,怕晚点,只在快餐店吃了一个热狗,就赶到机场候机厅。我到得大早了,
根本就没看到导师的影子。我耐心地等下去,直到还有10分钟,导师乘坐的那次航班,就
要停止验票时,导师满嘴是油地赶来。
真对不起,今晚的烤火鸡真是太出色了,所以我来晚了,你知道我是一个馋嘴的老头。
你是东方来的女士,想必能原谅我这样一个经常吃不上可口饭菜的单身汉……导师说。
我点点头。我除了点头什么也不敢说,因为只要一开口,我的愤怒一定比一个西方女子
还要猛烈得多。
导师把一块餐巾布递给我说,我要同你说的话,都写在上面了。你一定觉得我还没有你
以前上小学时的老师负责任,可以答疑解惑。是的,我要同你说的,是我也不知道的问题,
你不要指望自我这儿,能得到答案。小学的老师是无所不能的,因为他们解答的是我们已知
的问题。但科学前沿的研究者,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只有向前走,这就是一切,好了,姑
娘,如果你不想让我再买一张飞机票的话,咱们只有告别了。
我看着白发苍苍的导师,掩没在安全门里。从始至终,我没说一句话。
我展开那块雪白的餐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如果英文也可以用龙和凤形容的
话,那其实只是一个短句,它表示着一个研究方向和一种导师设想的方法……
那天,我在机场候机厅里,一直坐到夜幕降临。我知道导师把他一生研究的部分心血传
授于我,给我指明了方向。
后来,我沿着导师的路径走下去,取得了很好的成果。也可以说,我一生学术上最坚实
的成果,是奠定在那块雪白的餐巾布上。
景教授谈到这里,仿佛被往事击得受了重伤,很疲倦地阖上双眼。因为衰老,她的眼皮
好像有四层皱折。
简方宁不由得想,景教授和她的导师之间,是否有一段未果的异国恋情?
当景教授眼帘重新打开的时候,简方宁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景天星的眼光绝非脉脉含
情,而是犀利高傲的。
我今年到美国的一家TC去考察,拿回一些他们的资料。你可以看一看。这是一份英文
的生活信条,你能给我翻译一下吗?景教授说着,把一沓印制得硬如钢板的纸,递过来。
简方宁心里苦笑了一下。景教授永远把她的英语视为眼中钉。好在经过这一阵锲而不舍
的努力,她的水平有所提高。
她迅速浏览了一下,便放心了,并没有太深奥的医学术语,倒像一段祷告。
她开始念道:
“日顶村生活信条:
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最终无所……逃避自己。只有将自我,置于他人的目光与心灵的
关照之下,我才能获得安全……假如惧怕为人所知、我便无法自知。更无法了解他人,只能
孤立无助。
除了我们的共性,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明镜呢?在这里,我置身子集体之中,终会现出
真正的自我。既非梦中的巨人,也不是充满恐惧的懦夫。我是集体的一员,和集体同呼吸共
命运。只有这样,我才能扎根生长,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我们不会再死气沉沉。而是
生机勃发,天天向上………”
简方宁念完了说,这有些像知识青年集体户的扎根誓言,当然带有更多的宗教气息。
景教授说,我不喜欢你们这一代人把什么都敢拿来调侃的毛病。最后一句你译得不准,
什么天天向上,美国没有这个说法。直译成“不断前进”即可,不要卖弄你的小聪明……
简方宁一声不吭,她想,景教授要是像她的导师一样,把这么一堆资料交给自己以后,
就一言不发,实在难办。
好在景教授还没有完全西化,又递过来一份资料,说了句“这是NA的宗旨”,然后示
意继续口试。
有了刚才的基础垫底,简方宁这回镇定自如。扫了一眼,就琅琅译出:
“NA,一个非赢利性质的组织。其成员均是深受毒品困扰的男女。我们的方法是定期聚
会,互相帮助,保持操守,从而达到康复的目的。我们不关心成员滥用何种药物,也不关心
每个人的过去。我们唯一所关心的是如何康复。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戒除一切毒品。
协会成员只要具备下列一条要求,即可加入。那就是有戒除的愿望。
每个成员都要敞开心扉开展……谈心活动……”
简方宁译到这里,偷着看了景教授一眼,怕她又说自己调侃。这次简方宁自觉已经很抑
制习惯用语,比如她本想译成“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怕引起景教授的不悦,才临时改
口。
还好。或许是年纪大了,景教授进入假寐之中,没有计较简方宁的用词。
简方宁接着译下去,觉得自己好像是遥远的一家什么机构的传声筒。
“我们的核心是十二步戒毒法……”
简方宁向后面一看,还有不少章节。她不知道景教授为什么要让她译个没完,又不敢不
译,只得吞吞吐吐地念下去:
“第一,我们承认,我们对吸毒已无计可施。我们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
第二,希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将我们拯救出苦海,恢复往日我们平静的生活。一
第三,我们把自己的意志与生活,交给这种强大的力量照管。
第四,不断地进行自我……(简方宁差一点就吐出“自我批评”这个字眼,因为它楔到
这里,实在是天衣无缝。但一看景教授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赶紧刹车)反省。
第五,向上帝,向我们自己,向其他人,承认我们的错误的实质。、第六,全身心做好
准备,让上帝把我们人格中的弱点拿走。
第七,谦恭地祈求上帝,根除我们的缺点。
第八,列举曾经被我们伤害的人的名单,衷心道歉。
第九,假如可能的话,直接向受过伤害的人弥补过错。除非这样会再次伤害对方或有害
于他人。
第十,不断地进行反省,发现过失立即承认。
第十一,不断地沉思与祈祷,增进心灵与上帝接近的机会。只有上帝愿意并且有能力帮
助我们。
第十二,由于经历了上述十一个步骤,我们完成了心灵上的觉醒。我们要把这一信息传
给其他的药物滥用者,并在自己的生活中以身作则……”
简方宁好不容易译完了这段拗口的话。
景教授说,最后一句话,还是译成“身体力行”比较好。
简方宁答,是。
不管怎么说,你的进步还是相当大的。我很欣慰。景教授说。
景教授很少夸奖人,一旦夸奖了,反倒比批评人,还令人不知所措。
景教授不理会简方宁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只是按照自己的思绪说下去:
NA是匿名戒毒会的缩写,是当今西方国家最具影响力的药物滥用者的自助组织。最初
是在1953年自发创建的。但后来,随着吸毒人群的不断扩大,有识之士的不断觉醒,这个
组织就越来越发展壮大了。到了1983年,全世界就有了2500个NA在活动。到了1993年
底,全世界已经有了54个国家设有NA组织22000多个……
景教授谈得很投入,简方宁却没有相对应的热情。她打断景教授的话说,恕我不够礼
貌。我不知道这种组织对现阶段的我们来说,有什么用处?
景教授把几本刊物递给她,说,这是他们内部发行的文献,很难得,你可一看。你不单
是一个临床医生,而且是一个研究者。用一句你们爱说的话,就是不单要胸怀祖国,而且要
放眼世界。世界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们怎么办?
简方宁看了那些印刷精良的出版物一眼,发现它们的名字很有特色:
匿名戒毒会宝典
匿名戒毒会康复之路
信中的朋友
简方宁把它们很妥帖地收拾起来。心想,教授今天是决定把自家书橱里的资料,都移交
给助手了。
你知道TC吗?景教授继续考问。
是therapeuticconmmunity,就是“治疗集休”的缩写。简方宁答道。
我在国外,参观了一家TC,它的名字直译过来就是“阳光村”.大概象征着村民们都
自黑暗中返回光明之意。
那是一个半封闭的村落,专门收留已经脱瘾的前吸毒者们。如果他们立刻返回社会,原
有的生活气氛立刻重新包围他们。他们既然在那种环境中,有了第一次沉沦,就难免不发生
第二次第三次的堕落。而且他们沉溺于吸毒,已经忘记怎样做一个正常人。阳光村就是一个
良好的过渡,让吸毒者恢复良知,丢掉撒谎、懒惰、毫无廉耻之心、无责任感、无道德感等
种种恶习,培养起新的美德……
这是很艰巨的创造性工作……景教授沉吟着说。
有些像我们改造战犯。简方宁表示心领神会。
不……不完全一样。景教授接着说,所有进村的人,必须要有强烈的改过自新的要求。
如果没有这个要求,就不必进来。进来了,也是没有好结果的。
每一个村民,都要提出书面申请,然后经过面试。那种面试是很严酷的,主持者对申请
者,展开强烈的攻势。气氛虽比不上我们文革时的批斗,也有某些类似之处。
主持者事先要做大量的调查,把申请者的种种劣迹,掌握得一清二楚。
面试开始之前,有一个步骤很有意思。就是把申请者请到一间至大而空无一物的屋子
里,让他在那里等候面试。这段时间,不是一般等候的几分钟或是十几分钟,而是一个小时
或是更长时间。没有任何人来同申请者说话,一个人在这种空旷陌生的环境里,很容易滋生
出焦虑、紧张、孤独的情绪。到了他快被寂寞压倒的时候,面试开始了。
主持者在面试者毫无准备的情形下,把调查来的他的劣迹,像标枪似的,一柄柄稳、
准、狠地掷出,每一枪都切中要害。通过种种无可辩驳的事实,说明面前的申请者,是一个
满口谎言、诡计多端、居心险恶、无可救药的坏人。要想改变这种形象,必须痛改前非,与
过去的“旧我”一刀两断,加入到集体中来。通过大家的力量,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蓝图,
做一个“新我”。
申请者的假面被彻底地摧毁了。他们微薄的自尊被践踏成碎片,垃圾一样丢在地上。他
们的谎言变成肮脏的水泡,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多么面目可
憎,千夫所指。
他们被事实打倒了,有的泪流满面,有的瘫若稀泥。
当他们走出面试室的时候,都有一种奇异的轻松,好像把一种沉重的负担卸在身后了。
申请者称这一关为“断脐”,表示一种脱胎换骨的决裂。
新入材的人,要过上几个月与先前的社会关系统统切断的日子。这种类似“禁闭”的隔
离,据说非常有好处。它使新村民有一个洗心革面的时间,从容地检讨自己的过去。
村民生活在集体之中。口号主要有“共享”——就是在集体面前公开暴露自己以往的罪
恶,请大家批判。
经常开小组会,每次活动针对一个对象,由大家进行揭发检举批判,批评时一针见血,
不得讲情面,说得越尖锐越好。但是允许被攻击的目标,进行反驳。现场的空气紧张,有时
一触即发。但争辩的结果,往往是被攻击的目标垮下来,认识到自己的肮脏。
口号之二是“分享”。一般由8~14人组成一个感情分享小组,由辅导员领着,到广袤
的大自然中去,登山野炊露营。这种活动需时较长,一般要单独行动数天。在纯自然的风光
里,人也容易变得天真淳朴。辅导员引导大家畅谈自己以往经历,但这一回是只许谈论美好
的情感和快乐的回忆,比如母爱和初恋,不能涉及丑恶。借以挖掘内心中善良的一面,对世
界恢复信任和责任。每当一个人沉浸于幸福往事的时候,大家都与他分享,让快乐的情绪互
相传染。村民们很喜欢分享活动,它使大家的心灵贴得紧密了,对前途有了希望。
口号之三是“等级”。
阳光村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微型社会。
创建阳光村的村长认为,许多滥用药物者,虽然他们的生理上达到了成人的水准,但他
们的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幼稚而不成熟的心,神智只是出于儿童期。所以他们在面对困境的
时候,举止失当,老思退避到某种物质的保护之下。他们的思维模式和社会通行准则不相
容,他们无法良好地适应社会,只求自我满足,丝毫不顾及他人。关键是迷失了自己的“等
级”。
等级是社会一切规则的出发点和最后归宿。
阳光村里有一条漫长的等级台阶。刚入村的人,只能自最低一级爬起。每一级持续的长
短,和向上一级攀升的速度,都是你自身的行为决定。
如果你遵守规章制度,就可以快速得到升迁,享受多的自由和物质奖励,受到表扬,获
取尊重。如果违反规定,就受到惩罚,接受批判,要写下书面检查,并公开检讨……
大约经过18个月严格的等级制度训练,村民们逐渐锻炼出了走向社会的能力。他们像
长大的儿童一样,建立起了对社会的责任心。
等级制使大家明白了:
1你在社会中的地位,是由你自己的表现决定的。
2你在社会中,必须服从规则,服从权威。
3你要有耐心和控制力。要达到目标,必须经历过程,过程会需要你的努力和汗水,不
要急于求成。
4、责任感与自尊感是兄弟。没有责任感的人,必然没有尊严。
5认识自己的短处。它是一定存在的。
6你首先服从命令,你才能指导别人。不服从就意味着孤立无援。
7假面具只能欺骗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
8保持你的健康,因为它不仅属于你。
9学会诚恳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意思,它将给你带来无穷的益处。
10你可以返回社会了。
从阳光村回到正常社会的人,会不会继续重蹈覆辙,又去吸毒?阳光村用了一个新的概
念,叫做“操守”。就是说,如果村民能够坚持正常人的生活,不再堕入深渊,就称他保持
了“操守”。
简方宁屏气凝神听了半天,说道,费了这么多功夫,应该有效啊。
景教授说,阳光村通过随访,证实总操守率为25%。其违法犯罪率,也都有所降低。
简方宁拍拍额头说,这也很不错了。终有四分之一的人,回归正常。
景教授说,我说完了。
简方宁说,谢谢您。让我大开眼界,好像自己也出了一趟国。
景教授说,别急。就快轮到你们这茬人了,在这之前,你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资料
袋,装得再厚实一些。到了国际性的讲坛上,你不但要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论点,还必须要有
铁的论据。
简方宁很郑重地回答,我记住了。
我看你不妨考虑一下中国的TC和NA。当然以我们现在的国情,谈论它们还为时过早。
但科学就是赶早的事业。如果你晚了,你就不再是科学家,而只是一个蹩脚的匠人。
景天星斩钉截铁地结束了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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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节



范青稞与端着治疗盘的甲子立夏狭路相逢,赶紧贴着走廊边给她让路。两车相会,病人
让护士,天经地义的事。甲子立夏点头致谢,微笑说,还得麻烦你,帮我把这间病房的门开
一下。范青稞自然是乖乖照办。甲子立夏一进门,立即收敛起笑容,嚷开了,跟你们说多少
回了,白天门都得敞着,我端这么一大堆东西,哪能腾出手来?走廊里没抓没挠的,总不能
把针管让我叼在嘴里,再来开门吧?
一个正用竹针织毛活的女人慌忙站起来说,小姐,是我不好。我看柏子睡着了,怕他着
凉,就关上……
温嫣,就你事多。你也不看看暖气烧得有多热,快能孵出小鸡来了,你还怕他冷!甲子
立夏一边说着,一边很熟练地给别的病人操作。
小姐,我们柏子已经用了好多药了,怎么不见起色啊?温嫣小心地看着甲子立夏的脸
色,悄声问。
问孟医生。你们是她的。甲子立夏说完,又到别的病房忙去。叫温嫣的女人,怔怔地看
着窗外,好一阵无声无息,漆黑的眼珠里映出窗棂上的层层铁条和漫大的飞雪。许久,她猛
地埋下头,两手穿梭般地织起毛线,好像那无穷的思绪,织成图案,就有了某种希望。毛线
是正红色的,把她苍白的脸颊也映得有了生气。
织什么呀,范青稞搭话。女人手里的毛活是一个狭长的圆筒,说它是袖太肥,是裤腿又
太瘦,琢磨不透。
女人这才发现范青稞,说,大姐,这是毛袜子。
范青稞说,红色的袜子,好看吗?像圣诞老爷爷穿的。
女人默不作声地打开盛换洗衣服的床头柜,范青稞捂住了嘴,里面充满毛绒绒鲜红颜色
的毛袜子,好像蜷着一窝艳丽无比的红狐。
你……给哪儿来料加工?范青稞问。
不是来料,自己的料。加工,就算是吧……女人仍是十指不闲地操作,好像有一个看不
见的工头,在严厉监督她的工程进度。
是啊?范青稞问。她在病房听故事的心气,已经没有刚来时高了。那会儿,不论是惟,
只要愿意讲,她都半张着嘴,吃惊地听着。现在她的耳膜已经麻痹,谁要是自告奋勇地痛说
苦难家史,她就退避三舍。但是碰上这种吞吞吐吐的家属,残存的好奇心又燃起一点明火。
毛袜子是织给佛的。温嫣的眼珠又在凝视窗外的飞雪了。
大姐,你不知道,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愿,只要柏子能戒了大烟,我要在莲花座前献上一
百双红袜子,每一针都是我亲手所织……回到从前,那时候多好啊……温嫣把半成品的毛袜
子捧在眼前,泪水滴下,那蛇毛线的颜色就渐渐变得深起来,好像密集的雪花降落在上面。
为什么一定是袜子?一定是红色?范青稞问。
因为……柏子……就是我男人,他第一次送我的礼物,就是一双红袜子
温嫣泪眼凄迷地看着昏睡中的柏子,别的病人因为用了药,也睡得天昏地暗。一时间听
得见雪花扑打在温热的玻璃窗上訇然融化的声响…
我男人以前可能干了,在窖上烧砖,是一把好手。那时候,我们刚好上不多久。爹妈不
让我嫁他,说是凭了我的脸模子,嫁个城里人或是军官,都有指望。可我就是瞧上了他,家
里逼我在他和父母中间选一个,正这时,一场大祸,窖塌了。他砸了手,刨出来一看,十指
断了八根,两只手都成了血葫芦。去医院的拖拉机上,我捧着他胳膊哭,他说,你给我看
看,还剩哪个指头是好的?我告诉他,只有右手大拇指二拇指还在动弹。他仰天哈哈大笑
说,有这俩好的,足够了!
我害怕说,柏子,你是不是急火攻心,迷糊了?你甭害怕,有我温嫣一口饭,就有你吃
的。我去挣给你花,要是我在家,我就给你喂饭。要是我不在家,你只靠这两个手指,也能
把饽饽塞进嘴里。饿不死你。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说,看你说的,我没疯!我这会儿比什么时
候都明白。只要这两个手指头是好的。就够数钱的了。我捧着他的手,还是止不住地落泪。
柏子突然说,你把手伸进我的胸口,使劲摸。
我哆嗦着说,摸到了。
柏子说,摸到啥?
我说,摸到你的心,比平常还有劲。
柏子说,谁让你摸心,我让你摸我的兜。
我从他贴身的衣兜里,摸出双白尼龙丝袜子,已经叫血染红了,只有袜腰贴商标的地
方,还多少透几根白丝。
柏子说,原本要双手送你的,现在只能双指送你了。可惜脏了……
我说,柏子,这是天下最好的袜子。
我不顾家里的反对,和他结了婚,这样才能更好地照料他。柏子只剩了两个手指头,没
法烧窑了,就改行挖药材。沙荒地上长着一种壮阳的药,以前也没听说怎样灵,这两年邪乎
地红起来,价钱一个劲地往上蹿。那药长得很奇怪,有的是地底下一大嘟噜,地面上只有一
根小茎,有的是地面上花红柳绿的,可挖了半天,下面只结了一个蛋蛋。外地来了好多人,
可他们白费力气,挖着的很少。柏子有心,一听说谁挖出了药材,就跑去给人帮忙,一个子
也不要。就这样,他练成了一双神眼,借了钱作本,雇了几个工人。他也不带家伙,揣着袖
子在沙荒地上溜达,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小工说,给我挖。
小工啥也不问就下镐,一挖就刨出成堆的药材。大伙都说神了,有人说,这小子是不是
他爹当年吃这药材,才养下的。所以离地三尺,他也能闻出这药的气味。不管怎么说,小工
挣小头,柏子挣大头,我们家有了一点钱。柏子说,我得到外面看看世界去。柏子在外面转
了一圈,回来后对我说,那些卖药的老客心真黑。把咱们的药倒出去,价钱就上了几番。药
厂把咱们的药磨碎兑上水,装进小瓶里,配上个空心小管,一盒能卖几十块钱。
我说,你说这有啥用啊,柏子,咱也不能自家开一座厂子。
柏子说,你以为我不想开厂子?只是我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但我能让那些收药的老
客,扒不成我们的皮。自己倒药,运到外面去卖。
柏子说到做到,风尘仆仆地收药,卖药。应酬也多起来。抽烟他以前就凶,加上喝酒,
后来又学会打麻将。我总劝他,柏子,见好就收,别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柏子老说我妇人见
识,说不会这一套,哪里挣得了大钱?
可他带回家的钱,越来越少。我问他是不是在外和别的女人相好,他说什么毛病他都能
得上,但这不会,因为他记得我的大恩大德。我说,那钱呢?不是我温嫣贪图钱,以后还得
养孩子,总得攒下钱。问得急了,他终于对我说,我染上大烟了。
我摇晃着他说,柏子,我知道你这是逗我呢。我胆小,你别吓我。
他说,不是吓你,是真的。
他把实情告诉我。他在外头,刚开始自己揣摩,买卖作得还行。可柏子是个好强的人,
他想作大事。他知道光凭自个儿悟不成,又拿出以前学挖药材的劲儿,偷着学开了本事。他
投到最有名的一家老板手下,要求服侍老板。老板说,你五爪不全,我用起你来,心里不舒
服。柏子说,那我就晚上陪着您,您喝酒打牌,我可一夜不睡。躲在阴影里,谁也看不见
我。你用我,我随时到。还不要工钱,管口饭就行。大老板说,你的要求又不高,在哪儿都
能找到饭吃,为什么非得给我干呢?柏子说,我一个废人,白天怕人耻笑。
老板就收下了他,要他晚上烧水,服侍大家玩牌。大家就称他“二指禅”。他用两个手
指头,把大伙服侍得舒舒服服。他酒量好,老板喝不了的酒,他一仰脖就代干下去。要旱白
天有应酬,他也不得睡,人倦得不行。可他很高兴,跟在老板身边,知道的秘密就海了去,
特别是老板喝醉以后,更是吐出不少真言。正当柏子学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一天,白天晚上
都有客人,柏子半夜时打起了瞌睡,老板连喊了好几声“二指禅”,柏子才醒了。老板说,
看你还是个年轻人,倒抵不过我这个半老头子。我们喉咙都着火了,你这沏水的总不来!柏
子使劲打自己的脑袋,说再也不敢误老板喝水。可他的眼皮不争气,一会儿就找到一块儿
了。
看你这样子,真丧气。喏,给你一支烟,抽了就不困了。老板扔给他烟。柏子还想客
气,说我有烟。老板说,你的那个不行,抽我的。老板有个脾气,他不给你的,你要了,他
就大发雷霆。他要给你的,你不要,他也对你恨之入骨。反正你不能忤了他的意,柏子就只
好接了。那烟真的很管事,当夜,柏子再没发困。
第二天白天忙,晚上又是牌局。老板又给了柏子一支烟。柏子吸了,一夜到天明,两眼
瞪得和老猫一样,没一点瞌睡。就这样,柏子白天干活,晚上服侍老板,一连半十月,跟成
仙似的,不困也不乏。
后来有一天晚上,老板到外面去了,家里就没什么事。柏子想,这下可好了,今晚可以
睡个好觉了。没想到,脑袋沾了枕头,说什么也睡不着。到了老板给他吸那支烟的钟点,全
身更像着了火,恨不能钻进水缸冰个透。他爬起来,赶紧抽烟,一支又一支,眨眼一盒烟就
抽空了,可浑身的难受劲,一点也没过去。柏子是个明白人,他悟出来了:老板的烟和他的
烟,不一样。他一定得找着老板,抽上那种烟,要不然,今天晚上就得憋死。他疯了一样地
去找老板。他就是给老板下跪,也得把这支烟磕出来。老板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遍寻不到。
柏子把自己的胸口都抓破了,昏昏沉沉中,他还没全糊涂。他想,老板身上有这种烟,他屋
子里一定还有这种烟,到他屋里去找。
柏子后来说,人到了那种时候,就是皇帝老子拦在面前也没有用,也得硬撞过去,爱杀
爱剐是以后的事,当时就得找到那支烟。他砸了老板的窗户,蹦了进去。他一点也不背着
人,因为顾不了那么多。别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他,知道他是老板的心腹,还以为是老板让他
这么做的,没人敢拦。
柏子打窗户进了屋,就开始昏天黑地地一通乱翻。他终于在老板的大衣口袋里,找到了
那种特殊的烟,赶快哆嗦着手指划了火柴,一口气就抽了半支。他马上就好了,用他自己的
后说,好像是老天把附在他身上的魔鬼,一股烟地收了去,别提多舒服了。他本该马上走
的,可他一点都不害怕,就坐在老板的皮转椅上,来回打圈,得意极了,好像自个儿变成了
老板。
老板进来了。柏子大大咧咧地对老板说,嗯,我把你的烟抽了……不赖……老板二话没
说,过来就抽了柏子一个大嘴巴,说你竟敢翻我的兜?!
柏子清醒了一点,说我除了烟,什么也没动。老板说,这么讲,你还打算动我别的东
西?你别以为你在我的身边卧底,我不知道。我不过是逗你玩,看你一个四肢不囫囵的人,
不忍心揭了你的底。现在你还想和我作对吗?我送你一件随身携带的宝贝,就是这口烟瘾,
以后无论天南地北,它都会一步不离地跟着你,比狗,比女人,都忠实得多!不信,你等着
看!滚吧,二指禅!
柏子真被害惨了,没有一天离得了那毒烟。他。刚开始还想在城里戒了再回来,瞒过
我,假装自己是个奸人。但他吸完了烟的时候,就想下回一定不吸了。几个钟头一过,想的
就是到哪儿去搞下回吸的毒烟了。那瘾真的像魔鬼一样跟着他。他花光了所有挣下的钱,就
开始偷。柏子是个聪明人,学什么都快,他故意把残手吊在胸前,一般的人就不防他,有人
还给他点钱什么的。柏子说他不偷穷人,专偷富人,两个手指头比人家十个手指头还灵.练
出了一手绝活。日子长了,身子骨越发不行了,他带着偷来的钱和一口毒瘾,回家来。
我对他说,柏子,你别抽了。让我们好好过日子。我想有个孩子。
柏子说,孩子有什么用?毒烟让我舒服,孩子行吗?
我说,柏子,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走了。
柏子啥都不怕,就怕听这话。他说,不吸了。再不吸了。我信了他。可吸毒人的话,你
是万万信不得的。他们不会说真话了。打他们吸上毒的那一天,他们就必得骗人。家里的
钱,又被柏子糟蹋得几乎没有了,兔子不吃窝边草,我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偷了。背着他,我
留了最后一点钱,是留给孩子的。
我一直劝柏子戒毒,他就是不听。他变得越来越没有人性。除了有时候想起来跟我睡
觉,再跟我没话。我说,那咱们就离婚吧,柏子恶狠狠地说,离了婚,我逛窑子还得花钱,
哪如这样省下钱来,还能多吸一口烟!你要是愣要走,我用两根手指头,照样掐死你!他的
话虽然说得很凶,但我看他的眼神全是可怜的哀求。他根本就掐不死我,别说是用两个手
指,就是十个指头都在,也不行了。他已经抽得像皮影戏里的影子,一层空壳了。
我知道,我一走,他就得死。我下不了这个决心。
正是这个时候,我怀孕了。真是想不到的事,以前我们都好好的时候,想要个孩子,就
是没有。现在这样家破人亡的边缘,这个孩子竟投生来了。
我趁柏子抽完毒烟精神好的时候,对他说,我有了。
他倒依然明白,不紧不慢他说,喔,有了。是谁的啊?
我一下子一只眼睛冒火,一只眼睛流泪,说柏子,你好没有良心!这是你的孩子!你
的!
柏子说,我还能有孩子?
我说,柏子,千真万确的。这是你的孩子,你难道信不过我?
柏子一下醒过来,说,我信不过我自己,信不过天下所有的人,可是我信得过你!
我说,柏子,你戒了烟吧。你还行,我们再来过好日子。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大胖小子
的。
柏子说,你赶紧把他生下来。
我说,柏子,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敢要这个孩子吗?若也是生下来一个小烟鬼,不是给
这个世界造孽!这个孩子是不能要了,我到医院去做了他。只要你今后好好做人,我们还愁
没有好孩子吗!
柏子哭起来,苦命的孩子!
我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还没到这个世界上,就知道爱惜他的爹妈,用自己的命,给
爹妈带了个后。要是你打今后戒了毒烟,做一个奸人,我再也不用着这么大的急了。这个孩
子,不就是我们最心疼最有用的孩子吗?我给这孩子立一块小石碑,就说他舍了自己的命,
救了他的爹娘。
我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柏子也动了真心,他说,温嫣,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孩
子。我今后要重新做人了。
我到医院去做了手术,赶紧就领着他来戒毒医院。我把养孩子的钱,带来了,给他用。
这是最后的钱了,要是这回还戒不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反正我是再也忍受不了。
我的身子很弱,可我不敢再耽搁。吸毒的人,没有一点长性,他们说什么话,都是假
的。别看当时痛哭流涕的,全是骗人,我用一个孩子的命,换来这么一个许诺,我不能让孩
子白死了。我在菩萨面前许下宏愿,救救柏子,救救我,救救我们全家……我要给菩萨供上
一百双红袜子……
我们住的时间不短了,袜子我也织了几十双了,可为什么老没效果呢?我这次铁了心,
要在医院长住下去,好得利利索索的再出院。豁出去钱,谁撵也不走!
这时柏子伸了一个懒腰,喃喃地说,我要撒尿,神情像一个耍赖的孩子。
等着啊,我这就给你拿尿壶去。温嫣忙不迭地收了竹针,颠颠地往厕所跑。范青稞再呆
下去,就不便了,也起身离开。
一会儿,又在水房遇到温嫣,大家好像是熟人了。
大姐,我看您这脸色挺好,自己肯定是不吸的,您也是陪家里人来的?男人吗?温嫣关
切地问。
不,不是。范青稞回答。
那就是您儿子吸粉了,看不出您这样年轻,就有了那么大的孩子。温嫣习惯低着头说
话,让你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口气很诚恳,绝无讥讽之意。
也不是。范青稞虽觉好笑,知道温嫣是好意,也就认真地回答…
那……温嫣想不出答案。
我原来多少用点大烟,为了治病,现在戒得差不多了。范青稞回答。
唷,能戒得这么好?大姐,求您了,有空再到我们那儿坐坐,让柏子看看你,他总是说
没有一个人能戒得了。见了您,也许就有了指望。因为希冀,温嫣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
范青稞哭笑不得,说,人和人不一样,还得具体对待。但这儿是最好的戒毒医院,我敢
打保票。
温嫣说,我来的时间是不短了,可谁也不认识。这出出进进的女人,都是些什么人?我
有时碰上过,见她们都很年轻,长得也不丑,就是见人带答不理的,也就不敢跟她们说话。
范青稞说,她们多是大款的傍家,吸毒的人,多半都有几个钱,没钱的人,耍不起这玩
艺。有钱的男人跟前,常常围着女人。男人进来戒毒,需要有人照顾。有的女人走了,再也
不回来。有的女人就跟到医院来了,端屎端尿,侍候得很周到。
温嫣说,大姐,不管怎么说,这些女人也还有点良心。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分上,还有女
人愿意服侍他,也是缘分了。我那死男人怎碰不上这样的女人?只要有一个肯陪他,不管是
为了什么,我都磕头谢她。那样我就可以不到医院来了,真丢死人了。
范青稞说,你也别这么想。既来之,则安之。治好了病,你们就可以一道回家了。
温嫣说,等他治好了病,我就离开他。我现在所以不走,是知道只要我一走,这世界上
就再没有一个人疼他。他是必死无疑了。说着,眼泪籁籁而下。
范青稞原来是一见别人流泪,自己也产生共鸣的人,经过这一阶段的锻炼,也练得心硬
如铁。劝慰说,他吸毒的时候你都没有甩了他,好了以后,更要好好过日子才对啊。
温嫣说,大姐,您真的这样想?
范青稞说,真的。人都是希望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要不,人活着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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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节



护士长来上班,伤疤像一道永恒的笑纹,括弧在嘴边,牵扯着表情肌,令人觉得她总在
无端发笑。
大家说,护士长,您这个酒窝是公费整容,所以上班时间,该增加使用频率。
护士长说,想得美!你们要学会看我的表情,以后,我要是大笑,就是大怒。
护士长进了13号病室,对范青稞说,叫你留尿复查,为什么不好好做?现在化验科报
你的标本不合格!
范青稞说,不会啊?我很守规矩,从没槁错。
护士长忿忿道,这么说,反是我搞错?或是化验科搞错了?你不服,自己来看化验单!
范青稞只得跟在护士长后面走。走啊走,护士长越过了护士站,把范青稞领到了接诊室
旁的小房子。这是护士短暂休息的小天地,墙上挂着换下来的家常衣服,窗台上摆着用了一
半的洗发香波和充当水杯的果酱小瓶,有一种诱人的家庭感。
化验单如今改放这了?范青稞狐疑。
哎哟,我说你这个范青稞同志,怎么这么死心眼?我不用这个办法,能不显山不显水地
把你从病房里调出来吗?你不是打算长期潜伏吗?护士长振振有词。
范青稞面对面地见到伤未痊愈的护士长,很有些羞愧。
她原来一直认为自己相当勇敢,真到面前血肉模飞的时候,简直吓呆了。作为简方宁的
朋友,一个正常人,她应该英勇地制止病房里的恶斗,可她傻傻地缩在角落里,思维停顿,
好像在看一场并不精彩的卡通灯。自我谴责的同时,也自我开脱。她想,这是因为看武打凶
杀的影视节目太多了,以为人生不过是戏,看到出血就以为是特技表演,只要与己元关,就
张大了嘴看热闹。人的基本的同情心和勇气,都在虚构的故事里消解了。
范青稞喏喏道,护士长,那天我要是会美人拳就好了,帮您一把。
护士长说,别!那功劳就得咱俩摊了。光荣还是独享好。
范青稞只得回到化验单问题上,说谢谢护士长。您为了我,变得鬼鬼祟祟。
护士长说,我这一辈子,总是光明正大的,烦死了。干点阴谋诡计的事,很有趣。好不
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我得谢谢你。
范青稞说,您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护士长说,一会儿要来一个病人,简院长原是准备亲自给你讲他的故事,不巧她有事,
就把包袱甩给了我……
范青稞没精打采地说,护士长,您要是忙,就干别的事去吧。关于戒毒病人各式各样的
故事,我都听烦了。故事不外乎上当受骗堕落那几种模式,没什么新鲜的。
护士长说,咦?不感兴趣了?我脸还囫囵的时候,看你到处竖起耳朵,像个包打听,这
么快就洗手了?
范青稞说,事物总是发展的嘛,哪能一成不变。要说我的活思想,大体经历了这么几个
回合。先是怕得要命,看他们一个个面色枯槁骨瘦如柴,心里就哆嗦。然后是好奇,我觉得
他们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虽说都是三根筋扛着一个头,血管里流的血不一样的。睡觉的时
候,我使劲地洗洗眼睛,觉得眼珠太委屈,要把鬼魅形象洗出去。后来就开始可怜他们,
不,是伤感人类的弱点,因为好奇和追求虚伪的幸福,要以生命作为代价。之后,飞快地进
入了最后一个阶段,麻木不仁,置若罔闻,变成铁石心肠。不知还有没有悲惨的故事可以打
动我,反正我是越来越冷酷了,说真的,以前几十年加起来,都没有这些日子看到的腌臜事
多,听到的丑话多。不过有一点始终如一,就是满怀阶级感情地为你们作探子。
护士长大笑起来说,你才住了几天院,就这样叫苦连天?我们呢?院长呢?你不过权当
一次旅游,途中睡了几天下等旅馆,我们可是日久天长的扎根派。
范青稞看护士长喜笑颜开,语气却是恶狠狠的。先一愣,才想起她说过笑就是怒的话。
范青稞说,不是我瓦解革命队伍,要是能走,还是调走吧。
护士长说,我不能走。留在这里,也不是有多高尚,主要是看在那些病人父母面子上。
他们一哭,我的心就软了。心想,一个人活着,能被别人这样感激着,期望着,也不冤了。
等一会儿,那个病人就是他老爹陪着来的,你可以感受一下。
范青稞说,护士长,我在您这儿锻炼出来了,变成油盐不进的花岗岩,只怕什么也感受
不进去。
护士长说,真能做到那一步,也是福气。最怕的就是我这种人,没什么本事,自己还水
深火热呢,却一天想着救别人。那人快来了,我先给你讲他的故事吧,这是院长的医嘱,我
要立即执行。要是晚了,被院长发现,要扣奖金的。
有一次,简方宁到另一所医院开学术会议。出门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头,挥着从医院锅
炉房抓来的一把方头铁锹,在院子里殴打一个年轻人。老头实在是太老了,摇摇晃晃像是从
古墓里爬出来。大铁锹哪里挥得动?被他拄在手里,成了临时拐棍。
那个年轻人也不避让,乖乖地等着挨打。老爷子喘了半天气,终于积攒出打人的力气,
举着铁锹头就要往下砸,一边说,我叫你不抽血,原来是为了这!我打死你个不孝子,我也
不活了!老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你都不放过我……啊……
老人的泪把胡子沾成一缕一缕,就在铁锹就要砸下的瞬间,又扑上来一个脸白得像豆腐
渣的中年女人,喊着,爹,你饶了他吧!不能我走了,再让他也走了,咱们这个家就完
了……
旁边围观的人,一时也弄不清他们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劝,煤粉四扬,怕迷了眼睛,就
不远不近地看热闹。只有简方宁鹰隼一般的眼睛,看出那个年轻男人的底细。
她走过去,对老人说,您老安静些。到医院来,为的看病救命。在这里出了事,对医院
对病人都不好。
老人大叫着,我管我的儿子,与别人何干?我给过他命,我也就能要了他的命!
简方宁不慌不忙地说,我看你的儿子不会服你管。要不,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人一下子好像五雷轰顶,说,天!你真是女神仙!我们一家人跟他住在一起,天天跟
他一个锅里吃饭,愣没一个人看出来。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你一定能治好他。求您了,菩
萨。你不是救他一个,是救我一家……老汉说着,就扑通一下给简方宁跪下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白发白髯老翁下跪,要是别人,早就慌了,但简方宁经历了数不清
的下跪事件,颇有经验,她稍一迈步,走到侧面,这样既可以很方便地同老人说话,又与这
个空穴来风的磕头躲了干系。
简方宁说,要我救他,必得他有决心。您先起来,我们慢慢说。
没想到老人听她这样一说,立刻大声招呼,业兴、慢子,都来给我跪下,有人能救咱一
家人哩!
年轻男人和惨白脸的女人,马上围了过来,恭恭顺顺地从两个方向包抄过来,扑通一
声,也跪下了。简方宁虽然经常被人五体投地地感谢,但像今日这样形成包围态势的情况也
不多见。她想远远跳开,又怕伤了老人家的心,只好退在无人下跪的那个角落,一个劲地
说,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问题我们站起来说,这样跪下去,什么事也干不了。可老人就是
固执地不肯起来。好像只要长跪不起,他一家人的生命,就有了希望。
那个校蝴叫幔子的中年妇女,因为严重的贫血,跪在地上,反而比站着感觉好受些,她
颤颤巍巍地招呼道,你这个死鬼,爸和兄弟都跪下了,还不都是为了我?你也快给我跪下
啊!从旁边的人丛中,忸忸怩怩闪出个男人,是幔子的丈夫。他是干部,开始有些不好意
思,可一旦走到下跪的老丈人、小舅子和老婆身边,觉得刚才一直没跪,是不负责任的表
现,将功折罪便跪得格外孔猛有力,双膝震得水泥地面嘭嘭作响,好像碾过一辆拖拉机。他
跪得很是地方,拾遗补阙,四人像围棋子一样,将简方宁团团围在中央,再也迟不出半步。
简方宁虽说见多识广,也未曾遇到过这等阵势。她真地被深深地感动了,双膝一软,但她没
有跪下,而是蹲下了。她不能继续站着同他们讲话,那是一种对人的不敬重,此刻,如果有
人空中鸟瞰,一定是很奇特的景象。五个人头像梅花一样聚在一起,商量生死攸关的问题。
简方宁说,你们把病史同我说清楚,这样跪下去,除了得关节炎,没用。
老汉率着儿子女儿女婿站起来,每人的裤子上,都沾满了圆圆的两坨土。但他们的心情
好多了,在完成了中国传统上最尊贵的礼节以后,他们就把一副沉重的担子,转交给了那个
接受礼节的人,心中充满期盼。
叙述病情。主讲人应是老汉,可他一想起大半辈子的凄凉,老泪纵横,上句不接下句,
病史被泪水冲刷得支离破碎。好不容易在大家的补充完善下,简方宁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老汉年轻时娶了媳妇没几年,女人就病死了,留下一双小儿女,老人又当爹又当娘地拉
扯着幔子业兴姐弟,苦熬岁月,有人劝老汉再找个女人,说是老汉的收入虽然少,但好歹还
有一个城市户口,找个乡下大姑娘不成问题。老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记得戏文中的后娘
没有一个好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受委屈。一定要有人吃苦,这个苦就让我自己吃吧。
老汉对媒人说。
日子一天天过,孩子渐渐长大。幔子成了家,业兴也有了工作。老汉想,自己再苦几
年,业兴娶上媳妇,黄土之下见了孩子们的娘,也有的可汇报了。没想到幔子的脸色越来越
不好,每回问她怎么了,她都说是累的,再不就是缺觉,歇歇就好了。她是累,家里就她一
个女人,老父、弟弟的生活都得她帮着抬掇,难得有喘气的时候。一大,幔子突然晕倒在大
街上,被送到医院急诊室,人家说,病人都贫血成了这个样子,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大家方
知道幔子重病在身。
更吓人的事,还在后面。经过一系列的化验,证实幔子得的是白血病。一家人顾不得悲
伤,先忙着抢救、输血、化疗……直到幔子又恢复了精神,可以扶着人,走到外面小花园里
呼吸新鲜空气了。一家人当着医生的面,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医生绷着脸,也不推辞,也不
客气,好像理所应当。等幔子睡着了,医生对大家说,你们那些话,说得太早了。她现在的
病情只能说是“缓解”,不是治愈。缓解你们懂吗?就是病魔暂且放了你们一马,重的在后
头呢。咱们就是这个条件,快趁着病人现在还能躺能坐的,到大地方医院去,能不能做骨髓
移植,方是从根本上救命。一家人看着幔子还挺好,想医生也许是吓唬人,先等等看吧。缓
解期一过,第二回发病开始,要不是紧着输血,人就没命了。大家凑了钱,到大医院看病。
也说只有作骨髓移植,才能挽救幔子的生命,要不然,也就是一年半载的时间…
但骨髓移植必得有人捐献骨髓,这人不单身体健康,血型骨髓型还都要相符。就像一把
钥匙开一把锁,要是不对型号,输进去的骨髓也活不了。
可是到哪里去找和幔子骨髓一样的人呢?医生说,幔子的骨髓,要是在普通人里寻,10
万个人里也不准有一个,概率太低了。要是在亲兄弟姐妹,或者是父母有血缘关系的人当中
寻找,相符的可能性就很大。老父亲当下就伸出胳膊,说抽我的血吧。先查查我和我闺女是
不是相符。要是能输,就是把我的骨髓都抽干了,我也心甘情愿!医生把他拦了回去,说您
不行。老父亲说,我行。别看我老了,我啥也不怕。我这个闺女跟我最亲,她的骨髓和我一
定一样。医生不耐烦地说,您别添乱了。就是一样,也不能输。您多大?您女儿多大?您的
骨髓已进入老年期,输到年轻人体内,没用。就像把一棵老树的枝子,嫁接到小树干上,活
不了。病人还有没有年轻力壮的血亲?如果有,赶快来验,病人还有最后的希望。要是没
有,你们就回去吧。保守治疗,哪里都一样,不必跑来跑去的。
老父亲对业兴说,爹原来是不想动用你的,你还年轻,还没娶亲。也不知抽了骨髓,对
传宗接代有没有影响。要是爹的骨髓行,说什么也不会要你抽髓。可刚才医生的话,你都听
到了。你们姐弟二人,再没一个兄弟姐妹了。你死去的妈和我,都是独苗,你们也没有堂表
兄弟姐妹。救你姐的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快去查吧,要是合格了,你就给你姐献了骨髓,
以后让她一家子养着你。要是不对型号,咱也没别的盼头了。认命吧。
没想到业兴听了他爹的话,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姐夫说业
兴,你是个什么意见,好歹说出来,我们也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业兴抱着头说,我不抽
血,也不抽骨髓。为什么?大伙都惊呆了。业兴平日和姐姐最好,母亲去世得早,幔子像妈
妈一样照顾着弟弟。没想到救命的时候,换来的却是冷冰冰的答复。什么都不为!不抽就是
不抽#烘对着大家的质问,业兴反倒凶狠起来,索性破罐破摔蛮横无埋。老父气得脱下鞋底
就打他。姐夫虽说救妻心切,想这献骨髓是自觉自愿的事,人家不愿意,也不能说是罪过,
心里生他的气,还是挡着岳父的鞋底,对小舅子说,你还不快跑!业兴一动也不动,任凭他
爹的鞋底啪啪打几下,流着泪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姐姐……老汉打了几鞋底,毕竟连日
奔波,气力不支。再说看着孩子一脸可怜相,心想一个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再把这个打坏
了。一家人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他舔着嘴唇问,你知道错不?
业兴说,知道错。
老汉说,知道了就好。改了就好。去吧,去抽血吧。
业兴仍是那句老话,不抽血,不抽骨髓。
无论一家人怎么劝,铁匠铺卖豆腐,软硬兼施,业兴就是不松口。他也不跑,任打任
骂。他也不回嘴,死不改口。一家人在城里呆得无望,就收拾东西回了老家。刚回来,幔子
的病,就又一回猛烈地复发了。医生千方百计地把命救了回来,告诫说,今后缓解的时间越
来越短,复发的时间越来越长,病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拖得久了,轻微的感染和出
血,都会要了性命。到了晚期,就是找到了可供移植的骨髓,因为病人情况危急,不可能承
受大手术,也没用了……就是说,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医生说完,业兴突然说,我去抽骨
髓,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想通了。也许是姐姐的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腿,嚷着,舅舅舅舅,
救救救救……
因为化验要两个人都取样本,幔子刚回来,禁不得折腾。在家养了一段时间,一家人第
二回进了城。没用别人说,业兴很痛快地伸了胳膊。今天,是出化验单的日子,一家人早早
地到了医院,好像盼着一道符。业兴第一个拿了单子,看了以后,什么也没说,呜呜哭起来
说,我忍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以为没有了,可还是查出来了,我有罪啊……老汉听得莫名其
妙,女婿在院子里搀着女儿,没进楼里来,儿子除了哭,什么也不说。他心急如焚,赶紧扯
过化验单,让一个过路的医生看。
那人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说您打哪儿找了这么一个捐献骨髓的人?血型和骨髓型倒是
相符,可是他吸毒啊……老人傻了眼,揪着人家的袖子问,啥是吸毒?我家就点耗子药,没
别的啊?医生把自己的袖子拔出来,说,毒就是大烟,你问那个人去,他自然知道!老人明
白了,他疯了一般地追着跑远了的儿子。路过锅炉房煤堆的时候,顺手抄了人家的方头铁
锹,满院子跑……
这就是简方宁刚看到的一幕。
老汉一家人紧紧地包围着简方宁,生怕她跑了。外人看来,好像是简方宁欠了他们债
务。简方宁安顿他们,病人首先好好休养生息。女婿女儿就先回老家了。老人陪着儿子进了
戒毒医院。至于业兴是如何吸上毒,不过又是一个老得没牙的故事,无非是受诱惑,然后不
能自拔。他第一回之所以不敢检验血,是因为抽得正凶,知道过不了这一关。后来自己强忍
着痛苦,把毒量减小了很多,以为可以蒙混过去,没想到还是露了馅。说实话,后来他一
想,还是查出来好。要是他把混有毒品的骨髓输给姐姐,就算救了她的命,把姐姐变成一个
大烟鬼,不仍是毁了姐姐一家吗?!以姐姐的刚烈脾气,她是宁愿死,也不愿这样可怜而耻
辱地活着啊……
业兴在医院里表现得很好,几乎是这所医院建院以来最好的病人。遇到戒毒反应十分难
熬的时候,别的病人大吵大闹,他一直忍着,非常配合。平常一有空闲,就帮着护士干活,
比如收拾病房或者给同室的病人端水倒药。这在普通医院很平常的事,在这儿就令护士长感
激涕零。
我不是惜自己的力,看别人帮着干活就高兴,实在觉得遇上了知音。就像养了一群狼,
有一天,一只狼突然像狗一样,舔舔你的手,就感动得了不得。贱骨头,没出息的人,有什
么办法?护士长自嘲,脸上只出现叵测的笑容。
听了护士长这一番介绍,范青稞残余的好奇心又膨胀了。不由得问,这业兴是个什么样
的人?
护士长说,他一会儿就来复查。要是这回没问题,开春就可以进行骨髓移植了。很复杂
的过程,经过很多程序。先从骨髓捐献者身上,抽出200毫升血,储备起来,过两个星期,
再从他身上抽出400毫升血,然后把上回储备下的本人的血,再输回去。再过两个星期,再
从捐献者身上抽出600毫升血,再输回去以前积极下的400毫升血。再……
范青稞说,哎哟,护士长,你可把我说糊涂了,满耳朵就是“再……再……”,你说得
眉清目秀一点!
护士长说,糊涂就对了。骨髓移植尖端着呢,是个人一听都明白,权威凭什么领国家级
的津贴?简明扼要地说吧,就这样反复抽了输,输了抽,一直到最后一回可抽出数千毫升鲜
血……
范青稞说,业兴任重而道远。
护士长说,他以前瘦得像只螳螂,戒了毒,他爹和他姐姐姐夫,还不得把他像神似的供
着?他的骨架子不小,揣起来正经是条汉子呢。今天他一定来,你一会儿就看到他了。
正说着,甲子立夏来喊护士长,说病房有事必得她亲自处理。
护士长说,我虽是天下最小的一个带“长”字官,真要离了我,地球就不转了。本想借
执行院长的这个医嘱,在你这里偷得半日轻闲,不想就鬼叫魂似的,四处找我。好了,失陪
了。
护士长刚走,滕医生就过来说业兴来了。范青稞急急走过去,赶在滕医生之前进了屋。
偌大的接诊室,只有一个人,佝偻着身子,掩着棉祆,蹲在暖气边,瑟瑟抖着。范青棵走到
他面前,看见一股清鼻涕毫无知觉地流到他的嘴边,还有继续向青筋暴露的脖子蔓延的趋
势。他淡漠地看了一眼范青稞,瞳仁沉没,好像就要掉出深陷的眼眶,淡苹果绿色的脸庞,
海蓝色的眼眶,这是典型的吸毒者的面貌,不用任何检验,范青稞耳温目染,也具备了分辨
病人的能力。这当然不是业兴了。
那么业兴在哪里?
范青稞趴在窗户上朝下张望,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发之人,扶着一棵枯树,摇摇晃晃
地站着,眼巴巴地看着楼上。滕医生走到蓝眼那人跟前,说,业兴,你留个尿吧。
范青稞在这惊世骇俗的地方,近来已练出坚如磐石的风度。但面前萎靡的男人,就是迷
途知返的业兴,还是让她震惊。
我不尿。没尿。业兴嗓音沙哑地说。他态度蛮横,但内心很虚弱。像那种被雷电击中了
树心,只剩最外环一圈树皮的老树,看起来张牙舞爪,其实轻轻一推,就倒了。
你又吸毒了?滕医生的声音永远宁静到冷漠。
没……没有……绝没有……业兴撕扯着自己的胸膛,好像那里储藏着他的证言。
你到我们这里来,为了复查,如果不接受检查,当然可以。你就请回吧。滕医生说。
那……怎么行?我爹,我姐姐,还等着我……业兴站起身,拉着暖气管,生怕把他赶
走。刚开始,居然迟钝得没发觉暖气管是烫的,直到烫了指甲,才嗷的一声松开。
喏,如果你还记得他们的话,这是开好的化验单,做完毒品检验,我们再来决定下一步
怎么办。滕医生说。
嗨!查就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一泡尿,也不是百年老窖x0马爹利什么的,这么
希罕,就给你们接一盅好啦!业兴的神情变得飞快,一扫刚才的苦瓜相,嘻皮笑脸,拿了留
标本的小瓶,出了接诊室。
滕医生待业兴出门,就给周五挂了个内线电话:有个病人到卫生间留毒检标本,你去一
下,看他是否符合要求。
过了一会儿,周五像押犯人一样,督着业兴回来。
滕医生,他在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打算以水代尿,让我给逮住了。人给您,看怎么
处理吧!周五兴冲冲地汇报。
业兴垂头丧气,愈发猥琐。
滕医生依旧没有丝毫感情地说,做一个毒检,要100块钱。你这是何苦。
业兴捂着头,声音有一种虚妄的浮肿,我又吸毒了。我跟我爹和我姐没法交待,我没脸
见他们啊!我姐的病等不了,医生说最迟过不了这个春天,再晚了,就是有骨髓,也没用
了。我不争气,我毁了我们全家!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想就把我这有毒的骨髓,输给我姐
吧,也许她能戒了呢?她是个奸人,不像我,是个无信义无情分的坏蛋……业兴把头在墙上
撞得当当响,额头上沾满白灰,显得十分滑稽。
轻易不动感情的滕医生,也有些不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经得住几百毫升的抽
血?真是不要命了!
业兴说,我真是不想要我这条命了,要不您就把我在这屋里杀了,好吗?我实在没脸下
去见我的老爹……
滕医生气极了,说你冷静一点!这会儿你比什么时候都明白,可吸毒的时候呢?你怎么
就不想想你的老父亲?
业兴说,那时候我真的什么也顾不上想,我不是人!是畜牲!是狗!是王八蛋!
他一边骂着自己,一边抽嘴巴。脸上被抽过的地方并不发红,愈发显出污浊的僵白。
滕医生低下头。足足有五分钟,毫无反应。屋里静得只剩下业兴抽打自己的回音,在雪
白的墙壁和屏风间回响。
滕医生抬起头,脸上依然铁板一块。他说,这样吧,我是今天的收诊医生。我再收你住
院戒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看看你姐姐能不能等你那么长的时间。至于你怎么对你
父亲说,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说谎。
业兴叩头如捣蒜。
滕医生也不避让,就迎着这些嘭嘭的声响,安然地坐在那里。说,起来吧,脑门破了,
还得贴纱布。
业兴如遇大赦,匍匐着出了门。
滕医生说,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范青稞倚着窗户向下望去,只见业兴眉飞色舞地跟他老爹说着什么,与几分钟前判若两
人。范青稞说,您这样的人,应该长寿。
滕医生说,救得了,有这份功德,若是救不了,只是做了一番救的模样,又有何用?不
过是游戏。
范青稞不再说什么了。各种迷误与过错、罪恶与忏悔像绳索一样,把病人和素不相识的
医生、病人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亲人,紧紧地拴在一处。戒毒医院,一个文明社会的大修站,
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一个绞缠在一起又被锤子砸扁了的死扣。头痛欲裂,真想脑袋朝
下,让血快速流到苍白的大脑皮层里,才能想通这里的事,作为普通人,她实在承受不了这
种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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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节



从滕医生那儿出来,范青稞不愿意回到13号,恨不能缩成一粒灰尘,躲在墙脚喘息。
病房里没有个人空间,路过水房正好没人,她拧开龙头洗了一把脸。同自己家水管里一样清
洁凛冽的自来水,使她头脑清醒了些。
一个面色凄凉的老女人,跌撞着进来呕吐,扶着隔断门,大颗的泪水比自来水还汹涌地
滴着。范青稞这些天在病房游荡,虽不敢说认识了所有的病人,大半也混了个脸熟。这个女
人,却是从未见过的。
水房墙壁很脏,不知多少病手摩娑过。这女人却全不忌讳,整个身体贴在上面,好像那
是锅台。范青稞本想等这女人走了以后,自己依然可以独享水房的寂静清冷,没想到那女人
缓缓地软软地散乱瘫下去,仿佛劣质蜡烛就要熄灭,化成丧失了形状的蜡油,跌向地面的污
水。范青稞忙不迭地搀起她。你怎么了?范青稞关切地问,迅速判断出她的身份:是陪同的
家属,而非吸毒的病人。她的脸色糙白如纸,却还干净,不是吸毒者那种污浊邪恶的垩白。
头晕恶心,吐了……就好了……女人捋了一把焦枯花白的乱发,因为冷汗的浸染,变得
滋润了一些。
你是哪个病房的?我送你回去。范青稞好言好语安慰她。
我是15病房的,刚来的。大妹子,谢谢您了……女人感恩不尽。
你们是新补进来的病人。啊,咱们都归蔡医生管。范青稞说。
蔡医生……不认识……女人喃喃地说。
范青稞说,你们一进病房,来问长问短的那个年青人就是蔡医生,咱们是病友。
女人说,想起来了,挺俊的小伙。说着又剧烈地咳起来。
范青稞半架半扶,想把女人送回病房。女人先是软软地倚在范青稞身上,一副听天由命
的样子,好像范青稞到天涯海角也跟着走。不想一看到15病室的牌子,突然像见了鬼似的
抖起来。我不进去……不去……她的颤抖渐渐猛烈,好像极端恐惧。还能到哪儿去呢?13
号病室里庄羽一家正等待处置,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范青稞想起了医院的活动室。对,就上
那儿去。
正是治疗时间,活动室里空无一人。一些散乱的杂志和录像带,堆在书架上,好像荒凉
的图书馆。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被窗框上钉着的铁栏杆,分割成迷惘的图案,很有韵味地
铺在长椅上。跌落到地上的光芒,因为水泥地的苍黑,使金色的阳光也混浊起来。
女人惊魂渐渐平静,叹说,要是孟妈管就好了。
范青稞说,这个孟妈,就是嘴甜手脚快,你们刚来,就认识了。
女人说,怎么是刚来?我们都在她的诊所里,住了好些日子了。
诊所?好些日子?”…范青稞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得对老女人格外和气起来。
孟妈那是个什么诊所啊?
范青稞用水杯给老女人倒了水,她很感激地喝了。
孟妈自己开的呀,楼里,像个住家,是她找着让我们住的,每天晚上给治病,白天就让
雇的小护士看着我们。态度是没的说,可就是治了这么长时间,掌柜的不但没见好,反倒越
来越重了。孟妈赶紧把我们收到医院里来。说是过了危险期,再到她的诊所去养。这个医院
可不好住进来呢,送礼托门子都不成。幸亏了孟妈值班,愣把我们给收进来了。我们也不白
使人,给了她这个数……老女人凑过来,说了一个手势。我是看你大妹子面善,这才把实底
告诉你,可别再跟人说啊,孟妈叫千万别显出和她认识,说院长眼毒着呢,要是叫她发现
了,今后就完了……
女人拉拉杂杂地说着,范青稞听着,头上的汗就冒出来了。
我们屋住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海关上的,说是专门管清查走私毒品的。别人都说要想有
毒品,多么不容易,可他大把大把自眼前过。他先是偷偷往外倒卖,只要捣腾出药丸子那么
大一坨,就顶得上干一年的活。后来他想,别看书上报上写得那么邪乎,这个玩艺必是不
赖,要不那么多人,肯出大价钱来买?我何不自己也试试?来个老猫看鱼,自看自盗。开了
头,就了不得。别的人虽然也想吸,毕竟来得不容易,还得花大价钱买,进展就慢。他可
好,要多少有多少,一开戒,就没个限制。没多长时间,就吸得只比活人多口气了。这次来
戒毒,是秘密的。说是一定别露出口风去,要不给单位丢脸。
还有一个说是什么医药公司的总经理,看着像个杀猪的,一点不斯文。他也是近水楼台
先得月,直接自库里提毒品出来吸,就像自家地里长的庄稼,要多少有多少,谁管得了?
听说他老婆跟他离了婚,兄弟姐妹都嫌他丢人。他来往院,找不到一个愿服侍他的人。
他在本单位是个头头,这么一个病,也不是说死就死的癌症,要是治好了,回去还是头头。
于是他们单位的人,就争着来服侍他。看来还是当个头脑好,哪怕就是得上这样病,也有人
乐意服侍。
那个海关的人,是他舅舅陪他。一天问寒问暖的,照顾得挺周到。孟妈也看上他了,说
这么会服侍病人的老头,还真难得。就问那个舅舅,愿不愿意到别的医院去服侍这样的病
人?因为医院里除了得有医生护士,还得有服侍病人的人。这种人难找,一般的人,都不愿
干,害怕。我一听就知道,其实就是给孟妈自己的医院找人。那个舅舅说,免了吧。你以为
我愿意干?不过是看着外甥可怜,看着我的老姐姐可怜。别的人,我管得着吗?给我多少
钱,我也不干。
范青稞听得心焦,看看没有更多的信息,打断她说,我送你回病房吧,陪着你老伴,好
好照顾他。
范青稞这么一说,又像是接通了电源,老女人的身体里藏着电动按摩器,均匀地发动起
来,颤动幅度不断加大。
你怎么了?范青稞骇然。
我不回去!!怕!!!女人大哭。
住了院,打了针,掌柜的变得膘哄哄的。“膘”是俺们家乡话,就是傻的意思。可他别
的膘,男女那事上可不膘。我正给他抹身子上的汗,不想他的下边就硬起来了,拉着我,就
要睡觉。我说,可不敢。这不是咱家炕头,这是医院。
掌柜的说,医院怎的?你在家是我老婆,走遍中国也是我老婆。和你睡觉,谁还拦着
我!你要是不让我睡,我就回家抽大烟去!一屋子的人都听见这话,那几个大老爷们,就等
着看笑话。我好言好语劝他,忍忍吧。大白日天的。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但马上又来了一
句,那你用嘴给我嘬出来。一屋子的老爷们就不怀好意地笑。我若不答应,掌柜的就大嚷大
闹。我想,再怎么委屈,我也得救他一命。我含着泪说,行,掌柜的,等天黑了。等夜里,
我给你嘬……没想到他发了疯,说我等不得夜里了,你这就给我嘬,给我喝!我的眼泪哗哗
地淌下来,我说掌柜的,我是你老婆,可我也是人。当着这一屋子的人,你还把不把自己老
婆当人?掌柜的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就往他的腿里塞,一边说,我把你当人,你怕丢人,我
给你蒙上被子,别人就看不见了……你开始啊,使劲啊……我的头捂在被子里,还是听得到
满屋子的男人,像刀子一样的笑声。大妹子,你看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水池里吐那些脏东
西……
范青稞恶心欲吐,她甩开抖动的女人,往卫生间跑,直到用冷水将头发淋得像落水鬼,
才稍稍镇静下来。
路过15病室,她怒气冲冲地撞开房门。
这间屋子比较大,摆了六张床。屋子里有五个男人,都在抽烟,空中黄尘滚滚,好像刚
往湿柴上泼了水,呛得进不去人。范青稞的眼睛不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屋里的人也看不清
她,以为是老女人又回来了,一个男人对着墙脚浪笑着,说,大哥,你娘们还没享受够,再
来一个给我们看看!被称为大哥的人,显然是女人的丈夫,放肆地袒露两条毛森森的腿,炫
耀地笑着,谁让她是我老婆,让她干吗就得干吗!
另外几个男人已经看清了范青稞,但发泄使他们狂热地邪恶起来,大吼着再来一个!再
来一个!齐齐用猥亵的目光看着范青稞。
范青稞勃然大怒,一连串从没说过的脏话堵在喉头,喷薄欲出,但她猛然把拳头填进了
自己的嘴巴。
她看到老女人的掌柜那张凶狠丑陋的脸——他不是别人,正是张大光膀子!
范青稞旋风一般跑回活动室,老女人还在那里抚着胸口喘息。范青稞扯住她的脖领子,
厉声喝问,你男人是张大光膀子?
是啊。老女人不知刚才的恩人怎么变得凶神恶煞,老老实实回答。范青稞从老女人惊慌
的样子里,发觉自己失态,缓了一口气说,我见过张大光膀子的媳妇,可不是你!到底怎么
回事,你跟我说实话。
老女人抽噎着说,那个挨千刀的女人!他们是一伙强盗,那女的也是个头领,他们在外
头一块抢,回来一块睡。公安局到处在逮他们,那伙人看他成了这个样子,先想送他进戒毒
医院躲躲,谁想这里不收。幸好碰上孟妈,拐了一个弯,总算进来了。他们又去抢了,要不
是掌柜的知道一笔金子藏在哪儿,他们早就不管他了。现在这样好,张大光膀子又是我一个
人的了,谁也夺不走了。我心甘情愿地服侍他……
张大光膀子的伤,是喝了你的火碱吗?范青稞的疑惑越来越多。
啥?!我的火碱?一定是那个小妖婆编的谎,那是他们黑吃黑,把硫酸灌到他喝的酒瓶
子里了……
范青稞用最后的力气,撕了块报纸,夹着张大光膀子老婆喝过的水杯,丢到垃圾堆里。
她的意志崩塌了。
在病房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亲眼见到人类的弱点与迷误,沈若鱼心灵苍老若千年老史。
神经像劣质粉丝在灵火上烘烤,有的地方膨胀如酥,有的地方破裂如冰,肿胀着,焦灼着,
冒着青烟。
周围是人,和你一模一样的人,这没错。你不能否认他们是你同类,鼻子眼睛手足皮
肤……维妙维肖,你不由得从他们要联想到自己。你和他们隔着比衣服要柔软但比钢铁要坚
硬的外壳。你听得懂他们所有的话,但那些话连接到一起,就成了一种奇特的语言,永远搞
不懂了。也许人类其实只需分成两种人,吸毒的和不吸毒的。
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啊,沈若鱼猛烈地敲击着自己的脑壳。这些日子自家脑沟回里面的
F肽一定减少到了负数。毒品,这个人类的克星,千万不要碰上它。人的意志是纸糊的风
筝,只要系上了毒品的黑丝线,必将迷失在风暴里。
耳朵里充满了污言秽语,你不由得燃起咒骂的欲望。刚开始是想骂那些骂人的人,但很
快就变成纯粹的为骂而骂。这种粗俗的尖锐的凌辱文明的语句,有一种邪恶的生猛,它粗野
放肆富有一种魔力,让人回到无拘无束的兽性。大量关乎生殖和性的丑话,使人有茅塞顿开
之感。沈若鱼极力抗拒着,但悲哀地看到抵抗感像被醋溜的鱼,渐渐酥软成糊。
眼里看到的都是残缺的人。谎言飞舞,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你不由自主地把说谎当
成家常便饭,说真话成了不好意思的幼稚行为。周围都是病态的人,理智孤立无援。罪恶占
多数的地方,依偎它的就是黑白颠倒。
沈若鱼肺叶淤积病室肮脏的空气,耳壳中储满了戒毒病人粗暴的咆哮,眼里充斥着灰暗
的色调,嘴巴没有办法自由地倾吐心声。唯一能够畅所欲言的对象是简方宁,但也不能老去
找她。一个普通病人哪能随随便便乱闯院长室!
特别是迄今为止,她没有看到一个戒毒有效的病人。沙上建塔,水底捞月。失望像灰布
缠住了沈若鱼的心,她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没有请她来,也没有人能让她继续待下去了。
走!
立刻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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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节



很有韵律的敲门声。
请进。简方宁说。
庄羽应声推开门,却倚在门口,并不进去,整体打量了一下说,想不到院长的办公室这
样简朴。
简方宁说,我是专给富人看病的穷人。富裕未必就是好事,穷未必就是坏事。请坐吧。
她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我不喜欢这样面对面地坐着,有一种审讯的味道。侧着坐,是否可以?庄羽傲慢地说。
可以。不在于我们是怎样坐着,而在于我们是怎样活着。是吧?简方宁微微一笑。
庄羽就毫不客气地把原本是面对面的椅子,摆成了90度角,好像她和院长促膝谈心的
样子。
能进院长室同您谈话,在这所医院里,是病人的殊荣。想不到我在临出院的时候,能有
这份待遇,很感谢。庄羽说。自从通知院长要找她谈话,她就非常紧张。紧张的结果就是格
外色厉内在,话锋甚是桀骛不驯。她把自己认为最坏的结局抢先说出来,表示一种来去自由
蛮不在乎的豪迈气概。
谁通知你要出院的?我这个院长怎么不知道?简方宁安详地问,一句话就把庄羽按到了
她应该呆的位置。
是……是……庄羽接不上茬,这才感到病人和医生斗嘴,永远占不了上风,因为你是在
客场迎战,未曾交手,就得甘拜下风。但她毕竟聪慧过人,很快就反应过来说,这还用谁告
诉我吗?你们的住院规则说得很清楚,私自吸毒者,按自动出院论。
简方宁说,谢谢你把我们的规则记得这样清楚,看来是明知故犯了?但规则上说的是
“自动出院”,你并没有走啊。我也没有通知你出院,你现在还坐在这儿,是我的病人。
庄羽说,人都说院长厉害,果然是。我没有自动出院,院长你如何看这件事?
面对着庄羽反戈一击,简方宁平静地说,我觉得你还是珍惜自己的生命,内心还想戒
毒。你只不过是熬不过一时的痛苦反应,所以才吸了毒。我们的病房管理也有漏洞,如果你
无法得到毒品,就是想吸,也是无米之炊。你既已知道我们的规矩,事发之后并没有溜走,
说明你还想继续治疗。
庄羽的心事一下被说穿,又是感动,又是无地自容,气焰不再嚣张,忍不住说,大姐,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简方宁正色道,我不是什么大姐。我是院长。
庄羽刚热了一下的心,又冷下来。说,是是。我哪配有您这样的大姐。
简方宁说,不是配不配的意思。我跟你谈的是工作。
庄羽沮丧地说,那您就开谈吧,我好好听着呢。
简方宁说,你和你丈夫,严重地违反了医院的规定,要受到处理。但考虑到你们进行的
是中药戒毒的实验治疗,为了验证结果,如果你们愿意继续留治,在写出书面检查和接受罚
款后,可以继续留院。你们的意见如何?
庄羽说,院长,您真的想听我的意见?
简方宁说,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庄羽说,复吸把瘾勾上来了,立马要犯。要是您不想看到我跟死狗似的躺在这儿,人事
不知,先给我搞点粉吸。别的呆会儿再说。
简方宁抄起桌上的内部电话,对着护士吩咐。片刻之后,栗秋送来一杯蓝色糖浆。
你喝下去吧。简方宁温和地说。
这是什么?庄羽不摸头脑。
假如你留下来继续治疗,我就给你服这种药品。一种新的戒毒药物,药效强大,1毫克
可以对抗两倍海洛因。简方宁解释。
天下有这么好的药?那为什么不早点给我吃?庄羽说着,饥不择食地把药液吞进口里,
连杯口的蓝色水珠,也舔得一滴不剩。
如果你们夫妻……简方宁刚想说下去,庄羽向她很权威地摆摆手,好像她是这间房子的
主人,然后微眯着眼,表示没有兴趣谈话。
简方宁明白吸毒病人反复无常,也就不再说什么。庄羽正在和体内的感觉争斗。过了好
一会儿,她对简方宁说,你这个药不赖,可以对付得了海洛因。
简方宁说,别把一切想得那么简单。药物不是万能的,到了后期,要把药戒掉,会有一
种煎熬感。
庄羽说,不就是拿我们两口子做实验品吗?他中药,我西药。一对苦命夫妻。院长,我
很佩服你的为人,你的医术。还有,你的风度……
简方宁说,扯什么题外话!风度……这与我们何干?
庄羽说,关系大了。病人在医院里,见不到别人,只有医生护士围着转,就是一天到晚
地研究你们。如果病人不敬佩他的医生,会相信他开的药?医生的一切,都对病人举足轻
重。看你院长当得这么辛苦,给你一句忠告,你的手下,小人多多,你可要当心。
这番话要是放在平时,庄羽不会说。此刻服了药,精神处于很欣快的状态,想好好表现
一番,就畅快地涌出来。
简方宁淡然笑笑,谢谢你的忠告。我相信,每个人都有缺点。但你知道吗,世界上许多
伟大的事业,就是由无数有缺点的人做成的。主要的问题已谈完,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以前
没发现你这样细致。
庄羽说,你没发现的还多着呢,你会逐步认识到,我是一个本质上并不坏的吸毒者。或
者说,一个吸毒者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一定丧失了智慧和道德感。
简方宁说,我不喜欢听你这样形容自己,一口一个“吸毒者”。那天我在文献上看到一
个名词,称这种状况为“药物滥用者”,觉得很好。
庄羽无所谓地撇撇嘴,说,自以为清高的人,觉得自尊心多么宝贵,以为改变一个名称
就会有效力。其实,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人真正知道我们的心。包括像你这样治疗我们的
医生。
简方宁说,我真心希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能够一天天好起来。
庄羽说,别倚老卖老,别用女孩这个充满奶味的字眼恶心我。我最少和十个男人上过
床,是你这样妇女闻风丧胆的事。
简方宁冷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一个最年轻的医生也比一个最老的病人懂得更多。我
给艾滋病人做过检查,送过终。这所医院里有很多性病的病人。我只是不忍看着如花似玉的
生命,被毒品吞噬。
庄羽说,别跟我提毒品的事,好像你因此就高我一头。
简方宁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你很不愿意让人提起毒品?
庄羽说,你以这点基本觉悟都不具备?
简方宁诚挚地说,那就好。只要憎恶毒品、世界就有希望。
庄羽说,自以为高尚的人最易犯的错误,就是藐视他人。
简方宁说,你到底愿不愿意彻底脱离毒瘾的苦海?
庄羽说,你问得很对。我有的时候并不想戒毒,它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像我的手
足一样。我要把它彻底戒掉,就像王佐断臂似的,非得为了一个值得的目标。把它赶走,我
会想念它。说真的,在我以前接触的那个圈子里,我看不出继续活下去有什么意思?醉生梦
死,尔虞我诈,活60岁的人,不过比活30岁的人,储存多一倍的罪恶。
简方宁说,庄羽,你应该知道,天下还有无数不吸毒的人、奸人在那里生活着。你到阴
暗的地方,当然只能看见苔藓。你到了阳光下,就见到鲜花了。
庄羽敏感地说,你是自比香花,把我当做毒草了?
简方宁说,我不喜欢你这种一有风吹草动,就往自己身上联系的习惯,有点像文化大革
命中的无限上纲。我发现在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一代人当中,文革遗风甚至比亲身经历者还
烈。
庄羽松快地微笑了,你说得对。经历了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反倒嫉恶如仇,
永不再犯。没经过的人,以为与己无干,倒是轻车熟路。
简方宁笑道,你说得对。不过,我从来没有同我的病人,这样深入地谈论过戒毒以外的
其它问题。
庄羽很在意地说,那我是一个例外了?
简方宁说,是的。想救你。
庄羽说,怎么又来了,救世主的口吻。
简方宁困惑地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其它的关系?
庄羽挑战地盯着简方宁一字一顿地说,朋——友。
简方宁愣怔着,好像碰到疑难病例。要是在普通医院,医生当然是很乐意同病人作朋友
的。在这所特殊的医院里,还真没有哪个吸毒病人斗胆提出和戒毒医生作朋友。
庄羽不待她思考出比较周到的答案,乜斜着眼说,怎么样?吓回去了吧?我们还不如一
条动物实验的狗吗?
庄羽觉出自己的眼珠比平日要滑,她很生自己的气,自离家出走以后,她就和哭泣这种
软弱的感觉,彻底告别了。当然她有时也流泪,那都是因为烟瘾犯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反
应,和情感无关。她拼命斜着眼,靠眼球的转动,把多余出来的水份晾干,这一着很见效,
细心的简方宁沉浸在自己的难题里,没有注意到病人的微细变化。
我愿意和你作朋友。简方宁很坚定地说。
你以为我会感激涕零?庄羽气恼刚才自己的婆婆妈妈,气恼简方宁回答问题时的延宕,
格外凶恶地反问。
只是回答你的问题。简方宁心平气和。
她想起景天星教授给她的资料里提到,在所有的TC和NA里,工作人员、辅导员,都是
由原来的药物依赖者担当,由他们现身说法。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试一试呢?这个工作现在就
应该做起来。庄羽也许可以算一个合适的入选。因为她是那样典型地不服管教和治疗,那样
地聪慧和敏感。若能改恶从善,对其他的病人将是强大的推进。当然,一厢情愿没有用。对
方必须有强烈的戒毒要求。内因是一切矛盾转变中最重要的条件。简方宁一下子不想很快结
束谈话了。她循循诱导说,庄羽,你出院以后,打算怎样开始新的生活?
对话,是一种黑暗中的游戏,她们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每个人的世界对于对方都是
陌生的,每个人都想了解对方,又处在不断的误解当中。她们不停地解释,说明,捍卫着自
己,又企图更多理解对方。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对。话不投机的时候,促使人谈得
更多,因为希望投机起来,说服对方的愿望,变成强大的述说行动。
我没有什么新生活。我只能回到我的老生活当中去。就像一条鱼,它暂时蹦到水面上,
你以为它今后就会摇身变成青蛙?你们太天真了,当它一旦回到水里,它还是鱼。而且比以
前还珍爱水,因为它已经知道只有水,是它的家园。庄羽振振有词。
简方宁语重心长地说,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和你的生活不同的生活,你要最终走出魔鬼
的宫殿,必须开始新的生活。
庄羽突然大喊起来,说我不用你像个圣母似的训我,我对自己的事,比你要清醒得多!
我回去就是堕落,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永远地住在你的医院里!
简方宁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可以永远地住在医院里。
庄羽先是吃了一惊,马上就看穿世事地笑了,说你这个院长倒是不傻啊,我明明已经脱
了瘾,你还把我留在医院。我什么药也不用吃,住在这里给你创收啊?不过算下来我也不吃
亏,住院费虽说不便宜,终是比每天买粉的钱要少。经济上还划算。可是我不会干,这里多
么乏味,一天就是护士门帘一样丧气的脸,再就是想讨小费的医生……
简方宁警觉地问,谁想讨小费?
庄羽说,我这个人什么毛病都有,就是不出卖人。自己查去吧,反正我说的是真话。
简方宁心中记下这事,说,好,你接着说。
庄羽说,说完了。我不愿当你们的摇钱树。
简方宁说,假如不是你给我交钱,而是我给你发钱呢?
庄羽说,有这等好事?我不信。而且我这个人,偏偏又是最不在乎钱的。
简方宁说,我们不绕圈子了,简短些说。假如在你出院之后,我聘请你作我们医院的工
作人员,就是周五那样的身份。我们恰好缺一位女性,进行入院检查和有关的工作。你以为
如何?
庄羽脸上充满迷恫和惊奇,说,你就不怕我利用工作之便,给病人传递毒品?那可是太
容易了!
简方宁说,我当然怕。但我想,你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自己就吃了这种私人毒
品的大亏,难道还去害人?
庄羽说,院长,我最初是怕你,然后是恨你。现在我开始崇敬你了。在你这里住院,我
看见你是怎样工作的,真是感动。我非常愿意同你作朋友,虽然您答应了,可我知道这是不
可能的。起码现在不可能。因为朋友必须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我们不是一样的人。院
长,正因为我喜欢您,所以我劝您一句话,你熟知吸毒者身体变化,可你不知道我们的心。
简方宁不知庄羽何以把话题扯得这么远,急欲拉回来,就说,谢谢你。但我只想知道你
对我的建议的回答。
庄羽说,到我出院的时候,我会答复你。
简方宁说,当然要和你老公商量一下。
庄羽说,他做不了我的主。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正说着,门被撞开。一个穿病号服的女人闯进来,说,方宁,我可受够了。我看了你引
以为自豪的那个业兴,告诉你最新的动态吧,他的骨髓里浸满罂粟。还有张大光膀子…
简方宁说,范青稞,慢慢说。
庄羽是机警之人,一看这情形,赶紧退出了。
清冷宁静的院长室,似乎有一种安抚神经的效力,范青稞渐渐平静下来,但她仍旧捂着
头,好像那里受了根深重的震荡。
方宁,我要出院。我再也受不了,你这里是地狱,到处是人间的丑恶与凄凉,你和你的
同事全力以赴做的工作,不过是杯水车薪,我没有看到过一个治好的病人,我精神高度紧
张,好像充得太满的氢气球,又放在火上烤,随时都有可能爆炸。我宁可没有你这个朋友,
永远不知道这一切,不知道人间这个肮脏和无奈的角落。那样,我的心比现在要干净平稳得
多,我会对人充满了希望。在你这里,我看到了人太多先天的缺陷,看到了医学的欺骗和无
能。看到了正义并不一定能战胜邪恶,看到了人类也许被自己的无穷的欲望扼杀……
沈若鱼一口气说下去,将自己住院以来积攒的忧郁和恐惧,倾泻而出。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简方宁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背对着她。
沈若鱼走到简方宁的面前。她看到两行透明的水,在简方宁憔悴的脸庞上婉蜒。
方宁,你哭了?为什么?因为我的话吗?我不是故意想伤害你,真的是承受不了这里的
煎熬。请你原谅。沈若鱼抱歉地说,用一块洁净的纱布,轻轻拭着简方宁的眼睛。
不,若鱼。你没有错。你说的都是实话,它们正是我心中想过无数次的,如果有一线可
能,我也要逃离这里,但这是我的岗位,我必须在这里坚持下去。我这就给你开出院证,你
马上走吧,我应该早想到这一点,再呆下去,它会让一个正常人精神崩溃的。简方宁的泪水
很快干燥了,又恢复了冷静。
方宁,对不起,我也许在这里更长久地陪着你。虽说帮不上多少忙,总多一个说话的伴
啊。沈若鱼生出歉疚。
别这么婆婆妈妈。我已经惯了,心情磨出了茧子,一般的事伤害不了我。心理学讲,软
弱会孵出三只鸟——沮丧、绝望和忧愁。我的心就是鸟窝,我不断地和它们做斗争,有时我
觉得自己无坚不摧。简方宁把自己的手放在沈若鱼的手里,想传达给朋友信心和力量。
但是沈若鱼只感到她的手指很凉。
沈若鱼渐渐地平静下来,把这些天得到的所有情况,也不管有用没用,事无巨细地向简
方宁报告,以此略微减轻自己脱逃的内疚。
方宁,别理庄羽这个女人!她有一股邪恶的魅力,别想拯救她,她是毒蛇。你就是把自
己撕碎了炼成金丹,也救不了她。吸毒的人神经和我们不一样,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
会像蜘蛛丝缠住你,临死也会拉个垫背的。海洛因已经把他们变成魔鬼,看起来和我们长得
一模一样,其实是另一种动物了。他们只有死,才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
若鱼,你说的我都懂。这里不是医院,是一座祭坛。也许我们的生命都奉献了,天上也
不会降下甘霖。但科学就是这样,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献身,我小的时候,读过精卫填海,
我想那是一只多么傻的鸟啊。世界上真有这么蠢的动物吗?现在我就成了这种鸟,可我必须
填下去,这就是我的轨道。
两个好朋友静静地对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沈若鱼说,方宁,我这个戒毒医院住得冤枉。天天说白粉,却从来没见
过。
没见过好。是你的福分。见过它的人,不是瘾君子,就是大毒枭,再不就是戒毒医生。
这三种人,都是倒霉魔。简方宁这样说着,眼睛下意识地扫了保险柜。
沈若鱼马上捕捉到奥秘,怎么,还像宝贝似的锁得挺严实?
那当然。要是被病人偷了去,就是犯罪啊。
你连并肩战斗过多年的老战友也信不过?
简方宁说,你就那么好奇?
沈若鱼道,是啊。你刚才不是说了,除了那三种人,别人无缘一见。我是第四种人。
简方宁说,一见之下,必定失望。纯正的海洛因和碱面没有什么区别。她说着,蹲下
身,在按钮上左旋右旋,鼓捣了一阵,沉重的墨绿色铁门跳开了。
沈若鱼叹道,森严壁垒啊。
简方宁说,这是什么地方?不得不防。说着,拎出几个灰头上脸的小纸包,好像街上卖
油炸烤鸡时奉送的调料袋。
大名鼎鼎的海洛因就藏在如此破烂的纸里?沈若鱼惊诧不已。
你以为毒品有非常豪华的包装?善良幼稚的人们啊。简方宁打开了一个报纸卷起的小
包,一些污黄的粉未懒散地呈现出来,很无辜地看着她俩。
沈若鱼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好像它是一种小而凶狠的动物。白面白面,顾名思义,不应
该是白的吗?怎么是黄的?
简方宁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捻起一点,用鼻子闻了闻说,这货成色不好,搀了甘草合剂
片。
沈若鱼道,就是说,这药不但能解毒瘾,还兼治气管炎?
简方宁说,黑道上的人搀假,这种黄粉不知害了多少条人命呢。说着,她走到水龙头跟
前,把手指上沾染的海洛因冲得干干净净。
沈若鱼说,你还不快把这些可怕的玩艺都送到下水道里?留着干什么?想用它种出罂粟
花来?
简方宁说,我要是都扔了,像你这样要一睹毒品真颜的人,看什么?你怎么自己刚饱了
眼福,就不管别人?
沈若鱼说,是我自私,检讨。
简方宁说,也不全是为了展览当样品。这些毒品都是从病人手里缴获的,你别看脏得大
便纸似的,每一包少说也能卖一千块钱。
沈若鱼说,乖乖,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比黄金还值钱。
简方宁道,这就是我保存它们的真实原因。吗啡类的止痛效果真是非常好,医院里有些
晚期癌症病人,掏不起昂贵的医药费,我就偷着送给他们。不过,这个尺寸只有我才掌握,
就是说,只有短期内必死的病人,我才敢送。这叫做化废为宝。
沈若鱼道,若是我,宁肯痛死,也不吃这种从吸毒者那里缴获的战利品。
简方宁说,别嘴硬。是你没到那个时候。
沈若鱼说,那我就安乐死。
两人本想从最初的悲伤跳出来,没想到转了一个圈,回到了更暗淡的题目,都觉得不吉
利,又不知如何扭转话头,好一阵沉闷着。
闷闷地又坐了一会儿,简方宁说,你走吧,永远别再来。
沈若鱼说,原谅我。
简方宁说,该请求原谅的是我。让你目睹了这么多人间苦难。人多眼杂,办出院手续去
吧。我就不送你了。她吃力地转过身,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手。
沈若鱼找到血液治疗室,和护士长告别。护士长正在仪器群中忙碌地操作,吸毒病人的
血被抽吸出来,接受光量子的照射,整个房间笼罩在紫色的血光之中。
按常规是不该打扰护士长的,但沈若鱼就要走了,不能不辞而别。
护士长,对不起。我要走了……范青稞喏喏,有一种临阵脱逃的怕死鬼的感觉。
干吗跟畏罪潜逃似的?出院是好事。护士长朗声说。
想到你们在这里受苦,心里不好受。范青稞说的是心里活。
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受苦。轮到我们头上了,没办法。护士长也有些黯然。不说这些
了,以后多和我们院长聊聊,你们是好朋友,看得出。我们虽然也想帮她,但毕竟是上下级
关系,有的话,她是永远不会和我们说的。你们原装的友谊,和我们这种组装的不一样。好
了,再见吧。对了,医生护士和病人告别的时候,是不兴说再见的。祝你好运,范青稞!护
士长很有力度地扬着她胖胖的手臂,好像警察在指挥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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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节



范青稞走到街上,不,现在是沈若鱼了。
城市满含汽油味的空气,使她心旷神怡。不多的几件随身物品,按说不重,但住院这一
段时间,完全没有室外活动,她感到体力的衰减。的士自她身边驶过,本该招手停车的。但
她坚定地往前走,充分感受普通人自由走动的幸福。宝蓝色的玻璃幕大厦,像竖起的湖泊,
没有一丝涟潴。目所能及的地方,无数起重机的胳膊,尖锐地割裂着瓦灰色的天空。一只被
城市冬天的烟尘熏成黑色的麻雀,惊慌地停留在垃圾桶上,好像一滴陈旧的墨水。红绿灯呆
板地眨着眼睛,疲倦极了。,树枝坚决地把干枯的枝桠伸进污蒙蒙的空气,无声抖动着。只
有大路两旁的冬青树,维持着鸡蛋一般圆润的边缘,抗拒着寒冷的凋残。这一切并不动人的
景色,深深地感动着沈若鱼。她对自己说,你想知道天堂在哪里吗?就在人间。她无缘无故
地向每一个过路的人微笑,向冬天落尽了树叶的杨树和树干上眼睛状的瘢痕微笑。人们肯定
会奇怪,觉得这个半老的女人神经兮兮。就是这种感觉也很好,它使你觉得大家之间的友善
与关切。很香的烤白薯气味传来。世上有两种食品,闻着比吃着好,那就是糖炒粟子和烤白
薯。浓缩的淀粉被文火熏着,爆裂出甜蜜的焦糊气,把流动的风染作淡黄。沈若鱼买了一个
烤白薯,它很烫,像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在她的两只手间,跳来跳去。她舍不得吃它,用手
心感受着它的热度渐渐在寒冷中散去。
戒毒医院被甩在身后很远了。沈若鱼回过头去观察,它是一所平凡到陈旧的楼房,谁也
不知道里面潜伏着许多故事。她要把这些故事永远地埋葬,因为它们太不真实了。包括自己
的这种乔装住院,都有一种无事生非的愚蠢。沈若鱼揉揉自己发红的鼻子,这种冷飓飓的感
觉是多么珍贵。戒毒医院里,充满汗气的燥热,令你有猛然间暴跳如雷的愿望。沈若鱼舔舔
嘴唇,那里遗留着刷不净的中药味道,据说它益气养颜,沈若鱼还是感到在过去的这段日子
里,自己迅速老迈,像个老媪,她的心猛地收紧。她是胜利大逃亡了,可简方宁呢,永远战
斗在封闭的堡垒里。她不知道的时候,无能为力。她知道了内情,就更无能为力。人都有为
了自己所喜爱的事物而殉情的特点。她坚信、简方宁骨子里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生活,在这
种尖端枯寂的探索中,感到极大的满足。
寒冷渐渐地渗透到最贴身的衬衣,要不是怕自己冻出肺炎,沈若鱼真要继续享受寒冷。
唯有这份痛彻肌肤的寒凉,使她的全部身心,包括每一个寒毛孔,都意识到脱离了戒毒医院
的环境。她恋恋不舍地扬手打的,同时深吸气。这是她有生以来呼吸到的最清爽的空气,虽
然里面都是汽车尾气的渣滓。
到了家,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沈若鱼开始做饭,操劳令她欣慰快活。到了先生下班的时候,已操办出一桌丰盛菜肴。
先生进得门来,露出失望的表情说,啊,是你出院了。我远远地看到家中灯光,还以为
是画中人。不想是个旧相识。
沈若鱼懒懒地说,爱吃就吃,不爱吃就算。
先生说,怎么样?收获大吗?
沈若鱼嚷,先吃饭,别说那些混蛋的事。倒胃。
先生说,你瘦了。莫逆女知己让你受虐待了?
沈若鱼说,她是不错。别的乌龟王八蛋们,令人晦气。能不瘦吗?那是什么地方?屎壳
郎带墨镜,又臭又黑的去处。能活着回来,就谢天谢地啦!
先生大笑,说我已经发现了你到戒毒医院最大的收获。真是不虚此行啊!
沈若鱼不知指的何事,吵着让他说清楚。先生说,你回来拢共说了没几句话,粗鄙异
常。比去戒毒医院以前,下流多了。
沈若鱼说,这只是外伤。还有内伤,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看得透的。
先生说,看你这样子,一定有很多奇遇。讲给我听听,也算我搞好后勤加秘书的报答。
沈若鱼说,呸!你想听谁愿给你说?今天最重要的,是让我睡一夜走廊里没灯光的觉,
明天好去看我妈。
先生说,听我的,明天别去。看你妈缓几天再说。
沈若鱼在自己家里,总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质问,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
先生说,等你恢复了正常再去。知道吗,这趟院住的,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沈若鱼大声嚷,哪里变了?说清楚!
先生说,要么贼眉鼠眼偷着看人,好像受气包。要么突如其来地发脾气,撒野骂人。时
不时地还会讨好地傻笑,听人讲话时恍恍惚惚……留神吓着老太太。
晚上简方宁打电话来。沈若鱼说,方宁,你好吗?很想你。好像我们分手了一千年。
简方宁说,我都好。问候你。过得怎么样?
沈若鱼道,我刚到家,你就乘胜追击。你现在最大的关怀,就是让你的前病人好好睡一
觉。噩梦醒来是早晨,我可不希望噩梦醒来,还是噩梦。
简方宁说,看你又能这样恶狠狠地发脾气,我就放心了。分手时你万念俱灰的样子,让
我心痛。说到底,你还有个醒来的时候,我呐?天天是噩梦。
沈若鱼说,你也可以生产自救。
简方宁说,不说这个永远没有结局的问题。我们再联系,世上只有你知道我在水深火热
之中。
沈若鱼本想把戒毒医院扔到爪哇国去,起码得到自己的情绪恢复正常时再梳理印象。意
志裸露着,肿胀着,好像经了霜打的大葱,一动就要流出粘稠的浆液。但是,树欲静,风不
止。第二天就有电话联系。
您是范青稞女士吗?
一个湿柔的女人声音,沈若鱼一激灵,虽然告别这个“范青稞”才一天,好像已是公元
前的事情。经过电流的变声,口气虽熟络,但具体的人,怎么也想不起来。
范青稞是在戒毒医院的专有名词,什么人找她?简方宁吗?显然不是。
庄羽吗?出院时,庄羽很想要她的电话号码,范青稞一副逃难模样,有御敌于国门之外
的冷淡,庄羽何等聪明,就不再追问,只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床头牌后面,递给范青稞
说,假如你还想听我的故事,就打这个电话。电视剧演完还远着呢!
电话的那一端,究竟是谁呢?实在想不出来。沈若鱼支吾着说,你好。我是范青稞。请
问,您是哪一位?
我是孟妈。
范青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哟!是不是病房丢了什么东西,找她核对或是调查?热心
的老太太打上门来了。
找你不容易。病历上留下来的号码,滕医生写了又涂了,好不容易才看清。电话里的孟
妈好像比平日简练。
不……没关系……只是,您找我什么事?沈若鱼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只有避而不答。
是这样,我的一位朋友也是研究戒毒的。他很想同您谈一谈。不知您是否赏光?孟妈显
然有备而来。
沈若鱼在近期内,再也不想听“戒毒”两个字。但简方宁部下暗渡陈仓,她不能袖手旁
观。
好吧。她说。
那么好。明天上午您是否有时间?孟妈似乎很着急。
沈若鱼想说自己天天有时间,但她意识到这样有失自己的身价,故意沉吟了半晌说,本
来我和朋友有个事,现在我把它推了,见你们。
九点咱们茶园见。不见不散。说完这句话,孟妈好像是怕沈若鱼改变主意,很快补了一
句“拜拜”,就把电话放下了。
沈若鱼冲着电话摇头,电话里的孟妈好像变了一个人。看来她同戒毒医院,结下不解之
缘,甩也甩不开。
晚上,沈若鱼把电话事对先生说了,本想把这个来历可疑的电话,报告简方宁。一想到
她日理万机的忙碌,心想还是搞得更确实一些,再向她汇报。
沈若鱼早上为穿什么衣服,费了一番脑筋。她基本上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倒不是自以为
潇洒,是自觉太普通。假若穿得耀眼,别人就会对你估计高,以为你有抱负或野心。沈若鱼
同这两项都搭不上,愿作芸芸众生。所以在服装上,也取沧海一粟的风格。
但今天沈若鱼特地穿鲜亮的衣服,一件红色羊绒大衣,里面是一套赭石色套装,脚下登
一双小牛皮的短靴,令人有重整河山之感。先生大惑不解地说。虽经多年考验,我对你的革
命情操有所了解,但今天这样大张旗鼓地出行,实在少见。你没有在戒毒医院那样的地方,
寻一个第三者吧?
沈若鱼说,新桃换旧符,,去去晦气
先生顾虑重重地说,那个医生不会认不出你来吧?
沈若鱼立时变脸道,你这个提醒太及时了。
她脱下时装,换上和西北妇女范青稞相宜的俭朴服装。
沈若鱼准时到了茶园,倒是差点没认出孟妈。对方穿一身像丝绒般细腻的皮衣皮裤,一
看就很高档。经过特殊处理过的皮子,已经感觉不到血腥狩猎遗下的原始气,只有简洁明快
的现代风度。同病房里遇里邋遢的样子判若两人。打了招呼后两人相视一笑,孟妈因了自己
的装束给了人一个冷不防,反倒不议论一句服装上的事。
范青稞女士,您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毕瑞德。
从一旁杀出来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向范青稞微笑。
范青稞惊得咬着嘴唇,怕自己嚷出来,破坏了茶园静谧到沉闷的气氛。对方的长相吓了
她,倒还在意志控制范围内,但这个自称姓毕的家伙,国语说得太地道了。要不是他的嘴唇
开合同他的话严密得无懈可击,范青稞简直怀疑有一个买办,躲在背后为这个真洋鬼子配口
形。
您是……范青稞迟疑着。
喔,忘了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毕瑞德先生,是M国一位对戒毒有兴趣的学者,他很想同
您谈一谈。孟妈解释着。又侧过身,轻声对毕瑞德说,瑞德先生,您也太沉不住气了。我马
上就要介绍到您了。
毕瑞德回答说,我是毛遂自荐。
范青稞三人围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落座。服务生过来问各位都要什么茶,范青稞
说,庐山云雾茶。孟妈说,要立顿红茶。毕瑞德说,茉莉花茶。
茶送上来了。范青稞面前碧绿,盂妈面前血红,毕瑞德面前橘黄。煞是好看。
范女士的名字很令人遐想,你们这个古老的民族以食为天,毕瑞德吹着茶叶中浮动的茉
莉花瓣说。
毕瑞德先生的名字很中国化。范青稞想不出有什么好谈的,索性也从姓名入手。
不想毕瑞德笑逐颜开,说其实我的名字很普通,就是那部叫做《随风飘逝》、而被中文
翻译为《飘》的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名字。他可以翻译为“白瑞德”,你们以前的版本就是
这样写的。但在新的版本里,被译为“瑞德”,不知什么缘故?毕瑞德碧蓝的眼珠现出真正
的迷惑。好像谁向里面刚注入了纯蓝墨水。
范青稞的身份,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孟妈更是一头雾水,大家就咕咚咚喝茶。
我不喜欢“白”这个姓,它太软弱了。要是一个女人,我会要这个姓氏,纯洁,清白。
但是对一个男人,它像棉花或是云彩,让人提不起精神。因为是音译,我还可以选择的近似
的姓是“毕”。我喜欢“毕”这个姓,它给人一种完成感、结束感。特别是一个中国人告诉
我,这是一个很罕见的姓,全中国这个姓氏的人,不会超过十个,我就坚定地为自己选定了
它。毕瑞德很得意地说。
范青稞再想不卑不亢,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说,瑞德先生,你叫人骗了。这姓虽说不
多,但绝没少到朱寰和扬子鳄那种程度。
瑞德也笑了,说,看到您的精神松弛下来,我很高兴。您好像对我充满了戒备之心。
范青稞说,主要是你的中国话说得太好了,叫人心里生疑。中国有句俗话,天不怕,地
不怕,就怕洋鬼子说中国话。
瑞德说,你说的这个意见很好。我原以为说得越好,越好。没想到,适当的不好,会更
好。
范青稞说,这就对了。结结巴巴,更容易让人信任。
瑞德说,我和孟女士是朋友,很好的那种。她说戒毒医院在用一种新的中药戒毒,我很
感兴趣。她说,您是第一个服完了全部疗程的病人,我可以知道一下你的感受吗?
原来是这样!
简方宁啊简方宁,你真是在风口浪尖上行船,连国际友人都惦记上你了。你的医生里通
外国,你还蒙在鼓里。沈若鱼这样想着,嘴里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人家给什么药,
我喝什么药。里面有什么成分,我也不知道。能给你们帮什么忙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孟妈
一眼,就像看一个,特别强调了“你们”。
孟妈悠然地喝着红茶,丝毫没有被指桑骂槐的尴尬。
你只要谈谈你服药后的感受就行了。我以为你不应该有什么顾虑,因为毒品是人类共同
面对的敌人。人类在许多问题上,因为地域、种族、意识形态等等,而有巨大的分歧,比如
核武器、裁军、对资源的分配和使用……只有一件事,万众一心的,这就是戒毒。这不是什
么秘密,在进行不断的探讨中,西方的目光也对准东方。我不是做微观研究的,并不太在意
某一种药服下去,药效是不是最好。我是做宏观研究的,关注人类最终怎样战胜毒品。每个
有良知的地球人,都应该做出自己的贡献。
这一番话,当然无懈可击。但范青稞无法回答,不仅是因为这牵涉到简方宁的医学秘
密,更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服用戒毒中药。出了医院,她不想再随时随地骗人了。她只好把庄
羽和支远服药后的感觉,大致说了一下。想必有关的情况,孟妈也早就说过。毕竟是第一手
资料,瑞德听得很专注。
你是说,即使在服用中药的过程中,还是有病人偷吸毒品?瑞德格外验证。
是的。范青稞说。这实在不是秘密。
好了,谢谢你范青稞女士。今天你谈到的这些,愈发坚定了我的看法。因为沉思,瑞德
的蓝眼珠几乎变成幽深的黑色。
您是一个什么看法,范青稞问。
毕瑞德说,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正像中国古代对鸦片有“弛禁”和“严禁”两派,我
是一个国际性的弛禁派。
范青稞说,那您应该到戒毒医院去蹲蹲点,体验一下那里的生活,见见他们的家人,您
就永远不会说这种话了。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我说的蹲点的意思就是……
毕瑞德说,呶,不必注解,我知道焦裕禄和四清。我去过很多国家的戒毒医院,还有强
制性戒毒所,比如泰国的药物成瘾治疗中心,我追踪过1000名吸毒者,大约有31%的人,
最后不吸毒了…
范青稞说,这是一个相当好听的数字啊。那你还有什么理由悲观?
毕瑞德说,在我的国家,毒品已经同电话和汽车一般普及。如果天下有一样东西,你禁
得越久,它泛滥得越广,你是不是要检讨自己禁得有没有道理?抑制毒品最好的法子,是轻
视它,把它看成一个公共健康问题,而不是一个犯罪问题。政府自毒品贩子手里接管毒品市
场,像烟草一样实行专卖制度。毒品一旦公开上市,青年人就减少了好奇心,不必再钻墙打
洞地寻找毒品,把它渲染成一种历险。否则今天你抓一个,明天就变成两个,你动员大批警
力,查获了一公斤,他像孙悟空一样,一下子就变出了两公斤。累死的是警察,暴富的是毒
袅。
瑞德突然说,毒枭这个语汇,我是查了字典的。枭是什么意思?我倒要考考你们。
范青稞望望孟妈,孟妈低着头,用精致的小铜壶,向自己本来就很满的杯里续水,全无
回答的意思。范青稞虽然对这个外国人的卖弄忿忿不已,看来还是要自己挺身来堵枪眼。
“枭”大概是一种吃肉的鸟,类似魔和秃鹫吧?范青稞既要符合身份,又不想让瑞德小
看,字斟句酌。心想这个洋鬼子不好对付。
中国人破谜,谜底一旦被人猜中,出题者便有些羞答答。瑞德不同,非常高兴,好像
“枭”这个字是他创造的,现在找到了知音,快乐把脸都烧红了,说,“枭”是木头上站着
一只鸟,那只鸟就是猫头鹰。毒枭就是有毒的猫头鹰,它们专在夜间活动。我真敬佩中国文
字的精细和形象,还有中国人的耐心。就是对自己所憎恨的事物,为它们命名的时候,也一
丝不苟。
范青稞真是哭笑不得。瑞德继续说下去:
1914年美国即有了哈里森麻醉品公约。可是怎么样?它颁布了80多年,毒品像地球上
的二氧化碳一样,越来越多。白色瘟疫弥漫我们的星球,把人类逼上了生与死、灵与肉的断
头台。一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自由市场的经济学权威说,毒品对社会所造成的损害,很多
是把毒品视为非法所造成的。我认为吸毒不是一种罪恶,而是一种性格,一种人格。
性格,character,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原意是“绘图”、“痕迹”,以后逐渐转变
为“特征”、“标记”。吸毒的人对个体的幸福和快乐非常敏感,为了追求愉悦,他们在所
不惜。他们没有能力用创造和劳动赢得对人最为宝贵的尊严感,企图用一种外在的摹仿快乐
的物质,来麻醉自己的神经。很可惜,我们这颗星球上,就出产这种物质。
如果不从根本上纠正这种性格,毒品就将同人类的历史并存。装入针管的这种廉价仿制
的幸福,使人类在一种虚幻中,毫无知觉地走向毁灭。人格不健全,遭受社会生活无法承受
的压力,希望以某种外在的药物,消除自己的心里痛苦……邪恶地追求神秘,这是吸毒者的
初衷。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陷进泥潭,用不着沾沾自喜悲天悯人。下一个就轮到你。就拿中
国来说,据我所知,比如昆明一个城市,现在吸毒的人数就比1988年时增加了40倍。
吗啡是个好东西。一盎司吗啡可以医治2000个伤口的疼痛。吗啡没有罪过。每个人都
有权利自由地支配自己,包括自由地损害和杀死自己。所以不让一个对自己完全有控制力的
成年人拥有毒品,实在很荒谬而且不现实。一发子弹可以打死一个人,但是一包毒品,只要
对方拒绝接受,就杀不死人。所以毒品比枪,脾气要温柔和气得多。这完全是私人的嗜好。
就像有些糖尿病人,需要终生服用胰岛素一样,有些人,需要终生使用毒品。我对这一点,
抱深切同情。
如果要纠正他们,首先应纠正人格。不知你们注意到了吸毒人的长相没有?
毕瑞德讲话时,有浮想联翩的特点,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范青稞和孟妈面面相觑。范
青稞发现孟妈在审视自己的脸。真是晦气。可是有什么办法?既然你住了一回这种医院,你
就得一直维持这种特定身份。
范青稞索性把脸端端正正地对准二人,一会儿偏向这一边,一会儿偏向那一边,像那种
会自动摇头的电风扇,让他们看个够。
瑞德说,范女士一进来,我就目测过了。不标准。这让我很失望,几乎怀疑你是一个冒
牌货,范青稞赶紧转移话题,谈谈你的研究成果吧。
瑞德说,那都是从白种人取得的资料,井底之蛙。
范青稞有点高兴,她终于发现了毕瑞德中文中的破绽,比如这个“井底之蛙”,就用得
不是地方。他应该说“一孔之见”。
老外毕竟是老外。
瑞德说,他们的头发一般比较稀少,脑袋小,或者是看起来颅骨的体积虽然不小,但是
骨质比较厚,里面能够容纳的空间还是不大,就像……
瑞德四下里睃寻,看到了茶具,就说,对了,像皮很厚的瓷壶,装不了多少水……他的
上颌和颧骨猛烈地前凸,好像在猿到人的进化旅途上,只走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眼眶比较
大,耳朵也比较大,牙齿的间隙也宽,这都是动物的特征,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充满危险的
世界。眼珠倾斜,永远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是一有风吹草动,行动敏捷。他对痛苦不敏
感,触觉迟钝,你抚摸他,他会充满仇视。但是视觉很好。皮肤比较黑,前额塌陷,情感麻
木,伤口愈合得很好,绝不是疤痕体质。但浑身暴露的地方,你仍可以看到片状或网状的伤
痕……
瑞德边思索着边说,好像他的面前就站立着一个吸毒者,他用语言在做素描。
不。黄种人不是这样的,他们和普通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孟妈不喜听这种复印机似的
形容,打断了瑞德的话。
以范青稞在医院的亲眼所见,好像这种长相的人不多。
很遗憾。如果我能到你们的医院里,去实地考察一下就好了。瑞德不经意地说,孟妈把
中药的残余汁液,给我带了一些。但是中药是成分复杂的混合物,分析的结果不满意。
范青稞脸上抽动了一下。
科学是全人类的。比如为了征服艾滋病,中国就不断地把各种中药汤,送到联合国卫生
组织化验和临床验证。我们很愿意得到第一手的资料。瑞德说。
范青稞对面前这个神通广大的外国人,提高了警惕。
假如你服药以后,有了远期的反应或疗效,能够通知我一下,我将不胜感激。分手的时
候,毕瑞德说。
好的。范青稞回答。
谢谢您的合作。孟妈留在后面说。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范青稞觉得有一片透明的丝网
罩向戒毒医院,心中忐忑。晚上沈若鱼把对话过程,连标点符号,都传达给了简方宁。知道
了。简方宁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
多重要的情报!我是义务的,你还爱答不理的样子!沈若鱼莫名其妙。
我太累了。国内外的戒毒界眼睛都出了火,盯着中药,可我实际支配的力量又是那样微
薄。别人总以为院长就该有办法。我赤手空拳,事业处在一个非常艰难的地步,没有人理
解。真的……我疲倦极了……简方宁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拿着话筒睡着了。
电话确实没有挂,但电话又确实没有声音。沈若鱼为自己的朋友深深地担心。
先生说,给你。
沈若鱼放下电话,说,什么?
给你找的资料啊。
沈若鱼说,我不看。从此我和有关毒品的资料绝缘。
先生说,真是不识奸人心。就说是三令五申禁止什么事,也有个余音袅袅下不为例。你
别烦,这是最后一份了。
资料
严复是中国近代杰出的启蒙思想家、翻译家。早年学习海军,留学英伦,学贯中西。
1894年甲午战争之后,他翻译出版了《天演论》《原富》等一系列著作,将西方的进化论
和进步的社会科学学说,系统地介绍到中国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毛泽东同志曾称赞他是
“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但是鲜为人知的是,这位大思想家、大翻译家,在青年时代就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
终身难以戒除。
严复从19世纪80年代,就已染上鸦片。1879年,他从英国留学回来后,被北洋大臣
李鸿章调到天津北洋水师学堂,任总教刁,会长,总办。在他的卧榻后面有地铺,他常常躺
在上面吸食鸦片,以榻帐为烟雾。
严复1916年1月9日的日记里用英文记载着:“Twopipcrsintheafternoon。”意为:
“午后,吸烟两筒。”
严复的鸦片烟瘾很深,酿成重病。1920年,因吸食鸦片引起的哮喘病与肺心病,折磨
得他痛苦不堪。严复不得不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并遵医嘱,停食鸦片。他在1月4日写给
熊纯如的信里说:“但以年老之人,鸦片不复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夜间非服睡药尚
不能睡。嗟夫,可谓苦也。恨早不知此物为害真相,致有此患。吾早知之,虽日仙丹,吾不
近也。寄语一切世间男女少壮人,鸦片切不可近。世间如有魔鬼,则此物是耳。吾若言之,
可作一本书也。”
严复带着无穷的痛苦和深深的悔恨,于1921年10月27日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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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节



庄羽回到病房,支远说,医院炒了我们鱿鱼?
庄羽回答,惩前毖后,只要交了检查,就可留院观察。
支远说,这样最好。治病也像野兽喝水,走得顺路了,一般不愿另起锅灶。我用中药,
感觉不错,或许真能根除了。只是两人的事,为什么只找你一个人谈?好像我无足轻重?
庄羽说,这也值得吃醋?你许不是看上了女院长,想找一个和她单独谈话的机会?
支远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觉得这种受训的常烘,由我顶着,心里安定些。
身先士卒的意思。
庄羽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的案情比你重。你不过是私藏BB机,我是偷吸毒品。
支远说,只是这检讨书,多年没操作过,难。
庄羽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叫孟妈来。
支远说,孟妈是什么人?到底也是个医生,又不是你的保姆私人校贺,焉能随叫随到?
汪羽说,我叫你去,你就去。她一准就到。看你这磨磨蹭蹭的样,席子,你去。
果然,不一会儿,孟妈就随着席子过来了。
好闺女,你怎么啦?孟妈这两天忙,没顾得上来看你。你还好吧?没人欺负你吧?孟妈
一张脸若九月金菊。
孟妈,别蜜里调油了。今天我有一事求您。庄羽开门见山。
何事啊?孟妈可是个大忙人。孟妈开始端架子。
请您代写一份检讨,越快越沉痛越好。庄羽吩咐道。
孟妈说,闺女,孟妈我乐意帮你。可写这玩艺,我也没谱。
庄羽拍拍孟妈的肩膀说,拿糖是不是?我也不是白使唤人,给润笔费。
孟妈眼睛一亮,随即暗下来,说,仨瓜俩枣的,恐怕不够润笔,只够润喉。孟妈不希
罕。
庄羽说,孟妈你别小看人。我就花大价钱买个痛哭流涕的检查,只怕你的手艺潮!
孟妈激将道,庄小姐你不要小看人,你孟妈当年也是造反派,什么没见过?咱们一言为
定。
庄羽从卫生纸上撕下巴掌大一条,向支远要了笔,写下一个数字,然后说,这就是庄氏
银行的银票。等我们出了院,你就凭这个向我领钱。
孟妈将卫生纸片段,细心对折,再对折,直到纸片成了一块平整方正的纸块,放在白大
衣最上面的口袋里,笑眯眯地走了。
支远说,你还真行。
庄羽说,是她真不行。
以后庄羽和支远的治疗很成功。两人用的方法虽不同,效果都不错。当然庄羽不止一次
旧病复发,狂吵着复吸。病房已根绝对外孔道,嚷嚷得再厉害也白搭。简方宁给她用了强力
的镇静剂,一天天一关关也就熬过来了。
毒品一戒除,脸上的颜色顷刻就不一样。特别是庄羽,年轻,再加上以前当运动员的底
子,素质好,竟像杀灭了蚜虫的小白菜,日新月异地变化着,渐渐显出当年风姿绰约的模
样。
简方宁对她格外关注。好像是一个老艺人,费了心血雕出一个将来也许成为精品的毛
坯,虽然大匠不以璞示人,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院长,您对我有再造之恩。真不知该如何谢你。庄羽说。
永不吸毒,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简方宁说。
呵,我说院长,您别老吸毒吸毒的,拿人一把。庄羽像个爱撒娇的孩子。
我想不到除了这种医患关系,还能有什么关系?简方宁真的困惑。在医学以内的范畴
里,她可以叱咤风云,但在这一行以外的领域,脑子就迟钝了。
我想建立一种新关系。庄羽一语双关。
简方宁惊喜地说,你同意留在医院工作了?
庄羽说,我仔细想了许久,我不能留在医院里。这是一句十足的谎话,她从来就没打算
留下过,但她不想伤害简方宁。
为什么?简方宁觉得不可思议。在她看来,一个病人能有“这样的机遇,应该是难得的
信任。
庄羽说,简院长,说句心里话,我看不起你们这行。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在这里呆着,
没办法的事。我随时都可以出去。可是你们呢?无期徒刑。干这行,比看管犯人都不如。
犯人有罪就没理。病人,有病就有理。我给过你们罪受,我也骂过你们。如果我当了工
作人员,位置就变了,成了挨打受气的痰盂。我为什么要来受这个罪?在外面挣钱,一年挣
一百万。在一般人,那是多大一堆票子,根本就想象不出来。但所有挣到一百万的人,都不
会以这个数为满足。那才是我的正事。简院长,等我以后当了千万富翁以后,我回来看你。
给你捐一座金碧辉煌的医院。也许我以后做了女部长、女首相什么的,您的功劳就更大了。
简方宁很失望,但无法勉强。吸毒者就是这样一种性格,夸夸其谈,自我为中心。她想
起医界一句名言,知道患病的是什么人,比知道某人患什么病,更为重要。
不管怎样,在送支远庄羽夫妇出院的时候,她还是再三叮嘱:给你们的药,一定要坚持
吃。道理已经讲过多遍,就不再重复了。别以为一切都正常了,就大意,白色魔鬼在不远
处,惦记着你们。对我的最好报答,就是让我永远别见着你们。
庄羽说,别啊。简院长,结识了您,是咱们的缘分。我还得创造机会再相见。
简方宁说,多保重吧。
她不想同病人过多联系。一名老农,把庄稼收割以后,他就不再关心那些麦穗,是烤成
面包还是杂成面条。那不是他的事,是厨子的事。新的未知病人,永远吸引着医生,诱惑着
医生。医生都是喜新厌旧的人。
支远立即飞回南方打理生意,庄羽留下休养。她对自己回到当地还能否坚持操守,很不
自信,打算看一段再说。她不断给简方宁家里打电话。
简方宁很奇怪。她的工作人员都不知她家的电话号码,有事只是用BB机联系。简方宁
特意保密电话机的号码,为的是给家人留下一个相对安宁的晚上。戒毒医院的夜生活险象环
生。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的?简方宁问。
只要我想知道,就会知道。我知道有关你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庄羽电话里
说。
简方宁说,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是不是治疗上有了什么反复?
庄羽挑战地说,如果不是治疗上的问题,难道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
简方宁迟疑说,那当然……也可以……但我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更多的话题。
庄羽说,您不是还想为我规划以后生活的道路吗?
简方宁说,我是那样想过。但你的话使我明白,我们绝不是一样的人。我没有权利要求
所有的人,接受我所热爱的生活方式。大家都是咎由自取。
庄羽说,简院长,你这是挖苦我。
简方宁说,生活就是这样。不存在谁挖苦谁的问题。道不同,不相与谋。
庄羽说,可我认识了您,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女人非常艰苦非常自豪非常荣耀地
活着。我想做您永远的朋友。
简方宁说,做我的朋友不是容易的事情,起码需要时间证明友谊。而且,你绝不能再吸
毒。一个连我的工作都不尊重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我的朋友?
汪羽说,时间吗,我有的是。从此后我每天给你打电话,无论在天涯海角,我都向你诉
说想念。
简方宁说,我指的时间,不是这种甜得发腻的交往。友谊是一种长得很慢的植物,像盆
景一样,需要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悉心照料……庄羽,你还年轻。你可以不到我的医院里来
工作,但应有一个新的开始,同过去的生活决裂……
简方宁放下听筒的时候,手心都是汗水。
潘岗说,孩子还等着你给听写作业呢!
简方宁忙着叫,含星含星……
潘岗说,喊什么喊?你不觉得时间晚了点吗?孩子早睡了。
简方宁耐着性子说,你看我这么忙,还开什么玩笑?你照管了孩子,我感谢你,心里有
数。
潘岗沉着脸说,谁给你来的电话?
简方宁答,一个病人。
潘岗问,病人怎么知道咱们家的电话?
简方宁说,我也纳闷。问她,也不说。
潘岗说,装什么奸人?分明是你告诉他的。
简方宁说,你怎么瞎赖人?
潘岗继续挑衅,说,那个大烟鬼是男的还是女的?
简方宁皱了一下眉,她想对潘岗说,人家已经戒了毒,就不要大烟鬼长,大烟鬼短的。
一看潘岗蓄意制造事端,就简短地回答,女的。
潘岗说,我不信。我看你说得那个热闹劲,还替人家规划以后的生活道路,分明情意绵
绵。你那个医院里,住的尽是大款小款,你给他们治病,他们就谢你。有一个半个地瞧上
你,也说不定。你说是女的,我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拨给她。如果她
说刚才是她打的电话,咱们就拉倒。如果不是,你小心……
简方宁反而笑起来,说潘岗,别瞎猜了。这是一个女病人,名叫庄羽。可我没法告诉你
她的电话号码,她只是无数病人中的一个,我没记住她的号码。沈若鱼化名范青稞,就和庄
羽住在一个病房。她那里可能有庄羽的电话,你要是有兴趣的活,就同沈若鱼联系……
潘岗原来也不过无事生非,现在借机下台说,好啦,这么复杂,我相信你说的就是。但
是女的我也不放心。你跟病人说的话,比跟我和孩子说的多得多,口气亲切无比。你打算做
大烟鬼的教母吗?把你的爱,给我和孩子剩一点!
潘岗突然动情地抱住简方宁说,真的,方宁!我求你!不然,有一天,我们都要后悔
的!
简方宁完全意识不到警报的含义,胡噜着潘岗的头发说,既然你这么不愿意病人把电话
打到家里来,以后我一定注意就是。
潘岗浑身哆嗦了一下,心里叹道,方宁啊,你实在是太单纯了。可惜我没法指教你,一
个男人要是对他的女人特别好或是特别坏,都是危险的信号。
第二天晚上,庄羽的电话又像候鸟,翩然而至。
简院长,您好。我整整一个白天,都在等着晚上。等着和您说说我的心里话。庄羽热切
地说。
你有什么事吗?简方宁的口气,很是公事公办,。
庄羽一往情深,居然没听出简方宁的淡漠,热烈地说,简院长,你使我觉得生活有了不
同的意义,我……
简方宁打断了她的话说,如果你的治疗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咨询的问题,我很忙,对不
起、就谈到这里吧。
庄羽对着忙音鸣叫的电话听筒,咬得银牙迸裂。
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
一个晚上,她不断听到有人在半空中,嘲弄地对她反复说着这句话,怒火便愈烧愈烈。
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她激动的情绪平息了一些,极为难得地原谅了一回别人。简院长真的是
很忙,她也许正在进行一桩很重要的科学研究,不喜欢别人的打搅。好吧,我庄羽通情达
理。她这样想着,对简方宁不再义愤填膺,对自己充满了哀怨的敬佩和怜爱。。
又到了晚上,本该是给简方宁打电话的时间。但庄羽坚强地隐忍着,她想,简方宁一定
也在焦虑地等待着她的信息。在经历了昨天的冷淡以后,她要显得更加矜持和高傲。如果简
方宁今人打来电话她一定也要说,我忙着呢,然后抢先把听筒放下,把无尽的惆怅的忙音,
留给尊贵的女院长在深夜细细品尝
庄羽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想象之中,眼珠溜圆地盯着电话。
电话像百年僵尸,无声无息。庄羽不停地查看它是不是坏了,或者是压簧没摆平。待一
切无误后,才放下心来。但马上又想,刚才的检查只说明过去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只有
再次检查,方能有最新的结论。电话被她不停地折腾着,她又想,简方宁打来的信号,会不
会被占线声音所拒绝?
就在这无穷的自我折磨中,电话铃像施了魔法,猛然响起来。
我是庄羽啊……庄羽简直是扑过去的。
我是支远啊……你还好吗?是不是在发烧?我听你的声音不正常,直喘粗气。支远在遥
远的地方问候她。
有什么好的,有什么不好的?还不是老样子?不死就算是好。庄羽没好气地说。
支远不知她何故发这样大脾气,但对她的喜怒无常见怪不怪。就说,我很好啊。中药的
效果还是不错。
庄羽说,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支远说,你很难受,是吗?要不我马上飞回去,看你?
庄羽说,不要!你飞回来管什么事?你也不是院长!你还有什么事没有?我不想说话
了。
支远还想说什么,但又实在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正沉吟着,庄羽毫不迟疑地收了线。
整个夜晚,庄羽在焦躁和期望中等待着,甚至短暂地出现幻听。她以为这是一往情深,
其实是戒毒过程中的反应。简方宁给她开的药,摆在茶几上,服下后,症状就会有所缓解。
但是,庄羽拒不服药,她想用自己的意志克服毒瘾的稽延症状,给简方宁一个惊喜。一直煎
熬到子夜时分,庄羽实在等不了了。她必须要听到简方宁的声音,她要证明自己在简方宁心
中的地位,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
电话铃响了。庄羽的手指轻微哆嗦,她不知道今天将是怎样的结局。
待铃声响到第五声的时候,一个浑厚朦胧的男声接听,问:找谁?
庄羽设想了千种可能,但是没有想到若不是简方宁听电话,她将怎样说。她也没有想过
现在己是深夜,是否打扰了他人安眠。她甚至没想到,简方宁也有家人需照料。庄羽习惯了
以自己为轴心转动,对自己以外的世界,漠不关心。我找……简院长。她反应还算快。
一听院长这个称呼,潘岗就没好气。他看了看夜光表的指针,已是凌晨。简方宁因吃了
安眠药入睡,一时没醒来。面对满脸倦容的妻子,大动侧隐之心,对医院充满厌恶。但又怕
院里真有急事,耽误了,也吃罪不起。
在头脑里迅速进行了衡量,他压低声音问,你是哪一位?有什么事?
看来院长的丈夫像个训练有素的校贺。庄羽想着,情绪平定了一些,说我叫庄羽。想和
院长聊聊天。
潘岗一听庄羽这个名字,冤有头债有主,火儿腾腾直冒。说,庄羽你听着。你吸大烟原
本就是犯法的事,简方宁给你治,那是她的工作,迫不得已的事。她怎么会愿意交你这样的
朋友?你放明白点!半夜里往民宅打骚扰电话,一而再,再而三,你马上撂下机子,我就饶
过你这一次。要是胆敢再打来,我就到公安局告你……他气喘咻咻地扔下电话,积存许久的
恶气,才舒展一点。
庄羽一辈子没受过人这样的抢白。摔下电话,她疯狂地在屋内走来走去,她没想到院长
在背后把她说得如此不堪,以至她的家人,都这样仇视自己。简院长是个口蜜腹剑的人,她
在茶余饭后,对着那些不吸毒就以为自己多么高尚的人,把吸毒的人,贬得一钱不值,成了
开心的笑料。
是的,天下人与人的分野原来就是这样简单————
吸毒的和不吸毒的!
简方宁你有什么了不起?
庄羽将会证明,她和你是一样的人!
庄羽撕开了一块“白箭”口香糖,找出藏匿已久的白粉。
在袅袅的烟雾里,庄羽感到腾云驾雾的满足。她一点都不为自己又一次的戒毒失败惋
惜,只是为了伤害了简方宁而极端快意。你说过,你的工作就是戒毒。我让你又少了一个成
功的病例。哈!当然,在最深的意识底层,她也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借口,是自己重蹈覆
辙的序幕。
第二天,庄羽下午才起床。回想起昨天,不,是今晨的所做所为,她有些后悔。她真的
要简方宁再救她一次,毕竟她已经戒了这么长时间,戒毒太不容易。
她的电话打得很早,希望不会影响了院长家人的休息。没想到,电话铃响了许久许久,
没有人接。再打,还是荒漠般的寂静。
是不是她家的电话坏了?庄羽一不做,二不休,向电话局维修部门交涉,让检查简方宁
家的电话是不是出了故障。对不起,小姐,电话线路完全正常。电话局答复。
那我的电话为什么打不进去?为什么?你们说!汪羽恼怒地喊叫。
那是因为对方关机,信号发送不进去。电话局解释。
想避开我,把电话锁了。可是我要让你知道,庄羽要做你永远的朋友!庄羽恶艰狠地
说。那个夜晚,庄羽彻夜未眠,怒火像荒草一般蔓延,报复疯狂地滋生。
一段日子后,庄羽独自来看简方宁。怀里抱着一束双手围不拢的红玫瑰,芬芳的气息简
直像到了五月的玫瑰谷。
我的天!寒冬腊月的,真是希罕物!是送给孟妈的吧?孟妈鼻子凑过去,像狼狗侦查一
样嗅着。
孟妈,咱们俩的账可是一清二楚的。你不要趁火打动。庄羽把玫瑰花猛地往回一抽,紫
刺儿差点把孟妈的鼻梁划破。
简院长,您好。我就要回南方去了,临走前,特地来看看您和医院的医生护士。是你们
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庄羽衣着朴素,藏蓝色牛仔夹克配同色灯芯绒长裤,扣边的童花头,脸
上略施脂粉,清纯可人。
对于所有回访的病人,简方宁只要不是特别忙,都很热情地同他们谈一会儿。这是一种
可贵的交流和医学积累。
你怎么样?简方宁关切地问。
一看到简方宁因为操劳而憔悴但依然清秀端庄的面庞,庄羽如见亲人。她真的非常喜爱
面前这个女人,因为喜爱,就要把她据为己有。她的心分裂了一下,马上暗骂自己婆婆妈
妈,心慈手软。笑吟吟地说,还好吧。
简方宁审视的目光像B超一样,从庄羽全身扫过。疑惑地说,我看你的神色不太好,不
会……
庄羽很肯定地说,院长,不会的。我如果复吸了毒品,就没有胆量来看您和蔡医生,还
有护士长。我不是自找没趣吗?我前些日子一直感冒,所以面色不好看。待我下次来,一定
红光满面,叫你们认不出我。
蔡医生说,要不要我给你开个化验单,查一下?
庄羽说,谢谢您的关心。但我今天真的不是以病人的身份来医院,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我
和支远对你们的感激之情。这一大抱玫瑰花,是专送给院长的。
简方宁说,哎呀,我可消受不起。
庄羽说,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是不拿病人一针一钱,但这花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只是表示
我的悔过之心。我原来在玫瑰花里,夹带过毒品,骗过了院长的眼睛。给医院带来了混乱,
也给自己造成痛苦。院长若是不收这花,是不是还在怀疑我?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花瓣一
朵朵撕下,以示我道歉的心意。
庄羽说着,竟真的不再做声,用细长的涂了蔻丹的指甲,把沾满水珠的血色花瓣,一片
片揪下,丢在地上。她做得很轻柔,好像在拔一只红色鹏鸟的羽毛。
眼看落英缤纷,窗外又是寒凤凛冽。就是让庄羽把花带回去,也已被蹂躏得花容失色。
大家满面惋惜,简方宁朗声道,好了,我作主了,这花就留下来,摆在我们医生办公
室,让大家都闻闻花香。
人们都很高兴。
庄羽又对跟在身后的司机说,你把那幅画,从车里拿上来。
司机就乖乖下去了。
孟妈说,你在这里没有多少日子,就又买了车,又雇了司机,气派好大。
汪羽不屑地说,我没那么排场,这里不过是勉从虎穴暂栖身。这人是出租司机。
孟妈说,那人家肯让你像使唤小工一样地吆来喝去?
庄羽说,给钱呗。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这您不是最明白的吗?
正说着,司机将一大幅油画抱了上来。大家凑过来一看,都被画面恢宏的气势所震撼。
黝暗厚重的油彩,占据了画布上绝大的位置,冰川层叠,仿佛破裂的绸缎拥挤在一处,
呼之欲出。在波峰浪谷之间,隐隐现出一块赭色礁石,上面有一柱灯塔,向无边的黑夜,倾
泻着温暖的橙红色光芒。一只单桅小船,颠簸得如同弹丸,依了灯塔的指引,奋力在挣
扎……整个画面很少有真正的白色,到处是幽蓝、深灰、褐色,甚至是黑色,但你知道它们
是大块的白色冰原……
画面一种不屈和象征的寓意,喷薄欲出。大伙不懂油画,但被气势所悟。齐声赞道,不
错不错…
只有简方宁不买账,说看这船的样式,该是很古老的,似乎是若干个世纪以前的产品。
但灯塔里射出的光芒,却分明是电光源。细节上不够真实。
滕医生说,也许是现代仿造古代的船。如今世界,什么事没有呢?
大家都说有理。
庄羽懒洋洋地说,我也不懂,只是向一个画家说了,我要订购一幅气势不俗的画,以表
达我对医院的感激之情。不要小家子气的。他们就送了这幅来,说名字叫“白色和谐”。
大家大哗,说这跟“白色”和“和谐”有什么关系呢?想不通想不通。
庄羽说我也想不通。可人家说,莫奈有一幅名画,叫做“绿色和谐”,画的就是无穷无
尽的绿色。说这画就是按照我的意思特意构思的,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好在表达的是心意,
只要你们收下了我的这份心意,管它是什么色和不和谐呢,和咱没关系。我都知足。
简方宁说,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庄羽冷笑一声说,让我带回去,是不是?您没看这上头,我特意让画家用红油彩写了—
—献给戒毒医院的所有医生和护士……您打算让我挂在自家的客厅里,是吗?那还不如我现
在当着大家的面,把它烧了。你们就权当是我送给医院的一块匾,古往今来,就有这个规
矩。只不过我不愿搞得那么俗就是。
大家就忙说,算了。
简方宁无可奈何地说,那就挂在医生办公室吧。
庄羽说,这么大,挂得下吗?
大家一看,真是不相宜。庄羽说,我倒有个意见,不过怕被人说成是腐蚀革命领导,不
敢说。
大家就笑,说是当着这么多人,你就腐蚀吧。只要不是当时就烧个洞的硫酸,我们大家
用清水一泼,也就消了毒了。
庄羽说,我看简院长的屋子里,四白落地,挂上正合适。
大家就到院长室一看,这画简直就像是量着尺寸定做的,挂在墙上,顿时满室生辉。
大家就说,先让白色在这儿和谐吧。
看出简方宁有反对之意,大家马上补充说,过些日子再到我们那边去和谐一阵子。
简方宁不好拂了大家的意,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告别的时候,庄羽说,简院长,你会永远记得我的。
简方宁说,我当然会记得你。
她没有注意到庄羽嘴角凝着含意莫测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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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节



沈若鱼回家看妈妈。老娘说,你还知道回来啊?这么长时间,人不见,电话也没一个。
我还以为是拐了我的钱,上外国了。
沈若鱼说,妈呀,您那点钱还够到外国去啊?走不到香港就成丐帮。放心吧,还您的时
候,我会按照同期银行利率,再多给您一个百分点。
老娘说,你以为我是想钱?我是想你。
沈若鱼说,您真是应该想想我。这一段过的日子,比当年在西藏都苦。
老娘说,讲讲。我就是想知道外面的事情。
沈若鱼说,我的故事老人不宜。您还是免听吧,省得做噩梦。您有什么好吃的,快端出
来,犒劳前方归来的将士。
吃饭的时候,母亲不断地咳嗽哮喘,沈若鱼说,怎么我这些日子不在,您就变得风箱一
样。
母亲说,我这是冷空气过敏,一到冬天就受罪。医生说,要到暖和的地方避一避。要
不,越发作越严重,肺成了一个大泡,就难治了。
沈若鱼说,就是说您得像大雁一样,飞到南方去过冬?
母亲说,医生是那个意思。我说,要是老头子还在,就能陪我去了。可我现在一个孤老
婆子,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
沈若鱼说,妈,您这不是影射吗?
母亲说,我是实事求是,人家医生怎么说的我怎么传达。
沈若鱼说,您这么一说,我真是不好意思了,这样吧,父亲在南方不是有几个老他友,
总约您去看看?这次,我们就一起到他们那儿走走,一来访旧,二来避寒,到春暖花开的时
候,咱们再飞回来。
母亲说,倒是好。只是会不会耽误了你的工作?
沈苦鱼说,我有什么工作?和您一样,离休了。
母亲说,别搞错了,你是退休。
沈若鱼说,反正都是休了,您怎么一点幽默都不懂。
母亲说,这可是侍遇,哪能随便就幽?
沈若鱼说,我这就和他们联系。那些老爷子都是离休的人了,不比在位的时候,说话算
话雷厉风行。要给人家多打点提前量。
母亲说,好。当年小的时候,是我带着你们出门。现在反过来了,是你带着我出门。
沈若鱼说,您赶紧把丝绸阿婆服找出来吧。昨天看天气预报,那边零上20多度,伟大
祖国幅员广大海阔天空。
沈若鱼回了家,对先生说,我打算到南方走一走。
先生说,公款旅游?
沈若鱼说,想得美。陪我妈躲避北方的风沙。
先生说,我看你心中装着全世界,惟独没有我一人。
沈若鱼说,要不,你也跟着一块去?到我爹的那些故旧家里,听他们痛说革命家史和各
式各样的牢骚?你既然主动请战,我退居二线,怎么样,把挨门挨户叫叔叔叫阿姨的光荣,
留给你?
先生说,饶了我吧。此次南巡,何日北上?
沈若鱼说,怎么也得等我妈深恶痛绝的冷空气,返回西伯利亚以后吧。
先生说,问君归期未有期。
沈若鱼说,想不到我这么重要,你还挺伤感啊。
先生说,这是装的,其实心中窃喜。你不在,我岂不是更加自由?
沈若鱼说,我是无为而治,你就好自为之吧。
两人正说笑着,电话响了。
我是沈若鱼啊。
我是简方宁。
两人开始煮电话粥。
我要陪我妈到南方走一圈,正想告诉你。沈若鱼说。
你一走,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简方宁说。
院长大人,何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其实我在这里,除了给你添麻烦以外,又能给你什
么帮助呢?沈若鱼不知道自己对于朋友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很感动。
帮助有的时候不是给你便利,正好是添麻烦。在这种麻烦中,你感到自己的价值。心灵
相通,不需要解释,人一生能有这样的朋友,就是幸福。慈爱的母亲,严厉的父亲,都不难
找,有天性在里面,动物那里,可以找到比人更精彩的例子。唯有朋友,这是人的特产。简
方宁的声者有一种超凡入圣的遥远。
沈若鱼不想和朋友一道伤心,就说,方宁,您这些充满哲理的话,等我回来再领教,好
不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我的连衣裙。
简方宁说,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啊?
沈若鱼说,按照我妈妈的作战计划,恨不能这一次扫荡到曾母暗沙。
简方宁随口道,那也到庄羽所在的N市了?
沈若鱼说,是啊。
简方宁说,假如你有时间,就和她联系一下。
沈若鱼说,你对她念念不忘,我一定在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前去探望。
简方宁道,帮我看看她和支远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这在医学上,称为追踪寻访,作为使
用中药的病例,我要的是第一手资料。
沈若鱼说,真是冷酷,追杀到天涯海角。
简方宁只要一谈起工作,立即就像充了电的玩具小熊,精神抖擞起来。她说,注意啊,
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别光听他们说。
沈若鱼说,知道啦。你就等着听我的秘密报告吧。
简方宁轻轻一笑,放下了电话。
沈若鱼携老母到达N市的时候,已是行程尾期。南方冬季怡人,温暖而不潮湿。每平方
公里绿色植物蒸腾出的大量氧气,使母亲的哮喘病好了过半。刚开始南下时的焦灼渐渐稀
释,寻亲访友到处受到款待,温情充盈,使人倍感轻捷。
精神只要一放松,就会无事生非。
一日住在父亲战友的遗孀家,两位老女人相对流泪。女人如果经常能有机会,大张旗鼓
地哭一场,就像是洗一回温泉,对精神安抚和益寿延年功效卓著,妙不可言。所以沈若鱼根
本不劝她们,自己乐得看电视。
那天晚上的电视台,好像约好了,把所有最垃圾的节目,都汇集到本日演出。沈若鱼像
打机关枪一样,连连按着遥控器,直到怀疑自己的手指得了腱鞘炎,也没看到一个稍微可以
忍受的节目。
沈若鱼便给先生打电话,报个平安。
然后打电话给简方宁,但是无人。最近简方宁不知在忙着什么,总是找不到她。
再给谁打电话呢?沈若鱼开始翻电话簿。女人打电话有的时候也像买东西,并不是想好
了什么才去买,而是在商场里瞎逛,灵机一动,就买下了某种并不需要的东西。一个号码像
图钉似的,在字里行间闪亮。沈若鱼想起了简方宁的嘱托,拨动了它。电话铃响了许久,没
有人接。当沈若鱼正准备放下的那一瞬间,有人说话了。
您好。我找庄羽。她说。
没这人。对方女声,很不客气地把电话压掉。
沈若鱼很奇怪,看着话机显示屏上遗留的自己刚拨完的数字,对啊,没有拨差。再不
然,就是庄羽给自己写借了?她突然想到,也许庄羽当初给她写电话的时候,就是假的。为
了证实这一点,当然主要是没有任何事干,沈若鱼又拨了电话。
还是那女人接听,这回沈若鱼学精了一点,她换了口气,说,我找支远。
支远是谁?那女人低声重复了一句。这没这人,你错了!
眼看对方电话就要砸下的当儿,突然听到电话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慢点放,我来接
这个电话。
尽管声音遥远模糊,沈若鱼还是精确地听出了——她正是庄羽。
哪里?庄羽说。
你是庄羽吧?沈若鱼经历了这番找人之苦,热情比刚开始打这个电话时,大力提高。
庄羽是谁?庄羽说。你是谁?她又问。
我是沈……我是范青稞啊。庄羽,我都听出你的声音来了。你听不出我吗?我们在一间
病房吧住了那么长时间!沈若鱼大喊大叫,好像对方是一个昏迷的病人。
喔,想起来了。我们是病友。庄羽说。
可是你刚才还不承认,差点让我吃了闭门羹。范青稞抱怨。
大姐,那不是我们的真名,就像一次性的筷子,谁记得住?出了医院,就把它留在污物
桶里了,哪里还带回家?新换的保姆不知道这段故事。幸好支远这个名字,比较上口,我才
凑合记起遥远的往事。庄羽说。
并不遥远啊。沈若鱼说。
那要看这段时间对谁而言。一个月,对于一个将活八十岁的人来说,只不过是生命的千
分之一。对于一个只能活一年的人来说,差不多就是生命的十分之一了。后者当然觉得遥远
了。庄羽的声音像是自河外星系传来,微弱,但很清晰。
沈若鱼不想和她争辩这种充满末日意味的谈话,转而问,你怎么样?
庄羽说,是你个人对我这样关心,还是奉什么人旨意而来?
沈若鱼说,我看不出这二者有什么不同。都是好意。
庄羽说,你问我,我就告诉你真话。如果是别人的意思,我就说人家想听的话。
沈若鱼说,说真话吧,真话也是人家想听到的话。
庄羽说,你能想象得出我现在在做什么?
沈若鱼说,在睡觉吧?听你声音一股做梦的气息。
庄羽说,谢谢你的美好想象。我已经很多天不睡觉了。根本睡不着。此刻我蹲在地毯
上,脸是银杏绿色,眼眶是茄子蓝,背倚着沙发的裙边,缩成一团,在用最大的毅力,保持
声音的平稳,给你打电话。
沈若鱼说,危言耸听。
庄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用最后的气力来骗人,是不是太不值?
沈若鱼说,你快死了?年轻人,别瞎说。
她说不上喜欢庄羽,但这个女人,毕竟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此刻听到一个活生生
的性命,就要消失,不禁毛骨悚然,嚷起来,你可千万别死啊,简院长还等着听你的消息
呢。
庄羽在电话线的那一头,格格笑起来,说,大姐,你这么快就露出马脚,我本以为你坚
持的时间还能长一点。简院长不是这样跟你说的吧?她烦透了。恨不得我早死,哪里还会挂
念我?
沈若鱼说,千真万确。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我和她是多年的朋友。
庄羽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不忍说破就是。看两个不会撒谎的人骗人,好玩。
沈若鱼说,不管怎么说,她很关心你。
庄羽说,我也关心她。绝对超过了她关心我。情感赤字在我这一边。
沈若鱼说,咱们不开玩笑了。你到底怎样?
庄羽说,我刚出医院没几天,就开始复吸。这一次,我不再吸四号了。一下子加了三个
数,我吸“七”了。新产品,非常贵,但是更过瘾。我现在已经片刻不能离开“七”了。它
可以使我不睡觉不吃饭,飞翔在迷幻的世界里。我开始咳血,“七”把我的肺烧穿了。吸毒
的人都知道,到了这分上,最多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了。
沈若鱼吓得差点扔了话筒,说,你胡扯!
庄羽笑嘻嘻地说,真是这样。我实在是太不像人样了,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不好意思
啊,所以没法让你来看我。我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刚才形容的那模样,已经很文过饰非
了,情况只比我说的更坏…
沈若鱼说,庄羽,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咱们一块回北方吧,路上我照顾你,一下了飞
机,你就直接到医院去。我去和简方宁说,我相信她一定会收你入院的。沈若鱼急起来,救
人如救火。
庄羽轻笑一声说,只怕简院长,已没有气力管我的闲事了。
沈若鱼说,这怎么能说是闲事?她是院长,治病救人是本分。
庄羽说,她呀,泥菩萨身上长草——只怕早荒(慌)了神了。
沈若鱼一惊,听庄羽的意思,好像有什么变故。她怎么啦?沈若鱼着急问。
要是没什么特别的意外……她现在也成了和我一样的瘾君子,离了“七”,就过不了日
子了,庄羽非常得意地说。
什么?有人给她下了毒?你瞎说!这不可能#夯人能害得了她!她是专家!沈若鱼全身
颤抖,牙齿格格作响。
突然停电了,霓虹闪烁的城市,顿时变得一片漆黑。片刻之后,点点的应急灯亮了,它
们不但无法重新将城市从黑暗中打捞出来,反而像鬼火一般,显出人烟稠密的荒凉。到处是
不安的骚动,黑暗覆盖之下无数罪恶潜行着。沈若鱼死死揪住电话线,拼命反抗庄羽的话,
但深刻的恐惧攫住了她。信息越令人惊骇,越可能是真的。
是啊,所以能害得了她的人,是了不起的人。庄羽的声音宏亮起来。她一边打电话,一
边吸进“七”,单手操作,获得成功,就像飞机进行了空中加油,精神一振。
他是谁?沈若鱼吼起来。
大姐,别这样,镇静一点。我就喜欢简院长的风度,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她发现这件事
时的表情,我想,一定是眼含秋水,面带春风,依旧温柔淡定。她用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神
情,对待过无数的病人,轮到她自己,该也是从容不迫的吧?庄羽来了兴致,十分饶舌。
少废话,快告诉我投毒的是谁?
我说,大姐,您怎么这么死心眼啊,我都说到这个分上了,您还让我说什么呀?下毒的
就是我啊。庄羽厚颜无耻地表白。
天!啊!
沈若鱼真想变成一股电火,顺着电流滚动,飞进庄羽家,用黑色的电线,一圈一圈紧紧
绕在这个女人细细的脖子上,勒死她。但除了一个七位数的号码,在这座城市里,再没有关
于她的一点线索。
你那里停电了吗?庄羽宕开话题。
停了。怎么样?
我这儿也停了,停电按区,咱们离得不远。大姐,你为什么不说话呢?生我的气吗?庄
羽柔声问道。
我想掐死你!沈若鱼怒不可遏。
你恨我,这太对了。这个世界上最恨我的,是我自己。没人知道我心中闪过多少罪恶的
念头,我是一个堕落邪恶的女人,简方宁企图救我,她就犯了一个大过失,要用她的命来洗
这个错误。我一天天地沉没下去,招谁惹谁了?我不偷不抢,醉生梦死,多么舒服#狐是我
自己的,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凭什么要受别人的安排?你救了我,你就有罪,你让我看
见了正常人的生活,我又回不到那里,你说我不恨你我恨谁?你给了我稻草,可我浮不起
来,我就得揪着你一道进污泥。她让我多了痛苦,多了绝望,多了恐惧,多了自卑,她把我
最后的幻想打碎了,她必须用命来赔我!……庄羽歇斯底里地发作着…
还是先压住满腔的怒火,从这个疯狂的吸毒者嘴里,套出更多的情况。你不是早就回来
了,怎么下毒呢?沈若鱼问。
反正我快死了,我什么都告诉你。我用“七”,制作了一大幅油画。送给了戒毒医院。
我并没有说是专门送给院长的,简方宁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那样她就会怀疑。但那画,是
按照她办公室的尺寸定做的,只有挂在那里,才天衣无缝。那不是普通的画。每当阳光和灯
光照射在上面的时候,溶解在油画颜料中的“七”,就会缓缓地像烟雾一样释放出来,人呼
吸着这种空气,就不知不觉地上了瘾。这幅画,花了我好多钱。成本高,再加上要找个不出
卖我的画家,到处都要用钱打点。要知道,“七”是非常昂贵的……
不过,我不在乎……庄羽忙着吞云吐雾,声音忽大忽小。
沈若鱼大叫道,庄羽,你想得美。这只是你的如意算盘。简方宁一定会发现你的阴谋,
她才不会上你的当!
庄羽说,大姐,我是爱她,所以才给她下毒。我不能变成和她一样的人,她太高尚,太
尊贵了。我今生今世,永攀不上。但是我可以把她变成和我一样的人。一个人落在水里,别
人来救他,他当然感激,但是如果终于救不出他,那他就要把救人的人,一齐拖下水底。这
是人的本能啊,我害怕死亡……一想到能有这样一个美丽智慧的女人,和我一道走进深渊,
我就不再恐惧,甚至充满了幸福感……你不应该责备我,应该责备的是水,是深渊,是我为
什么不早些碰到她……
再说啦,作为一个医生,亲身体验一下病人所受的煎熬,有什么不好?万一她挣扎出
来,从中找出了制服魔鬼的武器,我还帮助简院长成了一代医学泰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
吗?中国古代就有殉葬一说,想我庄羽,一个小小的无名鼠辈,一个吸毒的下贱女人,能有
这样一位美丽卓越的女医生陪同赴死,就是喘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也会快乐。
其实我也时时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手段毒辣,害人太惨?
但我想,不是。我是爱得太深,我想往光明。既然光明不肯接纳我,我就撕下一缕光
明,带到地狱里面去,让地狱也温暖些,清洁些。我是害怕啊,害怕地狱的黑,害怕毒蛇分
岔的舌头……我快死了,就在这几天……
庄羽蝶蝶不休地演说着,每一句话沈若鱼都听到了,都记得很清楚,但是她丧失了思维
的能力。庄羽的影子,渐渐在沈若鱼面前模糊起来。她忘了她的长相,忘了她的声音。虽然
庄羽确实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虽然话筒里分明传来她的呼吸,可沈若鱼毫无疑问地认定,她
已是一具尸体。
沈若鱼放下了电话。妈妈走进来说,怎么打了这么长时间的电话?
沈若鱼怕自己的神色吓了妈妈,极力装做神态正常说,有话则长。
妈妈说,是你打出去的,还是外面打进来的?
沈若鱼说,当然是我打出去的。除了这一家,咱们举目无亲。
妈妈说,那讲了这么长时间,要花多少电话费?到时候,咱们前面走了,后面电话单子
报来,得把你阿姨吓一跳。
沈若鱼说,那怎么办?要不咱们临走的时候,像当年的红军一样,在锅盖或是暖壶底
下,压上十块钱,写一纸条,说老乡,对不起……
妈妈说,那你阿姨还不得气死?
沈若鱼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还得打一个电话哩,十万火急。您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就
到街上的公共电话亭去打。
妈妈看了看漆黑的夜色,说,简短点。
沈若鱼立即拨开了简方宁办公室的电话。
无人。
再打。
还是无人。
直至深夜,仍是无人。
打到简方宁家里,也没人接。
妈妈,我们立即回家!赶快买机票,越早越好!沈若鱼跺着脚说。
妈妈怪她,你这孩子,一阵儿一个主意。听说一个星期内的票都没了,你以为有专机
呢!
那就到机场等退票,能早一天是一天。沈若鱼咬牙切齿,恨不能一拳将黑暗打出隧道,
飞回北方。
庄羽残存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将美丽的女戒毒医生拖下地狱。对生的眷恋和对
死亡的恐惧,都在这个游戏中淡化。她是因为爱她才害她,独自咀嚼这种诡谲的爱意,使她
生命的最后时光,充满期望。她不断地打长途电话,如果女医生接了电话,她就一言不发地
放下听筒,让无尽的盲音代替她的问候。如果女医生不在,她就设想出一百种可能,惴惴不
安地惦念着她。有时她突发奇想,觉得简方宁一定有最好的药,不曾拿出来给病人吃,现在
轮到自身倒霉,只好贡献出来,于是庄羽也有了生还的希望。但这幻想随着时间的推移,粉
碎了。在偶尔接通的电话里,虽然女院长的声音极其短促,只是“喂喂……”一声,她就心
怯手抖地扔了电话,隔着万里银线,她依然闻到了“七”阴森恐怖的味道。看到女医生日渐
憔悴花容失色,她忽而快意莫名,忽而深深忏悔,精神上寒热往来,打着摆子。
只有一点她确切知道,她留在女医生身边的导火索嗤嗤燃烧着,就要接近爆炸的一瞬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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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节



从景天星教授那里回来,沈若鱼沉浸在悲痛当中。晚上,她想,简方宁一定会到梦中与
她相会。没想到睡得特别好,一觉到天光,先生给她留了个条,说晚上有会,回来得晚。
沈若鱼心里像被人挖了一个洞,黑色的风呼啸着穿过。伸手去拨电话,七位码子按到六
位时,猛然停住。这个号码,永远不会通往那个清晰宁静的声音了。
她呆坐着。非常奇怪对于最好的朋友的死,冷静为何像狗一样地陪伴着她,不肯须臾离
开。如果她一直这样冷静下去,灵魂要羞愧了。她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一定会有事。要是什
么事都没有,这个世界就正常得不可思议了。她呆呆地坐着等,等那必然要发生的事情来找
她。到了上午十点的时候,邮递员来送信。沈若鱼,拿戳,挂号……邮递员在楼下,像磨剪
子磨刀的老汉一样放声吆喝着。
沈若鱼疯了一样地跑下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等的就是这声呼唤。
是简方宁的来信。到处阳光灿烂,很有些春天的味道了,杨树胡子霸道地垂在枝头,似
掉非掉地摇曳,显出一种糜烂的萌芽状态。身上很暖和,人声鼎沸。沈若鱼很沉着地拿着厚
厚的信封,在上楼的时候,才觉出楼梯上的阴冷。这封信是简方宁生前寄出的,一直在人间
周转。但沈若鱼手指颤抖不停,纸里面满含另一个世界的信息,寒冷如冰。
信封里的内容,由两部分组成。一页短信,另外是些随手写下的记录,直到简方宁神智
昏迷的前十分钟。
若鱼:
你好。当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间。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相知就是一切。我们就是再继续交往几十年,了解也不会比现
在更多。一个人最基本的品质,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奠定。
阅读一个死者的文字,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所以我很抱歉。但是,我有一些事需要向
人倾诉。我无法完全预计我身后的事情。我把这副担子交给你,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在,它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有些国家规定,一定要有自杀的客观证据,比如遗书,自杀的判断才能成立。我会写一
个简单的条子,但我知道它可能说明不了太多的东西,我爱生命,但当我不可能以我热爱的
方式生存时,我只好远行。
我的面前摆着满满一瓶三唑伦。我相信它,胜过一把手枪。这瓶药是我用“范青稞”的
名字开出来的,用的是一张红处方。
好了。我相信人的生命会以另外的方式存在,我们在天空以飘荡的颗粒相见。但愿那是
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但愿我们并肩飞翔。
                      简方宁
张大光膀子住院是孟妈收他进来的。滕医生病了,病得好奇怪。前一天还好好的,半夜
突然剧烈地水泻。第二天来不了,临时需要有人在门诊值班…孟妈刚下夜班,说别人都忙,
她愿意顶班。我就让她去了。
她收的第一个病人,就是张大光膀子。
那天我正和景教授研究学术会议的论文,待我知道,木己成舟,张大光膀子住进了蔡冠
雄的病房。我对孟妈说,你怎么把他收进来了?我不是在全体会议上讲过,这样的病人,病
史很可疑。况且他病情复杂,戒毒非常困难。
孟妈不软不硬地对我说,我只记得您说过,门诊医生有权决定是否收治病人。我噎住
了,我是说过这个话。滕医生的病,第二天就好得无影无踪。我怀疑孟妈给滕医生的茶水里
放了泻药,怀疑她收了张大的金子。但是我没有证据。
果然,张大光膀子是有血案在身的逃犯,迫不及待地住进医院,是为了寻找一处避风
港。公安局带着手铐,到医院来逮人。我说,请稍等,好吗?执行任务的队长说,如果人犯
逃跑了,这个责任谁负?我说,我负。他说,你负不了。
我承认他说得对,一个医生,不能干涉公务。但我恳求,让病人出了我的医院门,再行
逮捕。他病情很重,又用了种种药物,没有逃跑的能力。这一点,以我的医学知识,完全可
以担保。医院里还有许多其他的病人,大张旗鼓地行动,可能对病情造成不良影响。队长默
不作声地退后半步,给了我协助。
张大被架出病房。他走出院门的第一步,就上了铐。罪有应得。但是他的随从喽罗恶狠
狠地对我们说,等着吧!人是在你们医院没的,我们就找你们医院算账!他的两个老婆,闹
得很凶。大老婆是要人,小老婆是要钱。
医生护士很有几分恐慌。说吸毒的病人,多是戴罪之人,这件事是个警告。
深夜,我的BB机上显示出了一行奇怪的文字:三重铁门,绝非桃源,警惕孟妈。
什么意思?没有署名。说它是呼错了,但铁门二字,分明是指我的医院。不是桃源,就
是说不是风平浪静,其乐融融。至于孟妈,到底是怎么回事?百思不得其解。我感谢这告
诫,但想不出他是谁?
孟妈来找我,说她要辞掉这份工作。她本来就是退休反聘的医生,来去自由。但在这种
时刻辞工,分明有一种临阵脱逃的怯懦和动摇军心的险恶。
我说,什么理由呢?她说,没有理由。不想干就是不想干。你管不着我。我说,孟大
夫,辞工当然是可以的。但我很希望大家能同舟共济,度过暂时的困难。如果你一定要辞,
请给我一个理由。哪怕是瞎编的理由也行,我需要对大家有一个解释,安定人心。
孟妈说,你一定要听理由,我就告诉你。我在外面,自己开了一家诊所,你这里的一
套,我都烂熟于心。到了那里,我就是院长。这个辞工的理由,还算说得过去吧?本来我是
不忍心告诉你的,看你追问得这样苦,就发了慈悲。谁让孟妈是个好心人呢!
我手指冰凉地给她签了有关手续。
……秦炳来找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换了一身名牌西装,头发不知打了多
少摩丝,每一根都发出蓝色的光辉,锐利无比。
院长,我的药,怎么样?他开门见山。
不错。我说。临床实验的效果很好,基本上达到了你祖父的设想。不过,因为疗程还没
有最后完成,距他要求的“目光精彩,言语清亮。神思不乱,肌肉不削、气息如常,大便不
结,形神俱佳”的状态,还有一段距离……我说。但是。我等不了啦!他对我的话,不感兴
趣,嚷起来。
您在等什么?我不解。我们不都是在等实验的结果吗?我说。
等钱,秦炳很干脆地说。我们不是已经把科研经费支给你了吗?这已经是尽了我们最大
的努力,而且用于配药,已经够用。我说。
我不是指的这个。我说的是,买断。我需要一笔钱,让我们全家过上好日子,我等不了
你们这么慢腾腾的临床验证。有没有用,现在已经看得出来了。他低着头,不看我,一口气
把上面的话说完。
我说,你不能过河拆桥。
他说,那你也不能总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火了,说,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炳说,你们医院的医生孟妈,领了一位外国先生去看我。说他们对中国的中医药很敬
佩,很欣赏,他们愿出大价钱买我爷爷的方子,还有他的医书
多少钱?我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我知道事情已逼近一个坚硬苦涩的内核。秦炳说了
一个很天文的数字…
我不知道孟妈领来的这个外国佬,是否真的能给面前这个穷酸的小人物这么多钱。但我
根据现有的临床实验,已经有把握说,中国方子的价值,当远远在这个数字之上。我说,你
爷爷的方子,可以卖得比这个价钱更高。秦炳感激地说,简院长,您真是个奸人。您不压
价,您实事求是。我知道您下面的话是什么,我应该把它卖给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医院。可
是,钱呢?你们连配这几副药的钱,都让我垫付,什么时候才能把硬邦邦的票子,装在麻袋
里,运到我家?我等不起了。我爷爷已经死了,我爹也死了。再这样穷下去,我也快死了。
您会说这个方子死不了,是的,方子活着。方子可以救人,可我们家呢?得益的是别人,我
们有什么好处?谁来救我们家?这是我们祖传的宝物,我们一家人今后就指着它哪!我也不
愿意卖给外国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可你们只说要方子,要药,就是不给钱。我等不了,
我们家人等不了。您说我是见钱眼开也好,说我是小人也好,我都认了。只其您现在给钱,
哪怕只有外国人出的一半价,我都认了。谁让咱是中国人呢。可您要是没钱,我就不再给您
药,反正咱们已经钱货两清,谁也不欠着谁了。秦炳说完这一席话,好像把一个天大的包袱
甩下了,安静地坐在那儿吸烟,像一个局外人。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能兑现的语言,在金钱面前,苍白无力。我说,我明白了。秦
炳。给我三天时间,我再想想办法。如果我没有电话给你,你爱怎样处置你的方子,就怎样
处置吧,它毕竟是你家的财产。
秦炳说,就这么简单?我说,是啊。我不能拦着你们全家过好日子。
他显然非常高兴,说,没想到这么容易。我以为您会把我臭骂一通,我苦笑,说,印象
中,我真的是那么严厉吗?他说,孟妈说,您对见钱眼开的事,深恶痛绝。要我做好充分的
思想准备,预备着挨骂。我说,谢谢她对我这么了解。
秦炳走了。
三天……三天!区区七十二小时,我去找景教授。
景教授听完我的话,从书堆里抬起头,平静地说,没有办法。我们不是大财团,根本就
没办法买断。无法同外国公司较量,只有认输。我说,那我们就把这样一个很有希望的中药
方剂,拱手让外国人研究,占领世界市场?景教授说,我想,不论是谁在研制,只要他真正
用于病人,对人类有好处,我们又何必那样狭隘?在我们手里,也许很长时间内,都是这种
作坊式的生产,难以扩大影响。再说,吸毒人群主要在国外,由他们来研究推广,效果会更
显著。
我说,教授,想不到你是一个卖国主义者。
景教授说,我爱科学甚于爱祖国。
我回到办公室。最近,我越来越愿意在办公室停留。我喜欢那种宁静的空气,它使我清
醒和振作。
我凝视着那幅“白色和谐”。阳光照耀在上面,幽蓝色的海面,有一种毛绒绒的立体
感。我喜欢这种略带恐怖感的震撼。
很想静下心来,把近日纷乱的思绪,现出一个头绪。有人敲门,是护士栗秋。
简院长,我想同您谈一谈。她说。
我说,有什么事。同护士长谈吧。如果她解决不了,再让她反映给我。好吗?我说着,
预备关门。没想到,她把一只脚尖抵在门框和门扇之间,使我无法把门关上。如果硬要关,
就会碾伤她的脚,我气恼地接受了她的来访。
有什么事,请快说。我只能给你五分钟。我很不客气。院长,我只要一分钟就够了。我
要辞职。栗秋很呆板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为了掩饰她心中的高兴还是悲伤。看来我的医院真
是风雨飘摇。为什么这么多的人要辞职?哪天我这个院长也辞了职,就万事大吉。说说辞职
的理由吧。我心里很慌乱,但声音力求镇定。我已经习惯在众人面前,把自己的真实感情埋
藏起来。
因为我要结婚,栗秋依旧呆板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心,说,结婚是好事,它同工作并不矛盾。为什么一定要辞职?我
和护士长都有家,我们并没有辞职,不是也工作得很好?栗秋抬起头,我才看到她眼中的傲
慢。
我的丈夫和我的婆家,都不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是他们要我辞职的。她不再用一种下属
的神情同我对话,而是成熟女人的平等交谈。
我说,对不起。我忘了问你的夫君是谁?
她好像一直在等着我问她这句话,并为这一问题的姗姗来迟而恼恨。见我终于发问,喜
笑颜开地说,您认识他的,就是北凉。
我一时想不起这个叫“北凉”的,是个什么人。虽然他的名字有几分耳熟。我说,对不
起。我可能有轻度的脑血管硬化,记不起这个大名。可以提示一下吗?
北凉的母亲曾经带他住院,他和郑琪仁斗殴,划伤了护士长的脸。院长,咱们这里发生
这种事,并不多。就不说他家背景,北凉也算大名鼎鼎的人物,您真的忘了吗?我不信。您
是想借此挫挫我的傲气吧?其实,何必呢?我嫁得再好,也比不过您干得好。在这个世界
上,我佩服的女人不多,您算一个。栗秋说得很认真。
喔,小姑娘。我谢谢你的夸奖。我干得没有你说得那样好。你嫁得也没有你想得那样
好。我想起那个苍白如水的小伙子了。对于谈恋爱婚姻这件事,别人都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但是,作为你的前院长,你曾经是我最出色的护士,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个北凉,患有性
病。由于这种化验涉及到个人隐私,结果只有医生知道。我轻轻地说,怕吓坏了沉浸在幸福
中的姑娘。
我以为栗秋会大惊失色。我甚至已经准备安慰她的话,没想到她笑着说,性病的事,我
早就知道了。
轮到我大惊失色。
栗秋说,院长,您何必这样失望呢?以您的学问和知识,应该懂得性病里,除了艾滋
病,其它的都是很柔弱很温柔的病菌。不搞医的人,谈虎色变,科普作家为了道德的原因,
也故意把它渲染得十分可怕。其实,对我们干这一行的人来说,谁都知道,它的治疗不会比
一场痢疾更麻烦。对吧?院长。
我无力地说,对。你的医学知识的确不错。尤其是它使你变得这样勇敢。栗秋说,那我
就走了。院长,谢谢您把我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戒毒护士。我想。我的婆家也正是看中了这一
点。我今后也得不停地利用这一点,才会有牢不可破的位置。
再见,院长。她说。
我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有站起来送她。
我不是她的院长。她也不是我的护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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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BB机又响起来了,最近它对我有了特殊的诱惑,小黑匣子里藏着一个秘密。在暗处有
双眼睛注视着我,它好像无所不知,关切着我,提醒着我。果然机上出现了新的信号:不要
在办公室待得太久。
什么意思?
我感到恐惧。这一次,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说明这确是针对我的告诫。没有人名,当
然更没有落款。但我知道它的确是发给我的,因为我在办公室呆的时间,真是越来越长了。
它是谁的眼睛,这么知道我的底细?
我把它给护士长看。没想到护士长嬉皮笑脸地说,两口子的悄悄话,自己说说就是了,
还好意思告诉寻呼台的小姐,就不怕人家笑话?我说,你说是他?
护士长说,当然是他。我说,绝不是他。护士长说,你想啊,你回家对谁最有好处?当
然是他,我从看福尔摩斯的探案集里,得到启示。你要是找不出凶手,就看谁从这个案于里
获利最大,谁就是罪魁祸首。
我说,这世界上谁都有可能,就是他没可能。护士长吃惊道,那怎么会?我说,真的。
他一点也不喜欢我在家。护士长说,不会有什么别的问题吧?后方起火、闹出兵变什么的?
我说,护士长,你良心真是大大地坏了。我忙得昏天黑地,你还巴着我妻离子散。护士长连
连说,冤枉。我这是肚脐眼插蜡烛
我说,什么意思?不懂。护士长说,——太热心了。我说,好了,我原谅你有口无心。
我本来只想证实,这条关怀备至的信息是不是你暗送秋波。看来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护士长说,我有这份爱心,没有这份细心。想不出这种神经兮兮的把戏。干这事的人,
好像有毛病。我送护士长出了门。心想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爱干这事,就是沈若鱼,但是,
她不在。这是千真万确的。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要早点回家。一方面是问问潘岗,是不是他发的信息。用这种曲线
救国的方式,提醒我作为妻子的责任。也真够难为他了,含星的学习,都是他辅导的。这个
孩子,性格越来越孤僻。家里的人,包括保姆,都把我看作外人。我想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
怪圈,因为你在家的时间少,大家就习惯了你不在的局面。一旦你回来,就像客人,打破了
某种平衡。
今天要早些回家。
我对办公室说,别了,我的桌子。别了,我的资料。别了,我的“白色和谐”。公共汽
车出奇地顺利。最近我一切事情都不顺,唯有这回的汽车,竟是下了这辆就赶上那辆,而且
都有座位,好像是专门把我运送到窘迫的时刻,并让我积攒起足够的力量,我听到家门里有
范青稞和潘岗说话的声音。要是平日,我就会按门铃,让来人给我开门。我很喜欢有人在家
中给你开门,让你觉着自己被人盼望着,打开门,会有一张温情的脸,葵花一样迎着你。今
天,因为BB机上那条传呼信息,我觉得对不起亲人。自己来开这个门,以作为小小的补
偿。
我打开门,我看到了我的丈夫和我的保姆,这本没有什么惊奇的,只是他们两个的衣着
和呆的地方不对。他们什么也没有穿,躺在我的床上。
这景象当然很特殊,若不是亲眼看见,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但是,很奇怪,我
居然感到很熟悉。为什么呢?我久久地不得其解,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对于丈夫的裸体,
我当然看过无数次了,没有一点意外。对于范青稞,不过是一个我在妇产科早就熟透了的女
人身体。两种熟悉的东西叠在一起,那景象好像并不奇怪…
只是我应该愤怒才对。所有的电影里小说里,都是这么告诉这种时刻的女人。我应该先
把他们的衣服抱走,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瑟瑟发抖。我应该疯狂地扑上去,撕那个女人的
头发,扯她下体的毛,直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劈面给我丈夫一个耳光,打得他嘴角淌血,
慢慢地吐出一颗牙,狠狠地踢他咬他,让奸夫奸妇跪在我面前互抽嘴巴……我绝不原谅,顿
足捶胸,痛不欲生
我这样想着,甚至看到这样的常烘,一幕幕在人工前发生。但当时我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做,只是傻傻地站着,直到我攒够了力量,支撑着我能够一步步向后退出。
除了离开,我所受过的全部教育和我的习惯,都不允许我有别的选择。
我在外面茫然地走着,非常惊讶地发观,春天居然到了。
我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无拘无束地在大自然中走动了。一个人,没有任何事情等
着你办,也没任何人来干扰你。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轻,阳光暖得像羽毛,小刷子一般抚
摸着皮肤。我扶着一裸叫不出名的树,看见从它灰褐色的千枝拱出了绛色的锥形幼芽,万头
攒动,争先恐后,怕辜负了春风。向阳的高处,已有凸现的花蕾绽出朦胧的深黄,未来的花
瓣交错之处,裂开了发丝一般精细的小缝,有缎子一般的鹅黄似有似无地抖着。可以想到,
到了明天,它会更猛烈地舒展开身躯,锯齿一般撕开花萼,向着太阳……
我真的不感到悲痛。或者说悲痛被我凝结成铁硬的一块,顶天立地占据着心灵的半壁河
山。但是只要你不去想,不去碰撞,它就完整着,僵硬着,不会掉下一片渣滓,不会融化一
滴汤汁。你只要不理它,它就孤单透明地存在着,与你相安无事。
晚上我住在办公室里。潘岗打电话来,我对他说,只是因为工作离不开。他哀哀地说,
明天你一定回来啊,我说,好啊,那当然。
夜晚,我反复地看着BB机里依然存在着的那句话——不要在办公室里呆得太久。
这个人一定早就知道我家里的变化,他是关切我?还是提醒我?他是谁?为什么一定要
让我亲眼看到屈辱的一幕?!他是有意的吗?我不寒而栗。已经过了供应暖气的时间,但医
院里还在间断供暖,办公室的晚上比家里要舒服得多。在这寒意料峭的早春。我决定最近不
回家了。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话不算话过。但是这有什么呢?家里的人已经先把一个大大的谎
言送给了我。
在这孤寂的深夜,我觉得没有人能理解我。我甚至无法表述自己的痛苦。表面上,我依
然是我。我的容颜未改,位置依旧。家里的事,只要我不说,没有任何人知道。有人退职不
干,一个护士的去留,一个方剂的买卖与放弃……这是一张偶然性编织的网,我的心被围困
在里面,孤独地跳动着。平常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它们纠结在一起,就成了一根五颜六
色的绞索,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家庭,我的事业,我的研究,我所主持的单位的向心
力……
我感到无用,无助的凄凉……
彻夜未眠。
但是随着第一缕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海水波光粼粼地震荡,我的心境就奇迹
般地好起来了。
工作8226;8226;
今明两日的安排,是参加一个国内的学术研讨会。我从衣橱里选了一套最鲜艳的衣服,
以焕发自己的精神。第一天还好,一切正常。也许是近来操劳过度,我的体力下降,到了第
二天就明显地感觉不支。一阵阵的烦躁像干柴一样,焚烧着我的神经。任何一位发言者,都
会激起我的强烈不满,我大声喧哗,肆无忌惮地嘲笑别人,再精彩的发言只要一超过十五分
钟,我就怒不可遏,甚至对着会议主席咆哮,放肆地咒骂大家。我好像喝了烈性酒,自己意
识到失控,却没有办法制止。我强迫自己沉默,但是毫无效力。思维像穿上了溜冰鞋,没有
万向地四下出击,撞到别人,就做一个鬼脸,恶意地想同所有的人作对8226;8226;8226;
中间休会的时候,一位朋友对我说,简院长,您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我知道这是在暗示我的反常。那一刻,恰好我还算宁静。我摸着头上的冷汗说,我可能
有些发烧,她充满疑虑地说,发烧可不是这个样子。
我向大会主席告假。开会之前,曾反复强调中途不得退场,但是他非常痛快地准了我的
假。看来我实在是行为古怪,不宜继续留在会议上。好好休息,多保重。他对我说,什么意
思?想不明白。管它呢!
回家还是回办公室?
当然是回办公室。
一呼吸到办公室温暖而有些闭塞的空气,我的不适就缓解了大半。我顾不上做别的,只
是大口大口地呼吸,那种魔鬼罩身的感觉,神话般地隐去了。
我想潘岗的事一定对我的意志有大摧残,再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一下,所以就复原了。
类似的情形又出现过两回。都是我到外面开会或是被请去会诊,总之是不在办公室里。
我脸色刷白,冷汗淋漓,头痛难支。别人要急送我到医院,我说,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
你们只要送我回办公室就行了。
回到办公室,歇息片刻,一切症状消失了。我像被打碎的瓷器,被一种神奇的胶水愈合
了,不留一丝痕迹。一种可怕的异常,这种周期性的发作,到底是什么怪病缠身?
特别是它的痊愈,为什么如此迅急如风,且一定要在我的办公室里,其它任何地方都毫
无作用?
我细细地回想一次次的发作,突然,一阵天塌地陷的感觉,掳住了我。我极力镇定住自
己。还好,自控力像一个忠实的老仆,一步不落地跟随着我。早上,护士长第一个上班,她
永远有着白瓷器的干净和稳定。
我把一瓶小便标本和一张化验单递给她,说,送到检验科,做一个尿液毒品检验。要特
急。
护士长说,真倒霉啊,刚一上班,就被打发做这种环卫工人干的活。我倒要看看,是哪
个病人,能让我们的院长这样百般呵护。
她拿着化验单,又不厌其烦地掏出老花镜。喔,是范青稞啊。老病人了。院长的后门,
难怪难怪。只是,尿毒检的标本,可是像广告里说的那样,请朋友吃饭,东西要越新鲜越
好。你这个范青稞昨晚就睡在这里了?要不,她是赶头班车把这瓶宝贝送来的?护士长喋喋
不休。
我被她盘问得不耐烦,说,让你送,你就送。怎么这么罗嗦?好像我一个院长,连标本
是不是合格,都要你来指教!
护士长面颊上的刀痕,有些发红。
我醒悟了忙说,对不起。我最近心情不好。
护士长说,没关系。我们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很客气地说着文明用语。
我去查房。医院里最近工作非常忙,护士又严重地缺员。我有时恍憾觉得这像一所战地
医院,前方不断地转送过来大批伤员,可我们的力量却远远不够,流血在蔓延。我给大家打
气,极力不让人们看出我的沮丧。
下午,护士长慌慌张张地来敲我的门。我放她进来。
她说,真是不得了,您的这个朋友,就是那个范青稞的尿液标本里,毒品呈强阳性反
应。而且,检验人员说了,这是一种比海洛因四号更精辟的毒品,叫做“七”。想不到,您
的那位朋友,看起来挺老实的一个女人,不但出了院就复吸,还变本加厉。这样的人,不救
也罢!早死早清静。
我用胳膊支撑着头说.谢谢你,护士长。快从这间房屋离开。
我简直就是把她推出门去。
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给阴森可怖的洋面,镀上了一层明媚。有幽蓝
色的气体升腾而起,就像我们冬天时,在暖气管上方通常看到的那样,仿佛水雾弥漫。
我以为我会很惊慌,但是,不。在失去了痛苦的本能以后,我接着失去了惊愕的能力,
好像是给一个重病的病人会诊。我镇定地开始寻找有关“七”的资料。当然,首先要验证它
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白色和谐”上,很小心地刮下了一点粉未,动作之轻,像从一只睡着的蝴蝶翅膀
上,取下些许鳞片。在海浪的幽蓝色、冰川的惨白和灯塔的橘红色之间,我有片刻的犹豫。
但是我很快就决定了,取幽蓝和灰色的油彩,因为它们看起来更狰狞一些。
厚厚的书里,关于“七”,片言只字也找不到。我这才发现,教科书是多么陈腐迟钝,
它只记录那些无数人知道的确凿知识,对于科学的最新进展,大智若愚,连个说明的空隙都
不屑留下。
我只有再次去找景教授。
因我一天忙于临床,对国际戒毒领域近来的发展,很隔膜了。您能把有关“七”的资
料,介绍给我吗?我对景教授说。
她极高兴地说,在我们国内还很少发现使用“七”的病例。怎么,你那里收到这样的病
人了?
我说,有一个。还仅仅是可疑。侍有了确实的诊断后,我会向您报告的。
景教授说,我一定亲自给他做检查。
我说,那真是她的福分。
汉语真好,它在发音上,对人称的性别没有任何标志,听起来完全不辨男女。要不然,
依景教授的脾气,她一定问,她?那个女人是谁?
我说,我想知道国际上最新的进展,对这样的病人,有什么更好的治疗办法?
景教授说,有的。可以根治,永不复发。
我一阵狂喜,哆嗦着嘴唇说,真的?那太好了!
景教授敏感地看着我说,你好像高兴得有些过分。当医生的,要学会平衡自己的感情,
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你太不冷静了。
我收敛了一些,说,是
景教授又说,只是那个办法很残忍。
我立刻说,我不怕残忍。
景教授说,你当然不怕。但病人会怕。
我急切地说,是……病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疗法?
景教授说,是一种手术。在颅脑里的手术。
我说,那我也不怕。
景教授不高兴地说,为什么总是提你?我们要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我突然发起脾气说,教授,您不要总是咬文嚼字好不好?我当然是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
题。有什么办法,你就快说吧!
这是我追随景教授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更是最后的一次,向景教授发脾气。
大约是太出乎意外,景教授居然隐忍下来,说,根治“七”的治疗方法是一一手术切断蓝
斑。
蓝斑是人大脑内痛觉和快乐感觉的中枢。
那会怎么样?我愣愣地问,一时无法明了它全部的严重含义。
因为“七”的毒性非常强烈,现在还没有研制成任何一种成功对抗它的治疗方案。只有
采取这种破坏性的手术,使毒品今后在人的大脑内,永远不起作用。这就好比快乐和痛苦是
一对孪生姐妹,蓝斑是一把椅子,在正常人体,快乐和痛苦交替坐在这把椅子上,有的人是
快乐的时候多,有的人是痛苦的时候多。椅子不会是空的,椅子也不可能同时坐两个人。毒
品是一个冒充快乐的杀手,它排挤了正常的双生姐妹,一屁股赖在蓝斑上。
所以吸毒的人,丧失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他们只是为了虚妄的伪装的快乐而生活。这
个魔鬼很快就露出毒牙,连赝品的快乐也不再支付给人类了,它霸占住蓝斑,直到这把椅子
和整个机体一道灭亡。
“七”就是这样的毒中之王。
如果说我们对以往的种种毒品,还研制出了对抗它们的战略。那么对于“七”,我们现
在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玉石俱焚,切断蓝斑,就是彻底地毁灭了椅子。毒品再也没有
施展拳脚的舞台了……
也许因为我的态度反常恶劣,景教授居然格外耐心。
我说,明白了,切断蓝斑,将使病人永远丧失对快乐和痛苦的感受力。
景教授说,是的。但这个人其它的方面你看不出来变化,比如智慧、体力,对方向、食
物、味觉包括性的生理感受……和常人一样。只是他的心灵不再有快乐也不再有悲伤。
我冷冷地坐着,困难地思索着这一席话。许久,我说,谢谢您,教授,您是我永远的导
师。
景教授关怀地说,我看你的脸色不好,很不好。要多注意休息。
我必须要赶快回到我的办公室。因为外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呼吸到那里面的空气
了。它们是毒鸠滋养品。
回到办公室。在短暂的休息之后,我看到了关于我送检的“白色和谐”的标本报告。
“毒品‘七’,极强阳性,浓度超出检测能力最大限值。”
我笑了,镇定自若。一切都在我的判断之中。一般医生在给自己看病的时候,常常失
误,但我不是。我的确是一个优秀的戒毒医生。
沈若鱼无法读下去了。在这种惊人的冷静面前,她感到极大的慌乱。力量就像沙漠里的
泉水,积蓄它需要漫长的时间,但在烈日下,眨眼就烤干了。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有勇气读
完朋友的绝笔。
那一刻,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沈若鱼愤怒地撕扯自己的头发。
那时也许她正在和庄羽进行最后的对话。
……庄羽急切地说,我偶尔也很为自己的举止后悔。我尽我的能力帮助简方宁。
真的。你在电话里冷笑,你不相信我。我用高价从孟妈那里,买到了简方宁的BB机
号,一次又一次地向她示警。第一次,我让她防着孟妈。依我对社会的了解,收红包,拉皮
条,加上里通外国,还是小打小闹。
这种人,太多了!都不算什么。可那是在医院外面,孟妈是在白墙里面,她在人最软弱
的时候下刀子,赚这些要死人的钱,她太坏了!我恨她!就把孟妈的阴谋告诉简院长。她太
善良单纯,她对药的了解远远大于对人的了解…后来我又告诫她,不要在办公室待得太晚,
因为那里面充满了“七”的毒雾。
我刚通过长途台把这句话发过去,就后悔地直扇自己嘴巴。我说庄羽啊庄羽,你不就是
想让简方宁同你一样吗,她就要同你一样了,你怎么又往岸上推她?讯号已经发出,泼出去
的水收不回来了。过后的几天,我不断地往简院长家打电话。还好,她一直没回家。我知
道,她已经成瘾了,她离不开她的办公室了。我成功了……
沈若鱼一直在屏气听着,脊背上像有数十条蟒蛇,婉蜒蹿动。她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地倾听这来自黑暗中的声音。
大姐,你在听我说话吗?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久久的沉默之后,庄羽说。
我一直在听着你说话。但你别称我大姐。沈若鱼说。
你生气了,是吗?庄羽轻轻地说。
不是生气。是仇恨。你害了一个多么好的女人!沈若鱼说。
我知道。我罪恶深重。但是我没有办法,对于那些人的本性中的特点,连上帝都饶恕。
你回去后,请转告她,我向她认罪。但是我不后悔我的成功。支远已经离开我了,他已经戒
了毒。我不想连累他,是我把他打走的。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足够吸到死的钱。所以我
不必卖淫卖血,也可以体面地一直吸毒,直到我吸不进气的时候。~
我现在等着简院长救我。她既然自己也染上了这种病,就会想尽办法为自己治疗。这是
我们的福音。你让她快点研究出来,不然我就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了……
我要是早点死了也好。我想,要是支远留给我的钱,用不完我就死了,那是再好不过的
事。我就在遗嘱里写上,把这些钱,捐给戒毒医院。成立一个庄羽戒毒基金。就说在很久以
前,有一个名叫庄羽的女孩,不幸误入歧途。虽然她自己最终没有挣扎出苦海,可是她希望
千千万万的人,不要重蹈覆辙。她愿把自己所有的钱拿出来,贡献给人类的戒毒事业……
沈若鱼清楚地记得,她听到这里,啪地把电话挂断了。她无法承受这种黑白混乱的思
维,更重要的是,她要抓紧一切时间,拯救简方宁。
就在那一刻,来电了。光明显得那样辉煌,黑暗终于过去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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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节



读朋友的遗书,犹如火炭。
沈若鱼想把一些事搞明白。最先找到孟妈,因为沈若鱼此刻最恨她。
地方很不好找,在新建居民小区的楼群里。这个“庄”那个“园”的,名字叫得中西合
壁,在方位感的知识上完全无用。幸好孟妈仔细,在每一个重要的路口,都标明了到孟氏诊
所的前进路线。
一套三居室的民房,不很大还算干净。孟氏名医多少代传人的招牌,用血红的油漆写
着,鲜艳得让人路过时退避三舍,总怕油漆未干蹭在身上。。
孟妈正闲着,看到沈若鱼进来,笑容盛开,说,真难为你,找到这里来了。我给以前的
重病人都打了招呼,若是再要治,就到我这里来,包好。你是轻病人,我想大概已经断根
了。没想到你也找来了,可见我是民心所向啊。范青稞,你看我还记得你的名字。
沈若鱼说,我不叫那个名字了。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
孟妈变色道,呵,沈女士。是这样。简院长不在了,我们都很难过。
沈若鱼道,她在遗书里提到你离开医院一事。我想知道详情。
孟妈说,你是以什么身份呢?光是朋友不行吧?你看人家外国侦破影片里,冲出来一个
人,先要亮出证件,说,我是警察。
沈若鱼说,我不是警察。可我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我认为有必要,可以叫来警
察。
孟妈说,我和简院长的死,可没啥关系。我早就离开医院了。
沈若鱼说,我知道。那你还紧张什么?
孟妈说,好吧,我心底无私天地宽。我把最后的情形告诉你。
张大光膀子死了。毒品他是无法吸了,进行了一半的治疗又停止了。他的体质极差,死
亡已是意料中事。张大光膀子的小老婆,没有胆量到公安局去闹,天天披头散发地在医院门
口吵闹,鸡犬不宁。她是从高纬度地区来的,这点寒冷,根本就不放在眼里。闹得累了,就
到附近的小酒馆里喝酒吃饭,酒足饭饱之后,继续奋战。围观的人群问这是怎么了?她就说
是医院把人给治死了。他的大老婆不说话,只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泪,惨得不行。看热闹的
老百姓围了一大圈。
是我收的病人,可我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金子我没收,反正你们也没证据,不能诬陷
人。医院我呆不下去了,幸好我早就给自己絮好了窝,就到这里来了,重打鼓另开张,你看
到了,买卖还不错。
沈若鱼悦,那个药方呢?
孟妈装傻说,什么药方?
沈若鱼说,就是你领着毕瑞德找秦炳的那个药方啊!
孟妈一拍大腿说,那洋毛子真不是好东西,你说我给他帮那么大的忙,简直就等于把李
时珍引见给他了,才给我那么一点钱,买身衣服就不剩俩子了。还不顶我私下治几个大烟鬼
挣得多,秦炳也是,自己用方子换了房子,就饮水忘了挖井人……不过,我这人,不靠外
援,自力更生也行。你感觉到没有?现在是方兴未艾形势大好啊。
沈若鱼说,什么未艾?
孟妈说,吸毒的人越来越多啊。我的货源以后就越来越充足了。
沈若鱼尖刻地说,若是我记得不错,戒毒药品必得是正规医院专卖,您这样的江湖郎
中,纵是医术高强,没有药,也是无米之炊啊。
孟妈并不恼,说范青稞,看来你在戒毒医院真是不白住,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不用
你操心,我有用之不完取之不竭的药源。
沈若鱼大惊道,莫非你有秘密药库?
孟妈朗笑起来说,我还没有那么大的神通,继续努力吧,借你的吉言,我也盼着有那么
一天呢。
沈若鱼逼问道,可你还没有回答我,戒毒药到底是从哪儿搞来?
孟妈傲慢地说,我早看出你居心不良。谁让我这人心眼软呢?告诉你,谅你也伤我不
着。我的药都是从戒毒病人手里买出来的,他们从正规医院出来以后,还得不断吃药,每人
都是药篓子。我就用高价从他们手里买进,一倒手,再卖给私下里想戒毒的人。说得难听
点,和捣药的二道贩子,互通有无。就这么简单,可银钱就滚滚地来了,挡都挡不住,你说
我有什么办法?天要人发,你不得不发啊。
说到这里,孟妈得意地笑起来。无论沈若鱼多么恨她,还得悲哀地承认她的笑容很有蛊
惑力。
沈若鱼一字一顿地说,孟医生,你要是还记得你是个医生的话,就把你的心泡在来苏水
里消消毒,再放回肋骨后面!
祝你和你的黑窝点早日完蛋!分手的时候,沈若鱼恨恨地想。
以后也许我就想出更稳妥的发财主意了。孟妈笑盈盈地告别。
沈若鱼忿忿地走了。她其实还是嫩了一点,要是她在临出门的时候,回一下头,就会发
现孟妈的笑容迅速消失,惨淡经营的焦灼爬满瘦脸。她的镇宅之宝——那部宝蓝色的登记簿
丢了,简直使她陷入绝境,除了以前的老客户,她的业务基本上已成了无源之水。为了秘密
独揽,她没有做备份,自以为这份资料像可口可乐的处方一样保险,它却沓无痕迹地消失
了。
到底是谁把它偷走了?孟妈永远也想不出答案。
沈若鱼去找栗秋。她已经打听到了她新家的位置,胡同里一处看起来陈旧其实内部十分
深广的四合院。
沈若鱼按了半天门铃,才有仆人来开门,冷冷地说,您不是事先约好的客人,主人不
见。
沈若鱼气哼哼地说,你们家是不是刚办过喜事?娶的是不是护士叫栗秋?告诉你,你们
家新媳妇老太太的事,我都知道!
仆人不知她是何来头,陪了小心说,不知您怎么称呼?
沈若鱼说,你就告诉老太太和新媳妇,说我是从戒毒医院来的。这一句话成了,其它的
什么都不必说了。
仆人恭恭敬敬地回话去了,朱漆红门上半开的小窗户,呼呼地走着风。沈若鱼把眼睛迎
过去,一堵高大的影壁山一般地矗立着,遮挡了院内所有的景象。
仆人很快地回来了,若不是沈若鱼退得快,差点被急掩过来的门夹了眼睫毛。
老太太新太太都说了,她们从来不认识什么戒毒医院的人!仆人在关闭的门卫大声说。
沈若鱼走进一座富丽堂皇的五星级宾馆。电梯直上30层,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
出了电梯门,低矮的走廊和明亮的灯光,让人不辨东西。毕瑞德名片上那个拗口的公司
名称,在一块黄铜牌上,冰冷地闪烁着。
沈若鱼来到那个公司的门口,透过玻璃门,身穿黑衣的小姐正在忙碌,室内所有的器具
都是黑色的,给人一种高贵逼人的压迫感。
我想找毕瑞德。沈若鱼说。
对不起,毕瑞德先生已回国。小姐答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沈若鱼问。
不知道。小姐说。
沈若鱼点点头又问,那么我可以知道一些有关秦炳先生的情况吗?我是毕瑞德的朋友。
小姐困惑地说,我不知道什么秦炳先生。对不起。
沈若鱼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悻悻而归。小姐在她背后礼貌地道别,沈若鱼已把玻璃门
掩上,就只见小姐的嘴动,听不见她的声音,好像鱼缸里换气的鱼。
沈若鱼回到电梯口,又看到了铜牌上的名称,她恼怒地向它挥舞拳头,恨不能将那凡个
字砸扁。一个扫地的老妇人,游魂似的走过来,你也恨这个公司?前几天有一个男人,坐在
这里嚎啕大哭,说这个公司的外国人买了他的方子,根本就不打算造药,是为了永远锁在保
险柜里。他说那外国人肯定和毒品贩子有关联,也不知是真是假。一个大老爷们,哭得那个
惨,说自己是不肖子孙……
电梯来了,沈若鱼一步跨入,用不锈钢的门把老太太和她的唠叨隔开,自己孤独地下
降,她原本想去找秦炳,已经打听到了他的花园洋房地址,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一身疲累地回到家里,先生问什么,都不说。
先生长叹一声,说你碰壁是必然的。简方宁自己都说,她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你抱的
什么不平?况且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并不曾强迫别人。我们这个时代,从广义
上说,已经没有杀富济贫、拔刀相助的英雄了。你真是在和风车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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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节



出现了一件事,打乱了我的全部安排。
滕大爷来找我。这老头,总是像楷书一般妥贴平整,今天惊慌失措得白色工作服的兜底
掀在外面,好像刚被小孙子翻了糖。
院长,你说它能到哪里去呢?一直锁在我的抽屉里,怎么就会丢了呢?这可怎么办!他
的眉头皱得太紧,有一根花白的眉毛飘落在鼻梁上,又被汗粘成“一”字形,好像那里有一
道似愈未愈的小刀疤。
我看着好笑。同我遇到的灭顶之灾相比,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呢?于是我非常镇静地对他
说,滕医生,别着急,慢慢说。没有什么事能压倒我们。
我的冷静感染了他。他平息下来,说,戒毒是个新行当,我虽是老医生,心里也没
底……
我说,就不必从个人史家族史讲起了,请直接进入主诉。
不想老头很执犟,拒不服从我的指示,说院长,我还是说得详细一点,这样破起案来,
头绪清楚。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焦躁情绪,由于”七”的干扰、我有的时候会喜怒无常。我说,好
吧。
滕医生说,我有一个登记簿,全是病人的原始记录。从姓名家庭住址到治疗方案病人的
反应以及出院后的随访和复诊,都有详细的记载……
我打断他说,我知道。它比医院病案室记载得还要全面。
滕医生说,起码差不多吧。简直就是另一份复制的病案,有一些动态的变化,比如病人
近期内的反应,也许比电脑还及时。我是想自己积累第一手的资料,这样有利于业务的提
高……
我不耐烦地说,关于你的主观动机,就不要再说了,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没准还会表
扬你,每一个医生都应该热爱自己的工作。
可是它丢了……太古怪了……那天下班的时侯,我把它放在抽屉里,我记得很清楚,我
参加了几天学术会议……今早上一来,没了,我是说,本子没了,别的都还在,什么也没有
少……其实要是别的没了,倒不要紧,蓝色登记簿没有了,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医疗文件
啊……
滕医生用听诊器的铜头使劲敲脑袋,发出脆响。我说,滕医生,听诊器是公共财产,要
是把它磕瘪了,我罚你这个月的全部奖金。他这才不情愿地停下来。
我的头脑里好像有一百条蜈蚣在爬,沙土上留下神符般莫测的痕迹。这是“七”的翅膀
在强烈干扰我的思维过程。我驱赶着蜈蚣蠕动的脚趾,凝聚起全部精力,处理这件奇怪的窃
案。
这个本子,对一般人有什么用途吗?我揉着风池穴问。
没有,一点用也没有。甚至连一张空白的纸都没剩下,您知道我是一个很俭省的人,再
说我的字很潦草,都是医学术语……
我赶紧地截断他的话说,那个盗得登记簿的人,正是对你的字和术语感兴趣,是这样的
吧?
滕医生被这个说法吓了一跳,满是蒙蒙的油汗的脑门,立时白起来,说您的意思是有特
务看上了我的登记簿?
我笑起来说,传统的特务倒是没有这么雅。我看是自己内部的人。
滕医生说,谁?!
我说,谁会对这种充满了科学味道的东西感兴趣?只有医生,别有用心的医生。
滕医生说,那能是谁呢?抽屉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我有一把专用的钥匙。平日就放在工
作服兜里,要是咱们自己人想算计我,机会有的是,趁我到食堂吃皈的时候,您知道咱们的
规定是医生不得穿着工作服到餐厅吃饭,那样会污染环境,要是找这个时间下手,几百把钥
匙也偷着配出来了……可我还是想不通,你想知道病人的资料,找我要就是了,我从来没打
算秘不传人,干吗要使这么下作的手段!滕大爷莫名其妙加义愤填膺,脸上混合出很天真的
神气。
我晚,您这本宝蓝色的簿子,作用大了。据此可以找到我们以往治过的所有病人的下
落。假如落到了毒贩子手里,来个送货上门,你知道那些人的操守质量,有多少人能抵得住
诱惑?正瞌睡着就有人送来了枕头。还有人化名来的,但登记的住址是真的,拿了这份材
料,上门敲诈勒索也有可能。谁想再次戒毒,他们就会把病人当成摇钱树,高价戒毒,牟取
暴利。要是让吸毒的人互相串通起来,后果难以设想……
滕医生大叫,院长,你不要说下去了!太可怕了,早知有这样严重的后果…除了正规的
病历,我一个字也不会留下来。这可怎么办?我倒不是为了自己怕什么,我是担心那些吸毒
的病人。若是这样一份材料被歹徒拿了去,他们不是雪上加霜!
我说,滕医生,您也别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明天早上,拉开抽屉,你就会见到你的宝
蓝色的登记簿。只是它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平整干净,我不敢保证。
滕医生转危为安地笑了说,原来是你拿走的,院长,你吓唬我。老头可不像你们年轻人
禁吓,摸摸我的脉搏,有150下了。
我说道,滕医生,为什么不好好地检讨你自己?怎么会是我?我哪能干那种事!我只是
说帮你找,我有一个猜测,但愿它是正确的。
滕医生稀里糊涂地走了。我背靠着墙,注视着“白色和谐”,看着幽蓝色的气体在阳光
下蒸腾而起,婉蜒着进入我的肺腑
为什么要叫“白色和谐”呢?它其实一点也不和谐,涌动着酷烈的奋争和苦难。
我按铃,请护士长将温嫣的丈夫柏子叫来。
到您的办公室?这里不是闲人免进的吗?医院里,唯有您这儿干净,把病人请到这里,
不是把最后一块世外桃源也毁了吗?护士长迟疑着,不肯痛快地执行我的医嘱。
我淡淡地说,这里早就不长桃了,长的是荆棘。
护士长听不懂,去叫病人了。我的头发很乱,只得用一只黑色的发箍将它们约束起来,
毕竟是见病人,还要保持起码的尊严。
柏子很拘谨地坐在我的对面,残存的两指不安地抖动着,好像是一只错乱钟表的分针和
秒针。
我说,不要装出这么陌生的样子。你应该对我的办公室很熟悉了啊。
柏子抬起头,又迅速埋下去,说,我弄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说,是我先弄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在深夜溜进我的办公室,将我所有的东西都参观了
一番,却并没有偷走一针一线。到底是为什么?
柏子抬起头,慢慢地说,这是我的习惯了,到了一个地方,要把所有有锁的地方都打
开,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喜欢就拿走,不喜欢就原封不动。
我说,你说得不对。我这里其实有你喜欢的东西。
柏子说,什么?你说的是毒品?不就是在你的保险柜的最底层藏着吗?我不希罕。我到
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戒毒吗?我不会再上它的当了,所以我只不过打开来看了
看,又原样包起来了。你包的那个样式很难学、我用一张废纸练了半天才学会。怎么样,原
样包装,没露出破绽吧?
要不是“七”已经使我处于麻木状态,我会吃一惊的。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高明的贼,是
因为他已经学会对毒品的抵抗。这就是我的治疗功绩啊。
柏子一定以为我大智着愚,没达到预想的惊奇,很有几分沮丧。他说,院长,我很感谢
您,代表我老婆和我还没出世的孩子,感谢您救我出苦海。
我说,我不需要你这些空洞的话。你要真是感谢我,就为我做一件事。
柏子说,你就是要联合国的钢印,我也能给您偷来。别看我只有两根爪子,可它们是通
天筷子,没有什么取不来的。
我说,你一定在医生办公室里,看到过一本宝蓝色的册子吧?
柏子大大咧咧地说,见过。不就是在滕大爷的抽屉里吗?
我说,一定不是你拿的吧?
柏子说,你说得对。我要那玩艺干什么呢?留作纪念吗?我可没那个雅兴。
我说,可是它丢了。
柏子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说,您是让我给您偷回来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正是。给你添麻烦了。
柏子大包大揽说,这算什么?好长时间没练本事了,手心正好痒痒。您的意思是把医院
所有医生护士的箱子抽屉都搜一遍吗?这活大约得两个整宿儿才能干完。
我吓得一激灵,说那可使不得。
柏子说,那您要是不赞成这样地毯式轰炸,就得有重点怀疑对象。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说,就到这里去找吧,明天早上放回滕大爷的抽屉。不
过,你可要小心。
柏子看了看,把纸条还给我,说,我记下了,您烧了吧。小心什么?
我说,这毕竟是偷摸的事,要是叫人抓着,就是罪过了。
柏子说,这东西是不是滕大爷的呢?
我说,是啊。
柏子说,那不结了?是谁的东西,谁把它取回来,怎么能叫偷呢?不过是物归原主罢
了。
我说,动作可得快。这东西是前几天丢的,时间长了,让人抄写了备份,你就是把原件
找回来,损失也弥补不了。
柏子说,放心好了。只要偷的人没把这宝蓝色的册子毁了,明天您就擎等着瞧好吧。
看着他只有两个手指的胳膊,我真的有些不放心,我说,多保重。
不想柏子竟生起气来,说,院长你,看不起我?
我刚想分辩,他一挥手说,院长,您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他把手伸进斑马病号服宽大的衣兜,把一枚黑色的发箍掏了出来。
那是我的发箍,在他进来一分钟以前,我才卡到头发上的。我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脑门,
那里空空如也。
万一你要是被人抓住,你可千万……我叮咛他。
您就放心好了,我知道。要是被人抓住,哪怕是灌辣椒水,我也一定不会把您给供出
来……柏子信誓旦旦地说。
你错了。柏子。我很严肃地对他说。要是被人抓住,你在第一分钟就说出我的名字,说
是我命令你去的,这样就不会为难你了。为了我的病人和医生,我愿意承担任何重大的责
任。况且,这一切对我来说,马上就不算什么了。
柏子没有听懂我的话。
临出门的时候,他问我,可以知道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吗?
我说,在我的玻璃板上,留下了一个格外粗大的食指指纹。只有其它手指都失去功能的
时候,食指才会如此强健有力。在病房里符合这种情况的,就你一人。
柏子叹道,疏忽啊疏忽。多年来我是偷了就走,并不在乎留不留下痕迹。在圈子里吃窝
边草,痛失前蹄。
柏子走了。我拿起那个纸条,上面写的是孟妈家的地址。
头痛如绞。“七”把我的大脑腐蚀得千疮百孔。我坚信是她干的。她想掌握住所有戒毒
病人的资料,然后开设私人戒毒所,牟取暴利。也许还会和贩毒集团勾结起来,铺开一张毒
网。
我对着自己微笑了一下,光明一生,今天居然唆人偷盗,只是其它的正当手段都来不及
了,以一颗仁爱之心出此下策,就是马克思的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吧。
滕医生,我只能帮你把事情做到这一步了。原谅我不能做得更多一些。“七”使我一分
一秒地笨拙和萎靡下去。
城市的夜晚不宁静,但和白日眼花缭乱的旋转相比,更有一种凄清的繁华。无数灯火亮
着,无数窗口黑暗。汽车红色的尾灯,透迤划过,好像一道道红色的钢轨凌空抖动。空气似
乎更不新鲜了,都市里的树木,像卑鄙的个人,一反阳光下的嘴脸,在朦胧的光线下,贪婪
地吸着氧气,吐出二氧化碳,加剧污染。整个都市的上空,是一团银红色的光雾,包容着裹
挟着假寐的文明,缓缓地自转并且公转。
我在戒毒医院的周围走着。要给“白色和谐”找一块葬身之地。我已经寻找出了和
“七”和睦相处的规律。当我饱满地被它补充一番之后,可以在数小时内,矫健如常。所以
在我自己的最后决定之前,我不能毁灭“白色和谐”。我就像是一个画中人,要不停地回到
画中去补充能量,否则就会原形毕露。
我找到一处废弃的工地,土质很松软。我挖了一个坑,足够埋下剪成碎片的“白色和
谐”。在想象中,它破裂成碗碴大小的渣滓,有的是幽蓝色,有的是橘红色,更多的是瓦兰
色。混合在春天微粘的土壤里,再也无法害人。
这是我很挂念的一件事。一旦定下来,心里就很宁静。
切断蓝斑。
我知道这是唯一拯救我的办法。技术上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风险的。凡属破坏性的手术,
比如摘除眼球、切掉子宫,说起来很恐怖,但实际操作并不困难。锯掉一条椅子腿,比修补
它,要简单快捷得多。
我将从今后,失去快乐和痛苦的感觉。
就是说,我看到美丽壮观的大自然,不再为它而欢呼雀跃震惊沉思。我对所有的风花雪
月,无动于衷。风霜击打着我的皮肤,我不知寒冷。阳光照射着我的眼睛,我不觉灼热。看
见花开,我没有激赏之情,,踏上落叶,我不会洒悲秋之泪。我不必看雪,不必看月。因为
雪不过是一些水的晶体,月不过是死寂的冰冷大陆,我不必旅游和出国,因为它们和我从电
视里得到的画面,没有任何区别。我的面孔因为没有快乐和愤怒的表情,变成一张空白复印
纸。它甚至连镜子也不是;镜子还可以反射出外界的景象,如果面对跳跃的人焰,镜子也会
红光的的。但切断蓝斑之后的人,是一潭死水,无论表面还是最底层,它都是光滑而平展
的,所有的光线都被它原封不动地还给光源,自身冷漠无情。
我将对所有的亲情毫无反响。我对潘岗的背叛,可以心如古井。含星的成绩再不会让我
焦虑或是欣喜,他的冷暖饥寒再不会让我牵肠挂肚,我的任何一位亲人运行,我都不再悲
痛。我不会再为朋友的幸福高举酒杯,我也不会在追悼会上一洒痛惜之泪。我的丈夫爱上或
是不爱某个女人,于我形同陌路,对我没有任何伤害。我同他一起生活或是分道扬镳,像试
卷上一道无足轻重分值极小的选择题,答对或是答得不对,对整个的成绩的影响微乎其微。
我的工作和我的事业,它们曾经是那样坚定地支持着我。就像圆明园大水法的石柱,当
一切繁华和灯红酒绿都不存在了,它们依旧默默地屹立在苍穹之下。切断蓝斑的同时,它们
也像萝卜被连根拔出。病人死了,我不再痛苦。挽救了他们的生命,我不再快乐。我是一个
铁脸的白衣机器,刻板地上班下班,会诊出诊,像是扫地和倒垃圾,没有任何感情地对待周
围的一切。医学上的新进展,与我无关。出了重大的事故,我也游离其外。我会奇怪为什么
人的眼睛,要流出咸而微混的液体。我会惊讶为什么人脸上的纹路,会聚集在眉毛的两侧,
而不是在耳朵的后面。
我将变成一个徒有虚名的木偶。
也许我看起来和别人一样正常。我会像一个色盲的人,经过训练,也可以凭借智慧,识
别出简单的颜色。这样,在别人表示兴奋的时候,我也牵动嘴角。当别人表示愤怒的时候,
我挥舞拳头。我可以成功地蒙骗别人,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像火星表面一样,冷漠荒
凉。没有活的生物:。
我将是一种奇怪的人种,被阉割了哭和笑的神经中枢。当然我还会咧嘴和眼睛出水,但
那和我的情感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像丧失了胃口,人仍然吃饭,丧失了嗅觉,人依然可以伏
下身子,凑到花丛中附庸风雅。只要你愿意伪装,你在别人眼里就是幸福的。但我要是不愿
意呢?人的生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精品。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我们具备高尚的情感。
当动物为一己的事物而狂吠不止的时候,人可以为了更高尚的目标,放弃个人的利益英勇赴
死。我们因为美好的事物而快乐,因为丑恶的事物而愤慨和斗争。
假如这一切都不在了,生命又有何意义和价值?
也许,生命对于自己已无意义,但是对别人却是有用的。比如,我仍然可以进行医学研
究,也可能取得惊人的成果。我的存在,可以让我的儿子得到形式上的母亲,他会感觉童年
幸福。我的朋友会继续和我来往,也许发现不了我已不是以前的我……
但,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活着的,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既然生命对我已没有意义,我为什么要凄楚地勉强地身不由己地活着?我不愿做一个没
有情感的人。身为母亲,我将像演戏一样爱我的儿子。身为医生,我不会为病人的康复而感
动。身为妻子,我和我的丈夫已同床异梦。身为学生和助手,我对导师已无尊敬爱戴之心。
身为朋友,我与大家敷衍了事,味同嚼蜡。我对于如此宝贵和偶然降临于我的躯体的生命,
已无庄严的敬慕和永恒的感激。
没有幸福的生命,是丧失了水分的冰。
也许没有痛苦,是一种奇妙的境界。
我不喜欢没有痛苦的日子。痛苦是快乐的影子,没有痛苦,注定也就没有快乐。人可以
躲避痛苦,这是一种智慧和勇气。痛苦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受,没有痛苦,就是灵魂的麻
木。麻木是一种慢性的死亡状态,它具有死亡的一切缺点,但是没有死亡的优点。那就是简
明扼要的死亡,让人留恋和思索,让人体验到果敢和坚定,有一种新陈代谢的贡献。延宕的
麻木,只会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心生厌倦和憎恶。
我这样想着,在不知不觉当中,走了很远的路。看了看表,再在马路上游荡,过了预定
的时间,一旦发作起来,我就不能平安地回去了。好像要下雨,我听到乌云相撞的柔软的声
音。急急往回赶。还好,“七”是守信用的,它没有提前到达。
我在办公桌前,列了一张表。
活着的优点:
人们依然可以看到一个名叫简方宁的人,在一如既往地忙碌。所有的人,都不会感到缺
少了什么。
活着的缺点:
简方宁自己不存在了。她变成了木偶、皮影、机械手和面具的复合体。
只要问题提得准确,答案几乎是应声而出的。所以最危险的是爆炸性问题,而不是答
案。
我一停笔,答案昭然若揭。
我对自己说,真是没办法,我很想活下去,但是这样活着,价值可疑到零。而且更为糟
糕的是,一旦切断了蓝斑,我连写出这种设问文字的心情和欲望也没有了,因为真实的我已
经消失在银幕的后而,人们看到的只是酷似我的一具躯壳。
好了,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真是令人顿觉轻松愉快。
不管怎么说,轻松愉快和刚才的烦恼,都是多么好的状态啊。因为它们是一种人的正常
感情。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见我的丈夫,告诉他,我已原谅他。自从不原谅人成了一种气节的代称以后,我们都耻
于原谅别人。好像直到了临死,还不原谅他人,是一种风度。不,我愿意原谅我的丈夫。因
为我们并肩走过了那么远的路。在最后的时刻,我记得他给我的所有帮助。
我对潘岗说,我原谅你。
他说,我并没有请求你的原谅。
我说,那就请原谅我的自作多情。
潘岗说,我是不可原谅的。
我说,你可以拒绝我的原谅。但我的原谅已经像放飞的鸽子,收不回来了。潘岗,你多
保重,我要工作去了。
我见了含星。
他说,妈妈,你为什么老不回家?
我说,以后妈妈就一直回家了。
他说,爸爸想你,我也想你。
我说,我也想你们。直到永远。
我赶快离开了孩子。在我钢铁般的意志上面,含星的指头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有一个
洞,他如果继续摇晃它,也许我就会全军覆没。
上午是我大查房的日子。我格外认真地听取了每一个病人的病情变化,做了有关的指
示。我凝视着我的医院,我的病房,我的病人,我的处方,我的处方上的签名……我知道自
己就要离它们远行,心中恋恋不舍。
我给景教授打了一个电话。我没有勇气亲自向她告别。她那双学者的眼睛有一种超凡入
圣的魔力,会极端尖锐地洞察你的内心。
景教授,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请您原谅我。我说。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只是预感。我说。
预感到了什么?我虽然不相信预感,但我觉得你很惊慌,是吗?景教授说。
不,教授,您错了。我一点都不惊慌,而是胸有成竹。也许我的声音和往日不同,那是
我昨天晚上睡得太迟。但是我今天晚上会补上的,您放心。我很坚定地说。
我放下了电话。
还有什么事呢?
啊,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事,我没有办。真是灯下黑。
我的手枪还没有准备好。
我抽出一张红处方。
红处方是专门开毒麻限剧药品的。它是医疗界的杀手。
这张处方纸,不很光滑。我知道我所用的这张处方,以后要经过很多双眼睛的扫描,将
被反复研究。我希望它柔韧光滑清洁规整,甚至是美丽的。
我在整整一沓红处方里挑选了半天,看中了一张。它符合我以上的所有要求,没有一丝
疵点。就用你吧。我对它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决定了。
在患者姓名一栏里,我填上了“范青稞”。
范青稞,当然是真的范青稞了,为了你帮我的这最后一次忙,我也原谅你。
我把处方开好,请护士长代我到药房取药。其实我很想亲自去做这件事,让一切尽善荆
豪。当然最主要的是因为在我身后的日子里,护士长将因为这张处方,受到多次盘问。但
是,以院长的身份,我不可能亲自做这件事,它会引起怀疑。
对不起了,护士长。反正你已经多次代我受过,多受一次,也未必就更委屈。好在这绝
对是最后一次了。护士长看了看处方,说,天爷,开这么多药,一下能吃死10个人,你对
这个叫范青稞的朋友有把握吗?她还吸着那么重的毒品!
我说,护士长,你是不是长幼不分?哪种章程上规定,下级可以指挥上级?我已经签了
名,就说明由我来负全权责任。执行吧。
护士长把药交给我的时候,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谢谢您。我说。
护士长说,我本来一肚子气,看到您这么隆重的礼节,火现在全消了。院长,您的躬鞠
得像日本人一样地道,您会哄人。
我说,护士长,当你白发苍苍的时候,还会记起我来吗?
护士长说,这件事指日可待,我现在已是随手抓一把头发,就见白丝。
我说,我指的是头发纯白如雪的时候。
护士长说,只怕我活不到那么高的寿数。只要您那时还记得我,我是一定要高攀您的。
那时您一定已是国内国际知名的专家学者。
我微笑着说,护士长,我发现你奉承起人来炉火纯青。
护士长说,岂只这一点。以后您还会发现我更多意想不到的长处。
我说,那可不一定。发现到今天为止。
看着护士长牛奶桶一样的身影远去,我心里涌起淡淡的眷恋。
BB机又响了。
“爱你胜过七。恨你胜过七。永别了!”
依然没有落款。
我知道你是谁了。真有趣。我佩服你的聪明和才智。只有吸毒的人,方能想出这种奇怪
的对仗。我不知传呼台的小姐,在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时,会不会蛾眉紧皱?
她一定以为“七”是一个人,一个男人。抚模着BB机冰冷如蛇的链子,我将开关永远
地关闭了。
我到医院的浴室洗了个澡。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我很欣慰。它们是坚实而洁净的。我要
等待“七”的效力消失的时候,再实施我的计划。这样,我就是一个完整的我,没有毒品在
我的体内。我的决定完全是自我意志的体现。
都下班了,医院很安静。我最后巡视了一遍医院,检查了所有的病历,开了重要的医
嘱。给公安局的同志打了一个电话,请迅速制止张大光膀子家人对戒毒医院的骚扰。然后用
目光和所有的一切告别。
回到办公室,深深呼吸。
我把“白色和谐”摘了下来,用早就准备好的小锤子和手术剪,将它的木框砸成碎片,
画布剪得稀烂,然后很仔细地装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我做得很认真,没有让一粒渣滓遗留
地面。
我看看墙壁,“白色和谐”突然飞走,墙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我终于明白庄羽为什么要把它命名为“白色和谐”了。毒品是白色的、天使的衣服也是
白色的,她想将这两种白色混淆在一起。我朝它龇龇牙,作了一个笑脸。你再也别想在这里
为非做恶了,这两种白色,永不和谐。
我拎着袋子下了楼。有几块尖锐的框角,扎穿了袋子,像断臂一样探出来,蹭着我的裤
腿。
我走到侦察好的位置,那个挖好的坑,被风沙掩埋了一些,好像是准备种树,而树苗久
久不来,坑的边缘成了倾斜的慢坡。我把黑色的垃圾袋暂放一旁,用自带的小铁铲把坑修理
好,深得可以做一个单人步兵掩体,然后把袋子打开,把破碎的“白色和谐”洒进坑里。再
用一层层的黄土和它们均匀地混合起来,就是有谁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也绝对无法利用这种
“七”了。
当我把一切都做好的时候,已经到了体内的“七”失效的边缘。我必须马上走了,留给
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浮土拍实,又在上面走了两步。借着远处浑黄的光线,我看到我的脚印清晰地留在
上面。这不好,也许会引起人们的怀疑。为什么周围都没有痕迹,独独这里有双奇怪的脚
印?
我蹲下,用手把痕迹抹掉。
现在,妥帖极了。没有人会发现这里的秘密。就是以后有谁不经心挖开这处遗址,一定
会以为这是一位生不逢时的画家,为自己不成功的作品建的画冢。
你干得挺好。我对自己说。想起销烟的老祖宗对毒品是火葬和水葬,我用的是土葬。比
较原始,但可靠。全部掩埋好了以后,我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毕竟“白色和谐”追随了
我这么长的时间——然后往回走。我走得很快,留给我的时间已以分秒计算。
路灯下,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拎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默不作声地站着。桶里只有一支
红玫魂,花冠很小,枝叶凋零。在早春的寒风中,凄清地香着红着颤抖着。
我说,多少钱一支?
问过之后才觉得很机械很没价值。无论它是多少价钱,我都会把它买下。小姑娘说了一
个很便宜的数目。我去拿钱,才发现根本就没带钱包。
对不起。我抱歉地放下花,转身就走,时间于我,每秒都宝贵。
你等一等。她在背后喊我,跑过来,把花塞到我手里说,送给你。回去把根部剪掉,用
火烧一烧,可以开很长时间。
我擎着单独的红玫瑰,在黑夜里快步如飞。回到办公室,已经没有那种可以令我精神抖
擞的空气了。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深呼吸,屋内残存的“七”,还可帮助我多维持一段时间。
若鱼,你一定生气我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为什么几乎没有想到你?不要怨我,因为我
早已想好,把最重要最艰巨的工作委托给你——就是我的这包文字。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让自己最好的朋友阅读这些文字,也许是一种残忍,但是我想这个
世界上,至少应该有一个人知道真相,除了你,我无人可托。
我想,我的远行,会让太多的人吃惊。我不想解释什么,每个人都有按照自己意愿生活
的权利。按照我的天性,我是什么也不想解释的,但我想让更多善良的人警惕。
我是一个捕蛇的人,我被蛇咬了。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向这罪恶抗议。我要证明,人的意
志是不可战胜的,毒品可以使我中毒,却无法使我屈服。
护士长、滕医生、周五……请原谅我的远去。活着,或者植物人一样痴呆,或者证明一
个阴谋的得逞,对我都是无去忍耐的刑罚。我和敌人在战场上同归于尽。我渴望安宁。
作为一个戒毒医生,我误中毒品的暗算。这是很悲哀的事情。幼时,当我看到某个猎人
掉进陷阱的时候,我常常想,他为什么这么蠢?我现在知道,有些牺牲不是聪明就可以避免
得了。一项伟大的事业,很多时候,是要用鲜血来作祭品的。
现在,我把那些药片倒在桌上,想仔细看看它们的模样,我的桌子由于多日疏于打扫,
蒙着淡淡的灰尘。要是平日,我绝不会把入口的东西放在桌面上,哪怕它比现在干净百倍,
但是,这一次,我不怕。肠炎和痢疾的潜伏期最快也在一天以后,所以它们对我是无害的。
我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光滑冰冷的药片,指尖有一种轻微的舒适。我宁静地想,这就是死
亡吗?就是这些晶莹的小药粒,组成了狰狞的死亡吗?它们的每一粒都是单薄精致而柔弱
的,合在一起,就具备了黑色的剥夺生命的能量,多么残酷的事实。我轻轻地捻着它们,问
讯着它们,是这一粒药片。会让我的双腿失去知觉吗?对了,一定是这一片,会让我的心脏
麻痹。那滚到桌边看起来很谦虚的一片,可能会让我的胳膊永远也抬不起来。在桌面中央聚
成小小的金字塔的这一堆,必定具有非凡的效力,会让我的大脑堕入无底的深渊。我想,
七,你输在我的手里了。我比你更强大,我用死亡战胜了你。我轻轻呼唤着,蓝斑,我的蓝
斑。你再也不会听命罪恶的毒品,你是清醒而明智的,我选择了死亡,选择了一个戒毒医生
应该干的活,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业,你此时一定是充满幸福的。
我为自己倒了一小杯水,开始吃那些药。我很快但是有条不紊地服下它们,希望自己的
死亡也是洁净和有序的。味道不好,它们有些酸,吃到最后,简直是醋的感觉。假如我在那
遥远未知的地方依然当医生,我会让制药厂把药的味道,调整得更可口一些,糖衣包得更
厚。
也许人家会反驳我说,谁让你一下子吃那么多呢?
我就说,总是有人吃得多的。既然它成了某些人最后的食品,为什么不让它更可口?
好了,不写了,我的朋友。我也许不应该用这么宝贵的时间,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活。但
我的心里,现在就是充斥着这么一个随意的问题,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神智已经有些朦胧,强大的药力就要发作了。我还要给自己剩一点最后的时间,把
这封信粘上足够的邮票,写上挂号的字样,把它丢到信筒里。负责的邮递员会把它办好手
续,只是收据没有人取了……我挣扎着把玫瑰花的根部剪去,插在药瓶里,它经了温暖空气
的熏陶,舒展着,怒放着。我没有用火柴烧,它不必开得那样久。
别了,我的朋友!我愿以死殉我的事业,记住我最后的嘱托,世界上善良的人啊,请热
爱生命……
                     简方宁  深夜
最后的签名已是十分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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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节



潘岗以为自己会对简方宁的死,悲痛欲绝,他在众人面前的确也是这样表现的。他得承
认,简方宁是一个好院长,好母亲,好妻子。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她的死,和自己有着不可
分割的责任。但是,他绝不是为了推诿责任,也深知简方宁必得有一个更大更险恶的理由,
使她不得不死。潘岗对追踪这个理由丝毫不感兴趣,既然简方宁自己都说这事与他人没有关
系,为什么不让死者安宁呢?简方宁一死,当然潘岗看着没娘的孩子,也觉得可怜,但片刻
之后他就为即将获得的自由所兴奋。扪心自问,他深深地感谢简方宁,她用自己的死,给了
丈夫一份体面的解脱。当年,是简方宁选择了和他在一起,现在是简方宁选择了离他而去,
潘岗有什么责任呢?
这个世界上,强者死去的概率要比弱者高多了。
潘岗尽自己的努力,要为简方宁操办一个盛大的葬礼,这是他为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了。
至于范青稞,当然还是让她回家去吧。
简方宁的去世按正常死亡划上句号。一封黑色的治丧函摆在桌上。
先生说,你的朋友也有一失啊。
沈若鱼说,失在何处?
先生说,以简方宁不事喧嚣的天性来说,一定不喜欢这种大张旗鼓的治丧方式。
沈若鱼说,也许是无奈。在那种情形下,她已是临危不乱,至于身后的事,哪里还想得
那许多?况且潘岗一定要兴师动众,是心中愧悔之意。也要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先生说,这几天我看了简方宁的遗书,想了很多……他看了看表,催促道。你快走吧,
追悼会的时间就要到了。
沈若鱼虽一夜未睡,但并不显疲倦,对先生说,要是我今天回家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决
定,你不会怪我吧?
先生说,我好像已经摸到你那决定凉冰冰的鼻子了。
沈若鱼大惊道,那不可能!我到现在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呢。
先生转过身,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很仔细地叠成小燕子形,仿佛他是一个准备给老师
送病假条的学生,夹在一张卡片里,递给沈若鱼说,为了证实我的先知先觉,我把自己的预
见写在这张纸上了。留此凭证,你的决定做出后,可打开一瞧。还有一份资料,最新的。
沈若鱼把纸条放进黑外套的衣兜,将信将疑。
先生临出门时,说,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篇童话,叫作“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别的”,咱家
的事现在是反其道而而之,改成“老婆子做的事总是对的”。只要你的决定不是跟我离婚,
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沈若鱼说,你别催我,今天我不想跟人说话。到了仪式快结束的时候入场最好,方宁会
原谅我的。
公墓设在郊外,沈若鱼从地铁口钻到地面的时候,有一种重返阳间的感觉。春天已经汹
涌澎湃地到了,阳光和来自地心的暖气交织成温暖透明的帏幔,将所有的人和事紧紧地包裹
起来,有一种即将爆炸的生命力活跃其中。
远远地看到前面一丛花在移动,一个人轻柔地怀抱着专用于祭奠的黄白两色菊花,缓缓
地走着,花影遮断身影,在违反花期的春天,一大抱灿烂无比的菊花,首先令人想到祭奠者
的豪华。
不知今日同时是哪一位体面人物的归期?沈若鱼这样想着,偏过头去。一路上,她总在
借着各式各样的偶然事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尽量不去想到遗体告别大厅里的朋友。眼看
葬礼的会场就在前面,那花丛竟然行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路过持花人的时候,
沈若鱼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预备在系花的缎带上看到一个报纸上见过的名字,在花丛中看
到一张泪水浸湿的少女脸庞。
没有缎带。没有少女。没有泪水。在黄白色的菊花后面,她找到的是一张苍老忧郁的面
孔。
是三大伯。
您怎么来了?沈若鱼用惊愕的目光和翕张的嘴唇无声地问。
我听说了,就来了,在吸毒的人那里,这种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三大伯说着,把菊花
的花瓣一缕缕撕下,抛撒在地上。初放的花朵遭此荼毒,坚韧不屈地粘附着枝干,三大伯的
手指便因为用力,染上淡黄的汁液。
为什么不进到里面去?沈若鱼机械地问。
我不配向她鞠躬。我干的活儿和简院长干的活儿,正是戗着的。我是她的对头。三大怕
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撕花瓣的速度,脚下顿时积了一地碎金银,在春风里抖动着,反射着阳
光。
既是对头,您又何必来呢?沈若鱼问,三大伯在她心里永远是一个谜。
我住过好多家戒毒医院,我见过好多戒毒医生,她是个好样的。我佩服把我打败的人。
您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要干那些事呢?沈若鱼问。
世上的事,有些正是因为明白了,才去干的。三人伯眯着眼睛,好像被菊花的金光晃疼
了眼。三大伯说完这话,就把光秃秃的菊花枝子丢在地上,慢慢地转回身,向遥远的地铁口
走过去,渐渐地下沉,消失在暗中。
恍然是一个梦。要不是一地破碎的菊花瓣。沈若鱼险些觉得刚才的一幕,是自己的幻
觉。
追悼仪式正在进行中,吊唁大厅前的空场一片静寂,听得见淡褐色的蚯蚓在地表下掘进
的声音,几根纤细的蛛丝挂在新生的侧柏叶上,被风吹拂着,发出不均匀的共鸣声……
沈若鱼悲愤凄凉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大自然抚平了心的伤痕。一个人死了,但整个世
界仍在生机勃勃地向前。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好像怕打破了
她的沉思。
沈若鱼慢慢回过头,她看到一个衣冠整洁、基本上可算作神采奕奕的支远。
两人大张了张嘴,意思是打招呼,却都了无声音。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名字是假的,又不
知道真名,在这种肃穆场合,只有点头示意。
你就叫我支远吧。支远说。
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沈若鱼简短说道。
我刚处理完庄羽的后事,从那边飞过来。支远指了指高远的天际。
沈若鱼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过那个邪恶的女人,一旦听到她确切的死讯,又有森然的冷
意袭来。好在毕竟是阳光下的春天,手脚凉了一瞬,依旧温起来。
庄羽临死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赶回来,就是想帮帮简院长,可惜晚了。支远垂下
头,过多的发胶使他的发丝一根不动。遮挡不祝杭眼,沈若鱼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哀痛。
支……远,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只得这样叫。沈若鱼想和以前的老病友说点
什么。
我现在已经正式改叫支远这个名字了,它很顺嘴,是不是?我喜欢这个名字,它是在戒
毒医院叫起来的,那里是我的再生之地。我最近的生意做得很大,业务拓展也很宽。有的人
初次商谈,不了解不信任我,我就对他说,我吸过毒。很多人当场脸就变色,我把戒毒医院
的出院证明给他看,我说,支远就是我,一个人如果连毒都可以戒掉,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到
呢?有些人就走了,永远不同我合作。但更多的人把手留给了我……支远看了一眼大厅,
说,我们进去吧。
沈若鱼这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那个时刻,回避见到往日知心好友的遗容,
她怕自己的精神在那一刻崩溃。但是她再也不能拖延了,遗体就要送去火化,这是她们在人
间的最后一面。
吊唁已到尾声,到会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大厅挤得满满。沈若鱼看到前排站着景
天星教授、潘岗、护士长、滕医生、蔡医生、周五、甲子立夏等一行人,神色肃穆。中间是
身穿白衣的医院工作人员,后面是着深色衣服的杂色人等。
沈若鱼不愿站在前面,与中间的人也是半熟脸,还是不见为好,便选择了中间与后部相
交的位置。
后面的人表情十分悲痛。沈若鱼悄悄问身旁的白衣人,他们是方宁的什么人?亲戚吗?
白衣人答道,简院长哪有这么多的亲属啊。这都是她治好的吸毒病人,听到了她的死
讯,自发赶来的。
沈若鱼点点头,心里说,方宁,我终于看到你治好的病人了。
简方宁安卧于鲜花之中,一身雪白的衣衫,宛若女神。沈若鱼轻轻绕过她的鬓边时,清
楚地看到她永恒的笑容。她甚至听到简方宁的低语,若鱼,我没有骗你吧?
人们渐渐散去。沈若鱼走到阳光下,春天给了她力量。袅袅的白烟从苍空掠过,那该是
方宁眷恋大地的魂灵。
景天星教授走过来说,你好,刚才没有看见你,但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她好像苍老了许多,眼圈灰暗,下颌上的皮肤低垂着,犹如遭了天火的老树。
沈若鱼看着教授,说,您的戒毒医院怎么样了?
教授昂着花白的头颅说,我要纠正你两点,第一,戒毒医院不是我的,是人类的。第
二,你凭什么要我回答这个问题?
沈若鱼说,凭着我有简方宁的遗书。您一定愿意看一看。
教授沉吟着,既然我最好的助手把你认作可以托付一切的朋友,好吧.我告诉你。新的
院长已经选定,中药戒毒方子,经过蔡医生滕医生他们的集体攻关,其主要成分已确定,也
就是说,没有什么人能封锁这个秘方了,实验继续进行。我们获得了更多的支持,钱,
物……
沈若鱼打断她说,可是你们缺人,缺戒毒医生,对不对?
教授颈下松弛的脉管绷紧了,顽强地说,对。但是我们正在培养。
沈若鱼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恐怕远水解不得近渴。
教授道,你说得不错。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令你大感兴趣的地方,袖手旁观,显示你卓
越的判断力吗?
沈若鱼笑笑说,教授,看您想哪里去了。我是想向您推荐一个致力于戒毒事业的医生,
自觉自愿,身体健康,吃苦耐劳……业务算不上特别出色,但她会努力学习的。
教授立刻进入工作状态,问道,性别?
女。
多大岁数?
和简方宁差不多大,只有一条可能令您不满意,她也是工农兵学员。沈若鱼有些不安地
答道。
教授的神气一下子恍惚起来,好像飞到了以前的时光。幸好长期的科学素养使她迅速回
归现实,她平静地说,简方宁使我改变了对某种概念的看法。你通知这位女医生下周一到我
的办公室来吧,我要面试。
好吧,,她会准时到的。沈若鱼说完,离开了教授。
她不想同任何人说话,在这个暖洋洋的春天的上午,天空飞扬着她的好朋友灵魂的气
息,混合着青草和杏花的馨香。
微风吹来,她把手揣进衣兜,这样更温暖一些。突然手指触到了那个纸条,她稍稍愣了
一下,才想起先生的卡片和预言。
卡片上是资料:
世界范围内的毒品蔓延及泛滥,危害着人类社会的健康和国际社会的安宁,已成为严重
的国际性公害,引起了全球的关注。1987年06月,联合国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召开了部长
级禁毒国际会议,有138个国家的3000多名代表参加,通过了禁毒活动的《综合性多学科
纲要》06月26日会议结束时,与会代表一致通过建议,将每年的6月26日定为国际禁毒
日,以引起世界各国对毒品的认识,号召全球人民共同来解决毒品问题。1990年2月,在
纽约召开的联合国第17届禁毒特别会议上,通过了《政治宣言》和《全球行动纲领》,又
宣布将本世纪最后十年(1991~2000),定为联合国禁毒十年。
1995年05月,在北京成功地举办了第一次亚太区域部长级禁毒国际会议,会议通过了
表明与会六国七方(包括中国在内)禁毒决心的《北京宣言》,签署了《亚太区域禁毒行动
计划》和一系列禁毒合作项目。中国政府和联合国禁毒署还签署了第二期禁毒合作项目文
件,中国在禁毒方面取得的成绩和在国际禁毒活动中做出的努力,得到了联合国禁毒署的赞
誉。
截止1996年3月,中国共破获毒品违法犯罪案件11832起,比去年同期增加37%,缴
获海洛因575公斤,鸦片234公斤,分别比去年增加73%和10%。中国共开办强制戒毒所
500所(个),年强制戒毒5万人次,开办劳教戒毒所65个。
在明媚的阳光下,沈若鱼把燕子形的纸条缓缓打开,那上面以蓝色笔迹工整地写着:到
戒毒医院去。
沈若鱼在心底叹了一声先生的机敏。正待仔细端详那纸,突然一阵轻风吹过,纸条在她
手中烟般地粉碎了,裂为无数柳絮般的碎屑,随着温暖的风起舞,渐渐离了她的手指,螺旋
地飘荡着。看不见的上升气流托举着它们,融进明亮高远的天际。
那些纸屑,有些是蓝色的,在飞翔中始终闪烁着幽蓝的颗粒,她知道那是那排字的痕
迹。
沈若鱼对着天空微笑了一下,她明白是简方宁把她的决心收走了,留作证据。
放心吧!
她的脸朝着风的方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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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女儿,你是在织布吗?



在我正式写作十年以后,当我44岁的时候,完成了生平第一部长篇小说,名为《红处
方》。
在这之前,我一直在踌躇,自己要不要写长篇小说?因为它对人的精神和体力,都是一
场马拉松。我是个青年时代遭过苦的人,对所有长途跋涉的行动,都要三思而后行。我甚至
想过是不是一辈子不写长篇小说?因为有好几位我所尊敬的作家,写完长篇后撒手人寰,使
我在敬佩的同时,惊悸不止,最后还是决定写,因为我心中的这个故事,像一颗泡过水的黄
豆,不断膨胀着,呼唤着我。
写作也像做衣服,先要有材料。鲁迅先生所说,宁可将小说素材压成速写,不可将作速
写的材料拉成小说,讲的便是量体裁衣的规则。在我对生活感受的储存里,有许多材料,它
们像。一些彩色的布头,每当我打开包袱皮,就闪烁着翻滚着跳到眼前,拼命表现自己,希
望早些进入笔下。我总是慢慢地审视着它们,估摸着自己裁剪缝纫的技艺,不敢贸然动手。
这其中有一堆素色的棉花,沉实地裹成一团,我数次因了它的滞重而绕过,它又在暗夜的思
索中,经纬分明地浮现。
这就是我在戒毒医院的身感神受,也许不仅仅是那数月间的有限体验。也是我从医二十
余年心灵感触的凝聚与扩散。我又查阅了许多资料,几乎将国内有关戒毒方面的图书读尽。
以一位前医生和一位现作家为职业的我,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是一个视责任为人职的人。
我决定写这部长篇小说。前期准备完成以后,接下来的具体问题就是——在哪里写呢?
古话说,大隐隐于市。我不是高人,没法在北京高分贝的声波中定下心来。便向领导告了
假,到了我母亲居住的地方。那是北方的一座小城,并不是我父母的故乡,但他们离休后一
直住在那里。父亲最后的时光在那里度过,安息在那片土地上。幽静的院落被一种深沉的暮
气索绕,使我的心境浸入一种生命晚期的苍凉。
母亲问我选在家中哪一间房屋写作,按她的意思,是将我安顿在一间大大的朝阳房屋,
那是整所住宅中最豁亮的地方。我迟疑着,想象中我未曾落笔的小说,似是一种更为凝重的
调子。我最后选定了父亲生前的卧室。自老人仙逝以后,房门紧闭,一种极端的整洁和肃穆
凝结在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中。推开门来,是父亲巨大的遗像,关切地俯视着我。正是冬
天,母亲说,这屋冷啊。我说,不怕。我希望自己在写作的全过程中,始终感到微微的寒
意,它督我努力,促我警醒。
写作长篇小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可怕。在大约3个月的时间里,我日出而作,日落
而息,像工厂的工人一般准时,每天以大约5000个字的匀速推进着。有不少时候,我很想
写得更多一些,汹涌的思绪,仿佛要代替我的手指敲击计算机键盘,欲罢不能。但我克制住
自己的激情,强行中止写作,去和妈妈聊天。这不但是写作控制力的需要,更因为我既为人
子,居在家中,和母亲的交流就是非常重要的大事。母亲从不问我写的是什么,只是偶尔推
开我的房门,不发出任何声响地静静看着我,许久许久。我知道这种探望对她是何种重要,
就隐忍了很长时间,但有一天终于耐不住了,对她说,妈,您不能时不时地这样瞧着我。您
对我太重要了,您一推门,我的心思就立刻集中到您身上,事实上停止了写作。我没法缎炼
出对您的出现置若罔闻的能力……
从此母亲不再看我,只是与我约定了每日三餐的时间,到了吃饭的钟点,要我自动走出
那间紧闭的屋子,坐到饭厅。偶尔我会沉浸在写作的惯性中,忘了时辰,母亲会极轻地敲敲
门。我恍然大悟地跑出去,才发现母亲守在餐桌旁,菜已凉,粥已冷,馒头不再冒气,面条
凝成一坨……我怪她为什么不自己先吃一点,她总是说,你爸爸在的时候,我也总是等他一
起吃。
于是母女相对无言。以后的日子,我再不敢丝毫贻误吃饭。
打印出稿纸越积越厚了,母亲有一次对我说,女儿,你是在织布吗?
我说,布是怎样织出来的,我没见过啊。
母亲说,织布女人,要想织出上等的好布来,就得钻到一间像地窘样的房子里,每日早
早地进屋,晚晚地才出来,不能叫人打搅,也不跟别人说话。
我说,布难道也像冬储大白菜似的,需遮风避雨不见光吗?
母亲说,地窖里土气潮湿,布丝不易断,织出的布才平整,人心绪不一样,手下的劲道
也是不同的。气力有大小,布的松紧也就不相同。人若是能坚持一天不说话,心里的那口气
是饱满均匀的,绵绵长长地吐出来,织的布才会像潭水一般光滑。
我凛然一惊。
母亲的话里有许多深刻的道理,可惜我听到它的时候,生平的第一匹长布,己是疙疙瘩
瘩地快要织完了。
好在我以后还会不断地织下去,穷毕生精力,争取织出一幅好布,以告慰无微不至关怀
我的母亲,告慰父亲九天之上的英灵。

1996.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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