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骸 作者:寒烈

生,不过是一场烟花,绚烂过后,余下的,仅仅是一地回忆的残骸。

柳明珍直到老去,才悟出这个道理。

青梅竹马的世钊。

患难与共的淮闵。

风雨同舟的大卫。

平淡相偕的殊良。

所有在她生命中来去的,皆是过客,没有归人。

他们到来,燃起满天缤纷绚丽烟花。

他们离去,只余满地不见一丝美好光景的烟花骸。

独留她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回味那些美丽灿烂时光……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青梅竹马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明珍,卫青倏 ┃ 配角:勖世钊,纪殊良,叶淮闵,大卫8226;罗森伯格等 ┃ 其它:国仇家恨,烟花骸



烟花骸 作者:寒烈

  人物介绍及前言

  人物介绍
  柳明珍,一九二二年生人,徽州柳氏火柴厂柳直之外孙女。
  勖世钊,一九二零年生人,徽州勖氏贸易公司勖钧之长子。
  纪殊良,一九二四年生人,徽州纪氏制药厂纪方瞿之独子。
  叶淮闵,一九二零年生人,军阀幼子,进步青年。
  大卫8226;罗森伯格,一九一八年生人,犹太人,上海租界西药房经理。
  卫青倏,一九八二年生人,柳明珍之外孙女。
  纪倏云,一九七六年生人,柳明珍之长孙。
  小大卫8226;罗森伯格,一九七五年生人,大卫8226;罗森伯格之孙。
  前言
  这是结合了两位走过世纪风雨的老人的真实经历,改编而成的小说。有真实的历史事件,当然,也少不了后期的穿凿杜撰。
  当我初初听先生的老外婆向我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当我一次又一次翻开老外婆厚厚的相册,注视那些凝固定格在黑白时间长河里的美丽画面时,不免感慨,那是怎样一个风云际会,爱恨情仇尽抛付的年代呵。
  而曾经美丽得仿佛画中人的女子,转眼已成发如雪视茫齿落的耄耋老者。
  老外婆是无数湮没在时光中的传奇故事里的一个过客,演绎了一段又一段属于她自己的动人故事。惊心动魄,曲折悱恻。
  但愿我一支笔,能将老外婆的故事,写到淋漓尽致。

  楔子 一树繁花

  楔子 一树樊花
  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青倏拎着短少的行李,风尘仆仆地走进自己家的老宅子。
  这座隐在繁华闹市深处的,西班牙风格建筑,绿树环抱,鲜花掩映,幽静得毫不起眼。红色砖墙跨越了三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已经有些班驳。南面的墙上,爬满了藤蔓柔韧的常春藤,仿佛绿锦铺地,带来满眼绿意的同时,烦躁浮动的心绪也似乎随之清凉沉潜下来。
  有人听见前门的响动,从洋房的门廊里走出来探看。
  见是一身风尘的青倏,连忙撑起一把缎子面绘有含苞墨荷的中式竹骨遮阳伞迎上来,一边对着屋子里轻喊:“囡囡回来哉。”
  来人大约七十岁年纪,身材娇小,只及青倏的肩膀高。已经满头银发,却都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绾一个干净的发髻,簪一支纯银日久光亮的鸦首钗固定住,十分精神利落。
  来人伸长手臂,把遮阳伞举到青倏头顶,一手就要接过青倏手里的爱玛仕(Hermes)手工定制环保行李箱。
  青倏微笑着轻轻摇头,避开老妇人的手。
  “沈阿婆,很重,我自己来拎就好。”一手环上老妇人的肩膀,“沈阿婆气色满好的。”
  沈阿婆布满老人斑的手,轻抚了一下青倏放在她肩上干净修长的手。
  “阿婆气色好有点啥用场?阿婆什么忙也帮不上。”沈阿婆叹息一声。
  青倏有一瞬间的黯然,随后振作起精神。
  “谁人讲阿婆呒用场啊?我去同伊拼命。阿婆是老当益壮,屋里厢的栋梁。”
  沈阿婆忍不住用手压了压眼角。她的孙小姐呵,已经长大了,会得安慰人了。
  不长的一段红砖路很快到了尽头。
  沈阿婆收起遮阳伞,立放在门廊边的藤编伞架上。
  青倏跟在沈阿婆身后,走上台阶,踏进自己阔别三年的家。
  铸铁精制窗栅,雕有美丽的文艺复兴式的花纹的门,向内打开,一个同青倏眉目间有五六分相像的男子站在门内。看见青倏,他张开双臂,跨前一步,将青倏抱进怀里,狠狠地拥抱,仿佛恨不能将伊揉进骨肉里一般。
  “倏云哥哥。”青倏看见男子,强自隐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纪倏云松开一些手臂,腾出一只手来,伸手替妹妹抹去眼睫上晶莹如露的泪珠。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纵有千言万语,待到真的见到了青倏,也只化成这样简单的五个字,反反复复。
  “外婆来了阿里达?”青倏从兄长怀里退出来,用手背抹了抹脸颊上的残泪,问。
  “伊正在房间里午睡。”纪倏云朝身后摆了一摆头。“你别急,趁这辰光,你先洗漱一下,免得祖母醒了,看见你这副卖相,替你操心。”
  “好的。还是倏云哥哥想得周到。”青倏总算止住了眼泪,展开一丝微笑,然而眼里的凄惶,终归骗不了人。
  两兄妹齐齐压低了嗓门,仿佛怕惊动了老宅空气里的精灵般,只小声地彼此交谈。
  沈阿婆站在两人身后,眼睛忍不住又湿润了。
  太好了,老太太一直念叨着的,他们一手带大的孙小姐,终于回来了。
  这给炎夏里,几乎是迟滞到死气沉沉的纪宅,带来了一缕明光,一线希望。
  纪倏云接过青倏手里的小巧行李箱,拎在手里。
  油布面竹骨行李箱不沉,可以想像青倏来的是多么匆忙。
  “走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青倏点点头,转而对一直忙左忙右的沈阿婆微笑。
  “阿婆你也去休息一下,我自己能行的,您别太累了。”
  “好的,好的。”沈阿婆知道他们两兄妹要讲体己话,所以也不坚持。
  纪倏云领着青倏,上了木质雕花扶手的楼梯。
  到底是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了,纵使经过了精心的保养与修葺,泛着木质古雅的光泽,然则走在上头的时候,仍不免会听见轻微的“吱轧”声响。
  青倏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小时候,她不爱午睡,顶喜欢在大人都休息的时候,偷偷从房间里跑出来,在楼梯上上下下的走,细细捕捉每一步与每一步之间,足下楼板发出的,细微而莫测的声响。每当那个时候,她都会觉得,在那细腻的楼板之下,有一个精灵,在与她随行。
  现在重新听见这样的声响,青倏觉得格外亲切。
  虽然,那个隐藏在楼板之下的精灵,早已经湮灭在岁月的深处。
  上了二楼,推开一扇门,青倏忍不住低低地“噫”了一声。
  这是青倏小时候住的房间,一直到她高中毕业,出国继续深造。想不到外婆还保留着这间房间的原样,每一件东西都仿佛是她刚走时的样子,丝毫未变。
  “祖母知道你不喜欢我们乱动你的东西,所以这间房间除了定期打扫透空气,便一直关着。伊要等你回来自己布置。”纪倏云放下手里的行李箱,回手轻轻关上房门。
  “是,外婆最开明,从来不会进我的房间翻我的东西,许多爸爸妈妈都做不到。”青倏想到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偷偷翻看她的日记,被她发现。她为此气得哭,一整天不肯下楼吃饭。最后还是外婆做主,把家里的那只小保险箱取出来给她,教她怎样使用,还说,从此以后,除非是神偷,否则谁也看不着囡囡的日记。
  想到这里,青倏的眼泪又禁不住涌了上来。
  “祖母还说你学业和实习重要,教我们不要告诉你她……”纪倏云声音哽咽。
  “我知道,我不怪你们。”青倏把头靠在兄长肩上。“我只怪自己,这么久才发觉外婆都不曾打过电话。”
  “伊会得好起来的。”纪倏云心中,其实丝毫没有底气,可是这个家里,总得有一个人撑起来。
  两兄妹靠在一处,望着窗外。
  窗外,有一棵女贞树,开了一树白花。细小,洁白,经风轻轻一吹,便窣窣纷坠,似一蓬夏日的飞雪。

  第一章 掌上明珠(1)

  第一章 掌上明珠
  青倏洗去一身风尘,换下身上被汗洇湿的衣服,将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任它自然晾干。
  头顶的四叶古董吊扇,慢悠悠地,仿佛不受燠热空气的影响,自顾不紧不慢地,依着自己的速度旋转着。
  老宅院为了保持建筑的原貌,保护建筑的完整性,并没有安装空调,至今仍沿用古老的吊扇。
  青倏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外婆总是会在炎炎夏夜她睡不着的时候,抱着她坐在藤编的摇椅上,头顶的吊扇慢慢地转着,外婆手里另有一柄美人海棠团扇,一下一下地轻轻摇着,替她驱除暑意,直到她睡着。
  这所古老的宅院里的一切,都仿佛凝固在了时间里,不曾改变。
  可是青倏知道,倘使住在这里的人,有一日不在了,那么这座美丽的老洋房的灵魂,也将随之消失,一切只是空具其形,再无其神。
  “青倏,你准备好了吗?”
  门外响起纪倏云低沉浑厚的声音。
  “准备好了。”青倏自阴凉舒服的藤椅里站起身来。
  纪倏云推门进来,就看见一个穿着傍晚雾霭般的浅浅烟紫色透明而柔软的小公主袖及膝裙子,下头配着一条本色干净的亚麻布料长裤,赤足趿着一双以烟紫色缎带缠绕足踝的平底便鞋,露出圆润脚趾的女孩子。
  午后的阳光自木质百叶窗的窄窄缝隙中洒进来,透过轻软透明的衣料,勾勒出青倏纤细优雅的曲线,带着些难以形容的虚幻。
  “祖母醒了,我还没有告诉她你回来了的事。”纪倏云有一刹那的惊艳,三年,三年而已,当初那个哭得眼泪鼻涕偎在家人臂弯中不肯离去的少女,已经长大成为足以教所有男人为之怦然心动的女人。“不过伊好象有心灵感应,今天的精神特别好。”
  青倏镇定了一下心神,走到梳妆台前取过一个石榴石串编而成的发饰,将披散在肩头,已经七八成干的头发扎成一束。
  然后上前,朝兄长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来。
  “看上去怎么样?”
  纪倏云微微退后一步,佯做仔细打量状,随后翘起两个大拇指。
  “Very Nice!美丽大方,又不失俏皮。”他由衷赞美。“家门口以后不知道要有多少男孩子为你打破头。”
  青倏微愣一下,然后笑得甘甜似水。“倏云哥哥以前总说我似丑小鸭,头发太黄,眼睛太细,脚掌太扁。你怕我以后嫁不出去,以后留在家里欺负新进门的嫂子。”
  纪倏云愣了愣,随后伸出手指,做弹指状。
  “我说错,不是俏皮,根本是顽皮。”
  两兄妹相顾而笑,他们现在顶顶需要的,便是一张笑脸。
  纪倏云领着妹妹,出了她的房间,穿过走廊,来到走廊另一头,停在老祖母房门前。
  伸手敲门之前,他看了青倏一眼,见青倏深吸一口气,然后朝他点了点头,便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一管并不算响亮,但也不太虚弱的声音。
  纪倏云推开门,先一步走进门内,六英尺一英寸的身高将五英尺九英寸高的青倏彻底地挡在了身后。
  “奶奶,你看谁来了?”纪倏云对躺在床上的老祖母说,然后倏忽让开身,露出站在他身后的青倏。
  老祖母纪柳明珍按中国人的习惯算法,已经八十五岁,其实刚过了八十三岁。有着江南女子典型的娇小身材,即使八十三岁,亦保持着优雅的体形,并不发福。伊穿一件浅浅灰色印有小小月白素馨花的短袖睡衣,半躺半靠在四柱木床上,梳着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大家闺秀常梳的发型,微微烫卷,过耳长短,三七头路,耳畔用黑色发夹拢着,不教灰发散落下来,看起来倒还精神。
  纪柳明珍的视力已经大不如年轻时,一只眼睛已经有些青光眼合并白内障,视物十分模糊,另一只眼睛略好一些,但也老花得十分严重。
  听见孙子的声音,纪柳明珍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只看见孙子纪倏云高大健朗的身躯一侧,露出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人来。
  一个高挑美丽的年轻女郎,面目看起来有些模糊,可是——那样的气息,分明就是——
  “囡囡?!”纪柳明珍一下子坐起身体。
  “是我,外婆,是我!”青倏再忍不住自己,抢前一步,走到纪柳明珍床前,伸手扶住外婆皮肉已经松弛的手臂,“你别动,让我来。”
  青倏取过两只套了亚麻凉席的枕头,颠在纪柳明珍腰背后面。
  老外婆只管紧紧抓着外孙女的一只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恨不能拿一把放大镜出来,连毛细孔都看个通透。
  “囡囡,外婆想死忒侬了。”纪柳明珍用灰蒙蒙的眼睛看着等于是由自己一手养大的外孙女,微微叹息,“外头日脚一定难过,外婆看你清减许多。”
  青倏笑一笑,出国留学,生活有苦有甜,她至少衣食无忧,其实并没有瘦几良肉,只是初初去国,思念家乡亲人,略有清减。
  “外婆口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青倏看见床头柜上有小小保温水壶与凉茶杯,便想起身。
  “外婆不渴,囡囡不用忙。来告诉外婆,这次回来,能待多久?”纪柳明珍并不似旧时未受过教育的老式妇女,一味要求子女留在左右,重男轻女。伊受过高等教育,做人十分识趣,决不愿意为子孙增添额外烦恼。“如果那边工作要紧,你也看见了,外婆没事,就安心回去工作。等圣诞节再回来好了。”
  青倏握住外婆瘦削得只得一层皮似的手,轻轻紧了紧。
  “我这一次回来,便不走了。”言罢,朝着外婆微笑,“一直陪着外婆,可好?”
  纪柳明珍听了,殊无喜色。
  “那么辛苦才争取得来的工作,怎么好说不做就不做了?”她太知道女孩子外出工作的辛苦。女性为了获得上司的认同,要付出的努力和汗水,远远要多于男性。有时候即使如此,也未必能得到职位升迁的机会。“我记得你上一次打电话说,老板要升你的职。”
  青倏轻轻将头靠在外婆手臂上,“伊们要调我到澳大利亚分公司去一年,恐怕我一走,我的位置就会被顶掉,等我从澳大利亚回来,公司里早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处。而且,外婆你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我怎么还有心思同伊们周旋?”
  纪柳明珍无声叹息,手在青倏头顶一下一下抚摩。
  隔了良久,纪柳明珍微微一笑,“既然囡囡不走了,那太好了。告诉外婆,你有男朋友了吗?有的话,带来给外婆见一见。”
  青倏摇了摇头,嘟嘴,“那边没有几个中国人,即使有,也都一副洋人嘴脸。爸爸妈妈一早已经发过话,不许找一个洋番回来。圣旨既下,哪敢不从?”
  纪柳明珍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想不到这件事他们倒异口同声,冬烘得很。”
  “难道外婆不反对?”青倏抬起头了,十分诧异。
  “为什么反对?”纪柳明珍笑起来,保养得宜,看起来并不似八十三岁老人的脸上有些迢遥表情,“真心相爱,同种族有什么关碍?”
  “想不到外婆这样开明开通。”青倏也笑,“那我以后如果找个洋番回来,外婆要替我撑腰啊。”
  “是好找起来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嫁给你外公,肚子里已经怀着你大舅舅。”纪柳明珍理一理外孙女鬓边的碎发,“你们年轻人现在结婚越来越晚,结婚经年不生孩子的也大有人在,做什么客?”
  “丁客——Double in come no kids,双职工无子女的意思。”青倏耐心向外婆解释。
  “对,就是做丁客。等到老了,人生有什么趣味?没有子女,没有孙辈,两两相对,真真厌气。”纪柳明珍虽然开通,惟独不太能接受年轻人不要小孩的生活态度。
  “外婆是怎么认识外公的?我隐约听妈妈说过,你和外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青倏对外婆的故事,很是好奇,只是小时候母亲与姨妈聊天,她只约略听过几句,并不详细。等到她长大,母亲和姨妈却再没有在她跟前提起过外婆年轻时候的事,所以外婆于青倏,有时候显得颇为神秘。
  “怎么认识外公的啊……”纪柳明珍脸上浮起更遥远的颜色来,过了一会儿,她看向身边的青倏,“外公去世得早,你没有印象,是不是?”
  青倏点点头,外公在她出生后没多久,就病逝了,所以她对外公的所有印象,都来自照片和母亲的只言片语。
  “囡囡,到那边的五斗橱第二格抽屉里,把红色绣波斯猫封面的相册拿出来。”纪柳明珍拍拍外孙女的手背。
  一直靠在门旁,看着青倏与祖母的纪倏云微笑,替她们拉上门,留给兩祖孙一个不受打扰的故事时间。

  第二章 掌上明珠(2)

  青倏站起身,走到外婆床对面的红木雕花五斗橱前,拉开第二格抽屉。
  里头,是满满一抽屉相册,拉起来,甚至有些吃力。
  青倏大略翻了一下,几乎都是舅舅姨妈同母亲从小到大的照片,另有几册,悉数是她与倏云和倏河哥哥的成长纪录。外婆要的那本红色绣波斯猫封面的相册,竟压在最下头。
  青倏取出叠在上头的影集,捧起猩红丝绒面儿绣着栩栩如生波斯猫图案的相册。
  相册极重,单手竟然拿不动。
  “外婆,你这里还藏了多少宝贝啊?很多照片我都没见过呢。”青倏将红封面相册放在一旁,将搁在五斗橱顶的十数本照相簿归位,然后双手捧着相册走回外婆床边。
  相册的红色封面已经十分古旧,看得出是有些历史的。封面上绣着的波斯猫有一双蓝绿色宝石般的眼睛,不同角度看起来,竟然能看到不同颜色。
  “外婆没事的时候就把照片拿出来,看看照片,一看可以看大半天。”纪柳明珍朝孙女笑一笑,“照片里有很多故事。”
  青倏点点头,的确,她刚才只是粗翻了一下,已经看到许多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过的场景。
  “来,坐外婆边厢。”纪柳明珍拍了拍床边。
  青倏坐在床侧,轻轻将分量不轻的相册双手交到外婆手里。
  纪柳明珍接过相册,放在腿上,并不急于打开,而是伸手轻轻抚摸相册的封面,小心翼翼,无比珍惜。
  青倏看见外婆脸上缅怀神色,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看着外婆布满老人斑,皮肉松弛的手。
  他朝吾体也相同。
  脑子里突然便跳出这样的字句。
  阿姨同母亲都是美人,即使俱已过了五十岁,站出去,风韵气质如斯,仍不晓得迷倒多少中年人。
  舅舅常常说,母亲长得最像外婆。
  透过母亲,青倏简直可以想象,外婆年轻时,有多美丽。
  然则再美丽,也日渐老去。
  可是气质依旧,风度翩翩。
  青倏想,如果有一日她也老去,若也能似外婆这样气质优雅,意态从容,不消多,只一分两分,她已经满足。
  纪柳明珍轻轻翻开手中的相册,揭过一层薄薄半透明白色油砂纸,露出下头黑色纸质底板上,固定在银色四角里的照片。
  照片多数已经陈旧泛黄,黑白光影,留着旧日时光。
  照片里,有一群身着旧式衣服的男女,老老少少,或坐或站,凝固在时间里。
  纪柳明珍的手指极轻地抚过照片,最后停在其中一张下方。
  那是一张方二吋黑白照片,有一个年轻英俊的旧时男子,穿一身长衫,坐在一张南官帽椅子里,手里抱着一个小小幼肥婴儿。那小婴儿头戴锦绣软帽,眉目如画,身上穿百衲和尚衣,颈子里挂着长命富贵锁,脚上穿着一双虎头鞋,脚踝上则戴着一只小小脚镯。
  透过照片,青倏看不出长命锁和脚镯的质地,但是想必非金既银,分明是富贵人家打扮。
  纪柳明珍的嘴角有一点点笑纹,仿佛回忆起极美好的往事。
  “这是我满月时,与父亲一起拍的,也是我人生的第一张照片。”
  纪柳明珍的神色渐渐迢遥悠远。
  一九二二年,农历五月二十二日,午时,柳明珍降生在徽州屏山。
  柳家在徽州,富贾一方,拥有一间火柴厂和印刷厂,两家纺织厂,还有大片良田。
  柳家祖上,是道光末年的秀才,有爱国入仕之心,却奈何无有门路,兼之朝廷无能,导致鸦片战争失败,签定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致使柳秀才对仕途灰心绝望,便回转徽州。原打算在乡间做个闲人,对一溪云,一张琴,一壶酒,就此终老的。然而因缘际会,柳秀才返乡途中,救下一个重病男子。
  柳秀才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慈悲,细心照料,延医请药,如此将近月余,终于将此人救了回来。
  不料此人是一个身怀技艺的工程师,只是因为有一房美丽过人的妻子,便被恶霸陷害,落得妻离子散,几乎客死他乡的下场。
  这人身体大好之后,对着柳秀才一揖到底,自云已无处可去,愿意同柳秀创一番事业。
  两人并肩抵足,秉烛夜谈,竟是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这人就随柳秀才一起,到了徽州。
  柳秀才回乡之后,不顾族人反对,卖了自己名下的几片田产,购置机器,建造厂房,成立了柳氏光明火柴厂。
  不过两年工夫,柳氏光明火柴厂已经成为柳家最赚钱的一爿生意。
  后来隐姓埋名的工程师又帮助柳秀才开办了印刷厂和纺织厂,从此柳家柳秀才这一支,彻底脱离了乡绅富农的生活,成为一方富贾。
  到得柳明珍外祖父柳直这一代,柳家的火柴厂与纺织厂已不仅仅是徽州最大的,更为周边吴越地方供应火柴和布匹。
  时值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最后自取灭亡,终至军阀割据的混乱局势。
  一心想继承祖父遗愿,向往仕途的柳直,经由一九一三年的“宋案”和“善后大借款”(注1),对政府失望之极,自和平建设、实业救国的幻想中惊醒。
  望着满目创痍,柳直告诉自己,柳家从此致力经商,再不过问政治。
  自此,柳家全力经营生意,无论直系奉皖系系,只要对方出得起银洋,柳家自会提供军需用品,不问来龙去脉。
  柳明珍的母亲,是柳直五个子女当中,惟一的女儿,更是元配夫人柳季氏中年时候得的,自小便倍受宠爱,恨不能将伊捧到天上去做公主。
  柳直舍不得将女儿嫁到外头去,便在自家工厂里,替女儿物色了一个曾经留过洋,为人十分勤勉的会计,做了上门女婿。
  这便是柳明珍虽然是柳直的外孙,却从了柳姓的原因。
  而柳明珍的降生,实在是混乱局势中的一件喜事。
  那一天,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七日,农历五月二十二,恰恰是交战近两个月的直奉两派军阀,以西线奉军溃败,东线奉军仓惶溃退,张作霖逃回滦州,率残部出关,直、奉签订和约,结束第一次直奉大战的日子。
  小小的柳明珍,经过母亲一日一夜的艰难分娩,终于诞生下来。
  当产婆将小小婴儿包裹在绣有百子图的襁褓中,抱出产房,恭喜柳家大小姐弄瓦之喜时,外头柳家大管家也挥舞着电报疾奔而入。
  “老爷!老爷!”管家柳若甫高声叫着。
  “什么事这样喧哗?”柳直当时便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心,他很少见管家有这样旁若无人的时候。“当心吓着我的小孙女儿。”
  “老爷!仗打完啦!”管家挥了挥手中的电报,压了压语音,却难以掩饰语气中的兴奋。柳若甫是柳家家生奴才,虽然辛亥革命之后,柳家早已经将所有下人都放了出去,可是柳若甫却自愿留了下来。自言他们家在柳家已经伺候了三代,即使放出去,也不晓得要如何生活,不如仍服侍老东家的好。
  双手小心翼翼捧着婴孩的柳直听了,先是一愣,然后便开怀大笑起来。
  直奉之战爆发至今,他们在军需供应上,颇赚了一些,可是这战事不停,终不免民不聊生。火柴因是民生用品,始终供不应求,可是印刷厂纺织厂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如今战事稍停,各派偏安一隅,无论如何,日子又将歌舞笙平,于他们,总是好消息,更是商机乍现。
  看着襁褓里的婴儿,柳直打心眼里发出多时未见的开怀的笑来。
  “好好好,今日可谓双喜临门。这丫头许是上天给我们柳家的珍宝。就——叫明珍罢。”柳直逗了逗尚未睁开眼睛的小小婴孩,头也未转地说,“若甫,去,到外头,点燃一百响炮仗,开祠堂祭祖。”
  “恭喜柳大老爷,喜得孙女。”产婆子最会察言观色,即刻上前恭喜。
  旧时徽州风俗,生女默不作声,生男则要点放鞭炮,焚香祭祖,并染红鸡蛋,填写红单,由男人送至岳家报喜,接受亲戚和邻居的祝贺。小孩出生三天,请公婆或产婆用艾叶水给小孩洗澡,称“洗三朝”,故称“汤饼之喜”。婴儿洗沐更衣见客,邻里亲族前来贺喜,为“做三朝”,主人家还要请上“三朝酒”,并在三朝给孩子取名。
  柳明珍,却破了俗例。
  这富贵人家的女孩,比穷人家的女孩儿,总是金贵些,但似这样当男孩儿般一出生就倍受重视的,却并不常见。
  产婆子有一些模糊的预感,这个被取名为“明珍”的孩子,将有非同寻常的人生。
  此时,柳直的各房妻妾,同着各房的孙辈一同过来,围着柳直。
  柳直的几个孙子,更是直嚷着要看小妹妹。
  许是柳家阳气太盛之故,柳直的四个儿子,也都生的是男孩儿,孙辈里,在这日之前,竟也是没有女孩子的。
  直到柳明珍出生。
  “祖父,这是承冼给妹妹的礼物。”四岁的柳家二少爷的幼子,手里举着一个有些用旧的拨浪鼓,极力踮脚,想把拨浪鼓塞到明珍的襁褓里。
  “冼儿乖。”柳直将明珍交回给产婆子,又交代她好好照顾女儿柳茜云。柳直的元配夫人更是跟进了产房去,亲自看顾女儿。

  第三章 掌上明珠(3)

  明珍出生三日,柳家中门大开,摆流水席,宴请亲朋邻里。
  柳直在徽州,除了致力经商,更广结善缘,素日修桥铺路,造福邻里,是故柳直在徽州民间颇有声望。
  那一天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柳茜云未出月子,不能见客,小明珍被父亲许望俨抱着在怀中,出来见客。
  “恭喜柳老爷,贺喜柳老爷。”
  “恭喜小姐和姑爷喜得千金。”
  “许先生,公溯给先生道喜,贺先生弄瓦。”
  柳直与许望俨被宾客包围,贺喜之声此起彼伏。
  “多谢各位宾朋与邻里乡亲,”到了吉时,柳直从人群中脱身出来,踱至上首,向在场宾客一揖手,“前来参加鄙人小孙儿明珍的洗三礼,薄备酒水,还望各位尽情享用。”
  随后,从内堂里请出柳家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柳直的一位姑母,为明珍行洗三朝之礼。
  已经古稀年纪的老姑母被柳直的元配夫人搀扶着走出来。
  堂前早已经备好一个黄花梨木矮脚架,架子上搁着婴儿用木制澡盆,里头早注满了开水,置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变得温热。水里浸泡桂花心,柑橘树叶并三个圆润的鹅卵石同十二枚铜钱。
  桂花与柑橘叶被滚烫热水一蒸,散发出淡淡香气,若有似无,在空气中缭绕不去。
  柳管家高声道:“吉时到,行洗三礼。”
  一直被父亲抱在怀里,并不受嘈杂环境影响,熟睡着的明珍,这时忽然醒来。
  只三天大的婴孩,胎毛未褪,脸上耳廓有细细绒毛,在光线下透出淡淡金色。一双墨玉似眼瞳,尚无焦距,只循声转动,并不哭泣。
  许承俨抱着明珍上前两步,走到老姑母身旁,微微弯腰,将女儿交给老姑母。
  老姑母小心翼翼地接过包在襁褓中的明珍,便对上婴儿一双明亮无垢的眼睛。
  老姑母心中“咯噔”一下。
  这样一双明眸,长在女孩儿身上,不知是福是祸。
  “老太太,吉时已到。”柳管家小声提醒老姑母。
  老姑母点点头,按下心中那少许思绪,慢慢解开包在明珍身上的丝绸襁褓。
  农历五月,天气已经十分热,明珍小小的身体被一双苍老的手捧着,暴露在空气中。
  婴儿未必觉得冷,只是也许不适应这样的姿势,忽然蹬了蹬腿,十分有力,几乎从老姑母的手里蹿出去。
  老姑母捧牢了明珍,咧开嘴,笑了起来。
  真是有活力的孩子呢。
  俗语说:七成八败九恶饲。
  足月生下来的孩子,反倒比七个月就生下来的孩子更难养育。
  这孩子却十分健康。
  “明珍乖,姑婆给你洗三朝。”老姑母嘴里说着,以双手托捧着明珍,一点一点,将明珍浸到澡盆里。
  小小明珍仿佛极喜欢这温热而带着淡淡香气的环境,在老人掌中,竟自行划动起四肢,并没有哭嚎挣扎。
  老姑母欣悦地笑,一手托着明珍的头颈,一手自澡盆里撩起温水,在明珍胸口轻拍三下,意为做胆,希望她长大之后,有胆有识,并在嘴里念念有辞。“明珍,姑婆祝你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平安宁和……”
  堂下诸人纷纷停下交谈吃喝,望着堂上的这一幕。
  很多年之后,尚有人记得,柳家孙小姐洗三之礼时的盛景。
  洗毕,老姑母将明珍自水中抱出,又取一枚煮鸡蛋,去壳,在明珍背上滚了滚,直滚到臀部,以求去除胎毒,白嫩肌肤。
  最后,老姑母替明珍换上新的丝绸襁褓,取了一枚泡在洗澡水里的铜钱,用红丝线串好,挂在明珍的脖子上,取古制铜钱上的吉祥纹可以厌胜的寓意。
  如此,才算洗三礼成。
  柳大夫人自去扶了老姑母落座,而明珍则被外祖父柳直抱着,祭祀客堂上的祖先牌位。
  堂下诸人,都说这位小小姐好福气,才出生,战事便停了,柳家又这样隆而重之对待,以后必定一生富贵。
  柳直从客堂出来,便在席间走动,同前来贺喜的乡绅官吏应酬。
  许望俨则抱着女儿明珍,与宾客分享喜悦。
  忽然自斜地里,伸出一双老妪枯瘦如柴又脏污的手来。
  “许官人可以让老婆子抱一抱小小姐,沾一沾喜气么?”老婆子衣衫褴褛,总算还洗得干净,并无怪味。
  许承俨微微一愣,旁边有柳家的下人,想上前来将这个远近有名的老疯婆子赶出去。
  柳家中门大开,开三日流水席广宴邻里,并没有立下许进不许进的规矩,但凡来贺喜的,柳家尽皆欢迎。
  柳家下人一时忙碌,也没有人注意,怎么就叫这个老疯婆子混进来了。
  说起这个老疯婆子,也是有故事的。
  伊年轻时,是一位私塾先生的女儿,不知恁地,就被乡间恶霸给看上,强行娶做小妾。怎知进门那晚,恶霸就死在了她的床上。恶霸的家人哪肯罢休?自是纠集望族长老,要将她沉塘处死。
  伊被关在竹笼里,沉进池塘,恰在此时,来了一个游方僧人,见此情形,大是悲悯。
  游方僧人不知对长老说了什么,那长老竟然立刻命人将被沉塘的女子拉了上来。
  伊竟然未死,只是当时便已经疯了,指着在场所有人,说他们都将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那游方僧人十分慈悲,问伊是否愿意跟他走,游方修行,伊一口拒绝。
  游方僧人也不强求,只转头对惊骇莫名的众人说,以后请善待她,替自己造的恶业积些许功德。
  从此以后,伊就在屏山乡间游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不要她回去,婆家更是见之如鬼,望而生厌。伊靠好心人施舍饭食和衣物,竟也活了下来。只是终日疯疯癫癫,言语颠三倒四,叫人避之不及。
  只是,那几个当日做主将她沉塘的人,竟无一善终,不是得了恶疾,便是遭了横祸,皆死于非命。
  徽州乡间惟恐得罪了伊,被伊咒死,只能尽量救济,以求伊离得远远的。
  柳家孙小姐洗三礼竟被伊混了进来!
  宾客中间已经起了骚动。
  许望俨脑海中,刹那之间已经思绪百转,随后向准备上来将老婆子赶出去的下人摇了育头,随后温声对老婆子说:“小女也望能得老人家这般长寿健朗。”
  说完,轻轻将女儿叫到老婆子的手里。
  老婆子也不理会许望俨的话,只是透到长而油腻的额发,望着在襁褓之中,已经微有睡意的明珍。
  所有宾客都屏住呼吸,生怕刺激了伊,做出对柳明珍不利的举动来。
  良久,老婆子叹息一声,将明珍交还给许望俨,“许官人,老婆子看令爱天庭饱满,长眉凤目,为人善良,性情温和伶俐,一生聪明,情义或嘉,作享无虚,先难后易,少年多难,苦中得甘,廿五运到,良好前程,加添努力,晚景大兴,名利之命。只是——”
  “只是如何?”许承俨不免紧张,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吉之语。
  “只是夫妇半途,婚迁为吉,三十一岁或三十五岁后,方能大得利益。”老婆子略略压低声音说。
  竟是婚姻坎坷之意?许望俨虽然受过西洋教育,但作为一个父亲,仍不免为女儿担心。
  “请问老人家可有是化解之法?”
  “化解?如何化解?!”老婆子嘶哑长笑,“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呵……”
  说罢,竟扬长而去。

  第四章 掌上明珠(4)

  这一桩喜事,被老疯婆子一搅,众人皆略觉无趣。
  恰在此时,一管醇厚声音淡淡响起。
  “柳伯父,小侄给柳伯父,茜云妹妹和许兄贺喜了。”那声音淡定中似带着一缕似有似无的魅惑。
  宾客们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身穿咖啡色西服,头戴礼帽的男子,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瓷娃娃般精致的小童的修长男子。那小童也穿着一身米白色西装礼服,打着黑色领结,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皮鞋,很是神气。
  柳直看见一大一小两人,一扫才方不快,朗笑着迎了上去。
  “云归,贤侄,欢迎欢迎。”柳直与男子握手,“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你父亲说,你去了美利坚国,归期未定。”
  男子微笑,“巧得很,才回来不几日,正好听说柳伯父得了一位金孙,便偕同小儿前来凑个热闹,贺个喜。”
  说完,男子向身后的司机微微招手,即刻有穿着一身黑色制服戴白手套的年轻司机捧着数个礼盒走上前来。
  “小小礼物,算是给茜云妹妹和许兄的第一位千金见面礼。”
  “勖兄,这怎么好意思。”许望俨谦让。
  勖钧笑了一笑,“都是一些从美利坚带回来的奇趣东西,不成敬意,是世钊要送给妹妹的见面礼,对不对?”
  一直站在大人身边,睁着一双墨玉似大眼默不作声的男孩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对许望俨说:“许伯伯,这是钊儿特地选给妹妹的。”
  许望俨温润地微笑,“那伯伯却之不恭,就替妹妹收下了。世钊要不要同妹妹打个招呼?”
  襁褓中,柳明珍已经睡去,粉嫩脸颊肉鼓鼓地,让人想捏上一捏。
  虚岁三岁的勖世钊,不仅这样想了,也切实这样做了。
  玉娃娃般的小男孩儿,伸手,在所有大人猝不及防时,捏了捏安睡婴儿的脸颊。
  小小婴孩并没有醒来,只是皱了皱眉,继续在襁褓中熟睡。
  勖钧看了一眼明显肉痛女儿被捏的许望俨,然后摸了摸儿子的头,“世钊,不可以欺负妹妹,晓得么?”
  男孩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所有宾客却都会心地哄笑,这下恐怕柳勖两家以后要走动得勤快了罢?
  一直看着这一幕的柳直也抚掌笑了起来。
  “小儿无赖,最是天真年纪,贤侄不必拘束了他,都别站在这里说话,快里面坐。”
  那被老疯婆子搅得冷却了的场面,一时又欢快起来,宾朋推杯换盏,畅快淋漓。
  这是柳明珍与勖世钊人生中的第一次见面,在柳明珍的酣睡不觉与勖世钊的懵懂无知中,毫无起伏地开始,然后结束。
  多年之后,明珍每每听外祖父向她讲起此事,都会微笑,然后敛下睫毛。
  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
  一转眼,小明珍在母亲父亲和奶娘保姆的照拂下,便满月了。
  柳直询问了女儿女婿的意思,只请了至亲好友,为小孙女办满月酒,即使如此,柳家的酒宴也开了十席之多。
  席间小孩子奔来跑去,丫头保姆跟在后头,惟恐跌交摔伤。小姐太太们只大略用了一些,多数便离席,搓麻将或者聊私房话去了。
  男人们酒酣耳热,话题渐渐偏离儿女,多了起来。
  “许兄,不知道你可听说了?上海火柴大王刘鸿生高薪聘请了技术人员,经过半年多的试验研究,采用高强度胶粘剂,解决了火柴头受潮脱落的难题。我听在上海做买办的叔父说,他们还购置磨磷机,提高赤磷面的质量。现在他们的销量大幅提高,还打入了南洋市场,不知可会对你们柳家的生意造成什么影响?”有消息灵通的,悄悄问许望俨。
  许望俨听了,心中一动,摇摇头。
  “暂时还未听闻。”
  “哎呀,许兄,你们可要把握先机,不要让刘鸿生抢在前头,断了你们的生意。”
  “如今局势不稳,欧洲的东西很少输入,加之我等抵制日货,火柴纸张布帛这些民生用品,需求极大,刘老板恐怕也不能一口吃下所有定单。一时之间,还不成问题。”许望俨回头看了一眼被妻子抱在怀里的女儿。
  不知道岳父是否意识到,他们的火柴生意,恐怕必须要面临一个极大的竞争对手?
  “许兄,这天下也不知能太平几日,或恐纷争又将再起,我们也得及早打算。”有人忧国忧民,“西有欧洲列强对我虎视眈眈,东有倭寇时时犯扰……”
  “通达兄,不谈国事,不谈国事。”许望俨连忙压低了声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如今军阀割据,逐鹿中原,大小军阀各霸一方。帝国主义列强在袁世凯死后,为达到维持和扩大在华利益之目的,各自扶植军阀派系;而各派军阀为扩大自身势力,亦纷纷选择帝国主义国家做靠山。
  两方各怀鬼胎,使得国人不得不面对连年征战,人民陷入空前灾难。
  柳家救国梦碎,早已不打算走资本救国之路。可是,留过洋,受过高等教育的许望俨,在明哲保身之余,听了议论,心中仍是隐隐做痛。
  “是是是,许兄女公子满月这样大好日子,自当不谈国事。来来来,在下敬许兄一杯。祝女公子健康安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俨不才,谢过通达兄的吉言。”
  那一点点忧国忧民的愁思,转眼便被歌舞升平推杯换盏多代。
  等人客散去,自有女佣下人收拾狼籍的残席。柳直应酬了一晚,觉得累了,便嘱咐女儿女婿早点歇息,自己先回房去了。
  小小柳明珍早已经睡得烂熟,有人在身旁大声交谈,也惹不醒伊。
  柳茜云嘱咐奶妈把明珍送回房间里去,两夫妻把臂在花园里散步。
  “望俨可是心里有事?我看见你整晚都心神不属。”柳茜云虽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只在私塾里念过几年书,识几个字而已,但毕竟柳家是书香门第,兼之许望俨的留洋背景,使得伊颇有先进女性意识。私下里,伊是一个敢于同丈夫讨论,丝毫不唯唯诺诺的女子。
  许望俨点点头,是,他有心事。
  “我担心生意,更担心时局恶化,我们的明珍,不能在一个和平安定的环境中幸福长大。”
  柳茜云按一按丈夫的手背,“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粗茶淡饭,也是幸福。望俨不必忧心。”
  许望俨侧头凝视妻子柔美的脸,微笑,轻轻吻一吻妻子额头。
  这在民风保守的徽州,已属惊世骇俗之举。
  柳茜云的面孔,倏忽便红了。
  许望俨搂住妻子肩膀,“我们进屋去。”
  天上月辉清冷,遍洒神州大地,普照睡梦中的千家万户。
  没有人知道,这样短暂安宁的日子,不久便要被打碎,再一次令人间变做地狱。

  第五章 青梅竹马(1)

  第二章 青梅竹马
  许望俨同柳茜云坐在客堂间里,望着在天井里戏耍的孩子们。
  春去春又归,转眼已经六年过去。
  这六年间,柳茜云又替许望俨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一儿一女随了夫姓许。
  许望俨一直心疼妻子,终是决定有四个孩子,已经足够,再不想多生。
  “我当初入赘柳家,本就已不打算让孩子随父姓,你不必介怀。况且现在我们有两儿两女,余愿已足。”许望俨伸手,替正在为小儿子明辉绣春衫的妻子将一缕落下来的碎发塞回耳后。
  柳茜云收回望着天井的目光,微笑着凝望自己的丈夫。
  徽州乡间,男子三妻四妾,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即使男子倒插门,入赘女家,不便三妻四妾,可是有一两个通房丫鬟,也不在少数。然而丈夫多年来,却一直只得她一个妻子,即便是当年她两生两个女儿,也没有一点点怨言。
  她虽然受过教育,但仍然一心想替丈夫开枝散叶。
  许望俨怎不知妻子所想?所以妻子要生第三胎时,他并没有阻止。第三胎恰是个儿子,然则岳父大人却说,这是茜云的第一个男孩儿,自然是要姓柳的。
  两人都不想拂逆长辈,一口答应。
  可是妻子心中愧疚更深,执意要再生一个。彼时许望俨已经同妻子约法三章,生下这个孩子,无论男女,便再不生了。倘使岳父仍要让这个孩子从柳姓,也无妨,终归是他们两人的孩子。最后,也是最要紧的是,对所有的孩子要一视同仁。
  如今天井里的四个孩子,最大的明珍已经六岁,虚岁已经七岁。老二明珠四岁,老三明耀三岁,老四明辉一岁。四姐弟感情十分融洽,并没有厚此薄彼之事。连柳家其他房的孩子,也愿意到这小姑姑院子里来玩。
  忽然,天井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柳茜云连忙放下手里的绣花撑子,准备起身去天井里查看,却被许望俨轻轻按住了手背。
  柳茜云看了丈夫一眼,又看了看天井,还是坐回了椅子上。
  天井里,六岁的柳明珍,带着小妹和大弟小弟在玩跳房子。
  小小一只布袋,灌上绿豆,缝上口,一个以白粉笔画在青石板地面上的房子,四姐弟已经可以玩得不亦乐乎。
  明珍让着弟弟妹妹,总是先在一旁观战,等弟弟妹妹都玩得尽兴了,她才接过布口袋。
  一岁多些未足两岁的小弟柳明辉已经会得走路,十分稳健,总喜欢跟在姐姐哥哥身后,希望早日加入到游戏队伍当中去。
  只是明辉人小腿短,那格子于他,显得十分宽大,小东西如何应是跳不过去的。
  明珍怕弟弟摔着了,着小妹明珠看着他,不料明辉顽皮,挣脱了姐姐的手,自己就要去跳房子。小妹明珠一时不察,等反应过来,连忙去拉弟弟的手。小小明辉不知是被拉痛了,亦或是不甘心,当场哭了起来。
  明珍看见妹妹明珠嘟着嘴不说话,明辉又哭的天昏地暗,大眼轻霎,然后走到妹妹身边,伸手摸摸明珠的头。
  “明珠,没事儿了,你去玩,这里姐姐来照看。”
  柳明珠噘了噘嘴,最后还是听话地跑到一边玩木马去了。
  明珍这才蹲下身,抱住嚎哭不停的小弟,轻拍低哄。
  “明辉不哭,姐姐带你玩一次,好不好?说好了,就一次。”
  幼肥小童想了想,才止住哭泣,伸出胖胖小手的两根手指,比了个“二”。
  “说好了的,只玩一次。”明珍望着小小的弟弟,坚持。
  胖乎乎的明辉又想了想,才不很甘心地点了点头。
  明珍站在弟弟身后,将布袋交到弟弟手里,然后伸出双手扶住明辉的双腋,“明辉,扔。”
  小小幼孩一扬小胖手,布袋就划出一道抛物线,掉在不远处的一格里。
  “明辉,跳。”明珍给弟弟发出指令。
  胖墩墩的明辉作势起跳,明珍顺势用力,双手抱起弟弟,跳过一格又一格。
  明辉觉得有趣,“咯咯”笑了起来。
  客堂间里的许望俨柳茜云夫妻两人,看见女儿这样懂事,双双微笑起来。
  “明珍最懂事。”柳茜云极喜爱这个长女,从小已经教伊读书认字,习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
  许望俨欣慰地点头,不枉家人这样疼爱这个孩子,伊的确是一个可人的孩子。
  只是——
  “明珍如今大了,总放在家里,同弟弟妹妹厮混,也不是长久之计。”许望俨征求妻子的意见。“我想送伊进书塾。虽然我们都受过教育,然则总不如先生来得全面。”
  柳茜云认同颌首。“姑婆已经来问过,什么时候给明珍缠足。我们去年推了姑婆,说名珍尚小,还不想给她缠足。如今明珍已经六岁,姑婆说,再不缠足,以后吃的苦头还要大。”
  说完,柳茜云望了一眼自己的一双脚。
  柳家是徽州望族,最重规矩,这女子缠足的规矩,一路沿袭,及至她自己。那种将骨头紧紧包裹不使其生长的锥心之痛,她生受过。丈夫当年初进洞房,看见她一双被缠裹得畸形的脚,心疼地轻轻替她按摩足心,暗暗太息。
  丈夫虽然嘴上不说,可是柳茜云却心中雪亮,留过洋,接受过西方教育的丈夫再不想自己的女儿受这样的痛苦,所以第一次已经找借口推掉了姑婆。
  “你若不方便出面,那么由我去替你向姑婆说项。”许望俨轻轻拉住妻子的手,“我们的两个女儿,都不必再受你受过的苦。”
  “我怕姑婆不肯答应。”柳茜云心中不是不忐忑的。
  许望俨刮一刮妻子鼻尖,“你去岳母那里探探口风,倘使岳父岳母不反对的话,姑婆也无可奈何。”
  柳茜云笑一笑,“夫君说得极是。”
  “那么,我着手替女儿寻一间好书塾。”
  两夫妻相视而笑,转而又望向天井中,嬉戏笑闹的孩子们。

  第六章 青梅竹马(2)

  屏山之所以被称为屏山,是因为建在黄山的屏山山脚之下,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大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之色。
  舒先生的书塾,就建在屏山半山之上,孩子们由镇上沿依山而建的古道上山,大约要走大半个时辰,换成洋人的算法,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许望俨初时不解,问舒先生,何以将学堂建在山上?
  四十出头,五十岁不到的舒先生笑了笑。
  “山下地价太贵,我买不起。况且,镇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贩叫卖呼喝,传进教室里,孩子们难免要分心。相比之下,山上清净许多。鸟语花香,空气清新,更适合孩子们读书。”
  许望俨点点头。
  是,正是这样。素日里,他在家中教几个孩子认字看书,外头其他房的孩子奔来跑去地玩耍,欢笑嬉闹之声传来,即便是年纪最大的明珍,也偶尔会因此闪神。
  这倒是舒先生思虑周详得多。
  “舒先生所言甚是。望俨就将小女托付给舒先生了。先生尽管教育,不必顾虑。”
  舒先生也不客气,点了点头,“不知令嫒可读过什么书?程度如何?”
  “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小女都已经读过,算是略知一二罢。”许望俨并不是谦虚,六岁的孩子,玩是正经,学文识字,只是为人父母的一点点私心,希望女儿不要落于人后。
  舒先生微笑,“那就从明日开始,来学堂读书罢。麻烦许先生,每月学费五块银洋。”
  许望俨也不以为忤,倘使办义学,舒先生拿什么吃饭?难道喝西北风?
  取出二十个银洋,许望俨双手奉上。
  舒先生却只取了其中五枚,将其他十五枚还给了许望俨。
  “先上一个月的课试一试,倘使令嫒不喜,那么也不用再浪费金钱同时间。”
  许望俨忽然觉得舒先生也是一个妙人。
  不贪财,也没有一点点攀附之心,直言快语,教人欣赏。
  “上课时间是上午七点至下午两点,还望许先生敦促令嫒。”
  “是,今后就麻烦舒先生了。”
  两个男人揖手为礼,许望俨告辞出来。
  回首望一眼身后建筑层层叠叠的马头墙,许望俨心中感慨良多。
  妻子未曾进过学堂,兼之裹了一双小脚,虽说知书达理,却终究只能做困囿在重墙之内的妇女,伊引为终身遗憾。
  现在,他们的女儿,终于可以不再裹小脚,更可以走出家门,走进学堂,同男孩子一起读书。这就是社会进步的意义之所在罢?
  哪怕,这只是极微小的一步,于民风保守的屏山,亦已经是惊世骇俗的一步了。
  老姑婆在知道柳直已经答应了女儿女婿,不为明珍裹脚之后,一个人跑去柳家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长哭不起。说是对不起列祖列宗,竟然不能给重孙女裹脚,这以后万一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云云。
  柳直的一干妻妾自然是陪着跪在祠堂里,却没有人敢出声附和。因为既然老爷都说,孙小姐可以不用裹脚,元配柳大夫人都默许了的事,她们实在也没有必要站出来反对。
  而当明珍自母亲口中听说自己不用裹脚之后,高兴得在原地跳了几跳。
  柳茜云看见女儿高兴的小脸,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从此以后,他们这一房,再不必要女子裹脚,以后明耀明辉取妻,也要媒婆找那天足的姑娘匹配。
  “娘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柳茜云等女儿高兴完了,才轻声细气地对女儿说。
  “什么好消息?什么好消息?”明珍攀住母亲的颈子,“娘,还有比不用缠足更好的消息么?”柳茜云伸手拂开女儿额上微微有些汗湿的头发,又拧了拧伊的鼻尖。
  “你爹同我商量了一下,准备送你去半山的翠屏书塾读书,你可愿意?”
  翠屏书塾?读书?
  当这两个词眼飘进明珍耳中,明珍愣了足足三五秒钟,才搂着母亲的颈项,发出一阵欢呼声来。
  “太好了,娘!太好了!”说完,放开柳茜云的脖颈,在天井里欢呼雀跃,“我要去读书了,我要去读书了!”
  一旁自有老妈子忙不迭地上前去,“小祖宗,别跳了,别跳了,都一身汗了,当心闪着。”
  “我要去读书了!看勖世钊还说不说我是目不识丁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丫头片子。”明珍却自有一番话要说,“柳妈,你看着好了,我一定要比勖世钊读得还好。让他见识见识,女孩子一点儿也不比男孩子差。”
  “我的小姑奶奶诶,这话当心叫人听了去,仔细他们背后议论你不知天高地厚。女子由来不用同男子比,咱们同他们本来就不一样。”
  “柳妈——你真没志向。”六岁的明珍看了一眼胖胖的老妈子,下了结论。
  柳妈笑得半死,“我的小祖宗,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什么志向?不过是希望子女成才,将来好给我养老。”
  “你自己都说了,希望自女成才,子女子女,自然是儿子女儿都要成才的了。”明珍睨了柳妈一眼,“古时候还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唱词里都说:谁说女子不如男了。”
  “我的小祖宗,我说不过你,赶紧的,把头上的汗擦了,进屋换套干爽衣服去。”柳妈只能摇头叹息。这孩子,究竟像谁?小姐姑爷都不是这个脾性啊。这么争强好胜的。
  柳茜云只是一边绣手边的一条绢子,一边摇头失笑。
  看起来,女儿明珍,脾气竟然似外祖父,多过似父母了。
  柳直因为喜欢这个外孙女,所以从小就喜欢将明珍带在身边。有时候开会开得烦了,便差老妈子将明珍抱过去,逗一逗,玩一会儿,权当放松精神。
  柳家私下里都说,倘使这位孙小姐是个公子,那以后柳家的大把家业,无疑都会交给他。
  可惜,再喜欢,也是个姑娘,不带把儿。
  柳直倒没有这么冬烘的思想,明珍看他算帐,也凑过来要看,他便将明珍抱在膝头,一边算,一边讲解给外孙女听。成本,收入,利润。
  小明珍总是很认真地听,从不嫌枯燥。
  彼时,柳直已经意识到,这个外孙女,决非池中之物。

  第七章 青梅竹马(3)

  上学第一天,明珍未等母亲柳茜云来叫她起床,便已经醒了。
  明珍自己下了地,趿上鞋子,走到外间,摇醒奶妈。
  奶妈睡梦中被人摇醒,睁开惺忪睡眼,一看竟然是孙小姐,吓得一个激灵,人顿时醒了。
  “小姐怎么醒了?是不是要如厕?”奶妈披上衣服,也起了床。
  明珍摇摇头,“奶妈,我今天要去上学了。”
  “我知道了,小姑奶奶。”奶妈认命地下地,“小姐你在房间等一歇歇,我去给你打洗脸水。”
  “好。”明珍听话地坐在外间凳子上。
  窗外的天才蒙蒙亮,柳家大宅各房都还悄无人声,只听得见远处早起倒马桶的推车,辘辘而过的声音。
  奶妈从厨房打了水回来,路上竟然没有碰见一个人,心里叹息,倘使以后孙小姐每日里天不亮就起床,那她这条老命,还不得去了大半?
  这样想着,端着黄铜水盆进了屋。将铜盆放在木头架子上,从架子高头的挂勾上取下毛巾,浸在热水里,又自架子下头的小篮子里,取了一点点花骨朵洒在水中。花骨朵依时令不同而有所更换,春时桃花,夏蔷薇,秋来茉莉,冬寒梅。不多,只一点点。待水里氤氲出淡淡花香,便将毛巾拿出来,绞得半干,给明珍擦脸。
  柳家的规矩众多,这洗脸水里须得泡话骨朵,也已经传了多年。据说是柳家一个不从文,不从商,反倒学医的偏房儿子提倡的。说是提神养颜,女子长年坚持使用,效果尤其好。
  女子从来都是爱美的,柳家的夫人小姐就此一路沿用了下来。
  等明珍先把脸擦了一把,奶妈又递上漱口用的冰瓷杯子,里头装着盐水。那盐水也是有讲究的,并是厨房里烧菜用的盐抓一把下去,搁水化开了就可以的。而是以顶好的太平猴魁,金银花,蒲公英等,连同上好精盐一同放在竹筒当中,以大火烘焙,等晾凉了以后,拿小的舂捣成细细的粉末,装在玻璃罐子里。每日漱口时,以银勺子取一勺,化到水里才能用的。
  待明珍漱完了口,奶妈再一次将毛巾绞干了,交给明珍。
  明珍复擦了一把脸,奶妈自去上前,再替伊将没擦仔细的地方,细细的抹了个遍,然后递上一个小小金属盒子。
  旋开小盒子的盖子,即刻有一股子芬芳味道弥漫开来。
  奶妈即使已经闻见过这个味道无数次,仍不面为之赞叹。
  洋人的东西就是好。这个什么庄森的油膏,味道持久不散,细腻芬芳,搽在脸上,十分柔和。是勖大官人托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据说统共不过三五盒,其中两盒就送过来,给了孙小姐。惹得其他房的夫人小姐眼红万分。可是勖大官人说了,这是专为孩子所制的,大人不能用,所以大人再眼馋,也只能望而兴叹。
  柳明珍却不晓得这其中有这么多曲折,勖世钊拿来给她用,她便用了。用完了,心中尚且嘀咕,仿佛勖世钊身上也有一样味道,真是娘娘腔。
  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经彻底亮了,大宅子里开始人声鼎沸,鸡鸣狗叫的。
  柳茜云走进女儿的房间,只看见大女儿端坐在凳子上,明显已经洗漱过了。散着头发,身着着一件团花对襟小褂,一条水青色裤子,十分乖觉。
  “明珍。”柳茜云走过去,见奶妈手里拿着梳子走过来,便伸手从奶妈那儿接过梳子,亲自替女儿梳头。
  明珍的头发浓密黝黑,长长地披在肩上,仿佛大蓬黑色水草。素日里奶妈只给明珍扎一条大辫子,垂在身后。今日明珍要去读书,柳茜云想了想,便将那大捧头发左右分成两束,先扎成两条麻花辫子,然后手腕转了两转,将辫子在耳后盘成两个小髻。
  “柳妈,到我房里取两条藕荷色头纱来。”
  “是,小姐。”奶妈领命去了,未几取回来两条藕荷色头纱。头纱细腻柔软,隐隐还带着珍珠光泽。
  柳茜云将两条头纱绑在女儿的两个小髻上,结好蝴蝶结,然后微微退后一步,左右端详。然后满意地搂了搂明珍。
  “柳妈,我们明珍长大呵。”
  “可不是嘛,小姐。刚出生的时候,才那么小一点儿。一转眼都是大姑娘了。”柳妈情不自禁地想抹眼角,“这都要上学了。”
  “奶娘……”里间传出柳明珠尚有一丝奶气的声音。
  “来了来了,我的二姑奶奶诶。”奶妈忙不迭去伺候二小姐去了。
  明珍朝里间方向吐了吐舌头,“看以后轮到明珠读书,她起不起得来床。”
  柳茜云笑了起来,摸摸女儿的头,“走罢,你爹爹等着你一起吃饭,然后送你去学堂。”
  明珍的眼睛亮了起来。
  家里,她最喜欢的人,就是外公和爹爹与娘了。
  他们都不拘着她,愿意听她讲话,教给她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事物。
  其他人就只是哄着她,供着她,让着她,甚至是怕着她的。
  明珍同父母一起用了早餐,就随父亲许望俨一起出发去学堂,母亲柳茜云将两人送到门口,挥别两父女。
  柳茜云其实是极想同丈夫一起去送女儿的,毕竟是第一次真正脱离父母的庇护,去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可是,她的一双小脚,使得她完全没有办法走半个时辰的山路。最后只得作罢。
  许望俨牵着女儿的手,一路上告戒女儿,不可胡闹,不可欺负同学,更不可不听舒先生的话,要认真听讲,倘使有什么不明白或者疑问之处,下课之后可以去问舒先生,或者回家来问他。
  明珍乖乖点头。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一刻钟的样子,父女两人到了半山的翠屏书塾门前。
  舒先生站在门口,迎接新旧学生,看见许望俨和明珍,微微一笑。
  “许先生,这就是女公子了罢?”
  许望俨将明珍领到舒先生面前,“明珍,这是你今后的老师,叫舒先生。”
  “舒先生好。”明珍的声音清脆如珠玉相击,并不畏怯。
  舒先生不露声色地上下打量明珍。
  伊在徽州,也是个有名气的孩子,第一个进了祠堂上了族谱的女性,第一个施以洗三礼的女孩子,第一个宣布不再缠足的望族子女……
  这孩子有一双好眼睛,明亮干净清澈,带着对世界的想望同好奇,却懂得隐忍,并不即刻东张西望。
  可见家教甚好。
  “欢迎柳明珍同学,现在先生带你进教室,认识你的同学们,好不好?”舒先生微微弯腰对明珍说,“来,柳明珍,同父亲说再见。”
  明珍回头望向父亲,许望俨鼓励地朝伊挥了挥手。
  “去罢,爹爹下午过来接你。”
  明珍得到许诺,放下心来。“爹爹再见。”
  舒先生将小明珍带进教室。
  明珍一进教室,便看见了所有当中,仿佛最最耀目的那个人——
  勖世钊。

  第八章 青梅竹马(4)

  勖世钊对柳明珍的清晰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年前,他五岁时候。
  勖家在徽州拥有一间贸易行,专司从欧罗巴同美利坚进口新奇玩意儿,在国内贩售。小小的,可以放在桌上,紧一紧发条,会得发出好听音乐的旋转木马,金属圆筒,一面是透明玻璃,一面是镜子,里头盛着各色碎纸片,放在眼前,轻轻转动,能幻化出无穷美丽图案的万花筒,精致的,整点时候会有一组穿外国民族衣服的小人出来跳舞报时的座钟……
  勖世钊自小便是在各色各样新奇的玩具同物件当中长大的。
  后来父亲对他说,早在他快三岁时候,已经给柳明珍送过玩具了,他却怎样都不信。他那时候才两岁,怎么懂得给女孩子送东西?自然是长辈借着小辈的名义送的,与他无关。
  勖世钊是家中独子,父亲也只娶了母亲一个妻子,见母亲生产时受那样巨大的痛苦,便再不让母亲生第二胎。家中祖辈虽然一直催着父亲母亲多多替勖家开枝散叶,但父亲说有世钊一个已经足够了。
  是以世钊是享受着太子爷般待遇长大的,家中每个人,都围着世钊转。最美味的吃食,最上乘的衣物,最别致的玩具,甚至,是最听话的仆人,都是直接送到世钊跟前的。
  勖世钊的人生当中,没有分享这两个字,更没有落了下乘这样的概念。
  直到,勖世钊五岁那一年,母亲第一眼看见三岁的柳明珍,惊为天人,几乎要将伊夺过来,做自己的女儿那一刻,勖世钊忽然有了一种,即将失去自己从前享受的特权的危机意识。
  那是世钊五岁生日。
  勖家的作风,一贯洋派,并不似徽州地方风俗,摆流水席,只是送上请柬,邀请亲朋好友,同重要客户,偕同子女一同前往参加世钊的生日派对。
  明珍彼时三岁,许望俨同柳茜云接到请柬,欣然前往。
  世钊的生日派对办得十分热闹,勖家的洋房客厅里,挂着无数彩绸,系着大捧大捧的气球,每个到场的孩子,都得到一只气球。而世钊的气球是最别致的,竟是用气球拗成的一只小猴子。
  所有的孩子自是不免羡慕不已,盯着气球不放。
  世钊心中得意之极。
  当柳明珍被父亲抱在怀里,走进勖家客厅时,看见的便是世钊执着气球,得意洋洋的表情。
  勖钧夫妇看见许望俨一见,便迎了上来。
  “许兄,茜云妹妹,小明珍,欢迎光临。”勖钧伸手摸了摸明珍的小脸,转头对夫人说,“若薇你看,这是茜云妹妹的女儿,你看长得同她娘可像?”
  勖夫人勖张若薇仔细看了看被许望俨抱在怀里的明珍,微笑着点头,“同茜云妹妹小时候有六七分像呢。”
  柳茜云因着一双小脚,不堪重负,所以女儿一直由丈夫抱着,这时便双手奉上礼盒。
  “勖大哥,若薇姐,祝贵公子生日快乐。”
  “茜云妹妹还同我们客气什么?”勖夫人微笑着,朝许望俨怀里的明珍伸出手来,“明珍,让婶婶抱一抱,好不好?”
  明珍垂头看了一眼勖夫人,伊也是一双小脚,只是大抵后来又放开了,所以并不似母亲那么小。
  “婶婶,只抱一下,会累。”三岁的明珍声音清脆如水。
  勖夫人微微一愣,随后醒悟,这孩子,是在体贴她呢。
  “哎呀,明珍真是好孩子。”接过明珍,勖夫人爱不释手,替明珍整了整粉色纱裙的裙摆,又捋了捋明珍额边的碎发,越看越喜欢。
  三岁的明珍大抵从出生就开始经历类似场面,毫不怯场,两只乌黑的眼睛,仿佛天上的星子,晶亮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被人群包围的勖世钊,远远看见母亲抱着一个小女孩,低低说话,心中忽然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从他出生,母亲也未这样亲密地抱过他。他觉得母亲被那个小女孩儿抢走了。也不管许多眼含羡慕的小朋友,他拨开人群,便向母亲走过去。
  “母亲。”勖世钊童声清亮,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勖夫人听见儿子的呼唤,抱着明珍微微弯下腰,“哎呀,我们的小寿星来了。来来来,世钊,这是你柳爷爷家的明珍妹妹,你们小时候还见过的。”
  世钊看了一眼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明珍,然后扯了扯母亲旗袍的一角。
  “爹爹。”明珍这时朝父亲许望俨伸出手来。
  “嫂夫人,明珍交给我抱罢,世钊许是有事要对你说。”许望俨自勖夫人怀中接过女儿,微笑着对勖夫人说。
  勖夫人有些不舍地看了乖巧的明珍一眼,这才遂了儿子的心愿,走开去了。
  许望俨将明珍又抱了一会儿,才将伊放到地上,由得伊自去玩耍。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连明珍都已经三岁。”勖钧十分感慨。
  大人聊天,明珍在离大人们不远处,研究一盏放在茶几上的电话。
  那是一具古铜色电话,四脚支架上有着繁复的巴洛克风格花纹,右手边有一柄摇柄,支架中间镶嵌着一个拨盘,上头有零到九十个阿拉伯数字。
  明珍已经识数,却还从未见过电话,是以十分好奇,伸出幼肥小手,跃跃欲试。
  勖世钊早已经在一旁观察明珍很久,见没人注意,“啪”地一下,打掉明珍伸向电话拨盘的手。
  世钊用的力气不小,那“啪”的一声,竟清晰到周围所有人都听见了。
  周围大人转过身来,只看见小明珍捂着手背,欲哭未哭,只是含着眼泪,在眼眶里晶莹流转。
  而罪魁祸首勖世钊的手,仍未完全落下,处在一种将落未落的奇异状态。
  这样场景,简直无须解说,人们已经看得分明:勖公子欺负了柳小姐。
  人群里弥漫开一种近乎看好戏的情绪,想看小寿星公和柳家小公主究竟谁最后胜出。
  明珍却没有当众落泪,只是一点点站起身来,将手背到身后,走到父母身边。
  许望俨摸了摸女儿的头顶,知道女儿受了委屈,但不吵不闹,不给主人家当场难堪,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实属不易。
  “明珍想吃什么?爹爹带你去吃好吃的。”许望俨向赶过来查看的勖钧夫妻歉意地笑一笑,从女儿背后拉出女儿被拍红的小手,握在手心里,准备将女儿带开。
  “世钊,还不向明珍妹妹道歉?”勖钧低声对儿子说。
  世钊只是拗拧着,看也不肯看明珍一眼。
  “世钊?”勖钧压低的声音,不怒而威。
  勖世钊还是极怕父亲的,不自觉向母亲身后躲了躲。
  以往勖夫人都是护着儿子的,今次看见明珍仿佛被雨水浸润的一双大眼,再看看伊露在父亲指间手背上的那一片红,竟心疼得仿佛是打在自家孩子身上。
  “世钊,快跟妹妹道歉。”
  勖世钊的愕然,简直可想而知。
  连母亲都要他道歉?!在他生日的时候,当着所有宾客的面?!
  五岁的勖世钊倔强地抿紧了嘴唇,眼中有泪。
  这时候勖老太爷过来解围,“小孩子家,有点小磕绊,你们大人凑什么热闹?来来来,小朋友,都过来切蛋糕吃。世钊,到爷爷这儿来。”
  勖钧十分歉意,“许兄,茜云妹妹,我们把孩子宠坏了。”
  “不碍的,勖伯父也说了,不过是小孩子间的磕绊罢了。”许望俨安慰道,然后低头问女儿,“明珍,想不想吃蛋糕?”
  明珍点了点头,任父母牵着她走向在矮桌边围成一圈的小朋友们。
  矮桌上放着一只双层白脱蛋糕,上头标着一个巧克力小猴子,十分趣致。蛋糕上点着五支细长彩色蜡烛,等众人唱过了生日快乐歌,世钊许过愿,吹熄蜡烛,自有勖家的佣人上前将蛋糕切成若干等份。
  勖钧自佣人手中取走那块标着小猴子的蛋糕,世钊心中十分得意。这是他最喜欢的蛋糕,并不是徽州城里的西饼屋所出,而是父亲特地着家里司机,开车去上海洋人开的西饼店买的。他曾经同父亲去上海时,在那间西饼店吃过一次,从此一直惦记。今次父亲竟为他买了来,他心中不晓得多么高兴。
  可是——父亲经过他身边,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直直走向了——柳明珍,并将那碟有着唯一一个巧克力小猴子的蛋糕,给了伊。
  “明珍,伯伯请你吃蛋糕,算是替世钊哥哥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明珍没来得及说话,因为勖世钊从斜里冲出来,伸手拍掉了父亲勖钧手中的蛋糕碟子,蛋糕直直摔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再也看不出漂亮的白脱和可爱的小猴子。
  “勖世钊。”勖钧简直不相信这是自己素日里疼爱有加的儿子。
  世钊却狠狠瞪了明珍一眼,然后无声地流着眼泪,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生日派对,就此不欢而散。
  而勖世钊同柳明珍之间的梁子,亦就此结下,一生一世。

  第九章 青梅竹马(5)

  明珍同世钊的同学生涯,初时并无多少波澜。
  世钊心里总记恨明珍夺去了父母对他的关注,以及五岁生日时的那一块蛋糕,连同日后,家里所有好用的好玩的,都会有明珍一份,再不是他一人独享……凡此总总,八岁的勖世钊还没有大度到可以一笑泯恩仇的境界,又不好在舒先生眼皮子底下同明珍过不去,只得当作没看见伊罢了。
  明珍是多么乖觉明澈的孩子,自是知道勖世钊不喜欢她,虽然明珍还不真确地明白世钊为什么不喜欢她,却懂得不要去惹恼他。所以也尽量避免同勖世钊有肢体或者言语上的接触。
  竟也相安无事。
  孩子们目前更多地,是对书塾,以及舒先生的好奇。
  舒先生在徽州,也是传奇般地人物。
  舒姓是屏山本地望族姓氏,舒氏在徽州拥有大顷良田房产,十分富有。舒先生是正房所出,少时被送去广州读书。学成回来,便在家中生意做事。二十岁时候,舒家为舒先生说了一门亲事。舒先生不晓得通过什么手段,听说未过门的媳妇曾有过一个恋人,便同双亲说,既然伊心有所属,我便不好从中坏人姻缘。求父亲母亲还是将这门亲事退了罢。
  舒先生的父母一听,也觉得在理,毕竟儿子的媳妇讨进门来,是要过一辈子的。倘使心中总装着旁的人,两夫妻之间恐怕容易不睦。思来想去,终是替儿子退了这门亲事。彼时女子遭人退亲,简直是奇耻大辱,在乡间出门都抬不起头来。遭舒先生退亲的女子,竟是个烈性子,得知亲事被退,当天夜里,便投井自尽。次晨家中老妈子去井里打水,赫然看见自家小姐直挺挺浮在井里,早已僵冷肿胀,至死未能瞑目,吓得一声尖叫,回去以后,足足病了大半年才好起来。
  女方家里,痛失爱女,没有颜面,哪里肯放过舒先生,竟不肯给女儿落葬,入土为安,而是抬着女儿的尸首,就停放在舒家门口,七吵烂嚷,要舒先生同女儿冥婚。
  舒家哪里肯?舒先生虽然不是正房里唯一的儿子,却也是舒家的嫡孙,怎么能娶一个不守妇道的死人?
  舒家自动将投井而死的女子,划为不守妇道一列中去。倘使不是伊心中有鬼,何须自尽?
  结果两家闹得不可开交,几乎闹上公堂。
  没人知道舒先生是怎样想的,最后竟然同意与那死去的女子冥婚。从此徽州乡间哪还有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他?舒家也十分气恼舒先生的决定。舒先生此后便脱离了大家族,在屏山半山,开设了书塾,直到今日。
  如今舒先生已经四十出头,气度优雅,意态从容,面貌清俊,徽州又有媒婆开始走动,想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许给舒先生。究竟是读过书的望族子弟,又自己开着一间书塾,为人稳重,年纪在那里,肯定是个会疼人的。
  奈何舒先生仿佛早已死了心,再不沾男女情事。
  这些传闻,各家各房的夫人小姐老婆子,俱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自然有人叹息,有人嗤鼻。
  书塾里,略大些的孩子已经十一二岁,小一些的,如明珍,才方六岁而已。
  大点的孩子已经情思萌动,晓得男女之妨,又暗暗留心喜欢的女孩子的一举一动。
  舒先生的故事,仿佛给对爱情似懂未懂的孩子们,上了沉重的一堂学前教育。
  舒先生并不晓得孩子们的想法,又或者其实是知道的,却并不在意,只管将孩子按照大中小分成三组。十岁以上一组,十到八岁一组,八岁以下一组。三组孩子所得的教材各有不相同。
  舒先生嘱咐大些的孩子先自习,倘使有字不认识,或者心中有疑问的,可以相互小声讨论,但不可在课堂中高声喧哗,便先到年纪最小的一组,先行教学。
  “明珍,愚吾,坤朋,我发给你们的,是《绝句五首》。选自李白四首,分别是《望天门山》,《早发白帝城》,《庐山瀑布》,《游洞庭湖》,朱熹一首,《失题》。你们便先由这五首绝句开始学习。今天先教你们《早发白帝城》。”
  舒先生坐在三个年龄较小的孩子面前,翻开散发淡淡油墨味的书本,并示意三个孩子将书翻到绝句五首那一章。“你们跟着我读,先将之背熟了,然后告诉我,通过这首绝句,你在脑海里,看见了一幅怎样的画面。”
  明珍等三个孩子,便跟着舒先生,一句一句,诵读: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诵读几遍之后,舒先生叫三个孩子一一背诵一遍。
  三个孩子悟性俱佳,记性也好,悉数都背了上来。
  三人中,明珍年纪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孩子,舒先生朝明珍微微一笑,鼓励道,“明珍,你来说一说,读了这首早发白帝城,你脑海里有怎样的一幅景色?”
  明珍在家中也由外公和父母教过一些诗词,只是远不似舒先生这般,还要她描述,十分好奇。略想了一想,明珍说:“我看见了青山流水,一叶顺水而下才扁舟,天上浮云涌动的景象。”
  舒先生赞许地点头,复又问赵愚吾同样的问题。赵愚吾的形容,同明珍相差无几,最后问三人中年纪最长的陆坤朋。
  “我看见了……猿猴……在林间跳跃……”十分讷讷。
  一直支着耳朵在旁旁听的几个大孩子,有人轰地笑出声来。
  陆坤朋的面孔倏忽便红了,更是讷讷不能成言。
  舒先生回头,轻声喝止大孩子的哄笑。
  “求学便是从这蒙昧无知的状态,一点点汲取知识,终至学识丰富。况且活到老学到老,总会有你不懂之处,嘲笑别人,最是不该。”
  几个大孩子这时敛去笑声,脸上多少都有些愧色。
  舒先生转回头来,继续鼓励陆坤朋。
  陆坤朋只是涨红了脸,不肯再说。
  明珍见了,伸手,轻轻拉住他的手。
  “陆哥哥,猿猴是什么样子的?”
  “是啊,坤朋,猿猴是什么样子的?”赵愚吾也附声问。
  “……我……我也没见过……只是听奶妈给我讲过猿猴的故事……”陆坤朋仍是有些腼腆。
  “哦?那不妨讲来给我们听听。”舒先生看了明珍一眼,这个孩子——
  陆坤朋得了鼓励,开始磕磕绊绊地讲述关于猿猴的故事。
  坐在离他们不远地方的勖世钊,深深地看了明珍一会儿,才低下头去,去看自己手上的课本。

  第十章 两小无猜(1)

  明珍很快交到朋友,陆坤朋同较大一组里的一个女孩子,舒开颜。
  只是勖世钊仍不喜欢同明珍说话,眼神碰上了,也很快荡漾开去,绝少交流。
  舒先生并不是没有看出这两个外界传闻十分亲厚的孩子,其实几乎处于一种断绝外交关系的状态。然则舒先生也明白,强迫一个人去喜欢另一个人,是顶要不得的。虽然他不清楚,以勖柳两家之间的交情,何以这两个孩子没有一点点熟稔热络,反倒仿佛陌生人般拘束,但是他相信,日久见人心。时间久了,两个孩子总能看见对方身上值得自己喜欢之处。故此舒先生倒也未曾担心。
  不过孩子们总是有一双雪亮的眼睛。
  很快,他们已经清晰明白,勖世钊不喜欢柳明珍。
  大一些的男孩子因着勖世钊身上总带着新奇玩意儿,多爱围着他转。大些的女孩子,看见几乎被各家妈妈夸得天上地下,如同仙童转世似的柳明珍,竟不受勖世钊的青眼,自然更加着意冷落明珍。
  明珍放学,由父亲许望俨接回家,母亲柳茜云每日里依门而望,看见女儿被接回来,惯例先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许望俨每每见了,便笑妻女,不过是分开半日光景,偏似三秋短长。
  柳茜云也不理会丈夫的戏谑,只管问女儿学堂里学了什么?中午吃得可好?可交了朋友?可有人欺负?
  小明珍偎在母亲怀里,也依例老实回答:今日教了绝句五首之游洞庭湖,中午吃得很好,已经交了朋友,没有受过欺负。
  明珍没有对父母说,其实勖世钊伙同其他同学,集体冷落她。
  明珍心中明镜似的,勖世钊已经极讨厌她,倘使她再回家告状,父亲也许不会说什么,然则母亲去同勖妈妈一同打牌时,或恐会得忍不住同伊提起。到时候,勖世钊在家里日子难过,自己在学校里,只怕更加倍受冷落。
  “大姐大姐,来陪我们玩儿!”明珍的弟弟妹妹由奶娘领着,一窝蜂似地跑过来,围着长姐,要求玩耍。
  明珍依次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顶,温声说:“等姐姐把功课做了,抄好了生字,再来陪你们玩儿,好不好?只一会就得了,你们先想好了,要玩什么游戏。”
  三个孩子,得了承诺,又一窝蜂地跑开了。
  许望俨同妻子并肩而立,看着女儿拎着书包回屋里去,不由得对视一眼。
  “我觉得明珍自从去了学堂,远没有以前活泼了。”柳茜云以一个母亲的直觉,对丈夫说。
  “是,伊的眼神——十分忧郁。”许望俨不是不担心的。在六岁的女儿眼睛里,看到忧郁颜色,决不是他们所希望的。
  “要不要我去问问明珍?”
  “明珍怎么了?”柳直负着手,从正房过来,恰好听见女儿女婿的对话,便出声询问。
  “爹。”两夫妻齐声唤。
  柳直摆手,“你们且说给我听,明珍怎么了?”
  柳茜云犹豫一下,心知总是瞒不了的,他们不说,父亲也会自己去问明珍,便道:“望俨同我觉得,明珍自学堂回来,总不快活。”
  柳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又负着手走了。
  次日明珍放学,走出学堂,一眼看见,来接她的,竟不是父亲,而是外公柳直,几乎飞奔过去,扑到外祖父怀里。
  “明珍,再见。”陆坤朋拎着书袋,经过明珍,下山去了。
  “明珍,明天见。”舒开颜同自己族里一个族姐一同走过明珍身边,也与明珍道别。
  而大多学生出来,都直直下山,勖世钊更上直接坐上了家中司机骑来的脚踏车后座,一阵风似地呼啸而过。
  柳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看见明珍望着勖世钊的背影,小小女孩儿面上神色,多少有些羡慕同怅惘,心小了然。
  牵着外孙女的柔软的小手,柳直同明珍一起下山。
  城里商贾捐钱,将这条山路修葺一新,铺了上好的青石板,再不像以前那样泥泞崎岖。只是有些陡,上来时倒不觉得,上山时候,便有些吃力。
  明珍见了,便对柳直说:“外公,我们在路边歇一歇罢,我走不动了。”
  “你这鬼灵精,是怕外公走不动罢?”柳直摸摸孙女的头顶,两人一起坐在路旁的一段倾倒的枯树上。“跟外公说说,学堂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明珍摇摇头,表示并没有新鲜事可讲。
  柳直想,自己好好一个活泼伶俐的外孙女,送进学堂才不几日,就蔫蔫的,这算什么?
  “告诉外公,可是勖家的孩子欺负你了?”
  明珍听见外公这样问,蓦地抬起眼来,一双星子般的眼似会说话般,闪着“外公你怎么知道”的疑问。
  “勖世钊没有欺负我。”只是不理睬我而已。明珍在心里说。
  “然而他也不理睬你,是不是?”柳直道出心中的观察结果。
  “外公怎么会知道?”明珍默认。被冷落的滋味,似乎竟被受到责骂,更不好受。明珍心里想,有时候自己宁可与同学打一架,也好过他们对她不理不睬的。
  “傻孩子,外公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有什么事没见过?”柳直轻喟。他自然是见了太多这样的事。他的父亲子女众多,究竟将偌大一爿生意,交予哪个儿子,一直是难以决定。他虽是正房所出,可是上头尚有两个兄长,偏房里还有几个兄弟,人人为了一个位置你争我夺抢破头,还要在老爷子跟前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假象来。彼时他并不是最出众的一个,人人都跑去巴结有可能继承家业的那几个兄弟,将他冷落得十分彻底。他有一段时间,日子过得艰难。所幸父母的眼睛并不蒙昧昏花,最后还是将家业交给了他。
  可是,受人冷落的滋味,柳直毕生不忘。
  也因此,他可以毫无保留地,疼爱女儿,却对几个儿子一视同仁。
  柳直将外孙女抱到膝上,低头问:“明珍想不想改变这样的现状?”
  不出所料,他看见外孙女里眼中眩亮的明光。
  明珍大力点头。
  柳直附在外孙女耳边,低声交代,小女孩儿频频点头,山风吹得草木沙沙做响,也将一老一小的对话,吹散在风中。

  第十一章 两小无猜(2)

  勖世钊真切地感觉到明珍的变化,已经是数日后的事了。
  翠屏书塾一周上课六天,礼拜天休息一天。舒先生一般在礼拜六,会得布置比较有难度的家庭作业,下一个礼拜某个时候,会得抽堂。
  勖世钊是聪明的,只是好玩,回到家里,父亲忙于生意,母亲总好纠集二三女眷,在家中打牌,祖父祖母,只关心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过得开不开心,至于学堂里的事,他们是概不过问的。
  及至舒先生说,以后每个礼拜,都会抽堂,勖世钊才发现自己已经落下不少功课。
  勖世钊花了几天时间,将落下的功课补了回来。
  勖钧从贸易行回来,看见儿子坐在书房里,抄生字,背课文,先是诧异,随后欣慰。
  看起来,送进学堂里,还是正确的,放在家里,早晚娇生惯养坏了。
  “世钊,书塾里都学了些什么?”
  “章先生的《论自由》同《别籍异财义》。”勖世钊头也不抬,自顾埋头抄生字。
  “哦?都讲些什么?”勖钧来了兴趣,拖过一张椅子,坐在了儿子书桌对面。
  勖世钊停下手里的笔,看见父亲是认真问他功课,并不是寥寥两句,敷衍过去可以了事的,便认真想了想,才开口。“章先生的自由论,开篇便是说,这世界上,并没有完全的自由,亦没有完全的不自由。别籍异财义是为分家分财的行为辩护,意在破除国民一味固守十世同聚的习俗。指出亲人之间固然应当来往不隔,但不能因此强求同居不分。”
  勖钧有些意外,想不到现在书塾里都教这些东西,看着儿子笔画渐渐老练的字迹,勖钧十分高兴,“可喜欢先生和学堂里的同学?”
  勖世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很喜欢先生,只是有些同学我不喜欢。”
  勖钧自然是知道柳家的小小姐也进了书塾,明白儿子暗指的就是明珍,也不戳穿他。
  “用与同学友爱,谦让幼小,尊重师长,知道么?”
  世钊点了点头,除开不喜欢明珍,他自认自己已经做得很好。
  等到礼拜一去上学时,果然舒先生交学生们默写,最大的一组默写课文洛克菲兰里的一段,中间的一组则默写士说,而最小的一组,则默写李白的绝句望天门山。
  勖世钊是中间一组最早默写好的,待他将默写纸交到舒先生手里去的时候,发现另一组的柳明珍也已经默写好了,只是并没有急于交上去,而是认真在做检查,等舒先生巡过伊的身边时,才轻轻交默写纸双手递到舒先生跟前。
  舒先生仿佛十分满意,微微点头。
  勖世钊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
  明明是他最先交的,为什么舒先生没有冲他满意地点头?
  忍不住,世钊狠狠瞪了明珍一眼。
  恰在此时,明珍扬睫,迎上世钊的视线。换做往日里,明珍肯定即时将眼光调转开去,不与世钊视线交锋。然而今日,明珍迎视世钊,在世钊未及反应时,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去,自己看书。
  世钊一怔,仿佛明珍的那一笑,不过是海市蜃楼,仅仅是他的幻觉。
  柳明珍怎会冲他笑?还笑得那样可爱?
  柳明珍?可爱?
  勖世钊又看了明珍一眼,却只看见伊头顶好看的小小发旋。
  好看。世钊仿佛碰到冷水的猫咪一般,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赶紧也低下头来,再不往明珍的方向多看一眼。
  随后的日子里,世钊越发地觉得,柳明珍抵是被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
  温润美丽,笑语如花,同陆坤朋与舒开颜在课间玩跳皮筋之类的游戏,笑声清澈如水,银铃般清脆,引得年纪大些的男孩子总忍不住要往明珍的方向偷觑,只是碍于素日里总同世钊一起冷落伊,所以也不好意思贸然上去。
  世钊日间觉得明珍的笑声似乎刻在了心上,听见了,觉得心烦,听不见,却又不免有些想念。伊仿佛再不怕他,视线掠过,伊会得朝他笑,然后,移开目光,既不刻意忽视他,亦不曾刻意来亲近他。
  世钊觉得,那个被他打了,会得噙着眼泪,泪汪汪地,不敢看他,也不敢同大人告状的那个小女孩儿,消失不见,再不会回来。
  心间不是不失落的。
  似是失去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心情便低落起来,打不起精神。
  他不晓得,明珍回到家里,每天都对外公柳直报告进展,说到勖世钊没精打彩,无甚意趣的模样,一老一小偷偷笑得肚皮痛。
  “这是明珍同外公的秘密,不要告诉你爹爹和娘。”柳直与外孙女拉勾,如果叫女儿女婿晓得了他教明珍同勖世钊作对,女儿女婿怕是要怪他为老不尊了。
  小明珍大力点头。“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现在学堂里已经有很多同学与我说话,玩的时候也肯叫我一起。他不肯同我一起玩,自然也不愿意参加大家的游戏,看起来便形孤单。”
  柳直欣慰地摸了摸明珍的脸颊,女儿女婿,将这孩子教得极好。知书达礼,即使得了全家人的喜爱,也从未恃宠生骄,友爱弟妹,尊重长辈。宠伊,竟成了呼吸般自然的事。
  “勖家的孩子那么欺负你,事事处处针对你,你难道不恨他?如今他孤单了,只不过是小惩大戒,让他也尝尝,当初你受冷落的滋味罢了。”
  明珍不做声,因为她知道受冷落的滋味,最不好受,所以有些同情勖世钊近日的处境。
  小孩子不忍心了呵。
  柳直在心里说,这孩子,始终是个良善的好孩子,勖世钊从小已经欺负伊,伊却从无一次向大人状告。
  “明珍不忍心了么?”柳直问外孙女。
  明珍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已经受了教训。我——外公,我只是不晓得,应该怎么同他成为朋友,他总不喜欢我。”
  “明珍想同勖世钊做朋友么?”柳直细细观察外孙女的表情。
  明珍认真地向外公颌首。
  柳直微笑,“那么,下一次,你觉得他孤单地望着你们游戏的时候,邀请他一起罢。”
  “嗯!”女孩子的眼睛晶亮清澈,映出一个老者须发皆白的身影来。
  老者在那眼睛里,看见最最明晰美丽的世界。

  第十二章 两小无猜(3)

  舒先生在书塾前的空地上,组织了一场运动会。
  运动的内容,包括跳绳,踢毽子,扔沙包和跳长绳。
  舒先生,运动能增强人的体质,使人常包康健,并且,既激励人上进,又培养相互团结精神。
  大小学生听得,十分好奇,跃跃欲试。
  舒先生将整间舒塾的学生,分做两组,一组叫朝阳,一组叫晨光。然后在书塾门前立了一块黑板,将两组的名字并列写在上头,其下是运动项目。
  “朝阳和晨光,各先一男一女两位同学,参加跳绳比赛,限时一分钟,两边看总数。总数多的一组,得五分,总数少的一组,得三分,依此类推。最后所有项目得分相加,就是运动会总分。无论胜负输赢,每人多有奖品。”
  大小孩子闻言,纷纷欢呼雀跃。
  分组的时候,明珍的好朋友陆坤朋和舒开颜被分到了朝阳组,而几个素日里同明珍不是顶要好熟悉的同学,连同明珍一起,被分到了晨光组里。
  陆坤朋望着明珍欲言又止,反是明珍笑了,“坤朋,加油。”
  男孩子仿佛得了莫大鼓励,点头,排到朝阳组队伍中去了。
  勖世钊见了这情形,惯性地冷哼了一声。
  明珍听见了,也不气恼,只是朝他微笑,随后转过头,同大家讨论。
  晨光组选了年纪最大的舒开云做了组长。
  舒开云是舒开颜的族兄,同辈,只是两房早不往来,个中缘由,明珍也不便深究。
  舒开云却是有些喜欢柳明珍的。
  这个女孩子,贵而不娇,并不因为伊在家中受宠,便在学堂里也摆千金小姐的架子,这让已经家道中落的舒开云很有好感。
  “明珍同学,你是女生,你先来选,我们争取每个项目派两个同学参加,每个同学都能参加到一到两个项目。”
  明珍看了看,一组里,统共七个人,两个是女孩子。女孩子体力是不如男生的,跑动跳跃也不及男生迅速敏捷。扔沙包讲求快且准,她未必做得到。思及此,明珍向舒开云点头,“开云同学,我参加踢毽子比赛。”
  “好的,那么何明洁同学,你参加跳绳比赛好不好?”舒开云这样问另一个女同学。
  女孩子点头同意。
  舒开云又分配了比赛项目,竟然没有勖世钊的份。
  世钊心中恨极,柳明珍,就这样轻易地,夺去了其他人对他的注意。
  其他人也发现,勖世钊竟然没有参加讨论,站在一边,十分无聊的样子,不是不尴尬的。
  明珍望进世钊眼中,依稀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一双类似的,闪着愤怒的眼睛。
  似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究竟为着什么,明珍也已不记得,可是明珍就是记得这样的眼神。
  明珍有种感觉,倘使今日,仍让这个男孩子,带着这种眼神跑开,他会讨厌她一生一世,而她——会内疚很久很久。
  想了想,明珍走向勖世钊。
  明珍走到世钊面前,站定,微笑,伸出手来。
  世钊不是不错愕的。
  她这是做什么?!
  明珍坚持,伸着手。
  “世钊同学,请你保持体力好么?等下我们一起跳长绳,男同学体力好,要多跳几个,不能输哦。”
  世钊看着面前这只洁白细腻的小小手掌,思忖着,是拍开她的手,亦或是狠狠握进手里,大力握住,握得她痛,痛到哭,看她还敢不敢这样?
  然而,望着明珍脸上,皎洁仿佛天上月,明净温朗的笑容,世钊却怎样也做不出那些恶作剧来。
  晨光组的同学在不远处望着两人,有些焦急。
  倘使这两人当场翻脸,他们组,不必比赛,已经先输了人心,这可怎么好?
  世钊看了一眼远处神色紧张的同学,又看了一眼身前笑得仿佛傻掉的柳明珍,恨恨哼了一声,伸手,在明珍掌心拍了一下,发出清脆响声。
  “加油!”
  随后,世钊跑到同学当中去了。
  明珍望着自己的手心,这一下,拍得虽然不重,可是也不轻,手心慢慢浮出四条红痕。
  明珍笑了,握起拳头,也跑向晨光组的同学们。
  舒先生远远看着发生的一切,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
  都是好孩子呵。
  多希望伊们永不长大!
  孩子们的笑声,在初秋的风中飘散开去,远得,仿佛连山下的镇子上,都能听见孩子们清脆欢快的大笑。
  那一日,以朝阳组获得总分第一结束,可是,单项第一和参加的同学,人人有奖。
  总分第一的朝阳组,每人获得一支墨水笔和一瓶墨水。单项第一的同学,每人获得一支铅笔,一块橡皮,而所有参加的同学,都获得了两本作业本。
  明珍踢毽子得了第一,得着一支紫色漆面的六楞铅笔和一块白橡皮。
  舒开颜捧着墨水笔和墨水,还有铅笔橡皮作业本,一大堆东西跑到明珍跟前。
  “明珍明珍,我头一次靠自己得着这么多东西。”
  “太好了,开颜,谁说我们女孩儿不如男孩儿的?让他们看看,我们也能凭本事赢过男孩儿呢。”明珍握住开颜的手笑着说。
  勖世钊在一边冷眼看着。
  这个傻瓜,人家同你炫耀呢,你还笑得那么欢。世钊在心里头说。
  明珍却全无这样感觉,很是替开颜高兴。
  下午放学时候,许望俨来接女儿,看见明珍高高兴兴同每个同学道再见,连一贯视明珍如无物的世钊,她都笑眯眯同他打了招呼,心情十分好的样子。
  “什么事这样高兴?”
  “我得了奖品。”明珍将铅笔橡皮展示给父亲看。
  “我们明珍真厉害。”许望俨摸摸女儿的头顶,夸赞道。
  坐在脚踏车后座上,经过两人身边的勖世钊,恰好听见两父女的对话,不由得朝天翻白眼。
  难怪柳明珍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原来她老子也是这样型格。
  难怪!
  转天上学,舒先生上了一节唐诗赏析课,布置了作业,要同学们回去,根据平仄,自己做一首绝句,次日交上来,宣布课间休息。
  世钊看着在与陆坤朋和舒开颜讨论作业的明珍,犹豫了半晌,终于走过去,“啪”地一声,将一个扁平盒子拍在明珍桌上。
  明珍被声响吓了一跳,回过身来,看见世钊站在她桌前,桌子上拍放着一个盒子,有些淡淡犹疑。
  “送你的。”世钊微微涨红了脸,还愣着干什么?打开来看啊?
  明珍自然是不明白少年心中的想法,只是疑惑地看看世钊,怎么无端端地,送她东西?
  反倒是比明珍略大的舒开颜心中痒痒,以手肘捅了捅明珍腰侧,“打开来看看。”
  教室里,多少双眼睛看着,明珍想了想,终于打开扁平盒子。
  方一揭开盒盖,舒开颜先抽了一口气。
  扁平的盒子里,衬着红色丝绒垫子,垫子上静静躺着一支美丽到奢华的钢笔。笔身以黄金包裹,笔帽和笔管上绘有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蛇,蛇眼位置镶嵌有绿宝石。
  这完全不像一支笔,而更像是一件精美的首饰。
  教室里先后响起抽气声。
  舒先生颁发的所有奖品,加起来,都不及这支笔值钱。
  “谢谢你,世钊同学。”明珍将盒子合上,“可是,我不能收。太贵重了。”
  明珍见过外祖父柳直用钢笔,很普通的一支,握笔的地方,镶嵌着一圈贝壳,外公已经说这是极好的东西。那——眼前这支,简直就是珍宝了。
  世钊一听明珍说不能收,脸涨得更红了,粗声粗气地说,“反正我已送给你了,随你怎样都好,但我不会要了。”
  说完,扭头走了。
  留下众人艳羡的望着明珍桌上的盒子。
  明珍微微叹息。
  这可怎么办?

  第十三章 两小无猜(4)

  放学回到家里,明珍做完功课,又同弟弟妹妹玩了会儿扔沙包的游戏。
  同学校里玩的那种,一组站在长方框内,两头有人朝他们身上扔沙包不同,这种比较文静。奶妈取了做衣服剩下的布料,裁制成三五个大小相等的口袋,里头装上细沙,缝上口,然后给明珍他们玩儿。最初只是抓起一个,往上仍,趁沙包还未落下的间隙,抓起桌上其余数个沙包中的一个,握在掌心里,然后接住落下来的第一个沙包,如此往复,直到将桌子上所有的沙包都抓在手心里。随后渐渐增加难度,一次抓取两个甚至更多。
  明珍初玩儿时,总抓不准,接不住,十分沮丧,母亲柳茜云见了,便陪明珍一起。
  这是南方女子闺房里常玩的游戏,许望俨也赞成女儿多多做些这样的游戏,可以协调手眼能力,培养女儿一定的受挫折能力。
  然则今日,明珍显然心不在焉,频频失手,连到母亲柳茜云都看出来了,放下手中的毛线针。
  “明珍,身体不舒服么?”
  “娘,没有。”明珍索性由得三个弟弟妹妹自己去玩,自己走到母亲身边,接过母亲手里的毛线针,小小一件藕荷色毛衣已经成型,想必是给小弟明耀织的。
  “想试试看吗?”柳茜云着意要教女儿开心,便问。
  明珍大力点头,母亲每日里绣花制衣,看在小小少女眼里,有无限向往。
  柳茜云把住女儿的手,左右握住细竹制成的毛线针,轻轻将右手的针探进左手针的线孔里,将毛线绕在右手针上,然后微微一抖手,连针带线,从另一边针上出来。
  “喏,这样便织了一针。这是最最简单的一种,叫做平针,还有许多繁复花样。”
  “真的。”明珍大感新奇。
  “再来一次。”柳茜云把住女儿的手,又教了一次。“看懂了吗?”
  明珍点头,尝试自己,慢慢穿针套线,抖腕穿针。
  “娘,你看,我会了!”明珍成功织了一针后,忍不住笑道。
  “我们大小姐的手真巧。”一旁伺候着的奶妈夸赞不已。
  柳茜云也微笑着,摸摸女儿红润的小脸,“明珍要是喜欢,娘给你找一副针,找一些剩余的线,你可以织着玩儿。”
  “娘,我也要!”柳明珠不晓得什么时候,扔下两个弟弟,也凑了过来。
  “好,也给你找一副。”柳茜云微笑扩大,子女开心了,她这个做娘的,也跟着开心。
  晚饭过后,一家大小围着桌子,许望俨考教明珍功课,其他孩子在屋子里钻来跑去,耳中时不时刮进几句唐诗,也算耳濡目染。
  等考完了功课,许望俨便催几个孩子上床睡觉,奶妈一手抱一个,明珠先行跑回自己屋里头去了,只有明珍,看住双亲,欲言又止。
  “明珍,还有什么事么?”许望俨问女儿。
  明珍犹豫片刻,终于拿过书包,从里头取出勖世钊给她的盒子,推到父亲跟前。
  许望俨一打开盒子,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明珍,这东西,你打哪里来的?”
  许望俨一眼便看出这不是寻常物件,恐怕城里最有钱的人家,也未必能有一支这样的钢笔。而女儿明珍,竟然就这样大咧咧从书包里摸出来,往他跟前一推。
  明珍咬了咬嘴唇,“是勖世钊给我的。我不想收,可是他说,反正已送给我了,随我怎样都好,总之他是不会要了的。”
  柳茜云望着丈夫严肃的脸色,不禁心下忐忑,“不然,我明日过去,趁打牌的时候,还给若薇姐姐罢?”
  许望俨思虑片刻,摇了摇头,“不妥。我看勖家那孩子,是个极好强的。他送出来的东西,不经他的手,反而直接还给勖兄和嫂夫人,恐怕以后要落下心病来。我们处理得不好,要落下埋怨的。”
  柳茜云望着那精致奢华的钢笔,眼底也有为难颜色。
  “明珍是怎么想的?”许望俨低头,看向女儿,征求伊的意见。
  “勖哥哥好不容易肯同我说话,我若果就这样把东西还了他,驳了他的面子,我怕以后再也不肯理我。”明珍咬了咬嘴唇,“可是,这支笔太贵重,我也不能收。”
  许望俨心中十分欣慰,这孩子究竟是懂事的。
  “你先回房睡觉,容爹爹和你娘好好想一想,替你拿个万全的主意,好不好?”
  “嗯。”明珍点头,相信父母会替她想一个妥当主意,便转身回房去了。
  许望俨柳茜云两夫妻商量了一晚,思来想去,终于商议出两人认为皆妥的办法来。
  早晨,明珍上学去时,柳茜云将一个锦囊交到明珍手里,切切交代,一定要亲手交给勖世钊,就说是谢礼。
  明珍点头应了,接过锦囊,同奶妈一起出门。
  到了学校里,趁上课之前,明珍将锦囊交给世钊。
  “勖哥哥,谢谢你送我的钢笔,我很喜欢。”
  世钊微微红了脸,接过锦囊。
  “送便送了,要谢礼做什么。”嘴里这样说,手里却解开锦囊,倒出一枚镇纸来。
  那是一枚小小田黄石镇纸,雕刻成小猴子吃蟠桃的样子。那田黄石石质极为温润、绵密、细腻,握在手里,沁凉如水。
  世钊抬眼,看见明珍也是一片震惊颜色。
  世钊的祖父并不爱西洋奢贵物件,始终更喜欢传统物品。祖父六十大寿时,父亲千方百计寻了一套田黄石章来,祖父喜欢之至,爱不释手,连碰都不许他碰一下。
  想不到,明珍竟回送他这样重的一份礼物。
  明珍的震惊,则是因为,这件镇纸,是父母结婚时,外公送的贺礼中的一件,父亲常年放在案头把玩。据说因为两人是一九二零年结婚,恰是猴年,所以外公特地寻了这样一枚雕刻成猴子样的镇纸来。
  父亲竟然把这样贵重的镇纸,送给了世钊?
  “我——我不能收。”世钊将镇纸还给明珍。
  明珍微笑,“世钊哥哥,我收了你的钢笔,你也收下我的镇纸,好不好?”
  世钊看了看笑若昙花初放的明珍,又看了看明珍执意不肯收回去的手,终于点了点头。
  “我会好好爱惜。”
  两个少年终于相视一笑。
  与此同时,许望俨请了假,往勖家的贸易行走了一趟。
  见到勖钧,许望俨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这孩子。”勖钧哭笑不得。“他喜欢那支笔,我便说,等他长大以后,有需要了,便把笔给他。想不到他竟等不及长大,就将笔送出去了。”
  “勖兄请切勿责备令郎,他也是一番好心。”许望俨赶紧说,“我们明珍也送了回礼给令郎,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此两个孩子都不至于失礼,我们做父母的,也可以安心。”
  “许兄,这怎么使得?”勖钧是何等精明人物,立刻听明白,柳家送的回礼,肯定不是什么常物,而是极稀有的。
  许望俨便笑了,拍拍勖钧的肩膀,“勖兄,他们这对小儿女,如今可算是雨过天青,我们应高兴才是。”
  “是。”勖钧想了想,也笑了起来,这两个孩子,小时候简直如同冤家,见面便不开心,总有一个气呼呼,一个委屈屈。
  现下,想必儿子心里的结,终于解开了。

  第十四章 姻缘注定(1)

  世钊解开了心中那小小疙瘩,只是难免要同明珍闹别扭。
  明珍同其他同学要好,课间一同做游戏,世钊便噘嘴,午饭时明珍与舒开颜凑在一处,女孩子间喁喁细语,世钊便黑脸,总要生好一会儿气,才肯给明珍好脸色看。
  明珍不明白少年心中所想,只觉得世钊脾气古怪。
  “一歇风,一歇雨的,动辄同我黑脸,我又没有得罪他。”明珍回家,吃过饭,一边陪弟弟妹妹们玩耍,一边向母亲抱怨。
  柳茜云听了,笑得几乎打跌,许望俨放下看了一半的帐目,过来替妻子抚摩后背。
  “娘。”明珍要不是碍着弟弟妹妹在跟前,其实是很想跺脚的。
  柳茜云自袖笼里摸出真丝绢子来,将眼角的泪花拭去,招手叫明珍到眼前来。
  “傻女,勖家哥哥,这是吃醋了啊。”
  吃醋?吃什么醋?香醋陈醋还是果子醋?明珍一时不明所以。
  许望俨见女儿似懂非懂的,便拍拍妻子的背,示意她不要多说,毕竟明珍还小,这些事,大些时候再同伊讲,也来得及。
  柳茜云点点头,对女儿说,“你明日去学堂,先同勖家哥哥打招呼,做什么游戏或者同什么人讲白相,也叫上勖家哥哥。他不愿意参加,是他的事,你不叫上他,总归是你失礼。”
  明珍点点头,表示明白。
  转天上学,明珍按母亲说的做了,果然勖世钊的心情大好,一整天都笑眯眯的。
  晚上回家,明珍即刻觉得母亲的形象高大光辉起来。
  看见明珍脸上笑呵呵的,柳茜云与丈夫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也不去问女儿。
  倒是明珍忍不住要对父母说起。
  “娘,您真厉害。我按您说的做了,果然世钊哥哥今天都没同我板脸。”
  “男孩子么,都小孩儿心性,跟你几个弟弟妹妹似的,都要哄着迁就着,哪怕他其实全无兴趣,可是你不叫上他,他便觉得你疏忽了他,就会不乐意。”柳茜云捅一捅女儿的脑门儿,“只是该坚持的,还得坚持,不能叫弟弟妹妹蹬到你脑门上去,勖家哥哥也一样。”
  “哦。”明珍受教了。
  许望俨给妻子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交到伊人手里,“夫人,诚女诸葛也。”
  柳茜云便羞涩地朝丈夫微笑,“是相公教得好。”
  明珍见父母又要你侬我侬,连借口也不找,径自跑出去,将弟弟妹妹带到远处玩去了。
  时光如水,转眼两年时间过去。
  学堂里有人辍了学,回家帮父兄打理生意,有人许了婆家,从此再不抛头露面,一心在家里准备嫁妆。也有新的学生,陆续送进来。
  徽州城里纪氏制药厂的独苗公子纪殊良,平安百货行的女公子沈依平,以及叶大帅家的小姐,叶淮阆。
  纪殊良如今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小的,颇得照顾,尤其是几个女孩子,都将他当弟弟般对待。
  学堂里的女生多了起来,最高兴,当属明珍。
  年前,明珍的好友舒开颜辍了学,说是家里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她是不愿意的,可是架不住家里长辈的权威,只能依依告别了同学,会家准备嫁妆,学学女红易牙,以后好相夫教子。
  明珍心中不舍,却也莫可奈何。
  舒先生是极不赞成女子这样早就缔结亲事,走进婚姻当中去的。
  旧时徽州,女子十五及笄,男子十八弱冠,多已嫁娶,乃是俗例。
  舒开颜是舒先生本家,虽然早不往来,舒先生也不想让一个才十岁的孩子,早早就定了终身。
  可是,舒开颜的父母却铁了心,说这是一门如何如何好的亲事,门当户对,万里挑一。
  舒先生无奈,只得在舒开颜辞别时,送了一套书本文具给她,叮嘱她在家中,如有时间,不要丢下功课。
  “开颜,钱财乃身外之物,早晚是他人的。只有知识是自己的人,别人抢不走。我希望你仍能坚持每日读书。”
  舒开颜接过书本玩具,哭得一塌糊涂地随家人走了,从此再没有出现在大家眼前。
  许多年后,明珍才偶然知道,舒开颜嫁去了外地,换回了舒家那一支在外地的一桩生意,只是开颜在生第二胎时,难产,连同肚子里足月的男孩儿,一块儿没了。去的时候,才不过十六岁。
  这是后话。
  当时明珍离情依依,却终于送走了朋友。
  世钊看明珍心情低落,忍不住上前安慰。
  “傻瓜,她是去嫁人,你伤心什么?以后你嫁人了,你就知道了。”
  “倘使嫁人就要离开学堂朋友,我才不嫁。我要陪着爹爹和娘。”
  “你陪着你爹爹和娘,那我怎么办?”十岁的男孩儿脱口而出。
  “什么你怎么办?你陪你爹和你娘呗。”明珍不明所以。
  世钊看着明珍清澈明亮的一双大眼,想生她的气,却生不起来,只是一跺脚,跑开来,一个人躲到一旁生自己的闷气。
  勖世钊,勖世钊,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明珍看见世钊跑到一边,面上十分郁结的样子,思及母亲说要迁就他的话来,想了一想,虽然仍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惹得大少爷不快活,可是还是走过去。
  “世钊哥哥,我爹爹新从上海寻到的,一套西洋镜的画片儿,你来我家一起看?”
  “谁稀罕你家的西洋镜?!”世钊脱口而出,随即便后悔了。
  明珍有些委屈,不晓得世钊心中纠结,略略低了头,回自己位子上去了。
  倒是小小纪殊良,耳朵里飘进一句“西洋镜”,连忙跑过来,“明珍明珍,我要去你家看西洋镜。”
  “叫明珍姐姐。”明珍摸摸男孩儿的头,“你比我小,要叫姐姐,知道了么?”
  殊良红润的小脸带笑,“现下在学校里,我们是同学,不用叫姐姐。等下了学,我才叫。”
  明珍笑一笑,这个纪殊良,同家里大妹明珠一样年纪,但比明珠要晓事得多。明珠就是一个成日疯疯癫癫的丫头。明年也要送进书塾里来读书了,如今正吵着,不肯来呢。因为早上要早起,风雨无阻,伊觉得太苦了。
  “明珍,下学了我要去你家看西洋镜。”男孩儿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
  “可以是可以,不过要得了你家里的同意。”明珍也不坚持要殊良叫她姐姐。
  “哦。”男孩儿嘟了嘟嘴,表示知道了。
  明珍这倒不是多事。
  如今外头又不太平,各家的公子小姐,各家都看得严实,无不是由家人送进接出,哪肯让他们单独出入?纪家只得这一根独苗,宝贝得一天世界,倘使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去她家,纪家上下,还不得鸡飞狗跳?
  世钊在一边,看见明珍对殊良和颜悦色,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思来想去,自己与明珍闹别扭,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纪殊良?便板着脸走过来,对明珍说,“我也去。”
  说完,又走开去了。
  明珍闻言,笑了,笑眯一双大眼,笑成一双月芽儿。
  “好,世钊哥哥也一起去。”

  第十五章 姻缘注定(2)

  放了学,殊良不肯跟家里来接的佣人回去,坚持要与明珍回去看西洋镜。
  那佣人看明珍的眼神,简直有些不共戴天了。
  明珍十分为难。
  世钊见了,便叫自家的司机略停一停,站在明珍身边。
  “纪殊良,你爱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儿,与明珍无关,叫你家下人眼睛该往哪儿看往哪儿看,盯着明珍做什么?”
  那下人一时十分的尴尬,连殊良都回头狠瞪了他一眼,可是也知道下人的难处,左右思量,有些委屈地,“明珍姐姐,我今天先回去,问过了父亲,明天再去你家看西洋镜,好不好?”
  明珍点了点头,“好,那西洋镜总跑不掉。你今日先回家去。”
  纪殊良噘着嘴,随纪家的下人下山去了。
  明珍回过头,对世钊微笑,“谢谢你,世钊哥哥。”
  “谢、谢我做什么,发痴。”世钊红着脸,跳上自家脚踏车后座,一拍司机的后背,也飞快地离去。
  柳家的奶妈见了,忍不住捂嘴偷笑。
  这勖家和纪家的两位少爷,真有趣。
  “奶妈,您笑什么?我可见着了。”明珍跺了跺脚,一个两个的,都奇形怪状的。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我这不是替您高兴呢么。”奶妈自小把明珍奶大,又相继奶大了明珍的但个弟妹,在柳茜云房里,说话也随意惯了。
  “高兴?有什么可高兴的?全都怪得要命,脸色变得跟六月天似的,时晴时雨,真真吃不消。”明珍嘀咕,一边慢慢下山去。
  奶妈少不得吃吃笑了一阵子,“大小姐,勖少爷和纪少爷,这是争风吃醋呢,顶好你只睬他一个,不理另一个。”
  为什么?明珍扬起长长浓密的睫毛,不解地望向奶妈。
  奶妈一时语结。
  家里小姐和姑爷都不打算这就和大小姐说明白了,她要是一时多嘴,非得落下埋怨不可。
  且大小姐因有弟弟妹妹,自来就是有什么好东西都和弟弟妹妹一起的,不懂得独自霸占,伊是不会明白,喜欢的东西,就是要独霸了的道理的。
  终究还是小孩子罢。
  奶妈牵起明珍的小手来,“大小姐以后就会懂了。”
  奶妈忽然有种感慨,不懂,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像她自己,十四嫁做人妇,十六生子,还未出月子,丈夫便从外头又讨了一房小妾。家里本不富裕,却还要给新奶奶让一间房出来,吃穿用度都须得最好的。
  过不了几年,丈夫和新奶奶,双双抽上了鸦片,家里的地没人种,租无人收,孩子饿得嗷嗷哭叫,丈夫和他的那一房妾,却只顾在屋里吞云吐雾。她没办法,只能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腆颜回娘家借度。娘家家境也是大不如前,只给了五个银洋,兄嫂更是明白说了,以后再没有钱接济她,要她好自为之。
  她用一双小脚,徒步又走回家里去,却只看见一片火海。
  奶妈叹息。
  那两个人,抽大烟抽得神智迷糊,连房子烧起来,都不知道,活活烧死在屋里。可怜她四岁大的孩子……
  她受刺激过度,当下小产,几乎血竭而亡。
  若不是柳家管事前来收租子,恰好遇见,一时发了善心,将她送去救治,她怕是一尸两命,早已经下阴间,去陪那苦命的孩儿了罢?
  那样的苦,也无人可说,好在柳家发了善心,收留了她,让她做了大小姐的奶妈,直到如今。
  奶妈倒宁可大小姐一直是孩子,受父母宠爱,一生幸福。
  倘若嫁了人——
  奶妈若有所思地看着明珍。
  大小姐是个心性开阔的,在家中也从不懂得和弟弟妹妹争抢,以后如果许个好人家,对大小姐好,珍爱大小姐,那倒还好。可是,若是个风流成性的,动辄纳一房小的,以大小姐的性子,怕是要吃亏的。
  家里,小姐和姑爷,那是姑爷喝过洋墨水,主张一夫一妻,小姐才不用过那以泪洗面,勾心斗角的日子。大小姐成日耳濡目染,怕是真以为男人就当是只娶一妻,鹣鲽情深。
  可是,大小姐,你知道么,外头,外头是吃人的世界呵。
  明珍却不晓得奶妈百转千回的心思,一路笑眯眯地,“叶大帅家的淮阆可厉害了,八岁就会骑马,现在也不过九岁,已经吵着要叫家里的警卫员教她射击。她说叶大帅不准,但是那警卫员磨她不过,早晚会偷偷教给她的。”
  “啊?女孩子家的,这么厉害?”奶妈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世界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了。她那时候,女子哪能抛头露面,上学堂读书,还是同男子一间教室的?
  “沈依平还厉害呢,伊会得算帐,舒先生出的算术题,伊不用笔,只心算一下,就能得出答案。”明珍继续和奶妈讲学堂里听来的新鲜事儿。“伊还说,以后家里的生意,都要交给伊继承,伊要将生意做得比爹爹还要大。”
  “哗——”奶妈听了骇笑,“这女娃儿口气可真不小。我们大小姐也很有本事啊。”
  “奶妈——”明珍自然听得出奶妈语气里的不以为然,“您总是不肯接受女儿不比男儿差的新思想。将来我们女孩儿,也可以走出家门去,做同男人一样的事,而且决不比他们逊色。”
  “这都是舒先生教的?”奶妈狐疑,这舒先生怎么能教女孩子这些呢。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悟出来的。”明珍骄傲地挺了挺小小胸膛,“舒先生给我们讲了一位居里夫人的故事。这位居里夫人,远在法兰西国,与丈夫一起获得诺贝尔奖。”
  奶妈完全不晓得这什么尔奖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听明珍的口气,那可是了不得到的事。
  “舒先生说了,许多人竞争这个奖,但是,却给居里夫人得去了,为什么呢?因为居里夫人克服了极艰难的条件,坚持研究,最终得到了科学的真相,所以她才获得了殊荣。既然居里夫人做得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
  看着明珍仿佛透着光辉的小脸,奶妈忽然有一种错觉,这孩子,会突然飞走,再也不回来了。
  忍不住地,奶妈紧了紧手上了力道。
  有这样胸怀的小姐,以后,能找到姑爷那样的良人吗?会幸福吗?
  奶妈情不自禁地替明珍忧虑了起来。

  第十六章 姻缘注定(3)

  明珍回到家里,家中正好是外公柳直的二房四十八岁生日,因不是大生日,便也没有大宴宾客,只自家各房凑在一起小聚。
  柳直相对徽州其他乡绅,要开明许多。既然他不能专情,只娶一妻,那么,平日里,实在没有必要教这几个女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仿佛各自心中的刺。素日,柳直的几个妻妾,都是分开吃的,柳直一月里,都在各房呆几天,有时候便哪房也不住,就住在书房后头的屋里。
  柳直的二房,是明媒正娶进门的,与元配是平妻,只是多年来并没有生养,但柳直一直对伊宠爱有加。
  二房舒氏,是个极精明的能干的女子。不同于大家闺秀出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元配季氏,舒氏虽然也是大家出身,只是伊家那一支,早已经败了,伊早早便要担起一家生计。劈柴采桑,打水烧饭,是家里家外一把手。舒老爹看着女儿能干,只想多留女儿几年,身边好有个人伺候着。
  巧不巧的,舒氏一日,在自家田头采了两篓桑叶,准备卖给柳家养蚕场的收叶工,那收叶工大抵也是初初接任,又看舒氏是个姑娘家,就想压低了价格,从里中饱私囊。偏舒氏是个泼辣的,哪里肯让人占了便宜?将两篓桑叶往身后一护,柳眉微竖,杏眼一瞪,说,怎的,我们小家小户,生计不易,不过是两篓子桑叶,都要压低了价格,算什么名堂?了不起我这两篓叶子扔在地里化成肥料,回报了那老树,也好过便宜了你!
  那收叶工气得手抖,嘴巴不干不净,说也不差你这两篓叶子。
  伊便冷笑,横眉相对,分毫不让,也不差你这几毫黑心钱。
  两人不知,柳直正带了管家下乡来查看当年桑蚕的养殖,将这一出,悉数看在眼里。
  柳直听伊与那收叶工对峙,声音呱啦松脆,仿佛黄莺出谷,娇俏脸上,一副凛然神色,却不煞人,端地好看,便动了心,对管家说,你去问问,是哪家姑娘。
  柳管家是何等精明人物,只消老爷一句话,已经摸着了老爷的心思,自去问了,隔了一日,便来回柳直。
  柳直竟然也没有忘记这件事,十分认真地听他回复。
  柳管家自然添油加醋,将舒氏的精明能干勤勉持家夸赞了一番。
  柳直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直过了三个月,忽然有一天,就差遣了媒婆,上门去提亲。
  舒老爹原是不肯的,可是一看柳直送了这许多聘礼,又允诺以后照应着舒家,左思右想,终于应承了这门亲事。
  如此,柳直便讨了舒氏进门,做与元配季氏地位相当的平妻。
  这在当时,是何等大事?!
  柳直的父亲当时还在世,为此大发雷霆,讨个妾进门也就算了,竟然还是平妻?这把季家的脸面往哪儿搁?柳大老爷嫌舒氏是狐狸精,连媳妇茶都不肯喝。
  舒氏也不吵闹,只管协助柳直,管好柳直手下的那一摊子养蚕场,忙里忙外。比较起弱不禁风的季氏,反倒是泼辣的舒氏,更像是柳直这一房的主母。
  日子久了,季氏索性什么也不管,只管吃斋念佛,一切都交由舒氏打理。
  及至柳直继承了柳家的家业,舒氏便名正言顺,接管了柳家内堂,又时候还陪同柳直一起应酬一二。
  只是,背地里,总不免有难听的话。
  好在舒氏并不在意。
  这晚各房小聚,柳直的几个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给二奶奶磕了头,送了贺礼,大房三房四房也都祝贺舒氏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柳茜云同许望俨送了一尊香山子,恭祝舒氏福寿延年。
  众人吃罢了饭,长辈围在一起搓麻将,小辈则围在一处抢着看从上海带来的西洋镜。
  那西洋镜不过是一个二尺见方的木头匣子,三边开着洞,一侧装着一个手柄,可以慢慢地摇动手柄,里头就有画片一格一格地,连成一个连贯的场景故事。
  小孩子们好奇得不得了,也不明白怎地从洞口往里一看,能看见如此迥异的风光,你争我抢的。
  二少爷家的承冼已经十二岁,个子已经很高,看了几眼,便侧过身来,给明珍看。
  “喏,明珍妹妹,你看。”
  “承冼哥哥只晓得让着姐姐。”明珠在一旁噘嘴。
  明珍听了,微微一笑,把位置让给妹妹,“我看好了,现在给你看。”
  明珠便喜笑颜开地挤过去,也不道一声谢。
  承冼摸摸明珍的头,“你把小妹宠坏了。”
  明珍朝承冼眨眼睛,“家里就小妹一个妹妹啊。”
  “怎么没见宠坏你?”承冼给明珍拿了一个香梨。
  明珍一边啃香梨,一边侧头想了想,“因为我是长姐啊。”
  承冼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学堂里就学这个啊?”
  “学得多着呢。承冼哥哥也应该去学堂,舒先生可博学了。”
  承冼只能苦笑一下。其他房的兄弟都进工厂,美其名曰熟悉生意。他若是进了学堂,恐怕以后会插不上家里生意的手。
  “学堂里学的东西,对我们很有好处的啊,承冼哥哥。”明珍啃了大半个香梨,手里粘粘的,一旁有人递上一条湿的棉布巾子。
  “谢谢。”明珍接过道谢,回首一看,竟然是舒氏。“小外婆,你怎么不去搓麻将?”
  舒氏笑眯眯地刮一刮明珍的鼻尖,“年纪大了,久坐不得,换了你娘上去替我。”
  “哦。”明珍点头。
  “跟小外婆说说,学堂里学的东西,为什么对我们很有好处啊?”舒氏坐在椅子上,将明珍抱在膝上。
  “小外婆,我很重的。”
  “不碍的,就抱一会儿。”舒氏又将自己的问题问了一遍。
  “比如洋人的算术,是用阿拉伯字母,而不是我们千百年来用的壹贰叁这样的文字。洋人算帐,便将数字排列,做出明细来,看上去便一目了然。”明珍滔滔不绝地向舒氏讲述学堂里学来的知识。
  “是不是像你爹爹那样?”
  “……是。”明珍想了想,说。虽然她在外祖父的书房里,看见的,都是文字记载的帐目,然则父亲许望俨都是以阿拉伯数字入帐的。
  “那明珍能不能教教小外婆呢?”舒氏抱着身体绵软的小女孩儿问。
  柳承冼忽然福至心灵,说,“明珍妹妹,我也想学。”
  舒氏腾出一只手来,拍拍承冼的头,“那承冼也一起来?”
  明珍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不妥,“我要放学了才有时间。”
  舒氏笑了起来,亲了亲明珍的小脸,“好,小外婆等你放了学吃过饭来学,好不好?”
  明珍和承冼并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第十七章 姻缘注定(4)

  转日,学堂放学的时候,明珍极意外地发现,来接她放学的,不是奶妈,而是父亲许望俨。
  “爹爹!”明珍飞奔过去。“您怎么有空来接我?”
  许望俨捏一捏女儿鼻尖,又替女儿将因奔跑而有些被山风吹乱的刘海理整齐,“你说有同学要来家里看西洋镜,又担心他们未得家长的同意,那么爹爹来接你的话,与来接他们的人也好说话,比你一个小孩子要有分量得多。”
  明珍便笑了起来,还是父亲想得周到呢。
  想不到,世钊和殊良,竟然也是他们的父亲来接孩子放学。
  许望俨,勖钧自是相熟,与纪方瞿也不是初见,不过柳纪两家,不如柳勖两家那么熟悉。
  三个男人相视颌首。
  “勖兄。”
  “纪兄。”
  “许兄。”
  “世钊哥哥,殊良,我们一起走罢?”明珍笑着朝世钊和殊良招手。
  殊良自是高高兴兴地跑到明珍跟前,拉起明珍的手。
  世钊却打鼻孔里哼了一声,这个纪殊良,仗着自己年纪小,就总在明珍跟前撒娇,明珍也不防着他一些。
  “柳明珍!”背后有少女清亮的声音。
  明珍回过头,看见叶淮阆和一个高挑少年站在一处,身后是叶大帅家的警卫员。
  “什么事,淮阆?”明珍已经走出一段路去,只好扯高了喉咙问。
  “明天晚上,我过生日,请你来参加——”叶淮阆将手拢在嘴边,朝明珍的方向喊。
  “好的——”明珍也把双手拢在嘴边,回喊。
  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的阳光太盛,闪花了眼睛的缘故,明珍看见叶淮阆身边的高挑少年眼里,流过耀眼的明光。
  “明珍,那是——”许望俨一边与纪、勖交谈,一边还分出心来,关注女儿的言行。
  “那就是叶大帅家的叶淮阆。爹爹,伊顶神气,对不对?”明珍仰头,笑问父亲。
  “还是明珍姐姐最神气。”殊良童声软软地说。“我最喜欢明珍姐姐。”
  明珍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殊良的头,“殊良也最可爱。”
  世钊堕在两人身后,心里仿佛有无数蚂蚁爬过,想上前去将明珍与殊良牵在一起的手狠狠拍开,却最终只是冷了眼,不说话。
  “许兄真是教女有方,我家殊良一向顽皮,想不到在明珍跟前这么乖。”纪方瞿大是好奇,“他几个堂姐表姐,不晓得被他欺负得多凄惨,每次都是哭着回去,以后再不肯来。”
  “明珍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所以对小孩子比较有耐心。”许望俨心中十分骄傲。
  一路说笑,来到山下镇子上。
  路上行人看见三位有权势的老爷竟然一路走来,纷纷议论,这三家别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罢?
  三个孩子却毫无所觉,一路看见冰糖葫芦,桂花糖藕,粽子老姜糖,全都要驻足观看,少不得还要让父亲买一点,尝尝新鲜。
  世钊从没有吃过外头这些于他看来,十分低贱的食物,他一贯吃用都是最好的。
  看见明珍兴致勃勃,世钊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起尝试。想不到竟然也十分美味可口。
  “少吃些,当心回家吃不下晚饭。”许望俨摇摇头。
  “令嫒真是冰雪聪明,活泼可人。”纪方瞿望着与儿子牵手走在前面的明珍,“许兄夫妻真是有福气,将来不知道是哪个前世有厚福的,能娶令嫒为妻。”
  世钊听见了,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现下说这些,还太早。”许望俨看着女儿,眼里有宠溺颜色,“我和她母亲,希望能多留她几年,现在毕竟不是早些年了,过了十六嫁不出去,便误了终身似的。”
  “到时候许兄家的门槛,还不得叫媒人给踏破了?”勖钧还玩笑地说。
  “令郎也是一表人才,今后替徽州年纪相当的姑娘家,上勖兄家提亲的,也不会少啊。”许望俨打趣勖钧,便想把这话题略过了。
  不料勖钧却石破天惊地一问。
  “许兄,有没有兴趣,我们两家,做儿女亲家?”
  微微堕后明珍与殊良两人的世钊,耳朵里听见父亲这样问许伯父,浑身都似僵硬了一般,仿佛凝固在时间里。
  好似过了一生那么久,又好似只过了一霎眼的工夫,世钊听见许望俨温润的声音说:
  “他们年纪还小,过早定下来,万一将来他们各喜欢上了旁的人,对另一方总是不好。还是再晚几年罢,看两个孩子自己的想法,不要落了他们的埋怨。”
  世钊恨恨地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明珍,心想,柳明珍,你在不干不脆的性子,真是跟你爹一色式样。
  明珍只觉得后脑勺儿似要被盯出个窟窿来,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又一想,世钊就是这样一副不知为何便耷拉脸,一会又雨过天青的性格,所以也不恼,只是回身朝世钊招手,“世钊哥哥,快来,马上要到了。”
  “我识得去你家的路。”世钊果然耷拉着脸说。
  明珍抿着嘴,忍住笑,“谁先进门,谁先看画片。有好几套画片呢,你走得慢,待会儿可要排在后头看了。”
  “稀罕!”世钊把头一拧。
  “好了,世钊哥哥,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一个人落在后头,自己先走了。”明珍再抿一抿嘴,反身牵着殊良走到世钊身边,“我们走罢。”
  世钊只是拿眼睛看了看明珍与世钊牵在一起的手。
  明珍叹息,怎么跟孩子似的,殊良才几岁,同他争。
  毕竟还是把世钊的手,也一起牵了起来。
  勖钧在后面看得直摇头。
  这个儿子,看似老成,其实幼稚无匹,反倒是那个纪殊良,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
  等到了柳家,三个孩子先进明珍的小书房,将作业都做了,然后洗了手,拿着点心水果,围成一堆,看西洋镜。
  明珠明耀明辉也跑来凑热闹,其他房里的孩子听得这边笑闹不断,自然也一起过来轧闹猛。一时之间,院子里笑声不断。
  柳茜云着奶妈奉了茶,便到院子里,看着孩子们玩耍,三个男人则在课堂间闲聊。
  “勖兄在上海徽州两地,常来常往,见闻肯定比我们常在徽州的广博,不知勖兄如何看眼下的形势?”聊着聊着,便谈及政治。
  “蒋阎之间的骂战,愈演愈烈,我恐怕开战终将难免。”勖钧太息,啜一口清茶,“南京同北平——其实是英美同日本之间的势力争夺,咱们徽州,在日本人的势力范围。且,虽然段大帅经‘三8226;一八’惨案(注1)后,息影津门,表示只谈佛经,不问政治,但日本势力却想扶植段大帅组建傀儡政权,可见日本人的野心。我们徽州,今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勖钧曾留学英国,与留学德国的许望俨都更倾向于英美势力。
  “段大帅的皖系垮台,如今徽州是叶大帅把持,我看叶大帅到不全是一个一味只知压榨的武夫,不然徽州这些年,不会过得相对太平。”纪方瞿分析,“叶大帅与日本人,也是虚与委蛇。到底是炎黄子孙,不想坐实了卖国贼的名号。”
  “就怕今后形势演变,最后由不得他。”勖钧低声叹息,“我们总要早做打算,为自己——为孩子,留一条退路。”
  三个男人,不自觉都把眼光调向院子里,玩做一团的孩子们。

  公告:手指骨折

  各位亲,我的左手手指,因为自己一时不小心,骨折了,55555所以最近一个月,会影响我更新的速度,我尽量保持隔天更新。
  请亲们不抛弃不放弃,你们是我的动力啊……爬下去,用一个爪打字去……

  第十八章 姻缘注定(5)

  转天上学,殊良还对那充满异国风情的西洋镜念念不忘,课间拉着明珍回味再三。
  “哼,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世钊打心眼里不喜欢殊良,总粘着明珍。
  “勖世钊,晚上我家里办生日宴会,你也来参加罢。”叶淮阆昂着精致的小脸,走到世钊边上,对世钊说。
  伊是美丽的孩子,同明珍温润如珍珠般的美丽不同,伊的美丽,仿佛出鞘利剑的锋芒,带着几乎能刺伤眼睛的锐利。伊站在人群里,光芒四射,教人在第一时间便能看见,过目不忘。
  世钊看了一眼今日穿一件白色缀蕾丝花边衬衫,配一条深蓝色背带裤,脚穿一双黑色女童皮鞋的叶淮阆,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穿湖水色团花对襟窄袖衫子,一条天青色阔脚中裤,踩一双百子闹春鞋面布鞋的明珍,不知恁地,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课间休息结束,舒先生走进教室里,手上捧着一叠卷子。
  “同学们,这是你们上一周做的题目,我已经替你们都批好了,现在发下去,你们当堂订正。如果有什么地方不懂,可以举手,我会过去个别解答。”舒先生将已经分好组的卷子分发给每个组别发组长,“今次要表扬舒开云,勖世钊,叶淮阆,沈依平,柳明珍,五位同学,他们所有题目悉数都答上来了。特别要表扬叶淮阆同沈依平,这两位同学都是初入学堂,一入学就要从三年级课本着手,还能考得这样好,实在难能可贵。”
  沈依平听了,面露得色。
  叶淮阆只是浅浅一勾粉色菱角小嘴,表扬她从小听得多了。
  大小姐冰雪聪明。
  大小姐美丽无双。
  大小姐女承父勇。
  大小姐……
  做为叶大帅的女儿,她从小便要风得等,要雨得雨,人们从来不吝赞美之辞。即使父亲诸多夫人争风吃醋,也不敢把火往她身上烧。
  溢美之词,叶淮阆听的心安理得。
  “哇,纪殊良你卷子上这么多红圈。”有同学“哗”一声叫出来。
  殊良红着脸,用身体护住卷子,不教别人看。
  “纪殊良,你别是不及格罢?”又有其他同学嘲笑胖冬冬的殊良。
  殊良脸皮红的,几乎要滴下血来,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护住桌上的卷子,不肯教任何人看了去。
  “安静。”舒先生拿教鞭敲了敲黑板,教室里这才静了下来。
  “都订正卷子去。”舒先生和声说,然后走到殊良身边,轻轻拉开殊良的手,看了一眼卷子上的一片红圈。这孩子,课文背都背出来了,只是写字时候,丢三落四,这里少一笔,那里缺一画。是太粗心,并不是没有听懂。
  “纪殊良,你其实都答出来了,只是别字太多,我教同学帮你一起,把错别字都改过来可好?”舒先生轻声问殊良。
  “我——我要明珍帮我。”殊良嗫嚅了一下,小胖手指了指明珍。
  一旁大家挤眉弄眼,只是碍于舒先生,不好当场起哄。
  “好,我请柳明珍同学来帮你一起订正。”舒先生点了点头,如今纪殊良是学堂里年纪最小的学生,的确要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带他一把。
  殊良期期艾艾捧着卷子来到明珍跟前。
  明珍微笑着让了让身,让出长条板凳的一角,示意殊良坐。
  殊良坐在明珍身边,看明珍取出笔来,对照他写错的字,每一个都写了一个正确的在纸上。
  “殊良,字写错了不要紧,喏,你把正确的,每一个各写五遍,以后基本便不会再错了。”
  殊良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看着明珍,长长的睫毛,白里透红的皮肤,修长干净的手指,好听的声音。
  小小孩童心里,倏忽变得很宁静很宁静,稍早时候同学的起哄嘲笑,仿佛都淡出了他的世界。
  喜欢明珍,喜欢明珍,喜欢明珍……
  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说,由小小一点,汇聚成轰然巨响。
  殊良在六岁时候,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叫柳明珍。
  下午放了学,叶家派了车到山脚下,接了自家的小姐同受邀参加生日宴会的小朋友,一起进城。
  叶大帅的府邸,坐落在城中最热闹的地段,豪华气派,即使省长倪嗣冲督军张勋,也不及叶大帅在徽州的势力 。
  车子开到叶大帅府邸前,雕花铁门左右两侧有持枪而立的警卫,见黑色克莱斯勒-道奇车驶近,即可立正行军礼。
  只消看见这辆车,警卫已经知道这是接小姐放学的车回来了。
  这偌大徽州城里,只得一部这样的汽车,是年后,叶大帅着人去上海买了,开回来的。因为小姐喜欢,吵着要上去开一开,在转弯时,刮在花坛的角上,留下一条刮痕。大帅没有责骂小姐,只是扣了司机一个月的薪水,言其没有阻止小姐的举动。司机私底下喝酒时嘟囔,赶紧给大小姐找个婆家,快嫁过去,祸害别人罢。
  这话当然只能是私下里泄愤说说,决不能让大帅和大小姐知道。
  警卫略弯腰,查看了一眼车里,便挥手放行。
  汽车绕过花园中间巨大的菱形花坛,停在主宅的大门前。
  即刻有白衣黑裤的佣人上前来拉开车门,以手护着叶淮阆的头,搀她下车。
  淮阆倒不爱这一套,甩开佣人的手,在车门边等明珍和世钊下车。
  明珍下了车,在大理石地面上站定,一抬头,便望进一个瘦高少年幽冷深沉是眼里。

  第十九章 天意难测(1)

  叶淮闵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柳明珍。
  早在妹妹叶淮阆被父亲从天主教女校接回来,送进了屏山半山腰上的书塾的第一天,他便已经见过这个女孩子。
  妹妹淮阆是父亲叶放第五房姨太太崔眉的独女。崔姨太在生淮阆的时候,大出血,在洋人开的主教医院里救了一天一夜,才救了回来,只是从此以后,再不能生育。崔姨太自己是接受教会学校教育的新女性,虽然迫于家庭压力,不得不嫁给了叶放,但进步女青年始终是伊骨子里的底色。所以女儿淮阆出生后,崔姨太执意以自己的方式教育女儿。
  叶放是草莽出身,虽然后来平步青云,但总脱不了军人特有的颜色,顶看不惯自己的孩子柔柔弱弱,仿佛见风就倒的腔调,便在淮阆六岁的时候,将伊扔到上海天主教会办的女子学校去了。
  崔姨太思女成灾,身子一日荏弱过一日。
  叶放终究还是最疼爱崔姨太,毕竟伊替他生下了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经不得崔姨太泪眼朦胧梨花带雨软语呢哝的几番哀求,在叶淮阆离家两年后,将伊接了回来。
  彼时淮阆已经变了,独立,要强,以及——任性。
  淮阆觉得所有人都亏欠了她,亏欠她父爱,亏欠她母爱,亏欠她……
  父亲叶放大抵也是心有愧疚的,故而一切都依着她,由得她,以至于养成了淮阆骄蛮任性的性子。
  五个孩子里,淮阆与淮闵相仿,感情最好。
  被接回来后的第一天,淮阆一早便冲进淮闵的房间,将还在睡梦中的淮闵摇醒。
  “四哥四哥,我在后院看见了马房,你陪我去骑马!”
  淮闵睡眼惺忪,扭头看了一眼床头的座钟,才只有早晨五时三刻,唉叫一声,又倒回床上去。
  “阆阆,才五时三刻,大家都还在睡觉。”
  “可是我在学校两年,天天都这个时候起床,风雨无阻。”叶淮阆蹲在淮闵床边,两手托腮,口气十分无奈,“我睡不着,了无睡意。”
  淮闵忽然心生不忍。
  叶家的男孩子,早晚是要子承父业的,兄弟四人都在一起,有专人授课,并不寂寞。可是淮阆——
  这样一想,淮闵揭开被子,起身。
  “别蹲在地上,当心腿麻。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洗脸刷牙。”淮闵在浴室门前,对仍蹲在他床前的淮阆说,不意外地看见淮阆脸上狡黠的一抹浅笑,也不戳穿她,只摇了摇头,便洗漱去了。
  后来,淮闵终于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是多么聪明的一个女孩子。
  骑马下棋,钓鱼上树,一年里淮阆缠着淮闵,把那些她没有玩过的,统统尝试了一遍,几乎没有她学不会的。甚至将拇指食指嘬在口中,打极响亮的呼哨,都难不倒她。
  直到淮阆突发奇想,要学射击,偷偷摸了父亲叶放的一把勃郎宁手枪出来,叶放再也不能忍受女儿的无法无天,决意不再纵容女儿胡闹,当即将淮阆扔进了翠屏书塾。
  这一次崔姨太也不好反对,毕竟女儿做的太出格了,况且书塾就在城外,一来一会,也不过是一时一刻的路程,总好过上海那么远。
  淮阆的反应,是扯住淮闵的衣襟。“四哥四哥,你要来接我放学!”
  跟生离死别似的悲凄。
  淮闵忍不住点了点头。
  叶放在一边看得微微摇头,“儿子,对女人不能太心软。”
  淮闵看了一眼在父亲身旁,做小鸟依人状的崔姨太,然后冷冷瞪了父亲一眼,走了。
  叶放大怒,伸手指着淮闵的背影,对崔姨太说,“你看看,你看看!一个两个的,对我这个父亲,都是什么态度?!”
  淮闵没有听清楚崔姨太对父亲说了什么,总不外是软语温存。
  淮闵在山脚下的车里,等自家警卫接妹妹淮阆下学。
  当日,大抵学堂里的先生留了淮阆的堂,山上陆续有学生下来,淮闵却一直没有看见妹妹的身影。
  有些无聊地趴在车窗上,淮闵望在屏山脚下,溪水流淌,小桥人家的悠闲景色,忽然,便一眼,看见了柳明珍。
  淮闵当时还不知道,那个穿对襟襦衣,筒子裤,梳总角的女孩子,就是在当地极有名气的柳明珍,只是被女孩子脸上,温润的笑容所吸引。
  淮闵不是没有见过女孩子,父亲手下一干参将参谋校官,大多都有子女,太太们常聚在一处搓麻将打牌九听堂会,那些女孩子多少都会被带上。
  淮闵当然知道这些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他毕竟还小,轮不到他操心,他上头自有三个哥哥要加倍小心。
  那些女孩子都打扮得干干净净,穿浅色衬衫,多数都缀着蕾丝花边,甚至还有缀着珍珠或者水晶珠子的,穿西洋裙子,头发都做成猪肠粉形状,卷曲着,耷拉在肩膀上。有头上系蝴蝶结的,也有别发卡的,务必教人觉得赏心悦目。
  一开始还会觉得这些女孩子温柔娇俏可人,然而时间久了,便觉得腻味,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毫无灵魂,父母一个指令,她便一个动作,真真倒足胃口。
  可是,那个由一个胖胖老妈子牵在手里的女孩儿,与众不同。
  伊的温润笑容,发自肺腑,远远有一个小胖男孩儿追过来,伊便停下脚步,耐心等胖男孩儿追上她。
  淮闵看见女孩子更老妈子要了手绢,替胖男孩儿拭去额上汗水,笑眯眯地,看男孩儿比手划脚,伊静静聆听,偶尔点头。
  淮闵一直便看着这一幕。
  心里想起家中见过的女孩子,手里的真丝手绢上,都绣着好看的花纹,永远香喷喷捏在手里,却决不会用来擦任何东西。每一次看见的手绢,仿佛也从未有一样的。
  大哥淮闫曾经十分恶毒地说,都上茅厕用掉了。
  二哥三哥听了笑得气都喘不上来,淮闵当时只觉得恶趣味,现在想来,却忍不住微笑。
  “那是谁?”淮闵忽然问司机。
  司机一愣,循着淮闵的视线望去,摇了摇头。
  “要不要我去打听打听,四少爷?”
  淮闵微微摇头,如果打听了,他担心会给那女孩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只是继续看着,看女孩子和小胖男孩儿告别。
  远远的,山风送来男孩儿的声音:“……明珍姐姐……再见……”
  “啊——伊是柳家的柳明珍。”司机只听见名字,已经省悟过来。
  淮闵的眼神深了深。
  柳-明-珍!

  第二十章 天意难测(2)

  世钊不喜欢叶淮闵看着明珍的眼神。
  因为,曾几何时,不经意间,他也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这样的眼神。
  世钊上前一大步,状似无意地撞了明珍一下,力道不轻。
  明珍吃痛,扭过头,自然而然,不再与叶淮闵视线相接。
  “把书包给我拎。”世钊只当没看见明珍脸上的表情,恶声恶气地说。
  明珍不知多想将书包摔到世钊脸上,要替她拎书包,做什么要撞得她几乎半边膀子麻掉?只是思及奶妈说,要多让让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且大庭广众,切不可拂了别人的面子,所以便默默将书包交给世钊。
  叶淮阆在一旁看见这一幕,娇笑一声,“明珍同世钊感情真好。”
  叶淮闵睇了一眼明显伪装天真的妹妹,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纹。
  “阆阆,你的同学?”
  “是啊,我的同学。让我为你们介绍,柳明珍,勖世钊,这是我四哥叶淮闵。”淮阆笑再走到自己哥哥身边,挽起淮闵的手臂,“看看,我们站在一处,是不是很像?”
  确然,十岁的叶淮闵与九岁的叶淮阆,站这一处,看上去,仿佛双生儿一般,一样浓密微卷的黑发,一样斜长飞扬的朗眉,一样狭长明亮的眼瞳,一样挺直的鼻梁同菲薄的嘴唇。兼之两人都比同龄人略略高一些的身材,真真教人生出金童玉女的感觉来。
  “欢迎两位。”淮闵拍一拍淮阆的手背,“客人们都到齐了,只等你这寿星女,快进去罢。”
  “是!”淮阆抽回自己的手,敬了一个军礼,随后探手拉住明珍,“走,明珍,去看看他们都带了什么礼物给我。”
  明珍身不由己地被淮阆带进叶大帅金碧辉煌的内宅,竟毫无反抗之力。
  大帅府原是一处犹太商人的宅子,据说此人生意做得极大,遍及徽浙苏沪,是个极有势力的。只是晚年无子,便收养了数个养子女,弥留之际,商人将财产做了分配,房子留给照顾了他多年的女管家,自然引起子女的强烈反对。一长轩然大波由此拉开,所有人相互攻击,揭对方老底,数落不是。这场财产争夺,持续了长达十年之久,最后闹上法庭,所有人都精疲力竭。结果是女管家贱卖房子,分成若干等份,自取一份,从此销声匿迹,其他则被商人子女瓜分,也一哄而散。留下空荡荡一座华宅,无人看顾。
  后来军阀来了去,去了来,这座宅子不知已经换了几位主人,终于现在由叶大帅做主人。
  叶放的元配是由父母做主,娶的同乡女子,大字不识,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使叶放发迹,做了一方霸主,元配夫人也不肯从乡间的旧居搬来同住。叶放从来也不喜欢那个唯唯诺诺的乡下女人,自然也就安心由她在乡间自生自灭。
  叶放的二姨太三姨太,则都是叶放在跟随段将军时期,娶的军人女儿,虽然同过患难,但一旦共富贵了,难免矛盾不断,政见不合。二姨太一气之下,去了法国,经年不归。三姨太致力于女子解放运动,到处宣扬女子应读书,放脚,觅一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而不是早早嫁人,替夫家做牛做马劳苦一辈子,因此在徽州名声十分狼籍。两年前,在上海置了房产,索性长居沪地。
  所以,大帅府,实际上是四姨太崔眉掌权,一手布置。
  走进门,穿过一段两旁立有圆柱的走廊,视线豁然开朗,正是一个大厅。
  大厅里已经人头攒动,客人三五成群,围在一起交谈,孩子们则嬉戏玩闹,奔跑追逐,场面十分混乱。
  不知谁先看见了淮闵淮阆两兄妹,叫了一声,“寿星女总算来了。”
  多数视线因此都集中到了大厅入口处来。
  西服革履的淮闵与世钊,同蕾丝衬衫背带裤的淮阆站这一处,气质相似,倨傲睥睨,而明珍一身徽州女子惯常穿的襦衣筒裤,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哎呀,我的阆阆,你总算回来了。”崔姨太分众而出,来到女儿面前,揽住女儿的肩膀,将伊带往人群里,“实在抱歉,让众位久等了,我就说让伊今日请一天假,偏偏这孩子喜欢读书,死也不肯。”
  “哪里哪里,女公子一心向学,我等羡慕还来不及。”自有人出声附和拍马屁。
  “呵呵,过奖了,过奖了。”崔姨太执着真丝绢子,捂嘴轻笑。
  淮闵任崔姨太将淮阆带远,假装没有看见妹妹求救的眼神,转头望向明珍。
  “饿不饿?那边有好吃的点心,都是请上海的师傅过来做的。”
  世钊忽然想起自己五岁生日时,被自己一掌拍落在地板上,标着巧克力小猴子的白脱蛋糕,心里百味杂陈。虽然那之后,他每年生日,明珍仍会来参加,但他的生日蛋糕,伊却一口也没吃过。
  不是不遗憾的。
  明珍却不知道世钊心中所想,只是微微点头,“谢谢叶哥哥。”
  淮闵微不可觉地一笑,这个女孩子,很懂礼数呢,也不东张西望,乱摸房间里的物品。淮闵并不知道,三岁时在勖家的经历,给明珍小小的心灵,烙下了怎样的印记。
  “来,我带你去。”淮闵向明珍伸出手来。
  明珍犹豫一下,倒不是怕淮闵,而是怕身边的霸王世钊有莫名生气。
  果然,世钊冷哼了一声,一把抓住明珍的手,瞪向淮闵。“点心在哪儿?我们自己过去。”
  “世钊……”明珍低声叫世钊。
  淮闵不甚在意地笑,“这边走。”
  到布置在大厅边上的长桌边,淮闵取过碟子,世钊一见,放开明珍的手,也取过一只碟子,随便拿了几样点心,然后将碟子塞进明珍手里。
  淮闵要忍一忍,才没有当场笑出声来,信手取了两块点心,递放到明珍另一只手上。
  “这是一种用山药各色水果熬成胶脂,晾凉之后切成一块一块的水果糕,十分清甜软糯,你尝尝看。”淮闵声音轻轻,不仔细听,便会错过。
  “谢谢你,叶哥哥。”明珍却听得十分真切。
  “不用谢。”淮闵笑一笑,一边往大厅边上的沙发方向缓慢移动,“先坐一坐,阆阆还要应酬一会儿,才能过来。如果觉得无聊,那边还有一间游戏室,吃过点心,可以过去玩。”
  世钊碍于淮闵是主人家,不便开口赶人,只能一直瞪着淮闵,不说话。
  淮闵也不以为意,“失陪。”
  等淮闵走了,世钊蓦然夺过淮闵递给明珍的碟子,泄愤似的,将上头的两块点心三口两口,吃个精光,然后对目瞪口呆的明珍说:“不是饿了?!看我做什么?吃点心!我去给你拿点水去。”
  说完,逃也似地走开了。
  明珍怔忪一会儿,慢慢笑了开来,取起一块点心,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天意难测(3)

  蛋糕十分松软绵甜,带着一股子蜂蜜的清新味道,连同黑色葡萄干微微的酸,好吃得教人几乎想连舌头都一道吞进肚子里去。
  明珍以小小银勺子挖下一小勺,送进嘴里,半眯起眼睛。
  家里的厨师做的,多半是中式点心,甜糯豆沙冰,香脆糯米烙,晶莹灌汤包……
  明珍听外祖父柳直说,他小时,随祖父柳秀才,吃过一次由流落民间的御厨做的点心,那味道,至今记忆犹新。无论过了多久,再没有厨师能做出那种叫人怀念的味道。
  明珍事后对父亲说,我想给外公做出那种味道,父亲许望俨轻轻摸着女儿的头顶,语气温和,只是眼神迢遥,“外公要的的味道,是同你曾曾曾外公在一起的那种记忆,不仅仅是一道点心那么简单。”
  明珍当时不明白父亲话中的意味,然而,许多年之后,当明珍老去,取出相册,抚摸照片上早已经逝去的亲人的影像时,明珍才切骨地明白,果然,没有厨师,能做出叫人怀念的味道。
  只是这时候的明珍仍是孩子,尚不懂得这些。
  明珍吃得十分香甜,脸上表情满足。
  直到,有阴影,遮去了光线。
  明珍扬睫,看见三个同她年纪相仿略大一些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隔绝了她同人群。
  “你们好。”明珍双手捧着蛋糕碟子,搁在膝头,随后微笑。
  三个女孩子穿得几乎一色式样,蕾丝花边点缀的衬衫,圆圆蓬松的袖管,层层叠叠同样蓬松的裙子,白色袜子,黑色搭扣圆头皮鞋,差别只是伊们的身高和面容,否则明珍几乎会错以为伊们是三个孪生儿。
  三个女孩儿以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明珍,兼品头论足,简直当明珍空气似的,十分无礼。
  “这就是柳家那个传说吉星转生的外孙女?”
  “不过如此。”
  “也许伊有什么本事,我们不得而知。”
  “伊能有什么本事?你们看伊穿的,同外头垃圾婆殊无不同!”
  “嘻嘻,我家用人才这样穿。”
  女孩子们肆无忌惮地嘲笑明珍。
  “柳明珍,你使了什么手段,骗了淮阆带你来参加宴会?”
  “同伊爹爹学的罢?我爹爹说伊爹爹手段顶好,将伊一家老小哄得服服帖帖。”
  “呦——这可不是应了那句‘癞蛤蟆不长毛——随根’的话吗?”
  女孩子们又拿手捂嘴,轰一声笑了开来。
  明珍原不打算理会这几个女孩子,反正伊同她们素日并无往来,生日宴会过后,想必也各走各路,无谓同伊们争一时口舌之快。
  可是听见伊们这样侮辱父亲同自己,明珍的眼圈渐渐红了。
  明珍几曾受过这样的欺负?
  即使勖世钊,也不过是同明珍发发小孩儿脾气,闹闹别扭罢了,何时以如此恶毒言语攻击过明珍?
  明珍听得心如刀割,捧住盘子的手,渐渐捏紧。
  明珍要竭力克制,才没有当即将蛋糕碟子飞到那口角十分刻薄的女孩儿身上。
  世钊取了两杯果子汁回来,分开人群,找了一找,竟没有看见明珍的身影,几乎急出汗来。踮起脚四下看了看,世钊望见有女孩子围在一处,好象正是刚才明珍坐的地方。
  世钊的眼角猛地一跳。
  几乎是跑过去的,世钊来到三个女孩子身后。
  只听见伊们无所顾忌地欺侮明珍。
  “叶四哥怎么会瞧得上伊?浑身土气,长还未长开。”
  “就是,就是!叶四哥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再怎样也不会要商人女!”
  “或许可以给叶四哥做姨太太,嘻嘻。”
  “你们才给人做姨太太!!”世钊从三人身体间的缝隙里,看见明珍红着眼睛,强忍眼泪的模样,心火“腾”地蹿了上来!
  即使是他,都未曾这样欺负过明珍,这三只仿佛掉进白布堆中的丑八怪竟然敢这样说他的明珍?!
  世钊想都未想,扬手,就将两杯果子汁统统倒在三人身上。
  鲜黄色果子汁倒在衣服上效果惊人,只见迅速晕染成大片黄色迹渍,十分醒目。
  口角最恶毒的女孩子一愣,最先尖叫出来。
  “我的衣服——”
  另两个简直是应声虫,随即嚎叫。
  世钊理都不理,硬生生从三人中间插身而过,来到明珍跟前,一把攫住明珍手腕。
  “走,我们回家。”
  明珍眼眶湿润,无声点头。
  伊已经忍无可忍,假使不是世钊回来,先伊一步,将果子汁倒在三人身上,伊手里的蛋糕碟子恐怕下一刻也要甩到那口角刻薄的女孩儿脸上去。
  “你赔我裙子……”女孩子怎肯罢休,拽住世钊不放。
  “放开!”世钊狠瞪了女孩子一眼。
  “你赔我裙子!”女孩子瑟缩了一下,可是还是坚持不肯放开世钊。
  世钊哪里管伊是女是男,在世钊心目中,只得喜欢不喜欢。他不喜欢的,女孩子也照样动手。
  世钊用另一只手抓住女孩儿手腕,大力一拧。那女孩儿吃痛,放开了手,“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倘使稍早的尖叫未能引起大人的注意,那么现在凄厉的哭声,足以使所有人都将注意力自寿星女叶淮阆身上,转移到此间。
  “发生什么事儿了?”女主人崔眉摇曳生姿地款步走来,来到几个孩子面前。
  “崔姨——他们欺负我……”女孩子恶人先告状,珠泪涟涟,楚楚可怜。
  明珍只是红着眼圈,倔强地抿紧了嘴唇。
  “这两个小朋友我不认识呢,不晓得是哪家的孩子。”崔眉风情万种地一笑,看了看三个满身狼籍的女孩子,红着眼圈的明珍,以及横眉怒目的世钊,“伊们说你们欺负人,你们怎么说?”
  “是她们自己嘴巴不干净,乱讲话,我不过是教训她们一下,不要仗着自己年纪大一点,就随意欺负弱小。”世钊梗了梗脖子,“是她们恶言相向在先。”
  世钊毫不畏惧这等场合,他只想维护明珍,不教人欺负了去。
  明珍拉了拉世钊衣角,“我想回家。”
  “母亲,他们是我的客人。”叶淮阆这时也走了过来。看见眼前情形,淮阆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柳明珍这样温和的人,自然不可能上去同人寻衅,而勖世钊,他的眼里,惯常是没有其他女孩子的。
  “好了好了,淮闵,你带玉如,浅缧,芳碧到楼上去找几件你的衣服换上,免得着凉。你的朋友,妈妈替你招待。”崔眉微笑,回身对客人说,“不碍的,小孩子吵闹,一会儿就好了。”
  大人们自然便各自散开,淮阆抱歉地看了明珍一眼,领着三个狼狈的女孩儿上楼换衣服去。
  留下崔眉,摸了摸明珍的脸,只是随即看见男孩子怒目而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们娇生惯养的,不知深浅,我在这里替她们跟你们道歉,如何?”
  “要道歉也要由她们自己来!”世钊才不管崔眉是不是女主人,全然不给伊颜面。
  崔眉微笑,“好,等过两天,她们反省了,叫她们登门道歉。”
  明珍不语,只是扯了扯世钊的衣角。
  世钊随即嗤之以鼻,“我们不欢迎她们,走,明珍,我们回家。”
  说完,两个孩子携手走出去。
  崔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随后招来警卫,小声吩咐。
  “跟在后头,见他们安全到家了,回来复命。”

  第二十二章 天意难测(4)

  离开了大帅府,明珍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落下。
  世钊看了手足无措了片刻,终于省得自裤袋中掏出手绢给明珍胡乱擦了两下眼泪。
  “别哭了,否则你走进门去,许伯伯和伯母又以为我欺负你。”将亚麻布手绢强塞进明珍的手心里,世钊将脸拧向一边,说。
  明珍如非实在心中难受,几乎便要笑了,咬了咬嘴唇,对着世钊低声说:“谢谢你,世钊哥哥。”
  “发痴,谢我做什么?以后碰见那种口角刻薄的,你要么走开,要么索性一巴掌揎上去,傻乎乎坐在那里等着挨骂做什么?呆。”夜色将小小少年微红的耳朵掩盖,只管强做恶声恶气,就是不看一边眼睛鼻尖都红通通的女孩子。
  明珍沉默片刻,忽然想起自己的书包。
  “我的书包!”
  世钊也想起自己去拿果子汁时,将两人的书包信手挂在椅子背上,刚才一时冲动,拉着明珍跑出来,全然忘记了两人的书包还留在叶大帅府上,不免懊恼,难道还要叫他回去取不成?不知恁地,便不喜欢叶大帅一家,特别是他们家的客人欺负了明珍以后。
  “我明天见到淮阆,央伊去帮我带来罢。”明珍声音轻轻,“将伊的生日宴会搅得败了兴,真是对不起有伊。”
  世钊真想捶胸顿足仰天长啸,这个柳明珍,怎地教不会呢?
  那叶淮阆请的客人悉数穿西服洋装,再不济也穿着旗袍,伊难道不晓得明珍由来都穿着徽州女子常穿的襦衣么?分明是叫上明珍,然后给明珍好看的。偏偏这个呆子竟然到现在都还丝毫不觉。
  “你以后少同那个叶淮阆往来。”世钊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明珍不明所以。
  “叫你不要同伊往来就不要同伊往来!”世钊愈发没好气。人呆便算了,还不受教,真真要命。
  “哦。”明珍自然听得出世钊口气不善,也不再追问。
  隔着半臂的距离,两个孩子手拉着手,默默前行。
  走过半个徽州城,出了城,又过了桥,越过几块种着桑树的小树林,远远已能看见柳家大宅门前两只气死风灯,在秋风中摇曳。
  身后忽然传来巨大声响,乒——乓,然后夜空中绽开美丽眩目的缤纷烟花,转瞬即逝。两个孩子来不及感叹,便又在夜空里炸开又一朵绚丽烟花,仿佛春日漫山遍野灿烂的野花。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站在乡间青石铺就的小路上,齐齐仰望漫天烟火。
  明亮的烟花生生灭灭,照得两人精致的小脸忽明忽暗,眼中颜色变幻莫测。
  隔了良久,明珍才自那虚幻的美丽中,省过神来。
  “真美!”少女太息。
  “你喜欢,等你过生日,我央爹爹也给你放,肯定比这个还漂亮!”世钊望着明珍的侧脸。那是他最最喜欢的明珍,圆润的额头,挺翘的鼻子,菱角小嘴,教人恨不能将伊藏在口袋里,再不给旁人多看一眼的明珍。
  世钊牵着明珍的手紧了紧,明珍不明所以地转头望向世钊,旋即落进一双熠熠生辉的眼里去。
  那双眼睛出奇地明亮,里头映着自己。
  小小少女的心蓦地漏跳了一拍。
  从小明珍便知道世钊生得好看,自她懂事时起,每年世钊过生日,围在世钊身边的女孩子便逐年增加。听说老早有人差遣了媒婆,去勖家说亲,想撮合儿女姻缘,只是一概被勖家回绝了。
  明珍常听奶妈和母亲闲谈时说起,却始终只当是与己无关。
  然而今时今日,明珍忽然意识到,早晚有一天,世钊也会与开颜一般,辞别学堂里的同学,结婚去了。从此以后,再不会是她的世钊哥哥,再不是那个有时欺负她,有时保护她,有时惹她哭,有时逗她笑的世钊。
  “……明珍……明珍……”不远处,传来奶妈熟悉的呼唤声,打破两个孩子之间懵懂青涩的魔障。
  原来是一直给明珍望门的奶妈远远自柳家大门口望出来,看见门前青石板路上,有两个小小身影,便执着一盏油灯,迎了出来。
  “唉呦,我的小姑奶奶小祖宗,这么晚了,站在这儿餐风饮露地做什么?有什么话都赶紧进去说。”奶妈一手挑高油灯,一手拿一块小羊羔绒毯子,将明珍和世钊一并裹了,护住他们往宅子方向去,“如今秋天了,露重,别着凉了。看看,看看,这小脸都冰凉的。”
  明珍闻着鼻端奶妈身上熟悉的味道,思及在叶大帅府上受的委屈,眼圈又红了。
  奶妈护着明珍世钊进了柳家大宅子,叫过管事的,让他去告诉老爷一声,孙小姐回来了,便仍护着两个孩子往柳茜云住的跨院里来。
  进了院子,奶妈将明珍和世钊领进堂屋,替两个孩子一人倒了一碗温在小焐扣里的蜂蜜水,交给他们。
  当奶妈看见明珍犹带泪痕的小脸,大吃一惊。
  “小姐,这是怎么了?!”
  明珍抿了一口蜂蜜水,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不行!我得告诉小姐姑爷去!”奶妈毕竟经历过人情世故,怎会看不出明珍眼里的委屈,一拧身,往小姐姑爷房去了。
  许望俨柳茜云夫妻因为第一次放女儿独自出去参加小朋友的生日宴会,难免担心,是以本就没睡,一听奶妈说明珍是哭着回来的,赶紧披了衣服趿上鞋,一并来到堂屋。
  一看,果然女儿明珍脸上泪痕未干,鼻尖通红。
  又看了看坐在明珍边上的世钊,男孩儿脸上倒没有一点点愧色,想必不是他将明珍惹哭的。
  “明珍,告诉爹爹,怎么哭了?”
  “……我没事,爹爹。”明珍不想将那些女孩儿欺负她时说的坏话再重复一遍。
  旁边世钊却看不下去,要仗义执言。他顶看不顺眼的就是明珍一副息事宁人低眉顺目的模样。
  “叶家的客人里有三个女孩儿欺负明珍,说话极难听,我看不过眼,拉着明珍就出来了。可是——还是叫伊受了委屈,所以伊一路上哭着回来的。”
  “没有哭一路。”明珍纠正世钊。
  “总之便是哭了!”世钊冷哼了一声。
  柳茜云心疼地搂住女儿,这是她的心尖肉,从小到大,别说打,连骂都不舍得骂一句,生怕伊吃苦受委屈。明珍又是一个极懂事的,从不教大人操心,疼伊都来不及,今日竟然被人欺负到哭。
  世钊也欺负明珍,可是许望俨柳茜云怎会不明白小男孩儿的心思,所以只是睁一只眼笔一只眼,况且世钊很少真正惹明珍哭。
  “爹爹,娘,我没事儿。世钊哥哥已经替我出了气。”明珍抱住母亲柳茜云微微发福的身子,微笑。
  看见这小小一朵美丽白花似的微笑,世钊忽然明了,祖父给他讲的故事里,周幽王为能令美人一笑,赏赐以千金的行为。

  第二十三章 风云骤起(1)

  转天上学,世钊始终守着明珍,几乎寸步不离,小小纪殊良只能以眼睛瞪着世钊,却无法宣示主权,大声说不许和我抢明珍,明珍是我的。
  世钊只当没看见殊良的死光眼。
  淮阆几次接近明珍,想同明珍说话,明珍都被世钊粗鲁地拉开。
  “世钊……”倒是明珍有些不好意思,淮阆早晨来时,将她和世钊将落在叶大帅府上的书包带了来,并再一次代那三位小姐向明珍道歉,还给所有同学一人包了一大块生日蛋糕。与淮阆的落落大方相比,反显得他们十分小气。
  世钊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明珍便温和地笑一笑。
  舒先生进来上课,同学们便一一坐了,认真听讲。
  舒先生面有忧色,偶尔会分神,望向窗外。
  只是学生们多半不曾注意。
  稍后自习时间,学堂里打杂的老大爷将舒先生叫出去,说有外找。
  舒先生嘱咐学生们好好练字背课文,便转出教室去。
  一待舒先生离开教室,学生们等了一会儿,见舒先生没有一点半点回转的意思,便小声嘁嘁讲话。
  “看见昨晚的烟花了没有?”
  “当然见了,真好看。”
  “我舅母家是巡捕房的,听说是叶大帅给女公子过十岁生日放的礼花。”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坐在教室另一头的淮阆。
  “我过生日要是也能放烟花就好了。”
  “你爹你娘能给你放个炮仗就不错了。”
  “唉……”
  坐在明珍前头的沈依平转过身来,“明珍,昨儿的生日宴会可好玩?”
  世钊因坐得隔了一排,虽然听见了,却也不好替明珍回答,只得看了明珍一眼,你别给我做老好人!
  明珍没有看懂世钊传递的信息,只觉得这眼神恁地凶。
  “明珍,问你话呢。”沈依平推了推明珍的手臂。
  明珍抿了抿嘴唇,“还行,挺好玩儿。”
  “有什么好玩儿的,说来听听?”连一旁的同学也好奇起来。
  明珍为难,伊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哪里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只得在腹内搜刮了,说:“点心很好吃,大帅府极气派,里头客人都穿得仿佛西洋镜里的外国人。”
  小孩子们即刻讨论起来。
  他们并不知道,外头,舒先生见了一个风尘仆仆赶来的中年人。
  “很久不见,舒兄别来无恙?”
  “托赖,一切都好。”舒先生将来人引至学堂后院,一处开阔地,左右前后都能看得见,周围又不方便藏匿,“周先生此来,太过危险,有什么事,大可以找人带信。”
  “此事机密紧要,我不信别人,只能亲自跑一趟。”来人姓周,长相十分周正英武。
  “此间不宜久留,毕竟是倭人的势力,周先生有什么要紧事,赶紧说罢,说完了我安排你离开。”舒先生点了点头,周先生为人谨慎机警,若果不是要紧大事,断不会贸然前来。
  “舒兄也知道,如今新军阀混战,蒋介石率部讨伐阎锡山冯玉祥,于中原展开厮杀,只是目前形势,于阎锡山冯玉祥不利,恐怕早晚阎冯都要下野……”周先生说到这里,顿了顿,凝住舒先生。
  舒先生略略点头,表示知道外头形势。
  “那舒兄可知道,一旦阎冯失势,形势将如何?”周先生提点。
  舒先生皱了皱眉,沉吟不语。
  周先生也不催促,只是成竹在胸地等待。
  “恐怕……蒋势必要展开围剿。”良久,舒先生才轻言道。
  周先生点了点头,“我此来,就是想拜托舒先生,为我党做说客,游说徽州军阀,即使不能归我所用,也不能让他们归附蒋军。此事干系重大,倘使舒兄推辞,我也不会埋怨先生,只是还想请舒兄替我党我军筹措军需物品药材,我在这里代表同志们先谢谢舒兄了。”
  舒先生微微一笑,润雅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羁来。
  “顾亭林尚言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辩?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我等有责任拯救天下于水深火热。周先生放心,我不会推辞。”
  “那拜托舒兄了。我代后方军民,感谢舒兄。”周先生先是一揖到地,随后又起身,大力握住舒先生的手,上下摇晃。
  “周先生,不必客气,与您相比,我所做的,实在微不足道。我着人送您出徽州,您一路注意安全。”
  舒先生着打杂的老大爷送周先生去车站,言明这是自己在广州读书时认识的同学,特地来探望的,因他要上课,麻烦大爷送他下山。
  舒先生望着周先生下山去的背影,山风拂过,卷起舒先生的一角衣袍。
  “山雨欲来风满楼呵。”舒先生的眉心,拧了起来。
  教室里的孩子们并不知道外头发生的插曲,犹自沉浸在叶大帅如何宠爱女儿,家中如何气派的讨论当中。
  直至下午放学时候,这讨论仍十分热烈。
  沈依平却悄悄拉住明珍,同伊咬耳朵。
  “明珍,或者是我多事,不过,你最好少同叶淮阆往来。”
  明珍明眸望住沈依平,不解,为什么伊也这样说,世钊也这样说?
  “我爹爹说现在不太平,叶家现在看来固然风光,可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晓得今后怎样?同伊走得太近的话……”
  沈依平并没有将话说完,因为伊看见世钊走了过来,便退了开去,向明珍说再见,背上书包走了。
  “她同你说什么?”世钊生怕明珍又受闲气。
  “她叫我不要同人过往太密。”明珍没有直说淮阆的名字。
  “伊倒是个明白人。”世钊拿过明珍的书包,“就你最笨。”
  明珍不语,只是反省,单世钊一个人说不要理淮阆,可以说是世钊不喜欢淮阆,可是沈依平也这样说——
  “总之你防她些没错。”世钊总结,然后拉住明珍出了学堂。
  两小孩子随即一愣。
  学堂门口,不但叶淮阆没有下山,连叶淮闵也来了,站在妹妹淮阆身后,两人旁边,站着一个中年人,理着平顶头,穿一身深灰色西装,手里拄着一根手杖。
  中年人身后不远处,是叶家一贯上山来接送叶淮阆的警卫员。
  淮闵看见明珍走出来,微不可觉地向中年人点了点头。
  中年人微微一笑,上前来,弯下腰。
  “这位——是柳明珍小朋友,对不对?我是淮闵淮阆的父亲,叶放。”
  一言即出,余人皆惊。

  第二十四章 风云骤起(2)

  世钊一下子闪身到明珍跟前,护住明珍,仰起头来。
  “昨天是我把果子汁泼到那三个丑八怪身上去的,与明珍无关!”
  叶放看着挡在明珍跟前,一副老母鸡保护小鸡的模样,并不觉得受了顶撞,反而深觉有趣,忍不住便微笑起来,惹来警卫员诧异地一瞥。
  叶放是何许人也?
  皖系军阀,杀伐决断,挥斥方遒,只消冷冷的一眼,已经足以教成年人吓得魂飞丧胆,不料竟对这个孩子如此和颜悦色。叶家的公子们,只怕也很难得见父亲如此温和一笑罢?
  “你就是昨晚那孩子?果然好气魄,好胆识。”叶放不以为忤地摸了摸世钊的头,“男孩子至要紧是要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真真枉为男子汉。”
  世钊原以为会被呵斥,不料竟得了表扬,微微一愣。
  倒是明珍镇定,从世钊身后走了出来,一手牵住世钊的手。
  “我是柳明珍,请问叶伯伯找我什么事?”
  叶放仔细打量明珍。
  小小女孩子穿一件月白底秀缠枝莲纹襦衣,黑色筒裤,圆口绣鞋,没有裹脚。黑色头发左右扎成两条辫子后盘在耳后,系着水色闪银丝带。这丝带看得出不是俗物,应是进口洋行里才有的东西。这孩子并不张扬,只在小细节上,透出伊家徽州富豪的背景来。
  “我听说你在我府上受了委屈,哭着回家,十分过意不去。所以趁着接淮阆放学,上来代那三个女孩子向你道歉。是我叶放治下不严,以至他们放纵家人,口出狂言。”
  他怎么知道我是哭着回家的?明珍狐疑,却不多嘴,只是轻轻摇头,“不是叶伯伯您的错。”
  “真是好孩子。”叶放微笑,向后头伸出手,警卫员立刻将两个包装精致的纸盒子递上。
  叶放将盒子人手一个,交给明珍与世钊,“这是赔礼,希望两为小朋友不要生气,以后还请多来府上做客,同淮阆做好朋友。”
  明珍看了看一旁战战兢兢的奶妈一眼,奶妈赶紧点头,明珍这才收下盒子。
  “谢谢叶伯伯。”
  勖家的司机见状,也赶紧示意自家少爷收下。
  世钊不情不愿地收下,随手塞进书包里。
  叶放看见了,只是笑着微微摇头,看起来勖家这个孩子,脾气很大啊。
  “叶伯伯家的车就在山下,将你们一起送回家可好?”
  “不敢劳烦叶大帅。”奶妈上前来,领过明珍。
  “我同明珍一起走。”世钊自然是更加不想理会叶淮阆和那个始终微笑着的叶淮闵。
  叶放也不强求,自领了儿女下山。
  “明珍世钊,下次有时间来我家玩啊。”叶淮阆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对明珍和世钊挥手。
  奶妈等叶放一行去得远了,才蹲下身,猛地搂住了明珍,上下抚摩,“我的小姑奶奶,你没事儿罢?”
  “奶妈,我没事。”明珍啼笑皆非,她能有什么事?大庭广众,叶大帅难不成还会为难她一个小孩子?
  “阿弥陀佛,赶紧回家,奶妈给你在菩萨跟前上柱高香。”奶妈领着明珍下山了,世钊也随同自家司机下山回家,自不必说。
  叶放一行下了山,上了自家的黑色克莱斯勒-道奇。
  车上,崔姨太穿着一件宝蓝旗袍,肩上披着一条雪貂毛的披肩,坐在车厢里。看见丈夫儿子女儿上车,软语温声地问:“从山上走下来,累不累?敛之,看你都出汗了。”
  崔姨太自襟口抽出真丝绢子国叶放抹汗。
  叶放年轻时随段将军征战四方,左足曾受过重伤,虽然经过及时治疗,保住了左脚,然而却不能吃重,所以徒步上山下山,于叶放,其实是极辛苦的。
  叶放顺势握住崔眉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才松开。
  “敛之……”崔姨太略红了红脸,“孩子都在——”
  淮闵只做未见,将头转向一侧,望住车窗外头,淮阆却吃吃笑,用手指刮自己的脸皮。
  崔姨太羞窘,脸皮红得几乎滴下汁来,伸手用手绢拍打女儿,两母女笑成一团。
  叶放任妻女笑闹,只转头沉声问儿子,“淮闵,你怎么看柳家那女孩儿?”
  “年轻虽幼,可是少年老成,十分镇定。昨夜虽然当众受辱,可是并不当即发作,是个能忍辱负重的孩子。”淮闵顿了顿,“十分善良,并不语人长短。”
  “哦?何以见得?”叶放很少见自己最小的儿子对女孩子有如此评价,淮闵除了妹妹淮阆,是顶不喜欢女孩儿的。
  “您今日亲来致歉,伊大可以将昨天所受的委屈,原原本本地告诉您,然则伊绝口不提。柳家也没有出来为难的意思,可见伊回去也并没有同父母多嘴。是个口风严谨的。”
  叶放点了点头,有意无意地看了崔姨太一眼。
  崔姨太则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唇。
  叶放双手拄在手杖的大理石圆柄上,“淮闵可有喜欢的女孩子?我看也得开始给你留意起来了,毕竟再过两年,你也大了。”
  淮闵听了,心下一惊。
  “父亲,大哥二哥三哥都还未成亲,尚轮不到我。”
  “谁说要叫你成亲了?看你这孩子——”崔眉接过嘴去。“你三个哥哥,都有了对象,只等你父亲去提亲。淮闵你还小,你父亲多疼你,想叫你自己选一个喜欢的。倘使目前还没有,你也可以慢慢找起来了。”
  “谢谢父亲和姨母。”淮闵只得这样说,心里却浮起明珍温柔的表情来。
  “爹爹妈妈,我不要那么早成亲!”一旁淮阆却大声说,“外国女子,有十八九岁还是闺女的,还可以到世界各处旅游,见识各种风光。我以后也要学着开飞机……”
  “够了,阆阆。”叶放低喝,“你也不顾惜你母亲,女孩子说这些像什么话?!你给我好好地留在徽州,用心读书。学一学柳明珍,稳稳当当地,做个大家闺秀。那孩子比你小一岁,倒比你老成不知凡几。”
  “母亲,您看父亲!”淮阆偎向母亲崔眉怀里撒娇。
  “你父亲说得没错,你是要学一学柳家姑娘。那孩子颇稳当,也有气度,以后是个镇得住的。”
  淮闵看了看一唱一和的父亲和崔姨太,心里不知怎地,浮上一种奇怪的预感。
  这事儿,还没完。

  第二十五章 风云骤起(3)

  叶放同妻儿一起回到家中,自同参谋将官一起进书房谈论政局。如今局势不稳,恐怕蒋军终要胜出,割据形势将变,他们要早做打算。
  崔姨太则领了淮闵淮阆进了内堂,着佣人送上点心茶水后挥退佣人。
  较之丈夫的前几个孩子,崔姨太更喜欢淮闵,因为淮闵年纪同淮阆接近,况且当年她进门时,淮闵才方出生,又在她跟前长大,对她的敌意没有其他孩子那么深。
  “功课学得怎样了?可有什么地方不懂?倘使不懂,可以去找你父亲,他虽读书不算太多,但胜在经验丰富。”崔姨太给淮闵取了一块栗子糕放在碟子里,“你父亲总是对我说,淮闵是最有潜力的,只要不是死读书,脑子再活一些,肯定能青出于蓝。”
  淮闵微微一笑,并不答茬。
  崔姨太也不介意,又转向女儿淮阆。
  “在学堂里可还适应了?先生教得功课不难罢?”
  淮阆咽下一口栗子糕,“都挺好的,就是如果能自己上下山便好了,总要警卫员骑脚踏车接送,大家会看不起我。”
  “怎么看不起你?”崔姨太挑起一边描摹精致的细长眉毛来。
  “学堂里的同学多半都自己上学,不要家长接送,即使有人是家人接送的,也多数用自己的脚。”淮阆偎进母亲怀里,“母亲,让我学骑脚踏车罢,等我学得熟练了,就自己骑车去学堂。”
  “胡闹!”崔姨太一听,便竖起眉毛,“万一摔个好歹的,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四哥——”淮阆转而向哥哥求救,“你同母亲说一说嘛。”
  淮闵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
  崔姨太已先一步截住淮闵,“这事儿我不能擅自允了你们。”
  “母亲……”淮闵摇晃崔姨太的手臂,“上海许多名门淑女,都会骑脚踏车,那可是门楣的象征呢。贵族女子还举行脚踏车比赛呢。”
  崔姨太伸手弹一弹女儿的额角,“我看你哪里是怕同学笑话你由警卫员送进接出?分明是自己玩心太重,你爹爹不让你学开汽车,你就把脑筋动到脚踏车上去了。”
  淮阆被母亲揭穿了,也不尴尬,只是嘻嘻笑。
  “好了好了,我磨不过你。”崔姨太摸摸女儿的头顶。
  “母亲万岁!”淮阆振臂高呼。
  “先慢点高兴。”崔姨太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我也没有答应你。”
  “母——亲!”淮阆几乎跺脚。
  “等你父亲议事散了,我去问过他,假如他不反对,我就允你去学脚踏车。”崔姨太思及自己少女时也是一个向往先进,渴求自由的女青年,便软下心来。
  “四哥四哥,我可以去学脚踏车了!”淮阆欢呼一声。
  淮闵只得摇头失笑,这个妹妹,始终还是孩子心性。
  等叶放议事出来,崔姨太果然在吃饭时将女儿的要求婉转地对丈夫提了出来。
  叶放一听,先是微微蹙起了威武的浓眉,转而看见女儿祈求的目光和妻子温柔的浅笑,复又想起女儿那副你不允我也会偷偷实现的脾气,不由得点了点头。
  “但是——”在淮阆欢呼之前,叶放沉声说,“要有警卫员跟在后头,你不许给我乱跑。”
  “是,父亲!”淮阆推开椅子,站起身来,脚跟一并,行了个军礼。
  “你看这野丫头,究竟像谁?”叶放皱眉。
  “自然是像你这个做父亲的了。”崔姨太拿真丝绢子掩唇而笑。
  四个男孩子都不做声,家里淮阆最受宠爱,他们已经见怪不怪。
  “对了,明天起,下了课,就进我的书房来罢,一起议事。你们也都大了,早晚要接过我手上的权力。”叶放倏忽宣布。
  不意外地,男孩子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欣喜表情。
  崔姨太却暗暗敛下眉来。
  淮阆学脚踏车上手极快,只一天,已经能像模像样地在大帅府的花园里骑进骑出了。
  警卫员只在最初时候,上手扶了几把。
  过了几天,淮阆自觉熟练了,便吵着要骑脚踏车去学堂。
  崔姨太实在拗不过女儿的软磨硬泡,终是答应了,不过还是要女儿答应,让警卫员跟在后头,万一出了状况,也好即时相助。
  “路上当心,觉得骑不过去了,就下车来,别硬撑。”淮闵在妹妹骑车上学的第一天,叮嘱妹妹。
  “我知道了四哥。”淮阆明朗一笑,骑上脚踏车,上学去了。
  淮闵站在窗前,望着妹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恁地,右眼皮“突突”地跳个不停。
  “担心妹妹?”叶放着一身姜黄色笔挺军装走到儿子身后,与淮闵一起望着窗外。
  淮闵点头,是有些担心。
  “阆阆年纪虽下,胆子却大,做事也够泼辣,我倒是放心她的。”叶放若有所指地对淮闵说。
  淮闵抿了抿嘴唇,他明白父亲是意指他不够心狠手辣。
  “走罢,先生已经在等你了。”叶放拍拍小儿子的肩膀。
  淮阆骑脚踏车到学堂上学,即时引起了轰动。
  徽州地方,民风最是淳朴,说难听些,便是封建保守。
  女子极少抛头露面,能进学堂读书的女孩子,家里已是极开通的了。
  但能似淮阆这样,非但能进学堂读书,还能穿西式裤子半筒马靴骑脚踏车的,究竟是少的。
  何况脚踏车还不是寻常人家都有的,乃是稀罕之物。
  孩子们上课时都心思浮动,效率全无。
  舒先生太息一声,也不多少什么,只放了作业下去,嘱他们自修。
  午饭时候,果然学生门都围在了淮阆的脚踏车跟前,不肯散去。
  那是一辆黑色女式脚踏车,横梁斜成三角形状,方便上下,把手高于座椅一些,左右呈八字造型,前轮的轮轴上,拴着铃铛,转动起来,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玎玲声响,远远的就知道是脚踏车来了。
  学生门几羡慕又敬畏淮阆,羡慕她小小年纪,竟然已经会骑脚踏车,敬畏淮阆深不可测的能力。
  “明珍你想学的话,休息天我叫我家司机带上我们一起去学。”世钊小声在明珍耳边说。
  “我——也想学。”殊良跟在后头,竟然听见了。
  “去去去,小孩子凑什么热闹。”世钊最不耐烦纪殊良像跟屁虫似地粘着明珍。
  “明珍——”殊良立刻眼泪汪汪地望向明珍。
  明珍摇摇头,她固然觉得新鲜好奇,可是——
  “我要问过爹爹和娘。”
  另一边,淮阆已经大方地任由同学推着自己的脚踏车在学堂前头的开阔地上体验起来了。

  第二十六章 风云骤起(4)

  骑着脚踏车上下学的叶淮阆成了徽州城里的一道风景,很快,徽州城中有些身家的士绅富贾子女,凡是有条件的,便都开始骑脚踏车,一时蔚然成风。
  明珍到底是孩子,看见同学里颇有几人已经骑得有模有样,心里很是羡慕。
  回到家里,看见舅舅家的承冼也骑脚踏车过来她家的院子,便有些动心。
  许望俨因为生意忙,未曾注意,可是柳茜云却留心女儿看着二哥家的承冼时,眼睛里那种极其渴望的神色。
  这日用过晚饭,佣人撤去了碗筷,将桌子抹干净了,便下去休息了。客堂间里只剩柳茜云与儿女们。
  柳明珠也已经六岁,家里说好了,等过了年,把明珠也送进学堂里去。现在明珠已经拿了姐姐明珍的旧功课,开始描红识字。明辉明耀两兄弟自然也跟着姐姐,在一边有模有样地照葫芦画瓢。
  柳茜云一边做小衣服,一边同女儿说话。
  “你三舅妈有了身子,希望今次是个女儿,往庙里求了好几次了。她说女儿贴心,如果生个女儿似你这般,她也不枉一把岁数还有身子了。”柳茜云拿针尖在头发间抿了抿,润了润有些发涩的针,“她说你三舅舅一直都想要个女儿。”
  明珍抿了抿嘴唇。
  明珍或者天真,可是却并不迟钝。
  家里舅舅舅妈们常常说,明珍命好,一出生就入了宗祠,上了家谱,是女儿家至上的荣光,不似她们这些媳妇儿,上了家谱,也不过是柳徐氏,柳韩氏,柳舒氏。如果是妾室,则连上族谱的份儿都没有。
  明珍小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舅舅舅妈,特别是几个舅妈,一个个都在她跟前说她命好?待长大了些,进了学堂,听舒先生讲女子在徽州旧时,地位如何低下,动辄父兄亲族就可以以家法取其性命,毫无自由可言时,明珍才明白,祖父柳直,确然格外喜欢她,并没有约束她的成长。
  可是,明珍更加知道,祖父也没有约束几个孙子的成长,约束他们的,是他们的父母。
  明珍不以为三舅妈今次如果生了女儿,会得到同自己一样的待遇,因为舅舅舅妈并不如她的爹爹和娘一样开明。
  “你和二房里的承冼要好,也别太明显了。”柳茜云咬断丝线,将绣好了的一块小肚兜放在绣篮里,“免得其他房的孩子以外咱们偏帮二房,到时候联合起来欺负承冼,你的好心,反害了他。”
  明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大家族里的明争暗斗,究竟是躲不了。
  “最近学堂里可有什么新鲜事?讲给娘听听?”柳茜云又取过勾针,打算给女儿勾一件背心。
  “也没有什么,只是大家都在学骑脚踏车。”明珍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在一边描红的弟弟妹妹。
  学骑脚踏车呵——柳茜云看了一眼女儿眼睛里隐隐的渴望,微笑,“明珍想学么?”
  明珍大力点头。
  柳茜云想了想,“想学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车我看都高高幺幺的,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好?我们先问过了你爹爹,你看好不好?”
  明珍笑了起来,“谢谢娘。”
  柳茜云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心思开始野了。”
  明珍有些羞涩地捂着额头笑。
  “姐姐笑什么?我也要听!”柳明珠扔下手里的毛笔,跑过来,也不管墨汁子溅了满襟,连两个弟弟的脸上都溅着了。
  “娘,我也要,我也要!”两个男孩子哪里还能坐得住?也如鹦鹉学舌似的,跟了过来。
  “我跟你们大姐说,要用心学习,万勿三心二意的,辜负了父亲对你们的期望。”柳茜云四两拨千斤,避重就轻地说。
  胖冬冬的明珠即时泄气,恰好奶妈进来,招呼孩子们洗漱睡觉,便借机跑了。
  柳茜云望着明珠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对明珍说,“一样怀胎十月,吃一样的米,喝一样的水,爹娘一样的关爱,可是你们姐妹,却是截然相反的性子。”
  “一样米养百样人,娘。而且,妹妹性格活泼,正好补足了我的沉静,再好不过。”明珍抱一抱母亲,“我也洗漱休息去了。”
  “去罢。”柳茜云极欣慰,没白疼了这个孩子。
  入夜,许望俨从工厂里回来,洗去一身疲惫,回到房里,见屋里还点着灯,不免有些奇怪。
  如今政局紧张,军需吃紧,工厂里常常连轴赶工,只为了能提供充足的军需。
  城里已经有商人开始囤积居奇,而柳直却不想看见民不聊生,所以一直在保证军需供应的同时,还加紧生产民用物资。是以近来他也十分忙碌,要紧着资金周转,常常很晚回家。他体恤妻子,一早同妻子打过招呼,叫妻子不必为他等门,早些休息。妻子也很少违逆他。
  挑开外间的帘子,进了内间,只见妻子半靠在床上,床头几上亮着煤油灯,手里拿着一本脂砚斋石头记,似盹未盹。
  许望俨笑着摇了摇头,上前将油灯捻得暗了,准备扶妻子躺下。
  谁料手在碰到妻子的肩膀,伊人变抬眼望了过来。
  看见一双雪亮的明眸,许望俨心中一暖。
  “这么晚了,还没睡?”揭开被子,许望俨躺在了妻子身边。
  柳茜云微微羞赧地一笑,将手里的书搁到床头几上,“我有事想对你说,所以等了一会儿。”
  “叫夫人久等了。”许望俨侧身吻一吻妻子的额角。
  柳茜云摇了摇头,“工厂里的事可还顺利?”
  许望俨微微叹息,“现今还行,只是——”
  “只是如何?”
  “军队里催得紧,我们赶着把货出了,可是款项却总要拖上一段时间才能到帐。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
  “父亲怎么说?”柳茜云皱了皱眉,“还要接他们的单子?”
  “不接怎么成?我们得罪不起军阀。”许望俨搂住妻子,“人说官商勾结,可是有几人晓得为商的难处?”
  柳茜云伸手拍抚丈夫胸口,默默无声。
  “对了,夫人说有事想对我说,未知是什么要紧事?”许望俨平复情绪,笑着问。
  “明珍说想学脚踏车,我说总要先问过你才行。”
  “学脚踏车?”许望俨思及最近在城里常常看见有孩子骑着脚踏车招摇过市,微微蹙眉。“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想必是看见别的孩子骑,心里羡慕。”
  “……”许望俨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等再大两岁罢。那些车子都高,明珍毕竟矮小,万一摔着了自己便罢了,如果撞了人,毁坏了物品,便不好了。”
  柳茜云点头,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你好好同女儿说,就说这是我的意思,不是不让她学,只是要过两年,她再大些,个子高些,脚够得着地,万一刹车不及,脚一踩地也能停下,这样比较安全。”
  “是,还是夫君思虑周到。”
  只是两夫妻万万不曾想到,他们这样的决定,日后却几乎酿成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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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风云骤起(5)

  舒先生近日俗务繁忙,常常布置了作业,便叫学生们自修。
  “先生最近都不给我们讲故事了。”殊良趴在课桌上,十分无聊。
  “就你成天惦记着讲故事。”世钊决不放过机会嘲讽殊良。
  “可是先生讲的故事比我爹爹讲的故事好听啊。”殊良噘嘴。
  “殊良想听什么故事?”明珍轻轻问,免得世钊没好气,把火气都撒在殊良身上。
  “就先生讲的苏武牧羊,荆柯刺秦,我都很喜欢听。”殊良看了世钊一眼,对明珍笑着说。
  “殊良希望听这些故事啊。”明珍微笑,果然是男孩子呵。
  “不知道舒先生最近忙些什么,总来去匆匆的样子。”沈依平写好了作业,也回过身来参加聊天。
  “听说舒先生家里出了事,舒先生的兄长犯了事,被张督军下了狱。”有大孩子消息灵通,小声说。
  “难怪最近都没有看见舒开云来上学。原来是他父亲出了事啊。”
  “舒家这些年好象很不太平啊。”
  教室里闹哄哄地谈论起来。
  “我们找时间一起去看看舒开云罢。”明珍总记得舒开云在那年的运动会上,对她的好。以明珍的性格,自是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以报。
  “要去,也得早去早回。”沈依平淡淡地说,“现在城里开始实施戒严令,下午三点放学,进城已经快四点,找到舒家,进去探望时间,恐怕不能超过两刻钟,五点以前便要出城,否则戒严以后,在城中走动,只怕不安全。”
  明珍微愣,家里爹爹和娘很少对她说起政局,即使偶尔谈及,也是轻轻带过,所以明珍只知道外头在打仗,但徽州总算还太平,却不晓得徽州的形势已然如此紧张。
  见明珍神色,沈依平也不好多说什么。可是,沈依平却是知道的,因为家里做百货生意,物价因局势动荡而飞涨,更何况父亲曾经忧心忡忡地说,日本人来了,只怕以后生意会更加难做。
  日本人在北方烧杀抢掠的消息,也时有耳闻,所以一时间人人自危。
  明珍望向坐在一边如同高贵公主的淮阆。
  “淮阆——不能求你父亲帮忙,将舒学长的父亲释放么?”明珍小声问。
  淮阆看了明珍一眼,微微摇头。“倘使是我父亲下命抓的人,那有他一句话,放人也便放人了。可是,下令抓人的,是张督军。他同我父亲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明珍垂下眼帘。
  原来外头的形势这样复杂。
  是她天真了。
  “不过明珍是我的朋友,朋友求我,我一定尽力。”淮阆笑容明丽,“我去问问父亲,有一线希望也是好的。”
  世钊颇意外地望了望淮阆,他当淮阆已经一口拒绝了,不料竟然峰回路转。
  看见明珍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来,仿佛心情也略好了些,世钊也高兴起来,向淮阆一笑。
  沈依平看着胖乎乎,不断和明珍说话的纪殊良,时刻注意明珍一举一动的勖世钊,还有事事出人意料的叶淮阆,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中午学堂里打杂的老大爷敲过了下课云板,又对学生们说,下午舒先生不进教室了,大家吃过饭就可以放学了。
  学生们轰地一声,取了蒸在笼屉上的饭盒,坐在教室里,边吃边笑闹。
  家境好的学生,带的都是饭盒,里头盛的有排骨鱼虾卤蛋;家境差些的学生,不过是几个包子一点咸菜。好在大家并不嫉妒嘲笑。
  明珍带着一个不锈钢双层饭盒,同世钊的饭盒一模一样,是勖钧的洋行里的货品,一式两件,一件给儿子,一件便给了明珍。
  也怨不得柳家其他房的要说明珍命好,勖家对明珍的不同,教旁人看了,的确眼红。
  明珍揭开饭盒盖子,上层是一只腐乳鸡腿,一块椿芽闷蛋,另有一小撮拌笋丝,下头是珍珠米饭。
  “明珍的饭好香。”殊良看见明珍的饭盒,几乎流下口水来。
  “吃你自己的饭。”世钊拿筷子敲了敲殊良的头。
  明珍看见殊良噘起嘴,便拿筷子夹下一筷椿芽闷蛋放进他的饭盒里。
  世钊即刻冷下脸来。
  明珍只觉得好笑,把另一半闷蛋夹进世钊的饭盒里。
  “明珍,给你吃我的挂霜排骨。”殊良有来有往。
  “明珍给你吃我的咖喱牛肉。”世钊赌气似的,也往明珍的饭盒里盛了一勺菜。
  沈依平看得“嗤”一声笑出来。
  明珍涨红了脸,只得讷讷地说谢谢。
  淮阆则是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世钊同明珍感情真好。”
  “谁同她感情好了?!”世钊蓦然脸皮一红,转过身去,再不看明珍。
  明珍也不以为意,世钊这样子对她也不是一天两天,她早已经惯了。
  吃过饭,学生们渐渐散了。
  因为今日提早放学,来接孩子们放学的家人都还未到,明珍世钊殊良依平和淮阆都没有即刻下山,而是在学堂前的空旷地玩耍。
  几个人跳了会儿房子便觉得无趣。
  淮阆便提出骑脚踏车比赛。
  殊良还小,不会骑。明珍则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我不会骑。”
  淮阆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明珍不会么?”
  “你们比就好了,我同明珍在一旁看就行。”殊良拉住明珍的手。
  “谁说明珍要同你一起看了?”世钊抢给明珍的手,“明珍,这脚踏车是极好学的,我包准你一学就会。”
  明珍微微摇了摇头,“我爹爹和娘说,我如今还矮着些,等过两年我再长高点,就让我学。”
  这时淮阆走上前来,握住明珍的另一只手,“明珍,你偷偷学会了,也无妨的啊。反正不教你爹爹和娘知道不就成了?”
  明珍迟疑,她答应了父亲和母亲的,明珍不想违背约定。
  看出明珍的迟疑,淮阆笑了笑,“反正今日还早,有世钊和我护着你,你先试一试,倘使不成,我们也不逼你。只是少了一个人玩,总有点遗憾。”
  明珍看看世钊,世钊鼓励地朝明珍点了点头。
  “那——我试一试——”明珍不是不心动的。
  “放心,我护着你,一定不教你摔交。”世钊拍胸脯说。
  淮阆牵过自己的脚踏车。
  淮阆的脚踏车是叶放专门送给女儿的,所以是女式的,并且比一般脚踏车要矮许多,方便上下。
  世钊先教明珍怎样扶稳了龙头,然后演示给明珍看怎样上车下车,待明珍看明白了,才让明珍坐上脚踏车。
  等明珍上了车,世钊与淮阆两人,一左一右,扶住脚踏车的后座,帮助明珍掌握平衡。
  明珍战战兢兢地开始踩脚踏车,左右摇摆,惊叫连连。
  沈依平在一边看得笑到打跌,她自己学脚踏车时,怕也是这样一副情状罢?
  过了一会儿,淮阆先行放开了手,因为明珍的右侧已经掌握得很好。
  待明珍有骑了一会儿,世钊也一点一点放开了手,见明珍偶有不稳,才伸手扶一扶。
  过不了多久,明珍已经骑得十分像样。
  “明珍加油!”殊良这时才悄悄放开手,将手心里的汗擦在裤子上,替明珍加油。
  “明珍你看,你已经学会,完全不要我们帮助。”淮阆出声说。
  明珍听了,心中一惊,下意识回头一看,果然身后已经没有世钊和淮阆的扶持。
  这一回头不要紧,手上的龙头却失去了平衡,朝着斜坡出的山路便冲了过去。
  “明珍!”殊良叫出声来。
  “明珍,不要怕,稳中龙头!”世钊喊着追了过去。
  然则心慌意乱的明珍哪里还听得见?
  龙头七扭八歪摇晃着,脚踏车顺势在山路上左右摇摆地滑出好远,然后冲出石板山路,直望一条山涧冲了过去。
  这条山涧在翠屏山上不算宽,然而极深,偶有牛羊掉下去,再也不见上来的事发生。
  也正是这条山涧,所以家长们才执意要教人接送孩子,以免出了意外。
  明珍连人带车,直直朝山涧摔了下去。
  后头,殊良依平惊叫出声,淮阆捂住了嘴巴,世钊狂乱地跑过去,面如死灰。
  远远的,只听见山涧里传来及迢遥空洞的落水声。

  第二十八章 风云骤起(6)

  这一刻,世钊只觉得成个世界都死一般寂静,一切都仿佛凝固在时间里。
  他的眼底,只留下明珍摔落山涧的一刹那,回头望向他的惊恐眼神。
  “明珍!”倒是沈依平拉着殊良惊叫着赶了上来,“明珍!”
  世钊最先跑到山涧边上,抓住山涧旁茂盛的野草,往山涧底下看去。
  山涧深不见底,黝黑森冷,有寒气直往上涌。
  “明珍……明珍……明珍……”喊声激起一片回声。
  “……在……这儿……”
  就在一片回声当中,世钊听见微弱的声音。
  “嘘……”世钊将食指竖在唇前,然后侧耳倾听。
  “……在这里……”果然风里有极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可是世钊却没有看见明珍在什么地方,只望见黑洞洞的深涧。
  世钊回过身来,对在他身后,一脸无措的淮阆和依平说,“你们抓住我的后腰,我探出身去看。殊良,你赶紧去叫人来,我怕明珍撑不了太久。”
  胖胖的男孩点了点头,撒开两跳小胖腿,飞奔向学堂,也许打杂的老大爷还没有走,他要去求救。
  沈依平解下书包带子,系在世钊腰上,然后同淮阆一人拉住一边带子,牙关咬紧,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扯住世钊,好教世钊能探身出去。
  世钊拨开一尺长的深草,探出半个身体去,“明珍,你在哪里?”
  “……在……下面……”明珍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泪意。
  世钊循声望去,终于看见了明珍,心下微微一松,随后又猛地吊了起来。
  明珍被卡在一块正好凸出来的石壁上,山壁上杂生的野草遮挡了视线,倘使不探身出来,根本无法发现明珍。
  只是那一下块突出的石壁因生在阴面,长年不见阳光,长满了绿色青苔,滑不溜手,明珍的体重渐渐压得青苔脱离了石壁,也带得明珍一点点向外滑去。
  “明珍,你坚持一下,殊良已经去叫人了,马上就能把你救上去了……”世钊感觉身后的淮阆和依平已经力竭,只怕再也拉不住他,到时候连累她们俩也一起摔下山涧就不好了。
  世钊回头,忽然十分镇定地说,“拉我上去。”
  依平同淮阆用力,将世钊探向山涧外的身体拉回来。
  世钊解下自己的书包带,连同殊良与明珍的书包带一起,紧紧系在一起,左右看了看,总算看见一棵五针松在一丈开外。目测了一下距离,世钊将长长的书包带交给依平,“如果我掉下去了,同你们无干。”
  淮阆咬紧了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事情发生的突然,出乎她的意料。
  她只是想教明珍知道,她已经学会骑脚踏车了,而且骑的很好。她没想到明珍会受惊。
  世钊拽住书包带,一点一点,顺着山壁往下。
  “世钊,你上来。”蓦然,舒先生带着打杂的老大爷赶来,两人身后是跑得气喘吁吁的殊良。
  世钊默默地又抓住包带爬上来,现在不是他逞强使意气的时候。
  舒先生将盘在一块的一捆麻绳抖开,一头在五针松的树干上绕了几绕后又交到大爷手里,一头紧紧拴在腰上,转头叮嘱几个孩子,“你们都不许靠过来,此间太过危险。”
  孩子们听话地退开。
  舒先生垂下山涧,看见明珍白着一张小脸,上头沾满了泥土与青苔,已经滑到了突出的石壁边缘,只两只手还死死地抠住了石缝。
  舒先生伸手,试了两次,才将明珍抱到了怀里,然后拿一条围巾将明珍与自己系在了一处。“明珍,好孩子,抱紧我的脖子,你行不行?”
  明珍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舒先生再不多说什么,拽了拽麻绳。
  上头大爷收到信号,用力向上拉,一点一点,将舒先生同明珍一起拉了上来。
  当舒先生抱着明珍甫一踏上地面,几个孩子就都围了上来。
  舒先生将明珍从胸前放下来,轻轻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触摸明珍四肢。
  “明珍,告诉我,哪里觉得疼?”
  明珍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泪盈于睫地望想淮阆,“对不……起……你的……脚踏车……”
  明珍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淮阆拼命摇头,“明珍,性命要紧,脚踏车算什么……”
  “来,明珍,我背你下山。”舒先生背起明珍,“你们也都各自回家,今天发生的事,我会一一去你们家里,同你们家长沟通。”
  “先生——”世钊看着舒先生背上,无声哭泣的明珍,“我——”
  “你也回家去,世钊,我叫大爷把你们都送到家门口。”舒先生难得厉声说,“我不罚你们,是因为我先失职,可是并不代表你们没有错。”
  说完,舒先生背起明珍,一步步下山去了。
  打杂的老大爷也默不作声地催促孩子们下山。
  依平牵着殊良的手,心里有种预感,这件事恐怕不得善终,也许会将所有人都卷进暴风眼中去。
  而淮阆,则看着走在她身前的世钊,滑下两样清泪。
  自明珍被救起来的那一刻,世钊再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她由始至终,都不存在般。
  她的百般努力,被这突然发生的意外,抹杀得一干二净。
  许望俨生平第一次,打了女儿。
  当明珍被舒先生送回家时,只得柳茜云同奶妈孩子们在家,许望俨还未下班。
  等下了班,同岳父一起进门,下人面色惊慌地说,孙小姐被学堂里的先生送回来,身上全是伤。当心翁婿二人对望一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赶紧扔下公文包,大步跑向自家的跨院。
  只见院子里奶妈揪着一角衣襟,在抹眼泪,明珠明辉明耀噤若寒蝉,佣人们端着盛热水的铜盆进进出出。二房舒氏捏着绢子,神色十分凝重。
  “这究竟是怎么了?我的明珍怎么会伤着了?”柳直大声问。
  整个院子里竟无一能答。
  “柳老爷,许先生,一切都是下在的错。”舒先生从堂屋里转出来,面色疲惫。
  “舒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许望俨温声问道。
  “我家中最近出了些事,不得以要回去替老父老母处理,对学堂的事,顾虑不周。今日提前将学生们放了……”
  舒先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明珍不慎摔下山涧,是我有错在先。幸好及时救了上来,否则在下真是死也难辞其咎。”
  “我的明珍可受了伤?”柳直此刻才不关心究竟是怎样伤着的,只想知道外孙女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
  “已经请了大夫来,正在里头检查。”二房舒氏这时走上前来,伸手轻轻抚摸柳直的后背,“老爷莫急,明珍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柳直握住舒氏的另一只手,“是,一定是的。”
  隔了一会儿,大夫提着医箱走了出来,众人即刻围上去询问。
  大夫摇了摇头。
  “并无大碍,只是擦破了皮,都是些外伤,搽点红药水,没几日就好了。只是小姑娘受了惊吓,恐怕夜里会发烧,要仔细观察,是否恶心呕吐晕厥,如有以上症状,还是送进洋人的医院里去比较妥当。”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舒氏忙递了药资和封包给医生。
  医生客气两句,收下走了。
  柳直连忙与许望俨一起进了屋。
  明珍被安置在床上,已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额头手臂上都有擦伤红肿,最可怖是一双白嫩小手,十个指甲几乎都翻起来,里头嵌着沙泥同苔藓,指甲颜色紫黑,很是吓人。虽则洗过了,但指甲缝里终究剔不干净。
  “明珍,我的宝贝……”柳直抢到外孙女床前,老泪横流。
  这是他珍宝般呵护着的孩子啊,怎么就伤着了,怎么就伤着了?!
  听舒先生所讲,并不是明珍自己不小心,摔下去那么简单。只是舒先生一力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外公……”明珍看见外祖、母忧心的眼神,愧疚不已。
  “爹爹,娘,医生说明珍没事儿,你们别担心,都回去休息罢。我和望俨守着她。”柳茜云低声劝慰老父老母。
  柳直同舒氏又交代了明珍要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厨房,有事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们,才回房去了。
  许望俨坐在床边,望着女儿,良久,才沉声问,“明珍,你且同爹爹说,到底是怎么摔成这样的?”
  明珍咬了咬嘴唇,却不敢欺瞒父亲,便将事情的经过,前前后后,仔细讲了一遍。
  许望俨听完,摇了摇头,“你能起身吗?”
  明珍点了点头。
  许望俨取过一个绣墩,放在床脚边,“起来,过去跪下。”
  “望俨!”柳茜云低叫,女儿才受了伤,这怎么可以?
  “明珍,敢作敢当,你做错了事,就要自己承担。过去跪下!”
  许望俨真正动了气,看了妻子一眼,“你不许拦着。”
  柳茜云动了动嘴唇,终是化做一声叹息,再不多说什么。
  明珍忍着一身疼痛,蹒跚起身,跪到了绣墩上。
  许望俨取过一根日常拍被子用了藤条,一咬牙,抽在了女儿小腿上。
  “爹爹和娘有没有同你说过,过两年让你学骑脚踏车?”
  明珍浑身疼得一抽,却不敢躲,只老实地点了点头。
  “爹爹和娘有没有同你说过,摔伤了自己,撞了人,毁坏了物品,便不好了?”
  说完,又一藤条抽了下去。
  柳茜云在一旁,早已看得泪流满面,却只能咬着牙强忍着,看女儿捱打。
  明珍整个人几乎要委到尘埃里去,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听话?”
  明珍只是流泪,并不为自己辩解。难道说是淮阆同世钊唆摆的么?终究是她自己动了心,意志不坚。
  许望俨手里的藤条抽下第三次,柳茜云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手。
  “望俨,女儿知道错了,别再打了。明珍,快跟你爹爹说,你知道错了。”
  明珍勉力跪直了身体,哭着说,“爹爹,我知道错了。”
  许望俨扔掉手中的藤条,仿佛那是一根烫人的铁棍一般。
  “你自己好好反省。”说完,他大步走出房间,柳茜云同明珍都没有看见他眼镜后头双眸里肆意流出的眼泪。
  当夜,明珍便发起高烧来。

  第二十九章 一夕成年(1)

  明珍的这场高烧,来势汹涌,牙关紧咬,嘴唇烧得都干裂起皮。
  柳茜云一直守在女儿床边,时时拿细纱布沾了水,擦拭女儿干裂的嘴唇。
  柳直听闻外孙女发了高烧,过来看望。
  不看也罢了,一看,竟然在明珍小腿上看见青紫的淤痕,又听女儿呜咽着说是捱了女婿的打,气得浑身发抖,轮起手中的手杖,就要抽打默默站在床边的许望俨,被舒氏好说歹说地劝下了。
  “老爷,请医生要紧,别耽误了孩子。”
  “去,赶紧进城请医生去。”柳直挥舞着手杖。
  “父亲,如今城里戒严,大晚上的,我们根本进不去,大夫没有督军的手令,也出不来。”许望俨满眼血丝,这时,他不是不后悔的,一时生气,打了女儿。
  柳直听了,几乎背过气去。
  “那还不赶紧把村里的郎中请来?急热有解急热的法子。”舒氏一边拍着柳直的背,一边说。
  这时二房承冼的母亲由丫鬟扶着进了院子。
  “老爷,二娘。”承冼母亲自袖笼里取出一个小小金球,打开了,里头是一个蜡丸,“我听说明珍起了高热,这是一枚我结婚时,陪嫁里带的安宫牛黄解毒丸,是祛热良药。茜云妹妹赶紧着人拿去用无根水化开了,给明珍服下去罢。”
  柳茜云感激得几乎要跪在地上了。家里不是没有安宫牛黄解毒丸,只是一时头着急,全然忘记。“谢谢二嫂,谢谢二嫂。”
  “妹妹同嫂嫂客气什么,快去罢。”承冼母亲向公公婆婆告辞,先回房去了。
  柳茜云忙唤了奶妈,把牛黄解毒丸拿去,取无根水化开半丸,撬开明珍的牙关,给女儿服下去。
  天亮的时候,明珍身上的高热,退了一点,可是仍然未醒。
  柳家一早派人进城,请了大夫来。
  大夫听了心跳肺音,又量了体温血压,并翻开明珍的眼皮,以小小手电筒照了照,开了方子出来。
  “隔十二小时,再给令千金服半丸牛黄解毒丸,假使还不能彻底退热,就要用我的西药了,还得打点滴,尽快把热度退下去。”医生顺便看了看明珍腿上的淤痕,“怎么下这么狠的手?这双腿神经丰富,最是要紧,万一打坏了,以后怎么办?再不能这样打孩子了!”
  许望俨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边厢,世钊也在家里挨了打,只是有祖父母护着,只在胳膊上吃了两记生活。
  然而今次世钊没有向祖父母同母亲求救,只是默默地,眼里有泪。
  世钊心中后怕,倘使明珍就那样摔下山涧去,他不敢想象后果。
  “你们还护着他!这是无法无天了!今次是怂恿明珍骑脚踏车,几乎丧了明珍的一条小命,下次是什么?!明珍是老实孩子,你们怂搭她,她也不好回绝你们……万一明珍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有脸去见柳老爷,有脸去见许兄和茜云妹妹?”勖钧指着被老父老母护在身后的世钊。
  勖家两老自知理亏,也不好多说什么。
  “即日起禁足一个月,不许上学堂,不许碰脚踏车!我去探探明珍的情况,少不得押着你上门负荆请罪去。”
  “钧儿啊,用得着禁足一个月嘛……”勖老太太还想替孙子说话,被老伴一瞪,噤了声。
  “是,父亲,我知道错了。”世钊老老实实地接受惩罚,并无半点怨言。
  勖钧着了人去柳家,打探情况,家人回来回复说,半夜发了高烧,所幸现在已经退烧了,中间醒过来一会儿,喝了两口粥,又睡了。柳家已经向学堂里请了假,说是近期不会送孙小姐去学堂了。
  勖钧这才松下一口气来,看见儿子张望的眼神,忍不住叹气。
  “明天同我一起去柳家负荆请罪,你给我把事情说清楚了。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调唆,明珍断不会发生意外,还害得她捱打……”
  “明珍挨打了?!”世钊大惊。
  “可不是捱打了?”勖钧再次叹息,“许兄今次是真的又惊又怕,才气得打了明珍。总之,你害得明珍受苦,须得还明珍一个公道。”
  次日,勖钧带着世钊,驱车赶往柳家,前去登门道歉。
  出人意料的事,他们在柳家大门口,碰见了同样从车上下来的叶淮阆和叶放,两人身旁还有拎着大包小包的淮闵。
  世钊目不斜视,淮阆凄凄地小声叫他,“世钊。”
  世钊别开脸去。
  “叶帅。”勖钧见过叶放,但并不曾同叶放打过交道。
  “勖先生。”叶放也见过勖钧,同样不曾交谈过,这是两人第一次正面接触,不料竟是这样的情形。
  柳府听说叶大帅来访,再不情愿,也开了中门迎接。
  柳直同管家走出来,看见叶放与勖钧都带着孩子站在门口,俱是一愣。
  只一瞬间,柳直已经客气地延手一让,请众人进来。
  “叶大帅,因家中有事,招呼不周,还请见谅。”柳直将一干人让进客堂间,吩咐佣人上茶。
  “柳公不必客气,我此次前来,是带同小女,负荆请罪来了。”叶放在下首坐下,等佣人上了茶后,欠身对柳直说。
  “此话怎讲?”因为明珍并没有提起是受了淮阆与世钊的怂恿,舒先生又一力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所以柳家上下并不晓得此事与淮阆和世钊的关系。
  叶放微讶,难道柳明珍竟然没有同家人说么?
  所以他等了两天,也不见柳家上门理论,只得先来赔罪。
  柳直看了看叶放,又看了看勖钧。
  “柳世伯,小侄也是带世钊来请罪的。是我教子无方,害得明珍吃苦。”勖钧当下站起身来,一揖到底,“还请柳世伯原谅小儿。”
  说完,将世钊推到了柳直跟前。
  世钊鼓起勇气,迎上老人是眼。
  “淮阆,还不过去给柳爷爷跪下。”叶放的声音并不高,可是不怒自威。
  淮闵的眉尾动了动,究竟是自己的妹妹。
  淮阆咬着嘴唇走过去,站在世钊身边,双膝一弯,就要跪下。
  柳直一个眼神,管家是多么精乖的人,赶紧抢上前去,“大小姐,使不得,如今都革命了,女子又不是随便就跪的。”
  柳直也微笑,“叶小姐天真烂漫,小孩子之间玩耍,并不是有心。何需如此大礼赔罪?快快快,坐罢。”
  淮阆回头,看看父亲脸色。
  她回家后,舒先生到访,将事情约略说了说,只将责任都揽到身上,并没有责难她。可是父亲等舒先生走后,将她关了禁闭,即使母亲哭闹,也不肯饶她。
  大哥二哥三哥都看她笑话,大帅府里只差没有放鞭炮,只有四哥悄悄给了她两本书,告诉她等父亲消气就好了。
  “如果今天你去请罪,柳家不原谅你,你就还要关禁闭,什么时候柳家原谅你了,什么时候解除禁闭。”这是来柳家前,父亲对她说的话。
  淮阆不喜欢那间小小幽暗的屋子,甚至痛恨,因为这教她想起了上海天主教学校里的禁闭室。
  叶放点了点头,淮阆才走回到父亲身边,站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两个孩子请得什么罪呢?”柳直隐隐猜到一点端倪。
  叶放与勖钧对望一眼,还是叶放开了口,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若非小女顽皮,也不会惹出这桩祸事来。”
  柳直摇了摇头,“算了,这两个孩子已经受了教训,再说明珍若不是自己心动,也不会几乎送了命去。现在总算没事,就不必追究了罢。”
  叶放却执意坚持,“这怎么成?一定要当面向明珍道歉才行。”
  柳直吩咐管家去看看明珍怎样了,过了一会儿,管家返回客堂间说,孙小姐醒着,只是精神不济,容易觉得倦。
  “见一见也好,省得大的小的都不安心。”柳直松了口,同意他们见一见明珍。
  领着叶放勖钧和三个孩子,穿过回廊,过了几个月洞门,终于来到明珍所住的跨院。
  进得屋里,正好奶妈端着托盘退出内间。
  “明珍现在可好?”柳制问。
  奶妈看见浩浩荡荡一群人,一愣,特别是看见叶放,心下不安。
  “醒着呢,刚喝过一点银耳枸杞羹。”
  一干人这才掀了帘子进了内间。
  只见明珍穿着月蓝色里衣,半躺在床下,腿窝脚跟处垫着垫子,将小腿悬起来。长发扎成一束,放在肩膀上。
  明珍明显清瘦了。原本明珍也不胖,但是有些少婴儿肥,两颊总红润,可是现在明珍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散。
  看见世钊和淮阆,以及他们身后的淮闵,明珍微笑,却不说话。
  “她嗓子还哑着,总不爱说话。”柳茜云替女儿解释。
  “好孩子,你吃苦了。”叶放在明珍床前弯下腰来,摸了摸明珍的头。明珍微不可觉地闪了闪,毕竟没有闪开。
  “这件事是淮阆有错在先,你爹爹却打了你,我今天是带淮阆来道歉的。”叶放不以为意,只把女儿推到明珍面前。
  “对不起,明真,是我错了。”淮阆眼里有泪,她不知道明珍回家后还吃了苦。
  “明珍……”世钊的眼泪涌了出来。
  明珍摆手,表示没关系,随后倦倦地闭上眼睛。
  大人们也不多打扰她,又带了孩子们出来。
  “明珍真是勇敢,我极喜欢她。不语人是非,开朗大方。”叶放称赞明珍。
  淮阆绞紧了袖口,抿再嘴。
  淮闵叹息一声,握住了妹妹的手。
  “叶帅谬赞,明珍也只是个孩子,不过是因为家里有弟弟妹妹,比较懂事些罢了。”柳直不知恁地,心下有些预感,连忙自谦虚。
  叶放却淡笑着,“柳公,我是真喜欢这孩子,你看,我家小四淮闵,人品如何?我想替他向柳公提亲,我们两家,做个儿女亲家如何?”
  一言激起千层浪,众人皆惊。

  第三十章 一夕成年(2)

  许望俨在柳直身后,听了此言,只觉五雷轰顶。
  叶家是什么人家?阀门大户,儿女众多,个个不是易相与的角色。
  他的明珍又是什么样的孩子?
  他这个做父亲的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女儿。
  明珍被这个家保护得太好,大家族里并不是没有倾轧,只是他同妻子尽量都替明珍将这些成年人世界里的阴谋诡计都挡了下来,给女儿营造了一个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
  而明珍的美好,他这个做父亲的,更是深有感触。
  然则,这些善良包容忍让的美好品质,却无法使明珍在充满了尔虞我诈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他同妻子,不过是想让女儿多过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可是——
  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天不遂人愿。
  偏偏出了这么多意外,要将女儿推上风口浪尖。
  电光火石之间,许望俨已经做出决定。
  “小女承蒙叶帅厚爱,我夫妻二人不胜荣幸。”许望俨抢前一步,在柳直之前开口。“只是——”
  叶放扬眉,“只是如何?”
  “只是小女少时,已经定下了娃娃亲,只等到了年岁,将婚事办了。”许望俨迎上叶放不怒自威的眼,“还请叶帅原谅则个。”
  “哦?竟有此事?”叶放轻轻勾起嘴角,那笑看起来,竟仿佛嗜血鲨鱼般的冷酷,“不知是哪家公子有幸,做了许先生的东床快婿?”
  许望俨看向勖钧,眼中有无言的请求,然后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两年前,因看明珍与勖家的世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便交换了信物,只等两人成年。”
  叶放犀利的眼神转向了勖钧。
  一时之间气氛迟滞凝重,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勖钧望着许望俨恳切的眼,以及叶放威严的一双虎目,转念间已有了决定。
  他自然是极喜欢明珍这个女孩子的,儿子世钊的心思他也明白,况且两年前的确两个孩子相互交换了不菲的物件,虽然并不是以婚事为由,可是两家隐隐有了共识,实是心照不宣。
  世钊忽然握紧了父亲勖钧的手。
  他再不懂事,也听得懂,叶大帅的提议,是要将明珍许配给他的儿子。
  这怎么行?这怎么可以?
  明珍是要和他永远在一起的!
  勖钧感觉了到儿子身上传递过来的紧张,轻轻捏了捏儿子的手心,示意他放心。
  “却有此事,一点不假。”勖钧微笑,向叶放点了点头,“小儿世钊同明珍两小无猜,勖柳两家更是世交,见他们这样亲厚,便想亲上加亲。所以两年前交换了信物。世钊,把你的信物那出来给叶大帅过目。”
  世钊仰起头,看见父亲坚定的眼神,不知恁地,心下便安然起来。伸出手,往颈子里轻轻一拉,拉出一个系在金链子上的锦囊来。男孩子小心翼翼地松开锦囊上的丝带,倒出一枚小小田黄石镇纸来。
  那镇纸已经被摩挲得圆润水透,毫无棱角,看得出是经常拿在手里把玩的。
  柳直自然是认得这镇纸的,老眼微微一亮,看向女婿。
  “原来这小玩意竟是送给了勖家的孩子,我说怎么前几年就不见了呢。”
  “这原是小婿考虑不周,因是小儿女的娃娃亲,故而并不曾张扬,如今倒要教叶帅失望了。”许望俨向叶放揖了一揖,“还请叶帅见谅。”
  淮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看着明珍的祖、父,看着世钊同世钊的父亲,为了明珍,显出那样的默契来,而自己,全然是一个局外人,心间有淡淡酸楚。
  这个面上总是恶狠狠,其实心里却十分体贴的男孩子,自那日明珍被救上来后,至今不曾正眼看过她。
  她,仿佛被拒在了他的心门之外。
  淮闵看见妹妹眼里的暗色,轻轻牵住妹妹的手,然后,轻声对父亲叶放说,“父亲,我已经有了心上人,只是觉得彼此年纪尚幼,是以未同父亲提起过,以至于闹了误会。这是孩儿的不是。”
  叶放轻轻摩挲自己手杖上的大理石圆柄,颇有深意地看着许勖两人,又探究地望向自己一贯少有强烈索求的幺子,倏忽笑了起来。
  “俗语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家亲。既然这两个孩子早已交换了信物,两情相悦,我又怎好拆散一桩姻缘?”叶放微笑,“要恭喜许先生同勖先生,得此良婿佳妇。我此前的冒昧请求,就此作罢。”
  许望俨与勖钧对视一眼,随后同时向叶放拱手道谢,“多谢大帅。”
  叶放轻笑,“两位不必拘束,日后两家大喜,少不得要请本帅喝上一杯。”
  “自然自然。”
  “应当应当。”
  “我这算不算是讨媒人酒喝?”叶放戏谑。
  许望俨却心下一惊。
  这个叶放,毕竟不是好骗的,否则怎可能在军旅中脱颖而出,由一个小小警卫,晋身为一方豪阀?只怕,他早已明白自己一时急智,替女儿找的退路。
  思及此,许望俨诚诚恳恳地躬下身去,“多谢叶大帅成全。”
  叶放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儿女自有儿女福,娶不到明珍,是淮闵自己没有福气。只是,做不成儿女亲家,我同许兄可做得成朋友?”
  许望俨心下叹息,面上却是一派温煦微笑,“望俨托大,求之不得了。”
  叶放哈哈一笑,率儿女告辞离去。
  淮阆离开前,最后看了世钊一眼,可是那英俊少年,却魂不守舍地望着明珍所在的院落,终是落寞而去。
  等叶放走得远了,许望俨才蓦然松下一口气来,顿时只觉汗透重衫。
  柳直上前,拍了拍女婿的肩膀。
  此时无声胜有声,两翁婿都明白,避过了一时,终究避不过一世。
  叶放,这是在逼柳家做出选择,而不是置身事外,保持中立。
  “勖世侄……”柳直顿了顿,为防隔墙有耳,只是轻轻叹息,“家中有事,招呼不周,就留下来用一顿便饭罢。”
  勖钧点了点头,他确实有话要同许望俨说。
  世钊轻扯了下父亲的手,“父亲,我想再去看看明珍。”
  许勖二人对视一眼,勖钧颌首,“去罢,只是仔细着别扰了明珍休息。”
  “是,父亲。”世钊朝父亲一笑,飞奔向明珍所在的院落。
  等男孩子去得远了,许望俨向勖钧长揖到底,“勖兄,在下多谢……”
  勖钧伸手托起许望俨,“我也喜欢明珍这孩子,早年便想得此佳妇,如今正称了我的心。”
  许望俨叹息,“我原希望明珍能同世钊多相处几年,让这两个孩子感情稳定了,再互许鸳盟。奈何形势逼人,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愿没有委屈了令郎。”
  勖钧笑了笑,为人父母的,怎不知道父母的用心?“世钊脾气烈,又任性霸道,到时不要委屈了明珍才好,他怎会委屈?”
  两人相顾一笑,可是心下都有些沉重。
  只恐怕叶放那边,今次再不能推托。
  那边厢,明珍与世钊却不晓得家人为他们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世钊再次进了明珍屋里,奶妈赶紧给世钊在明珍床前掇了个小脚凳,请世钊坐在明珍床前,又转去外间,给世钊也盛了一盅温在焐扣里的银耳枸杞羹。
  明珍半睡半醒,精神尚不济,隐约听见世钊与奶妈的声音,低低交谈。
  “明珍——痛得厉害么?”这是世钊。
  “唉——姑爷今次是真生气了……小姐真是吃了苦……”
  明珍感觉世钊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合在掌心里。
  “……对不起,明珍……对不起,明珍……”他一遍一遍在明珍耳边低声说。
  明珍脸上忽而一凉,有水珠落在颊上,冰凉而炽热。
  随后有一双手轻轻抹去了那一点点水珠,“明珍,我发誓,以后再不教你受一点点委屈,我发誓。”
  少年仿佛一夜长大,再不是那个只懂得同女孩儿闹别扭,动辄甩脸子的卤莽男孩儿。
  少年的手十分温暖,焐得明珍微凉的手渐渐热了起来。
  渐渐睡意袭来,明珍沉沉睡去。
  没有看见少年怜惜的眼神和渐渐沉稳的神情。

  第三十一章 一夕成年(3)

  明珍极少生病,这一次,却病去如抽丝,缠绵病榻多日。
  等身体逐渐大好,已经过了冬至。
  穿上母亲新做的丝棉夹袄,同样质地的棉裤,明珍在上午日头最好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弟弟妹妹们提着一个浇花用的长颈水壶,挤在院子的一角,正不知在浇什么。
  奶妈担心三个孩子大冷天的弄湿了棉袄,走过去将三个孩子驱散了,拎了水壶放回到花架子上去,转回明珍的身边。“在浇蚂蚁玩儿呢。你生病了,他们一个个都松散了。”
  明珍笑一笑,往日红润的脸色,仍未恢复,还很苍白。
  明珍生病期间,父亲许望俨为她办了休学。
  舒先生得知此事,亲自上门来,再一次道歉。只是舒先生自己,也要为家事奔波。
  舒先生的哥哥终于从牢里放了出来,但已经脱了一层皮,精神也时灵时不灵,常常认不得人,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就蜷身蹲在地上,用双手护住脑袋,嘴里不停地念叨,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据说舒家老太太见了,哭得半死。舒家的媳妇儿也成天以泪洗面。
  明珍迷迷糊糊睡在床上,听见母亲同奶妈两人在窗下说,舒大少爷怕是悔了,舒少奶奶着辈子可怎么过好,舒家不会休了她,即使休了她,她也无处可去。守着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丈夫,真是人间炼狱。随后就是母亲同奶妈的长声叹息。
  明珍只觉得心下恻然。
  听说舒先生辞了学堂里的职务,回家去帮忙,又听说舒先生如今再次成了徽州炽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之选。毕竟舒大少爷疯了,大少奶奶一介女流,舒老爷和舒老太太年纪都大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舒家以后就是舒先生说了算了。即使舒先生当年曾经悔过婚,闹得别家小姐为他送了命,可是仍挡不住媒人的热情。
  听说学堂里换了夫子,之乎者也,冬烘得要命。
  这些都是世钊来看明珍时,一一同明珍说的。
  世钊每日过午都会到柳家来探望明珍,把功课带来,更明珍仔细讲解了,又说些笑话和见闻给明珍听,陪明珍解解厌气,晚饭之前再回去。
  明珍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柳茜云找了一日,拉住女儿的手,两母女关在房间里,说了一下午悄悄话,明珠几次要冲进去,都被奶妈拦下了。
  明珠不晓得,那是母亲在教明珍,怎样做一个好媳妇。
  柳茜云在屋里,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怜惜地看了看女儿乌黑头发的发稍那一点点枯黄。明珍这次发烧,热度虽然退了,可是人总病怏怏的,胃口也不好,瘦了很多。
  然而有些话,做母亲的,却不得不说。
  “明珍,你记恨世钊么?”
  明珍一听,先是一愣,随后摇了摇头,不,她并不记恨世钊。
  世钊小时候虽然不大喜欢她,总伙着大家冷落她,给她脸色看,可是,世钊从未真正伤害过她,甚至,别扭着,对她好。这些,明珍心里都明白。
  柳茜云点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女儿的手背,“那天你烧得厉害,叶大帅带着儿子女儿登门道歉来着。”
  明珍轻轻摇头,“我没印象了。”
  明珍确实一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少年温暖的手,以及脸上冰凉而炽热的感觉。
  柳茜云叹息,“叶大帅说,他极喜欢你,想让你做他家的儿媳妇。”
  明珍蓦然扬起浓密的长睫来,望住母亲,一双寒星似的眼里,有极亮极亮的光芒,教人不能直视。
  柳茜云自是发现了这一点极亮的光。
  女儿是自己十月怀胎,拼力生下来的,做娘的又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明珍自山涧遇险,回来又捱了父亲许望俨的打,几乎在生死线挣扎了一回后,忽然,那双纯良的眼里,便有了这种光。当伊直直望着一个人,一处虚空的时候,竟仿佛能看穿那个人,那处虚空。
  柳茜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的转变,还是坏的转变,只知道,女儿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纯良依旧,可是,眼里的这点光,做母亲的,也看不大明白。
  明珍不语,等母亲说下去。
  柳茜云思虑片刻,还是不打算瞒着女儿。
  “叶家权势虽大,可是毕竟是豪阀,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外头大把的军阀,今天起来,明天就被讨伐,败落了。那种日子,你爹爹和我,是断不能看着你陷进去的。明珍,你懂么?”
  明珍点头,伏在母亲膝上。
  柳茜云轻轻抚着女儿的后背,“可是当时情况紧急,倘使直接回决,你爹爹怕会惹恼叶家,正好,你勖伯伯和世钊当时都在,所以……”
  柳茜云顿了顿,观察女儿的反应,明珍只是无声地伏在母亲膝头,并不做声。
  柳茜云微不可觉地叹息,女儿也有自己的心事了呵。
  “所以你爹爹说,你同世钊,许了娃娃亲,也交换了信物。”
  信物?明真侧头,看了一眼母亲。
  柳茜云一笑,温柔如水,“你还记得么?世钊给了你一根极珍贵的墨水笔——”
  明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是,有那样一支笔,奢贵到令人咂舌。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父亲叫你回送了一件物件给世钊?”
  明珍点头,自然也是记得的。
  “你爹爹说那就是信物,恰好世钊也带在身上,这两下一对,加之你勖伯伯肯出面认下这件事,”柳茜云歉然地望着女儿的一双明眸,“所以爹爹和娘擅自做主,给你和世钊定了亲。”
  明珍起身,拥抱母亲圆润富态的身体。
  这身体温暖而包容,从未改变。
  “娘……”明珍轻轻叫道。
  “这是权宜之计,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眼睁睁见你嫁进阀门去,过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生活。你同世钊定亲的事儿,也只有你外公和小外婆,我同你爹爹,勖家父子和叶家人知道。他们求亲不成,自不会到处张扬,你外公外婆,我同你爹爹,更是不会把这桩婚事强加给你。”
  “娘的意思是?”明真偎在母亲怀里,不肯起身。
  “你先同世钊多相处几年,倘使你们感情和睦,又都喜欢对方,那到了年纪,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倘使你们对对方无甚好感,又或者有好感,可是却没有把日子往一块儿过的打算,那便作罢,你看如何?”
  明珍想起少年英俊的面容,别扭的性格,温暖的手,以及,那日,不顾安危地要下涧救她——
  想起两人之间的种种……
  明珍点了点头。
  柳茜云欣慰地亲一亲女儿额角,“世钊是个犟脾气,你也晓得,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面儿上总同你拧着,可是心里却是待你好的。这一点娘看得出来。以后你们相处,你多顺着世钊一点,捋顺毛驴,别和他对着干。”
  明珍笑了起来,母亲形容得真好。
  “偶尔也要拿捏一下,不要总让他逞得意。”柳茜云继续对女儿说。
  “您也是这样拿捏爹爹的么?”明珍问。
  “你这孩子……”柳茜云的脸,倏忽飞红。
  两母女的话题就此打住,又说了些注意身体,不可荒废了自己的学业的闲话,明珍就回自己屋了。
  晚上许望俨下班回来,同妻儿一同用过了晚饭,又督着几个小的写了一篇大字,才教孩子们散了,自己同妻子回房。
  “你同明珍说了?”许望俨一边拿热水烫脚,一边问妻子。
  “是,我同明珍说了。”柳茜云将替换的袜子自一旁的镶钿樟木箱子里取出来,搁在丈夫的枕边,“明珍懂事,并没有哭闹。”
  许望俨听了,怔忪良久,才方叹息。
  “我倒希望明珍会大哭大闹一场,把心里的郁结发泄出来。”擦干了脚,换上干净棉袜,许望俨钻进被子里去,先躺在妻子的那一侧,替妻子暖被窝。“那西医说,假使受过创伤,会大哭一场的人,反而好得快些,因为负面的情绪都宣泄出去了。反是这种表面上起来平平静静的,心里的伤却越是难以愈合……那医生说了许多,我只大概记得这些。”
  柳茜云听了,也忧愁起来。
  她原以为女儿这样,是雨过天青了,原来竟不是么?
  “我如今十分后悔,当天打了她。”许望俨待妻子也洗漱上床,让出已经捂热的一侧,“其实要教育她,大可以等到她把那股子惊吓的劲儿过了之后。”
  柳茜云轻抚丈夫清癯的脸,“望俨,你辛苦了,又要照拂工厂里的事,又要担心我们母女。”
  “说什么傻话……”许望俨轻吻一下妻子,“我只希望,我的妻儿都能生活得幸福快活。”
  两夫妻又絮絮说了会儿话,“希望明珍能将心里的不痛快发出来。”临睡前,两夫妻都在心里这样祈祷。
  两没有想到,他们的希望,很快就得以实现,而且,来得那样快那样迅猛。

  第三十二章 一夕成年(4)

  明珍休了学,停在家里。前段时间的纷扰,总算告一段落。
  柳直的二房舒氏终于开始同外孙女学习阿拉伯数字。
  舒氏虽然是大家出身,只是由于伊家那一支早已经败落,所以舒氏少时已经要谋生养家,故而并没有读过几天书,只粗识几个字,略懂一点点记帐的工夫。
  嫁了柳直之后,因舒氏性格爽辣,压得住阵脚,反而当了持家的。元配季氏倒成了不管事儿的,只管吃斋念佛。
  打理着一大家子内务,分派各房每月例钱,家中用度支出,每个月的额外银钱如购置用品等,还要排解各房的怨言,大房多领了五十银圆,三房去库房里拿了两只腊鸭,没有登在帐上……凡此种种,都要在舒氏的脑海里过一遍。
  早年舒氏年轻,记性好,倒不觉得繁琐,可是如今上了些岁数,便觉得记性大不如前了。老人常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舒氏便开始手边拿一个小本子,有什么事都在本子上记一笔,等到了晚上,一天忙完了,就将本子上所记载的,都归整了,入帐的入帐,入库的入库,抵消的抵消。
  只是舒氏识字不多,字也写得不好看,有时忙起来,那字便七扭八歪,晚上偶尔须得猜一猜,才明白自己写得究竟是什么。
  自己过生日时,听外孙女明珍说,洋人算帐,都是将阿拉伯数字排列,做出明细来,看上去一目了然的,心里便十分感兴趣。一直想学,可是总被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了。
  如今明珍不去学堂了,时间上便自由得多,舒氏禀过了老爷柳直,说想去外孙女儿房里学洋人算帐的方法。
  柳直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你去学学也好,免得那孩子不知不觉将学得东西都还给先生了。”
  舒氏应是。
  柳直在舒氏要过去时,又叫住了她,“你性子急,脾气暴,可是对明珍得耐心点儿,假使一时听不懂学不会,也莫使急性子,回来研究,第二天再去跟明珍问清楚,知道了么?”
  舒氏笑着拍了拍老爷柳直的手背,“老爷说得是。我便是再暴脾气,也断不会冲着明珍。我们明珍是多可人的孩子啊?我可不舍得。”
  二老说笑片刻,柳直同了儿子女婿一起上工厂去了。
  柳直此时已经六十岁,原可以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了,只是柳直总不放心,四个儿子为了这点家业,彼此牵制,女婿又是个好脾气的,他怕万一他不到工厂去,这几个儿子早晚要拆家独过。
  兼之时局不好,日本人在徽州势力一日大过一日,汪伪政府仗势嚣张,民间暗潮涌动,他怕儿子一个不小心,便落了把柄在旁人手里。
  舒氏送走了柳直,先把家里一日的用度发下去,着厨房采买新鲜蔬菜水果鸡鸭鱼肉,又在宅子里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又处理了大房的两个小妾之间的争端,安抚了三房大肚子婆娘起伏不定动辄落泪的情绪,便已经到了中午,用过午饭,舒氏小睡片刻,醒来,着佣人过院打听。佣人回说,大孙小姐已经醒了。
  舒氏便准备了纸笔帐册,拿在手里,准备过去女儿女婿的院子。
  恰在此时,二房的小儿子承冼也从工厂里回来了。
  因为平时各房并不在一处用饭,所以小孩子一般都各自到长辈跟前请安,就散了各忙各的。二房家的承冼算是几个孩子里比较稳当的,工厂里事也人真上心,并不是去走个过场,然后便到外头交狐朋狗友的人。
  柳直因要一碗水端平,除了对女儿茜云格外宠爱,对四个儿子是一视同仁的,连带着对九个孙子外孙也并不格外亲热。
  倒是舒氏,很喜欢承冼,觉得二房媳妇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那时候明珍发烧发得凶险,二房媳妇也是第一个拿出自己陪嫁的安宫牛黄解毒丸送过了的。大房三房四房事后听了口风,也先后送了东西来,可是便总不觉得心诚。
  看见孙子承冼来,舒氏朝承冼招了招手,“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工厂里开会,外头有好几家想下订单,我爹同大伯三叔四叔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祖父就叫我们小的先散了,单独同他们商量。”承冼乖乖回答。
  “承祖,承宗他们呢?”舒氏没有听见其他几个孙子的动静。
  “他们说反正时间还早,就到城里的酒楼去了。”承冼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
  舒氏蹙眉,怎么就不学好呢?
  “小奶奶这样是要到哪里去?”承冼看见舒氏手里拿着纸笔,身上披了一件薄氅,问。
  “我要去明珍那儿,说好了的,要去学洋人算帐的法子。”
  “小奶奶,我也去。”承冼忙说。
  “好,可是你得乖点儿,若明珍累了,我们便回来。”
  “是。”承冼欢天喜地的一起跟着去了。
  舒氏跟承冼进了院子,正看见奶妈端着水盆从明珍屋里出来,看见舒氏和承冼,忙将水盆交给一旁的佣人,迎了上来。
  “二夫人,冼少爷。”
  “明珍可醒了?”舒氏问。
  “已经醒了,刚擦过脸,喝了点蜂蜜水,正打算出来呢。”
  “那好,我们到客堂间等她。”
  明珍从自己屋里出来,头发扎成麻花辫子,垂在身后,一身天蓝色绣小小紫色豌豆花缎子面儿的薄棉袄,一条黑色筒裤,清爽秀气。只是头发比以前略短了些,因为将发稍枯黄的那段剪了。
  剪头发的时候,柳茜云与奶妈都以为明珍会哭,不料明珍只是笑一笑,眼神清澈朗然。
  “我看外头街上,还有许多贵人家的孩子,都是短头发,微微有点点卷,他们说这是时髦。”明珍安抚母亲同奶妈,“相比之下,我不过是剪短了一点点而已。”
  柳茜云与奶妈真不晓得是应该担心还是放心。
  明珍剪了头发,连锁反应是明珠也嚷着要剪,说早起梳头太麻烦,又费时间。
  明珠吵得凶,不得以,也给明珍剪短了一些。
  三房大肚子看见了,便心里不舒服,说什么我们这些个都守着规矩不剪头发,凭什么小姑房里的两个姑娘想剪就剪了?
  即使是在自己屋里嘀咕嘀咕,但大门大户的,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自然最后传进了明珍耳朵里。
  明珍听了,朝奶妈笑笑,“她要是心里不忿,自管去剪,剪完了后果也由得她自己承担。我们不必操心。”
  奶妈点头应是。反正自有少爷和三房的两个姨太太硌她的牙。
  事后奶妈忽然觉得,大小姐长大了。
  若搁以前,明珍会替三舅妈说话,说伊只是爱美如何如何,而今,明珍却只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撇干净了。
  奶妈心里,喜忧掺半。
  明珍进了客堂间,看见小外婆舒氏与承冼表哥,很是高兴。
  小外婆与承冼表哥,是家里对待明珍态度最平和的,既不格外的偏宠,可是也从未说过一字一句的坏话。
  “小外婆,承冼表哥,你们怎么过来了?”
  “这不是来跟我们明珍长学问来了嘛。”舒氏晃了晃手里的帐册,“明珍答应过小外婆的,要教小外婆学洋人的什么阿拉数字……”
  “小奶奶,是阿拉伯数字。”承冼纠正。
  “对,就是阿拉伯数字。”舒氏倒也不害羞,她以前也不会管一大家子的,若不是柳直相信她,愿意教她,把大权放到她手里,也不会有她的今天。
  明珍笑了起来,小外婆还是那么地有活力。
  “那我们先从数字开始。”明珍叫奶妈到自己屋里取出笔盒来,自里面拿出两支铅笔。
  看见那两支铅笔,明珍有一瞬间的怅然,这铅笔,还是学堂组织的运动会上,舒先生奖励给她的。一转眼,这都两年多过去了,真应了一句话,物是人非。
  明珍将铅笔交给奶妈削尖了笔尖,递给舒氏和承冼,“我们今天先将阿拉伯数字同中文数字一一对应起来。”
  明珍在纸上写下壹贰叁肆到拾以及零,统共十一个中文字,又写了0到9十个阿拉伯数字。
  “咱们国人写到10,写做壹拾,笔画繁复,十分浪费时间笔墨。洋人贰拾就写做20,只在数字后头加个零,壹佰,则在数字后加两个零,写做100,如此类推。我们今天先将中文与阿拉伯数字一一对照,认清楚了。”明珍细心地慢慢教,舒氏与承冼自然耐心认真地听讲。
  这一讲竟然就是两刻钟时间,直到奶妈捧了点心进来。
  “二夫人,冼少爷,小姐,先停一停,吃点点心先垫垫饥。”
  明珍笑起来,果然,觉得饿了。
  “小外婆,承冼哥哥,今天就到这里罢,你们看如何?”
  “好,今天就到这里,我们明天再过来学。”舒氏和承冼都没有意见。
  “小外婆回去,只消拿铅笔,沿着我给你的数字,多描几遍,就会写了,很简单的。”明珍一双眼弯成新月形状,十分可爱。
  舒氏摸了摸明珍的额角,温凉温凉的,可见是真的好了。
  舒氏同承冼用过点心便走了,明珍趁着院子里有太阳,便坐在加了厚厚绣墩的藤椅上晒太阳。
  没一会儿,奶妈进来,说门房递消息来,有同学来看明珍。
  许望俨还未回家,柳茜云去三房,给三房送小衣服去了,只得明珍是个能做主的。
  明珍想了想,想不出除了世钊,还有谁会来看她。
  “叫他进来罢。”
  未几,佣人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明珍一看,微微愕然。
  来人,竟是叶淮阆。
  淮阆也明显清瘦许多,下巴尖尖,乌黑头发一把扎在脑后,显得整张脸不过巴掌大小。身上披着一件兔毛斗篷,下边穿一条格子呢长裤,仍蹬着一双黑色马靴,看起来英姿飒爽,美丽无比。
  明珍没料到来的会是淮阆。
  她缠绵病榻时,沈依平来过,纪殊良来过,甚至舒开云也来过,可是淮阆始终没有来过。听说是被叶大帅禁在家里,不许她再出门惹事。又据说徽州城里一片叫好之声。
  当然,仅仅是听说,明珍并没有求证过。
  世钊来看她,也从不提起叶淮阆,所有人都没有跟她提起过。
  大家都默契地,避免提及,也不想让明珍晓得叶家提亲的事。若不是母亲告诉她了,明珍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今日看见淮阆,明珍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说怨么,终究是自己做错事。
  说不怨么——心里却总是有疙瘩的。
  淮阆的心情,同样百转千回,复杂无匹。
  两个少女就这样在午后阳光正好的院子里,遥遥相望。
  良久,淮阆忽然开口。
  “柳明珍,我嫉妒你。”
  明珍睁大了眼睛。
  “我嫉妒你温柔婉约,人缘好,大家都明着暗着的保护着你,即使你毫无所觉。连父亲都对我说,学一学柳明珍,稳稳当当地,做个大家闺秀。那孩子比你小一岁,倒比你老成不知凡几。”淮阆向前走了一步,“你家里个个都把你捧在手心里,可是我呢?从小被父亲母亲扔在上海一间天主教女子学校里,受年纪大的学生的欺负,犯了错就会被修女关进小小的黑屋子里,常常一关就是一天。好不容易回到徽州,有一个对我好的哥哥,可是只见你一面,就喜欢你。我喜欢世钊,偏偏他也喜欢你……”
  淮阆的眼睛微微泛红,有泪光忽隐忽现,“我想叫世钊看清楚,你是个多么笨拙的人,不懂应酬,连脚踏车都不会……”
  明珍眨眨眼睛,眨去眼里的酸涩,原来,淮阆从来都不喜欢她么?
  请她去参加生日晚会,怂恿她学骑脚踏车,每一件事,都不是因为喜欢她么?
  “因为这件事,父亲关了我的禁闭……”淮阆哽咽,“现在又要送我回上海……”
  明珍轻轻从椅子里站起身,想上前拥抱淮阆,可是在手指触及淮阆的一刹那,淮阆猛地拍开了明珍的手。
  “柳明珍,我真的嫉妒你,你凭什么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凭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而你就始终是受害者?!”
  明珍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心中堵得慌。
  “柳明珍,我讨厌你!!”
  淮阆喊完,眼泪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转身跑出院子去了。
  在门口,与被奶妈请回来的柳茜云撞在一起,两人俱是一个趔趄。
  奶妈只来得及扶住自己的小姐,无奈地看着那哭成一个泪人似的小姑娘跑远了。
  柳茜云看见女儿呆站在院子当中,一脸的无助表情,连忙走过去,蹲下身抱住女儿。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明珍转动眼珠,将视线从自己的手,移到目前脸上。“娘,我很招人讨厌么?小时候世钊讨厌我,现在,淮阆也讨厌我?是不是还有很多人讨厌我,只是嘴巴上不说?”
  “我的傻明珍——”柳茜云几乎哭出来,这孩子从小纯良,即使有人欺负她,她也只是隐忍着,从不告状。可是,便是如此,也不能教所有人都喜欢她。“那孩子不喜欢你,是因为你拥有她所没有的,她心里妒忌,可是又找不到排解的法子,不是你的错。”
  “可是——”明珍望着母亲的脸,“为什么我的心里这么难受?我当她是朋友看,认真想对每一个人好,为什么……”
  “你没有错,明珍,我的明珍……”柳茜云落下泪来,为什么要让她如珍宝般宠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
  明珍看着母亲的泪颜,也怔怔落下泪来,终于化成一场嚎啕痛哭。

  第三十三章 烽火将燃(1)

  一九三六年的春天,仿佛来得特别晚。
  明珍站在车站的站台上,跺着脚,朝戴着毛手套的手心呵气。
  火车迟迟不到站,等火车的人已经怨声载道,可——也仅仅是怨声载道,并没有人去售票口退票。
  错过了这一班火车,下一班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如今日本人在沿途戒严,动辄拦下火车,上车进行搜查,搜革命军,搜进步青年,搜可疑人士……弄得人心惶惶,却不敢站出来高声反抗。
  反抗的结果,只能是一个死字。
  明珍曾亲眼看见,一个农村里的青年人,为了守着自己的包袱,不肯松手,被日本人一枪刺死。而那被挑开来的包袱里,不过是一篮子鸡蛋,一纸包红塘,还有一套小衣服同裤子。
  等那一队日本兵走得远了,才有老人家以极细微的声音说,作孽哦,肯定是家里的媳妇儿生了娃娃,这鸡蛋红塘,是买回去给媳妇儿做月子的。怎么就这么傻?怎么就这么傻?是明要紧还是东西要紧?
  明珍只能闭上眼睛,撇开头,忍住眼泪。
  那一年,八岁时候,一场痛哭过后,明珍明白,自己再不能是被父母外祖、母捧在手心中呵护的天真孩童。即使受着家人的保护,她早晚也有一天,要面对外头残酷的世界。
  外公柳直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发了话,叫明珍上午跟在自己身边,进工厂熟悉情况,下午就同舒氏和承冼一同学习。
  舒先生已经回了舒家,执掌家业,可是始终关心明珍,常常着人送了书籍来,叮嘱明珍切不可荒废学业。
  明珍不是不感激的。
  其实这件事里,舒先生并无大过,可是舒先生却仿佛总放不下她似的。
  世钊已经自学堂里毕业,考进了城里的高中,如今已经十六岁,长得极高,英俊异常,只是正在变声,总不爱开口说话。
  纪殊良也进了中学,只是比世钊低好几届,但是仍然喜欢跟着明珍。
  有时明珍进城,路过纪家开的药房,偶尔会看见殊良在药房里,跟着父亲纪方瞿打理药房生意。
  殊良是纪家独子,早晚要接手这爿生意,然则明珍看得出来,殊良其实并不喜欢。
  每次殊良看见明珍,都会噘着嘴说,“明珍,我想和你在一起。”
  明珍只是笑,他终究还小,摸摸他的头,并不多说什么。
  “勖世钊在学堂里不知多受女孩子的欢迎,我看见有人为他打破头。”有时候殊良会皱起鼻尖,“明珍,我还是和你在一起最开心,别的女孩子围过来,我总觉得不喜欢。”
  明珍听了,也只是抿了抿嘴。
  虽然同世钊订了亲,可是毕竟两人都长大了,明珍要同外祖父柳直学着管理工厂,而世钊除了读书,还要进自家的贸易行帮手,两人竟然见得比以前少了。
  如今时局艰难,能缩减的开支,各家自都缩减了,少请一个伙计,也是好的。
  “明珍,明天我祖父八十寿辰,请了戏班子和杂耍班子来,你来玩儿罢。”当明珍从自家开在城里的绸布店,结了一个月的月钱,走出来时,正好看见殊良迎了上来。
  两个少年少女并肩走在街上,殊良的身高已经超过了明珍,看上去,竟仿佛比明珍还要大两岁的样子,只是表情仍显得青涩,不如明珍成熟老练。
  “明天?明天不行。”明珍说完,不意外地睇见殊良脸上浮起失望颜色。
  “为什么不行?我难得不用跟父亲进药房去,也不用做功课,有大把时间和你一起玩儿。”殊良揪住明珍的衣角。
  明珍叹息,这孩子都十二岁了,还这么贪玩儿。
  “我明天要去送货款,不在城里,殊良,乖,你自己去玩就好。”拍拍少年的肩膀,仿佛安抚一只得不到奖励的小狗。
  送货款?殊良一双好看的眼眯了眯,“送到哪里去?现在外头这么乱,怎么让你去送货款?”
  明珍笑了笑,正因为她是女孩子,所以才安全。她手里拿着日本人开据的通行证,写明了她的身份,是柳家的孩子,日本究竟还是要维持表面的繁荣同正常秩序,并不会为难她这样一个女孩子。
  “只是出城送货款,我经常送的,没有关系,你不用担心。”明珍对殊良微笑,那笑容始终温暖,“倒是你,在城里要当心,碰见日本人拦查,别使少爷脾气,老老实实地同他们合作。”
  思及早前亲眼所见,为了一篮子鸡蛋同一包红塘就失去性命的年轻人,明珍仍心有余悸。
  “我得走了,晚了城了戒严,我就出不了城了。”明珍朝殊良挥手道别,所以没有看见身后少年眼睛里闪烁着的明亮光芒。
  站台上,火车进站的声音,终止了明珍淡而又淡的回忆。
  明珍稍微朝后退了半步,免得火车进站时的拥挤人群将她挤得掉下站台去。
  明珍将手伸进黑白格子大衣的口袋,一手紧紧按住口袋里的钱款,一手取出车票,随着拥挤的人群上了车。
  火车上闹哄哄的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挤做一团,找位子,放行李包裹,寻人,教人看了咂舌。
  明珍拿着自己的票,找到自己的位子,靠车窗坐了下来。
  未几,明珍看听见车站广播,火车就要开了。
  忽然远处传了喧闹声音,一个人从过道上跑了过来,将过道上的乘客撞得东倒西歪,而后头则有士兵大喊:“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
  所有人听了,都尽量伏低自己的身体,为免被流弹波及。
  明珍也压下身体去,只是忍不住拿眼睛瞥向过道。
  那个被士兵追逐的人突然身体一转扑向明珍所在的窗口,从窗户跳了出去。
  当那个人的脚踩在地面后,回头看了一眼。
  火车上的明珍与站台上的那个人,俱是一震,随后那个人再一次拔足狂奔。
  又士兵追过来,整个身体扑到窗口,将枪管伸出车窗,朝那人的背影连连射击。
  明珍要捏紧了拳头,才不教自己惊呼出声。
  那双眼睛——
  那双掩在压得低低的帽檐下的眼睛——
  明珍认得。
  干净清澈,不笑的时候仿佛一眼深井,望不到尽头,可是笑起来,却又直似一泓秋水,温润无边,然而犀利起来,又直如一把利剑,穿透心魂。
  那是——叶淮闵——的眼睛。
  明珍知道自己不会认错。
  怎么会是叶淮闵?
  他不是叶大帅的公子么?
  怎么会被日伪士兵追赶?
  明珍心里有千千万万重疑问,可是面上却不露一点痕迹,只是寻常的惊吓颜色。
  “我们下去追他,你们都留在车上,仔细给我搜。他一定还有同党,只可错杀,不可错放。”有士兵头目下了命令,随后跳下火车去追。
  剩下的士兵便留在火车上,开始逐一检查车票与通行证。
  没有车票和通行证的,一律不分青红皂白,逮起来再说。
  等检查到明珍这里,士兵只看见一个浓黑头发大眼睛里满是惊吓的少女,穿一件黑白格子呢大衣,戴一顶紫色法兰西帽子,颈子里系一条同色毛围巾,清澈干净如同一溪流水。
  士兵不自觉便放轻了声音,“车票,通行证,把行李打开!”
  明珍递上自己的车票与通行证,随后向士兵摇了摇头,“我没有带行李。”
  士兵接过票与证件,只看见通行证上有日本人盖的章,以及柳明珍三个字。
  这少女原来竟是大名鼎鼎的柳明珍!
  士兵立刻将手里的车票与通行证还给明珍,还敬了个礼。
  “未知是柳小姐,在下失礼了。”柳明珍是徽州富豪柳直最疼爱的外孙女,这在徽州早不是新闻,外界甚至传闻柳直百年之后,会将整爿家当留给这个外孙女。柳明珍也以女子之身,进了宗祠,现在跟在外祖身边,帮助外祖父管理工厂生意,同徽州城里另一个叫沈依平的女孩子,并称为“徽州女公子”,意为虽然是女孩子,却有男孩子的本事与待遇。
  无论是叶大帅的叶家军,还是日伪军,很大一部分军需都由柳家提供,火柴,军装,行军背囊。
  所以柳明珍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不要紧。”明珍微微颌首,状似不经意地问,“这是怎么了?刚才把我吓死了。”
  “那是一个革命党的密探,我们奉命追捕他。”士兵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殷殷地问,“柳小姐没事罢?要不要我找给人护送小姐?”
  明珍摇了摇头,“你们公务要紧,我只是出城去厂里巡视,没有大碍。”
  士兵点了点头,继续搜查。
  而明珍的心,却早已经乱成一团。
  淮阆六年前一去上海,再没有消息,据说连年节都不肯回家来。
  叶大帅据说也不打算让女儿回来,就教淮阆常年留在上海,等找到婆家,就直接出嫁。
  父亲曾经说,叶大帅终究还是心疼女儿,留在上海总比在徽州强。
  在徽州,他身份尴尬,到底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而上海,在租界里,日本人的势力伸得没有那么长,相对安全许多。
  母亲柳茜云也想送明珍等几个孩子去上海读书,许望俨说不妥,一起走,便露了痕迹,要设法一点点走,要将资产也慢慢转移,否则日本人是万万不会放行的。
  父母没有瞒着明珍,所以明珍是知道情势的紧张的。
  柳家固然不问政治,只问生意,可是那毕竟都是中国人。
  然而教柳家给日本人提供军需,柳直却心中痛苦纠结。
  这同卖国贼,殊无不同。
  然而形势所迫,却又不得不如此。
  柳直便有打算将徽州的生意结束了,举家迁往上海。
  早几年柳家便已经在上海开办了工厂,二房一家已先一步去上海料理生意。
  现在只是要设法将徽州的资产转走,不留给日本人。
  而现在,看见叶淮闵竟然是革命军,明珍的心里,更加担忧。
  倘使淮闵被捕,叶大帅势必倒台,那么,徽州,便真的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第三十四章 烽火将燃(2)

  火车到了站,大批人下了车,又有更多人涌了上去。
  火车上永远拥挤无比,明珍听说出了站,还有人沿铁路扒火车的,只为了省几个铜钿和逃避日伪军日益森严的盘查。
  日子其实是日渐难过了起来,可是城里的富豪贵绅,仍然舞照跳戏照听茶照喝,走马章台,歌舞升平。城里更有商人,如米商油商,贱买贵卖,囤积居奇。
  明珍随外祖父柳直进出,看见了,不免义愤填膺,可是却被外祖父按住肩膀,拦了下来。
  回到家中,柳直屏退左右,与明珍在书房中长谈。
  “明珍,外公晓得,你看了,心中愤懑。可是,这不是你我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的。”柳直痛心疾首,“我们柳家,只能做到不同他们同流合污,可是,却无法改变现今的形势。”
  明珍只是抿紧了嘴唇,不语。
  “如今国难当头,有人却趁机大发不义之财,陷穷苦百姓于水深火热,外公看了,心中也充满义愤。可是,倘使一个国家,不能自主自强,被外敌侵略,而毫无还手之力,这是举国之哀,举国之耻。我们柳家,原有资本救国之热忱,奈何袁贼复辟,军阀混战,柳家的救国之心不得不蛰伏。以如今的情势看来,只怕也丝毫不能流露出来,否则将是灭门之灾。”柳直摸摸外孙女乌黑油亮的头发,“我们只能——曲线救国。”
  柳直压低了声音,在明珍耳边轻轻说,“明珍你切不可冲动,逞一时之勇,而将性命白白搭了进去。只有活着,才能为祖国出力,你明白了么?”
  明珍点了点头。
  那之后,柳直再未同明珍说起过这件事,然而明珍已经隐约知道,外祖父的无所作为,正是隐忍着,为了今后的某个时刻,为家国效力。
  明珍紧了紧颈上的围巾,朝出站的剪票口走去。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听从外祖父的言传身教,为外祖父和父母分忧。
  走到剪票出口,剪票员已经认得明珍,接过车票与通行证,验过票,放明珍出站。
  “柳小姐一路走好。”
  “谢谢。”明珍向剪票员道了谢,出了火车站,走上芜城的街道。
  芜城是徽州仅次于徽城的大城镇,火车站门口更是聚集了不少商家。有衣衫破旧但总算还干净的小孩儿,胸前挎着一个扁木盒子,盒盖揭开,里头装着香烟,有国产的一品香小乔玉堂春等等,价格便宜,自然也有原产英国的大亨哈达门一类价格昂贵的香烟,甚至还有女士抽的薄荷香烟赫然出现在盒子里。小孩子看见稍微打扮齐整的乘客自火车站里出来,便捧着木头盒子上前兜售,偶有生意做成,便向买烟的客人说不少吉祥的好话。
  也不乏小女孩儿拎着花篮兜售鲜花,嘴里一遍遍嘟囔先生小姐买枝花罢。
  明珍每次见,都心生恻隐,可是外祖父同父亲一早便交代过她,钱财不可露白,更加不可轻易心软,只要她向一个孩子买了花或者他们兜售的东西,就会有许多孩子涌过来,其中更不乏被帮派控制的小偷儿。
  明珍看着那些衣着褴褛单薄的孩子,心中再不忍,也只能强自瞥开眼去,将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忽然有人自背后拍了拍明珍的肩膀。
  明珍回过头去,大惊。
  只见殊良笑着一张好看的娃娃脸,站在明珍身后。
  “殊良,你怎么来了?!”明珍不是不惊讶的,“今天不是你祖父寿辰么?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殊良微笑,“我想同明珍在一起啊,既然你不能来陪我,那我来陪你好了。”
  明珍看见殊良一脸无辜的微笑,只得叹息,“殊良,我是出来办事的,并不是出来游玩,带着你不方便。你赶紧回去,今天你祖父寿辰,家里找不着你要着急的。”
  殊良只管学明珍,将两手插在藏蓝色齐膝大衣的口袋里,“除非你同我一起回去,否则我不走。”
  明珍瞪着殊良,殊良也瞪着明珍。
  良久,明珍妥协地微微长叹。倘使押着殊良回徽城去,自己再过来,一来一回,一天就过去了,这帐款只怕是送不成了,没办法,只能让他跟着。
  殊良见了,几乎当街欢呼起来。
  明珍赶紧从衣袋里抽出手,一把拉住殊良,一手堵住殊良的嘴巴,将殊良拖到路边店铺的遮阳蓬下,才放下手来。
  “说好了,你既然跟也跟来了,我也不让你回去,可是你得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能乱走乱看,更不能乱说话。”明珍表情严肃,这芜城不比徽城,在徽城,纪家也算是有头面的,日伪军好歹也会卖纪家几分薄面。可是在芜城,谁也不会因为他姓纪就予以通融。“我去哪儿,你就跟到哪儿,有什么事儿,都由我来处理,晓得了么?”
  殊良大力点头,表示知道了。
  明珍的心,这才稍微安了安,领着殊良往前走。
  柳家的纺织厂并没有设在芜城城里,而是出了城,大约三里路的一个镇子上。
  明珍一向是步行过去的,并不叫黄包车。外公柳直说了,她一个小姑娘,乘黄包车出去,万一到偏僻地方,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明珍万万不是对手,被抢走了钱是小事,如果人受了伤害,那可如何是好。所以明珍一直都是走得去的。
  可是殊良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平日里家中都有司机接送,即便偶尔不用家里的车接送,他也会骑脚踏车,或者索性叫一辆黄包车。走了没有多远,还没出芜城,殊良已经叫累。
  “明珍,等一等,我走不动了。”殊良停下脚步,双手撑住腿,“明珍,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罢,我实在走不动了。”
  明珍拨开大衣袖子,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已经是中午时分,倘使现在停下休息,要等下午才能到工厂,等将货款送到,一一发放到工人手里,恐怕都要晚上了。殊良是绝没有可能赶在他祖父寿宴前赶回去的。
  可是,不让殊良休息,以他这样磨磨蹭蹭的速度,怕是到晚上也不能赶到工厂了。
  明珍连叹息的力气也无,对殊良说,“你让我想一想。”
  思来想去,明珍也不敢随便找个地方给殊良休息,最后,明珍有了主意。
  “我给你找间客栈,开一间房间,你在屋里休息,我自己去厂里送货款。你给我老实在屋里呆着,哪儿也不许去,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回去,你听见了没有?!”
  殊良点头,表示听见了。
  “走罢。”明珍掉转方向,朝城内走。
  有走了一会儿,明珍停在一间柳记绸布店门前。
  “不是要去客栈么?怎么到这儿来了?”殊良轻轻拉了拉明珍的衣袖。
  明珍瞪了殊良一眼,“现在是什么时候?想住客栈就住的么?要在当地找一个保人,由保人出具保证金和保证书,客栈才会收我们。你擅自去客栈开房,客栈是不敢将房间开给你,否则政府军搜查的时候,查出点问题来,他们是要担责任的。”
  殊良只能小心翼翼地凑到明珍眼前,“对不起,明珍,我不知道。”
  “以后别这么冒失了。”明珍伸手,拍拍殊良的头,“我先找地方把你安置了,你在房间里看看报纸,休息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两人找到柳记绸布店的大掌柜的,大掌柜的自然认识明珍,一路笑着迎上来,“大小姐来了,怎不叫人通知一声?我好着人去接。”
  “不用麻烦掌柜的。我想给朋友开一间房间,让他休息一会儿,想请许掌柜为我们做个保人。”
  “没问题。”许掌柜一口应承,跟店里的伙计交代了一声,就同了明珍殊良一起去附近的客栈,做了保人,交了保证金,为殊良开了一间上房。“请大小姐和您的朋友好好休息,倘使有什么事,尽管差遣客栈的伙计来说一声。”
  “谢谢许掌柜。”
  送走了许掌柜,明珍又下楼,给世钊买了大公报同故事画本,另叫了一些店心,一并带给殊良。
  “你在房间里等我,除了我,谁敲门也不要开。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明珍想了想,又问,“你身上有钱么?”
  殊良点了点头,
  “把钱分开来放,上衣口袋一些,裤袋一些,鞋里也放一些。”明珍叮嘱道。
  殊良点头,骇笑。
  明珍伸手点一点殊良额角,“出门在外,总要小心些才好。”
  “哦。”殊良受教。
  “那我走了。”明珍重又系上围巾,戴好帽子和手套,拉开门,准备走出去。
  “明珍。”殊良忽然又出声叫住明珍。
  “怎么?”明珍回过头,望着站在房间里,穿一件灰色青年装同色裤子,已经长高长大的少年。
  “早去早回。”少年向明珍微笑,眉眼弯弯。
  “我知道了。”明珍倏忽便软下心来,仿佛又见到那个胖胖矮矮的小男孩儿,扯着她的袖子管,说,我要和明珍在一起。
  只是此时的两人都不知道,徽州城里,为了找不见了踪影殊良,纪家几乎已经开了锅。

  第三十五章 烽火将燃(3)

  徽州城内,纪家为了纪老爷子八十寿辰,做足了工夫。
  请了城里最大的悦宾酒楼的掌勺大师傅置寿宴,以及请了城里最红的徽班来唱堂会,更有淮河上的民间杂耍艺人堂前献艺……
  纪家为此准备了已经一个月。
  虽然世道艰难,可是老人八十岁大寿,还是要热闹一番的。请柬早已经写好,前两日已经发了出去,座次也都一一排好,万万不可顾此失彼,得罪了亲友和城里的老爷。
  到了中午,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晚上开席,却满世界找不到小少爷。
  佣人奶妈急出一身汗来。
  殊良小少爷可是老太爷的心头宝,肝尖肉。纪家到这一代,只得纪方瞿一个男丁,纪方瞿又只得纪殊良一个儿子,简直是宝贝到了天上去。老太爷八十寿辰,怎么可以少了这个宝贝金孙?
  不得以,纪少夫人只能悄悄着奶妈和佣人到外头去找,先不能惊动了老太爷和老太太。
  只是城里能去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却始终没有找见殊良,过了晌午饭折子时间,纪少夫人开始焦心。这要是到了晚上都还找不见,那可如何是好?又不能到处张扬,说儿子找不着了。
  还是奶妈想到了,同纪少夫人咬耳朵。
  “小少爷最喜欢柳家大小姐,会不会是去找柳大小姐去了?”
  纪少夫人眼前一亮。
  可不是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儿子殊良喜欢柳明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打送进学堂里开始,回到家里来,满嘴说的就是那几个字,明珍如何如何,明珍如何如何,合家上下,都晓得殊良喜欢这个大他两岁的柳大小姐。
  只是自从柳明珍前几年几乎摔下山涧,被救上来之后,那孩子就休了学,一直在家里休养。这几年也听说随在外祖父身边,在学着自家生意。渐渐同儿子殊良见得便少了。
  然而殊良仍一心喜欢柳明珍。
  今天殊良不用读书,也没有功课,因着祖父寿辰,丈夫纪方瞿也许他可以不用进药房,他有大把时间,的确可能出城找柳明珍去了。
  “赶紧备车,我们走一趟柳家。”纪少夫人立刻吩咐奶妈。
  “是,夫人。”奶妈衔命而去,过不了多久,回来覆命,说司机已经将车准备好了。
  纪少夫人连同奶妈乘了车直出了城,往城外柳家而去。
  到了柳家门口,奶妈扶着纪少夫人下了车,然后上前拍门。
  柳家的门房听见拍门声,走过来开了一角偏门,探出头来。
  “什么事儿啊?”
  “我们是城里纪家药厂的,这是我们家少奶奶,我们想来找我们家小少爷。”奶妈上前交涉。
  “纪家?”门房想了想,“纪少爷怎么会在我们家呢?今日并没见过纪少爷。”
  纪殊良在明珍生病时,曾经来过两次,门房总算还有印象。
  “可是我们哪儿都找过了,我们小少爷如果不是来找你们孙小姐,还能去哪儿?”奶妈听了,口气不免有些着急。
  门房听了,也不乐意了。
  “你们小少爷找不见了,管我们柳家什么事儿?”
  眼看就要在门口争执起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都站在门口?”恰好舒氏吃过午饭,准备溜达一圈,化化食回屋睡觉,听见大门口有声音,便过来看看。
  “二夫人,是这么回事儿……”门房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哎呀,这么要紧的事,千万别耽误了。”舒氏叫门房将门打开,请纪少夫人与奶妈进门到偏厅里。“两位别急,慢慢说,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儿?”
  纪少夫人又把事情讲了讲。
  “我们家明珍……出城去芜城送款子去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舒氏沉吟,“以我们家明珍的脾气,应是不会那么大的胆子,将你们家殊良擅自带去。你们肯定纪少爷跟我们明珍在一块儿?”
  “难道还是我们家小少爷自己跟着去了?”奶妈急红了脸。
  舒氏明白他们找不见人的心情,所以也不计较,稍一沉吟,便已有了打算。
  “既然二位这么肯定,贵府的小少爷肯定同我们明珍在一处,那不如,我就陪二位往芜城走一趟,干着急也不是办法,是不是?”舒氏当机立断,时间紧迫,不能再拖。
  纪少夫人略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不过了,谢谢夫人。”
  舒氏即刻吩咐了下人,准备了车,同纪少夫人一同赶往芜城。
  三个女人一路无话,赶到了芜城,已经是下午。
  纪少夫人绞着手里的真丝绢子,心中格外焦急。
  倘使不远千里地跑这样一趟,能找到儿子,那是再好不过。可是,假如找不到儿子,不但得罪了柳家,还白白浪费了时间。
  舒氏看见那丰腴的少妇一脸的焦虑,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背,“你放心,倘使是我们明珍的不是,我一定叫明珍登门道歉。”
  纪少夫人忙连连摇头,“这怎么使得?您带我来找殊良,已经帮了我的忙。”
  两人一阵客气。
  柳家的车子一路加足马力,来到芜城城外的镇子上,穿过一座牌坊,沿着一条小道往里头开,远远地,已能看见纱厂的烟囱里的缕缕白烟。
  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黑白格子呢大衣的人,看见有汽车经过,便侧身让路。
  汽车开了过去,舒氏透过车窗,看见那站在小路牙子上的少女,正是自己的外孙女明珍,连忙叫司机停车。
  明珍看见汽车停下,已经心中诧异,等车门打开,看见小外婆舒氏下了车,更是诧异非常。
  “小外婆,您怎么来了?”
  “明珍,先不管这些,你且告诉小外婆,殊良是不是同你在一起?”
  看见小外婆脸色严肃,思及殊良跟着自己跑到芜城的样子,明珍也晓得事情的严重,便点了点头。
  “小少爷人呢?”奶妈忍不住左右张望,并没有看见殊良的身影。
  “殊良人呢?”舒氏拉住明珍的手问。
  “殊良说他走不动,我怕一则怕他太累,二则担心这样晚上之前赶不会徽州城,所以先将他安置在城里的客栈中。”明珍看一眼小外婆,又看了看纪少夫人,“我现在就是准备回去找他,然后回家去。”
  舒氏叹息一声,“你这孩子,胆子也真大,你就这么把殊良一个人留在城里,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明珍抿着嘴唇,低下头来。
  “先不说这些个了,我们先把殊良接了,赶紧回徽州城去罢。”纪少夫人听说找见了儿子,也不管其他了,先赶回徽州城里,给老太爷祝寿是正经。
  明珍说了客栈的地址,又替司机指了路,一行四人乘车来到客栈跟前,下了车。
  客栈掌柜的,一见先头来的小姑娘同着两个贵妇及一个老妈子走进来,知道是贵人来了,赶紧自帐台里迎出来。
  “欢迎欢迎,不知太太小姐是吃饭还是住店?”
  “我们来接人。”舒氏微笑,自手笼里取出一枚银圆塞到掌柜的手里,“麻烦掌柜的了。”
  “您请您请。”掌柜的即刻点头哈腰,再不多过问一句。
  明珍领着舒氏一行上了楼,推开上房的门,只见里头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纪少夫人几乎要哭出来了。
  明珍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也是一愣。
  她明明叮嘱殊良,就在房间里读书看报,不要随便出门的,怎么房间里竟然没人?
  明珍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殊良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里?万一被坏人骗了或者被地痞流氓欺负了可怎么办?
  这时有人“蹬蹬蹬”上得楼来,嘴里笑着说,“明珍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看我买了什么?”
  说着,人已经走进房间里,随后便怔在门口。
  只见明珍站在舒氏身侧,纪少夫人同奶妈站在另一头。
  殊良只觉头皮一麻,手里的王致和臭豆腐同一油纸包蟹壳黄油酥小烧饼几乎掉在地上。
  “殊良,你这孩子,跑哪里去了,让娘好找……”纪少夫人抢上前去,搂住儿子,一阵上下抚摸。
  殊良扎着双手,只好笑一笑,“母亲,我自己跟着明珍,想出来玩玩的。您看,我还给您买了臭豆腐和油酥烧饼,可好吃了。您赶紧趁热尝尝。”
  纪少夫人哪里还管这些东西其实是儿子买给明珍的还是真的是买给自己的,只管心肝肉地叫,“担心死娘了,以后万万不可以了。明珍带你出来玩,你也不告诉家里一声,如果出了事,娘可怎么跟你父亲是祖父祖母交代啊?”
  “母亲,是我央着明珍带上我的,不关明珍的事,您别怪她。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殊良抿嘴,怎么母亲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暗暗指是明珍带他出来的呢?
  少年并不知道,他越是这样维护少女,做母亲的心中越是不甘。
  “好了,如今纪少爷已经找到了,我们赶紧回去罢,否则赶不上纪老太爷的寿宴便不好了。”舒氏这时候出声催促。
  一行人退了房,取回保证金送回给柳家绸布店的掌柜的,然后驱车回到徽州城。
  殊良自同母亲回家去了。
  留下舒氏,轻轻叹息,摸了摸外孙女的头顶,“以后碰见这种事,哪怕晚一天送货款,也要先把人带回来,知道了吗?”
  明珍默默点头。

  第三十六章 烽火将燃(4)

  转天,纪老太爷的寿辰结束,城中多了一项谈资。
  纪家在城西大牌楼下头布粥送衣,给要饭的乞丐和穷得要卖儿卖女的老百姓。
  市长同夫人一起前去贺寿,送了一株尺高红珊瑚树,祝老爷子福如东海。
  张督军派夫人前去,送了一箱子东珠,说是磨成粉喝了,可以延年益寿。
  叶大帅偕同长子同幺儿前往,送的是一匣子珍稀药材,愿老爷子福泰安康。
  连日本人都送了礼,据说是一幅卷轴,只是里头画的东西不得老爷子的欢心,竟然是一只乌龟。不过有知道东洋人礼节的,说乌龟在东洋人眼里,代表长命百岁,所以其实是祝纪老太爷长寿的意思,老太爷也就宽心了。
  那徽班里的头牌真叫一个美,嗓音柔媚,身段婉转,举手投足,真正是满堂叫好。
  听说警察局局长当晚就把班子里的一个青衣给带回去了。
  哪儿呀,是班子里的一个小花旦才对。
  怎么连日本人都紧着讨好纪老爷啊?有人小声问。
  你外地来的吧?连这个都不晓得?便有人不屑地瞟一眼过去。
  纪家开的是什么?开的是药厂,徽州半数以上的药房,都从他们纪家的药厂进货。顶好的止痛膏药伤药仁丹,小孩儿用的保赤丸正气水,伤风感冒吃的药片儿,都是他们纪家生产的。好多药都是他们纪家的独门秘方。还有那磺片啊红汞啊纱布绷带啊,更是不消提了。日本人能不笼络着么?别说日本人,张督军的部队,叶大帅的部队,哪一方不是得靠纪家供的药给军队?更有人是百晓生。
  明珍随外公柳直巡店,一路走,一路能听见类似这样的议论。
  柳直握住明珍的手,紧了紧。
  他们柳家近几年越发低调,家里便未做过大宴宾朋的酒席。无论是柳直自己的生日,还是明珍的生日,仅仅是自家人围着两张桌子,便算是庆祝了。
  “以后,远着点殊良罢。”柳直轻轻对明珍说。
  明珍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昨天做事思虑不周,有欠妥当,恐怕要留人口舌。
  “再过两年,你十六岁,就把你和世钊的婚事办了罢,明珍。”柳直忽然对沉静的明珍说。
  明珍倏忽抬头,望向外祖父。
  刹那间明珍意识到,外公老了,两鬓已然全白,腰背也远不如以前挺直,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老人的肩膀上,使得他无比疲惫。
  “好的,外公。”明珍轻声答应下来。
  “乖。”柳直拍拍明珍的肩膀。
  晚些时候,世钊来见明珍。
  世钊已经长高长大,十六的少年有着宽厚的肩膀,乌黑浓密的头发,一双长而直的眉毛,眼睛炯炯有神,直鼻,厚薄适中的嘴唇,英俊无匹。
  明珍正同小外婆舒氏一起算帐,将整个三月里的收入支出和税款相加减,然后才能得出一个月的净收入。
  看见少年穿一身烟灰色中山装,戴一顶藏青色学生帽走进门来,舒氏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捶着后腰,“唉……人老了,便经不得久坐,这老腰跟要折了似的疼。你们坐,我找老妈子给我捶捶松去。”
  说完,帐本一夹,竟扬长而去。
  留下两个少年,一时相顾无言,隔了一会儿,便彼此相对傻笑。
  笑完了,世钊牵起明珍的手来。
  明珍挣了挣,没有挣脱,也就由得世钊牵着。
  世钊凝视明珍的一双手,这双手有些小小的肉,手背有微微几点肉涡,分红色指甲,剪得短短的,右手中指内侧有薄薄的茧子,看见是经常拿笔的缘故。
  世钊低头,轻轻吻一吻那薄茧。
  明珍如遭雷殛,浑身僵直。
  世钊见了,只觉得可爱,趁明珍不注意,凑过头去,在少女粉嫩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啄,随后退开,一张英俊得脸渐渐涨得通红。
  少女的脸色也不遑多让,整张脸皮仿佛红得能滴出血来,隔了半晌,才晓得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少年看得心动不止,又凑过去,吻一吻少女捂住嘴唇的一双肉肉的手背。
  明珍只觉得“轰”地一声,自顶至踵,全身直如被火烧起来一般,热辣辣地烫。
  世钊将额角顶在明珍的额角上。
  以前他看见父亲父亲趁无人注意时,这样耳鬓厮磨,并不觉得如何,只想这两人也不觉得腻味。可是这一刻,他同明珍在一起,忽然便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再不前行。
  “你知道了么,明珍?”世钊变声期微微嘶哑难听的声音在明珍耳边问。
  明珍点了点头。
  “我们以后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是不是?一起看书,一起……这样……还有……这样……”世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世钊……”少女的声音羞涩,还有一点点困惑。
  外头,舒氏拦住了一个佣人,“过五分钟,将茶水送进去。”
  佣人领会了,就端着茶水盘子,进了偏厅。过了五分钟,佣人端着茶水盘进了客堂间,进门前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迈过门槛进了五。
  两个少年少女红着脸分开,端坐,开始喝茶,只是眼睛总不时瞟向对方。
  佣人端着托盘退出来,一路捂着嘴偷笑。
  看起来孙小姐的好事要近了,这可是大喜啊。
  世钊又坐了一会儿,这才走了,说是约了同学去看话剧,问明珍要不要一起去。
  明珍摇头推了,她并不怎么认识世钊的同学,再说,她还没有同小外婆看完帐。
  世钊也不强求,只说下次再见,便走了。
  在门口碰见胖冬冬的明珠,世钊笑着捏了捏伊的脸,告辞出去。
  “姐姐要同世钊哥哥完婚了?”女孩子嘟起嘴巴,直眉愣眼地问。
  “你已经知道了啊。”明珍拉过妹妹,将伊奔得有些散乱的辫子重新扎好。
  “那是不是以后姐姐就再不会陪我玩了?”明珠的嘴巴噘得更高。
  明珍笑起来,这孩子,还是只晓得玩,一点不识人间疾苦。
  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副天真模样,明珍恍若隔世。
  嘬哄了一会儿,总算哄得明珠将这一茬儿给抛在脑后了,蹦跳着跑出去找弟弟们玩儿去了,明珍才捧住脸,一个人坐在客堂间里,回想刚才的那几个轻浅的吻。
  以后,成了婚,就是这样么?一直一直在一起,拥抱亲吻?
  明珍想不下去了,少女的心里,终于有什么东西,萌动发芽,茁壮成长。
  隔不了几天,整个徽州城里便都知道了,柳勖两家结了亲家,柳家的孙小姐将要嫁给勖家的小少爷了。
  “爹,是您透的消息么?”柳茜云私下里去问父亲柳直。
  柳直点头承认,“我同几个老友喝茶时说的。”
  “这还有两年的,父亲何用这么早就将消息透露出去呢?”柳茜云不解,这中间万一有什么变故可如何是好?
  “我这也是绝了不相干的人的念想,免得给明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柳直轻叹,“茜云,我只你一个女儿,看见你嫁得好,同夫婿举案齐眉,生活和乐,我心中十分快慰。我现在以同样的心情,期盼明珍也嫁得好。你们母亲生活得幸福,我百年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父亲,您说什么呢。”柳茜云轻蹙柳眉。
  “你听爹把话说完。”柳直摆了摆手,“你那四个哥哥,如今看来看去,只得你二哥,还是个有良心有担当的,你二哥家的承冼,也是个念旧情的孩子。你大哥三哥四哥,不提也罢。我只怕百年之后,他们不会善待你们这一房。所以——我一早已经替你们准备下了,等明珍结婚,你们就以送女儿去上海度蜜月为由,一家人都去上海罢。到了那边,有你二哥照应,我也放心。”
  “父亲……”柳茜云哽咽,几不成声。
  “这边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娘,还有你二娘和几个姨娘,都有节蓄,十分丰厚,你几个哥哥为了这些钱,总也要时时孝敬我们。”
  “父亲……”柳茜云痛哭出声。
  “好了,别哭了。”柳直拍拍女儿的背,“你把这件事,告诉望俨,叮嘱他先不露声色,免得你几个哥哥坏事。”
  “是……父亲。”
  恰恰在这一天,纪少夫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偕同儿子殊良,上门来赔礼道歉。
  柳茜云同舒氏一道接待了纪少夫人与殊良。
  纪少夫人神色颇憔悴,原本圆润的脸瘦了不少,而殊良更是面有菜色。
  “纪少奶奶这是怎么了?”舒氏诧异。
  “我来给您和孙小姐赔礼道歉来了。”纪少夫人奉上礼品。
  “这是从何说起呢?”舒氏坚决推辞。
  柳茜云事后从舒氏口中听说了纪殊良擅自跟着明珍去了芜城的事,也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是没有出事,万一出了事,他们纪家两代单传,柳家即使怎么赔偿也是不能够的。
  “嫂夫人,这事儿原是我们明珍思虑不周,怎么好劳您登门呢?理应我们明珍过府道歉才是。”柳茜云和声说。
  “不不不,这件事,千真万确,是我错了。我不该错怪明珍。”纪少夫人叹息,几乎流下泪来。“我们殊良喜欢明珍,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这孩子死心眼儿,从小就只紧着明珍,其他姑娘他连睬都是不睬的。这不是……前几天听说明珍要与勖家少爷完婚……”
  纪少夫人自旗袍襟口扯出真丝绢子来,开始抹眼泪。
  “……这孩子一听说,便连饭都不吃了……”
  舒氏与柳茜云这才有些恍然,原来这对母子,这般憔悴,是怎样来的。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纪少夫人开始抽噎,“……无论如何,上次的事,都是我的不对……请给我家殊良一个机会……”
  这个——舒氏与柳茜云对望一眼。
  最后,舒氏叹息,“纪少奶奶,我们明珍与勖少爷是交换过信物,当着证人的面订的婚,除非勖家那边有什么变故,否则我们柳家,是不会主动退婚的。如此一来,怎么可能给贵公子机会呢?一女不事二夫,此事纪少奶奶以后休得再提。”
  舒氏这时只是推搪之辞,却不料日后,一语成谶。

  第三十七章 烽火将燃(5)

  晚上,柳直同许望俨自工厂里回来,听舒氏和柳茜云转述了下午发生的事。
  “婉娘,你做得对。”柳直点头,“我们既然已许了勖家,断没有再许他们纪家的道理。再说纪家的孩子比明珍小,明珍过去是做大娘子,辛苦的是明珍。”
  吃过饭,奶妈嘬哄着一班孩子去洗漱休息,柳直留女儿女婿在二房屋里说一会儿话。
  “你们这几天,收拾些细软,走一趟上海罢。”
  “爹——”柳茜云与丈夫握住彼此的手,只觉得手心冰凉,浑身发冷。
  “你们也晓得,九一八之后,东洋人已经侵占了东北,如今增兵丰台,又频频在卢沟桥附近举行演习,日夜不停。恐怕……”柳直停下来,看住女儿女婿。“为防万一,你们还是早做打算。到了上海,钱财也万勿留在身边,要尽快地存进银行里去。国人的银号我看是不成了,要存,就要存到美国人英国人瑞士人的银行里去。”
  柳茜云还想要说什么,却被丈夫许望俨拉住了,“父亲,我们知道了,即刻着手去办。”
  柳直疲惫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回自己院子去了。
  等女儿女婿走了,舒氏着佣人打了水进来,绞了泡过桃花的温毛巾,给柳直洗脸,又泡过一会儿脚,才扶他上床。
  “老爷,可是外头形势不好?”舒氏替柳直盖上被子,轻声问。
  “形势严峻,日本人加紧在城里挨家挨户地搜查,要找出所谓的革命军。日伪政府军自然要听从日本人的,将城里搅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把有些个不是革命军的也抓起来了,然后到处勒索,狠狠敲诈金钱财物,才将人放出来。这种情形日益猖獗,只怕早晚要打秋风打到我们头上。”柳直微微闭上眼睛,“他们现在是没有由头,所以不好冲进来抢掠搜刮,等一有了机会,这屋子里值钱的物什,一件也别想留下。趁早不趁晚,让茜云他们带着东西去趟上海,以后也好打算。”
  “我房里也有一些金条首饰什么的,一并给了女儿罢,留在我手里,也没有什么用处。”舒氏熄了灯,也躺到床上。
  “那怎么好?那些给了你,就是你的,你留在身边,万一有什么情况,也好应个急。”柳直拍拍妻子的手,“你姐姐那房我一样也给,她都放在身边。到了这个时候,身边有几个钱,防身救命。”
  “我留一些就行了,不用那么多。”舒氏叹一口气,“万一以后举家去了上海,还要过日子呢,哪少得了钱?与其放在我这里有一天教那些匪人抢了去,还不如早早给了女儿,让她带走。”
  “让他们明天就去,带着明珍。就说是采买嫁妆。”
  “是。”
  转天,吃过早饭,许望俨拎着公文包准备上班,佣人就扶着舒氏进了院子。
  “二娘,您来了。”许望俨放下手里的公文包,将舒氏迎进屋里。
  舒氏挥退了佣人,对女婿说,“赶紧收拾一下,老爷已经吩咐了司机,送你们去上海。”
  说完,将臂弯里的一个缎子面儿包袱褪下来,交到许望俨手里。
  许望俨一手接过来,竟沉甸甸的,立刻想退还给舒氏。
  舒氏不接,“这些东西,是我这个小外婆给明珍的嫁妆,你们可别嫌弃我出手不够阔绰。”
  这样一说,许望俨若再不肯受,就有嫌弃舒氏的嫌疑,只能道谢收下。
  “你们去了上海,先去银行,将东西存进去,然后再在上海住两天,买点东西回来,免得教人生疑。”
  “是,二娘,谢谢二娘提点。”
  舒氏微笑着走了。
  许望俨叫上妻子同女儿明珍,准备出门,却被二女儿明珍看见了,吵着也要一起跟着去。
  两夫妻对望一眼,无奈点头同意。
  一家四口上了车,司机开车,上了省道,一路经过盘查无数,自是要出示通行证件,少不得要塞一些好处。
  “我家小姐姑爷到上海去采买小小姐的嫁妆,还请兵爷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司机一路几乎说破了嘴皮,才出了徽州,进了上海。
  一进上海地界,就能感受到上海与徽州的不同。
  简直是两重天地。
  徽州民风保守,女子少有抛头露面的,穿着打扮也十分朴素,气氛总显得压抑。
  上海便不同了。
  上海扑面而来的,便是一种暧昧缠绵含混不清的挑逗同诱惑,教人想入非非。街道上一片灯红酒绿的浮华。女子行来,多数都着旗袍洋装,间或能见到穿襦衣筒裤的女子,梳着油光水滑的长辫子,臂弯里挽着竹篮,悠悠走过。
  “那是富贵人家里的佣人。上海人家里,佣人才穿这样的衣服。”许望俨间或到上海出差,多少了解一些。
  “哎呀,还露出大半膀臂。”柳茜云轻呼。徽州太太们穿旗袍,外头总罩一件小衫,是万万不露出膀子来的,那样不雅,只有馆子里的娼妇才这样穿。
  许望俨轻拍妻子的手,“以后住在上海,比这还厉害的都有,不用惊讶。”
  柳茜云只能用手捂住嘴巴,以免自己大惊小怪。
  许望俨微笑,这个妻子,始终是徽州的纯良女子。他从未告诉过妻子,他留洋时,看见外国女人露出大半胸脯,几乎要从胸衣里跳出来般。
  明珍明珠两姐妹趴在车窗上,几乎看花了眼。
  上海于明珍的记忆,是几块甜蜜的白脱蛋糕,好看的外国画本,隐隐闪光的系发丝带……所有这一切,都是世钊家给她的。
  想起来,所有甜蜜的或者微微苦涩的回忆里,都有着世钊的身影。
  车子开进了租界,最后停在银行门前。
  许望俨与妻子进银行存金银细软和现钞去了,留下司机和明珍明珠两姐妹在车上。
  两姐妹望着窗外街上来来往往的外国人,也不觉得闷。
  忽然有人敲他们的车窗。
  明珍抬眸看去,车窗外,微笑着的青年,竟然是叶淮闵。
  明珍想了一想,还是摇下车窗来,与淮闵打招呼。
  “淮闵哥哥。”
  淮闵微笑,看了坐在明珍身边,一脸好奇地望着他们的明珠。
  “这么巧,明珍你也来上海?”
  “是啊,真巧。”明珍嘴巴上这样说,心里却一直打鼓。哪里有这样巧的事,她偶尔来上海一次,就恰恰碰见叶淮闵。
  “旁边有一间甜品店,我请你们去吃冰淇淋好不好?”淮闵对明珠说,眼睛却是看着明珍的。
  明珍刚想出声拒绝,明珠却已欢呼一声,跳下车去。
  “明珠,当心车子!”明珍不得以,只得也跟着下了车。
  淮闵一手牵着明珠,另一手臂微微向明珍一弯。
  明珍左右看了看,果然女子都是吊在男伴的臂弯里,也不好少见多怪,只得入乡随俗地将手搭在了淮闵的臂弯内。
  淮闵领着柳家姐妹,与司机打了声招呼,便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来到对面一间甜品店门前。
  甜品店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印度阿三,头上缠着暗红色的头巾,猛一看一个头倒顶正常人两个大。
  印度阿三看见一个英俊的青年领着两个女孩子走近,弯一弯身,替淮闵和明珍姐妹拉开玻璃门。
  淮闵等明珍两姐妹进了门,在印度阿三手里塞了几个钱,才随后走进店里。
  自有白衣黑裤打着黑领结的领班将他们引到位子前,服侍三人落座,又恭恭敬敬地递上菜单。
  明珍打开菜单,只见满目卷曲文字,竟无一个认识的。
  淮闵看见明珍微微蹙眉的表情,觉得十分可爱。
  “他们用的英文菜单。来,我来解说给你们。这一排是蛋糕点心,这一排是酒水饮料,这一排是冰淇淋。妹妹喜欢吃哪一款的冰淇淋?香草柠檬蓝莓覆盆子香蕉……”
  明珠在徽州从未吃过冰淇淋,几乎挑花眼。
  明珍倒是在世钊生日时吃过几次,所以并不十分垂涎。
  “我要一杯热茶,谢谢。”
  “我可以多选几种吗?”明珍眨着大眼问。
  “当心吃得肚子痛。”明珍轻轻对妹妹说。
  “那——要一款什锦冰淇淋好了,一碗里有三个品种,可以随意挑选。”
  “有没有橘子味儿的?”明珍得到肯定答复,要了橘子香蕉与覆盆子口味。小孩子其实并不知道覆盆子是什么,只觉得这名字有趣。
  淮闵要了两块巧克力布朗宁蛋糕。
  等甜品送上来,明珠只管埋头吃冰淇淋,淮闵却把两块蛋糕中的一块,推给了明珍。
  “明珍尝尝看,此间的巧克力蛋糕十分美味。”
  明珍不便推辞,便用小小银质茶匙一小口一口吃起来。
  淮闵看了一眼几乎将整张小脸都埋进冰淇淋碗中去的明珠,微笑,然后转向明珍,“明珍,这些年过得好么?”
  “还好。”明珍不打算与淮闵多说什么。
  “阆阆一直想同你当面道歉,请你原谅她说了很过分的话。”淮闵把玩手中的银匙,“她只是被父亲母亲宠坏了,本质并不坏。她羡慕你有和睦的家庭,因嫉妒而失去理智。只是——父亲不允许她回徽州,逢年过节也只许眉姨来上海与她团聚,所以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明珍想一想,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淮闵哥哥,你叫淮阆不必放下心上。”
  “还有,我很抱歉,当年家父提出那样的要求,教令尊令堂为难了。”
  明珍先是一愣,随后省悟,淮闵指的,是当年叶大帅提出要叫她做叶家媳妇的事。
  明珍浅笑,“一样都过去了,淮闵哥哥。”
  淮闵几乎想伸手,捧住这一抹浅笑,却只是压抑下来。明珍不晓得,他是多么遗憾。
  “我想请明珍你不要怨恨淮阆还有父亲——也,不要因此记恨我。”
  明珍蓦然明白淮闵的来意。
  他为的,其实是那天在火车上发生的事。
  “淮闵哥哥你放心,我不会记恨你,我会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淮闵得了明珍的保证,心下却是一阵怅惘。
  明珍是真的一点点也不在意他罢?
  倘使在意,哪怕只得一点点,她也会询问他罢?
  可是,她全程不发一问。
  淮闵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她问,还是希望她绝口不提。

  第三十八章 狼烟遍地(1)

  从上海回来,明珍开始渐渐减少同外公柳直一同进工厂的时间,更多地陪在母亲身边,陪伴三个弟弟妹妹。
  “要嫁人了,就得少往外头抛头露面的。即使夫家不讲话,你自己也得注意了。”这是大房季氏将外孙女召进小佛堂里说的原话。“别学有些个人,一天到晚的想在男人跟前出风头。”
  后头的话,明显的意有所指。
  明珍即使不以为然,但毕竟是亲外婆,所以喏喏应了。
  三房已经生了,还是个儿子,三舅妈气得直哭。
  三舅舅阴阳怪气地说,他们柳家就是生儿子的命,叫三舅妈别再瞎琢磨了。
  这话是当着柳茜云与明珍过去探视的时候说的,分明是说给明珍母女听的。
  柳茜云是个温厚的,即使心里再明白不过,也没有露在脸上,只是替嫂子抹干了眼泪,“三嫂,月子里哭不得,当心眼睛。儿子有儿子的好,将来长大了有担当,可以替父母分忧。女儿早晚是要嫁出去的,跟剜掉一块心头肉似的。”
  三舅妈想想,倒也是这个理,总算心情好了一些。
  明珍同母亲自三房出来,轻轻挽着母亲的手臂,等四下无人了,明珍才轻轻吐一吐舌头,“三舅妈拼着老命想再生个女儿,现下可绝了她的念想了。”
  “你呀——以后嫁过去,如果生不了儿子,那才苦呢。”柳茜云捅一捅女儿额角,“女人嫁了人,就是要替夫家传宗接代的,倘使生不出儿子,那就得接着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明珍想起三舅妈生产当日,鬼哭神嚎声嘶力竭的场面,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冷战。
  晚间吃饭,两母女同许望俨说起此事,许望俨笑得几乎被一口饭呛死,连喝几口汤才算是平息了咳嗽,并安抚女儿。
  “我看勖家倒并不怎么在乎男女。”
  “怎会不在乎?他们家世钊如今是一脉单传,要是生不了儿子,勖家肯定是不乐意的。如果以此为名义,要给世钊纳姨太太怎么办?”
  许望俨想了想,便笑,“我们明珍这么好的姑娘,难道还不够?如果将来世钊要纳姨太太,明珍你会怎样?”
  明珍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思及家里四个舅舅都有姨太太里,房里三不五时就捻酸喝醋闹个不休,便摇了摇头,“我希望将来能像爹爹和娘,一心一意,只得一人。”
  许望俨点了点头,“爹爹也不是想叫你如何,只是告诉你,一夫一妻,虽然可能子嗣单薄,然而,夫妻之间却没有夹着第三者,什么事都可以袒诚以对。生活里便少很多烦恼。”
  明珍微笑,是,父亲同母亲,举案齐眉,不晓得羡煞多少徽州女子。
  有人说父亲因是入赘的赘婿,所以因怕丈家不满,所以才没有令娶姨太太进门。
  可是明珍知道,父亲母亲是真的相亲相爱,所以更容不下第三个人。
  转眼,一九三六年便过去,一九三七的春节就到了。
  过节吃喝自不用说,尚有丰富的节庆活动,舞狮、舞龙、嬉灯、亮船、抬阁、得胜鼓、放焰火。仿佛是有预感日脚将会愈发艰难,民间更是不遗余力地将年过得喜庆欢乐。取“五杂丰登,岁岁有余”之意的嬉鱼灯;抬着戏台和角色,由扮饰古代人物的小演员骑坐在铁架上,登上装点着布景、道具的小戏台,让大人抬着,抖动着地走巷串巷的抬阁。那些娃娃扮演的角色,嫩艳可爱,加之烛光摇曳,烟火掩映,古往今来之人物,神仙鬼怪一起,其乐无穷 。
  难得城中取消三日宵禁,明珍跟随了家人一起进城看戏。
  散了戏出来,外头人山人海,天上烟花灿烂。
  许望俨挽住两个女儿,柳茜云牵着两个儿子,在人群里慢慢地向前走,看见抬阁的小演员由大人抬着经过。
  “娘,为什么不让我上去?”最小的明耀也已经十岁,忍不住指着抬阁上的小孩儿问母亲。
  “傻瓜,因为你年纪太大了,又沉,下头的叔伯们抬不动你。”明珍回身刮一刮弟弟的鼻梁。
  “那为什么我小时候也没有上去过?”明耀契而不舍地追问。
  “那是因为娘舍不得你,上头又冷,又要一直站着,娘怕你吃不消。”明珍捏一捏弟弟胖冬冬的小脸。
  一家人说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忽而听见有人叫明珍的名字,明珍回过头去,然后,在人海里,看见了舒先生。
  舒先生已不做长衫打扮,而是西装革履,戴一顶礼帽,臂弯里挽着一个穿旗袍外头披一件银鼠毛大衣的年轻女子。
  “舒先生。”明珍轻声说。
  “舒兄。”许望俨碍于手里牵着女儿,所以只向舒先生颌首。
  舒先生同那妙龄女郎挤过人群,走近明珍一家。
  “明珍已经长得这样高大。”舒先生不是不感慨的,一转眼工夫,小小女孩儿都已经亭亭玉立。“听说是要嫁人了罢?”
  明珍点点头,“我记得舒先生以前极反对女孩子早早嫁人,总希望我们多学些知识。那年开颜因着要嫁人辍学时,您十分不舍。现在我也要嫁了。”
  舒先生的眼神有些暗淡,“开颜已经没了。前年因为难产走的……”
  仿佛想起了眼下正是过年,舒先生收敛了哀色,“明珍结婚时,先生也不晓得能不能到场,就先送你一样东西以示祝贺罢。”
  说完,舒先生自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牌子来。
  那是一块玉牌,一面刻着象征财富的貔貅,另一面则龙飞凤舞刻着财源滚滚的字样。
  明珍忍住骇笑,想不到那样清俊斯文的舒先生,做了生意之后,出手阔绰不说,品位也真正教人跌破眼镜。
  “这怎么使得?这么贵重的东西,舒先生,我们不能收。”许望俨示意明珍将玉牌还给舒先生。
  舒先生摆摆手,“明珍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当年明珍发生意外,我难辞其咎,多得你们并不追究我的责任。这只是一点点小小心意,还请小明珍收下。”
  明珍看看父亲母亲,见他们点头,才将玉牌收进怀里。
  明珠连同明辉明耀只顾着看天上的烟花,全没有注意这些。
  明珍一家又与舒先生寒暄几句,才彼此告别。
  舒先生与女伴站在人群里,看着明珍一家渐渐走远,心中百感交集。
  “我们做得究竟对不对?”女子问舒先生。
  “……”舒先生低头看了女子一眼,“她是个沉稳低调的孩子,我相信我们将东西交付给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可是那孩子并不知道……”
  “不,她一定知道。”舒先生微笑,“我相信。”
  此刻,欢庆喜悦的气氛中,所有人都不知道,战火离乱的序幕,已经缓缓拉开。

  第三十九章 狼烟遍地(2)

  淮闵走进大帅府的客厅,迎面兜头盖脸便掷过一只烟缸来。
  多得淮闵身手敏捷,一闪身,便躲过了成只水晶镂花大烟缸。
  美丽晶莹的水晶烟缸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碎成无数片。
  “父亲,早。”叶淮闵朝父亲叶放微笑。
  “早?!”叶放穿着便装,手里拄着手杖,怒不可遏。“哪里还早?一夜未归,带着一身胭脂烟酒之气进门,这叫早?”
  “父亲,至少我还回来,不是么?”淮闵轻笑,全不将父亲的怒火放在心上,“老冯,我饿了,家里有没有吃的?”
  一旁叶家的侍卫官冯少尉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剑拔弩张的两父子一眼,叹息一声,准备到厨房去看看。
  “不许给他准备吃的!!”叶放以手杖大力杵地,发出咚咚声响。
  叶淮闵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父亲叶放脚下铺着地毯的位置,怀疑下头的大理石地砖已经被手杖砸出裂纹来。
  冯少尉只能退后一步,任这两父子言语厮杀。
  “说,你昨天去哪儿了?”叶放略低了低声音,看向自己的幺子。
  “您难道不知道?”淮闵挑眉,“我当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您呢。”
  “逆子!”叶放再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操起手杖劈头盖脑抽向淮闵。
  淮闵左右闪避,并不还手。
  “父亲,当心茶几……当心眉姨的雨过天青瓶……当心……”一边闪躲,一边还提醒父亲注意脚下手边。
  “四少,您就少说两句罢。”冯少尉看得胆战心惊,只能尽量在叶放身后收拾残局。“大帅也是为了您好——”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自己?”淮闵眼神微讽,“老冯你不用当和事老,这事儿早晚得说清楚。”
  “你年纪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叶放怒吼,“你到底娶不娶?”
  “父亲,要娶您自己娶,你既然娶了四个,也不在乎再多娶一个。”淮闵闪过一杖,冷冷说。“这件事我是决不会听凭您的安排的。”
  “我毙了你!”叶放怒极,一把扔掉手杖,抽出腰间枪套里的手枪,就指向儿子。
  “大帅,您冷静点儿,冷静点儿……”冯少尉死命拉住叶放的手臂。叶家的这几个孩子几乎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于没有结婚的他而言,简直就是自己的孩子。叶家父子素日都很好讲理,可是一但牛脾气发作,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四少,您就听大帅一回罢。”
  “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叶放气极攻心,口不择言。
  “正合吾意。”叶淮闵深深望了父亲叶放一眼,这个两鬓班白的中年人,眼底深处有着浓重的忧伤。是的,忧伤。
  淮闵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走出这个养育了他十八年的地方,投奔外头广阔未知的怒海。
  等淮闵走得远了,早已不见了踪影,侍卫官老冯才轻轻松开叶放的手。
  叶放叹息一声,掉转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膛,扣动扳机,只听咔哒一声,却并没有子弹射出。
  原来竟是一把空枪。
  老冯扶着叶放在沙发上坐下,又召了佣人来,将一片狼籍的客厅打扫干净。
  大帅府原是多么热闹的地方,总有小姐太太来同崔姨太一起打牌九搓麻将喝下午茶,少爷小姐时不时在房子里弄出些响动来,引得家中下人前出收拾残局。
  虽则忙碌,但毕竟充满了生气。
  可是如今,小姐去了上海读尼姑学校,几个太太常年住在外头,很少回来,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各自娶了大帅替他们定下的新娘,搬到外头去住了。虽然住得不远,可是毕竟不像从前,总是隔着些什么了。
  如今四少爷也走了。
  这两年四少爷变化极大。
  他少时是个体贴的孩子,不知恁地,就沾染了纨绔子弟走马章台的恶习,徽州城里有名无名的胭脂馆成了他经常出入的地方。
  老冯心中多少有数,这是四少爷郁郁不得志造成的。
  叶家在徽州,如今处境尴尬。
  南京政府如今正忙着抢班夺权,一时半刻也顾不上徽州这一摊。徽州如今是日伪政府的的天下,日本特务和宪兵队对叶家虎视眈眈,时时刻刻有无数双眼睛明里暗处地盯着叶放和几是少爷,只等着叶家行差踏错一步,就一举褫夺了叶放手中的那点兵力。
  叶放只能隐忍。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追随他的兄弟被日伪政府收了编,成为人人唾弃的伪军,可是又不能使一时义气,害了这些人。
  叶放的痛苦煎熬,使得他两鬓头发迅速花白。
  等佣人打扫完客厅,老冯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叶放的手里。
  “大帅——”
  叶放摆摆手,“他走了也好。如今徽州形势复杂,一触即发,他在这儿,碍手碍脚。”
  “可是四少未必理解您的苦心……”老冯心里微微苦涩,国将不国,家何以家?
  “你找几个忠心的手下,暗地里护送他,去上海罢,他姨娘和妹妹多在那里,多个人,也好照应。”叶放倦怠地挥了挥手。
  老冯还想再说什么,可是看见叶放倦然地半闭上了眼睛,便再不多说,行礼退下。
  淮闵走出大帅府,走得远了,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座落在身后巍峨的府邸。
  这一去,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只怕到时早已物是人非。
  这样一想,心中不免有淡淡的伤感。
  他走马章台眠花宿柳也非一时一日之功了,父亲即使不满,也并没有做出一副要枪毙了他的样子。
  如今竟因为他一夜未归而大发脾气,甚至掏出枪来,不晓得到底要做样子给什么人看。
  可是,他再不能回去。
  父亲赶他出来,他一时却也无处落脚。
  戏子无情,*****无义,那是再真不过的。
  你财雄势大的时候,伊们笑脸相迎,一旦落魄,转脸便冷若冰霜。
  倘使伊们晓得他被大帅赶了出来,初时或恐还不如何,时间久了,到底是要受冷眼的。
  可是,他也不能就这样走了,他还有个地方要去。
  扬手叫了黄包车,淮闵报了地址,“去琼花馆。”
  “好叻。”黄包车夫伏低身体,拉着车子在街道上奔跑起来。
  过不了多久,就停在了琼花馆门口。
  淮闵给了车钱,也不要找头,径自下了车,走进琼花馆大门。
  门内,大茶壶看见才从琼玉姑娘屋里离开的叶四少又回来了,神色略显得慌张地迎了上来。
  “呦——四少来了,里边请里边请。”大茶壶点头哈腰地将淮闵迎进馆内,一边张罗着叫跑堂的小厮上茶一边咧开一嘴微微烟黄的大牙,“四少可要吃点什么?”
  “不用了,我到琼玉姑娘屋里去。”
  “这个——”大茶壶搓了搓手,“四少——恐怕不妥。”
  “怎么不妥了?”淮闵微微眯起眼来,他被父亲赶出家门的事,也不见得传得这么快,前脚他走出门,后脚就传到这琼花馆来了?
  “琼玉屋里现下有人。”大茶壶暗暗叹气,这怎么就凑到一块儿了呢。
  叶四少前脚走,后头那人就来了,原以为四少早上才走,一时半刻不会再来了,想不到四少在外头兜个圈,又回来了,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谁在屋里头?”淮闵眼风微冷,“不是说好了,琼玉我包了么?”
  “四少您别生气,他们只是借琼玉那屋谈生意,请琼玉做个陪,没别的。”
  做个陪?没别的?鬼才信他!
  淮闵一把推开大茶壶,也不理后头馆主迭声的呼唤,大踏步就奔上楼去,来到琼玉的门口。
  抬脚,踢开了房门。
  房内房外,两相愕然。

  第四十章 狼烟遍地(3)

  琼玉最先回过神来,起身迎了上来,一双纤细素手搭在了淮闵是手臂上。
  “四少来了,快进来坐,门口风大。”
  淮闵微微冷哼一声。
  屋里正与一位胖先生对饮的舒先生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来,淡淡一拱手,“叶四少。”
  那在客座上的胖先生真是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只看这气氛,都晓得是争风吃醋的戏码。
  胖先生颤颤巍巍地将手里的酒盅放下,寻了个由头,借故告辞。
  淮闵看也不看那胖老头一眼,只冷冷瞅着舒先生。
  “四少,有什么话我们进屋里说,站在这里多累。”琼玉软语温存,轻轻抚淮闵的膀臂。
  淮闵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进屋,用脚猛地踢上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震得在楼梯口鬼鬼祟祟张望的馆主与大茶壶心头一颤悠。
  身材已经发福的馆主赵妈妈捏着手里的真丝绢子,直嘟囔,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打起来了,她还要不要做生意?这叶家虽然不比早年势力最盛的时候,但余威犹在,即便是日本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会卖叶家一分薄面。叶四少虽然不是恶霸型格的人,可毕竟年轻气盛,哪里肯生受这样的委屈?
  “要不,把警察局长请来罢?”大茶壶小心翼翼地问。
  赵妈妈一巴掌拍在大茶壶脸上,“你生怕人家不晓得他老人家昨天宿在馆子里?去,下去招呼客人去!这里老娘自有办法。”
  大茶壶有些委屈,可还是下楼去了,留下赵妈妈将一干等着看戏的人都驱散了,然后自己蹑足潜到琼玉的门外,耳朵贴在门缝上,想听个究竟。
  屋里,淮闵与舒先生相对而坐,琼玉分别替两人斟了茶水,搁在两人手边。
  “四少,您别误会,舒先生只是觉得我屋里清净,不似别的姑娘房中那么花里胡哨的,所以约了马老板到我屋里头谈生意……”
  淮闵看了琼玉一眼。
  琼玉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乌发雪肤,长眉下一双美丽大眼,顾盼生辉,琼鼻皓齿樱唇,素色旗袍衬得伊仿佛自画里走出来般,温柔静好。
  淮闵第一眼看见琼玉,便无端生出一股子怜惜来。
  事后淮闵想,也许,是因为,在某个特殊的角度,琼玉似极了那个他可望却不可及的女子之故。
  淮闵闭了闭眼睛,他给了馆主赵妈妈一大笔钱,嘱咐她不让琼玉再接客人,可是——
  “你真当我不知道么,琼玉?你过年的时候,陪了谁出去?你那件银鼠毛的大衣,是谁给你买的?你真当我什么都不晓得?琼玉——你真叫我失望。”
  琼玉听见淮闵语气里的疏冷,几乎落下泪来。
  “四少,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怎样想的?”
  舒先生叹息,“四少,确然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同琼玉姑娘,实是君子之交。只是家中催我完婚,我却没有一个可意的女子,只能假托喜欢上了琼玉。这徽州城里,谁不知道琼玉是你四少的人?家中自然也不好再催逼于我,毕竟他们并不乐见我真的娶琼玉姑娘进门,同四少结了仇怨。”
  淮闵睇了一眼舒先生,只见他面上十分诚恳,没有半点作假,终是点了点头。
  “琼玉,我要去上海,这就走,你可愿意同我一道去?”淮闵问道。
  琼玉一愣。
  上海?
  之于她,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她连想象都不敢想象的地方,淮闵竟要带她一起去?
  “琼玉,你既然同四少有事商量,我就先告辞了。”舒先生站起身来,走过淮闵身边时,在淮闵肩上按了一按,“四少,好好同琼玉说,她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淮闵按住自己肩膀,望着舒先生走出去的背影,然后握紧了拳头。
  “四少……同你去上海……做什么呢?”良久,琼玉低声问,“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过惯了小姐日子,此去,十里洋场,那里有我立足之地?四少对我的好,我知道。可是,终不能长久。早晚四少是要成家的人,到时候,四少的身边,哪里还会有我的位置?琼玉并不是不知好歹的女子,只不过,我始终要为自己打算……”
  琼玉没有说下去,因为淮闵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吃不了苦。她委婉地同他说。
  她想嫁人,找个好归宿,可是她的归宿不是他。她婉转地同他说。
  淮闵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知道。
  “你不想去,我也不逼你,可是如果你来上海,一定要来找我。”
  琼玉含泪点了点头。
  淮闵起身,捏紧了拳头,走出琼玉的房间。
  拉开门的一瞬间,一直在门口听壁角的馆主赵妈妈差点一跤跌进屋里,抬头看见淮闵冰冷的眼神,赵妈妈讪笑着挥了挥手里的真丝绢子。“四少,您这就走了?不在这儿吃饭?”
  “好好照顾琼玉,倘使我下次来,见她过得不好——”淮闵沉声说。
  “一定的,一定的。”
  淮闵离开了琼花馆,直到很远,且确定了身后并没有跟踪的人,才一点点摊开手心。
  手心里,是小小一张字条。
  上头,是一个地址,同一个人名。
  淮闵认真记下地址与人名,随后将纸条吞进肚子里。
  大步,离开这个充满了他生活成长记忆的地方。
  身后,战争的阴霾,已拉开了厚重而血腥的帷幕。

  第四十一章 狼烟遍地(4)

  三月底一个冬意渐渐消融,微风轻暖的日子,淮闵乘的良帆号客轮抵达外白渡码头。
  在客轮上闲闲几日的淮闵伸了个懒腰,拎起自己短少的行李,走出船舱。
  甲板上人头涌动,偶尔看见深目高鼻西装笔挺的洋人同酥胸半露裙裾摇曳的洋女,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前行。
  淮闵不意外看见有贼手伸向富人的口袋。
  淮闵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一声,世道艰难,逼得不知多少贫苦百姓不得不铤而走险。
  走下舷梯,淮闵只见一片人山人海,不由得想起在徽州时,父亲请来的教习先生,滔滔不绝向他们讲述的关于上海的历史:它的兴起与内河水运密切相关。上海境内江河纵横,港渠交错,水运资源丰富,发展内河航运,得天独厚。古人“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早就利用内河泛舟行商。至唐宋,河运渐兴,漕粮及盐,入运河,抵苏扬京都;经长江,达皖、赣、两湖,并推动上海地区港口的形成和发展,华亭镇港、青龙镇港、上海镇港相继从渔村脱颖而为人舟云集的商港。明代,上海内河航道先后在夏原吉、李充嗣等人的主持下,形成了黄浦江新航道,完成了江浦合流的重大工程,逐步开辟了由内河至华中、华北地区的水路运输,“乘潮汐上下浦,射贵贱贸易,驶疾数十里如反覆掌,又多能客贩湖襄燕赵齐鲁之区”,以至松江府绫布二物,“衣被天下,虽苏杭不及也”。清康熙帝开海禁后,上海商业运输空前活跃,河运与海运相互促进,上海遂为“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逐渐确立了国内贸易中心和航运中心的地位……①
  以前淮闵来上海,总是乘家中的车子,离了徽州,经省公路,进上海,抵达公馆,这中间从没有在这样嘈杂喧闹之处停留过。如今被父亲一怒之下赶了出来,自己乘船入沪,才晓得早前他的眼界被家世束缚,只看见了冰山一角。
  人群中有老弱稚幼,寒冬未尽,却只穿着单薄衣衫,相互扶持着,伸手乞讨。
  多半路人,都麻木着一张脸,视若无睹,从乞讨者身边经过,不肯,亦或者没有能力施舍他们的怜悯。
  淮闵心中恻隐,经过这一老一小身边时,摸了摸口袋,找到几个零碎角子,放进老人瘦骨嶙峋的手里去。
  淮闵知道这几个角子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总可以换一两个馒头一碗茶水,教这一老一小解一时饥渴。
  可是走出去没多远,淮闵便听见身后有骚动声响,回过头,只看见人群让开路来,几个小泼皮一哄而散。
  淮闵眼利,在人群的缝隙里看见那乞讨的老者倒在地上,稚弱的孩子跪在老者身边,不断摇撼老人。老人摊开的手里,哪儿还有那几个角子的踪影。
  淮闵捏紧了拳头,却没有再返回去。他知道,这是一个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世界,哪怕他给那一老一小再多的钱,也没办法一直守着两人,防止泼皮流氓强抢。
  或者,那些麻木而过的人,早知道这样的结局罢?
  这万恶的社会。
  淮闵冷着一双曾经清朗温润的眼,走出码头。
  远远地,淮闵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淮闵哥哥!淮闵哥哥!”
  淮闵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开司米大衣,戴一顶紫红色法兰西呢帽的少女在人群里用力地跳了几跳,朝着他挥手。
  淮闵心中微微一暖,在人群中跋涉,走到少女近前。
  “淮闵哥哥,总算等到你了!”少女上前,一把拉住淮闵的手。
  “阆阆,别没规矩。”一旁,美丽的少妇轻声对少女说。
  “眉姨,阆阆。”淮闵轻拍一下少女的肩膀,“阆阆比上一次又长高了。”
  来的竟是崔姨太与淮阆,实出淮闵的意料。
  淮闵上船前,给上海公馆发了电报,只说要来,给他们一个思想准备。原以为家里的司机会来接他,想不到姨娘同妹妹竟联袂而来。
  “阆阆今日不用上学的么?”淮闵挽着姨娘,一手揽着妹妹淮阆的肩膀,朝停在路旁的车子走去。
  “唉……这孩子,听说你要来,一早已经嚷着要来接你,单单问司机船什么时候到港就问了十好几遍了。”崔姨太掩嘴轻笑,“非得第一时间见着四哥不可,劝都劝不听。”
  “妈咪……”淮阆跺脚,娇嗔。
  崔姨太微笑,“淮闵,这次来准备住多久?”
  淮闵暗暗叹息,“这次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那太好了!四哥,有你陪着我,看那些人还敢不敢动辄取笑我。”
  “怎么有人取笑你么?”淮阆紧了紧揽在妹妹肩膀上的手。
  “哼,她们说我是不得父亲兄长宠爱的,总不见父兄来接我放学。现在好了,四哥你可以天天来接我放学。”
  淮闵听了,朗声笑,“就为了这个?”
  到底还是孩子。
  也为了我想爸爸和哥哥了。淮阆在心里无声的说。
  少女淮阆已经抽高了身条儿,隐隐有了女性柔和美丽的曲线,加之一身洋气的打扮,引得路上不少年轻男子回头。
  “过两年你就嫌哥哥碍眼了。”淮闵笑一笑,来到自家车旁,打开车门,护着姨娘和妹妹上了车,自己才最后上车,关上车门。
  司机发动引擎,驶往叶家在霞飞路置办的房子。
  淮闵淮阆两兄妹在车厢里喁喁交谈,崔姨太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人注意崔姨太在听说淮闵今次住下不走之后,变了数变的脸色。
  “四哥,你猜我前几天在珠宝店和妈妈碰见了谁?”淮阆神秘地在淮闵耳边小声说。
  珠宝店?淮闵挑眉看了一眼崔姨太,不动声色地问:“你们碰见了谁?”
  “你猜——”淮阆卖关子,“你一定猜不到。”
  淮闵合作地摇头,表示自己猜不到。
  “我们碰见了——”淮阆到了最后,尚且要再卖一下关子,“我们碰见了世钊和明珍。”
  世钊——和——明珍。
  淮闵蓦然看向妹妹的眼睛。
  只看见淮阆嘴角一抹狡黠的微笑。

  第四十二章 恍然如梦(1)

  叶家在上海的宅邸置办在法租界内的霞飞路上。
  霞飞路原名宝昌路,后于一九一五年时为纪念法国陆军参谋长霞飞将军而更名。
  汽车驶过两旁栽满法国悬铃木的街道,嫩绿的新叶显现出蓬勃盎然的春意。霞飞路并不宽,看起来幽静深长,加之两侧法式风情的房屋高低错落,掩映在雕花铁门同绿树之间,教人无端生出一种身在异乡的错觉。
  淮闵转头望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心中纵有万千感慨,然而妹妹淮阆不说,他一时也无从问起,只能作罢。
  汽车转进一段幽僻的小路,没过多久,便停在一幢三层楼法式寓所前。
  寓所的黑色雕花铁门紧紧关着,司机按了按喇叭,在幽静的环境里显得有些刺耳。
  宅子里有佣人听见了喇叭声,忙奔出来,拉开铁门上的门闩,左右打开大门,放汽车进来。等汽车驶进了园子,又慢悠悠地将铁门合上,自里头锸好。
  淮闵先行下了车,然后以手抵着门框,护着崔姨太同妹妹下来。
  “欢迎四少爷。”红砖白墙的宅邸门口,佣人们分立左右,鞠躬欢迎。
  淮闵微笑,这大抵是崔姨娘的品位,佣人一概做西式打扮,白色立领衬衫配黑裙黑裤,女佣人颈间系着黑色缎带蝴蝶结,男佣人则是黑色领结。统一将头发都梳在脑后,女佣人的长发悉数绾做一个油光水滑的髻,拿丝网罩住,以发卡固定。一眼望过去,十分精神。
  “淮闵一路上累了罢?我带你去看看你住的房间,你先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等下姨娘同阆阆和你一起出去吃饭。”崔眉对这淮闵微微笑,这个孩子如今长大了,眉目间越发的似父亲叶放,可是又比叶放多了三分儒雅,想必要令许多女孩子伤心了。
  “不用这么麻烦了,姨娘,就在家里简单用一点好了。”淮闵知道崔姨娘是真心对他好,可是他一时间还不想同外人接触。
  “也好。”崔姨太也不勉强,“我叫司机把你的行李拎上来。”
  崔姨太转身下楼去了,留下淮闵打量自己的房间。
  崔姨太给淮闵的房间位于二楼左翼,正对着绿荫掩映的花园,有独立的浴室,看得出是新换上去的窗帘,细细的亚麻色,左右挑开了,以金色粗穗升拢在一起,仿佛一层层砂浪,刚柔并济。
  司机稍后将淮闵的行李拎了上来,淮闵示意放在地上就可以了。
  等司机走了,淮闵拎过自己的行李,打开。
  淮闵的行李不多,只得几件替换的内衣衬衫,连同几本书。淮闵将书取出来,放在床头几上,左右环顾,见没有什么不妥,才走进浴室去了。
  淮闵洗了澡出来,裹着浴袍,拉开衣橱,并不意外地看见一橱的衣物,他惯穿的柔软的毛织袜子,平脚内裤,圆领针织汗衫,一打折叠整齐的衬衣,熨烫过的西裤同上装……一切都井井有条,分明是早就派人打点过了的。
  淮闵苦笑。
  父亲是早就有心要将他赶出徽州了罢?
  如今只是借了个由头,把戏演得入肉,好叫所有人都相信,他是真的令父亲心灰意冷,才被叶大帅迎头兜面地痛打一顿撵出家门的。
  淮闵忍下回徽州的冲动。
  倘使他一时冲动,不顾后果,回了徽州,那么父亲为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便都白费了。
  淮闵换好了衣服,正打算下楼,拉开门走到楼梯口,便隐约听见讲电话的声音从右翼的某扇门里传了出来。
  “……不过去了,你自己吃罢……四少来了……这次来了便不走了……我知道,我知道……现在不方便,以后再说罢……”
  淮闵认得这是崔姨娘的声音,温柔婉转,仿佛能滴出水来,此时更是低低的。淮闵几乎能够想象崔姨太半垂着粉面的样子。
  淮闵皱了皱眉,没有做声,慢慢下楼去了。
  淮闵没有听壁角的习惯,这番话无意中飘进耳朵里,淮闵也仅仅是蹙了蹙眉心。
  父亲同崔姨娘之间的关系,这几年来,名存实亡,淮闵是知道的。
  正因为淮闵知道,所以他并不打算揭穿。
  父亲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将家人往外推的,隐隐竟是有将自己变做孤家寡人的意思。
  淮闵悉数看在眼里。
  正因为都看在了眼里,所以淮闵决不能冒冒失失,破坏了父亲的部署。
  父亲是想令自己没有后顾之忧罢?真到了那一日,可以放手一搏。
  淮闵不清楚自己的三个兄长,一个妹妹,连同父亲的其他太太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他谁也不能说,他只能将这些都烂在肚皮里。
  下了楼,淮闵看见妹妹淮阆已换了居家衣服,像一只翩跹粉蝶。见到淮闵,淮阆转了圈,粉白色的裙裾起伏成一朵花,绽开,复又落下。
  “四哥,好不好看?”淮阆问。
  “阆阆穿什么都好看。”淮闵摸摸妹妹的头顶。
  “我穿这套衣服去参加柳明珍与勖世钊的订婚宴,好不好?”淮阆歪着头问。
  淮闵挑眉,这个妹妹从小精灵,今日更是刻意两度提起柳明珍,不知道伊究竟想说什么?
  “阆阆想说什么?”
  “四哥一起去参加明珍与世钊的订婚宴罢。”淮阆再度转了一圈。“他们两家已经发了请柬,准备在上海举行订婚仪式,因为在徽州两家只是口头上宣布了一下,并没有仪式。听说他们打算下半年结婚,所以现在先办一个小型的仪式,只请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同熟人。妈妈同我也收到请柬。四哥既然来了,便一同去罢。”
  “他们现在在上海?”淮闵终于有机会问。
  淮阆贼忒兮兮地笑,朝淮闵勾手指。
  淮闵微微倾过身去。
  淮阆张开嘴,却极小声说:“我且不告诉你。”
  淮闵听仔细了,失笑,伸手在妹妹额角上弹了一弹,“精怪。”
  淮阆吐舌头,一把抱住哥哥的手臂,“我们吃饭去!”
  四哥又在身边了,这感觉真好!倘使一定要有什么才能使哥哥永远留在身边——淮阆的眼里精光一闪而逝——那么她不择手段,也要教哥哥留下来,再不离开。

  第四十三章 恍然如梦(2)

  勖柳两家的订婚宴席摆设在曾有远东第一高楼之称的沙逊大厦里。①
  虽然此时此刻沙逊大厦已经将“远东第一高楼”的称号拱手让与了一九三四年才方建成的,坐落在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可是,这座由英籍犹太商人,瘸腿大亨、地产大王、军火商,被人称做“跷脚沙逊”的维克多8226;沙逊兴资建造的大厦,在外滩仍是独一无二的老大。临着沙逊大厦正在建造的一座大厦,据说背后老板是宋子文先生,本打算建得比沙逊大厦还高,凌驾于沙逊大厦之上的,奈何沙逊以纳税大户的身份向租界施压,所以大厦的开工执照被一拖再拖,看起来终是不能超越沙逊了。
  走进沙逊大厦,大堂地面铺设的乳白色意大利大理石,使得人客不自觉便放轻了脚步,走廊昏黄的廊灯的浓郁英格兰风情,则教人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来去匆匆的步伐,稍做停留,观看那些流光溢彩,闪烁着靡丽风情的拉利克水晶玻璃工艺品。
  明珍坐在化妆间里,任由女性长辈在她脸上涂脂抹粉。
  今日明珍没有发言权,一切皆操之在他人之手,明珍只管做乖囡便好。
  过了年,家里便以准备结婚为由,将明珍送到上海,住在二房购置的大宅子里。二房的承冼更是极疼爱明珍,毕竟家里只得明珍同明珠两个女孩子。承冼与明珍的关系有格外近些,自是一力担下了带领堂妹熟悉上海的任务。
  柳承冼这时已二十岁,高大英俊,同父亲一起主持着柳家在上海的两爿厂子,在外头人面已经十分广。走到哪里,总会碰见熟人,拍肩捶背,随后眼神一转,看见明珍,总会暧昧地笑,说原来承冼兄喜欢这样水一般温柔秀气的女子。承冼闻言总是笑,将明珍护在身侧,介绍给朋友,喏喏喏,这是我徽州家里的堂妹妹,来,明珍,这是我的朋友。
  明珍便温润地微笑,点头为礼。
  社交圈里渐渐已有了明珍的名字。
  上海社交圈里的女子,多半明丽,带一点点上流女子特有的矜持同娇贵,仿佛珍稀却易碎的水晶,须得男士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稍不留神,便大发娇嗔。并不是人人都吃得消的。
  反之明珍,秀丽温雅,如同一颗顶好的东珠,温润而华光内敛,即使不得男士殷殷照料,伊也懂得如何自处,并不露出一星半点的不快,十分惹人好感。
  偶有承冼被人拉住大谈生意时,明珍只静静坐在一旁,有时是一盏冰淇淋,有时是一本画报,并不催促。倒是拉着承冼的人看见面孔雪白,一头长发梳在耳后,小小耳垂上戴着米粒大小青碧如水色宝石耳环的少女,心神微微一荡,再不好意思拖住承冼不放。
  承冼笑谑,明珍是他的福星。
  明珍听了,也笑了起来,“是冼哥自己有本事。”
  “这样体贴,都不舍得让你嫁出去了。”承冼望着自己的堂妹,这少女总是温润沉静,不知道什么事才会教伊如痴如狂。
  可是,如痴如狂,到底也不是什么好事,过犹不及不是么?所以,这样温润平和,总是好的。
  世钊也在年后来到上海,住在勖家上海的房子里。
  勖家做贸易行,打上海将行货发往各处,徽州只是勖家所有生意中的一间分店,总店设在上海。
  虽然是以结婚的名义,可是真到了上海,勖钧便将世钊扔到贸易行里去。
  “你也十八岁了,早晚是要接手这些的,既然来了,就将生意一点点接过去罢。”
  “父亲!”世钊的意外溢于言表。他高中都还没有毕业,虽然说眼下就要订婚,可是总还觉得自己并没有长大。
  “下半年你毕业了,便十八岁了,也算大人了,少不得要担当起大人的责任。”勖钧同儿子促膝长谈,“如今形势如此严峻,我想你也是知道的。我同你母亲打算等你和明珍结婚以后,把你们送出国去,我在美国读书时,有几个同学,留在了那边。你同明珍过去了,也有人照料。只是到时候毕竟一切都还要靠你们自己,你若不学会了负担家计,难道还要明珍一个女子养家活口么?”
  “你和母亲呢?”世钊听出父亲的话外之音,竟是不打算一起过去了。
  “你祖父祖母年纪都大了,恐怕经不住长途劳顿,也未必能适应外头的生活,我和你母亲先留在国内,总要照顾他们。等……”勖钧说不下去,只能默默望着儿子。
  世钊不肯。“那我和明珍怎么能走?我们也留下来——”
  勖钧叹息一声,挥了挥手,表示此事容后再议,便将帐本库存单据等一应交到儿子手里,“去,好好看,这将来都是你的。”
  世钊再不甘愿,也只得接了过去。
  是以即使世钊同明珍两人同在上海,可是真正见面的时间,也少之又少,好在两家大人都晓得也给年轻人时间相处,约好了让两人去选结婚戒指。
  两人见了面,大约是隔得久了,竟不约而同地显得十分腼腆。
  两家家长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不到世钊还害羞。”柳茜云挽住勖太太的手说。
  “这孩子,你别看他平日里生龙活虎,一见了明珍,便总不晓得怎样才好。”勖太太也掩嘴笑。
  世钊被父母笑得几乎面上生烟,一把扯过明珍的手,阔步走开了。
  走出好远去,才发现明珍踉跄着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世钊忙停下来,瞪了明珍一眼。
  “跟不上为什么不说?!”
  这是不是恶人先告状?明珍也瞪大了眼睛。
  两人两两相望了片刻,笑出声来。
  “想买什么样的戒指?”世钊牵起明珍的手,小心翼翼地合在掌心里,一并插进外套口袋中。
  明珍摇头,没有概念。在明珍脑海中,只有贵妇才戴戒指,硕大,镶嵌着宝石,在光线下能晃花眼睛。母亲也是有戒指的,只是很少戴,俱放在首饰匣里,偶尔对明珍明珠两姐妹说,等将来她们大了,这都是她们的。想不到有一日,要自己买戒指。
  两人携手走进一间老字号的金店去,金店老板一见一对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女相偕而来,便晓得生意上门了,又听世钊说只管将样式好看的戒指拿出来过目,便忙不迭地将两人请进贵宾室去。
  世钊同明珍都未注意,他们身后走进来一对母女,正是叶放的四姨太崔眉同女儿叶淮阆。

  第四十四章 恍然如梦(3)

  因只是订婚仪式,所以勖柳两家并不打算采用张灯结彩的中式礼仪,只广邀亲朋,租用了沙逊大厦的楼上的大厅,作为举行仪式的场所。
  明珍听说原是打算办在白俄人开的阿尔卡扎尔咖啡馆花园里的,花园里能容纳百余张咖啡桌,风景优雅,环境舒适,十分有格调。只是后来两家考虑到来宾当中有上了年纪的长辈,未必习惯露天的环境,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勖家托了关系,借用了沙逊大厦的场地。
  “明珍打扮起来,真是漂亮。”二房里承冼的母亲明珍的二舅妈推开化妆间的门走进来,看见明珍已经打扮妥当,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明珍,忍不住赞叹。
  再平凡的少女,因青春无敌,也总是打骨子里透出光华来,更何况明珍本就是极清秀的,这样稍微打扮,更是衬托得伊一张巴掌大面孔莹莹如玉,双瞳水润幽远,红唇粉嫩,教人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
  “都准备好了罢?”这时明珍母亲柳茜云也推门进来,看见女儿打扮得仿佛小小公主一般,眼眶微微一热。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呵,看着伊一点点一日日长高长大,学步学语,一切仿佛都还是昨日才方发生的事情,可是转眼那被裹在襁褓中的小小婴儿,却已经长大到要离开父母羽翼的庇护,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不是不感慨的。
  柳茜抑一抑自己澎湃的心情,上前替女儿整了整戴在头顶的小小象牙白礼帽。那帽子以象牙白色缎子做面儿,帽沿儿的蕾丝上压着一圈温润的珍珠,远远看上去,仿佛一顶珠冠般,衬得明珍愈发的莹润。
  二舅妈抬腕看了看手表,忙对明珍两母女说,“时间差不多了,别让世钊等急了,我们赶紧过去罢。”
  柳茜云微笑,将泪意抑了回去,上前挽起女儿的手,两母女一同走出化妆间。
  世钊一早已经都收拾好了,等在走廊的尽头。看见明珍走出来,母女两人的手挽在一处,世钊心中感慨万千。晚些时候,明珍的一双手,将交到他的掌中,从今往后,他要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并不是不忐忑的。
  可是,看见穿一身粉白裙子,头上戴着小小象牙白珍珠礼帽,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明珍,那种终于获得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美好事物的激动,将那浅浅的忐忑一扫而空。
  “叫你久等了,世钊。”柳茜云将明珍领到世钊跟前,虽然不舍,可还是将明珍的手交到世钊的手里去,“明珍,我先过去你父亲那边。”
  明珍点了点头,今日她只要做一个听话的女儿便好,无须她发表意见。
  柳茜云和二舅妈回到大厅的人群当中去,各自去到自己的丈夫子女身边。
  许望俨看得出妻子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得微微用力握住妻子的手。
  他们珍爱了十六年的女儿,如今要正式许给勖家了,难免觉得空虚同失落,但,也由衷地希望女儿能幸福。
  柳明珠踮起脚,想在人头攒动的大厅里第一看见姐姐同未来姐夫,而明辉明耀则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十分顽皮。
  另一边,在与来客应酬的同时,勖钧也时不时地望向走廊方向。他同妻子只得这一个儿子,打小宝贝,有求必应。如今要同明珍订婚,不久的将来便要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但愿这两个孩子能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终于,勖钧看见儿子挽着明珍的手出现在走廊口,一身烟灰色西装同一身粉白纱裙的明珍站在一处,真是一双璧人。
  勖钧轻轻咳嗽了一声,朗声说:“各位来宾,亲朋好友,欢迎大家来参加犬子世钊同柳明珍柳小姐的订婚宴会。”
  勖钧简短说了一下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及至今日订婚的水到渠成,又展望了两人未来之美好远景,然后请亲家许望俨柳茜云夫妻致辞。
  许柳两夫妻也并不多说什么,只希望两小将来幸福和睦。
  来宾们纷纷鼓掌,祝贺这一对佳儿女。
  勖钧随后宣布开席。
  订婚宴采用西式筵席,有侍者替客人布菜,大厅中间空出一块场地来,供客人跳舞,有小小爵士乐队现场伴奏。
  明珍同世钊却吃不上几口,便要随家长一桌桌敬酒,毕竟来得多是长辈。
  明珍有些意外,竟然在筵席上看见舒先生,倒是世钊并没有太大的意外表情。
  “想不到连舒先生也请来了。”明珍敬过酒,与舒先生寒暄几句,在离开这一席时,小小声说。
  “舒先生家的生意做得极大,舒家在上海有好几间茶叶行,城中最好的茶叶,几乎都出自舒家。”世钊笑着拍一拍明珍的手,“舒先生在上海的商界同文化界很是吃得开。”
  明珍侧头想一想舒先生同商人周旋的样子,却怎样都想象不出来,忍不住笑,“我总记得他做我们先生时的样子,反倒无论如何都不适应舒先生已是商人的事实。”
  “我的明珍是最最念旧的人。”世钊微笑凝视自己将要共度一生的女孩儿。
  明珍被世钊看得面上一红。
  “明珍,世钊,恭喜。”一管少年略略低沉沙哑的嗓音在这时响起。
  明珍世钊齐齐望去,便看见殊良举着酒杯,站在两人的左侧。
  少年已经渐渐褪去了青涩,开始有了青年的形貌,浓眉朗目,直鼻阔口,看得出将来一定是极英俊的男子,只是眉宇间有淡而又淡的忧悒。
  “请一定要珍惜明珍,给她幸福。”否则……殊良没有说出口,他并不是一个喜欢事事都说出口来的少年。
  “我会的,谢谢。”世钊甚有风度地回敬了一杯。
  明珍也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
  明珍知道殊良喜欢自己,那少年脸上的忧悒,她看得明白。
  可是到底,明珍只是当他弟弟。
  明珍希望有一天,会有人抹去殊良脸上的寂寞。
  “哥哥的竞争对手很多啊。”那边厢,将一切都看在眼中的淮阆轻笑着对淮闵说。
  淮闵瞥一眼妹妹,“你别作怪。只要明珍幸福就好了。我并不打算同任何人竞争。”
  “难道四哥已经胸有成竹?”淮阆越发地笑起来。
  “姨娘,阆阆喝醉了。”淮闵只是转过头去淡淡地对崔姨太说。
  “阆阆,不要瞎说。”崔眉也忍不住皱眉,这孩子,今天怎么乱说话?
  淮阆“咕”地笑出声来,“妈妈,四哥,他们往这边来了。”
  果然明珍世钊已经走了过来。
  看见淮闵,明珍世钊俱是一愣。
  “柳明珍,勖世钊,还认不认得我?”淮阆笑眯眯朝两人挥挥手。
  “叶淮阆。”世钊云淡风轻地说。
  怎么会不认得?
  倘使不是因为她,大抵很多事都不会发生,也——不会让他真正直视自己的心罢?
  “恭喜你们订婚。”淮闵打算在妹妹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截住她。
  “谢谢。”明珍与世钊说。
  “你们订婚以后,还回徽州去么?”淮阆一手拄着腮,好奇地问。
  明珍摇了摇头,“暂时不回去了。”
  家里人渐渐将财物都转来上海,看起来是要留在上海了。
  “那太好了,有时间我们一起出来玩罢。”淮阆拍手。
  出来玩?
  明珍世钊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想起那一年明珍几乎摔下山涧去的事来。
  可是又不好当面拒绝。
  “阆阆,明珍世钊结婚要准备很多事的,谁像你这样悠闲。”淮闵撸一撸妹妹的头顶。
  “四哥,我的头发!”淮阆护住自己的头顶,“人多玩才热闹嘛,再说上海也没有几个认识的人,他们怎样都是同乡,有感情啊。”
  崔眉笑一笑,“他们两兄妹总是拌嘴,世钊明珍你们别介意,有空的话,到家里来玩儿,阆阆在这里的确没有几个认识的人,你们同年,肯定能玩得起来。”
  两人应是,又应酬几句,才走开了。
  “阆阆。”淮闵睨了妹妹一眼,“你老实些。”
  他怎会看不懂淮阆眼中的那缕明光?
  淮阆却笑得艳光四射,引来许多年轻男子的注视。
  崔姨太则在一旁微笑,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明天的事,不是么?
  的确,谁也不会想到,看似歌舞升平的上海,会一下子便卷入到战争的旋涡当中去,更不会想到,明珍同世钊的感情,会一夕之间,变生肘腋。

  第四十五章 战火情变(1)

  一九三七的夏天,一切都显得燠热难当,窗外鸣蝉拼命“知了知了”地叫着,仿佛知道这将是自己一生惟一振翅作响的机会,是故不知疲倦。
  淮阆的天主教女子学校放了暑假,淮阆终于可以待在家里,而不用一周住在学校里六天,只一天能同母亲兄长在一起。
  “四哥,陪我出去逛街……”淮阆睡到日上三竿,起得床来,梳洗完毕,穿着真丝短袖衬衫,一条湖水色裙子下楼,从盘子里取一块青瓜三明治,一下坐在哥哥淮闵身边。
  淮闵正在看申报,感觉沙发重重地沉了下去,随后听见淮阆的声音,微微撤开报纸,瞥了一眼妹妹极不文雅的吃相,淮闵摇了摇头,继续看报纸。
  “四哥四哥四哥……”淮阆不管不顾,拿沾着沙拉酱的手指揪住淮闵的胳膊,一阵摇晃。
  淮闵被摇得抖如风中落叶,再看不进报纸,只能将报纸折叠好了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回眸看向淮阆揪着他手臂的手。
  淮阆笑了起来,放开自己的手,只见淮闵白色亚麻布米色条纹的衬衫上,赫然留着油腻腻浅黄色指头印子。
  “四哥——陪我去逛街……”少女娇软的声音带着央求的意味。
  淮闵叹息,假使不答应她,她会缠他一天罢?什么事也不让他安生地做,直缠到他答应为止。
  “好好好,我陪你去逛街。”淮闵妥协。
  少女跳起来,拉着淮闵就往外去。
  淮闵站在原处,不动。
  淮阆奇怪地回过头来,看着自己兄长,“四哥你反悔了么?”
  淮闵拿眼睛瞟了瞟自己的衬衫袖子,淮阆顺势看去,只看见那油腻的指头印子明晃晃地扎眼。
  “呵——”淮阆笑着耸肩。
  “我上去换件衬衫,你去叫司机在门口等着。”
  “得令!”淮阆敬个军礼。
  淮闵摇头,或者父亲将淮阆留在身边做军事化训练,淮阆不会是今日这副样子。
  然则,谁又有算无遗策的本事呢?
  等淮闵换了衣服,两兄妹一起上了车,淮阆报上一个地址。
  淮闵皱眉,这个地址,听起来恁地耳熟。
  “你打算去哪儿?”淮闵双手抱在胸前。
  “只我们两人出去多没意思,再叫几个人一同去呀。”淮阆笑得不知多天真无邪。
  “你不要作怪便好。”淮闵不知妹妹要玩什么花头精,总算有他陪着,应是出不了什么纰漏。
  “四哥你哪能好这样说我?我几时作过怪?”淮阆埋怨道。
  淮闵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妹妹哀怨的表情,并不做声,淮阆见兄长并不吃她这一套,一笑,便收起了淡淡哀色。“四哥喜欢到哪里?”
  “我最喜欢在家里。”淮闵挑一挑眼角。
  “我听佣人说四哥晚上总出门。”淮阆托住右腮。
  “可见家里的佣人该换了,这样多嘴。”
  “啊——四哥,我说着玩的。”淮阆赶紧又抱着哥哥的手臂摇撼。
  可是到底提醒了淮闵,家里的佣人嘴巴太不牢靠,不得不防。
  车子在两兄妹的说笑中驶近一幢位于衡山路深处幽僻的宅子。那宅子掩映在绿荫之中,只露出一角红色墙体,显得十分幽静。
  “哥哥,你等一等我。”淮阆跳下车去,走到铁门前,拍响门环。
  没过多久,有佣人前来开门。
  “我找柳明珍。”淮阆说。原来这宅子竟是柳家在上海的房子。
  “我们小姐不在。”佣人说。
  “不在?去哪儿了?”淮阆蹙起好看的长眉,柳明珍不在,难道是去勖世钊那儿了?
  “我们小姐的婚纱做好了,打电话来,请小姐去取。”佣人笑眯眯,柳家好事将近,人人心情颇佳。
  淮阆只能返回车上,又报了地址。
  “这又是要去找谁?”淮闵看得出妹妹有些没劲。
  “我去买礼物。”淮阆有些闷闷地,原打算把柳明珍叫出来,好多多同四哥接触的,不料竟扑了一个空。
  司机载两人到了一间礼品店。那礼品店的橱窗里摆满了各色精巧希奇的玩意儿,十分引人注目。
  淮阆推门进去,挂在门檐上的铃铛发出好听的“玎玲”脆响。
  店里的售货员是个年轻男子,听见门铃响,抬起头来,看见推门进来的淮阆微微一愣。
  淮阆看见男子,也怔忪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勖世钊,真巧。”
  “叶小姐。”世钊有礼而疏离地说,“想买些什么东西?”
  淮阆鼓了鼓嘴,心里百转千回,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是一笑,“我想给朋友挑一件结婚礼物。”
  “除了钟表,店内的其他东西都可以挑选。”世钊淡淡介绍,不打算更进一步地同淮阆接触。
  这时淮闵在车上等得久了,忍不住下车,也推门走进店中,看见隔着咫尺距离,却疏淡得仿佛天涯般遥远的两人,暗暗蹙眉。
  “世钊。”
  “叶先生。”
  “我们年纪相仿,叫先生太拘束了,不如叫名字来得自在。”淮闵微笑,“叫我淮闵好了。”
  “两位请随意挑选。”世钊明显不打算同两人多说什么。
  “世钊,相请不如偶遇,既然遇见了,不如一起来罢,我们去喝一杯茶。”淮闵一手按住妹妹的肩膀,“也算是那年舍妹年纪小,不懂事,几乎铸下弥天大错的迟到的赔礼。”
  淮阆顷刻已明白兄长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的含义,便拿一双水汪汪的眼望着世钊,并不做声。
  世钊见叶家两兄妹态度诚恳,并不咄咄逼人,也不好太过冷淡,想了想,便对在后头盘店的伙计说有事出去一下,随了淮闵淮阆走出礼品店。
  “不远就有咖啡餐厅,我们过去坐一坐。”淮闵同世钊并肩而行,淮阆微微堕后两步,十分乖巧的样子。既然世钊对四哥没有那么排斥,就先让四哥同他讲话罢。
  淮阆望着兄长与世钊的背影,微笑着想。

  第四十六章 战火情变(2)

  世钊同叶家兄妹走进咖啡餐厅。
  餐厅原是由特卡琴科兄弟开设的,如今转手他人,改名做阿尔卡扎尔,然仍充满了浓郁的斯拉夫气息,环境优雅舒适,很是宜人。
  世钊本不打算久坐,只要了一杯咖啡。
  倒是淮阆十分有兴致地叫多一碟薄脆小烤饼干,就着香气浓郁的牛奶咖啡,边吃边望着世钊同哥哥淮闵交谈。
  “世钊如今在上海长住了,除了料理家中生意,可还有什么打算?”淮闵抿一口咖啡,问。
  “家里准备下半年给我们举行婚礼,过后,或恐会出国去。”世钊也不隐瞒,将长辈的打算说了出来。
  “那么你自己呢?家里这样安排,你自己又有什么主意?”淮闵忍不住问。
  这两个年轻人一样年纪,可是淮闵的眼光望得却比世钊远许多。
  自己的主意?
  世钊垂睫望着自己的咖啡杯中漂浮的浅咖色泡沫,一时无语。
  家中长辈早已替他拿了主意,哪里由得他有自己的想法?
  想同明珍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这一点执念从无一日有所改变,可是,接过了父亲交给他的帐册,世钊才蓦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赖以为天经地义的优渥生活,全靠祖父辈兢兢业业经营得来,并不是天上掉下馅饼似的飞来美事。
  父亲在上海,要同租界巡捕房商行财税各方要人打交道,笼络关系,有时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要打通一个人脉,在下头的小喽罗手中,不晓得要塞多少好处。这便罢了,有些人吃穿拿用了,却并不替你做事,反过来还要狮子大开口,敲竹杠。遇见这样的人,只能自认倒霉,毫无办法。
  疏通了关系,生意照样难做。进口的东西由邮轮远渡重洋运抵码头,送往仓库的过程中,还要防着地痞流氓黑社会的觊觎。为此又要与各方帮派打好关系,才能一路顺畅地将货物运进仓库里去。
  各中任一环节,都不能稍有差池,否则便满盘皆输。
  不是不辛苦的。
  世钊被父亲带在身边,将一切看在眼里,哪怕心疼父亲,面上也不能露出一点颜色来,这令一直是家中天之骄子的青年行里很不是滋味。
  且,父亲出门应酬,从来是不带着母亲的,因为那些场合,龙蛇混杂,并不适合良家女子出入。父亲有个固定的女伴,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交际花,风情万种,或圆滑或泼辣或干练,同父亲配合得天衣无缝。
  世钊常常自问,母亲是否知道父亲在外头的这一面?或者知道,亦或不,然而母亲从未向父亲问过一句。
  一次,父亲带他去同一位有举足轻重分量的帮派头目一同吃饭,席间父亲向那位戴眼镜看上去极斯文的帮派头目介绍他。
  “这是犬子世钊,如今出来跟着我学做生意,以后还请杜先生多多照拂。”
  那杜先生上下打量世钊,眼光如刀,仿佛能透过皮肉,看进骨子里去。
  良久,杜先生哈哈一笑,说,“虎父无犬子,勖先生的儿子,一看也是一块好料,将来定能子承父业,将你们勖家的生意发扬光大。”
  说完,一伸手,就将一个站在他身侧的女侍推到了世钊的怀里,“勖先生,令郎恁地腼腆,这将来怎么在江湖上行走?去,带这姑娘去快活快活去!”
  撵鸭子似地将世钊同那年轻女子赶出了包间。
  世钊不晓得父亲同杜先生在里头谈什么,只是如烫手山芋般推开了那女子。
  那女子便咬着朱红色仿佛滴出汁子来的嘴唇,哀怨无匹地望着世钊,叫世钊难以招架,只能硬着头皮,逛了一会儿街,然后送伊人回去。
  世钊其实想狠狠撇开那女子,径自离去,可是,思及父亲,只能隐忍。
  世钊自嘲地笑一笑,即使有父亲庇护,都会遇见这样的事情,将来只得他自己同明珍在外讨生活,不晓得要经历怎样龌龊的场面。
  心中曾经被压抑下去的忐忑渐渐浓重起来。
  世钊并不是怕苦,只是怕不能教明珍无忧无虑,幸福安乐。
  把明珍娶回家去,他自己在外头逢场作戏,明珍会幸福么?
  这一刻世钊不是不迷惘的。
  扬起睫毛,世钊望向一直不做声,等他回答的淮闵。
  “那么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世钊轻声问。
  “我?”淮闵眸光微动,笑了起来,“坐吃山空,家父终究不能庇护我一辈子,我亦不打算仗着父亲的名头,在外头混日子。我打算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自力更生。如今世界,惟有自强不息,才是出路。”
  世钊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只是有时候道理并不等同于现实。
  道理往往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这时一直闷声吃薄饼干的淮阆抬起头来,满脸崇拜地望向自己的兄长。“四哥,我以后也要靠自己。”
  淮闵听得一笑,伸手摸一摸妹妹的头顶,“等你再长大些再说。”
  世钊不是不羡慕他们兄妹的,无论发生了什么,至少他们兄妹可以相互守望。
  “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店里去了。”世钊喝尽杯里的咖啡,同叶家兄妹告别。
  淮闵也不阻拦,微笑着道别。“有时间或者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世钊。”
  “勖世钊,有空一起出来玩。”淮阆笑眯眯地朝世钊挥手,并不纠缠上去。
  世钊点点头,今日他对叶家兄妹略有改观,至少叶淮闵并不是仗势欺人的军阀少爷。
  世钊回到店里,伙计说柳家打过电话来,请他有空过去一次。
  听见明珍的名字,世钊忐忑不安的心里,掠过一丝柔软。
  那边厢,淮闵揉了揉妹妹的额发,“真的这样喜欢勖世钊?”
  淮阆想了想,随后摇头,“只是喜欢他毫不犹豫,护卫柳明珍时的样子,我希望也有人能这样全心全意地护卫着我。”
  淮闵在心中太息,始终,淮阆都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再聪明,也无法掩盖这样的事实。
  “会的,有一天,会有这样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护卫你的。”

  第四十七章 战火情变(3)

  明珍自裁缝处回来,心中有一丝恍惚。
  就这样,便要嫁了。
  即使要嫁的人,是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世钊,心间也不是不慌乱的。
  外祖父母,小外婆,大舅舅三舅舅四舅舅合家,已先后来了了上海,只等黄道吉日,柳勖两家便为她和世钊举行婚礼。
  三舅妈又有了身子,三个多月,咬紧了牙关,发誓要生个女儿出来。
  看见为明珍准备的一应嫁妆,三舅妈简直艳羡得红了一双眼睛。
  “这缠金丝白玛瑙镯子我记得是婆婆最喜欢的了。”三舅妈拈起檀木镶螺钿的首饰匣中的一支镯子,爱不释手。
  柳直向自己的三姨太太嘉许地微笑,元配季氏只管捻着手中的佛珠,全当不见。
  三太太即刻如扬眉吐气了似的,朝坐在另一侧的二房舒氏示威般地挑起眼尾。
  舒氏只是沉静地微笑,也不在意。她手里的细软,一早已经给了明珍,现如今拿出手来的,的确比三太太四太太给的显得寒酸。
  好在柳直并不以为然,哪怕舒氏明面上什么都不给,他也知道二房必定不会亏待明珍。
  反倒是明珍微笑,“三舅妈若喜欢,尽管拿去好了。”进而又转向三姨太,“三外婆,您这支镯子既给了我,就算我的了,是不是?”
  三太太原就是打算讨好明珍的,自然是点头赞同。
  “那我现在可送给三舅母了,伊现在身子重,有个经年累月沾染深厚福泽的物件傍身,趋吉避凶,好给三外婆再生个可爱的小孙儿。”
  三太太听得眉花眼笑的,“我们明珍就是知道疼人,你看这小嘴多甜。这镯子你尽管留着,这可是以前宫里御用的东西,辗转落到我娘家,如今给了明珍,三外婆算是把它给传下去了。你三舅母要东西,也要不到你头上去。我自有东西将来传给她。”
  三舅妈被说得面红耳赤,原想仗着自己怀孕有了身子,能在公公婆婆跟前讨着一些好去,不料竟被自己的婆婆毫不留情地给驳了面子,心里要多不痛快,有多不痛快。
  明珍也不好再坚持,只能看着三舅妈讪讪地将镯子放回到首饰匣里去。
  二房舒氏眼见气氛僵硬了,便轻轻一笑,出来打圆场,“明珍的喜服做得怎么样了?听说是上海滩最好的裁缝,最好的绣娘。”
  明珍点了点头。
  的确是最好的裁缝,最好的绣娘。
  才方过了年,便已经来量了尺寸,开始赶工,不过衣服腰臀胸肩处都留了余地,惟恐到结婚当日,新娘的身材有了细微变化,穿上去便不美。是以要等结婚当日,沿着新娘当时的身材,飞针走线地缝上,正正好好,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
  明珍去时,看见的是基本完工了的喜服,一中一西,统共两套,中式的大红喜服,以纯红缎子压金线,手工绣着如意龙凤吉祥图案,合一张大红绣金线的盖头,盖头上缀着一圈儿流苏,流苏下头另坠着一颗颗黄豆大小的珍珠,据说是防止忽然风起,将盖头给掀翻。西式的婚纱则选用了一匹素白挑云纹的缎子,在灯光下隐隐有珠光闪烁,裁成曳地的款式,有小小公主式的袖子,另配了一顶同料子的小帽,上头缀满了水晶珠子,压住一条轻软飘逸如云雾般飘渺的薄纱,单只看着已叫人欢喜。
  “极美。”明珍想了想,终只是以两字概括,并不打算多说什么,免得刺激了三舅妈。
  三舅妈进门时,她还未出世,也是后来听奶妈同母亲聊天时,隐约听说是三舅妈娘家哥哥不争气,整日只晓得赌钱喝花酒,天长日久的,竟把好好的一副家当败个精光。三舅妈的亲娘怕再这么下去,非得耽误了女儿,便求到外公柳直跟前,给女儿说了这门亲事。三舅妈是匆忙嫁进柳家的,只带了极短少的嫁妆,连喜服都没来得及做,用的是娘家姐姐的旧衣。不是不凄凉的。好在嫁进门得了坐床喜,当年就生了个大胖儿子,总算是脸上有光。可是究竟是落下了心病。总怕人家说她娘家穷,出手不够阔绰。
  现今家里这样风风火火地替她操办婚事,三舅妈的心情,明珍简直可以想象。
  明珍原想借着那缠丝镯子叫三舅妈开开心的,可是三外婆不允,她也只能作罢,看以后寻个什么机会,给了三舅妈,免得伊惦记着,睡不安生。
  三舅妈啧啧两声。柳明珍打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能教她赞一声“极美”的,那得是多好的东西?
  明珍不知道三舅妈心中的计较,只想着快点把这话题给摺过去。
  恰在此时,佣人进来通报说,勖少爷来了。
  “快请快请。”柳直拈须道。
  没一会儿,世钊拎着两只食盒走了进来。
  明珠明辉明耀小猢狲般围了上去。
  “姐夫带了什么来?这么香?”
  世钊笑着将其中一只食盒交给三个小孩子,三房里最小的承熙有些怯懦地凑了上去,明耀让出一点来,给承熙看食盒里的东西。
  竟是新鲜的桂花糕,老虎脚爪,两面黄,梅花糕等点心,还微微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到底是小孩子,一点吃的就那么高兴。”柳直笑了起来,舒氏便起身,招呼一帮孩子到饭厅里去,嘱咐佣人取了碗碟筷子来,给小孩子们吃用。
  世钊手里的另一只食盒也交给了佣人,佣人拿进厨房打开来,竟是一盒子红得发紫的葡萄,看起来并不是国产的品种,晶莹剃透,倒像是搁水晶雕出来的一般,盒子底层铺着一层冰块,已渐渐化开来了,凉意透过中间的细竹箅隔层,将上头一层的葡萄湃得硬笃笃的,在炎炎夏日里带来极凉爽的感觉。
  佣人将葡萄转放进水晶玻璃碗里,端进客厅。
  “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父亲父母,请尝一尝,这是家父自国外带回来的葡萄,味道与国内的葡萄略有不同,冰镇过之后,风味更佳。”
  “叫你费心了。”柳直十分喜欢这个孩子,难得家中独子,却并没有一副骄矜狂妄的性子。
  世钊微笑,全副心思已经叫站在父母身后的明珍吸引了过去。
  自订婚宴后,两人已多日未见,世钊忙于同父亲学习管理家中生意,明珍则忙于学习礼仪,为将来做一个合格且称职的妻子母亲做准备。
  柳直怎会不懂这些小孩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渴切,便挥挥手,“去,到后头花园走一走,别都闷在屋子里。”
  明珍世钊便一前一后出了客厅,到花园去了。
  盛夏的傍晚蚊虫颇多,两人只得坐在廊下,一边挥着团花小扇,一边闲聊。
  “打电话给我,有事么?”
  “母亲说叫我们约了时间去拍照片。”
  两人沉默片刻,相对而笑。
  彼时名不正言不顺,倒没有这样尴尬。
  “好,我明日同你一道去拍照。”最后,世钊摸了摸明珍绑成一束的辫子,承诺道。

  第四十八章 战火情变(4)

  然则次日,世钊却爽了约。
  世钊打了电话到柳家,说人同父亲在外头,叫明珍先去照相馆,他少后过去同明珍会合。
  司机送了明珍到照相馆,明珍不忍见司机大热天等在车里,便嘱咐司机先行回去,等一下自有世钊负责将她送回家去。
  司机笑呵呵地应了,先一步离开。
  明珍独自坐在王开照相馆的大厅里,等了又等,可是却始终不见世钊的人影。
  照相馆里的伙计见明珍一个姑娘家孤零零坐在厅前等了又等,拍照的人已进进出出好几拨人,伊却始终没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眼里流露出一些同情来。要一个女孩子这样苦等,真真没有风度。
  明珍的心里有淡淡焦急,脸上却没有露出来,只是一双眼睛时不时望向照相馆的玻璃窗外。
  外头马路上人来人往,可是,却没有她要等的那个人。
  心间微微的酸涩,无以言说。
  照相馆里渐渐闷热起来,天花板上的铜页吊扇悠悠转动,却驱不走一室的暑气。
  明珍自小小的手袋里取出手绢,拭了拭额上沁出的汗水,并不晓得自己的脸色已经显得苍白。
  忽然,外头马路上喧嚣起来,扰攘无比。
  照相馆伙计有些好奇地推开门,向外探出头去。
  明珍也转过眼去,望着那喧嚣扰攘的场面。
  只见有几个小小报童,在马路上来回奔走。
  “……号外号外……昨夜日军于悍然向宛平与卢沟桥发动进攻……号外号外……第二十九军官兵奋起抗击日军进攻……号外号外……”
  报童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在暑气蒸腾的马路上回荡不休。
  明珍心间一紧,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绢帕。
  她固然只是一介弱女子,可是毕竟是读过书的,兼之舒先生有意无意地向他们灌输清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另有林则徐一文,其意义不言而喻,所以明珍心里,是晓得国将不国,家何以家的耻辱的。
  然而明珍不知道,她能为这样的家国做些什么。
  明珍只觉得胸口憋闷,几乎晕厥过去。
  突然照相馆的玻璃门被人推开,一个年轻男子健步走了进来,一把扶住软软滑下身子的明珍,将明珍带进自己的怀里。
  明珍勉强抬起眼来,看见一脸焦急的淮闵。
  “明珍,明珍,你振作些。”淮闵轻轻拍打明珍的脸颊。
  明珍如溺水的旅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揪住了淮闵的衣襟,眼角流下泪来。
  国难当头,她却坐在一间照相馆内,等待自己未来的丈夫一起拍结婚照,并不能为自己的家国出一分力,这教人情何以堪?
  淮闵见明珍软软偎在他的怀里,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如死,忍不住以自己的额头熨了熨明珍的额角,只觉得一片火烫,竟是中暑了。
  “明珍,你中暑了,我得带你去药房。”附近的药房里总有坐堂的中医,可以即刻开了消暑的藿香正气水给明珍喝下去。
  “世钊还没有来……”明珍声音羸弱。
  “他不会来了。”淮闵几乎想摇撼明珍,让她醒一醒。
  几乎明珍前脚走进王开照相馆,淮闵后脚便已经到了。
  一早淮阆打算找明珍出来玩,可是电话摇过去,柳家说明珍出门拍结婚照去了,淮阆显得兴味索然,有些悻悻的。
  崔姨太笑着打发女儿,“听说平安百货家的沈依平如今也在上海,他们家的百货行在上海也开了分店,就在南京路上,离家里也不算远,叫司机开车送你过去,指不定就能碰见同学了呢。”
  淮阆眼睛一亮,换了衣服跳上车去,直往南京路去了。
  淮闵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妹妹,都十七岁了,还一副长不大的孩子心思,玩心太重。
  淮闵同崔姨太打了招呼,说不回来吃饭,便也出来门。
  听淮阆说明珍去拍结婚照了,淮闵想,不外是这几间照相馆,所以打算去碰碰运气,不料真的就看见明珍从车上下来,走进王开照相馆里去。
  淮闵没见着世钊陪在明珍左右,可是也不准备贸贸然前去打扰明珍,所以便在马路对面的茶室里坐了下来。只是左等右等,也没有看见勖世钊出现。
  淮闵原没打算叫明珍难堪的,可是那报童的号外声一响,淮闵便心头一震。
  这一天终于来了么?
  这样想着,淮闵就走出茶室,大步走进照相馆,想将明珍送回家去。
  宛平打了起来,恐怕过不了多久,这战事便将蔓延开来,不会善了。即使是上海这样到处是租界的地方,也不会太平。明珍一个单身女子,独自在外,很不安全。
  没想到明珍竟中了暑。
  更没想到即使中了暑,明珍还执意要等世钊。
  “我先带你去药房,你这样子,等不到世钊来,就要晕过去了。”淮闵一把抱起明珍,在照相馆伙计的注视下,将明珍带了出去。
  外头太阳火辣辣地,水泥路面都仿佛要被烤出烟来,淮闵尽量挑路旁建筑同商店的遮阳篷的阴影底下走,过了一条马路,淮闵看见了他的目的地。
  那是纪家开在上海的药房,门面不大,可是因是中药西药一起卖的,生意倒总还不错。
  只是——淮闵转眸,看见了纪家药房隔了几号,另一间门面。
  那个门牌号码,那个地址——
  淮闵的眼神微微深了一深。
  竟然是他熟烂于心的那个地址。
  淮闵想了又想,终于一咬牙,抱着明珍,朝那个门面而去。
  到了门前,淮闵抬头,望了一眼门楣上以中英写着的罗森堡西药房,推门而入。
  听见门铃响动,店堂内,一个赫色头发,高高眉骨,深邃眼睛的年轻男自望了过来,看见淮闵臂弯中的明珍,那男子立刻从柜台里转出来,迎上淮闵,帮助淮闵将明珍平放在店内的沙发上。
  男子轻触了触明珍的额头,便伸手去解明珍领口的纽扣,被淮闵轻轻拦下。
  “我来。”
  男子微笑,不以为忤。
  解开了明珍领口的纽扣,便露出明珍截纤细洁白的颈子同一小片胸脯,淮闵略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眼去。
  倒是那男子全然不觉,去冲调了一杯盐糖水,另取了一根软管子,放在杯子里,递到明珍嘴边,随后轻拍明珍的脸颊,要明珍维持意识,“来,把它喝下去。”
  男子的中文带有明显的口音,可是总算还熟练。
  明珍听话地将那滋味并不可口的盐糖水喝了下去。
  男子微笑,又取了冷水和一块毛巾,绞了湿毛巾敷在明珍额头上。
  男子的一系列动作十分纯熟,看得出,是老于照顾病人的。
  等明珍的脸上略微好了些,男子直起身来,朝淮闵微笑着,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大卫8226;罗森伯格。”
  “你好,我是叶淮闵。”淮闵的眸光闪动。
  这两个在明珍生命中占据重要位置的男人,这一刻,初次相逢,注定了命运里无可回避的一生纠葛。

  第四十九章 战火情变(5)

  明珍还没有彻底清醒,两个男人守在药房里,这时候门再一次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长相清俊的少年。
  看见淮闵,只迟疑了一秒,便轻声说:“原来真是你,叶淮闵。”
  淮闵只觉得天意难测,想不到一日之间,遇见了这么多事,微微点头。
  清俊少年穿一套深青色中山装,戴一顶学生帽,向大卫8226;罗森伯格有礼地微一颌首,旋即将目光投向躺在沙发上的人,蓦然面上颜色一变,抢上前去。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清俊少年执起明珍一只叠放在胸前的手,按住明珍的脉搏,“明珍!明珍你听得见我说话么?我是殊良!”
  少年舒良执意要叫醒昏昏沉沉的明珍。
  淮闵眸色微深,轻轻将手搭在殊良的肩上,“她没事,只是中了暑,须得静静歇息一会儿。”
  殊良听了淮闵的话,一斜肩头,闪开淮闵的手,握住明珍的手不放,转过头来,“明珍怎会同你在一起?勖世钊呢?他为什么不守着明珍?明珍怎么中的暑?”
  淮闵微微苦笑,倘使自己也有这样全无顾忌的咄咄逼人,是否,就可以对那躺在沙发上的人,倾吐自己那无处言说的喜欢?
  可惜不。
  自己哪里有任性的资格?
  “我在照相馆里遇见的明珍,她那时候脸色便不大好,我见她快撑不住的样子,就带她到药房来了。”淮闵淡声解释事情原由。
  殊良将明珍微烫的手心熨在自己的脸上,不舍得放开。
  从少时起他便喜欢明珍,喜欢明珍的温煦和悦,喜欢明珍的一颦一笑,喜欢明珍的坚韧内敛。家里人总当他小,喜欢明珍不过是一时的事,等将来他长大了,遇见了天命之人,自然就会把比他大两岁的明珍抛到脑后去了。
  可是,只得他自己知道,他是真正喜欢明珍的。
  那种喜欢并不是玩具被人抢走了的不甘心,一定要抢回来的感情,而是一种认定了一个人,再不打算悔改的执拗。
  所以当父亲在上海开了药房的时候,他执意留在上海,因为明珍在上海。家里父母亲怎会不晓得儿子的心事,奈何不了他,又担心局势日益恶化,也就从了他,任他留在上海。
  明珍喜欢上进,懂得生意经,他再爱玩耍,也将时间放在自家的药房,跟着父亲学做生意。
  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将来有一日,教明珍看到,他并不是一个比她小两岁,只懂得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他也是要上进肯上进的。只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配得上明珍的,有担当的男子。
  然而,这一切,明珍都不知道,她已要嫁人。
  殊良的伤怀,只好放在心里头。
  殊良不想让明珍为难。
  可是——
  此时此刻,当明珍苍白羸弱地躺在一间药房的沙发上的时候,那个理当珍惜明珍爱护明珍的人,在哪里?!
  殊良觉得愤怒,却无处发泄。
  明珍这时终于捱过最难受的眩晕,慢慢清醒了过来,还不甚清晰的视线首先落在近前一张少年清俊的脸上,明珍努力看仔细了,微微有些许诧异,“殊良?”
  “是,是我。”殊良轻声说,“你感觉好了么,明珍?”
  “我怎么了?”明珍的头仍有些晕,身上也没有一点力气。
  大卫转进柜台里,又倒了一杯盐糖水出来,递给明珍,温声说:“把它喝了。”
  “你给她喝什么?”殊良拦住了那只玻璃杯。“为什么不给她喝藿香正气水?”
  大卫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笑容温朗如阳光,“这里是西药房,用的是西医的方法,治疗中暑,效果却是一样的。”
  殊良这才仿佛想起,自己是走进临近的西药房来了。
  纪氏药房与罗森堡药房属于竞争性质,倘使不是他在自家药房的窗户里看见经过的叶淮闵,恐怕他是不会走进罗森堡西药房的。
  这样一想,殊良有些歉然,“对不起。”
  “没关系。”大卫取出一枚听筒,听了听明珍的心跳,又量了量体温,“没有事了,不过回到家里,还是要注意,适当喝一些盐糖水,拿冷毛巾擦拭四肢。太热的时候,不要到外头来。”
  明珍微微苦笑,竟然成了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了。
  “我送你回去。”
  淮闵与殊良同时说,然后对视一眼。
  “一起送明珍回去罢,免得路上有什么差池。”最后还是淮闵做了决定。
  “好,我去叫出租车。”殊良轻轻握紧一下明珍的手才放开,出门去叫出租车。
  店堂内,淮闵与大卫8226;罗森伯格握手,“多谢你的帮助,改日再来登门拜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大卫8226;罗森伯格的中文将娴熟至此。
  淮闵扶起明珍,走出药房,门外,殊良已叫了一辆祥生出租车公司的墨绿色雪佛兰出租车,见淮闵扶着明珍出来,连忙拉开车门,帮助淮闵把明珍扶到后座,然后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了明珍旁边,以防路上车子颠簸,撞到明珍。
  明珍看两人如临大敌的模样,身上再难受,也忍不住笑了笑。
  “我只是中暑而已。”
  殊良抿紧了嘴唇,不说话,生闷气。
  淮闵微笑,“你好好的出来,这样恹仄仄地回去,我们怕伯父伯母担心,总要有人把事情经过讲一讲。”
  明珍听了,不免有些黯然。
  这时,该在她身边的人,是世钊。
  可是,世钊,你在哪里?

  第五十章 战火情变(6)

  此时的世钊,正同父亲勖钧被一群横眉怒目的黑衫大汉堵在百乐门舞厅里。
  在舞厅里谈生意,并不是第一次。
  勖钧要在上海滩立足,上海滩的各帮各派是绝对不能不摆平的,兼之同一帮会里又分了许多不同的小派系,打点起来,绝非一日两日之功。
  勖家的生意虽然开在租界里,可是货物进出上海的码头,储存货物的仓库,都在帮派势力范围内,货物之运输中的油水,更是各帮派紧盯不放的。
  勖钧哪怕再上下打点,也难免有疏忽不周之处,终是叫一个苏北小帮派的人记恨,趁他同世钊两父子与另一个小帮派的头目约谈生意之时,将他们堵在百乐门里。
  上海滩如今生意好做,然也难做。
  国家有难,可是趁国难发财的,大有人在。
  勖钧到底还有良知,只肯做自己的那摊生意,不打算发国难财。
  可是这起地痞流氓哪里管这些?他们只管敲诈勒索,任何生意打他们的势力范围内经过,都要被他们刮去一层油水。他们看着勖家这进出口贸易行赚头颇丰,自然是要来分一杯羹的。
  “勖老板,真有雅兴,约在此地谈生意。可同阿拉阿哥打过招呼?”流氓的嘴脸吃相十分难看,“呦,格是小老板啊?卖相哪能格恁漂亮?(这是小老板啊?长得怎么这么漂亮啊)小老板欢喜啊里一个舞小姐,尽管带出去!”
  世钊的上海话,只听得懂六七成,即便留七成,也约略听明白这地痞无赖的意思。
  世钊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意,不叫之浮到脸面上来。
  “呦,小老板看不起阿拉?”那地痞掇过一张椅子来,大马金刀地坐在勖家父子身边,全然不顾勖家父子请来的客人的脸色,“哪能?不欢迎?”
  勖家父子看见这阵仗,怎好说一个“不”字?当即叫服务生又添多一个酒杯一副碗筷。
  “格哪恁好意思?”地痞这样说着,却毫不客气地倒了一杯红酒,喝了一口,立刻“呸”地一声吐回了酒杯里,“格酒真难吃!还是黄酒好吃!小姐,给我开一瓶黄酒!”
  勖氏一行的面色都不是很好,这简直是一口吐在了他们的脸上一样。
  “岑老板究竟想怎样?”勖钧在桌下按住世钊的手,然后问寻衅而来的地痞。
  “我想哪恁?我不想哪恁。”地痞徒手拿了一块白斩鸡,吃完了,随口一吐,那鸡骨头就连同口水一道落在满桌的冷盆上,又将油腻腻的手在米白色桌布上来回抹了抹,“勖老板答应给宁波帮多少,就得给我们多少。”
  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世钊几乎想跳起来。
  勖家的生意要打宁波帮的地盘上经过,虽然只短短三条横马路,可是到底不放心,如果出了事,损失太过惨重。给点保护费,安全地从宁波帮的地面上过,不算什么。可是他们的货与苏北帮没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先前已经打点过了,怎么现在又来要好处?
  勖钧叹息,按熄手里的雪茄烟。
  适当的打点,勖家承受得起,也是必要的,可是决不能开了这个先例,随便哪个地痞流氓一开口,勖家就双手奉上的,这以后勖家还要不要在上海滩混了?
  “岑老板,我们勖家格爿生意么,究竟在不在你们苏北帮的地盘上过,你心里再清楚没有的了。先前给的五百银元,那是勖家客气。可是,假使你们苏北帮跑上来敲竹杠,对不起,我们勖家也不是吃素的。”
  “口气还真不小。我今朝就不放你们勖家过门了,看此地有谁敢替你们出头的!”那姓岑的苏北帮地痞当场掀了桌子。
  勖家的客人,宁波帮的头目一看势头不对,溜得比谁都快,反正勖家和苏北帮起了纷争,也同他们宁波帮没有关系,他只要保证他宁波帮的利益就好。
  可才溜到百乐门的门口,就被几个苏北帮的打手给堵了回来。
  “岑先生,有言话好讲,何必格恁大动干戈?”
  “今朝不给我一个答复,你们谁也别想走出去。”姓岑的地痞翘起二郎腿,神气活现地说。
  世钊心中气苦。
  他不能丢下父亲一人,在这样险恶的情势时。
  可是,外间,有一个女孩子,同他约好了,要去拍结婚照。
  然而,眼前越来越紧迫的形势,再容不得世钊想那些风花雪月之事。
  怎样脱身,才是至要紧的。
  勖家的司机等在百乐门舞厅外头,看见一群气势汹汹的黑衫大汉冲进舞厅,已经觉得势头不妙,等了一会儿,不见先生少爷出来,司机便心中打鼓。
  司机跟了勖钧多年,打世钊少爷出生,已经追随勖钧,往返沪徽两地,那些明面暗地里的勾当,见得多了。
  司机别了别苗头,自己势单力孤,冲进去,只怕救不了先生少爷,反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惟今之计,是即刻去讨救兵。
  可是,找谁呢?
  家里只有夫人一介女流,又从来不管生意上的事,是帮不上忙的。
  找——亲家公?
  亲家公虽然才到上海,可是柳家在上海的生意,已经颇做了几年,也算是站稳了脚跟,应该是结交了不少势力的,也许可以说得上话。
  司机这样一想,再不迟疑,开了车踩足油门,直奔柳家位于衡山路的宅邸而去。

  第五十一章 战火情变(7)

  司机赶到柳家的时候,明珍已经回到自己房间睡下了。
  请来的医生说,不妨事儿,只是中暑,多喝点消暑的东西,睡一觉就好了。
  留下柳茜云照顾女儿,其他一应人等,都回到了客厅里。
  佣人上了冰镇过的酸梅汤,并切成一角角的西瓜,盛在大盘子里,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今天真是多谢两位了,如果不是你们——只得明珍一人……”许望俨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伯父太客气了。”淮闵与殊良同声说。
  “留下来吃顿便饭罢。”柳老爷子吩咐佣人准备多烧几个小菜。
  淮闵却不打算留下叨扰,正想起身告辞,勖家的司机冲了进来。
  “亲家老爷,我家先生和少爷被一帮坏人围在了百乐门里!还请亲家老爷想想办法,帮帮忙!”
  三伏天里,司机已经汗透重衣。
  众人大惊,联想到世钊爽约,没有前去拍摄结婚照一事,便知情势不妙。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许望俨总算还镇定,忙递了杯冰酸梅汤给司机。
  司机将事情经过大略讲了一遍,“我一看事情不对,便过来讨救兵,也不晓得那边情况怎样了。”
  “此事可大可小,万万不可卤莽。”许望俨沉吟片刻,思忖考量。
  百乐门舞厅开在极斯菲尔路的南端,而极斯菲尔路又是租界跨界筑路的产物,实属于华界与租界的分界处。路权和警权十分复杂,社会治安因此变得益发错综复杂。政府特务不能在租界内任意行动,往往采用将人引到该路后加以逮捕的手段,更使得极斯菲尔路的情况不同他处的棘手。
  假使勖氏父子索性被困在租界里,倒也好办,毕竟勖家本就是吃贸易这行饭的,在领馆里颇有些人脉,又或者索性在华界里,则可以直接同警察署联系。
  偏偏被堵在了四三不靠的百乐门里。
  分明是已经被跟踪了许久,终于找着了下手的机会。
  只怕不能善了。
  “如今徽帮在上海地界,谁的人面最广?”许望俨自问他问。
  一室人齐齐思考。
  “舒先生的人脉是最广的,许多大佬都去他家的茶室品茶。”殊良一语惊醒众人。
  “那好,我们先去联络舒先生。”许望俨深吸了一口气,转而对司机说,“无论如何,你且去同你家先生熟识的租界头面人物处,得不得着奥援暂且不论,总要试上一试。我们在百乐门汇合。”
  司机衔命而去。
  “殊良你且回家去,免得家中担心,有什么事,我们容后再说。”
  殊良点头,心知这不是耍少爷脾气的时候,看了一眼淮闵,也走了。
  “淮闵,此时原同你没有太大关系,我们柳家本没道理请你插手,可是事急从权,我想冒昧请你联络同令尊有旧交的军政人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伯父说得是哪里话,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淮闵说完,也告辞出去,联系父亲的旧识。
  许望俨向岳父柳直轻轻一作揖,“父亲,我这就去向舒先生求援,茜云和明珠那里——”
  “你放心,我省得的。”柳直拍了拍许望俨的肩膀,两翁婿都觉得肩膀上异常沉重。
  许望俨从柳家出来,着司机开着车,一家家舒家茶行,从最近的找起。
  跑到第三家的时候,茶行的大掌柜的微笑,“是,我们舒先生在店里,只是有客,目前不方便出来。”
  许望俨长出一口气来,“请掌柜的将这件物事交给舒先生。”
  赫然是过年时候,舒先生送给明珍的那块刻有貔貅图案的玉牌。
  茶叶行掌柜的虽然不懂珠宝,也看得出此物非比寻常,赶紧双接过了,跑进内堂去了,未几,舒先生在前,掌柜的在后,两人大步走了出来。
  “许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舒先生笑着拱手上前。
  “舒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事求你来了。”
  “许兄同我这样客气做什么?有事尽管说。”舒先生将许望俨让到沙发前,嘱咐掌柜的泡茶。
  “不不不!舒先生,事情紧急,关乎性命,我实在没有时间耽搁了。”许望俨擦了擦额角淌下来的汗水。
  “究竟是什么事?”舒先生也收敛了笑容。
  许望俨将事情前后经过讲了一遍,“现在也不知勖家父子那便情况如何,这怎不教人心焦。”
  舒先生略一沉吟,然后抬起头来,“我这里倒有一个人,的的确确能帮得上忙,许兄不妨随我一同来。”
  舒先生将许望俨引进内堂。
  内堂里,尚坐着一个斯文男子,穿烟色长衫,戴一副无框圆片眼镜,正执着茶盏,轻轻以茶盖撇去浮末,轻吹一吹,饮了一口。
  看见舒先生引着许望俨进来,便微微一笑,“舒兄有客,我不便打扰,先告辞了。”
  “不,杜先生,正是有事相求,请您相帮一把。”
  那斯文的杜先生,有一副如刀般锋利凛冽的眼神,闻言,只是淡而又淡地挑眉一笑,“什么事,能教舒兄你露出这等表情来?说来听听。”
  等听完许望俨的叙述,杜先生转着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有片刻无语,终是叹息。
  “真是一帮子没见识没规矩的,竟到我的地方来撒野,也只有姓张的手下,才这么不开眼。”说完,杜先生将茶盏重重地墩在桌上,一撩长袍的前摆,起身,“若由得他们在我的地方放肆,我以后还怎么管理手下?舒兄,许先生,真是抱歉。”
  “还请杜先生帮忙。”许望俨只觉得总算有一线希望。
  “许先生请放心,一定教那两位毫发无伤地回来。倘使哪里受了伤,我要那些人十倍百倍地偿还!”

  第五十二章 战火情变(8)

  杜先生带着舒先生以及自己的手下,赶到百乐门夜总会的时候,门口也来了一车荷枪实弹的警察,淮闵正与其中的一位小声耳语。
  看见舒先生,淮闵眼睛一亮,大步迎了上来。
  “舒先生。”
  “叶四少。”舒先生有些意外会遇见淮闵。
  “家父当年的一位故友,如今是凇沪警备司令,我冒昧前去,请了援助来。”
  舒先生点了点头,这个少年,倒颇有些担当,并不临阵退缩。
  杜先生见此阵势,情知里头的人,是一定要安然救出来的,否则要是伤在了自己的地盘上,难免以后要落人口实。
  杜先生指派了自己手下一员得力的头目,“进去同里头的人说,只要将勖氏父子完好无损地放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但倘若勖氏二人少了一根寒毛,我都要他们十倍百倍地偿还。”
  “是。”那精干的头目衔命而去。
  杜先生转向那警察头目。
  “还请少安毋躁,假使不能说服里头的亡命之徒,再以武力解决不迟。”
  那警察头头也是安了能不能武则不动武的念头,毕竟是租界越界筑路,到时候还不晓得要算到谁的头上去,万一租界里头什么人发了话,说这是在租界地面儿上的事,华界的警察怎可以越俎代庖?那便不妙了。
  杜先生的手下走近百乐门的大门,里头苏北帮的小喽罗见有人走过来,操着利刃问:“什么人?”
  “杜先生的手下。”那人淡声答道。
  小喽罗一听是杜先生的手下,已然晃了神。
  杜先生!
  杜先生是什么人?
  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大亨,杀人不眨眼的人物。
  这件事原以为不过是他们和宁波帮的争点油水的小事,如今竟然惊动了杜先生,这可怎么办好?
  小喽罗抖索着双腿来到自家头目跟前,缠声在其耳边说:“老大,外头,杜先生……派人来了。”
  杜先生?!
  那头目一听,也有片刻的惊慌,随即望着勖钧勖世钊父子笑了起来。
  “我原以为你们就是个做小生意的,想不到还有这么硬的后台,看来我要的倒还少了。”这个小头目已经豁出去了,既然已经得罪了人,把杜先生都给引出来了,那就不能小来来了解这件事了。说不能还成因此在上海滩上扬名立万儿呢。“先头说的数目,只怕是不能够的了,这样罢,我也不贪,就原数只上,添多这个数。”
  小头目将手伸出来,手心手背翻了一翻。
  勖钧望了小头目一眼,眼里有说不出的苦涩同怜悯。
  苦涩的是国难当头,这些人不知保家救国,却只晓得敲诈勒索。
  怜悯的是,杜先生的人已经在外头了,这些人还为了利益驱使,不肯收手。
  勖钧按着儿子的手,“岑老板,恕在下不能答应。”
  “呦吓,你倒是个软硬不吃的嘛?”苏北帮的小头目不乐意了,“来人,给我把他的小指砍下来,送出去。每一刻钟砍一根手指下来,送到外头去,看他们能坚持到几时。今天不要到我说的数目,一个也别想出去!”
  “老大,还是收手罢!外头已经被警察包围了。”又一个小喽罗踅回来说。
  姓岑的一巴掌将小喽罗抽开,“现在是我们收手就收手的吗?杜先生能放了我们吗?不给自己捞一票,出去也是个死!”
  小喽罗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跟了这样的老大,算他倒霉。
  “我们杜先生说了,只要将勖氏父子释放,今日发生的一切,概不追究。”杜先生的手下进不得门,只能在门外扬声说。
  百乐门舞厅内的一众人早已被这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乐队的指挥一时愣在那里,现在听见门外的叫声,仿佛忽然醒悟,忙举起指挥棒,乐队又开始演奏靡靡之音。
  客人歌女舞小姐既然跑不掉,只能都躲得远远的,希望事情赶紧解决。
  “还愣着干什么?!快点砍!”姓岑的头目已紧张到了极点,如今的情势,自是谁狠谁就赢了。
  苏北帮的小喽罗一个按住了不断挣扎的勖钧,一个拉开了想上去拼命的世钊,另一个举刀,就往勖钧的手指砍去。
  世钊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来,挣脱了钳制他的人,扑向父亲。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人砍掉一根手指。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年轻女子,打斜地里冲了出来,伸出一只玉手,推开了世钊。
  小喽罗锋利的刀刃,贴着世钊的胳膊,削掉一大块皮去,随后砍在了那只洁白如玉的手上。
  那刀削过世钊的胳膊时,已减缓了去势,可是砍在一只女子的手上,还是深深嵌进了骨肉当中。
  一切变故只发生在霎眼之间。
  场内所有的人俱是一愣,杜先生的人趁此机会撞开门冲了进来,三两下便制住了苏北帮的几个地痞流氓。
  世钊先扶起了父亲,才望向那只仍嵌着一把砍刀的玉手。
  那是一只干净的手,没有涂指甲油,鲜红的血丝顺着刀缝一点一滴的流了下来。
  那手的主人,是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年轻女子,一张脸早已经疼得变了形,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可是,饶是如此,伊人却始终没有叫出声来。
  “快来人啊!有人受伤了!”世钊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即刻有警察一拥而入,将那伙人押走,也将世钊与那受伤极重的女子送往附近洋人开的医院。
  世钊只是受了皮肉伤,清理了伤口,敷上消炎止痛的药膏,包扎妥当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那个年轻的女子,医生摇了摇头。
  那砍刀砍进骨肉了,伤了筋骨,将刀取出,缝合皮肉是行的,可是神经却很难愈合,恐怕今后这只手终是废了。
  事后查明,这年轻女子,是百乐门里新进的歌女,才上班不过两三天。是个苦出身的孩子,父亲好赌,母亲懦弱,家里还是弟弟妹妹,不得不进了舞厅当歌女,替父亲偿还赌债,养活一家数口。如今一只右手毁了,同破相无异。
  勖氏两父子无不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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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 作者:寒烈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352609 bytes) () 06/04/2009 postreply 20:54:37

太好看了,最近很迷这类的文,多谢辛苦搬文 -LastRose- 给 LastRose 发送悄悄话 LastRose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07/2009 postreply 19:3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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