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梦迟歌 作者:拉拉小熊
上篇:乔家迷案
1.楔子
夜深了,鹅毛大雪纷飞不息,正是冬天最隆重的时刻。
宏伟高大的乾清殿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森严,殿门紧紧关闭,冰冷不近人情。
“父皇,请您开恩,赐九转还魂金莲给不肖孩儿吧。”
五皇子长孙天佑直挺挺跪在殿外的雪地中,声音嘶哑不堪。
酷寒将他的四肢冻得麻木失去了知觉,可想起危在旦夕的妻子比雪还白的脸,比冰还冷的体温,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受的苦算什么。
“得嘞……得嘞……”
“驾——”
乱蹄溅起飞雪,一路奔来停在长孙天佑的跟前。
太子长孙诚洛跳下马,衣衫凌乱,平时英俊温文的脸覆了一层绝望寒冰,悲恨盯了快冻成雪人的天佑一眼。
太子一甩袍摆,重重跪在天佑侧前边,沾了雪花的发丝撩在清雅俊逸的脸庞上。
“逆子诚洛,同五弟一起,恳求父皇赐予五皇妃九转还魂金莲。”
乾清殿的几位太监宫女探出头来瞻望一番,叹口气又缩回去汇报了。
殿内一直没有声息传出,两个人便一动不动跪着,任由严寒肆虐,侵入自己的骨髓,却丝毫不能减轻半分内心的揪痛。
太子妃林婉琪寻迹而来。
已经怀孕的她挺着大肚子,扶着宫女的手,蹒跚走到太子身旁,艰难地跪下,美丽绝伦的脸上衬着恰到好处的悲戚,“太子,天寒伤身,您贵为皇朝储君,要爱惜身体,请随臣妾回宫吧。”
太子长孙诚洛雅彦脸上死寂般的漠然,置若罔闻,依然纹丝不动,跪在冰天雪地中。
五皇子天佑攥紧了拳头,撇太子妃一眼,唇边泛起一丝嘲讽。
“臣妾求太子,慎德谨行,以国纲朝政为重。莫感情用事,让父皇与臣民失望。”
林婉琪冻得受不了,穿着紫貂裘也直发抖,循循善诱,说出的话却有条不紊,绵里带针。
太子依然雕塑一样不曾动弹,不断有大团大团的雪花砸在他身上,被体温融化,流进衣领里。
林婉琪低头,眼里闪过不甘和愤恨,语调却还是柔婉动人,“太子,您不起,臣妾就陪着你跪,望您体谅一下未出生的孩子。”
五皇子天佑冷冷一瞥,“太子妃有孕在身,还请保重。”
“哼……哼哼……哼哼哼……”诚洛突然森森冷笑起来,癫狂一般,没有回望任何人,眼神散乱无焦距,阴寒恻然说道,“林婉琪,你别惺惺作态了,是你亲手害了你的孪生妹妹。你们两个,还有脸跪在这里求父皇,不怕玷污了乾清正气?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的阴谋,是你们毁了薇羽一生,害她吞下冰魂天蚕自杀……哈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太子狂乱大笑起来,声音竟带一丝呜咽。
林婉琪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咬着牙关,瞪大凤目,面无表情,或者说,是冷绝的表情。
太子停下狂笑,冷冷吩咐,“来人,请太子妃回东宫,我不想看到她。”
黑夜里只剩下诚洛和天佑,两人木桩一样,岿然不动,沉沉乾清门透不出一点光亮。
五皇子天佑深吸一口冷气,眸子在黑夜中闪闪发亮,“你走,我不要你来帮我。”
太子不理,眸子如一潭死水。
“薇羽她现在是我的皇妃,与你毫无关系。”
“你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长孙天佑。”
“不要以为你是太子我就怕你。”
“我瞧不起的是你卑劣无耻的人格。”
天佑捏紧拳头,发出“咯咯”的声响。
太子继续道:“你和林婉琪两个畜牲,定遭天谴人怨,不得好死……如果薇羽死了,我也不活了,你就能登上皇位,高兴了,是么?”
五皇子天佑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狰狞低吼,“长孙诚洛!你就知道你爱她!我可以告诉你,我爱她胜过你千万倍!你永远比不上我!”
太子诚洛只一句平平淡淡的话就灭了五皇子天佑的气焰和愤恨,“薇羽爱的是我,而你,害她至此,你还有什么资格说爱她?”
五皇子静下来,没有再说话。
雪纷飞,吹进每个人的心里。
2.初穿追杀
自沉睡中醒过来,我没有立即睁开眼睛。
太阳穴发胀,很难受。脑袋昏昏沉沉的,刺痛的感觉麻麻软软,身上燥热难抵却发不出汗,双手双足冰凉冰凉的。
心里悄悄叹息一声,想不到穿越过来的这个身体正在发高烧,受罪啊。
胃空空的,虚紧得难受,想必身体前主人烧的七荤八素几天没吃东西了。
浑身上下哪都酸痛,我不禁有点急火。
想翻个身换换姿势舒畅点,不料才移动,右手臂上一阵剧痛立即传入神经中枢,我条件反射睁开沉重的眼皮,低吸一口凉气。
“嘶——哇——”
“小姐好像醒了!”一把女声立时响起,有人从外面跑进来。
好痛好痛啊,这身体受重伤死掉的?
我不敢再动,火辣辣的疼扎得我有点想哭,讨厌,我可不可以不要这个身体了?我要做健康的人啊,丑一点也好过整天有病……
转转眼珠,身上盖的是有点破旧的薄棉被,床架只几根简单的木头,灰色泥墙污渍斑驳。
这是一间窄小的泥坯房间,除了床,还有一张磕了边坑坑洼洼的圆桌,不甚结实的旧木板凳。桌上撂着半旧不新的茶壶和油腻腻的青花海碗。
头胀痛滞流,打量着灰蒙蒙的房间时,两位女子跑进来趴在我床边。
见我睁开了眼,其中一个蓝衣服的脆生生喊起来:“小姐,您终于醒了。”说着便涌出泪花。
我忍着痛和昏昏的脑袋,抬眼看她们。说话的那个姑娘十五六岁,大眼睛小嘴巴,看模样是个伶俐活泼的丫头。
另一个一身青衣,起码二十有五,鹅蛋脸,虽不美艳,却很清秀顺眼,细眉细眼,柳腰长发,身量比前一个高半个头。
她们身上穿的是干净的粗麻布衣裳。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房子,这户人家怎么看都不算富贵,居然也会有小姐丫环?
我有点纳闷了。
微微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听见自己柔柔说了一句,“好痛啊……”
那年长一点的青衣姑娘俯身轻轻从被子里拉出我的手,手法熟练地把脉,并叮嘱道:“小姐,先别动,让小四再给您看看。”
又疑惑起来,丫鬟也动医术?她不是丫鬟?
蓝衣小姑娘见我皱眉,以为我伤口疼得厉害,忙轻声安慰:“小姐,您把心放宽些,胳膊上的刀伤会好的。那点毒难不倒小四姐姐,您不会有事的,有小四姐姐和小六在,小姐就不会有事……”
那丫头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眼泪汪汪担心地看着我。
小四?小六?有没有阿猫阿狗?我满脑袋黑线……真想张口痛斥起名字的人,真是太没文化了,吾乃中国传统文化爱好者及拥护者,怎么能够忍受如此没品味的名字……
看情况好像是这个落魄小姐挨了一刀,而且还是淬了毒的刀。
叫小六的丫头真的就哭起来了,在一旁抽抽嗒嗒,“都是小六不好,没有保护好小姐……小姐睡了三天三夜,可把小六吓坏了,还以为……还以为小姐醒不过来……”
小六干脆哭开了。
“让小姐静静,”小四温婉地开口说话了,放开我的手,捂好被子,轻声对我道,“小姐,奴婢这就给您端药去。伤口没有什么大碍,就是有些余毒未清,调理个十天半月就能大好。您现在除了伤口刺痛,脑袋发胀,全身酸楚,心口发闷,口舌干涩,还有别的什么不利爽地方吗?”
小六儿立刻噤声。
生病中的人最渴望有人关怀照顾,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小四小六这么关心我,让我好想妈妈。
爸爸从来没有理会过我生病呢,我心里一阵难过。
小四见我呆呆盯着她,又叫了一声:“小姐?”
我傻傻看了一下小四,又转头看看小六,这傻是装定了,“你们是谁?”
听了我柔柔一句话,小四猛地站起来,小六则脸色惨白看着我,似乎有点哆嗦。
她们对望了一眼,确定没有听错我的话。
小六扯起嘴角挤出微笑,声音不自然地发抖,“小姐,您……您看都烧糊涂了,奴婢是小六呀,”她指指年长的青衣女子,“这是小四姐姐呀!”
小四没有说话,细长眉眼惊异之色淡一点,比小六镇定,还是紧盯着我。
喘了喘气,的确是烧得脑袋昏昏沉沉,可是没有糊涂,对不起了,我不敢看她们俩,低低又问了一句:“那我又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小四小六脸刷地白完了,齐齐跪下在床边,扑通一声,吓我一跳。
小六悲戚哭咽,心酸难耐,“小姐……小姐没有了……这么突然……”
小四也十分悲恸哀伤的样子,眼含热泪看着我, “小姐,您……真的走了?”
什么呀?莫名其妙。什么叫我真的走了?脸上烧烫得不行,刚想开口,就听到小六啜泣着说:
“我去端药来,小姐吃了药退烧,就好了。我不信我不信!”说完她爬起来冲出房外。
我只好望向小四。
她悲伤难已,抓住了我的被角,声音凄凉失落,只有失去了最亲的亲人才会有这样的落落凄凄眼神,“小姐,您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费力吞了口水,轻轻摇头,依然疑惑万千。
“罢,罢,该来的,总要来,挡也挡不了。”小四流了满脸的泪,颓然松手。
我悻悻没有追问。
小六端着一碗药急急走进来,到床前怯生生看着我,哀求说:“小姐,喝一碗药好吗?”
实在不忍她们姐妹俩难过伤心成那样,我顺从地点点头,打算稍后再问事情。
她们小心翼翼扶我坐起来,把凉热合适的汤药喂给我。从小就是个药罐子,加上广东人没事也喝几杯苦茶清热解毒,所以我从来不视喝苦苦的中药为痛苦的事情。
喝完药,我仍一脸无知看着她们。小四强忍悲痛,拍拍小六的背安稳道:“小六,早知道小姐会有这样的一天,别哭了。”
什么???
大吃一惊,胃里的药汁差点喷出来……早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下巴差点掉地上,吓了老大一跳,难道她们知道借尸还魂的事?
小六含泪点点头,没等我反应,两人携手双双再次跪下,恭恭敬敬给我磕了三个头。
“你们干什么?快起来。”我倚在床头虚弱地说。
小六擦一把泪,哽咽说:“小姐,虽然您永永远远是小四姐姐和小六的小姐,但允许奴婢给以前的小姐告别,报答您的恩情吧。”
我隐隐不安起来,怎么说的好像她们早有准备知道小姐会失忆似的?皱眉正待发问,小四突然抓着小六跳起来,“有人逼近,来者不善,快带小姐走!”
我一时以为听错了,不明所以然。
小六却变了脸色,眼睛红肿红肿的,但刚刚泫然欲泣之色瞬间消失个一干二净,眸光犀利,凝重干练,如临大敌。
两人掠到角落一人拉出一个包袱跨在肩上,动作娴熟快速,好像一早就准备好要逃命似的,眼睛一花,她们又回到了床边。
怎么回事?我用手支起身子,没想到钻心的痛火辣辣地袭来,该死的右臂!
小六扶起我的腰掀开被子,一股柔和的力道托着我的身子站起来。没来得及问一句话,小四就利索地给我穿好了鞋子,小六驾起我往门外走去。
心里惊讶更甚,小六一个小小丫头,居然有力气夹着我走路,丝毫不费力气,还脚下生风的样子。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
才踏出门,绚烂的晌午阳光洒进眼睛里,刺得我眯起来。
炎热的大暑天,热气腾到发烧的身上,我有点喘不过气,鼻子里呼吸的都是热乎乎的气。拂过一丝风,却又觉得畏寒,会起鸡皮疙瘩,这烧还真难受啊。
出了门,看清这是一方破旧的小院子,垣墙周庭,泥泞坑洼,旧时栏楯,破败萧索。损口的青瓷水缸废置在西北角的简易茅草棚里小块阴影下,脏兮兮兮满是灰尘。
再次眼花,我倒吸一口凉气,寒意津津冒起。
围成这方小院子的矮墙上,悄无声息冒出十来个灰衣蒙面大汉,个个手执闪烁冷光的长柄弯刀。
杀意,在狭窄的空间内无声无息汹涌着,远处聒噪的知了声嘶力竭卖力地演唱,嚣然尘世之外,享受热烈烈的阳光浴,丝毫不察这里紧绷的弓弦。
虽然我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人类的本能使心底不可遏止地升起害怕,对死亡的预感缭绕。
背上已冷汗涔涔,我只会不知所措盯着那些灰衣人。
这个身体的前主人到底是干什么行当的?不寻常的丫头,淬毒的刀伤,对我的“失忆”似乎有所了解,灰衣人的追杀……
灰衣人整齐地跳下矮墙,挥刀向我们轻飘飘却疾速无比掠过来,甚至能看到其中一个杀手的眼神,没有感情没有生气,寒冷,嗜血,灰暗。
十来人的扑落带起空气的流动,我僵硬着身子完全反应不过来,只看见白晃晃的刀锋直指我们……
不会吧,才刚穿越过来就要死了?会不会很痛……瞪着眼睛连呼吸都忘了,临近死期,心里闪过乱七八糟的念头。
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头发在风中飞扬,站在墙头,并没有同其他灰衣人一同扑过来,而是用他深黑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忽然我被拉了一把,一个人影挡在了我面前,居然是小四!睁大眼睛,来不及感动,来不及呼喊,甚至来不及想到什么,小四迎上前去,身形骤闪,如蓄势已久的箭,厚积薄发,与几个人纠缠起来。
“扑——”
两个灰衣大汉血溅当场,脑袋被削去一半。
“小四……”我骇呆了,无意识地呢喃。
好可怕好可怕,小四杀人咧……她好厉害,连她用什么兵器都看不清,那血浆满地的情景让人想吐,浑身发抖不住。
墙头那个人却连眼睛都不眨,挺拔身姿俏立,眼眸愈发深沉。
三个灰衣杀手撇过小四,径直冲我和扶着我的小六掠近。锋利的弯刀近在咫尺,似乎能闻到上面的血腥和铁锈味。
“就凭你们几个!”小六眼神骤黯下来,把我护在她和墙角之间,手腕一抖滑出三尺青锋,以诡异的身法横空刺去。
“噼噼啪啪”火花四溅,兵刃相接,冷哼此起彼伏。
我头昏脑胀中好像看到一个人倒下,小四那边翻身飞出两人来攻我这头。
“扑——”不知谁的血喷我一身。
“啊——”
从来没看过死人的我被吓得尖叫起来,极度恐惧加发烧得厉害,晕得脱力发软站不稳,趴着墙把头抵在上面,大口喘气。
“小姐!”小六焦急的声音传来,退后扶起我。
妈妈呀,我穿到了什么人身上,不会是被所有江湖正派人士追杀的魔教妖女吧……
我捂着右胳膊艰难回头,正碰上小六表情麻木,干脆一剑利落刺出,旁边扑来的灰衣人躲闪不及,一只臂膀生生断下,那人却连哼都没发出一声,犹像一直猛虎扑向我来。
我闭上眼睛,身体倚墙向下滑,听到小四怒吼:“小六,带小姐走!”
“不!”我惶恐睁眼,小六已面无表情快速无比在我身上点了两下,我便失去知觉。
……
混沌中身体软绵绵的,轻飘飘的,耳边有风呼呼吹过,脑海中残留的画面是血淋淋的,惊心动魄,高悬中天的华日,炎炎扩张的热力,小四小六诡异的背影,索命无常般的蒙面杀手,血,满院子的血,还有断臂残肢……
忽觉凉气扑面而来。
“老人家,我们包下您的船……”
只听到这一句,彻彻底底昏睡过去,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寂静中。
3.江中一夜
当意识一点一点慢慢回到身体里时,血腥味已经没有,兵刃撞击声没有,毛骨悚然的杀气也没有了。
缓浪轻拍,发出柔和的“哗哗”声。船帮在小幅度地晃摆,如安全的摇篮。
我又烧了。妈妈照顾我,她拿走我额上捂热的毛巾,放在凉水中浸浸,重新为我敷上,又顺手取出我腋下的体温计,对着日光灯查看度数。
她的身影好朦胧,但很温暖。
爸爸从来不管我,决计不会问一句我的病情,甚至家务都不分担一点,所有的东西都等妈妈去干,她好辛苦,好累,好瘦,心脏又不好……
眼泪哗啦啦流下来,妈妈,您休息一会儿吧,别操心了……我偷偷哭着抬头看去,吓得心脏都停了。
妈妈怎么倒地上了?头没有了……不,那是黑衣杀手,啊,小四怎么也死了,小六呢?她们为了救我,都被杀死了么?我害怕,喉咙好像被捏紧了……
“小四,小六——”我尖叫出声,翻身坐起来,头一阵昏眩,差点头重脚轻摔下去。
“小姐,我们在这里,莫慌……”虚弱的语调中夹着浓浓的担心,从旁边传来。
扭头一眼看见小四,她望着我,细细眉眼充满忧心。
没有死没有死,我暗自舒一口气。
四周打量着,发现自己身处狭窄但挺干净的小船舱中,小窗户外夜色已浓,原来我睡了那么久,天都已经黑了。
月色妍华,射进船来,照出小四苍白笑脸,她好像也受伤了,半躺在另一边的小床上,手掌缠着厚厚的白纱布,隐约有中药的焦烤味传来。
听到我叫喊,门帘一挑,小六冲进来。
我拉住她的手,“我没事,你们……你们还活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们都要死了,都是我连累你们……”
小六听了,扑通一下跪下来,吓了我一跳。
小四也从床上爬下和她并肩跪着,红着眼睛,“小四小六是小姐的奴婢。奴婢生要为乔家流尽最后一滴血,死也要化作厉鬼护小姐周全。若不是小姐以臂为奴婢挡刀,奴婢早魂归西山。加上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小四无以为报。”
说完她重重一磕。
想不到我莫迟歌,平白无故见识了忠贞不二的古人“义气”,果令人肃然起敬。
可是,是我白占了便宜。
半晌,我期期艾艾问道:“对不起,我……我右胳膊的刀伤,是因为救小四?”
小六忙不迭点头,“嗯,小姐您当时想都没想就推开小四姐姐,只来得及偏头,刀就看到您右臂上了,可吓死奴婢了。”
我赧然,轻问道:“那小四妹妹手上的伤严不严重?”
小四有点奇怪地看我一眼,柔声安慰:“小姐不必担心,奴婢敷两天药膏就没事,倒是您自己的伤有些麻烦,裂了口子。恩,小姐,奴婢……比小姐还要大几岁呢……”
我顿时讪讪,还以为我是莫迟歌呢,看她二十四五的光景,顺口就称了妹妹。
这小姐现在是几岁了?我低头大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普通的素色衣裳将身体包裹起来,右臂绑着厚实的白布,看不出来年纪。
本想让她们找面镜子,一看着漆黑的天色,叹口气作罢了。
她们告诉我,现在是长孙皇朝天毅元年,“我”叫乔竹悦,是掌握京都百万禁军、四十万御林军的兵部尚书兼相国大人乔奕的女儿。
一个多月前,天子驾崩,根基不稳的太子仓促即位。而我爹手中掌握着两军兵符,怀疑太子登基有诈,不肯听从调遣。
先皇死后七天,那天夜里,相国府突然被成千黑衣人包围,然后府里五百多口人全部被杀,只有几个人护着我带着兵符逃出来。一路上遭到十几次追杀,保护我的人都死了,现在只剩下她们俩。
有能力灭相国府的,有三个人,一个就是刚继位的年轻皇帝长孙熙文,一个是长孙熙文的弟弟七皇子洛阳王长孙禛阳,还有一个是长孙熙文的皇叔楚泽王长孙天佑。
听了她们的话,深深的恐惧袭来,我在酷暑中打个寒噤。
身为相国兼兵部尚书,断然不是简单之辈。连小姐身边的两个小丫环都身手如此了得,不用说相国府了,死士,幕僚,禁军,侍卫,乔相国没有坐以待毙的理,偌大的相国府一夜间……凶手的势力无疑比相国更大,权谋玩弄的比爹更好,隐藏实力比任何人更深,叫人防不胜防。能做到这几点的,有谁呢?
由于天凉,我的烧竟然没多难受,还生出了一丝惬意。絮被虽旧,但很软和干净,盖在身上一点都不出汗。抚摸右臂上的伤口,一定是她们细心为我包扎得那么好的。
“小四,小六,对外面称我姓莫吧,莫迟歌。”
既然被追杀,我的真姓名不能外漏,启云月落也该想到这一点吧?
“我们一路上都称小姐姓元,这是夫人原姓。小姐,莫迟歌这个名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我语塞,我本来就是莫迟歌,迟歌,迟歌,爱我的人都这么唤我的,只是从今以后,我就是乔竹悦了。
“咚……咚……”沉闷绵长的撞钟声传来,震得心口微窒。寒鸦惊起,涉水点离飞,留下叽呱几声。渔灯三两点,不定飘忽在远处。
泛起一丝酸意,我支吾过去:“我喜欢莫迟歌这个名字啊。小四以后叫启云,小六叫月落吧。”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注①)
月落掩不住惊奇,“好像真适合今夜之色。”
对面两个人再无言语,古代的人,对主子的话都是盲从不二的吧。
我心里升起点滴悲凉,她们的名字,也是随主人的心叫的,小四小六,就是改称阿猫阿狗,或贱人骈妇,他们也得绝对服从。我不禁有点痛恨自己了。
启云忽然又说,“小姐满三周岁那年,一位道高僧说您十七岁之时命线戛然而止。当时老爷夫人根本不信。可结果他预言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应验了,您五岁在新年时走失,七岁掉进湖里差点溺亡,十岁时皇家春宴上弹奏一曲《秋思》惊才绝艳,皇上大为赞赏赐下古琴,进封安琴郡主。十二岁第一次有人上门提亲,唉,老爷夫人表面上不说,心里害怕极了,差点将媒人打出门……”
“直到一年前,高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与老爷耳语一番。小姐命缘线断截,自有天机续上,并不是死去。夫人整整哭了一天,老爷却很平静,说天命难违,璇玑不可抗拒。老爷交待启云月落,乔家将遭不测,缘起缘灭,我俩与小姐是有缘之人;小姐在机缘之时,将忘掉过往前尘,凤凰重生,魂灵蜕变。还说了其他话。启云当时听得糊糊涂涂的,只听明白一点,就是小姐将有新的灵魂。老爷郑重将小姐托与我俩,说以后大劫来临要护小姐周全。”
刚醒来时她们说什么小姐没有了,走了,原来是这回事。
得到高僧现在在哪里?他怎么能够预见我会穿越来?
这个小姐身上藏着那么重要的两军兵符,那可是一个国家的军队命脉啊!我心脏砰砰乱跳,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听着水流不算湍急的声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我慢慢吸一口气,整理脑中一堆乱麻,“启云,那你知不知道,是哪股势力灭了相国府?”
启云微怔,摇头道:“奴婢不晓得。”
皱眉思索几番,“相国小姐在屠杀中逃了出来,只有凶手知道,那么一路上追杀我们的肯定同属一股势力。你难道对那些杀手没有了解?”
启云认真想了想,柳眉微蹙,坚定摇头,“小姐和奴婢一路向南逃,这一个月来,遭遇不下十次堵截追杀,次次追杀都不是同一伙的。他们的行动方式,衣着,口音,特别是武功套路各有不同。奴婢斗胆猜测,这一路上的追杀,三方势力都有。”
“另外两股势力怎么知道我逃出来了?”
我奇怪道,暗自思量后,叹口气。
“罢,三股势力互相渗透,耳目间谍甚多,哪会有什么真正的秘密,更别说眼下比太阳还烫手的兵符了。一看没有相国小姐的尸骨,而兵符又不见影……”
好一阵心寒,凉浸浸的,角逐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中,有谁的双手不粘满血腥呢?有谁会怜悯一个弱女子在强加命运里的挣扎呢?
在政治的漩涡风暴里,没有干净的人,只有更合适的人。我有点呼吸不过来。
太子,太子的弟弟洛阳王,太子的叔叔楚泽王,谁才是最适合那高处不胜寒的位子呢?如果最合适的人正是弑父凶手,我又该怎么办?成全大义,还是誓报血仇?
无力感潮水般涌来。
悄悄攥紧拳头,既然天意让我来面对这个烂摊子,就不要逃避吧……
这个小姐没有什么好境况等着给我享福……呜呜……怎么那么倒霉啊……
胡思乱想着,我睡了过去。
注①:唐代张继,《枫桥夜泊》
4.初遇兄妹
火,好大的火!
所有人都像失去了理智,自相残杀,一个个杀得眼红,举刀挥剑相向,疯狂杀戮。他们好像一群魔鬼,踩着尸体,踏着断头残肢,竟然还在继续杀人。
身法瞬间移动,变幻莫测,他们都是高手,不遗余力要置对方死地。没有人停下来,动作稍慢一点,死的只能是自己。带着死亡光芒的利刃,在划破人的身体,剖开人的皮 肉,切断人的骨骼之际,所发出的是诡异绝伦,暧昧得几乎和耳语相类似的刷刷声。
一场大屠杀,一群嗜血的野兽,疯子,都是疯子。
正脑袋空白看着眼前诡异的景象,忽然有人将我的脸掰到一边,苍老绝望的脸赫然放大在我眼前,老泪纵横,
“小悦,一定要逃出去,江山社稷,天下,全都交给你了。”
十几个人簇拥着我向前跑,很多恐怖的血人追上来,保护我的人发出尖利的惨叫,一个个倒下了。
我好害怕,不顾一切死命朝前奔跑,我一定要逃出这片火海魔窟,我不能死……
跟着我的人越来越少,都被后面追上来的杀手砍死了。五米高的后墙就在眼前,我咬碎牙齿飞上墙头,忽听到熟悉的声调,恐怖的长嗷,“啊——”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只一眼,心胆俱裂,“爹……娘——!”
腿一软,我摔下高高地强,掉进黑夜的深渊中……
“小姐,小姐……”
我一把抓紧双冰凉的手,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写满焦心担忧的脸,眉目细致,呆了呆,扑进启云怀里抱住她,号啕大哭起来。
“我好害怕……这个身体怎么有这么可怕的记忆……爹死了……娘……呜呜……”
“莫怕莫怕,启云在这里,已经逃出来了……”启云一怔,便立即想到我梦到什么,手忙脚乱拍我的背安抚。
我哭闹一阵,渐渐平息下来。赖在她怀里打个嗝,有点不好意思。启云小心为我擦干泪水,又端来杯热茶伺候我喝下。
红着脸看启云,“启云,有没有镜子,我想整一下装。”
启云温柔笑笑,“小姐什么时候都那么漂亮。”
等她把镜子放在我面前,打开我有点散的发髻梳理起来,我却呆了。
漂亮?果然丫头们只会拣好听的说。
镜子中的人一脸憔悴,眼睛红涩,五官平平,长相普通之极。不过皮肤要比迟歌白皙滑腻的多,不愧是有钱人家长大的,眼睛比迟歌的要清要亮,大大的明媚的,而且没有近视没有黑眼圈,比整天熬夜有慢性结膜炎的迟歌好,是整张脸的唯一亮点……
可是,可是,这堂堂的相国千金……只勉强能看得过去,如果姿色有十分,乔竹悦只能算两分,至多不超过三分。跟原来的我差远了。哇,好歹我莫迟歌也是班花吧!
有点绝望沮丧的感觉。
我很泄气,烧得昏眩的头脑乱得一团糟麻。捏紧手中的罗玉桃花簪,手指发白,仿佛有什么牢牢堵塞着胸口,沮丧极了。
启云一直专心地为我打理及腰的长发,打辫,插鬓,绾髻,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稍稍缓口气,端详起那只桃花暂来。
记得在云南大理看到过一只价值一百三十万的玉镯子,非常漂亮灵动,我当时厚着脸皮依依不舍欣赏了许久,从此开始一点一点地攒钱,发誓要给妈妈买一个美丽高贵的玉镯,可惜,这个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看着看着,竟看出一点门道来。这个桃花簪肯定是用极好的玉雕成的,光看这水色,滑润细致,光亮中隐似有碧潭涓流,微弱但坚定的祥瑞之气暗缭。
再看纹理,“种”色已经晕化开,均匀地、薄薄地铺展,不知道吸了多少灵气才能达到这种程度。
放在手心掂了掂,有冰凉沁爽的触觉,这种翡翠,即使在三伏天拿到太阳底下曝晒,永远都不会变热。
再看簪子的做工,几朵娇小桃花各有妍态,雅致妩媚而不落俗套,能与头发很好地贴合又不会扯痛头皮,绝对花了工匠不少的精力心思。
暗叹连连,这簪子价值连城啊。
启云从我手里拿过簪子细心为我插上,再梳理几下发稍,便大功告成。抬眼看见我一直盯着镜子发呆,轻笑道:“小姐怎么了?莫不会连自己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没错,我的确是不知道乔竹悦张什么样啊,真是让人失望透了。
启云见我没有反应,又道:“小姐天人之姿,定有菩萨保佑,一时落魄,隐忍便度过此劫了。”
天人之姿?我心里躁起来,忍不住嘀咕:“是吗?可是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好看。”
启云愕然看着我发脾气,“小姐,见过您的人谁不夸您长得绝色?怎么今天嫌弃起自家来了?”
冷笑无奈,是来巴结相国大人的趋炎附势之徒将这位千金小姐夸得天花乱坠吧!现在还会么?乔竹悦岂能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扁扁嘴,“他们眼睛瞎了!”
启云失笑,像哄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所有人能瞎,当今太后可不算也瞎了吧?她老人家当年倾城倾国,见了小姐也说要让位京都第一美女的称号了。”
我疑惑了,难道这异时空的长孙皇朝与我这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审美观格格不入?
又瞟一眼镜子,还是平淡毫无出奇之处的脸蛋,心烦意乱,“啪”反面扣下镜子,失神道:“我一点都不觉得哪里标致了……”
启云黯然,扶我到窗边坐下,叹气道:“如能安然度过此劫,等日子好起来了,小姐也就能恢复容貌了。”
苦笑,这丫头,日子好起来,人就能恢复漂亮?她是指那些绫罗绸缎,金银珠饰,繁缛的宫妆穿戴到我身上,我就能变美丽吗?敢情她误会我在嫌弃眼下困窘的生活。
摇头,我无意在这问题上纠缠过多,说什么也不能改变,不是吗?
于是岔开话题,“月落呢?怎不见她影子?”
启云低头抬起我的右臂,松开白布,“小姐的伤需要一些特别的药材,她出去买药了。”
“买药?”我莫名其妙,扭头向外看去,白茫茫一片水面,天边飘着几艘小帆船,水天相接。
出去买药?怎么去?游泳去?
启云见我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长叹一声,也不点破我“失忆”的事,“月落轻功不赖,涉水上岸,小小浩江难不倒她。”
启云将我手臂上的白布一圈一圈解掉,开始换药。她挑了一点黑色药膏出来,轻柔抹在我伤口上,痛得我全身皮肤缩起来,低头一看,吓一大跳,不敢再看第二眼。
那血肉模糊,黑渍斑斑的碗口大的血疤,真不敢想是在我身上的……这也太缺德了。
听启云说刀上的毒是伤口迟迟难以愈合的原因,幸好启云对药物了解不少,否则我一条手臂就完蛋了。
“启云,相国大人——就是我爹,他有没有说过我该把兵符给谁?”
她神色凝重起来, “老爷说,此等天机不可妄议,不可误导小姐。小姐是有缘之人,日后当看清一切,无需旁人谗言罔助。”
大概看到我脸色不好,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只好又说:“老爷修书一封,嘱咐奴婢们在小姐凤凰重生六个月后方能取出……”
“那还等什么?”我眼睛闪亮起来,一把抓住她纤细手腕乱晃。
“说不定爹在信里告诉我要将兵符交给谁,指我一条生路呢! 好姐姐,咱就甭管什么六个月不六个月了,到时候不知道小命还在不在!现在就拿出来让我看吧?!”
启云脸色一沉,断然拒绝了,无论我说什么都死脑筋不肯松口。口干舌燥说了半天,身体本来就没有什么力气。
我泄气地歪倒在床,死了这条心,“好吧,当我什么都没说过。那两枚兵符呢?拿来给我看看吧。”
启云本来僵立在一旁沉默对待我的劝说诱逼,听我要兵符看,讶然抬头,继而有点不安,脸都红了。
“小姐,兵符……奴婢从不曾见过。这世上,除了小姐,没有人知道兵符藏在哪里。”
“什么?”我目瞪口呆,差点忘记手上的刀伤跳起来,心脏都停了,“我……我,我一点都不晓得过去的事情了,怎么知道它们在哪?”
这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老天爷,有没搞错,你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怎么知道乔竹悦把兵符藏哪儿了?这东西收大不大,说小不小,随随便便丢个地方就够呛了。
天啊,欲哭无泪,舱内我和启云面面相觑,动手将包袱和我身上每个地方搜个遍。
没有意外,根本找不着影子。
看我快哭了,启云倒不着急。说乔竹悦是个谨慎之人,肯定将兵符藏得很好,没有失落的可能。机缘到了,兵符自会出现。
正在我从头到尾把自己身体研究个遍时,一个面目和善鬓染风霜的老大娘掀帘子走进来,眉角深皱笑吟吟道:“姑娘,孩子他爹捕了条大鲤鱼,我熬了锅汤正好给你补补,瞧这柔弱劲儿,怪可怜的。”
启云感激地回礼:“谢谢大娘,我家小姐这就出去,麻烦您老人家了。”
“不谢不谢,到底是个懂事闺女,礼节多,咱乡下人不兴这个。”
到了外面坐下,就见江面上有黑点快速移动,正是月落踏水归来,果然轻功绝高,水沾不到她裙子半点,衣袂飘飘宛如水上蝴蝶。
吃过饭,月落给启云换过纱布,我跟她们商量起去处。
这一个月来,为了躲避紧粘着的杀手和耳目,三人一直走偏僻小道,或者山林小道,居无定所,没个目的地。
听罢,我摇头道:“荒郊野外了无人迹,这不是给人家机会下手吗?大隐隐于市,在闹市中肯定有三方势力,他们顾忌彼此,互相牵制力量,加上无辜百姓在旁,反而不好出击,还有这船上不安全,他们肯定很快找到这里,到时候逃跑都没有路,更会殃及无辜的渔民。”
于是我决定今晚趁夜在最近的大港口横县下船。
登上码头,我们径自朝闹市走去。大街道上人来人往,很多生意小摊档热热闹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小丫头月落玩心重,好久没有看到过大集市了,显得十分兴奋,睁大圆眼睛左右张望。稳重心细的启云有点放心不下。
我笑笑,轻声道:“咱们好好逛一圈,买点玩意儿,然后找间好客栈,放心睡它个一晚上,再作打算。”
启云有点忧心地望我一眼,“小姐,我们就这么招摇地当靶子么?现在起码七八个人盯上咱们了。”
我面不改色,不以为意道:“随他们盯,反正这里不可能出手,咱们乐咱们的。”
启云不再言语,看样子还是放不了,我也不再理会,乐得同月落买些布娃娃,糖葫芦,芝麻糕什么的。
不愧是水路陆路交汇点,横县集市上什么都有得卖,货色还不错,虽不能比二十一世纪百货商城的“琳琅满目”,但在物资匮乏生产力低下的古代,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不知不觉走过大半条街,夜色渐浓,人们也渐渐散去了,繁华落尽,清清冷冷,稀稀拉拉的几个摊档也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月落意犹未尽地咕哝,“刚才那小摊的栗子炒得不错,还想着回头买呢。”
我好笑地看她一眼,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啊,“也够了,找地方歇息吧。”
月落乖乖点头,拉着启云的手跟在我后面。
我琢磨刚才一路走来,客栈不少,前面拐角那间不错,挺清雅的。隔街的福来客栈富丽堂皇更舒适,后面的好运来客栈人多口杂,阻人耳目也好……
“呜呜……呜呜……”一阵轻轻的啜泣声打断我的思路,抬头一看,街边阴影中蜷着一个瘦小的孩子,衣着破烂,正缩成一团哭得伤心。
“好可怜。”月落显然也注意到了,喃喃说了一句。
启云轻叹一口气,“唉,能不多事尽量不要惹,我们泥菩萨过江啊。”
我走过去蹲下。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光景的小女孩,瘦得眼睛大大的。头发梳成乱糟糟的辫子,小脸脏兮兮沾着污渍,身上的衣服大概好久没洗了油腻散发异味,半截胳膊裸露在外,嘿嘿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又是血又是泥沙。
我放柔声音,“小妹妹,怎么哭了?是不是天黑迷路了,你爹娘呢?”
她扑眨眼睛,怯生生的模样叫人心生怜意,擦了擦鼻涕,小女孩抽噎着说:“我没有爹娘,哥哥给我找吃的了。可是我等了好久他都没有回来,我怕……我饿……”
身后的月落似触动了心事,眼中流露出隐约的波澜不忍,低着头用哀求的口吻唤了一声,“小姐……”
我没有回头,请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姐姐陪你等哥哥,好不好?来,伸手过来姐姐看看你的伤口。”
小女孩盯了我好久好久,我一直保持笑眯眯的,她才犹犹豫豫伸出细如藤条的胳膊。
我自己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行动就够不方便了,但还是轻抓住她的脏手,掏出手绢擦去伤口边的碎泥,尽量不碰疼她,说话分散注意力,“真乖,就这样子别动,一会子就好,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明显放松了戒备之心,抽噎着老老实实回答:“我没有名字,别人叫我阿妹,哥有名字,叫阿牛。”
心轻轻酸起来,这个时代的女子没有地位,贫穷人家的女孩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我摸摸她稀疏暗黄的头发,“你哥哥去哪里给你找吃的,你知不知道?”
小女孩眼圈一红,“我不知道,他没有固定的活,西家东家扛米送柴……”
清理完伤口,我吩咐道:“启云,你随身带有药膏吧。”
启云默不作声,递了一个小小瓷瓶过来。
我打开盖子挑了一点乳白色药膏,均匀抹在小女孩手背血口子上,然后把瓶子塞到她怀里,“每天抹两遍,过几天就好,记住了吗?”
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我将刚才买的一袋绿豆糕放到她手里,然后掰碎刚剩的芝麻饼,给她喂一小口。
“来,先吃点东西再等哥哥,慢点咽——”
“你们对我妹妹干什么!”
一个黑影猛地蹿过来,用力打落我手中的芝麻饼,一把拉起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人影一闪,启云已全身绷紧护在我身前,眼眸深沉如刀。
这大概就是小女孩口中的哥哥阿牛了,约摸十三四岁。
身板单薄,衣衫破烂,面黄肌瘦,脸黑黑的,一双怒目睁得大大的,直盯我们三人,将妹妹牢牢拽在身后,如发怒的牛犊全身是刺。
地上滚落了那袋绿豆糕,和一地的碎芝麻,混合着泥土,黄色绿色黑色,萧索而颓然。还有两个黄馒头,应该是这小男孩带回来准备给妹妹吃的。
他应该很紧张妹妹吧——怕妹妹受到伤害,连自己千辛万苦挣来的馒头掉地上了都不管。
“哥,姐姐是好人,”阿牛身后的阿妹拉他的衣角,“姐姐给我抹药,还给我好吃的,陪我等你回来。”
阿牛并未因此放松,仍拦着妹妹狐疑看着我们。
我蹲下身捡起那被打落在地装着绿豆糕的纸袋,还好,没有沾上泥,又拈起那两个馒头轻轻拍去灰尘,小心翼翼放到袋子里。
看看碎了一地的芝麻,叹一口气,那是不可能捡起来的了。
绕过满身戒备的启云走到阿牛面前,把袋子递给他。
轻轻叮嘱一句,“别践踏粮食,好不容易干活得来的,要珍惜。”
说完塞到他手里,转身不再看他们,“走吧,启云,月落。”
心里无力无奈地悄叹,对于这个倔傲的男孩,自尊,是我唯一能给的了。
5.客栈惊魂
我们最终选择了在“一品堂”客栈落脚。
一品堂的特色就在于它有几间单独的院落,位于闹市而不喧噪,环境幽雅舒适。
店小二见三个布衣女子走进来,衣着寒碜,也就懒懒地靠在一旁疏于招呼。
当启云扔下一张银票后,情形就完全变了。
掌柜的立刻满脸堆笑迎上来,殷勤地问候:“小的这还有两间小院,东边的竹园和南边的荷院,一样的干净舒敞,不知姑娘想要哪间?”
堂里挂几幅山水丹青,茶香袅袅,只有三两客人在喝茶,两个跑堂的肩搭汗巾,偶尔添一回开水。厅中空落得紧。
启云拉住要说话的月落,自己温和开口道:“有劳掌柜了,就要竹园,另外还请烧一桶热水,方便我等侍候小姐沐浴。”
掌柜点头哈腰忙不迭应允,领着我们朝后院走去。“姑娘请先到房里歇一会,小的这就遣伙计们去准备。”
一路左弯右拐,遇上几个小二模样的人,皆点头向掌柜致意。
掌柜几次回头,假笑客气地摊手,“姑娘,这边请。”
好搞笑啊……我偷偷撇一眼那副嘴脸,觉得自己好像在看古装电视剧,不都是这么演的掌柜嘛!
一路无话,沿走廊越向里走,除了三两点灯火,鲜有人声,显得安静幽邃。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不安起来,小道边竹影斑驳,随风摇曳,黑黑的看不清究竟,仿佛随时会有猛兽扑出来吃人。
嗨!肯定是小红帽看多了,自己吓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我安慰自己。
不多一会儿功夫,掌柜领我们来到一座小小的院门前,推开院门。
他立在门边打了个手势,笑眯眯招呼:“姑娘,请进,瞧瞧小的这院子可否还满意?”
我定神回他一个微笑,当先上前跨进门槛,正想好好观察一下环境,背后风声乍起,响起启云的警喝:“小姐!”
她伸手要拉住我手臂往后拽,我没站稳,磕到门槛——
“啊——”
我身体控制不住,向后倒,惊得尖叫起来。
紧接着身后传来噼噼啪啪几声,劲风飒飒。
闭着眼睛准备后倒头破血流,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什么事,背后被人重重拍了一掌,“嘭”沉闷的一声!
沉重掌力击得我复向前扑,胸腔窒闷气息翻腾狂涌,跌跌撞撞向前迈了几步。
眼前一阵发黑,哇塞,是不是遇上降龙十八掌了!
妈呀,怎么这么痛,脊椎都要断了!
那一掌震得我昏头转向,脚一软跪倒在凉如水的地上,一股腥甜从喉咙深处汹涌到嘴里,“噗”喷出唇边。
我大惊,意识到事情不妙,“启云,月落——”
我颤声大叫,回身看到黑暗中启云月落正跟十几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黑影交手,招式交叠,快速疾迅,没有刀枪撞击的声音,但更令人觉得鬼魅。
我半坐在泥地上,脑子飞快且混乱地转着。
这里非常僻静,即使喊破了嗓子外面也听不到,我猛然明白刚才不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即使有“店小二”听到打斗呼救声,恐怕也是“自己人”吧。
我忍着背后的剧痛咬牙爬起来,好不容易站稳,一旁杀的分外眼红的几个人浑身散发无形气劲逼得我几乎又要跌倒,胸腔似乎受不了这重荷,“噗”又一口黑血咳出,撕裂般疼痛,挺住!我紧压心脏,不让自己痛出声。
“啊——”短促的惨叫尖锐刺进耳朵,我的心一颤,启云的声音……她受伤了!
“你们走哇,不要管我,快走!”
顾不得割脸的掌风剑气就在身遭游走,我朝那两个拼死保护我的倔丫头大叫。
“他们找不到东西,不会杀我的,逃了才有希望——啊——”
我右臂上受伤的地方被人抓个正着,痛得我失声尖叫,只来得及回头看到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子。
“嘶——”
骨肉分离的声音,热乎乎的液体溅我一脸。
我傻了一般低头,那只抓我的手……已经和主人的身体……分离了……是月落闪电般的一剑割断杀手的手臂……
不能控制的恶心袭来,想呕吐……
活生生的杀戮,杀人……南京大屠杀,日本鬼子,煮小孩子吃,大扫荡,焚书坑儒,细菌战,黑太阳,旅顺大屠杀……
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股脑儿冲进来,我僵着不能移开眼神,毛骨悚然地看着还挂在我手臂上的半截男人胳膊,有着粗大的指关节,厚厚的茧子,汩汩鲜血还在断口处向外冒。
突然一股力道将我甩出包围圈,脑中的魔障哗啦啦潮退消失,猛然现实又回到了眼前。
奋力搏杀的月落怒吼:“别愣了,翻墙快走,小姐你一定不能出事!”
我愣愣看了看两人高的墙壁——
“糟了,小姐连武功都忘了,月落带小姐走……”
茫然……
“走啊!”
“云姐姐……”
我幡然醒悟过来,启云是要月落和我先走,她一个人留下来抵挡,巨大的恐慌蔓延,攫住颤抖的心胸,“不要,启云——”
我还没嚎完,忽然人影一闪,身影轻如燕子飞了起来,掠过墙头。几个纵身,我看见房屋在我底下迅速后退,懵了一会反应过来,我离开那地狱般的院子了?这就是轻功?
“启云,启云呢?”
我不要命地哭喊起来,抓住挟持我飞纵掠飘的人乱摇。
“月落,我们不能丢下她,她会死的,月落,我们回去……”
月落没有答话。
我觉察到她身体微微的颤动,微弱月光下她的眼睛泛红,但是紧抿的唇角是异常的坚定,像最高峰的险峻山棱,尖锐冷硬。
我惊恐地发现她也受伤了,耳朵下边正滴滴答答渗着血珠。
无力垂下手,不再挣扎,我任由月落带着我仓惶逃离,启云,对不起……
追兵紧逼不舍,月落的轻功纵然绝顶一流,终究带着我一个动都不会动的大活人,还受了不轻的伤,加上她才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啊。
追上来的七八个杀手不是泛泛之辈,月光下神秘影子嗖嗖飞纵过屋顶,阴森可怕。
我能做的只有紧紧挽住月落的手。
月落迅疾无比的身形携着我一路盲逃,慌不择路,似乎已经出了城门,来到荒郊。
眼前是宽阔的官道,身后的黑影距我们只剩十几丈远了。
我推她一把,“月落,你走吧,不要管我了,这样大家兴许都有活路。”
月落脸色寒得可怕,紧咬牙关连续几个腾跃飞进了官道旁的密林中。
眼前闪过数不清的参天古树影子,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手里一凉,似乎多出了一小块木头和一块破布,还有压低的嘶哑声音,“这是那些杀手身上的和老爷留给你的,奴婢去引开他们。小姐,您一定好好活着,为乔家,为启云月落……”
“不——”我惊恐抬头,伸手想抓住她,却只摸到一片衣角,月落已经闪身飞离了,抽噎的气息还包围着我,她人却不见了。
借着朦胧月色我低头一看,差点晕死一头栽下去,月落竟然把我放在离地面十几米高的树丫上,周围枝叶茂密, 黑黢黢仅窥几点星辰。
天啊,我有恐高症呀!
我大气不敢出,抱着树干颤颤巍巍看了一眼手中的木块,轮廓像一块令牌,那破布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天太黑看不清楚究竟。
林间突然传来唰唰几声动静,心一惊,我连呼吸都摒住了,暗暗为月落流泪。声响离我远去,隐隐约约有月落的娇咤,最后黑夜连一点声息都淹没了。
我独自一人人呆在漆黑的林里,几声动物的悄悄声响都能将我吓个半死,惶惶不知所措。
“启云,月落,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千万不要有事……”
我喃喃哭泣着说。都怪我太有恃无恐,那么那么地痛恨自己没用。乔竹悦好像还会武功,我连武功是什么都不懂,该死的我连跆拳道都不会。
穿越女主不是很神奇什么都会的吗?那真是骗人的,我实在只是普通的女人。
这般任人宰割连累身边之人的事,经历两次就够了!
“如果你们不测,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对这黯淡的星辰,我咬牙发誓,用我的血和泪发誓,我保证……
胸口和脊骨好痛,穿了一个洞般漏风的感觉,刚才背后受的一掌,应该引起了内伤。
我无力靠在树干上默默流泪,黑夜寂静,树木栋栋似搏人猛兽,蝈蝈虫子隐藏在看不到的角落,在恐惧无助的煎熬中时间是那么难过。
也许过了一炷香,许是一盏茶,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官道马蹄声和车轮转动声。
寂静的环境中人的听觉特别灵敏,我可以肯定那是一支庞大的车队,至少有好几十匹马呢。
有人来了!
有权力在官道上行驶的,一定是身份极其显贵的人。会是新皇党,洛阳王党,还是楚泽王党?
按下乱跳的心,伸长脖子向官道那边张望,果然有明亮的烛火透过层层密密的树林枝叶射进来,人声沸沸,正从远处驶来,像是要进入横县城内。
要不要求救?
心里急速转念,看着黑黝黝的林子,黯无光亮的天空,我把心一横,那群杀手发现我不见,一定会回来搜查。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放手一搏,自己撞上枪口去。
才打定主意,忽然一阵昏眩袭来,我这才记起我在发烧,本能摸索着去扶树干,一抓,空的,心脏登时吓停了!
“啊……”
直直摔下树丫,本能地伸出右手想抓住点什么止住下坠之势,不料猛烈的剧痛从右臂传出,糟了,忘记那个恐怖的刀伤了。
手再没力气抓住枝条,身体直直向下掉,我吓得闭上眼睛,呼呼风声从耳边刮过,硬生生碰断了几根叉出的树枝——
“嘭!”
我重重摔在地上,还好,地面是厚厚的落叶,没有头破血流,头一次庆幸古代没有水泥这物事,否则……
我艰难地挣扎起来,尖利的树枝将衣服划破得乱七八糟,渗出血丝,头发也扯乱了,头皮几处被划破流血,右手缠的白布条松开,伤口裂开,好痛好痛。
第一次受这么大的苦,我狠心逼回眼泪,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扶着树干站起来,几乎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走向官道,每迈一步全身的骨骼都要散架,刺辣地痛,好几次我都差点晕倒。
我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意志力是那么坚强,居然撑到了林子边缘。
眼看那队人马就驰到了,我不顾一切往官道中央扑过去,倒在地上,睁大眼睛看他们。果然是庞大的车队,起码有五十匹好马,中间那唯一一辆的马车装饰得异常华丽,高高的车轮,宽大的车厢,赤兔踏雪马打着响亮的鼻声,昂扬傲气。
说我不害怕是假的,牙齿几乎要打战。那粗大马蹄就要踏在我已经不堪一击的身上,传来一声暴喝:“谁人竟敢挡道!”
马队终于在践踏到我身上之前停下来,我心里吁一口气。
抬头一看,马队向两边分开,一直裂到华美马车前。马车挂着厚厚的毯子,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连窗子也是密密用光亮的水绸布围着,楞看看那门帘窗帘,不用想都知道是好货色。
一青衣男子骑着白马上前,着装像个侍卫领头,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不过三十岁,自有一股逼人气势。
他翻身下马,没有走过来,冷冷问道:“你是何人?敢挡我家少爷的道!”
我大口喘了几口气,就是你了!
好不容易蓄一点力气,我带着一身伤扑过去拉住他的衣摆,几要虚脱,哭着说:“求你……救救我两个姐妹……求求你,求你……”
我使劲咽了一口水,没想到声音这么喑哑,快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生平第一次下跪这样不要脸地求人,浑身发抖,顾不上羞耻。
见他冷冷不说话,一把抱住他的腿,用尽力气叫喊:“大哥,我求你了!她们要被那些禽兽杀了,我做牛做马报答你都可以!”
我眼神流露出来的悲怆不是假的,可是那倨傲的青衣男子眸子里一点波澜都没有,是隐藏太深,还是本来就没有感情?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吩咐旁人:“来人,将她拖到一边,让马车先过,别惊了少爷。”
说完他挥脚轻而易举把我甩到一边。剧痛从胸口一直蔓延到背部,眼前一阵发黑,我绝望了,陡然间恶念横生,我不能让月落启云白白送死,就是死也要拉人陪葬!
我猛地拔下青丝上别的罗玉桃花簪。
“呀——”
我冲上去,没想到自己动作还能如此迅猛,一把扳过青衣男子,冷然把簪尖抵在他咽喉上,阴森恻然惨笑,“去救我的姐妹,否则我杀了你!”
听到周围家丁刷刷亮武器的声音,我又是恶毒一笑。
青衣男子却一点害怕的神色都没有,斜眼睥睨我,满是不屑。
又惊又恐,我抖着手把桃花簪往前一松,簪子尾部很尖,刺破了他的皮肤,立即有鲜红的血珠渗出来。
我知道我现在很狼狈,发髻散落,乱蓬蓬沾满泥沙,全身是血,衣服又破又烂挂满泥屑叶片,手臂上还缠着脏兮兮的纱布,活生生一个疯子。
青衣男子眼睛无声的嘲讽彻底让我凄厉尖叫起来。“说呀,你开口啊,叫他们去救我的姐妹,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大概没有女子如我这般狂相,我惨然笑着。
一阵夜风吹过,那边马车上的窗帘动了动,一把很好听的男子声音夹带着浓浓倦意传来,只轻轻唤了两个字。
“水琪。”
仅仅两个字的轻声呼唤,一把陌生男子的好听声音,一切都那么诡异。
我不认识车里的人,但我却能清清楚楚明白他呼唤的意思,甚至还能听见他心里的叹气。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直觉,我能明白他话里的蕴意,那一霎,心里突然泛起一丝暖意。
他的意思是,叫青衣男子去救人。
我保持着惨笑,心一松失去了所有知觉。
很久以后,我还是奇怪,那种危急情况下,连亲生兄弟都未必可信,为什么我如此信赖那把声音?
这就是缘分么?
6.荷塘月夜
我哭得声嘶力竭,跪在医院擦得发亮的瓷砖上。粗大的绳索束缚着身体,使我不能追上去,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绝然冷酷的背影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我拼命挣扎想爬过去,疯了一般大喊大叫,“爸爸,不要去赌了……留点钱给妈妈看病吧,爸爸!不要离开啊……”
回答我的是哭嚎的回音,空落落飘荡在医院里,来来往往的白衣天使仿佛看不见我的存在,表情漠然地一次次穿梭于我身旁。
突然束缚的绳索消失了,脚边赫然是启云月落的尸体,她们的身体冰凉,紧闭着眼睛。我扑过去摇她们,惊慌地大喊,“醒醒,不要死……呜呜……启云,你睁开眼睛啊……呜……月落,说话呀……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害了你们……”
天边飘来令人心安的话语,“小姐,您的两个丫头都救回来了,只受了重伤不能过来看您,您安心歇吧。”
救回来了?没有死?没有死,没有死就好。又听得那声音道,“我们一定尽力救她们的。”
我放下心来,昏沉了过去。
好几次攒起力气,使劲想睁开眼睛,总不能如愿,眼前一片漆黑,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又有如千斤的重力压在眼皮上。
“可怜样儿的,睡都不安稳,为俩丫头担心。”
“可不是!那感情厚的叫人眼热。那边丫头睡着也一样不踏实,一个劲唤姐姐,小姐的。”
“你说小王爷……少爷从路边捡回小姐,还叫咱好生伺候着,是什么来头呀?”
“会不会是他的老相好?”
“去你的!少爷从不喜女色,再说了,少爷的眼光可刁了,什么样的美女老爷没送过给他?他瞅都不瞅两眼。何况这位……”
“说得也对,这小姐也就勉强过得去的姿色,难不成少爷大发慈悲,他也不像那样的人啊。”
“你们好大的胆子,敢编排主子的事!滚,到暗房领罚去!过两天少爷就回来了,仔细你们的皮……”
……
等我真真正正张开眼睛清醒过来,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慢慢了解到,伺候我房里的有四个大丫头,分别唤金兰,金菊,金竹,金梅,外有使唤的八个小丫头,也全叫金某某什么的,还有两个跑腿的小厮。启云月落那也各有三个小丫头伺候着。
我暗暗乍舌,好气派体面的人家,不知道原来的相国小姐有没有那么多丫头?
启云月落似乎伤得十分严重,听说一直没有醒,躺在床上靠流食吊着。我几番要去看她们,总被金菊金兰劝阻,不让我下床。
我更担心了,嚷着一定要看见她们才行,闹了几天无奈下一个管事的丫头勉强抬来一顶软轿,将我裹得密不透风然后送到东厢房窗边瞅一眼,急急忙忙做贼般又送我回房躺下了。
我确定躺在东厢房内的两个人是启云月落,脸色岁惨白但确实有呼吸,也就放心了,不再为难她们。毕竟是别人家,不好任性。
醒了五六天,由于发烧的缘故,一直被丫头们按在床上。我也只得等启云月落醒来再作打算。
我旁敲侧击不下十几次主人家的来头,竟一无所获。那些丫头提及这个问题就讳莫如深,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少爷每年会在盛夏时节来住一个月,老爷是从来不出现的,府中女眷更没影子,至于主人家干什么营生,就更加茫然了。启云月落是怎么被救回来的,不消说,她们也不知道。
看来此处府宅只是财大气粗的主人家的一座别院,院名非常别致,曰“落雨”,位于横县的西北近郊。主人行动如此隐秘,仆人们连主人名字都不知晓,那个所谓“少爷”家大有来头啊。
一直没有主子级的人物出现,我想打探都无从下手。问起来她们都说只管安心养身子,否则上头要怪罪下来的。
其实除了一直低烧,头痛昏沉外,我也没什么大碍了。手臂的伤虽未见长新肉,但已不似当初那么狰狞了。
丫头们伺候得我像宝贝儿似的,床不让下,风不让吹,太阳不许晒,被子不许掀,这般炎热的七月,屋里气闷像蒸笼,稍微动一下都一身汗涔涔,我哪里能坐得住?
四个大丫头轮流看护,我心里暗自叫苦不迭,还得严严实实裹着丝被,否则就会招来喋喋不休的“温柔劝解”。感觉自己捂在床上都发臭发馊了,浑身汗渍油腻腻的。
我终于抓狂,向天下所有敢在暑天坐月子的伟大妇女们颁发最佳勇气奖和最佳忍耐奖,致以我莫迟歌最崇高的敬意!
这天晚上睡觉前我假装乖乖盖好金菊抱来的棉被,闭眼睡了。终于熬到夜阑人静的时分,金菊她们也都睡去了。
我轻轻掀开被子,穿好衣服,蹑手蹑脚溜到启云月落的东厢房。厢房里没有其他人,只闻她俩微弱但平稳的呼吸。
我坐在床头,抚摸她们的额发和脸庞探探温度,然后握住她们的手,我生病时妈妈就是这样抚慰我的。我相信她们一定能感觉到我的触摸和怜惜。看的出来她们比前些日子好多了,连带我的心也松了一点。
拉起她们的手放在我脸上,哑着嗓子小声说话,“启云,月落,今天是七月七日,我莫迟歌的生日呢。你们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我一个人好害怕,明明有千般疑问却想不出一个答案,他们是哪路人?这个生日好孤单,没有爸爸妈妈陪,没有生日蛋糕和礼物,只有我一个人冷冷清清。”
“你们不要睡了,是我不好,就只会连累你们。或许我不该来的,以前的小姐还会武功,还能为你们挡刀,我呢……”
糊里糊涂哭诉了好一会,我才给她们拉好被子悄然离开。
孑然一身站在院子里,庭阶寂寂,桂影斑驳,明月半墙,风移影动。
了无半点人气,顿觉凄然,暑气也似不那么逼人了。
我动了动鼻子,问到一股幽幽清香伴清风送来。
我寻香而去,穿过曲曲折折的碎石小道和几道圆弧洞门,跨进一道竹篱小门,眼前豁然开朗。
清香的来源就是这里了——南国人最熟悉喜爱的荷花清香啊!
我激动地上前两步。这里居然有荷花池。
这一大池似无边际的荷叶,嫩绿嫩绿的。荷仙开得正欢,夜色中正娉娉婷婷旋着粉色的芭蕾舞,悄然绽放着清新爽朗的暗香。一朵挤着一朵,荷箭冲天。
我的眼睛湿润了,朦胧间看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花塘中穿梭。
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塘边拍着小手掌,脆生生地朝那大人喊:“爸爸,迟歌要那朵……那朵,最高的!”
男子回头一笑,他有着年轻英俊的脸,他的笑容充满宠爱幸福,生活还不是他要考虑的东西,“好嘞!爸爸先给妈妈摘一朵,再给宝贝迟歌摘最美丽的荷花!”
他们的身影消逝在荷花塘深处,留下泪流满面的我。
我轻轻在池边坐下,伸出手指撩拨了一下水,好凉!
蘸了满手的水,拍在燥热的脑门、脸颊、脖子上,一股透心的沁凉从肌肤渗入骨子。我长舒一口气,真舒服。
水珠和眼泪混在了一起,伸长脖子往水里一探,荡漾的水波映出我歪扭的脸孔和些许红肿的眸。
夏夜凉如水,我望望盈盈芰荷,拭泪满腮。我轻吟出口,一首蒋捷的词。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漫腾腾,手双垂。
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注①)
一把很好听的男子声音幽幽叹息传来,“姑娘,深夜了,荷语凄惨,所梦何事?在下可否与姑娘分忧?”
我怔然回首,一刹那,疑羽化登仙,星落银河。
月色朦胧美好,清华浮动,十丈外的古老榕树下停着一轮椅,上面懒懒斜靠着一病弱的白衣男子,长得非常英俊。
我愣了,为什么他的脸……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那张脸。他也怔怔看着我,思索着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傻傻对望了一会儿,好象……心底有一根弦被拨动了。
他棱角分明的薄唇角正噙着温柔的笑意,眼神带着浓浓的倦意,一如他声音里缠绕着不可掩饰的疲乏。
我突然觉得我能看到他的内心,似乎看见那明净面容下好似有一颗破损不堪的心,正吟着“归去来兮”,不觉脱口而出——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随着我一字一句念出来,那年轻公子讶然望着我,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我怎么能看到他的内心。其实不难,他身份尊贵,但看他的样子这么疲惫,其实并不愿背负那尊贵位子吧。
在他的紧盯下,我懵然问道:“你就是救我的那个人!你是谁?月亮上的仙人吴刚吗?”
他一愣,没有料到我这傻乎乎的问题。他起身,慢腾腾踱步到我身前站定,嘴角上扬。
“吾非仙人,实乃凡夫俗子,名‘余洛’是也。”
他很高,比我高一个头,也很瘦,略嫌单薄弱质。着一身米白绸袍,浅青腰带,粉底朝靴,玉立秀颀。
我扬起一个笑容,“余公子,你好,我姓莫,叫莫迟歌,就是那天不知死活截了你车队的无家可归的人。”
我已经听出来他的声音,与那日马车里的人是一样的,低沉迷人,想必他就是那尊贵的少爷了。
他挑了挑好看的墨眉。
很久以后我才醒悟当时这个动作的意义——像我这样见了男子不行礼,随口给陌生男人报上闺名,直视他容貌的女性,在这异时空怕是绝无仅有。
我有些被他绝美容颜晃晕眼,“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余洛翩然一笑,礼貌而清淡,一丝笑意似淡淼轻烟。
“在下用过晚膳后就一直在这里。忽见姑娘失魂落魄走进来,竟没有注意到一边有人,独自出神。我闻得莫姑娘悲歌,怕姑娘太过伤心,遂出言询问。莫姑娘……是否想起不开心的事?”
这么说来他把我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我有点不好意思,还好刚才没有太过分的动作。
念及他的问话,心下黯然,我转身面向荷塘,垂下眼帘轻声道:“故胡诌几句,污了余公子的耳,见笑了。”
余洛轻轻摇头,幽瞳深了几分,“非也,莫姑娘文才不凡,一语惊人,将事物看得如此透彻。只是莫姑娘双亲一定不愿意你为他们黯神伤心,就是为了他们,姑娘也请消消郁结才是。”
我转头震惊地看着他,丝毫掩饰不了眼中的讶然惊诧和心头的激动,他居然知道我在为爸爸妈妈伤心?
我只是非常隐晦地念了一首词而已,他竟然能明白,他竟然听懂了,这个男子,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人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他明晰的眼神能直看进我灵魂深处?一时间种种念头闪过,我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他怜惜地看着我,比起他眼中痛惜的光彩,天上的星辰都失色了。温和的声音如鸣佩环,朗朗轻缓。
“你眼睛里,有亲情断失残缺的沉痛,可怜的孩子,让我想起另一个男孩,他和你有着一模一样的不幸和眼神。”
我咬着唇回望他的眼光。一颦一笑中两颗心灵的碰撞和契合,外人是难以理解的。知己的感觉非常奇妙,我能懂他,他也能理解我,天地何其广袤,寻到知音人的几率渺茫又渺茫,多少人穷其一生,未必能遇上。
偏偏在这个时空,不经然的一个夏夜,我和他邂逅。几乎要感激涕零,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为这一刻我愿向上苍跪下谢恩。
人在潦倒困顿之时,遇到能明白吾心之人,是怎样的欣喜。
我突然有些了解伯牙为子期摔琴断弦,终身不操的心情了。
余洛包容地看着我,眼里有了然的温柔,“莫姑娘,荷事自古太多悲凉,你一个姑娘家,应把心放宽些,少做适才冷清之句。”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何况还是一位顶级美男子。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展颜一笑,“余公子此言差矣。这荷花诗,迟歌看清新隽永、自得其乐之句也不少,比起刚才忸怩小女儿态,别有滋味。”
“哦?”
浅笑点头,心情好了许多,像下过一场春雨洗去蒙蒙灰尘。
我清了清嗓子,将杨万里的《小池》念出来。
“泉眼无声惜细流,
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注②)
果然,他清淡如水的笑容染上赞许和欢喜,声音亦有惊奇之意,“真真清新隽永,自得其乐!”
顿了顿,似思索之后他方又说,“这首小诗,和莫姑娘一样可爱呢。”
我笑出来。心被什么击中了。
余洛,你才真是七巧玲珑心啊,“可爱”简单二字,一下子将其他溢美之词比得黯然,什么清新隽永,什么自得其乐,哪能及言简意赅的“可爱”?再贴切生动不过了。
遐想着,我也一样可爱?呵呵……
余洛没有看见我的表情,只把眼光投向拥拥挤挤一大池的婷婷荷花,蓦地眼神飘忽,没有焦点,似一潭深不见底的哀渊。
我敛去傻笑,“怎么了?”
他似叹了一下,声音依然动听,却触到一丝秋悲之意,淡定却沉寂。
“这些逍遥的好句,也只有莫姑娘这样水晶女子才可做出,我等孽海沉浮之辈,只能痴心妄想,空有羡鱼之情。”
我拉他的袖子,待他回望,献上一个宽心的笑容,他眼中微波的苦涩让我揪心。
“向才说归去来兮,余公子想必身不由己,既然如此,不可负了这满塘盛放芰荷,我闻莲系花中君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余公子谓之如何?”(注③)
他紧紧盯着我吟然浅笑的眸子。
好半晌,他牵起我的手,“尔诚解语花。”
我但笑不语,忽觉手腕一暖,低头看去,原来是余洛把我的袖子拂下来。
他抬眸,清雅俊逸笑着,“别着凉了,女孩子不可轻露身体。”
我呆住了,他的笑容太太太太迷死人了吧!
倾国倾城啊,彻底让我患上失语症。
我巴巴瞅着他俊美的脸,忘了礼数,忘了回答,他也不恼,安安静静由我发呆。
就在这时一个很煞风景的声音插进来打破了这份美好,“少爷!您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吹夜风?小心犯病了,香管家可要责怪老奴——哎哟哟,可担心死人咧,少爷身子弱,就得好好注意才行,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似的乱跑……”
我目瞪口呆望去,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大妈扑到余洛身上,拉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喋喋不休,全然没有看见我。
余洛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闪到一边,淡淡道:“德妈妈劳心了,这位是莫小姐。”
德大妈一愣,放下手朝我看来,不敢违背余洛意,又不甘地向我躬身请安,“莫小姐吉祥,老奴金德,见过莫小姐。”
我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点头淡淡回了一句,“德妈妈起来吧。”
德大妈有些怨恨地盯了我一下。
心里大呼冤枉,我决不是趋炎附势之徒啊,也不是故作清高啊,可要我堆满假笑扮作热情扶起您,岂不是很做作?我做不出来。
正当我有些手足无措,余洛忽然闷哼一声,隐有痛苦之意。我和德大妈同时看去,见余洛脸色铁青,泛着难看的苍白,捂着胸口,全身微微哆嗦,摇摇欲坠。
我吓了一大跳,旁边德妈妈早扑过去扶着他,把他安置在轮椅上,大叫起来,“少爷,你没事吧,又发病了?”
“没事……”余洛歉然看着担心的我,唇角抽搐着艰难扯出微笑,试图以安我心,“老……老毛病了……”
“水琪,水瑜!快来,少爷又不好了!”德妈妈朝门外大喊,显然没有我慌乱失措,她肯定是知道余洛的病的。
“嗖嗖”两个青年侍卫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其中一个正是我那日用簪子威胁的青衣男子。
他们二话不说,架起余洛又是嗖嗖两声翻过篱墙消失了。
德大妈根本不看我,颠着一身肉急急跑出洞门也走了。
霎时只剩惊惶茫然的我孤身一人站在池边,想跟过去看,又怕唐突,待到走出荷园,漆黑一片,哪里还有半点影子?惟有忐忑不安回到我的院子,摸黑爬上床胡乱睡下了。
注①:宋朝蒋捷,《燕归梁.风莲》
注②:南宋杨万里,《小池》
注③:出自北宋周敦颐,《爱莲说》
7.棋逢对手
一夜辗转难眠,总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脑子乱哄哄地沉浮思绪碎片。正胡思乱想中,一阵极细微的奇怪声响传入耳。
“吱……吱……”
像是什么动物摩擦肢体的声音,又似乎是塑料泡沫打磨得声音,怪了,古代时空有塑料泡沫这物事?被这持久坚韧的声音搅得神经发麻——
“小姐,小姐,该起床了!”
原来是一场梦!
我眼一睁,翻身坐起来。金菊金梅打着帘子站在床边。身后几个小丫头捧着洗漱的脸盆、痰盂、白棉巾、青盐、香油等一并用品,伺候我起了身。
轻舒一口气,望向窗外,竟已大亮了。昨夜闹得太晚,刚睡不久天就亮了,怪不得金菊出声相唤。
起床后发现一直不断的低烧经褪了些热度,我便说什么也不肯在床上呆了,嚷嚷要出来透风。金菊金梅只好应承。
刚走到院子,我发现白衣皎皎的余洛在门前一丛竹子下,好像专门等我。
“余公子……你好,真早啊!”我结结巴巴打招呼。
他坐在轮椅上,脸上是微微的笑容,青青的竹影和着淡黄的晨曦,投在他身上,更添了一分飘然气质。我突然觉得自己相形见拙,手脚都不知道摆哪里好。
“那个,昨天晚上,你的病……好了吗?”
“不妨事的,莫姑娘不必挂心。”余洛指指他对面的竹凳子,“坐吧,听说姑娘今天好多了?”
“嗯,其实是丫头们太紧张了,我哪有那么金贵。”我拿起一杯茶喝一口,“咦?这茶淡淡的,真好喝。”
“这是我刚煮的茶,还好姑娘喜欢。”他黑黑的眼睛弯起来,“我习惯饭后喝口茶的。”
“哦。”我又喝了一口,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冷场太尴尬了,只好胡乱指着我们中间桌上的竹棋盘,上面有黑黑白白的棋子,“余公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是的。莫姑娘会下棋么?”
我点点头,又觉得不妥。哎呀,古人讲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是我除了会下棋,其他的都不会。这么一想,更加自卑了。余洛这么一个人,应该很有学问的。
倔性子上来,不知怎么的,虽然早过了争强好胜的年龄,可是本能不愿意在他面前出糗。他是那么美好的人,我不想自己在他眼中是那么窘迫无措。
“我下棋还是不错的,我们可以来一盘。”我外公是围棋六段。不知怎的这句话冲口而出。
余洛抬头看我,没有轻蔑,只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这个主意不错。”
于是我们收拾棋子,开始对弈。我很认真,很投入,用尽我的脑力去下这盘棋。有时风悄悄吹过,竹叶在我头顶沙沙作响,掉落一两片下来,我都没有理会。
约摸快一个时辰,一盘棋终了。我擦了擦汗,发现刚过去的两个小时,除了紧张的心情,和余洛干净修长苍白的手,别无印象。
数了数,我输两目。我有些泄气,不会吧,我下棋可是小有名气的啊,真丢脸了。
“莫姑娘初盘和中盘攻势凌厉,果然是巾帼英雄。”
我咕哝,“我姥爷就说过,我下棋急胜,遇到心细稳妥的高手一定要沉住气,不要咄咄逼人,多留后路,可是我老改不掉。”
“先时得利,未必是最后赢家,这道理莫姑娘应该懂。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美的。”他淡淡道。
我点头,笑笑,“这不,我今天就遇到了一个好对手。”
我动手收拾棋盘,把黑子白子分好。
“这些事,留给下人做吧。”
我一愣,“我习惯自己动手……”正说着,不小心掉下几颗子儿。
我忙弯腰在草丛中寻找捡起来,却惊骇地发现草根下有一根断截的人的手指头。
“啊……”我尖叫起来,碰掉了满桌的棋子,蹦到三丈远,心脏扑通快得要跳出来了。
余洛很快知道发生什么事,叫来了金竹和几个小厮。
“我昨晚是怎么吩咐你们的?”余洛看着跪在面前的几个人,淡淡说到,雅彦的脸上无一丝表情,流露着凛冽的气势。
金竹面无人色,“公子吩咐打扫干净不能留半点痕迹。奴婢办事不力,请公子责罚。”
“自己到暗房去,三十棍责,下放马场十年。”他挥挥手,好像刚才的惩罚根本不值一提。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不禁愕然。此时的余洛根本不是刚才那个清雅的公子,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全身散发着冷酷淡漠的气息,叫人不敢接近亵渎,心生敬畏。
“莫姑娘,让你受惊了,实是手下疏忽,余某给你赔罪了。”他转过面跟我说话。
我按捺着不安,勉强笑道,“余公子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昨晚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是不是追杀我的那些人来了?”
余洛离开轮椅站起来,淡淡说,“你放心,落雨行府要保护三个女子,不是什么难事。我已经全面封锁消息,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对不起,我——”我正想说什么,旁边九曲桥上走来一个总管模样的人。
“少爷,织造府那边的黄掌柜过来了,求见少爷。”他恭恭敬敬在站在不远处,向余洛禀报事情。
“让木风去见他。”顿了顿,他补充到,“告诉他,不要跟我玩什么花样,他报上来的年利统统给我拿回去改了,再呈上来。今年蚕丝的市价根本没有那么低,一两二钱。”余洛不徐不急说道,弹了弹衣摆。
然后他们还说了近半个时辰生意上的事情。我听得暗暗咋舌,余洛好像对一切都了若指掌,处理事情好像早思量过几百回了。真是奇怪,他明明身体不好,还管那么多事,处理那么多东西,记那么多担子,岂不是累死自己吗?
“刚收到飞鸽传书,少爷吩咐火思思的事已经办妥。”
“知道了,过几天我再通知他们。你先下去吧。”
总算告一段落。我吁一口气,抬头看见余洛正看着我,忙笑道,“余公子真是个大忙人啊,能者多劳。”
他坐回轮椅里,不以为意地笑笑,疲倦极了,“谁想忙这些个呢?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泛舟游湖去啊。”
我看他手撑额头,脸愈发苍白了,“余公子,你要不要回去歇息一会子?”
“嗯。”他看起来很不好,不过还是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笑,“莫姑娘,改日再跟你下棋,棋逢对手,人生一快事啊。”
我答应了,跟他下棋,似乎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8.再见阿牛
第三天。
轻晨朝阳稍洒金片,院子西北角有大青石砌成的峥峥假山,挺拔突出于一片水绿树荫之上,几欲挥斥方遒。
金菊吩咐着下人将早饭端到八角凉亭,这里可以看到美丽的风景,享受清新的空气。
“小姐,要不要再盛点冰糖荷叶粥?厨房刚做的,清淡可口,发烧的人嘴里不利索吃这个爽心。”金菊轻声相询。
“好吧,要一碗来。”我微微笑着。
打心眼里喜欢金菊这种温顺的江南女子,眉眼腰身细细的,嗓音甜腻。柔软,像羽毛一样缓拂过心田,叫人锐意尽敛,恐惊了画中美景。
接过青釉雕花小圆碗,里面是淡黄飘香的荷叶粥,试着浅尝一口,“菊儿,这粥真好吃。”
金菊柔笑淡然,“小姐若合胃口,以后就吩咐下面常做好了。这时节,多吃些爽口清淡的东西对皮肤好。”
我猛喂了几勺子,对金菊小戏玩道:“菊儿眼神不好,像我这般容貌,从来不做妄想。倒是菊儿嫩的花儿似的,可要小心保养。”
金菊禁不住脸上微红。几日的相处,她也知道我爱打趣别人,说话不似另些个含蓄。
“小姐,奴婢觉得您可好看了,您千万别看轻自己。”
我撂下空碗,哈哈一笑,“我可没有看轻自己,之前的确对自己长成这样有些难过,现在都看开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相貌的确不咋的。”
自有小丫头上来把碗筷收了,金菊只执了粉蓝小团扇站我身后轻轻摇动。
“奴婢觉得,相貌还在其次,小姐动作神态都很优雅,很有气质,这才真是好看。”
我惊讶地望去,想不到行府一名婢女竟也有如此见地。
乔竹悦不是白做了十七年的相国小姐的,养尊处优、身份高贵的安琴郡主,这副身体举手投足间连我也控制不了的一些本能小动作,无不透出清华尊贵、雍容大度的气质,想改也改不掉。
金菊瞥见我眼中的赞许,又不好意思起来,“奴婢只是把想到的东西说出来而已。”
虽然那话少不了些虚假,但听起来还是受用,“何必矫情,来,菊儿,我敬你一杯茶!”
边说边递了一杯花茶给她,自己也拈起一只薄瓷杯子,一饮而尽。
大概没有遇到过这这样不拘礼法、向下人敬茶的主子,旁边的丫头小厮无不尽染惊诧之色。金菊忸怩一下,四周扫一眼,方在我“虎视眈眈”下举手以袖遮脸,斯斯文文把茶喝了下去。
我一愣,有些悻然,原来……女子要用水袖掩脸才能喝呀……我忘了……怪不得,这古代衣服的袖子又长又宽……
正面面相觑,金兰沿着石道款款行来,缓步拾阶而上,进到凉亭中向我行礼。
“有什么事吗?”我清声问道,暗幸她的到来打破尴尬。
金兰是个快人快语的丫头,“来寻小姐回屋歇呢。刚才走来,听到东边小院有小孩子哭喊声,便迟了一会儿。”
金菊有些奇怪,“东边小院有小孩子哭喊?这可奇了,咱这院子算是最深僻的了,再往东可是空房,一直无人居住,怎么突然冒出小孩子?”
金兰摇头,“听着像是阿财他们在教训什么人,不知是什么缘故。”
“咳……”我瞟了她们一眼,旁边金菊赶紧扶我起来,我轻描淡写道,“咱回去吧,要想活长些,往后少编排些个话,管好自己舌头。”
金兰金菊脸上不稳了,嘴唇抖了一下没说什么。
我不打算瞎说什么,但明哲保身,在任何时空都是真理。
走两步转一个弯,竹荫下铺了一湾浅塘,水色澄碧,几点竹叶流转,引得池鱼鳞身浮现。
行至中院,果然听到棍棒声暴喝声和哭泣声。众人默然,全当没听到。
哭泣声越来越清晰,有小女孩恐惧的大声哭喊,夹杂着汉子们的呼喝,似亦有低低的男孩饮泣。
我猛地停下脚步,侧耳望向东面,觉得那哭声在哪里听到过。
“小姐,怎么了?”金菊扶我低问。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快步向院外走去,“走,我们快去看看!”
廊回楼转,院落门低,跨进一扇木门,转入一隐蔽的小块空地,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几个壮年汉子手持臂粗木棍,正围殴两个瘦小的小孩儿,德大妈居然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一丝怜悯,反而满脸傲慢,嘴里还说:“打!给我狠狠地打!看这小子嘴硬!打……”
棍棒下的两个孩子,正是我前一个月在横县遇到的阿牛两兄妹。
阿牛死死把阿妹护在自己身下,棍棒全狠狠落在他单薄的身躯上,血迹斑斑,浑身皲裂,虽然痛得直哭,却没有松开妹妹的意思。阿妹则趴在地上凄然大哭着,稚嫩的嗓子都喊哑了。
“别打了,别打我哥……别打了……呜呜……”
“住手!”
我脑子一片空白,冲过去扑到阿牛身上,把他抱在怀里,立时几棒不长眼睛的棍子重重打在我身上,痛得我头皮发紧。
金菊金兰惊呼起来,“停下!阿财,你居然敢打小姐,不要命了!”
“阿财——”德妈妈慢吞吞喊了一声,几个家奴才停手。
我被几棒打得火辣辣地疼,气得喝道,“太过分了,居然欺负无还手之力的孩子,将他们往死里打,出了人命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姐姐……”小女孩认出我,红肿大眼睛眼泪汪汪爬到阿牛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救救我哥……姐……呜呜……救哥……”
我把她也揽到怀里,安慰道:“乖,别怕,有姐姐在。”
“我劝莫小姐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德妈俯视着我们仨,口气倨傲,满脸肥肉横生,“这小子跟我们签了契约,如今想反悔,老身自然得好好教训教训才是!”
几个家奴站到德妈身后,气势凌人恶哼哼的模样,看来不会善罢甘休。
我问道:“契约?什么契约?为了契约就要打死人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德妈妈奸笑一声,皮笑肉不笑,作威作福的嘴脸,“老奴看他们俩连饭都没得吃,好心做东,叫这小子跟他妹子进府来混个十年八载的,不皆大欢喜?今天才接他们进门来,他倒不依了,说要回去,这如何使得?我钱也给了,事儿也报上头了,这小子想溜,老奴岂不做了冤大头?世间哪有这等美事?就是报了官府,理儿也在这边做如此责罚,莫小姐您说是不?”
怒视德妈一眼,低头看看在我怀里奄奄一息满脸泪痕的阿牛,“阿牛,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阿牛一直低低呜咽,蜷着身体微微发抖,褴褛衣衫沾上泥和血,好几处别撕裂了口子,露出累累伤痕。
他一边抽噎一边说道:“不是这样的!当时说好我给府里做三年小工,工钱二两银子,根本没说要卖我妹妹。可是他们欺负我不识几个字,在契约上画了押,直到他们硬把我妹妹拉来,才知道上当了。我答应过我娘,要好好照顾妹妹的……”
小女孩听了这番话,哪里禁得住,早抱紧哥哥放声痛哭。
我心痛地查看了一下阿牛的伤势,转身对德妈妈说,“德妈妈,您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这对兄妹,我回头让菊儿把他二人的赎身银子给您送来!”
回头看金菊和小厮,“菊儿,过来抱小妹妹回去,金安来帮我扶他!”
金菊金安忙跑过来蹲下,正要扶起可怜的两兄妹。
“慢——”德大妈壮硕的身躯往我跟前一站,巨大的阴影投翳下来,牢牢堵住去路。家奴们亦趋集挡住我们,德大妈语气不善,“莫小姐,您是我府客人,我们自己的家务还不用劳烦客人来操心。”
我撑着金兰的手站起来,忍着身上的痛,“德妈妈,你这是何意?我已说会替他二人赎身,为何你还是不肯放人?您总不成为难这两个孩子吧?”
金兰也说,“德管家,府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这般无法无天,欺压弱小,若叫上头知道了,你可难逃罪责!”
原来是管家,怪不得敢作威作福,口气如此蛮横。德大娘果然脸色一凛,大约想起昨晚少爷对我的态度,心下有些忐忑,然转念一想,只不过路边捡回来的不知哪路的小姐,她在落雨行府多年的势力还怕了?
于是脸色一沉,“兰儿,谁才是你正经主子!今儿我要定了这女娃,谁也休想带走她!”
“今天这两兄妹我是一定会带走的!”这个人也太蛮不讲理了。
“我劝德妈妈您一句,这事情闹大了对您没有好处!”
金德脸色难看之极,眼睛闪过危险的光芒,“莫小姐,你当真以为老奴还怕你不成?”
看她的反应,就知道我猜对了,气极冷笑一声,“哼,德妈妈把人拖到这偏僻的地方,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吗?看来余公子并不支持你的这种行为嘛。”
金德被说中了顾忌,鼻子里怒哼一声,胖手狠狠一挥,“给我守住门,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踏出去!”
一声令下,牛高马大的家奴团团将我、阿牛、金菊几个人围困在中间,气势汹汹,并执起木棒对准我们。
金德阴沉着脸,叉腰嚣道:“莫小姐,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莫怨老奴的棍棒不长眼。给我抢那女娃!”
金兰又惊又怒,厉声喝道:“金德,你作反了!”
金德腆眼斜睨,“这里轮不到你个丫头来训我,给我上!”
家奴持棍棒大步踏上前,兜头兜脸就要劈向阿牛兄妹,小女孩吓得哇哇烂哭。
我冲上一步,把阿牛金菊都拦到我身后,气得直发抖,“谁想抢走他们,先踩过我的身体!”
金德迷眼,嘴角抽搐,“你以为我不敢?”
睥睨众家奴,我伸手拨开一根指着我鼻尖、极其不礼貌的长棍,“你敢?!”
家奴们果然被我气势所慑,停下动作集体看向金德。
看金德不动声色盯着我沉思,我扬起嘴角,“先不论你们主子不会无缘无故请我来落雨行府,就凭这簪子,你几条老命都赔不起!”
我举手拔下发上的罗玉桃花簪,放在手心摊开。阳光涤荡下,粉玉晕开一圈一圈的五彩光华,如梦如幻,流光溢彩,恍然轻寒明烟悠悠,草迷烟渚,霁雨纷飞。
虽不知这簪子来历,我估摸着如此极品除了高官显贵,常人不可能拥有,拿出来吓吓人拖延时间,保证有效。
果然金德是个识货的,着实被震住,看看簪子,又看看我。
“放肆!”
“你们在干什么?”
一冷一怒两把声音传来。
众人愣愣转头,只见两男子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怒喝的是我见过两次的侍卫水琪。
另一个男子让我呆了。面带银色面具,只露眼睛及嘴唇下巴,身材高大,。一袭银灰长袍风姿扬扬,熨直黑发垂到腰间,被风撩起。负手在后,声调清冷,猜不出年纪。
金德脸色一惊,忙跪下行礼,“老奴见过段先生、琪爷,二位万福!”
其余人等也都跪下问安,唯余我一个强撑棍伤站着。
心里舒一口气,还好刚才进来之前打发了一个小丫头去找能管事的人来。如果金德真的来狠的,我其实一点办法都没有。
想起刚才金德的嘴脸还有阿牛两兄妹受的乱棍鞭笞,一阵愤恨,我怒极反笑,向来人扬声说到:“二位爷来得好,我正想问问府上调教的奴才怎的这般好使呢。”
水琪脸黑得可以,怒目望向金德及众家奴,偏又说不上什么话来驳斥我的暗讽。
段先生似无意扫了我一眼。
他明亮的琥珀色眼睛像冰峰的雪莲,高远疏离,高贵出尘,好像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入得了他的法眼。我心一凛。
他轻轻伸手隔空拨了拨,家奴手中的棍棒全部被吸了过来,在空中震碎,发出“嘭”的巨响。
好厉害的武功!
“金德,你少惹事。”他淡淡说了一句话。
金德被巨大的声响吓得跪下来,胖胖的圆脸扯出难堪的笑容,连说:“老奴无意冒犯莫小姐,段先生,琪爷明察,老奴只是想教训教训那俩倔孩子,服服下人,没想动真格的……”
我懒得听她啰嗦,事情经过有眼睛的人都能自己看到。
转身和金安一起扶阿牛起来,这个可怜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痛昏过去了。
按下心中焦急担心,我尽量礼貌道:“二位爷,这俩孩子挨重板子,受了惊吓,怕撑不了,小女子先把他们带走回屋治疗。”
段先生拍拍袖子,理也不理我,飘然而去,逍遥自在无牵无挂的样子。
水琪见怪不怪,悻悻抱拳,“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水琪一定给小姐满意的答复,莫小姐请慢走。”
我于是带着阿牛两兄妹回院子。
9.霸道姐姐
金菊麻利地带领一众丫头小厮为阿牛兄妹用热汤净身,换衣,扛上床,候我命令。
一个小丫头给我送过来一大瓷瓶药水,说是段先生的意思,对活血化淤有妙效。虽然不清楚段先生是何许人,但想不会害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孩子,我就收下了。
撩起几道鹅黄淡绿轻纱幔,入了内间。
阿牛正俯卧趴在床上,盖一条蚕丝薄被,阿妹靠在一旁啜泣,眼皮红肿。菊儿哄着小妹妹,见我来了,拉她起身行礼,“小姐万福,已经喊了小安子一会儿过来帮小哥儿上药了。”
我摆手摇头,坐在床边,“我来给他上药就行了。”
“啊?可是……”菊儿涨红了脸,瞅了一眼阿牛,“男女有别,小姐……”
我失笑摇头,古人就是忸怩拘泥,“我比他大几岁呢,姐姐照顾弟弟,有何不妥?好了,你害羞就带妹妹出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不用……”已经醒过来的阿牛想挣扎起来,满脸焦急不好意思,“我……叫个男的来吧……”
我按住他,故意板脸道:“你敢不听我的话?乖乖躺着别动!”
菊儿分明想说什么,但嗫嚅着红耳根拉小妹妹出去了。
我拉开被子,露出阿牛赤裸黝黑的上背。阿牛想抢被子,又不敢动生怕走光,羞红气急了脸,面向里头不敢看我。
这小孩!
我装着气呼呼道:“阿牛,你怎么像个女人拖泥带水的!扭头过来!怕我吃了你,还是怕我占你便宜怎么的?”
阿牛连脖子根都红透了,无奈转脸过来,一动不动趴着,不敢睁眼睛。
洗去了污秽,他的脸面看的一清二楚,真是一个五官标致的男娃。粗细得当的锋眉,高挺鼻子,紧抿双唇,犹有泪痕。只是削尖下巴叫人心疼,脸色菜青,瘦得不入眼。
他背上的累累伤痕让我暗抽一口气,那帮恶奴下手可真狠,将阿牛的背打得皮开肉绽,紫红血淤大片连大片。
尽最大可能放轻动作,给他的肩旁抹了一点药,然后静观反应,看这药安不安全。
等待中见阿牛拘谨得不行,便引他说话,和蔼问道:“阿牛,告诉姐姐,你今天几岁了呀?”
阿牛老老实实回答:“十六岁了。”
我登时讪笑,脑挂黑线。看他又瘦又矮,还以为他才十三四岁呢,想不到这么大了,只比乔竹悦小一岁。但是呢,跟将近而立的莫迟歌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依然是我眼中的小弟弟。
贼笑着拍拍他的手,哄道:“阿牛这么大了,来,叫一声姐姐来听听,我护你妹妹周全,否则……我把被子全拿走!”
阿牛猛地把手缩回去,耳根红透,瞟我一下立即收回目光,显然又气又羞。我笑咪咪地伸手碰碰他,“快叫!叫姐姐,好阿牛,就叫一声嘛,乖啦~!”
阿牛无奈之极,翻了翻嘴唇,比蚊子还细地喊了一声,“姐姐……”
我也不打算为难,看着药效无异,我开始全面为他处理伤口。把药液倒在手心,轻轻抹在他惨不忍睹的伤口上,铺均匀,同时学着妈妈的口气一边上药一边软语安慰,“放松,不要怕,姐姐会很轻很轻的,乖乖擦药,过几天就不疼了。”
“然后结痂,蜕皮,保证没有疤,嗯?好,就这样别动,阿牛真乖!”
然而尽管我非常非常小心,阿牛还是痛得肌肉绷紧,身体微微颤抖着,愣咬着唇不吭一声。
轻叹一声,我加快动作,同时试着分散他的注意力,“阿牛,你听我说,阿牛这个名字不好听。姐姐知道你心中是个不服人下的性子,有志干大事的。干大事的人怎么能没有响亮的名字呢?你愿不愿意姐姐给你改个名字?”
阿牛额上直冒冷汗,望着我眼中惊异一闪而过,咬牙哑着嗓子忍痛道:“若不是……姐姐救了我们兄妹,阿牛今天就被打死了,妹妹也被抢去,阿牛命都……是……是姐姐的,何用说名字。”
望着他有点走神……我真有点鄙视自己,乘人之危,向施展才华起个名字满足自打心理。可怜阿牛迫于“淫威”……
不过,刚刚那番话我决不是睁眼瞎编的,第一次见到阿牛明亮透着倔强的眸子,饱满的天庭,以及左眼角的一颗痣,就知道他的命运不会平凡。
妈妈给我说过,左眼角有痣之人,他日非池中之物,是的,非池中之物。
这是一个古老的预言。
左眼痣,志在金銮殿。
……
敛下眼帘,收起散漂心思专心上药,对床上发颤的可怜少年道:“叫雪池吧,白雪的雪,池鱼的池。”
希望你日后发迹,仍能像今日一心保护妹妹的纯净,保有白雪般纯洁的品格,谨记莫要欺凌弱小。刘备有言,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箴言啊。
这些话没有说出来,说了,他此时也只摸不着头脑。
“雪池,雪池,……”他喃喃念叨,若有所思,“姐,姐姐起的名字真好听,一定读过很多书。”
他的神色些许黯淡,我心下明白,他一定是也想读书吧。并不点穿,手一抖,被子自他身上褪完。
“啊!”阿牛,不,雪池一声尖叫,支起上身想拉回被子掩盖羞处,待起身又发现更加不妥,立马复趴下缩到里面,惊怒道:“干、干、干什么掀我被子?”
我笑看他一眼,轻声哄到:“你屁股大腿都是伤呢,不擦药会化脓感染腐烂的。我是你姐姐,有什么好害羞的?”
也不睬他,凑近就开始给伤口涂药。破烂的皮肤,黑红的血丝,渗出的体液,堵得我心口发闷,愈发恼恨德大妈那群恶徒。
给他两股间青紫流血的部位上药时,雪池羞涩的不行,闭着眼睛脸颊染上红晕,全身的皮肤都是淡淡的粉色,虽气急又无奈。我既想笑又难过,被他的忸怩搞得哭笑不得,暗自摇头。
把被子轻轻覆上他的下体,伸手扳他单薄的肩膀,“雪池,翻身过来,你前面还要抹药膏的。”
出乎我意料,他这次没有挣扎,乖乖地翻身,正面朝上,伤处被咯得紧,眉间旋拧,痛苦之意隐泛。
草药净香满满,玉纤沾着暗红液体,在尚不结实的胸膛上移动。瘦骨嶙峋,肋骨根根,皮肤下浓紫淤血盖不住皮包骨。
鼻子一酸,差点就忍不住掉眼泪了。
妈妈病危时,也是这般瘦的不成人形……
打住念头,扯起眼角强笑道:“怎么不害羞,敢正眼看我了?该姐姐以为自己太丑了,雪池不愿瞅一眼呢。”
雪池自翻身过来后,竟没刚才那样拘谨怕生不敢张开眼睛,眼光一直闪向我,眸中亮晶晶的,浮动着道不明的情绪,听得我打趣,只飞过一缕红线,并不躲开目光。
保持微笑由他打量,俯身拉上被子盖过他脖子,轻声叮咛:“先睡吧,我出去看你妹妹,晚上我来看你。放心,我会处理契约的事情,为你讨个公道。”
他点点头,微震的胸腔渐渐平服,伤累的雪池很快睡熟,眼角还有泪光闪动。
换洗一新的阿妹正缩在外间一个角落里狼吞虎咽啃果子。我招她过来,抱在怀里,小心不让她碰到我右臂。
“小妹妹,愿不愿意跟着姐姐,念些书?”
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珠转向我,摇头,“不要,我想学武功,保护自己和哥哥。”
诧异一个小女孩竟然想学武功,细看她神情,柔弱中却刻着同雪池一一模一样的倔性,微叹,抱她入怀,“好,学武可是很辛苦的事情,你愿意?”
阿妹点点头,乖巧懂事的样子,“我不怕苦。”
拨弄她淡疏的头发,笑盈盈道:“姐姐一定尽力。还有一件事,姐姐刚给你哥改了名字叫雪池,你就叫雪舞,好不好?”
她转头傻一般看着我,稚气的声音融着不安和惊喜,小脸泛光,“姐姐,我可以有名字?”
我笑笑点她小巧的鼻子,“当然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名字的权利,雪舞也一样哦。”
她拉住我的衣袖,献上一个大大笑脸,脆声道:“我有名字了!我叫雪舞!姐姐,姐姐,雪舞好喜欢你,你真是大好人!”
捏着她细嫩的脸颊,我感叹小孩子的心性,继续哄到:“那雪舞作姐姐的妹妹,好不好?来,叫一声姐姐。”
“姐姐!我哥他怎么样了?他还痛不痛?”雪舞睁着明目问道。
我掏出绢子给她擦汗,“他有点累了,正睡觉呢。雪池乖的话,十天就能好,不乖的话,二十天吧。”
雪舞一愣,急急拉我的手,“姐姐,哥他会很乖的。”
我“扑哧”一声忍俊不禁,“姐姐知道,雪池雪舞都很乖的。”
问了雪舞一些她以前的境况,她尚在襁褓中父母就死了,打小就没见过他们,一直是哥哥卖命干活赚几个铜板维持生活。
见她又累又惊,我带她到床上睡了,在我的催眠曲中,雪舞合上眼睛睡去。
窗外暑气愁聚,暗竹蹄莺,未减一丝烦闷。
我悄悄起身离开,对繁花绿叶凝眸,一帘翠影,彩屏香暖,带着杀气的想法在脑中渐渐形成。
10.笛声悠然
一夜无话。
“姐姐,我自己能行。”雪池第一百零一次说了这句话。
我置若罔闻,又勺了一大勺糯米粥凑到他唇边,“别说话,吞!”
“我——恩……”他刚张嘴就被我抓紧机会把勺子伸进去,半强迫地把粥灌下。
为免他再推,我自顾自啰嗦开了,让他插不上嘴,“瞧你瘦得猴子似的,一定给我每顿两碗饭补回来!男孩子得壮些才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趁现在这个时候多吃养好伤,别落下病根。不要摆出那样子出来给我看,是男人就爽利点!哼哼唧唧娘儿们呢?有什么好尴尬的,我是你姐姐,还怕别人闲话?看你伤成这样姐姐才照顾你,过几天你恢复了我才懒得理你,说好你得照顾回我的啊……”
雪池目瞪口呆插不上话,我满意地朝张大的嘴巴勺进最后的粥,把空碗递给一旁同样傻掉的金兰,吩咐:“我出去走一会儿,注意别让雪池乱动。”
在他们大眼瞪小眼时,我施施然缓跨出门,迎接碧影芳踪。
绿波青峰,繁复香朵,通幽花廊曲折向深,澄澈的光线穿透夏日的藤萝架子半洒在卵石小道,半覆盖长石板凳。
在开满牵牛花的花廊见到余洛的身影。
乌发如丝下垂,淡蓝绸带轻绾发结,同一色调的清亮窄腰长衫衬得男子秀颀身材,负手立在灿然光子里,背影卓尔。
他转身,轻笑,稍带倦意的绝世俊颜恍然出现在满篱星点花儿旁。
我挥手示意金菊和几个丫环小厮退下。他们颇有默契不吭一声,悄然朝余洛和我行礼后消失在花草丛中。
调皮地不怀好意一笑,我学着婢女们屈膝,俏声请安:“小女迟歌,问余公子安,余公子万福。”
淡笑转深,余洛有模有样拱手作揖,还礼,“莫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我掩嘴扑哧笑出来,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比电视剧演的还酸,不愧是古人。
相视而笑,余洛同我并坐在青石长凳上,不紧不慢道:“昨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府上出了此类败坏声名的奴才,是我管教不严的错。两兄妹和迟歌的冤屈,一笔笔账算着,已经吩咐下去责罚恶奴了。”
细眉一扬,我道:“挨几棍子是因为我太冲动,棍棒无眼罢了。只是可怜无辜的两兄妹,平白无故飞来横祸,被打得全身皮开肉绽。我最看不惯恶人欺压弱小,请问余公子,那些奴才您做了怎么样的处罚?”
轻轻说完,抬眸等待答复。即便这么稍显不客气的话,我也不觉间放轻了语气。
在余洛面前,总是下意识觉得美好事物易碎,恐大声惊走仙人,落得南柯一梦。
余洛坦荡荡与我对视,慢慢说道,“金德带头犯事,示意下人使诈,欲骗年幼小女做其童养媳,聚众殴打无辜百姓,且对客人无礼,实当杖毙,念其年老,改为免去管家之职,驱逐出落雨行府,终生下放洗衣奴。参与作祟家奴,各杖四十大板,扔出街头,其中六人因伤了莫小姐,增到五十大板。迟歌看是否合适?”
我眨眨眼,一下子楞住了。
没想到温和清雅的余洛惩戒起人来这么严厉,四十大板啊,二十大板就差不多要人命了。德大妈终身沦为洗衣奴也够惨的。
余洛静静的眼神充满了叹惜无奈,夹着一丝沉痛,悠远遥看树间飞檐青砖,没有再说话。
丝毫不怀疑他的话能否变成现实。他散发出的气息叫人坚信,他说的,一定会做到。
树影花间,余洛的侧脸深蕴寂寞。华丽外表下存着喘不过气的闷痛,叫人心生不忍。
终是太息,如此优秀的男子,到底为什么疾病缠身,清寂入骨?
“甚好,算为可怜的阿牛兄妹出了一口恶气,得好好谢谢你。”希望我的回答能够宽慰他的负罪感。
余洛回我一个清泉般的笑容,声音温净,“谢我做甚?本是我的错,理应如此。迟歌不必安慰我。”
真的好奇怪,为什么我们两个总能了解对方在想什么。
“水琪跟我说,你有一支罗玉簪子?”余洛薄唇轻翘。
终于问了么?瞬间觉得心里好难过,我终究还是要与血淋淋的现实面对。
大方拔下发簪递给他,我脸上依然不变声色,尽管心里复杂万千,“喏,是指这桃花簪吧?的确是极品,我很喜欢的。”
桃花玉在干净白皙的手掌中淡荡幽光,烟岚青绢,余洛细端详一番,眼带欣赏,“果然不错,罗烟玉可是万两黄金难求,迟歌是从哪里得来的簪子?”
我浅笑,绽放一缕若有若无的苦涩,戏,总要演下去的,说实话又何妨,“我因手臂上的伤发高烧,一度昏迷三天三夜,醒来之后记忆尽失,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前尘往事无半点印象。余公子想知道簪子从何而来,怕是要等我那两丫头醒来才行。说起来我还想问呢,当日公子是如何救下启云月落的?追杀我们的黑衣人可厉害了。”
余洛深深望我一眼,依然宠辱不惊的淡淡表情,“那些杀手的确不赖,只是迟歌的丫头着实惊人。水瑜他们带人赶去时,那小丫头一人与五六个杀手奋战,受伤多处仍然硬撑着。而大丫头用毒放倒了好几个杀手,连带我的几个手下也遭殃,她自己只剩一口气了。”
我脸上惊讶之色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启云会使毒?”
深深浅浅的阴影映在浅蓝衣衫上,俊颜沉静如古玉,“迟歌的丫头没有把以前的事告诉你吗?我想你右手刀伤的毒应该是她解的呢,非常了得,只是少了生肌的药,伤口才长慢些。”
我只知道她们武功都很厉害……嗫嚅着:“是启云帮我解毒,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或者忘了她有这本事……”
宽大稍带凉意的手掌覆上我香肩,诧异转脸,正对上深邃的俊眸,“会慢慢想起来的,别急。”
垂下眼帘掩去感动,还有暗嘲,想起来?想起兵符来吗?
“迟歌,你失忆之后,丫头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被追杀?据我所知,那些杀手不是好惹的。”温润如水的好听嗓音。
眼底悄潮,这一刻,我看不清余洛,余洛看不清我。装傻真的很辛苦。眼前神秘的贵公子,不可能和兵符无关。而与迟歌知心的余公子,相信我失忆的鬼话吗?
我摇头,“我刚清醒不久,启云才说了大概,另一拨杀手就追踪而至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招致杀身之祸。萍水相逢,得公子仗义出手相助,我和启云月落对余公子感激不尽。迟歌也明白惹下大冤家,难逃毒手。迟歌已在府上叨扰一月有余,而今启云月落仍未转醒,深恐连累公子。明日迟歌便带她们离开。至于那苦命的俩兄妹,求公子多担待些,等那少年伤好了,再打发不迟。”
低眉敛目,装傻到底。避开他问题收了一通冠冕堂皇之辞,我知道,明天是不可能走得成的。连累?还不知道是谁连累谁呢!
余洛幽幽长叹,居然不掩饰眼中痛楚,“迟歌,你何必说连累这话呢?等启云月落醒来,你养好身体,再作打算吧。落雨行府很隐秘,不会有人来打扰,你安心住着。府上不缺钱多养几个人。”
挑起讽刺的弧度,连推迟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多作,“迟歌恭敬不如从命。”
凤眼俏抬,直直看着他墨黑眼睛,我读出了对不起三个字。
摇头苦笑,陷入沉默中。你我不过尔尔,此刻委以虚蛇,又何须抱歉。
静默中用眼神交流,也不知他读懂我多少。
笑指他腰间长笛,打破沉默,“余公子,大好时光不可虚耗,可否为迟歌奏上夏日花间曲?”
好看的唇荡开笑意,帅呆了,帅呆了,差点让我流鼻血,仿佛刚才尴尬的试探不存在一般。他轻声道:“佳人求曲,何敢推托?望迟歌莫笑话便是了。”
在一墙紫蓝色喇叭花开得如火如荼的花架下站定,余洛解下那毫不起眼的长笛,放在唇边试了几个音,悠悠乐声便开始逸开来。
我痴然站定,似坠入仲夏花梦中,置身万物之外。
完美的侧脸,修长的身姿,悠远淡静的目光,一层一层淡淡的如玉光辉围绕着竹笛公子。
周围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受了感染一样,行云流水般融合到余洛带出的意境中去了。
盛夏蝉鸣隔世遥远,低声犹如手中小小狼毫,一笔一画细致勾勒出清蓝色薄雾夏天的轮廓,花廊延伸幽远,阳光深处叶影斑驳,雪色蝴蝶兰,玉色海棠春,浅粉碎水苏,随着笛音逐渐洒墨湖宣上,宁静致远,世外桃源。
声调高转,继续着它的写意工笔画。山水风景,如一帘旧梦隔了朱红纱幔,在心间隐约朦胧,美好而不真切。曲音缓缓泻流,婉转流连。蔚蓝长空下辽远旷无,凄凄清清,如杜鹃啼血。
为什么,四野寂静,无人相知;为什么,山中幽林,可望不可得……
伸手擦掉眼角湿意,余洛,我明白。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我们同样寂寞。破碎的家庭,孤僻的性格,我身边同样清冷寒峻。
怔然看见墨玉琉璃般的眼珠,我才发现余洛已经转身面对我,一曲终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一直花痴般盯着人家背影看,余洛要是认为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小脸往哪搁?
余洛走到我身边,半晌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嗯?”我抬眸不明。
他落寂笑笑,“谢谢你听懂了。”
我腼腆地抿抿唇角,心里似有轻羽扫过,痒痒的,柔柔的,一湖春水被撩起泛开层层涟漪,载着阳光碎片。
余洛目光越过我落到后面,“段先生?”
11.段氏高人
我回头一看,花廊尽头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袭颀长身影,银灰长袍,银色面具只露嘴唇和下巴。风扬起他半束的长发,几绺乌丝缠上他怀中单手抱着的红木古琴,缭绕着似有若无的清冷淡漠。
只一瞬间,他便飘到了我们一米远处。
好可怕的轻功……不知道月落和他谁的轻功更厉害一点?
正在我念头闪过之际,那奇怪的段先生已朝余洛稍稍欠身,将手中古琴直接往前一送,动作无礼之至,“世侄,琴。”
余洛仿佛一点都不在意他的冷淡,接过琴放在石凳上,依旧礼貌温和,云淡风轻,“有劳段先生了。”
悄悄扫了一眼这位全身散发淡漠气息的段先生,心中略觉奇怪。澄碧清幽的琥珀色瞳仁,冷如冰霜的眼神。
余洛怎么会有这样清冷遗世的隐士级人物作亲戚?不对呀,段先生称余洛为世侄,余洛应该喊他伯父或叔叔才是吧。他们到底是不是亲戚?
也不对,一个姓余,一个姓段……
我无声叹一口气,我怎么那么天真呢?余洛的名字很可能是假的啊。我自己给了他莫迟歌的名字,难道别人就那么傻也报上真名么?
苦笑一声。
段先生眼角好像往我身上盯了一下,瞬间转了回去,仿佛一切只是我的错觉,他眼睛从来不会看任何人。语气也是冷淡的,“世侄请记得午时的例诊。”
余洛浅笑,语气恭敬,却很疏远,“余洛不会耽误时辰的,谢段先生的提醒。”
段先生下颌微点。
我站在余洛身后腹诽,忍不住暗暗翻白眼。
真受不了这大冰山,人家余洛永远温润如玉,文质彬彬,你带个面具装神弄鬼,还总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皇帝也没有这样喜欢摆一张臭脸给人看啊!说话也是硬邦邦不带感情的。
那清冷不带波澜的声音道:“那小的丫头五天内可醒。”
我一愣,他在说谁?月落吗?月落要醒了?
不敢相信地望向说话之人,段冰山却不知道看向哪里去了,根本无意解释。
倒是余洛噙着温柔笑意看过来,“迟歌,听见了吗,你的小丫头月落快醒了。”
我一把抓住余洛的袖子,激动地说:“月落,月落要醒了?真的吗?她昏迷了那么长时间,我还以为她们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她们要丢下我一个人……五天……我现在就去看她……”
我语无伦次说话转身就跑。
直到听到月落要醒的消息,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地担心害怕。这段时间装着不担心,告诉自己她们一定会没事,一定会苏醒。
其实内心深处总在颤抖,害怕她们离我而去。几天来的云淡风轻,一下子土崩瓦解,化作哽咽的语调。
“迟歌,别这样,”余洛将我扯回来,轻叹一声,深深凝望着我的眼睛,“今天早上你才去看她们,不好好的么?还有五天呢,不要急。”
我咬着唇将眼泪含回去,“我好担心,我只剩她们了,她们是我唯一剩下的亲人……万一她们也……离我远去……”
余洛扶着我的肩,安慰道:“不会的,不要胡思乱想。我明白迟歌的心情,放心吧,我和段先深会尽力医治她们的,决不放弃,嗯?你看,月落不是要醒了吗!”
我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看着他,“那启云呢?启云什么时候可以醒?”
余洛沉吟了一下,我的心霎时紧了,“余公子,不要瞒着我,我要知道真实情况。”
余洛眸中满是怜惜和诚挚,轻声道:“莫慌。启云的伤势的确比较棘手,她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内息紊乱,失血过多,且中的刀与你一样都淬了毒。因为六脉受损,排毒比较困难。但是现在已没有生命之危了,只是身体要慢慢运转才能恢复。段先生会努力为她修补六脉的。或许时间要长一点,但最后一定会没事的。”
听了他的保证,心下稍济。想到自己慌乱中又失了礼,不由脸上微红。我不好意思地转身,口中说道:“忘了谢谢段先生呢,为了启云月落想必段先生费——”
我蓦地住口,因为花廊上一望到底,除了我和余洛,哪里有别人的影子?翠莺啁啾,藤萝爬蔓,花香淡溢,惟此而已。
我呆呆左右看看,“人呢?”
余洛的声音带一丝笑意,“段先生早走了。”
叹一声,无可奈何,我道:“蔑视红尘,清冷遗世,桀骜狂凌,携一萧一剑,仗剑天涯,万物莫不鄙弃也。”
余洛深以为然,“迟歌好敏锐的眼力。段先生性子不羁,乃世外高人。如不是藐视虚名,武林尊主非他莫属。”
虽然暗中乍舌,我面上撇撇嘴,“他呀,老是这样一张冷脸,当然没有人敢惹他了。他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冷漠,不喜与人亲近?”
余洛失笑,转而眼神悠远起来,一时间俊颜似覆了一层纱,朦胧叫人难辨,悠悠道,“我十五岁就认识段先生。他从不多说一句话,没笑过。他总是那样漠然疏离,淡淡的没有感情。父亲承诺任何条件,只要他肯住在王府为我治病。呵,怎么可能留得住?他愿每年一个月来偏院为我诊治,就已经难得了。如果不是父亲对他有恩,只怕一天也留他不了。原以为我和他同是寂寞的人,可以亲近一些。到后来我才知道,段先生与我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寂寞,还得继续留连孽海,他寂寞,却抛下一切尘俗不会与人为伍。”
“他就像翱翔苍穹的鹰,是不可能关在笼子里的。鹰注定一生孤独高飞,俯视大地,没有其他鸟类可与之并肩齐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放在他心上。是这个意思吗?”我转望余洛。
余洛清冽的眼神看我,“迟歌,你总是能一语中的。”
抿嘴微笑,轻挑柳眉,我问,“余公子,你……身体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不能根治吗?”
余洛神色安然,平静似水,淡淡笑道:“从娘胎里带来的寒毒,自幼访遍名医,灌了无数汤药。后来靠段先生每年一个月的调治,平日还有夏神医的悉心照料,这副残躯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
我怔然看着眼前玉颜,如此出尘卓尔的男子,自小便疾苦不断吗?心理绵密纠结其莫名的酸涩,上天总叫人不得完美。
余洛,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吓着你了?”余洛俊眸带笑,似苦难如云烟。
我用力摇头。
余洛指尖轻抚上我的眼角,擦去润湿,“迟歌,你的心太软了。”
他转而握住我的手,另一手抱起琴,缓步向廊亭石桌走去,“来吧,我们弹弹琴。”
望着桌上的琴,伸出手指弹拨了一下,铮铮然清越亮色,我抬头苦笑,“我……我不会弹琴,厄,又或者以前会,现在全忘了。”
12.美男教琴
余洛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随意拉我坐下,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抚上琴弦,“迟歌那么聪慧,定是一学就会。如果不嫌弃,我教迟歌,可成?”
余洛真的很好看,黑亮长发飘散,美目若星辰灿然,温玉雕成的俊脸带着一抹尔雅的浅笑。
如果,如果他不是弑父嫌疑之一,该多好;如果,他叫我弹筝,或其他什么都行,而不是琴,该多好;如果,他没有“无意中”问起罗玉桃花簪,该多好……
我很清楚地记得,启云当日在船上说过,乔竹悦一曲倾倒朝堂的《秋思》令皇上赞不绝口,当场封为安琴郡主,赐予焦尾古琴,名动京城。
既然试探,就接招吧。我想,余洛早有七分肯定能够我就是乔竹悦了。让我弹琴不过十进一步的窥测。我干脆装作什么都不懂。
只是,余洛为何对我这么客气呢?他大可以把握扔进地牢地,严刑逼供啊?
多少势力在追捕我,拼命想得到那两枚兵符。余洛难道就不着急找到兵符?况且如果不早将我解决,其他两股势力一旦查到我在他手中,他自己就处在了极其危险的境地了!
怪了,我为他操什么心,就让我不敢肯定我是谁吧。
我定下心神,笑道:“好啊,日子无聊,学琴打发时间也不错。就怕余公子嫌麻烦。”
余洛瞟我一眼,“瞧你笑得,调皮!”
我吐吐舌头,暂把一切抛到脑后,托腮看他,“好啦好啦,请老师开讲吧,我洗耳恭听。”
余洛清朗若玉环佩鸣的声音,从容优雅,“琴理归天然,琴声由心生。散音七,泛音九十一,技音一百四十七。左手定音,吟、猱,绰、注、撞、进复、退复、起等。右而托、擘、抹、挑、勾、剔、打、摘、轮、拨刺、撮、滚拂。不同琴乐,百种拨弦……”
随着口中慢慢道来,他指尖顺着银弦上下滑动,演示各式技法给我看。白皙得过分的修长手指灵巧地在七弦上进退自若,指甲分明修剪得整齐。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这晦涩的讲解。幸好小时候妈妈希望我多才多艺,省吃俭用送我学电子琴学了五年。我对乐理还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大脑艰难地把余洛的话翻译成现代声乐知识,对号入座,竟也有四五分明白。
余洛语速缓慢,讲解中加以演练。有些地方与实际连不上号的,也都渐渐明了。
一席琴理讲完,余洛自顾自地拨弄琴弦,一曲清新简洁的小调从他指尖流泻出来,似三月春天砸绿草地上牧羊的小童,自然欢畅,蹦跳清歌。
曲毕抬首,余洛向我扬眉。
我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余公子心态调整得真好,刚才笛声辽远幽寂,这琴乐倒变得轻松无忧,判若两人啊。”
余洛明显也愣了一瞬,马上眸中满溢笑意,细长剑眉飞扬,“迟歌确是吾知音人。不过识才所弹的是专门练习指法的小曲调,为师想问你记住没有,来试一遍吧。”
敢情我会错意了,余洛扬眉不是问弹的好不好,而是问我记住了曲调没有。
脑袋掉下黑线,我讪讪笑了笑,坐到琴案边。
老天爷,你不是捉弄我嘛!我知道古人有过目成诵的本领,经常什么听一遍曲子就能重复出来,看一遍文章就能背出来,可问题在于,我是现代人啊!那里有这样变态的记忆力!
我期期艾艾伸出双手,按在琴弦上。
说实话,乔竹悦的手很漂亮,纤纤长指,柔美莹白,嫩得像芦芽一般,指头尖尖的,指甲平滑光泽饱满。手型好美!
真是造物弄人,一张脸平凡无奇,一双手倒像属于倾国美女的。
可惜这双美丽的手僵在了弦上。
我悻悻地撅嘴。额滴神讷!我连手指在琴弦上怎么摆放都没记住。
不敢抬头,他一定在笑话我这么笨了,呜,妈妈,为什么当初送我学电子琴,而不是古琴啊。
正在犹疑,身后蓦地伸出宽大柔软的手掌握住我的柔荑,温和磁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右手中指勾起底弦,左手指同时细微缓缓游动,这就是滑音。”
他的手好冰凉,沁出的凉意在炎夏中显得突兀。连身后我也感到有微微寒意笼罩而下。
他把着我的手在琴上示范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平常人要练上十天半月才能出来的走手音,我居然一试就出来了。这种感觉好奇怪,仿佛以前已经习练过无数次,自然而然不受控制无意识地顺着就弹了出来,似乎指法颇为娴熟。
“我们再试试右抹左吟的按音。”余洛在我身后道,带有一丝惊喜。
淡淡的荫梨香掺着凉气缭绕在身周,余洛的乌发落下几绺来拂在我香肩上,我脸微有些热。呃,大帅哥靠我好近,简直是对我定力的终极挑战啊,不行了,要做白日梦了。
握着我的手稍紧了紧,余洛淡淡道:“在想什么出神呢?”
侧脸微微抬眸,只看到他淡红诱人的棱唇在我头顶。
我赶紧低头敛去想扑上去咬一口的痴念,“想你、想你刚才给我示范的练习指法的曲调呢……”
余洛放开我走到前面,点头,“嗯,可以直接跳到练习曲调了。迟歌对各种技法都掌握得十分之好,跟下来就是熟悉弹奏的过程。”
暗叹一声,不是迟歌,而是竹悦对技法稔熟啊。想不到这躯壳还残存着弹琴的本能记忆。
我磕磕碰碰地弹完指法练习曲,低下头去不敢看人。失礼透了,技艺生涩不说,有很多地方记不清的都是乱弹一通,没办法,我实在没有过耳不忘的本领。乔小姐,你可千万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要毁你一世清誉的,我实在资质有限,你做鬼可千万别回来找我算帐……
正当我面红耳赤地等待余洛失望的叹气之时,他来到我身边拉起我,“迟歌真不错,刚开始学就这么好了。练习多几天后一定能熟练弹奏。学琴么,急不来的,慢慢练习就好。”
窥一眼他幽深而平静的双眸,我更加不好意思了。余洛这么个精通乐器的高手,碰上我这么个菜鸟,连乌鸦都要无力长叹了。
我可不可以只听你奏曲,而不学弹琴?
在心里小声念叨着,终没好意思说出来。红着脸支吾半天,我豁出去了,点头,“嗯,我会好好练习的。”
余洛笑而不语,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更让我忐忑不安,嘴里胡乱诌道:“那个,余公子,午时快到了呢,别让段先生久等了。”
余洛颔首,“也对。”
邃提高声音,“水瑜!”
“嗖”一声,一个高大的身影蓦地出现在亭外,我还来不及看清他是从哪里飞出来的,那青衣侍卫已单膝跪倒,朗声回答:“水瑜参见小——少爷。”
我脑子飞快转起来。廊亭四周一直静静的,只有我和余洛的说话声和琴音。
而今看来,是我疏忽了,余洛这么个人物,怎么可能单独与身份不明的危险女子一起呢。周围肯定暗暗潜伏了不少高手,如果我稍有不轨举动,指不定就血溅当场,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股寒意从心底渗出,原来一直是我太天真。看似安全平静的落雨行府,暗藏的致命陷阱一点也不比在外逃亡时少啊。行差踏错一步,同样会掉进万丈深渊。
余洛淡淡吩咐道:“去告诉段先生准备一下,我随后就到。”
“是!”水瑜领命,一个纵身消了踪影,轻功亦是上乘。
余洛回头看见我脸色有异,眸光一深,“迟歌,怎么了?”
我勉强笑了笑,压下心中惊惶不安,垂首道:“没事。”
余洛定定看我,即使低着头我也能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我只得僵立不动,幸好余洛没有再说什么,“那我先走了,金菊她们会过来伺候的。”
轻点螓首,我无法抬头看他的眼睛。
似是一声轻叹,余洛转身,默默迈步走了。
我心一酸,唤住那袭孤寂清瘦的背影,“余公子……”
身形顿住,余洛回眸。
我却再次低头看脚尖,嗫嚅道:“那个,谢谢你昨天救了我和雪池雪舞,否则我们别乱棍打死了呢。”
余洛轻笑,“你谢谢水琪才是,是他给你解围的。”
我咬唇翻他一个白眼,“你当我不识时务啊,如果不是你的意思,水琪才不管我死活呢。我可没有自大到以为自个儿是这府的主子份上。”
说完我忍不住笑出声。
余洛望着我,摇摇头也笑了,“就你鬼精灵。”
金菊金梅过来扶我回屋,一大群侍卫丫头也跟在余洛后面向西回院子了。
爬满藤枝的花廊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翳,暗香浮动,蝉鸣愈躁。
13.阴谋丛生
“启云,段先生说月落明天就能醒了,你还要多少时间才能睁开眼睛?”
我握着启云冰凉的手,怔然望着她苍白的睡容。
每天早饭时间后我都会来启云月落房里,自言自语说上一会子话,我知道,她们最担心的是我的安危,每天让她们听到我安然无恙的声音,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你是不是怪我和月落扔下你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杀手?不是的话,你为什么不肯醒过来?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决不会弃你而逃了。我好害怕你和月落会离开我。那些害我们的人,我会一个个叫他们不得好死……”
晨曦静静铺满整个房间,只有我喃喃自语。
窗台上一枝杜鹃花插在名贵的彩釉花瓶里,沐浴在阳光中。
我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上面刻有精致的花纹,中间是栩栩如生的张牙舞爪的龙,只有上半身。这正是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月落把我藏在树上时塞给我的。
看样子是联络用的信物。
五指收紧,我将这块小木牌用力攥在手中,眼中冻上一层寒霜,心中暗道,“我会找出灭门凶手,替乔家报仇。现在等启云你醒过来,然后我带你们逃出落雨行府,回京都去!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
收回眼光落在启云依旧沉静的脸上,我扯出一丝笑容,“不过,启云,不用担心我。落雨行府虽处处是陷阱,但主人不知为什么没有为难我。而且那些小伎俩,我还应付得来,冰糖荷叶粥?哼!”
我冷笑一声。
“如果我不是在北京念大学,还真的傻乎乎被耍一道犹不自知。呆了七年全北京的小吃尝了个遍,想拿吃的来试探我?白费力罢了。”
“想不到我原来那个世界的背景,跟你们长孙皇朝的京都不仅地理位置差不多一个方位,风俗传统什么的也没什么大区别。幸好他们遇到的是我,否则这游戏也太不好完了。”
我咧嘴笑呵呵,语气却是阴冷的,“启云,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桃花簪?古琴?睡前枕香炉?他们千方百计想要确定我是不是久居京都的乔竹悦,我偏要虚虚实实,叫他们雾里看花,玩游戏,我莫迟歌奉陪到底。”
屋里淡远的药香弥漫,如烟熏雾绕。质地轻薄的纱幔大幅大幅悬挂在梁。平常人家,连做衣服也舍不得用这么好的布料,更别说用来隔柱挡光了。
粉纱半遮伊人莲脸,遗我定神暗思,炎炎暑气压不下悄起的杀意。
“哐当”,门开了,跑进来一个扎着羊角辫、绿衣绸裙的小女孩。
“姐姐,姐姐,到时间讲——”雪舞停下话语,倒退一步,瞪大乌黑眼珠有些惊骇地望着我。
迅速调整情绪,敛去眼中精光,我起身到雪舞跟前蹲下,笑吟吟道:“怎么了?雪舞把十个字都学会了?”
雪舞犹自惊疑,有点怯怯地看着我,点头道:“嗯,雪舞把它们都抄了二十遍。姐姐,你……刚才好可怕,好像……好像要吃人了一样。”
我捏捏雪舞嫩嫩的小脸蛋,“是不是像大灰狼一样?”
雪舞连连点头,“对对对,就像姐姐昨天说得大灰狼一样,想吃小红帽的表情,还目露凶光。”
这小孩子,学的倒快,连目露凶光也学会用了。我哭笑不得拉起她的手,“那时因为姐姐在想今天给雪舞讲另一个大灰狼的故事呢。来,我们去哥哥房间,别在这里吵云姐姐月姐姐养病。”
这几天,每天上午我都会亲自教雪池雪舞认字,背一首小诗。雪舞性子好动,每次学十个字就够了。她感兴趣的是舞刀弄枪。
余洛身边高手比比皆是,想必府中任意一个人都会点武功。那天我随便拉一个小厮叫他教雪舞耍耍拳腿就成。
余洛也不问我怎么知道小厮会武功,爽快地点头应允了。
其实我猜就是娇娇弱弱的金菊受不定也是武林高手。
不过我不懂观察什么目光精深、步履轻盈、内力暗敛,邃无从探究。余洛不说,金菊不言,我就老老实实装哑巴。
至于雪池,当真是个勤奋好学、资质甚高的好学生,每天十个汉字、一首小诗是远远不够的。
虽然满身是伤,他坚持趴在被窝里练字,一丝不苟,常常热得满身大汗。
雪池以前在书塾里帮过工,偷偷学过几个字,有点基础。
我暗叹,明明一个如此酷爱读书的男孩,老天却让他沦落街头,而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却锦衣玉食终日不思进取。偏偏雪池又极为聪明,一些看不明白的地方,一点即通,无须赘言。
只是这个孩子,安安静静的,心思沉密得可怕。打小以来的艰苦生活,看尽人间冷暖,十分懂得观察人的脸色和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真不知一个失怙的少年,是怎么在这残忍无情的社会中把妹妹带大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确有惊人的隐忍和坚韧,才能存活。雪池,他活得应该多么辛苦。
这般花样的年龄,应是充满阳光无忧无虑的。他却时时刻刻认清时势,隐约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每日只如饥似渴地学习看书,向我问好多问题。而其余的,不该问的他绝对不多说一句,连我和主人家是什么关系,他也没有问。
雪舞那张叽叽喳喳的小嘴,和雪池真是没法比。
“ 画
远看山有色,
静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
人来鸟不惊。”(注①)
雪舞声音清甜地背完《画》,希冀地看着我,“姐姐,我背出来了。我可以去找金成哥哥了吗?他说今天要教我扎马步诶。”
我放下手中书本,好笑道:“去吧,你心都飞走了。”
注①:唐代王维,《画》
14.计划出逃
雪池抬头看一眼雪舞蹦蹦跳跳的背影,又转向看我,不期正碰上我的目光,脸一红,赶紧低头继续写字。
我把椅子搬到雪池旁边,有心捉弄这个半大少年,将脸凑到他近前,“雪池,姐姐我很丑吗?为什么你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雪池把头埋得更低了,把身体向床里边挪了挪,继续一本正经趴着写字,只小声道:“不是,姐姐……很好看啊。”
我嘿嘿一笑,正中下怀。
促狭地伸手戳戳他单薄的肩膀,酸溜溜说:“那你躲躲闪闪干什么?我是老虎吗?你怕我吃了你?唉,算了,雪池一张俏脸,哪里轮到我这个姿色平庸的姐姐靠近?不着调多少女孩子排着队等着咱们雪池瞅上两眼呢,我是惹人厌了!”
“不是!”雪池慌忙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赶紧低下去,犟着脖子,全身都绷紧了,“可是,可是,男女有别,姐姐……”
我好笑地看到雪池握笔的手都抖了,墨汁从笔头落下,沾在雪笺上晕开一朵花。
继续大言不惭道:“男女有什么别啊?给你擦药时我把你全身都看遍了,更何况你小我那么多,有什么害羞的。你生下来还不是全身光溜溜的,还是女人给你洗澡哩。”
雪池瞠目结舌答不上话,脸霎时涨红到了脖子根。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搂过他的脖子在他脸蛋上“吧嗒”一口,像一只偷腥的猫,“雪池……哈哈,你太太可爱了,真想不到你这个样子平时怎么给人做苦力的……哈哈哈哈……”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雪池这个时候简直石化掉了,不能置信地捂住脸颊,伏在被子上,一动不敢动。
我好整以暇欣赏他的窘态,心想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毕竟这不是观念开放的二十一世纪。别说在古代,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年代,这种行为也是要受批斗滴。
收起嬉皮笑脸,我从雪池身下抽出写满字的雪笺,假装咳嗽几声转移话题,“好了,不玩了。我检查检查你写什么。”
散发墨香和纸香的信笺上,工工整整誊了好几遍我昨日教与雪池的“三纲八目”,所谓《大学》中的:
“在明明德,在亲民,在至善。”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想来他日以雪池之资,极有可能踏上仕途,我便将一些浅显的儒家思想授予他。
这几天讲了好些《论语》《孟子》,也顺带说了一点点“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都是我脑子里七零八落记得的知识,完全没有系统,只是以前大学时代兴之所致,翻书学来的,要说深入研究,差远了。
我边看边问,“雪池,我教你的道理可不少了,为何偏偏独爱这修身之句?”
雪池听得我相询,红着脸才把头从被子里抬起,额头上都是汗。
见我正看他的字,“为人当恪守三纲八目,为君须发扬美德,革新民心。修身是根本之道,以己及人,方能治国平天下,作一代明君。”
我将手中纸笺一扔,沉声道:“汝一心于君道,可知为君必先为人,尚无庶人之德而欲纵横九天,何弃《论语》重《大学》耶?”
雪池呆呆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何突然如此疾言厉色。
一眼看到他左眼角的痣,我有些痛心,魔障一般说道,“雪池,也不一定要涉足官道的,是不是?古人云,一部《大学》办理财,半部《论语》安天下。你要是做商人,指不定更出色呢。”
雪池依然一头雾水。
我悲哀地看着他,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
这是命啊,我是什么,竟妄图改变命运?雪池尚在混沌中,脑子就下意识选择了安国吏民之道,将来注定沉浮宦海,冥冥中还是我为他启的蒙。
这样干净单纯的雪池,还能保持多久?
左眼痣,左眼痣,雪池,你为什么要有这么特殊的标记?
左眼痣,志在金銮殿啊。
半晌,我叹一口气,无心无力与命运抗争,顺其自然吧。
“算了,我教你的只是我家乡的四书五经。想要参加秋试,你必须学这里的书,而不是跟着我胡念。明天我让余洛给你找士子正经学的书。”
“秋试?”雪池不能置信地看着我,随即低头嗫嚅,“我,我不行,我都已经十六了,才开始……”
我“嗤”一声,不屑地敲他的脑袋,“别信十年寒窗那一套!要有心,以你的资质,一年就成,二年保稳,中个状元探花的没问题。那些殿试了十年八年都没中的,都是榆木疙瘩,再多十年没有用,不是读书的料!”
说完我心里有些沉重。
雪池眨眨眼,认真道:“姐姐,如果雪池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一定好好报答你。”
我抬眼皮紧盯他,“你有这份心?”
雪池一愣,犟起脖子,“我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我淡淡笑开,“雪池,我现在就需要你的帮助。我要逃出这里。”
“逃……”雪池眼里闪过疑惑,随意恢复了一泓深潭,沉静平和,“听姐姐的吩咐。”
果然没有令我失望。能控制情绪,不会多嘴,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事。
我执起他的手,“雪池,很多事情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我其实不姓莫……”
……
“雪池,你愿意吗?”
雪池没有立即回答:“我只需做这些就可以了?”
“嗯,”我点头,“落雨行府虽然守卫严密,但我的方法他们肯定没见识过,不用担心。如果事后他们问你,你就说是我叫你买的,你本不知道我的意图。不会让你担太多罪的。”
雪池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姐姐有把握,我照做就是了。”
我双手覆上他瘦得青筋暴出的手,看进他眼睛里,“谢谢你,雪池。”
雪池低头,脸上粉红一片,但还是坚定地用另一只粗砺布满厚茧子的手握住我的,低声道,
“乔姐姐,你一定要记得,雪池的命都是你的。”
“命是你自己的。”我叹息一声,伸手用衣袖拭去他额角的汗珠。
雪池,终究只是个年轻的少年。
15.芳草云怒
午休过后,莫迟歌急急传了晚膳。
太阳半落西山,暑气开始消散。余晖中灰麻雀在老槐树下跳来跃去,啁啾招呼伙伴。灌木丛投下阴影伴着泛黄的夕阳,陡然增了别样的沉寂。
大约因为月落明天就能醒的消息,莫迟歌的心情很好。
“兰儿,带上琴出发,别忘了指甲套!菊儿,快点,别老慢腾腾的。”
金菊赶上来,柔声劝道:“小姐,才刚催着吃了饭,这回子又跑那么快,会伤胃的,你身子还没大好,注意些……”
金兰笑了,抢过话头脆声道:“菊姐姐,莫劝了。怠慢了少爷的琴约,小姐回头要恼咱们的!”
金兰特意在“少爷的琴约”上加重了语气。
莫迟歌诧异地回头看金兰一眼,脸上倏地浮起不易觉察的淡红,支吾,“我什么时候恼过你们了?”
金菊缓缓走上来,“小姐,也不急这会子。少爷那边虽说传膳也早,但习惯喝盏茶才出来的。咱们慢慢散步过去,好使饭菜落胃。眼看天色还亮,热气还没散尽,就是亭子里坐着也伤身。何苦太匆忙了。”
莫迟歌瞟她一眼,撇撇小嘴,“我没有着急……”
真是的,她才不急呢,练琴那么痛苦,手指疼死了,她急干吗?只是,只是,每次去到芳草亭的时候,余洛都比她先到,哪里好意思让老师等学生嘛。
恩,就是这个原因,她才赶着去的。
金兰笑吟吟,朝金菊眨眨眼,“不急?嗯,晚膳从酉时一路提早到日落前戌时,这几天厨房还问我,是不是中午的菜式不合小姐口味,商量着要改呢。看来厨房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可巧了,少爷那边的厨子也说要改中午的菜,道少爷饿着了,老早叫吃晚饭的。”
莫迟歌咬咬下唇,板起脸佯怒道:“你们就管说主子浑话,回头我让余公子换了丫头,再不敢使唤兰儿了。”
说完转身就走,面上却闪过一丝赧色。
金兰向金菊吐吐舌头,敛了嬉笑。金菊轻轻摇头,似不经意说了一句,“少爷就是这个性子,无论对谁对何事,都这么用心。”
走在前头的莫迟歌闻言一滞,嘴边的笑意消失了。原来,他对谁都那么好啊,还是……
莫迟歌缓了步伐,漫不经心回望金菊一眼,眸中惑色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但金菊却回头了,“巧巧你们八个快跟上,小安子小成子也过去。”
莫迟歌心里轻叹,每次出去走走都这样——大丫头两名在身旁候着,随行有八个小丫头,并带两小厮跑腿,浩浩荡荡一大群人,一阻止金菊就说规矩不能坏。
真是奢华,别院尚如此,正府更是不能想象了。自古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话不假。
一行十三人沿着竹荫小道漫步。芳草亭在西角,一路走去,亭台水榭,楼阁飞檐。小道旁多是翠竹,风趣盎然。
穿过许多洞门,来到芷兰苑,芳草亭就在里面。
莫迟歌一路出神想着适才金菊的话,没有留意周围情况。忽听到身后扑通声一片,愕然回首,发现金菊金兰领着众人直挺挺跪下在甬石道上,一个个战战兢兢。
“你们干什么?”莫迟歌惊讶道。
靠得最近的金菊头都不敢抬,只压低了声音,“小姐……少爷在那边……”
金菊的声音太小,莫迟歌几乎听不清,隐约听见,“少爷……那边……”
她奇怪地抬头望去,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走近了芳草亭。
定睛看清楚亭中清醒,她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芳草亭正由里到外散发着肃杀之气。
亭外石地上跪着二十来个男子,全是深枣红色紧身劲装,黑色的靴子、腰带、发冠,垂首缄声,一动不动。中有一相同着装的大汉被五花大绑,身上几处流血的大口子,血水淌到了地上,头发散乱,一幅挂彩,东倒西歪跪在最前面,十分狼狈。
亭子里面也有四男一女单膝跪着,看起来地位比较高。男的和水琪一样的天青色绸袍,女的则一身正红色轻纱裙,一头乌丝散在肩后。
在莫迟歌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些人的背影,他们都是朝着芳草亭中央那方软榻跪的。
软榻上斜靠着是余洛。深紫色竖领的合身长袍,滚金边的描龙腰带,衬得他皮肤病态的白。
软榻后一左一右站着水琪,水瑜,面无表情,握着佩剑紧护余洛。
隔着五六丈的距离,看不清余洛的脸。
莫迟歌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流露出来的震慑心神的逼人气势。
他只是懒洋洋斜倚着,素净双手交握,没有特别的动作,也没有嗔眉怒目,垂着眼帘,却自然而然令人有压迫感,高贵清冷,气度雍容。眸子亮的可怕,周围景色黯了三分,空气也骤然冷却。
即便隔了那么远,可怕的气势仍叫人心头狂跳,喘不过气。
莫迟歌淡淡扫了一眼,发现自己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成,便大大方方呆在原地静观其变,不发一言,神色自若,一副安然静谧的模样。
亭外一丛灌木有新的断痕,看得出来刚刚修剪过。
亭外只有她一个人站着,周围跪了一地的人也不觉尴尬怯场,迎风独立,安之若素,气质淡雅。
只听得那被绑的大汉闷哼,“少爷,此事确是我做的。”
余洛慢悠悠拨了拨杯中茶叶, “谁许你这么做的?”
大汉挺了挺脊背,犹豫了一下。
余洛漫不经心扫他一眼,鼻子轻“哼”一声,“嗯?”
大汉身体在发抖,声音里带几分绝望,“少爷,是王爷叫我这么做的,小的夹在两头,实在为难啊。”
余洛抬起眼皮似乎向莫迟歌那边扫去。
迟歌有所觉察,回望之时他却已低头,优雅地呷一口茶,“若安,你是我的人,还是王爷的人?”
大汉吸一口气,咬牙朗声道:“少爷,若安知罪,甘愿受罚,您就莫在口舌上为难小的了。”
余洛冷冷笑一下,“不敢回答?哼,倒也是条好汉。”
大汉哆嗦得更厉害了。周围竟无一人开口帮他说话,一脸理所当然,司空见惯的样子。
余洛语气阴森,没有一丝温度,“思思,你火部调教出来的好汉啊。”
亭中跪着的女子震动了一下,随即颔首,声音冷硬干练,似不服气,“属下管理不力,请少爷下罪惩罚。”
余洛轻叹,神色淡淡,“思思,你何必这样同我怄气,你余大哥这么做,自有思虑。”
红群女子沉默一瞬,语气已经软下来,“思思不敢。”
远远地莫迟歌不着痕迹眨了眨眼。
这么快就从“属下”变成“思思”了?还余大哥?好亲密的称呼嘛!
余洛也太厉害了,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卸去了女子的火气,很懂得女人的心理嘛!美男子的魅力就是不同凡响。
“思思,不是我成心费去你的得力助手。只是我下令严密封锁的消息,居然被他差点传讯回王府,若人人像他那样,我还如何立足?这样的手下不要也罢。”
火思思抬起头,有些激动,“少爷,若安他不是不听您的话,只是您和王爷都是主子,一个望东,一个喊西,叫我们听谁的?思思发过誓只听你的命令,可若安他不是思思,他一家老小被王爷捏在手里,您叫他怎么办?”
余洛嘴角扬起一丝冷笑,缓缓说,“做错了事还有理由?当初我让你统领火部,培养提拔的人要干净,直接听命于我,谁让他们听王爷的话?”
他好听轻缓的声音同平常没有两样,只有莫迟歌听出了深藏的怒气。
火思思不知深浅,仍急急道:“思思当初接手火部时,王爷培植的势力根深纵横,任何消息想隐瞒他是难上加难。如今好不容易扶植起心腹,却要贸贸然废之,实为不妥。况且私藏那女子定会招致无穷祸患……”
“啪!”
突兀之至的碎裂声。
余洛手中价值不菲的彩釉薄瓷茶杯摔在火思思膝边,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她惊恼抬头,却不敢躲闪,也不敢伸手擦脸上的水渍。
仆役们全都噤若寒蝉,此时更是人人自危。
莫迟歌悠闲看着远处风景,挑挑眉,不用看她也知道,余洛生气了。
“心腹?心腹就是这样暗地里违抗命令的?未免太滑稽了。”余洛的声音清雅平缓,却叫人莫名心悸,觉得窒息。
“水清。”
“属下在!”跪在火思思旁的青衣男子之一拱手作答。
余洛垂下眼帘,轻描淡写道:“赐火若安毒,聋哑,挑手足筋,革除火籍,改入金部,贬去庆州府,终生禁闭。至于火部领主火思思,用人不当,险至事败……扣除俸银一年,留待查看。”
亭里亭外一片寂静,听余洛平静地将雷霆万钧的惩罚道来,人人背上都出了涔涔冷汗,湿透了衣裳。
水清领命退下。火若安挣扎着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血流如注,嘶哑的声音略显悲凉,“金若安谢少爷不杀之恩,谢领主知遇之恩,无以为报,请受三拜。”
余洛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火思思扭头最后看了若安一眼,眼神闪过一丝波动,然后恢复了满脸漠然。
水若安被拖了下去。
余洛终于抬头瞥了一眼,声音听起来异常疲倦。
“思思,以后莫要再说那话,否则,我既能立你,也能废你,就是王爷求情也没……咳咳……”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硬生生将下半句话咽了回去。水琪立即扶余洛起来,一手抵在他后背输入极柔和的内力,助他回复呼吸顺畅,一旁贴身丫环宁儿采儿急忙端上参茶。
余洛的话使火思思睁大杏眼,小脸刷白了一半。见余洛咳得面色微红,她本来震惊不能置信的眼神转为几分泄气,几分担忧,还有微微的黯神。
余洛稍喘顺了气,“算了,火部的人都回去吧。”
一直紧绷如上弦弓箭的众人,此时如获大赦,行礼后全都嗖嗖几下走的一干二净。
火思思咬了咬下唇,展期拉屈膝后退,“属下现行告退。”
说完她轻轻一跃掠下芳草亭。
走出几步,略顿脚步回望余洛,眼波中盈盈柔软,微掀嘴唇,却是欲说还休。
莫迟歌默默把一切看在眼里。
咦,火思思是个美人!标准的瓜子脸,远山黛眉,杏眼娇鼻,樱红小口,皮肤白里透红,隐隐约约的风骚动作,嗯,中上等级,和莫迟歌一个等次,反正比乔竹悦漂亮多了。
莫迟歌心里暗自嘀咕的同时,火思思也极快地扫了一眼俏立在匍匐侍女中镇定自若的她,却没有一丝感情色彩,冷着脸腾身几跃消失在院外。
水琪快步走到莫迟歌前,拱手有礼道:“莫小姐,少爷请您过去。”
莫迟歌嫣然一笑,“谢谢水琪大哥。”
说罢遣散金菊一众,自己抱琴进了芳草亭。
时夕阳快没顶,天色却依然亮堂。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亭外一草一木都无声伫立,瞧不见晚风的踪影。
余洛离席凭栏而站,远眺霞光,目染夕晖,渐笼哀色。
莫迟歌静静在他身边,安宁祥和,自成高雅风姿。谁都没说话,安静地彼此相依。余洛高人一等的富贵雍容,华贵尔雅,竟没有将她比下去。相反,两袭身影,一紫一白,一雅贵一纤素,各自气度都将对方缠绕,化成一体去了。仿佛天地间两人俯瞰众生,彼此融合,傲视九霄的风流气韵。
折回来的火思思似被眼前景象震住了。
自幼便和余洛相识,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深刻地感受到,余洛和自己的距离那么遥远。他身上自然天成的气势,君临天下,也只有那白衣女子从容优雅的气质能配得上。
震撼令人不由自主欲下跪前程膜拜。霎那,她觉得自己渺小卑微,不过沧海一粟。
余洛有所觉察,转身看到发愣的火思思,淡淡问道:“怎么回来了,还有事么?”
火思思被他清亮的眼光震得迅速回神,脸上平静的好像刚才的事态只是一场梦,“我……思思不明白,想问少爷为何要对王爷隐瞒她的消息。”
余洛敛去慑人眼神,俊脸淡漠,“我想做的事情,你没有必要明白。”
火思思早料到他的回答,不过不要紧,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转身欲走,却是柔肠百转,忍不住幽唤一声,“余大哥……”
待余洛抬眸,她又垂首遮住了所有表情,福了一福,柔声道:“保重身体。”
心里暗叹,悠长若无。她明白,她和他,终是无缘,只是她依然心甘情愿沦陷。做不了他身旁比肩的凤凰,那末臣服在他脚下,能够为他做事也是好的。
淡红色身影在翠林丛中几番腾跃,隐去了踪影。
莫迟歌嘴角浮出极淡的笑意。
余洛坐到案前,若有所思抚起琴来。
16.相依相惜
琴音叮叮咚咚,自余洛指尖下流泻出来,淡远悠长。轻如鹅毛,淡若云烟,铮铮然像要羽化登仙,又恐高处不胜寒。
曲调缓和清澈,同时渺茫如天边将逝去的生命,漠然之至。
我坐到他身旁的石凳上,抬眸看他,“听余公子琴声,对刚才之事多是厌烦,本欲避世而居。既然对那些事情淡漠不欲过问,又何必勉强自己?”
“噌——”裂帛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余洛转头看我,“迟歌……”
我掠了掠额际碎发,轻声道:“你身不由己,我明白,这个家不好当,我也明白。我只希望你能放开心一点,既然做了,就不要想太多,背着负罪感。”
“看来迟歌将我的琴音吃透了,以后在你面前弹琴可得谨慎啊。”俊美如同雕刻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刚才……没吓着你吧,我是不是……太狠了。”
我摇摇头,“换作我可能更狠。而且,我认为你这个大当家何必事事亲力亲为?该放权就放权,你会舒服得多。”
“放权?”余洛有些惊讶,“如何放权?”
“有没有想过制定一套专门的律法,然后成立一个专门的机构执行它?”我思索着如何讲的明白些。
余洛似乎来了兴趣,追问道,“迟歌可否将清楚些?有具体的想法吗?”
在古代封建君主专制集权下,王权至上,是一个讲求“人治”的时代。君王主宰着臣民的生杀大权,而在家族中,家长的地位如“君主”,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对一个“人治”思想根深蒂固的古人灌输“法治”理念,我是不是太为难自己了?呃,有没有什么缓和一些的办法,让古人接受法治理念?又或者说,在不动摇人治根本利益前提下,变相实行法治?
天啊,我好恨我的历史唯物主义学得不够好……
我有些头痛了,沉吟片刻,“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想刚才公子说火部、水部,必另有金部、木部、土部?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职责任务,管辖一个方面的信息。那么可以制定一个详细的律法,注明各部人马的权利与义务,厄,也就是他们的本职与完成任务可得的奖赏。这样就有了一个明确的标准,不必事事要你亲自解决。比如,金菊的任务是照顾好主子的日常生活,如果她打碎了一只碗,应该罚半月工钱。如果她安排一场家宴得当,可赏十两银子。又比如,公子派人去探听消息,如完成任务赏银,没有打听到罚银,不慎暴露行踪杖责等等。律法制定后让每个人熟记,以示公正,奖罚分明。其实这并不难做,难的是,你敢不敢另起一个组织管理这套律法的执行!如果没有独立的组织执行律法,还由你来监督,那么律法也没了意义。”
我一口气讲了许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
他一直安静地听我讲,漆黑的瞳仁沉静如水,只当我推断他可能有金木水火土五部时,眼底闪过难以捕捉的精光。
于是我知道我猜中了。金部已经就是金德金菊这类府里管理日常内务的,水部似乎是负责主人安全的,其他三部不晓得有什么职责。
看余洛的反应,他一定未曾料到我能如此轻而易举推断出他的部属分配。我暗叹,不应该一时逞能将推断说出来的,看样子余洛疑虑又要多一分了。
余洛思索了一阵,眼里升起赞赏的光芒,嘴角泛起淡笑,“迟歌,你真的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看来我得花点心血时间来写这套律法了。”
“非也,”我摇摇头,“余公子总是喜欢揽事上身啊,要你一个人做太辛苦了。各部的事物,领主是最清楚的了。你大可以让领主与部下商议,写好关于本部的条款后综合呈上来,你审阅不妥可以更改。岂不省事?”
余洛略一沉吟,“让他们自己制定?”
我抿嘴轻笑,“余公子不放心?迟歌倒认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曾听说过,位于万人之上的至尊,之所以能掌控九霄,不是因为他自己样样精通,无所不能,七艺俱全,而是因为他最懂得如何驾驭人才,使贤德有才之辈竭尽才华为自己服务,让他们对自己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余公子谓之如何?”
余洛俊眸似笑非笑,清澈见底,眼光毫不掩饰看着我,“迟歌,这般惊人见识,你一点都不像闺阁女子。敏慧如你,当世少见。”
我心里一惊,余洛看出什么端倪了么?忙笑道:“让余公子见笑了。迟歌想的,都是些偷懒的方法。要知道,我最在行的就是懂得如何活得舒服自在,别的可一窍不通了,连琴都弹不好。”
这句话可不是谦虚。这几天练习我已经勉强能顺利弹简单的调子了,可是谈到乔大小姐惊才绝艳的琴技,可差光年那么远了。我估摸着我的技术最多算平平。
余洛扬起好看的嘴角,“哦?可依我看——”
“阿嚏……”天有点暗了,一身微微香汗被晚风一吹,我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喷嚏。窥到余洛眼角含笑,我不禁有点窘。
余洛从塌边抽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淡红色薄纱,抖开,居然是一件精美簇新的女披风。
“快入秋了,虽然热头还很大但早晚也是有点凉的。你身体刚刚恢复,极易邪风入侵,这件披风是给你准备的,可得注意别着凉了。”
他轻声叮嘱着,竟然站起来亲手给我围上披风,低头认认真真地系上风纪扣,打了个蝴蝶结。
“呃……谢……谢谢余公子……”我结结巴巴的。
余洛的脸挨的好近,软软的鼻息挠在脖子上,沁凉的指尖拂过肌肤,让我脸上泛起一片粉红。
他眼中温柔专注的神色令我心中某个脆弱的地方崩了一段,心头狂跳起来。
余洛直起身,扶着我双肩理顺皱褶,又轻轻挽起我耳边一绺散发别到耳后,微笑看我,“不用谢,这件披风能穿在迟歌身上,是它的荣幸。”
我猛然回神,不敢再直勾勾盯着人家英俊的脸庞,鼻子酸酸的,他好温柔呀,有人呵护的感觉真好,妈妈不在的日子,从来没有人包括爸爸对我这么关心过。
“迟歌?”余洛温润的声音低低唤到。
我使劲压下心中悸动和眼里泪意,走到案边拿出准备好的自制热水袋,巧笑嫣然,“余公子,正好我也给你做了个御寒的热水袋。你手心总是冰凉冰凉的,冬天更加受不了,我就想了这么个方法。”
余洛接过热水袋,手中果然传来滚烫的热度,有些惊奇道:“这么怎么做成的?迟歌,你总能想到出人意料的东西。”
我得意一笑,热水袋这东西在现代满大街都是,在古代可是独家首创哦,“那天我在绣房看见有几块帆布,就取来浸腊,央梅儿给我缝成密封的带子,灌了热水,可保温两个时辰呢!冬天你带着它就不会冷了。”
“冬天……有暖炉不成吗?”余洛道。
我道:“暖炉是室外行走时拿着的,睡觉时不能用。热水袋就可以放在脚边,枕边,又或者也干脆做个与你一样高的,抱着睡觉暖和,保温也可以更长时间。”
“不错,难为迟歌为我想得这么仔细。”余洛墨黑瞳仁晕着淡淡笑意。
我差点要被他翡翠般好看的眼睛勾去魂魄,不好意思地低头,不行了,快要溺毙在他美丽得不像凡人的眸子里了,慌乱地说,“嗯……你要好好顾着健康嘛……”
他淡淡一笑,握着我的肩头轻轻靠在他胸膛上,柔声道:“我要谢谢迟歌呢。”
脑袋轰地白了,似烟的荫梨香钻进我鼻子里,勾起最青涩的情丝,我听见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余洛,我好喜欢你啊。
他主动搂我?不是做梦吧?
我的脸微微发热,呼吸小心翼翼的,怕惊碎了仙境。
“今早喝了枇杷露了么?”他的声音好温柔,低低沉沉的,好听极了。
原来,枇杷露是他吩咐给我的。
“嗯……”我红着脸在他怀里点点头,柔软的布料贴着脸,传递暖暖的体温。我悄悄伸出手抱住他的身体,着魔般把脸颊贴在他颈窝里。
正当晕乎乎失去方向时,金菊的话突然响起在耳边。
“少爷就是这个性子,无论对谁对何事,都这么用心。”
热度倏地从我脸上褪下去……余洛他对谁都那么好吗?刚才那个火思思,看样子对余洛颇为幽怨,是不是他也曾对火思思这么温柔体贴过,之后弃之不理?他这么个人物,多少女孩倾心啊,说不定他对很多女子示过好呢。乔竹悦这张脸平淡无奇,连火思思都要漂亮几倍,余洛怎么会看上?他是不是想用温柔攻势套出虎符的下落?对了,他还有可能是杀父仇人……
我的心一寸寸冰凉下去,满腔柔情刹那僵硬了。阴谋,阴谋,不要忘了,我活在一个充满阴谋、处处陷阱的世界。我怎么可以这么天真?
怎么办呢,余洛,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我受不了别人对我的温柔怜宠,因为曾经莫迟歌实在太渴望被人关爱了。
到底有没有一丝真情存在这个世界?
精神一下子凛然,我尽量不着痕迹地离开他怀,转移话题打破这暧昧却又尴尬的气氛,“对了,余公子,迟歌有一事相求。你能不能找一些学子学的书给雪池?雪池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好孩子,很喜欢学习,人又聪明,性子沉稳。虽然年龄不小了,可是有心栽培的话,有可能在秋试上登榜呢。”
余洛静静看着我,依然挂着极淡的笑容在唇边,“没问题,明天我差人送去。听说迟歌是个称职的夫子,教他的道理无不精辟高妙,而且从未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一个闺阁女子如此诗书满腹,不得不叫人佩服。”
心里一紧,余洛果然对我的一言一行和注意得很。我偏头掩饰道:“称职的夫子不敢当,随口胡诌几句教给雪池罢了,误人子弟就真。所以才求你找些书,正经教给他仕途经济学问才是理。我一介女子教导士子可要让人笑掉大牙的,平白耽了人家前程。”
余洛并没有再说什么,我漏洞百出的话大概让他觉得低级吧。
我吐吐舌头,小声嘟哝一句粤语,“你好西历啊,真系得人惊。”(你好厉害啊,真是叫人害怕)
想不到余洛听到了,幽瞳中透出忍俊不禁和一丝惊异,更令我目瞪口呆的是他竟然字正腔圆也用粤语说了一句,“边度比得上你。”(哪里比得上你)
我彻彻底底呆住了。
余洛见我下巴快掉地上的模样,居然闪过一抹狡黠神色,“想不到迟歌竟然也懂南方云粤的方言。”
厄,广东在这个异时空叫云粤?
我讪讪笑着,“嗯,是懂一两句,学着玩的,余公子怎么也会说。”
完了完了,余洛,你不要这么厉害好不好。虽然我喜欢聪明睿智,运筹帷幄的大帅哥,可是……逼得我无法圆谎就不好了……
他慢吞吞坐回湘妃榻,慵雅从容,“我家在云粤有不少的生意,所以我学习他们的方言。”
难怪,他家这么富有,不知道生意做得多大呢。我试探地用英语和德语说了两句,“Understand what I said? Verstehen Sie bitte?”
皇天保佑,你可千万别连这两门语言也会,我会佩服惊诧死的。
幸好余洛只轻轻摇头,“这两句我听不懂了。”
我放心了,咬唇瞅着他疑惑的眸子笑道:“你要是听懂了才见鬼呢,这本是我胡言乱语的。”
不知道余洛会不会相信我的鬼话,不过我真的不想再捅什么篓子了。一个谎言需要一百个谎言来支撑。要是知道我会两门稀奇古怪的外语,又得编多少个理由出来搪塞呢。
余洛最让人感激的就是这点,明知我的话错漏百出,见我不愿说,是从不加追问的,云淡风轻一笑就过去了。
天色已经暗了,星星隐约浮现在蓝丝绒上,芳草亭中传出流水琴音,一圈一圈荡漾开来,蝈蝈低鸣伴唱,生趣昂然。
17.情意悄悄
下午灿烂的阳光射进屋子里,我呆在窗边摆弄一大堆花花草草。
正在修剪一支马蹄莲的根部,听到一把温和清润的声音。
“迟歌,你在干什么?”
我回头,不出意料看到余洛,坐在轮椅中微微笑着。
“余公子,今天那么早就看完账本了?怎没听到菊儿报一声?”
金菊脸红了红,给我福身请安。
“是我示意她不要出声的。今儿事情比较少,就来看看你,才进屋就看见你在花丛里。”
“弄了一身花粉味,是不?”我笑道。
余洛淡笑不语。
我转身从书屉中抽出一叠厚厚的纸张,“喏,这个给你。”
余洛略翻看了一下,“金部的律法?你三天不出门闷屋子里写的?”
“是呀,我怕领主们不明白,毕竟他们从未接触过,所以就亲自写了,也可以让你少费点心……”我点头微笑,“我不懂你们内部的规矩,所以只写了大纲出来,还有格式、条款等,你可以给领主们参考一下,让他们有个概念,然后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定制详情。”
余洛眼眸深了,“写得很有条理,很严谨,条分缕析,比刑部专门的人员写得还好。”
那当然了,我是政法大学出身的,专业是德语和中德比较法,专修过法理学。
“我写的肯定不够完善,需要补充、修改,毕竟我不熟悉你们的具体运作。”我抿嘴一笑。
余洛点点头,一页一页翻看着,眸光精深。
我将刚弄好的一个琉璃直统花瓶指给他看,“日子无聊,插花来玩儿,这是我作品,怎么样?”
“看得出来迟歌对插花艺术颇有研究。”他伸手轻轻抚摸娇嫩的花瓣,满眼怜惜。
我坐在他身边把头凑过去,托腮欣赏自己的杰作,静静在阳光中散发幽雅的魅色。
缓缓给他解释,“这花儿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马蹄莲,是我最喜欢的幽雅的乳白色,花瓣有着纸一般的光洁感和奇妙的筋脉。简朴的透明花瓶最适合螺旋地插一圈马蹄莲,加上三两枝玉簪花来增添香味,再配着高高低低的喇叭形浅绿叶子,能营造宁谧高雅的感觉。”
余洛静静凝望幽雅的花儿半晌,幽幽道:“真的很幽远静谧,迟歌,能不能把它送给我?”
我看见他安恬浅倦的清俊脸庞,淡淡的轮廓似乎要消融进一片苍白之中,漂离出尘。
心一痛,我急促地摇头,“不,我不能给你这个,太飘忽捉摸不定了,我给你另做一个。”
我拉过一只小小的质朴的松木桶,放进去一大束耀眼黄色的含羞草,黄豆大小的金黄色圆润果实大串大串垂下穗条,搭配一些头部突出的锯齿草,又添了许多深绿的叶子和香香的天竺葵。
我摆弄好后递给他,“我要送这个给你。”
余洛捧着一大束阳光般耀眼的金黄色,微愕,“这……”
我笑着看他,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不用奇怪,我要的就是明朗光亮直透心底的色彩,沐浴阳光的感觉。你才会活力一些,真实一些,不会随时随地羽化远离。”
余洛是何等聪明的人,自然明白我笨拙话语里的意思,他默默抱着松木桶,灿烂的金黄色忽然有些灼痛我的眼睛。
“迟歌,你是花精吗?”
“我希望是的。”
半晌,我们同时轻笑起来。
“果然不辜负菊儿辛辛苦苦弄回来的花儿。”
他的眸子亮亮的,闪着晶莹的光芒。
“这是……以前的爱好,一个人觉得心情郁闷,孤独不开心,就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自己对着书学插花。”
“今晚我想在荷花园煮茶,可以来陪我吗?”
“好的。”
夜晚,半轮月亮,满天繁星,几拂清风,荷香茗香飘逸,并一炉滚沸的雪水。
我和余洛并坐在长藤椅上,围着红泥小火炉。
“迟歌,你说荷花该搭配什么花草?”
我歪脑袋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想不出来,一个简简单单的花瓶,一朵盈盈芰荷,已经够美了,应该不再需要搭配,画蛇添足反而不好。”
“依我看,荷花应该插在泥塘里,衬着田田荷叶,才是最美丽自然的。”
我瞥他,“余公子是在责怪我把花园的花儿都摘光了?”
“不是。”
我们一起笑出来。
我双手捧着烫烫的小杯子,低头浅呷一口香茗,“淡淡的,真好喝,以前,我爹为了提神老弄又浓又苦的茶叶,害得我从来不喜欢喝茶。”
“女孩子家口味自然清淡一些,那愚生煮的雨前茶莫小姐喜欢不?”
“奴家好喜欢哦。”我媚笑一个。
“看你!”余洛勾了勾我鼻子。
我傻呵呵,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紧挨着他坐的身子也是暖暖的。
天上有很多星星,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夜,很少云。
我支着下巴摇头晃脑唱起来,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空放光明,好象千万小眼睛。
太阳慢慢向西沉,乌鸦回家一群群。
星星张着小眼睛,闪闪烁烁到天明。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余洛浅笑看我,我用肘子碰碰他胳膊,瞪大眼睛,“怎么样,很有童趣吧?这是我小时候最常唱的儿歌,还一边唱一边跳舞诶。”
说着我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你懂得真多,都是我不知道的。”
“那当然了,我莫迟歌最厉害了,如果能参加秋试,保证把你们男人都比下去!”
“我相信。”
“我还知道星星们有很多秘密。在遥远的西方国家,用星座来占卜运气和代表人的性格。我稍懂一些,帮你算算好不好?你生日是几时?”
“是七月六日。”
“那么,我来算算啊,你应该是和我一样,是巨蟹座。这个星座,说明你的特点是情绪丰富而敏感,性格为坚贞与毅力,有忧郁的天性,善解人意,受到情感伤害时会躲进壳中以保护自己。充满爱心是你的特性;恰似他们标记的蟹一样,有坚硬的外壳,却有柔软的内心,所以巨蟹座的人很懂得保护自己。巨蟹座属水象星座,记性很强。我说的对吗?”
余洛的眼中闪着点点趣意和惊叹。我知道星座论不全对,但也能蒙中几分。
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品茶,享受安宁的感觉。
“咕呱,咕呱,咕呱……”
几声蛙叫在静谧的夜里响起,格外旷远。
我指指荷塘深处,促狭笑道:“公子,青蛙也有故事哦。”
“说来听听。”余洛一直嘴角噙笑,老老实实做一名忠实的听众,瞅着我喋喋不休的小嘴。
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位国王,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儿,美如天仙,就连见多识广的太阳,每次照在她脸上时,都对她的美丽感到惊诧不已。
国王宫殿附近的大森林里有一个水潭,公主常到这里来,抛金球玩耍。
有一次,公主伸手去接金球,金球却没有落进她的手里,而是掉进了水潭里没影儿了。公主就哭了起来,哭得伤心极了。
哭着哭着,一只丑陋不堪的青蛙从水潭里出来,说可以帮公主捡回金球,但他不要公主的任何金银珠宝,只要公主一吻。公主很想捡回金球,只得勉强答应。公主拿回了金球,非常勉强的履行诺言,谁知公主刚吻上他,丑陋的青蛙却一下子变成了一位英俊的王子。这时候,王子才告诉公主,原来他被一个狠毒的巫婆施了魔法,除非得到公主一吻才能解除魔法。然后,国王为两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相亲相爱……
余洛咳了几声,苍白的脸微有些发红。
哈,我就知道,保守的古人听到如此露骨的吻啊,爱啊,一定会脸红的。
“你脑子里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他突然问我。
我仰望天空,挑挑眉不回答,忽见一颗流星快如闪电划过天际,只留一刹那的绚烂。
“噢,”我懊恼拔出地上一根小草,“每次流星都消失得那么快,我总来不及许愿。”
余洛转头专注地看着我,“你有什么心愿吗?”
我转脸看他,轻轻说,“我希望我是童话里的小公主,和属于自己的王子一起逃到幸福的永恒国度。”
余洛静静地俊眸含笑,伸手拨开我粉颊边的长发,温柔而认真。
我忽然难以自抑胸中荡漾的春水,做了一个未经大脑的举动。
我攀上他肩膀亲了一口他的脸。
“可惜我不是公主,而你……”我巧笑倩兮,抬头看他,缠绕着丝丝的失落。
而你是真正的王子。
余洛的眼睛就像星星,亮晶晶的,直直看着我,温柔似水。
我害羞地低下头。
他无声把我搂进怀里,我则用力抱住他,用柔软的脸贴上他的胸膛,轻轻磨蹭着。
这个夜晚多美好,有英俊绝世的美男子,有软侬温馨的气氛,还有悄悄生长的情苗。
“一个大胆的精灵,把人的心都偷走了。”
他轻轻说道,低低沉沉。
“你的心呢?”我愣愣问了一句。
“快了。”
……
“属下参见少爷。”
水清、水琪、水瑜和火思思四人整齐划一单膝跪下。
我尴尬地松开手,想悄悄退到一边,却被余洛抓住我的手,紧紧地。
“说。”余洛对那四人道。
火思思面无表情地拱手,“今晚王爷一共派来56人刺探消息,已全部解决。”
“属下请示少爷该如何处置他们?”水清道。
余洛沉默了一会儿,看我一眼,吐出四个字,“送回老家。”
他的表情淡漠得比踩死蚂蚁还简单。但我知道他内心决不是这样的。
我无法无动于衷。
待四人隐去身影,我问他,“是因为我吗?”
余洛间接承认,“你可知道,你在落雨行府的消息一旦传回王府,有多凶险。”
“可是我讨厌杀戮。”
他定定看着我,“不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次处理了王爷的人,正好可以安插我的人,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的私心。”
不要用这样烂借口安慰我的负罪感,你们是父子,斗什么?
话在喉咙中转个圈,被我吞下去。
“反正我已经手染了不止千百条性命,在沾点血腥也没什么。”
“我更加痛恨你对自己的淡漠不在乎。”
“迟歌……”他安安静静的看我。
我低头,捏紧了衣角,惨笑,“今晚请我到荷花园,就为了避开这个?”
“是的,也是想跟你聊天,真的。”
夜凉凉的,明亮的星星月亮却照不亮我前方的路途。
18.小事几件
整夜浅眠,半梦半醒又听到那种动物肢体摩擦的声音,搅得心慌意乱。
第二天很早就起床了。因为今天是月落预计要醒的日子,我打算在床榻边守着直到她醒来。
月落脸上有了一丝血色,脉象也平稳了。只是启云依然处于深睡眠中,连眼皮都不曾颤动过一
下。每当想起那晚惨烈的情景,启云毅然自己留下为我们挡刀,我都忍不住落泪,启云,一个人的生命是宝贵的啊,你一定要好起来,否则我一辈子都愧疚的。
余洛当真打发人送来好些书,我挑了一本最简单的《劝诫恒言》。其第一篇文章是《共勉学而》,我将生字教给雪池,他自一个人捧着书到一遍诵读抄写去了。
坐在月落床边的椅子上,我抱着雪舞,听她清澈的童声认认真真唱我教的儿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我一边留意月落的动静,一边瞅着雪舞小脸上严肃一丝不苟的表情,不由偷笑起来。这个雪舞,以为唱歌同背诗一样都是我布置的功课啊,苦得一张小脸!
她唱完后一双乌黑眼珠巴巴看着我,满眼的期待赞美。
我笑呵呵揉她的头发,“雪舞,你不喜欢唱歌?”
“喜欢,”她眨眨眼睛,“可是雪舞怕唱不好,会像没有背熟诗歌一样惹姐姐生气。”
“傻雪舞!”我轻轻勾她的鼻子,忍俊不禁,“背诗歌是要让你学会做人的道理,学写字是一个人的基本素质,否则人家会笑话你说,看,那个人连字都不会认!多笨啊!所以姐姐对你严格要求。唱歌就不同了,唱歌是为了自己心情愉快才唱的,姐姐不强求你一定学会,否则唱歌也没意思了,对不对?”
雪舞似懂非懂点点头,心思早飘到桌上几只水晶盘里的水果上面了。看她滴溜溜的眼珠时不时向那边转,我心里好笑。小女孩的心思藏不住啊!为什么小孩的心思总是那么明显?
这么说来,我小时候偷吃月饼被妈妈质问不敢承认,其实我妈一眼就看穿我在撒谎?余洛会不会也觉得我就像一个傻乎乎的小孩,说谎说得太差劲了?
我傻呵呵笑了,端过其中一只装着十来个水蜜桃的水晶盘,挑了最大最多汁的一个塞给雪舞,“给,雪舞这么乖,姐姐奖励你一个桃子。”
“谢谢姐姐!”雪舞眼里闪着喜悦的亮色,甜甜道谢。这个小女孩,大概被哥哥保护得太好了,完全没有雪池那样在心里深藏的自卑,总是天真烂漫不懂掩饰,这也是我最欣慰的一点。
我捏捏她滑嫩的脸蛋,“雪舞以后乖乖学习,就能得到更多奖励哦。”
“唔……”雪舞一边吃的满嘴是汁水,一边点头。
我摇摇头,掏出帕子给她擦嘴,回头吩咐一个随侧的小丫头,“巧巧,那几个桃子送去给雪池吧——巧巧,你怎么了?”
我惊讶地问道。刚才一直没有注意,回头了才发现那个小丫头目不转睛盯着雪舞手中的水蜜桃,眼珠都要掉下来了,吃惊万分的样子。见我望过去,立即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听到我要她拿几个桃子去给雪池时,她还是禁不住深吸一口气,瞪大鹿眼。
“嗯,奴婢遵命。”她低头回答。
我不能不怀疑。
仔仔细细端详盘中的套子,没有什么异样啊?不就是桃子么?我在北京上大学吃了七年桃子,总不成连水蜜桃都认不出来吧?的的确确是北京特产水蜜桃啊!
“巧巧,”我轻声唤住正要走出去的小丫头,“这桃子怎么了,你刚才那个表情?”
巧巧身子瑟抖一下,僵了,听到我直白的发问,有点慌乱地站住,垂首看着脚尖,“桃子……很好,没事啊。”
“那你为什么吃惊?告诉我。”我淡淡盯着她。
“小姐……”巧巧拿眼窥我,“您,您不知道?”
我茫然,“知道什么?”
巧巧见我的确一无所知,犹犹豫豫,才怯怯说:“蟠桃……是一种很低产而且很昂贵的水果,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来访才会奉上,平时只有宫里才有得吃。巧巧刚才见小姐随便赏给人……嗯,有点骇着……”
怎么可能?这几天我屋子里的水果盘总有新鲜桃子。照她这么说,难道我还是最尊贵的客人了?又或者余洛就是长孙熙文,新登基的皇帝?不对,新帝根基不稳,不可能离京在外地闲呆这么久,那余洛是……
我问巧巧,“既然是个稀罕的,为什么我屋子里一直有蟠桃?”
巧巧摇头,安分守己地回答:“这是少爷前日吩咐下来的,叫管家不可断了这边蟠桃的供应。”
前日?前日和余洛弹琴时案上供着好几种水果,我说了一句桃子很好吃。
心里荡起柔软的涟漪,我咬唇低头思索一瞬,回头嫣然一笑,“好吧,拿两个给雪池吧,也赏你一个。”
巧巧竟然吓得跪下,连连摇头,“小姐,这蟠桃不是奴婢能吃的,奴婢不敢,请小姐开恩,莫要折杀奴婢。”
我靠回椅子,淡淡道:“行了,照我说的就是了。”
巧巧屈膝行礼,煞白着脸孔不敢再出声,讷讷退了出去。
雪舞在我怀中回头,吧唧着嘴巴说:“姐姐,你好漂亮啊,眼睛都在笑。”
有这么明显吗?我瞪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一眼,“那是因为有人实在太懂得讨女人欢心了。”
雪舞眨眼,迷惑地问道:“什么叫做讨女人欢心?”
我彻底无语……
正午骄阳似火,烘得人恹恹欲睡。
“月落,你怎么还不醒。”我趴在她床头懒洋洋嘟囔。
平时中午习惯了小憩一会儿,突然不睡了还真不舒服,头昏昏沉沉的。
雪舞被我哄回去休息了,屋里安静得很,巧巧和另一名当值的小丫头手执蒲扇远远站在我身后扇风。夏日鸣蝉此起彼伏,我打个冗长的呵欠,伏在床沿眯起眼来。
“给小姐加件衣服吧,这样自会着凉的。”巧巧小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嗯,小姐好像睡着了,我去把那件无忧泪披风拿来。”
一阵窸窣声后,柔软舒适的绸纱轻轻覆到我身上来。我困得慌没有动弹,任由意识半漂浮着,闭目养神。
“芦儿,小姐的披风好漂亮呀!”
“嘘——小声点儿,巧儿,你进府时间不长,以后就知道了。咱主子家什么稀罕珍贵的没有?!我们做奴才的可不能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嘴脸。就今儿早上蟠桃的事儿,管家若知道了会把你拖到暗房的。”
“巧儿明白。可是芦儿,那披风真的好神奇,摸在手里软的水似的滑顺几乎拿不住,上面绣的花儿比真的还好看,对了对了,刚才映着阳光一晃眼,好像还有五彩云,眩得我头昏!”
“傻瓜,还不懂!这是长孙皇朝三尊之一的飘柳绸纱呀!在光线下面会焕发七色斑斓的彩华,小姐那件,还是最珍贵的品种,无忧泪!”
“咝……天啊——,传说中的飘柳绸纱……我居然能摸着一回飘柳绸纱……我不是在做梦吧?”
飘柳绸纱是什么长孙皇朝三尊之一?嘀嘀咕咕的话传入我耳朵,睡意消退了少许。
“嘘……别嚷嚷,你真没见识——不过也难怪,我也才见过两回飘柳绸纱,加上这次是三回,上两次是少爷招各大商号纵观查帐,管家叫我去添茶,吓!那阵势,能把人吓破胆。少爷穿的是纤菲蕊,明黄色晃得人心神都抖了,震得那帮老狐狸服服帖帖的!”
“纤菲蕊是什么?”
“先时我也不懂,后来德管家有一回说,飘柳绸纱按颜色和纹路的不同,有六类品种,雪飞丝是羽白色,琉璃碧是浅翠色,海澜珠是烟蓝色,无忧泪是浅红色,纤菲蕊是亮黄色,莹蝶露是粉紫色。其中啊,极品种的极品当属纤菲蕊和无忧泪。前些年我还听说,九匹飘柳绸纱值一匹汗血宝马!”
我登时清醒了一半,哇塞,万两黄金易求得,汗血宝马难寻觅哇!这飘柳绸纱名贵成这地步了?好有钱啊……
仍眯着眼,但耳朵已经自动自发竖起来,可是……两个小丫头没有向我预期的方向说下去——
“无忧泪……这么昂贵美丽的东西……回家给娘亲说我见着飘柳绸纱,她一定不相信骂我做白日梦。我娘卖我进落雨行府只当是一般人家,芦儿,主子爷是到底干什么行当的?”
咦,这个话题方向也不错。
“这个我可不清楚了,只知道少爷有很多很多钱,多得数不清,吃穿用度都是极致的好,指不定比宫里头住的那位还富贵。”
“唉,富贵人家就是不同,活得怕比神仙还舒坦些。这辈子我能有一小块飘柳绸纱当帕子,我也就认了,没白活。”
“你做梦!你以为你是谁呀,难道你想至少也是随随便便就送了这么个宝贝给小姐?说实话,我在府里呆了六个年头了,还从没见过少爷对一个人这么好过。我初来时是政大管家服侍少爷,一个不小心摔了少爷心爱的砚台,就拉出去神秘失踪了,再没有见过他。”
“可是……小姐她好像还懵懵的一点都不知道,刚才她眉头皱都没皱就赏了一个蟠桃给那丫头,我差点没吓死!也不怕折了小丫头的寿!那东西岂是普通人有命消受的。”
一滴泪悄无声息滑过粉颊,我完完全全醒了,睁着泪眼心脏酸软得每条动一下都发抖。手臂早被枕得麻木掉了,可我任性地没有移动,只想理清脑中环乱哄哄的思绪。
余洛,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暗暗为我做了多少事?先是下人对我恭恭敬敬的,人人不敢怠慢,如果没有你的吩咐,恐怕我早受尽冷言冷语和白眼了吧。是啊,我只是个吃白饭的人,能在这里尊贵地活着,凭的什么呢?
“说得对,我也奇怪,看小姐的举止谈吐,是个千金娇女无疑,可看她对好东西似乎不怎么留意。倒是一些平常物什使得多。”
我苦笑,有几次练琴都看见余洛脸色不好,明显不舒服,可他坚持帮我纠正误音,直到我弹得顺畅后才肯休息。
他每年七月到落雨行府,除了接受段先生为期一个月的调治外,更重要的是视察横县这一大片区域的生意进展。他取消了午时例诊后的午睡,只为了快点看完一大摞厚厚的帐本,好多写时间陪我练琴,怕我闷。
“到点换班了,你们去叫末儿她们来吧。”
练琴时吹了风有点咳嗽,第二天早上丫环就捧来了枇杷露,然后傍晚再见时他细心准备了披风。我还沙沙地暗想着披风的料子可真不错,质地轻滑,透气又挡风,哪里知道是……。
芳草亭的灌木枝绊了我一下,他没动声色,第二天去时花木修整过了,横出的枝条不见了踪影。
我无意识地揉揉指尖,第二天琴架上多了指套。我见他从来不行礼,身份如此尊贵的他没有怪罪过。
他出身高贵,我懵懂地跑去向他要雪池的书。他本可以打发人去做就好,却亲自挑选——因为送来的书,里面全是他的注释,阅读的次序,大概内容,全标的清清楚楚。他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小小的一个雪池,而是怕我太累。
……
泪水滑到被面,晕开淡淡的水花。我一路想来,蓦地发现,余洛他竟然为我默默做了那么多事。我想到的,我没想到的,他都想到了。
芦儿说余洛以前从未对人这么好,菊儿又说他对什么都这么用心,到底是怎么样的?
我不能控制地悄泣,妈妈,我该怎么?他对我这么好,我都不想逃了。
逃,还是不逃?
余洛,余洛,余洛……
我无声唤着,你知不知道,莫迟歌是多么渴盼爱。父爱的缺失,两度的情伤,天生孤僻的性格,前世的我冷眼看别人闹作一团装作不屑,内心的孤独只有自己知道。每当孤灯下饮泣,好盼望可以有人来怜我宠我,体贴我,照顾我。
病了,宿舍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水壶没水了,药瓶空了,冰箱里连剩饭都没留下,掏出手机不知道打给谁,唯一疼我的妈妈在天边,爸爸在赌场。
这种绝望,恐惧,无助,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
余洛,为什么要给我希望,为什么要让我眷恋你的温暖,万一我们是敌人,万一你是乔竹悦的灭门仇人,该怎么办呢?
……
19.月落醒来
“小姐……”一声微弱的呼唤打断我杂乱的念头。
我惊喜地抬头,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闪着担忧的神色。我一把抓住月落的手,激动得有点结巴,“月,月儿,你终于醒了!”
“嗯,”月落皱着眉头,一脸茫然之色,“小姐,你为什么哭了,云姐姐呢?”
我哇地大哭起来,“月落,我担心死了。你都昏迷一个月了。启云伤得比你还重,到现在还昏迷着。我们被人救了出来,现在很安全,没事了……”
月落“哼”了一下,被我弄得有点急,“小姐……不要哭,你哭了奴婢也想哭了。”
我抹一把泪,抽噎着说:“你躺了这么久,一定不舒服,起来靠着吧。”
我抽了枕头垫在她身后,扶月落坐起来。外间被我的大动静惊动了,跑进来几个丫头,菊儿当先见我的动作,吃了一惊,忙走过来替我扶月落,“小姐,有事就喊丫头们,怎么可以自己来,仔细有个闪失,月落妹妹也要担心的。”
我不好意思地冲她感激一笑,红着眼哽咽:“我没事,只是太高兴了。”
月落眼底一利,缓缓扫视一周,掠过金菊时眉间惑色闪瞬即逝。
金菊细心侍弄好月落,似乎没有注意到月落的举动,温婉柔笑:“小姐和月落妹妹一定有很多贴己话要说,奴婢们先下去了。段先生吩咐月落妹妹醒来后要服汤药,奴婢去厨房熬好送来。小姐需要什么就喊一声,会有两个小丫头在外面听候差遣的。”
我点点头,“有劳了,难为菊儿善解人意。”
金菊微笑,屈膝作礼,“小姐谬赏,这都是奴婢的职责。”
确认她们走了之后,我握住月落的手,正待说话她却开口了,嗓音有点嘶哑,“小姐,你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小时候你受了委屈,红着眼死活不肯掉眼泪……”
我扁扁嘴巴,“我现在是不是很没用。”
“哪有!”她习惯性地为我整整衣襟,手却一下子僵住了。
我转眸看她,惊讶地发现他尚存水波的眸子里满是震惊,眼光直愣愣落在我身上。我疑惑地低头看自己,月落的指尖竟然微微发抖,轻触我肩膀上软如轻烟的披风流苏,拿上满绣着纯白色木兰花,工艺精秀。
月落忽一把用力抓住我的手腕,声调恐慌,“小姐,这飘柳绸纱披风是哪里来的?我们现在在哪里?你刚不是说我们被救了吗?怎么又被抓到这里来?”
我莫名其妙,轻拍她的手示意她冷静,“我们是被人救了呀,然后就被领到这里住下了。何来抓
这个字?这里是横县西北郊的一座别院,有什么不妥吗?”
月落抓紧我的手,摇头焦急道:“不是被抓?这里不是皇家的领地吗?我们怎么可能被皇家的人救?”
我眉尖稍蹙,我对余洛的身份早猜到七八分,知他肯定是皇室的人,但是月落才刚刚醒来,她从什么地方一眼就看出落雨行府的主子是天家?莫非我疏忽了什么?
见我久久不语,月落神色一紧,紧张道:“小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你不好说?”
别急,”我松开眉头,安慰她,“月儿,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知道这里是皇家府邸?”
月落一愣,“小姐,你身上的不是飘柳绸纱嘛?”
我快速思索一遍,还是不得要领,飘柳绸纱和余洛是皇室贵族有什么关系?我对它的了解也仅限于刚才俩小丫头的对话。
月落急急解释:“飘柳绸纱是皇族的标志呀!只有龙孙子脉才能穿的呀!它是皇家御用织品,只
有皇上、皇后,较高品级的妃子和公主,王爷才能得到这种绸纱。而王爷迎娶正王妃时,必须有一件飘柳绸纱作的嫁衣作为聘礼,以示王妃从此进入天家族谱,成为正式的皇室成员。飘柳绸纱是尊贵身份的象征,多少后妃一生都在祈求能厚拥有一件飘柳绸纱做的衣裳。”
我被这意外之言震的脑中一片空白,心头如小鹿乱撞,不是因为确定余洛是天家龙脉,这点我早就想到,而是因为月落的一句话,“王爷迎娶正王妃时,必须有一件飘柳绸纱作的嫁衣作为聘礼……”而余洛的身份正好是……
我六神无主时月落的叙述犹在继续。
“它的织造工艺一直掌握在皇家御衣房手中,只有二十个顶级的御用织娘懂得它的织法。两个织娘日夜赶工,十天才能制出一匹飘柳绸纱,而它的云纹浮绣,还得由另外的艺匠负责。因为原料芙菱丝只产于江南吴楚宝地,便一直由楚泽王代为监造。”
最后一句话让我眼皮颤了颤,静静牵着月落的小手,她脸上是重病之后的倦白之色,语音低沉沙哑,缭着低沉的担忧。
我默然片刻,下定决心将一切告诉她。
不想让她看见我眼中微漾水意,我转身倒了一杯茶,回头时脸上已冷静如昔。
“月儿……”
我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并我的一些想法,悄声告知月落。
月落虽然心性不如启云成熟稳重,但也是聪明伶俐的女孩,听完我的话,约略也明白几分。
“小姐,那位余少爷……”她大眼睛眨了眨,反握住我冰凉的指尖。
我凄然一笑,没有解释什么。我对余洛的意思,她应该也模糊从我字里行间感觉到了。
“月儿,我截住余洛的车队时天已经黑透了。夜晚也能够在官道上毫无忌惮行驶的,必是地位极高的人。”
月落点头表示同意。
“我从来没有说过你和启云是丫环,我是小姐。而这里的人却在我醒来后问也不问,直接就知道我和你们的关系。说明余洛对我的身份早有了解。”
我慢慢将我的推想一点一点说出来,月落认认真真听着,“我昏迷时好几次都要醒过来,却被灌药直到一个月后才睁眼,恰好余公子回到横县。横县位于京都和杭舟之间,到京都至多十天,正好是参加完先皇七天大祭又赶回来。这难道是巧合么?还有,他身边的近侍好几次在我面前都差点说漏嘴,喊他小王爷,这是他们平时习惯的缘故。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都骗不了人的一点,余洛他说的是标准的吴越口音。”
我咬唇说道。
大学时五湖四海的朋友都有,我浓重的广东口音常遭人嘲笑,偷偷学了好长一段时间浙江同学那口好听又标准的音调,间或也学佟掌柜滑稽的陕西话来玩。
我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的普通话还是很烂,挺碍事的,否则段先生那“世子”也不会被我听成“世侄”,困惑了好长一段时间。
“月儿,他们的试探都是针对相国小姐这一身份来的,京都口味的饭菜,衣着惯用丝带不用扣子,睡前要抱枕香炉,等等。”
月落嗯一声,“没错,这都是以前小姐的习惯。”
我苦笑,摘下头发上的罗玉桃花簪,“月儿,这簪子到底什么来历?”
月落眨眨眼,突然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了!我们一直忽略了它!这是当今皇太后在您七岁的时候赏给夫人的,夫人给了小姐。听说这是前朝皇后的心爱之物,一生不曾离身,世上仅此一支。年月久了,云姐姐和我都忘了这么个来头,怪不得无论我们怎么乔装总有杀手很快认出小姐!”
“这不怪你们。倒是我,把琴学的这么逊,真真辱没了以前的誉名了。”我闷闷道。
月落忙抓住我双手,“这事慢慢来,不急。倒是小姐,你计划逃出去的法子,真的能行吗?”
我点点头,“别怕,我的方法前无古人,绝对有效。”应该说你们古人没学过化学……
月落抬头看我,犹豫着,“小姐,那你和他……”
我低头避开她眼光,顾左右而言它,“我们逃出去后立即回京都,找统领两军的岳将军。”
“回京都?找岳将军?”月落惊诧极了,未料到我会这么说。
我缓缓分析,“我们三个弱女子,一直流亡在外也不是办法。现在又找不到兵符,更是难上加难。我想岳将军能够顶住新皇、洛阳王和楚泽王三方强大的压力,坚持按兵不动,这么久了没有依附任何一方,必是一个忠诚正直大臣。我们设法与他见面,告之实情,再商量方法不迟。或许他知道先皇暴亡的后幕呢。他手中有尚方宝剑,能护我们一时周全。”
月落谈起,眉目间怠色更浓,“是啊,我们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这个办法不失为良策。”
我心疼地理了理她的头发,“别担心,一切由我担着就好,你好好养病。”
“我不是担心这个,”月落摇摇图,按住我的手,不让我躲闪她的眼光,“而是担心小姐你——”
“听天由命吧。”我连忙打断,月落深黑瞳中的关切让我一阵刺痛。
我何尝不想和余洛赤诚相见呢。可他半句都没问过兵符的事情,好似他真的是一位富贵闲人,什么都不知道。这般模棱两可,叫我能怎么办呢?开口跟他说:“喂,你我都别装了,你就是楚泽王世子,我就是死里逃生的相国乔小姐……
想想就让人郁闷。
月落低叹,“余少爷他……唉,这个也是皇家标志,小姐早该知道的。”
她指指房中的蟠龙焚香黄铜鼎炉。
我真想晕过去。
我跌落这个异时空才多久,对宫廷的了解仅限于电视剧上看到的,叫我怎么分辨嘛。
鼎炉中的檀香水雾正浓,汩汩蔓延。
20.伊人飘零
芳草亭内的景致如此美好,让人不舍移目。
石案上素琴静躺,年代久远的蛇腹断纹质朴古韵。一旁的竹几上供着新鲜果子,放在晶莹的镂空雕花水晶盘里,令人垂涎欲滴。
一盏清茶,一方矮榻,一炉荫梨香。
袅袅淡烟,怡然自得。
湘妃榻上挺坐着美男子一名,手持书卷,认真诵读。纯白色的立领长衫,绸缎般的墨染长发,俊逸脸庞,瘦削的身量。
像图画一般的美好。
我不由放柔了声音,“余公子。”
余洛放下书卷,眸染倦色却仍带沉沉笑意,“迟歌今日可来了。”
我歉然不安。
这几日忙着操心月落,遣人告诉他不去练琴。今天月落气色大好,雪池的伤也愈合得七七八八,才想起已经将近十天没有见过他了。
他目光落到我身侧的蓝衣女孩,淡淡道:“这就是月落那丫头吧,伤可好多了?你家小姐一直担心你们呢。”
月落立即熟练地跪下,恭恭敬敬,“奴婢月落见过余少爷,少爷金安。承余少爷福,奴婢今个儿已经大好了。余少爷对我家小姐的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奴婢定以命相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余洛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我不禁脸微红。
他应该知道我的小把戏吧。明知他不喜欢这一套,却还是带月落来向他正经谢恩,他这一眼大有调侃之意啊。
我还想带雪池雪舞来的呢,就是怕余洛喜寡淡,就算了,小小为难他一下就够了。
他转身拿起茶盏,漫不经心,眼神冷冽,语气清淡,“爷领你的情了,下去罢。”
这么不谦逊的回答让月落一愣,疑虑的目光投向我。我轻点头,摆摆手让她下去,不必担心。
她只好起身,担忧看我一眼,缓缓离去。
我有些忐忑地移步到余洛身边,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几天故意推托不来见他,除了月落雪池的原因,还因为我想暂时避开他,好沉淀沉淀我悸动的心,把以后的路理顺一遍。
我怕,见了你,会动摇要逃离的决心。
“这些天,你还好吧?”我低头问道。
他淡淡一笑,“还好,没什么大问题。”
看一眼他刚才看的书,是一本帐目, “你别这么拼命,赶着看那个,缓着点,多费时间应该不碍事。”
“我知道,别担心,我的身体,最好的光景也不过如此了。”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倦意漠然,让我心神一颤,一时默然。
本能地排斥这种愁肠纠结的感觉,不想陷得太深,转移话题道:“余公子,前日雪池的伤没事了,留着他兄妹也不是个办法。雪池是个倔性子,断不肯吃人白饭的。我寻思可不可以让他妹妹留下做个小丫环跟着我,他好放心出去找活计。”
余洛指了一旁的凳子让我坐下,柔声道:“当然可以,府里不在乎多养几个人。其实雪池那孩子也可以留下来,他不是想学书么?”
开玩笑,雪池留下来那我岂不是白计划一番了,还怎么逃啊!
我赶紧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雪池他不愿意受人恩惠,说要自力更生,死活不肯留在这,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找活儿干。我想让他半工读,白天出去找活,晚上喊他回来跟我念书,岂不两全。”
说完我不安地等待余洛的回答,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穿我的算盘,他要是不答应就困难了。
“半工读?”余洛问道。
“嗯。”我点头,我大学时就是半工读熬过来的。
爸爸从来不会有钱给我,他的钱不是给了庄家,就是到了大耳窿手里。(注①)
妈妈重病缠身,连看医生的钱都没有,我哪里敢向家里开口呢?那些日子,再苦再累也都撑过来了。
“一边干活挣银子,一边读书,不好么?我见时下一些学子为了考取功名,置贫妻寒子不顾,每日只埋头他的书,靠变卖微薄家产度日。实是不能苟同如斯举动。其实只要有心,每天一半的读书时间也就够了。”
“半工读……”余洛沉吟着这个新鲜名词,若有所思。
良久他眉间渐笼喜悦,嘴角翘起,不知为何事。
我好奇道:“怎么了,这么高兴?”
他转眸看我,语调也高了些,像个孩子般纯净的笑容泛开,“半工读……三年前府里开的慈善堂因为资金问题,开始遣散满十岁的孩子。而父亲早不满白养那么多人,一直阻挠善堂的开办。如今可以让堂里的孩子挂上商号雇工的名号,半日上工,半日学习,一来省了雇佣费用,二来可以让更多的孩子受益,而且可以堵住父亲的嘴。迟歌是我见过最具慧心的女孩子了,竟能想出如此妙的方法。”
三来也为自己日后培养势力,若这些孩子中有出类拔萃者,或荣登朝堂,肯定对你家死心塌地效忠!
暗暗鄙视自己一下,我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余洛他的确是一片好心啊。
不过,看到他少有的这么开心,我也跟着高兴起来。
余洛的眸色深邃起来,如不见底的古潭,笑意渐渐沉淀,丝丝缕缕缠绕着我慌乱不知所措的心。
“迟歌,”他喊住低头躲闪的我,随之是深重的叹息,不能掩盖的倦意,听得我心里好像被割裂了一道缝。
我略抬凤眸。刚才都没有勇气正面仔细打量她,此时蓦地发现他眼中深深浅浅的血丝,俊气的脸憔悴苍白,笼罩着浓重的倦意,犹如一块澄澈晶莹的宝玉,蒙了一层灰尘,揪人心弦。
“你怎么了?”我问,连自己声音的异样都无法控制。
余洛静静望着我,太息一声,站起来报琴引我到回廊深处的牵牛花架下。
这里有几张藤椅和竹几,余洛把琴放到几上,轻轻说了一句,“这里水琪他们打扰不到。”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震得我半天开不了口,只因它的意义太沉重。
水瑜他们看不到余洛的时刻,一年中大概没有几回吧。他的身份注定他不能离开侍卫半步。如果我真要对他不利,现在只需一把匕首就轻而易举办到。余洛竟敢脱离侍卫的视线与我单独呆一起,这么绝对的信任,忽地压得我惭愧。
琴声转起,余洛看似随意的弹拨琴弦,曲调乍听轻缓如淙淙溪流,然而韵底如千斤磐石,上面长满杂草,盘丝纠结,令人愁绪悄生。
他好像有很重的心事,心乱如麻,应该正在举棋不定。
一曲终,他停下手中动作,凝视杯中沉浮的茶叶,突然问道:“迟歌,我很不想做一件事,但是所有人都施压逼我去做,这世上没有两全之法,要是你会怎么做?”
王爷逼你交出我,另外两股势力在全力追踪我,让你为难了吧。
我想了想这没头没脑的问句,“这要看什么事情了,有两全之法固然最好,没有的话,我会斟酌权衡,丧尽天良的事我决不妥协。”
犹豫了一瞬,我小心翼翼补充道,“其实,我是个事事追求完美的人,而且性子也倔,一旦决定了一件事不管别人怎么劝都要去努力做到最好,证明给那些人看我是对的。再者,我信奉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余洛沉默不语,遥望天际云朵,不知在想什么。
我安安静静坐着,有些忐忑不安。
过了一会儿他回眸一笑,语中大有深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迟歌,我父亲一生只有我娘一个妻子,没有纳过妾。即使娘死后,也没有续弦。”
看似突兀不靠谱的一句话,让我刷一下满脸通红。
世界上真的有天生的知己么?又或者心有灵犀不只是哄人的传说?
否则,他怎知我刚才补充那段话,心里一刹鬼使神差想的是——我最讨厌朝三暮四,处处留情,三妻四妾的男人——所以我才脱口而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余洛,叫我拿你怎么办?
耶和华,我的真神,此刻我诚心诚意向你祈祷,他千万不是乔竹悦的杀父仇人才好。
……
我久久不答话,满心矛盾,不晓得余洛看出来没有。
余洛悄悄伸手过来,用力握住我虐待衣角的柔荑,隐晦地吟了一句,“飞鸟归山林,游鱼回故渊,伊人飘零意,可定芳草园。”
冰凉的指尖,微热的掌心,我垂首看着他坚定有力的手。他的意思我明白,是叫我放心,对他放心。
不由想起宝玉叫林妹妹放心,林妹妹当时是怎么样的触动?这么一个敏感娇弱的人儿最后凄凉孤独地香消玉殒,含恨而去,她的负心郎却在洞房花烛中毫无知觉……
酸酸的感觉袭中鼻子,我咬唇忍住眼泪,颤声回答:“只恐飘零意,无处觅归巢。”
握着我的手一震。
久久没有回响。
“迟歌……”
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声音异样虚弱。
我吓了一跳,抬头望去,顿时心被抓紧了。
只见他本来苍白的脸变得铁青,墨眉拧起纠缠成一团,单薄的身躯整个在发抖,另一只手紧捏扶柄,似在咬牙忍受巨大的痛苦。
那晚在荷花池边就是这个情形,他体内的寒毒发作了。
抓住他手臂,惊道:“你,你发病了?我该怎么办?我去喊人来!”
我心急火燎欲冲回芳草亭,却被余洛拽住手腕。
他艰难地摇摇头,大口喘气,嘴角微微抽搐,“不……不要叫……没事……”
我想挣开他的手,急得眼泪流下来。
他的肌肤很冷,冷得吓人,叫我如何不心焦。
“你傻呀,都这样了还没事?”
余洛用力地拉着我的手就是不肯松开,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小瓷瓶,“……一粒……水……”
我赶紧在琴边抓过一杯茶,倒出一颗红色的小药丸,小心翼翼地喂他服下去。
余洛可怕的脸色渐渐平复下来,靠在榻上闭目静养了一小会儿,脸色慢慢恢复。
我们的手一直牵在一起,感觉到他的体温一点点回升。
我掩嘴无声啜泣。
余洛睁开眼充满歉意道:“对不起,让你受惊了。其实叫人来也只能让我吃药,没别的办法,徒增担心罢了。”
我吸吸鼻子,声音早变了,“这是什么病?不能治好吗?”
他紧了紧手指,淡淡道,“什么名医都访遍了,什么灵丹都吃过了,我这病,早绝望了。”
“不许乱说!”
我痛恨他那一副淡然无所谓的表情,痛恨他置生死于度外的语气,痛恨他对自己的生命放弃了希望。
恨恨掐他的胳膊, “余洛,人最宝贵的是生命,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对活着抱有最强烈的渴望,知道吗?!”
余洛虚弱地笑笑,“我可以理解成迟歌在关心我吗?”
我执拗地摇晃他的手,“不要避开话题,你答应我。”
余洛举手轻抹我眼角之泪,叹息道:“我答应你,一定好好活着。傻迟歌,其实我现在比平常好多了,段先生他为了调治我的身体,花了很多心思,前几日嘴角还起了小泡,我真的不想让他们再添一分忧了。”
我扁嘴,偏过脸擦掉眼泪,“你多想想自己身体才是,别人你就少操心了。”
“好了好了,”余洛摇头失笑,“回头问段先生有没有治爱哭的药,要不你经常掉眼泪,身子哪经受得起。”
知道他在逗我,以宽我心,我一阵心痛,他脸上的笑越是淡远清透,我就越揪心。
他的脸和嘴唇都是苍白色的,没有一丝血气。眉宇淡远,模糊美好却不真实。
“我才不要变成他那样冷冰冰的,不知道他的脸是不是冰做的。”
“他从来以面具示人,我也没看到过,想必容颜绝世,迟歌想见识一下?”
“去你的,说得我跟什么似的。”我飞一记白眼。
他忍俊不禁,牵起我的手,在素手腕上套了一串红色木佛珠,很有年代的模样。
“希望能保你平安。”他轻轻说,低咳了几声,满眼的期待。
圆滚滚饱满的木珠子,被人抚摸得异常光滑,色泽有点黯淡,有沉沉的暗香,一颗颗串联在红色丝绳上。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低头把玩着爱不释手。
“真合我心意,谢谢。”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他看着我,淡淡一笑。
我浅笑,垂下眼帘,“的确。”
注①:大耳窿:粤语方言,意为“放高利贷的债主”。
21.离潇怪人
转眼七月份快完了,天气依然炎热。
“雪池,你这样折腾,累坏了怎么办?”
我叫住匆匆要离去的少年问道。
听他说城东米铺雇他做搬运工,管中午一顿饭。昨天他辛苦劳作一整天,夜晚回来看书直到深夜,劝他他就答背完这一段文章立即去睡,结果半夜我惊醒时他厢房里居然还闪着微弱的烛火。最后还是我亲自去没收了书本,他才老实躺下。今天一大早的他又爬起来,要赶到城里上工,如
此天天劳累,瘦弱的少年怎么受得了?
雪池四下张望一下,近旁只有月落候着,他讷讷瞟一眼严肃的我,低声道:“乔姐姐……这点苦不算什么,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弱,更苦更累的时候我都熬过呢,现在吃得好住得好,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毫不含糊,“现在有条件了就先把身体养好。你已经错过了很多时日,再不认真调理,连最后长身体的机会都失去了。年纪轻轻亏空了元气,老了怎么办?”
雪池憨憨一笑,黝黑的手抓着衣摆,“姐姐不要生气,我以后早点休息就是了,昨天带回的东西够吗?”
眼前的少年有着清澈如水的笑容,黑黑瘦瘦的脸庞如此纯净不染尘土。
我暗叹,心满意足?又何必汲汲于功名秋试?心已变了,连自己都未曾觉察。
“多准备十公斤吧……在别的地方藏好,不要带回这里。这是五十两银子,你还给我弄点白火石和褐火石,两小块就够了。”
我陆陆续续让他偷带点材料回来,着手准备逃离。
“嗯,我记住了。”
他小心翼翼,比我还要谨慎。
我上前为他理顺粗麻布的褂子,最后叮咛了一句,“别太卖力,天黑前回来。”
“知道了。”
琉璃般透澈的眼睛往我身上深深盯了一下,雪池转身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牌匾上书着苍劲的隶体:玖莺居。
这里是段先生独居的院落,连下人都没有。金兰说他除了给余洛例诊,绝少露面,甚至难得踏出玖莺居一步。膳食都是放在院门口,待他自己拿的。
我接过月落手中的白瓷碟子,打算自己一个人进去,“月儿,兰儿,你们都到那边亭子里等我,我自己进去。”
月落眼神一凛,“小姐……”
“放心吧,”我悄声回答,“要杀我,之前早杀了,你还昏迷不醒呢。你和云儿的伤,都是靠他的。”
月落无奈瞅我一眼,只得道:“小心。”
我笑着催她离去,转身踏进玖莺居。
极目力望去,没有人影,潇潇落落的青竹,洒下阴影,几块灰色巨石,弯弯曲曲的卵石小道,陡生阴寒之意。
我扬声清喊,“段先生,段先生,小女子莫迟歌贸然拜谒,请现身相见。”
清脆的回声一圈圈在清冷的院子里荡漾,风吹过竹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再没别的动静。
我端着碟子一步步走进去,心里嘀咕:大白天的可千万别装鬼吓人,轻功好也不是这么秀的。怪人就是怪人,住所也弄得森森冷冷的,还好我是二十一世纪坚定的无神论主意拥护者,否则不得吓破胆子。
腹诽不断,继续高喊,“段先生,你在吗……”
“干什么?”冷冰冰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
我一个激灵,迅速转身。果然是神出鬼没的面具人。
淡青色素服,简单半束的长发,高瘦而淡漠,似与周围浅绿竹枝融为一体。
他站得离我远远的,无半点声息,银质面具下冷冽眼神直射向我,唇线抿得僵直。
我半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竭力保持声音正常,稍曲了膝道:“段先生,恕小女子冒昧打扰,我今天来是给您送西红柿的。”
我略抬高手中的碟子,暗中佩服自己手没有发抖。
谁知道冰山怪人仍是那三个字,“干什么?”
我偷偷看他窈然深邃的眼睛,明亮的琥珀色,像美丽的玛瑙宝石,可是眼底峰棱狂肆,如一把利刃直逼心底,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的闷痛。
孑然独立在竹林间的身影,清扬遗世,孤高淡远。
我维持脸上平和的微笑,硬着头皮解释:“前几天听余公子说先生嘴角起了小泡,十分不舒服。这种小病多吃几片西红柿就能好的。我知道你们都当这种果子为观赏植物,其实它含有很丰富的维生素,对人体绝对有益无害。虽然味道不太好,但我加了白糖进去的,这样子就好吃多了。”
为了证明无害,我拈起碟子里的一小瓣西红柿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吞咽下肚。
段怪人漂亮的瞳目闪过清泉般的波动,身形轻飘飘掠到我跟前。
沮丧地发现我个头只刚够到他肩膀,虽说娇小玲珑也是女孩子一大优点,可是我不喜欢被看成未长大的小女娃,要知道莫迟歌已经快而立了。
我努力仰视他,竹叶漏下的光斑点点,清晰照出他长而敲的黑睫毛,线条明晰的薄巧唇形,轮廓刚毅的削尖下巴。泛着冷光的银质面具神秘而寒酷。
他的骨架很像胡人?
心里突然冒出奇怪的想法,他只是表面上冷冰冰的吧。
“谢了。”他吐出简短有力的两个字,接过白瓷碟子。
他的声音冷硬僵直,但低沉磁性,如果能放柔语调的话,不知会迷惑多少女子的芳心呢。
见他接受了我的一番心意,也没有想象中的九阴白骨爪,我不由开心地笑起来,连带着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不用谢,应该是我来谢你的。余公子告诉我月落和启云的伤都是你治好的,为了启云受伤的六脉你还耗了不少内力。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也没什么大本事,听说你口腔溃疡,就做了糖拌番茄送过来,小小地表达我的谢意,我能做的只是这些小事了。对了,我还要代雪池谢谢你,你送的药膏挺有效的,他现在能走能跑能跳,一点事都没了。”
我努力灿烂地笑着,希望能让这座大冰山融化一点。
他静静看着我,直到我笑容快僵掉了,才开口,“启云……八月十五左右能醒。”
我用力点头,诚挚地说:“余公子昨天告诉我了,迟歌真的很感激段先生。”
“不用。”
他明透如水晶的眼眸依然注视着我的脸,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
我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怎么说他也是个高大成熟的男子,还站得那么近。
真的是胡人吗,这么不懂不能直视女子的规矩。
逼人的气势俯下来,我无由感到心慌。
我稍后退一步,定了定心神,复扬起笑容,“段先生可否告知名讳?”
风拂起他胸前如缎的长发,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收回摄人的眼神,竹林青翠如昔。
“段离潇。”
好凄清的名字。
“人如其名……”我勾起嘴角,轻道,“潇潇残雨三更舞,扁舟轻卷断离愁。”
段离潇垂下眼睑,眼中似蒙了一层雾霭,茫然又孤寂,“春绡香减红袂去,何人更道柳悠悠。”(注一)
“对得好。”我弯起眼睛称赞。
他略略转眸,眼底已消了犀利的冰峰,余下碧清的一泓湖泊,“莫小姐这几日睡不好?”
我一愣,眼底的黑眼圈有这么明显吗?
敛去淡笑皱眉道:“是的,夜里总听到奇怪的声音,好像什么动物在摩擦肢体,揉得心脏怪酸的,怎么也睡不着。”
话才刚出口,我立时感到不对劲了。
段离潇没有动,可是我却感觉到他全身冷滞,纯澈的眼波冻结成冰,阴阴如电直刺心底,才缓柔了一点的气氛凝固了。我愣愣看着他鹰隼般凌厉的迥炬目光,不明白哪里说错了,惹恼这尊神。如果没有面具,一定能看到他脸覆寒冰了。
段离潇紧盯我,眼神如最危险的猎豹,阴寒毒烈。
下一秒,我还没反应过来,眼前青树翠蔓,凉意悄怆,山石静立,那袭淡青色的高大身影已消失了。
我仍懵懵地左看右看,当醒悟过来那个怪人早走了的时候,不由气结。
这算什么意思?
弄得好像我特意来奉迎巴结,而人家两袖清风正义凛然坚决不受贿,是大公无私的白脸形象,我恰好扮演谄媚无赖的小人角色。
搞什么名堂嘛。
我愤愤往外走,臭冰山死冰山,装什么假正经,扮什么酷,害我热脸贴上冷屁股,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说一大通话,他就不冷不热惜字如金,让我一个人应付这尴尬场面。最后居然莫名其妙离开,丢下我一个人不知所措,轻功好了不起啊,月落的轻功更好呢。
注一:自作
22.瑾夕妹妹
月落和金兰等十二个下人在亭子里候着,一眼瞅见莫迟歌一脸悻悻走出玖莺居的洞门。
今天小姐好奇怪,居然说廊中摆的那盆果子树的红果营养丰富,叫她摘了十来个下来洗干净切成小瓣,洒上砂糖,摆得整整齐齐放在白瓷碟子中,还亲自送去玖莺居。
刚才还见她兴致颇高走了进去,怎么这么快就像霜打蔫的茄子出来了?
月落心疼小姐,身形一动就飘到了莫迟歌旁,“小姐,果子送给段先生了么?”
莫迟歌点点头,扑闪着亮晶晶的妙目,却淡淡说起另一件事来,“好热啊,稍微一走动就一身汗,明明呆在屋子里还挺凉快的,怎么到了别的院就不扛热了?!”
月落看看小姐,知道她是故意岔开话题的。
小姐不愿意说,她是绝不会多问的。月落于是缄口,执起缀花小团扇跟在她身后,轻轻地给她扇风。
金兰领着下人恰好迎上来,听到莫迟歌一问,遂笑道:“那是因为咱们院子的地窖中塞满了冰块,自然比别屋凉的。”
莫迟歌疑惑,“这大热天的哪里找冰块?为什么段先生院子没有?”
金兰摇头笑着,一边也拿出淑女扇给莫迟歌扇风,口齿伶俐,“段先生内力深厚,真气护体,哪里用这些。咱府里的冰块都是冬天时从北边凿运过来,埋在地下,备着每年七月份少爷来住时治病用的。大半个月前小姐刚醒来那会儿,少爷说小姐怕热,命管家把冰块都塞到了咱院地窖里,还不让别人动。”
月落闻言心中咯噔一下。
她约略听小姐提过几句,大半月前小姐偷偷摸摸到荷花池嬉水吟诗时遇到余洛。虽说小姐只一笔带过,她隐约也能猜出点什么。
月落悄悄斜眼观察莫迟歌的脸色,只见她依然沉静如水,不紧不慢沿着夹竹小道走回院子,手拿着鸳鸯嬉戏的素罗帕,半垂眼帘,桃红小口抿成一条直线,淑雅高贵如常。
月落了然地叹一口气。
外人看不出来,她却是从小跟着小姐一块儿长大的。她的小姐每当有了心事,便会不自觉地抿紧嘴唇,手里习惯捏着衣角或帕子什么的。这些细微的小动作,或许连小姐本人都未曾觉察,却逃不过启云月落的眼睛。
看这光景,月落心里又清楚了几分,小姐和余少爷,唉……
小姐心里苦苦挣扎,她心疼却帮不上忙。
“那就赶紧回咱院吧,这早晚也该用午膳了,吃完早点歇息。”小姐微笑着说,没接金兰的话。
众丫头齐声应和。
月落略望那一大群丫头、婆子、小厮,没有告诉小姐,这人数品级,已经够上一品夫人了。
之前日常只有十二个丫环小厮跟着莫迟歌的,月落醒来后,管事房又多划了把个下人来服侍,说是小姐身边的贴身大丫头月落不能少了使唤的——月落痊愈后,一直亲自照顾莫迟歌,不假他人之手。
从前的相国府,统共也值得六个丫环随侧小姐……
月落正自思量,忽听前面玉焦花廊传来晏晏笑语,琅琅清音。
“……我哥没空理我,我就自己一个人溜出来找你啦。”
“夕儿,你一个女孩子家,单独出来太危险了,廷锋会担心的。”
“嗨,余哥哥,我可是闯荡江湖五年的夕女侠严瑾夕呀,又不是小孩子了。倒是余哥哥你藏到这里来让我好找。王爷不告诉我你的行踪,最后还是香妈妈可怜我,偷偷给我说了落雨行府的方位,我才省了些功夫。”
月落寻声望去,远远地花廊下青衣侍卫巡视,花影蕉叶相交映,榻中白衣身影,卓尔雅俊。
他身边坐着一豆蔻年华的粉衣少女,水灵灵的一朵清水芙蓉,白皙笑靥,清新甜美如雨荷新露。
再回头看小姐,她也正透过爬满藤箩的花架往那边打量,粉脸平静如素,手中罗帕在指尖绞来绞去。
月落轻推她的胳膊,“小姐,要不要过去问安?”
莫迟歌稍垂眼睫,正待回答,又被一阵谈笑吸引了视线。
“余哥哥,你要在这里过明月节?”
“嗯,今年有事情搁着,就不回王府那边了。”
“余哥哥,好羡慕你呀,什么事都能自己作主,我哥老是管着我,这不,还规定我明月节一定得回去,我求他好久让我跟你一起过节,他都不允。”
余洛淡淡在唇边勾起一抹微笑,清彦俊雅。
“夕儿还小,廷锋自然不放心,等你长大,懂事了,就能体会到哥哥的担心了。况且明月节是要和亲人过的,你撇下哥哥孤独一个人,他会伤心难过,夕儿也不会开心了,是吗?”
“嗯,那我听余哥哥的。”她盈盈笑着,似廊中千娇百媚的玉蕉都失了色。
月落明眼看着,眸光闪烁不定。
严瑾夕一双水汪汪的葡萄眼珠盈盈笑意,视线从未离开过余洛脸上。
这小女娃,未谙阴险,喜欢余少爷的心思一看便穿。还行走江湖五年了,八成是被保护得太好月
月落摇头叹气,她和那个夕女侠年纪差不多,却明显比夕女侠老道沉敛多了。
这么一脸纯净天真的表情,在她和启云身上,早在四五岁的时候,已被磨掉了。
月落垂下眼帘,掩去一闪而过的黯然。
“不用问安,我顶害怕这些礼节,咱还是悄悄走吧。人家说话,我们不要打扰了。”
小姐回头拉住月落就走,轻轻说道。
月落冷不防被拖,脚下绊了颗石子,“咚”,弄出了声响。
“谁?”严瑾夕甜甜问了一声。
余洛亦转头望过来。
隔了二十丈的距离,仍能感觉到余洛那俊美无双的脸,静静流溢着清雅恬淡的气息。
月落瞥见小姐毫无要上前的意思,只得原地朝余洛跪下行礼,其他下人早跪下了,请安声一片。
莫迟歌无声说了句你好,微笑点了点头,牵起月落的手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咦?小姐怎么好像没有行官礼的意识?
月落亦步亦趋跟着小姐,好几次欲提醒她这样子不向世子行礼,是很没有规矩教养的,最后还是忍住了没开口。
走远了还隐隐听到严瑾夕清甜嗓子。
“那姑娘是谁?好没礼貌,见了余哥哥竟然不跪下……
月落拿眼偷窥她。
莫迟歌依然笑得云淡风清,只是脚步比刚才快了点,直到拐了个弯,她若无其事问道,“月儿,那个所谓的明月节是什么来头?”
月落无声叹息,小姐失忆后,简直像刚到世上的婴儿,竟连明月节都不懂了。有人失忆这么彻底的么?连常识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疑惑了。
“小姐,每年八月十五我们王朝子民都会欢庆明月节,以慰天神。明月节是家人团聚,共享天伦的日子。要吃很多很多美味的食物,代表一年甜甜蜜蜜的幸福生活,这个传统节日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月落简洁介绍道。
“这几日巧儿她们开始在灯柱挂灯笼,腌制食物,就是在为明月节准备了。说来奇怪,今天是头一回少爷留下来过明月节呢。往年例诊后,结束各商号的对帐,少爷都要回去的。”金兰快人快语补充。
小姐却未再出声,抿紧嘴唇直到回了院子。
莫迟歌站在偌大的院子里,仰望树叶间漏下的阳光,忽然低吟了一句。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
(注①)
言间情切,眉心若蹙一点颦,婉转揪心,太息悠悠。
月落愕然望去,她却早已转身,看不到表情。
月落没有跟上,而是悄悄地,悄悄地,侧脸,忍下泪意。
注①:唐代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23.节日早晨
明月节到了。
我天天安静地呆在院子里,一心一意和月落一起照料启云,没有再去和他练琴。
闲时自己弹一首曲子,娱己娱人,或读几页书,晚上等雪池回来讨论。雪舞似也知道我心情不好,愈发乖巧,时常拿把小木剑耍几个套路,表演给我看。
在雪池的秘密帮助下,我逃离要用的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待启云醒来就行动。
可是我却一直在犹豫。
余洛经常来看我,有时跟着鲜藕般水灵活泼的严瑾夕,说是朋友的妹妹,打小相识的,来这儿玩一阵。
有这么一个可爱伶俐的妹妹,应该是件幸福的事吧。出挑得清纯甜美的女孩,常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喜欢梳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笑声爽朗。
不象我,心境已经老了呢。
我疏怠交际,面对他俩时形容懒懒,总是三言两语把人家打发了。严瑾夕大概亦觉我无趣,缠着她的余哥哥上别处玩了。
我依然安静留在院中。
这变相的软禁,还要多久呢?说起来还是我自己送上门的。
有一次独处,余洛那墨玉瞳仁有着幽幽的沉静光芒,问我,迟歌,你怎么了。
我保持完美无懈可击的微笑,不语。
我怎么了?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和严瑾夕一起谈笑风声的美好画面。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越陷越深。
仅此而已。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的那句话?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与世隔绝得太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无从知晓。雪池帮我从街头巷尾打听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留言,告与我知。
我才惊悟,外边早已是狂风暴雨了。
传闻先皇七天大葬祭天祀地后,新帝动用了亲卫军禁闭了洛阳王和楚泽王世子。不知怎的,楚泽王世子神通广大,竟神不知鬼不觉从京都深宫中逃出,已回到了自己的地盘。而皇七子洛阳王大部分势力滞留在西陲,鞭长莫及,无奈只得被拘。一个月后镇驻西蕃边关的将士久不见洛阳王消息,才知有变,骚动后扬言要率戍边百万大军回朝解救皇七子,发起军队暴动,朝中一片混乱。
京都禁军、御林军统帅岳天泉接到皇帝命令,依言迅速出兵镇压,稳定了京都形势。然岳将军控制京畿各要部之后,立即上书请皇上释放洛阳王,以安抚西北驻军。此时楚泽王掌握的盐部突然以河道堵塞为由停止向京都供应食盐。
三方势力僵持不下,岳天泉斡旋其中,所受压力可知有多大。
流言虽不可信,却也非空穴来风。
我慢条斯理对着铜镜打理秀发,突然想象起皇帝现在急得团团转的暴怒模样,真的就咧嘴笑出声来。
皇帝现在肯定恨不得掘地三尺挖我出来,拿到兵符去指挥岳天泉吧。余洛不知道使了什么障眼法,竟然将我藏得这么稳妥。
这个岳天泉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是个耿忠的人啊。
“小姐在想什么这么开心?”金菊一边为我绾髻一边微笑问道。
今晚上府里有庆祝宴会,要正式一点的装扮,正好金菊懂得梳各种各样美丽的发式,我就央月落同意她来给我梳头。
懒懒笑着,托腮凝望镜中倩影,打趣道:“菊儿心灵手巧,将我打扮得这么美,当然要笑了。”
金菊细心束紧我耳边一缕发丝,温温婉婉的嗓音,“奴婢可不敢居功,小姐本身就长得不错,近些时日竟似越来越漂亮的。”
“唔,我也这么觉得。”我仔细端详镜子里的那张脸,奇怪道。
乔竹悦除了脸长的普通,其他身体部分可真是不赖。一身肌肤白皙滑腻若凝脂玉,一双素手纤纤十指,两眸明亮如秋水,满头乌丝浓密如云,柔韧光泽。
更让我疑惑的是,这张平凡无奇的脸最近好像在变,比刚来时漂亮多了。仔细观察五官,又发现不了变化的痕迹。找不到哪里不同,可明明整体一看的确与从前明显不同,说不出来的感觉,总之就是顺眼,协调多了。
我心里感到有些不对劲,拿近镜子,皱眉端望,依然有强烈的说不上那里变了的怪异感觉。
记得启云说过什么“等日子好起来,小姐也就能恢复容貌了”,难道还说准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能把人变美丽?
我摸着自己的鼻子嘴巴,喃喃,“怪了,还真是漂亮一点了,我怎么总觉得不对劲儿呢?”
“啪——”
我回头,是月落手里的绢扇掉地上了。
她迅速捡起来,屈膝垂首,“对不起,小姐,奴婢正整理明月节的果盘,不小心磕掉扇子了。”
“傻丫头,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歇着吧,也去换身鲜亮的衣裳,粗活叫别人干就行了。”我笑笑推她。
“嗯,奴婢到云姐姐那边了。”月落行礼退了下去。
金菊慢慢梳理我的长发,细声细语,“小姐,月妹妹是担心云妹妹呢。刚才巧巧来报了,云妹妹还睡着,没见醒。”
我低叹一口气。
段离潇说启云在八月十五左右能清醒,这几天便一直遣人每半个时辰来向我报告启云的情况,可等来等去总未见喜讯。
“知道了,叫他们还候着吧。”
在金菊灵活的双手中,一个样式简单又雅致的新月髻很快梳好了。
今天早上我打算看完启云后便陪着雪池雪舞,倒是月落,知道我要去雪池房间后,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要说的,月儿?”我走在通往雪池厢房的檐廊上,直截了当问她。
月落杏眼一眨,凑近我小声道:“小姐,那个严瑾夕,前天就离开了……”
我掠了掠耳边垂下的青丝,假装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我知道啊,她来向我辞行了嘛。”
月落有点怯瞟我一眼,扁扁嘴不再出声。
我置之一笑。
雪池的房间宽敞,光线足,没有奢华的装饰。金菊给他安排得不错,想必是余洛的授意了。
一张暖和舒适的床,干净的书桌,笔墨纸砚,几本散发清香的书,几套粗布衣服。
如今的生活之于他,大概像天堂了,比以前风餐露宿不知道好了几倍。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文武并用,垂拱而治。”(注①)
我略翻他看的书,随口问道:“这些都看得明白么?”
雪池今天不用上工,明月节放假一天。这个少年一直挂着纯净憨厚的笑容,恭谨回答:“嗯,开始有点不太清楚,仔细一琢磨,觉得很有味道,实为至理。”
“那就好。”我合上书本,吟吟笑语,“读书贵在自己动脑思考,再过个一两年的,你也该准备好秋试了。”
他带点憨气地笑笑,没有答话。
旁边的雪舞挣脱月落的手,扑过来抱着我的手臂,撅嘴抱怨,“姐姐,哥哥他不理我。每天我起床他就走了,晚上他回来又只看书,不跟我玩,还嫌我吵。”
“舞儿!”雪池大窘,过来拉她的胳膊,脸都涨红了。
月落急忙上来抱她,哄道:“妹妹乖,怎么爬小姐的身上了!”
我挥手阻止他们,把瘦小的雪舞抱到膝上作好,拉拉她的羊角辫笑道:“雪舞是乖孩子,他们坏呢,是不是?”
“就是!”雪舞瞪着面面相觑的月落和雪池,大声抗议。
我笑咪咪问她:“雪舞还记得姐姐说得宁采臣上京赶考的故事吗?你看,宁采臣为了赶考多努力啊,在漆黑的兰若寺坚持点灯看书,这才感化了本来想吃他的女鬼小倩,最后小倩还爱上了这位憨厚勤奋的书生,两个人幸福生活在了一起。这个故事说明了一个道理,男子要努力学习,刻苦用功,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雪舞想要一个好嫂嫂的话,以后就不要打扰哥哥念书哦。”
雪池刷地耳根红透,瞠目结舌。
月落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瞅着雪池,“扑哧”失声笑出来。
雪舞眨着眼睛,一脸疑问,“哥哥勤奋看书就有好嫂嫂?跟姐姐一样好吗?”
“舞儿……”雪池恨不得上来捂住她无遮拦的小嘴。
我笑着看雪池一眼,点点她的小鼻子,“比姐姐更好的!所以雪舞要乖,姐姐陪你就够了,月姐姐现在不也天天教你武功,雪舞喜欢不?”
小女孩咧嘴笑嘻嘻,转身抓住月落的手,仰脸天真地说,“月姐姐也好,月姐姐武功比金成哥厉害多了!”
我忍不住敲他脑袋,“舞儿努力练功,以后要比月姐姐更厉害呢。”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这时有丫头来报,余洛在外厅等我。
注①:出自唐代魏征,《谏太宗十思疏》
24.金香闯进
余洛静静品一杯香茗,恬然安素。今天他挑起一半头发,束了一顶玉冠,深紫色华美袍服,绣着飞天蟠龙的皂靴。略略苍白的脸英俊清朗,整个人就是美好的画卷。
他抬起灿若星辰的美目,唇边一抹笑,“过节准备的东西够吗?不够我吩咐管家再送过来。”
我端正坐在椅子中,垂首敛目的矜持,“足够了,谢谢余公子关照。”
余洛不以为忤,了然地看着我,云淡风轻。
连日我故意的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在他温淳的包容中消于无形,令我手足无措,反倒尴尬歉疚,自觉矫情。
他半开玩笑,轻轻说,“听说迟歌对雪池雪舞极好,反而对我这个正主儿不怎么上心。”
我只好放弃挂着正经的面具,眨眨眼,“那多人伺候你,排队也轮不到我啊。”
他失笑摇头,站起来拉起我往外走,“尖牙利嘴!走,我们到园子里逛逛,这两天你老闷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今天明月节,新换了应景的各色菊花,瞧瞧罢。”
余洛说得轻描淡写。
原来他一直有关注我。
抬眸凝望他隽淡的背影,绸缎般的发丝萦绕着天然茶麸的清净味道。
我拉他的袖子,唤住他。
“余公子。”
他回头,“嗯?”
我好喜欢他纯粹如泉水的墨黑眼瞳。
我呆呆看他俊秀的容颜,说出的话却是极认真,“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照顾一下雪池兄妹,可以吗?”
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微凉的体温沁过来,他嘴边隐去了笑意。
一直知道,余洛要是敛去温和恭谦的气息,清透双眼犀利地盯着别人,是很可怕的。他的眼神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透出强烈的对生命的淡漠轻蔑。高贵清华的冷冽气质,无形中令人心魂俱慑,敬之畏之,不敢亵渎。
“好。”
我苦笑,不得不面对他的逼视。
现在他就盯着我,深邃眼珠有致命的诱惑,也有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光,开口却是极温柔,“我也会护你周全的,我不允许任何人——”
“少爷,金香大管家带人闯进来了!”水琪忽然匆匆忙忙闪身出现,脸色凝重地单膝跪下。
余洛转过头,一霎已恢复了恬淡漠然,适才凌厉的锋芒尽收,淡淡一笑,“哦?居然来的那么快?”
我有些担心,“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水琪大哥挺着急的样子,是有人凶神恶煞来找茬吗?”
余洛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拉着我转个方向,徐徐朝外边走去,“那迟歌敢不敢跟我去会一会这恶煞?”
言辞满是调侃之意。
我好奇起来,“你都不怕,我为什么不敢?”
“很好,水琪,带路。”
金香大管家是什么人?我一路琢磨,大概跟德大妈一样狠辣,虚伪,看来头也许更盛气凌人一些。可是再怎么趾高气扬,也只是个管家啊,居然敢对世子不敬?
等见到真人,我才知道我完全想错了。
什么狠辣虚伪,仗势欺人,丑恶嘴脸,全只是我的凭空想象。
场面蔚为壮观,余洛现身的一刹,所有童仆婢女跪下地,密密麻麻布满了偌大的前庭。
一位四十多岁,又瘦又小的妇人颤颤巍巍迎上来,脸上沟壑纵横,看得出年轻时眉目是极清秀的。她拉住余洛的手,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擦了擦眼角,哽咽道:“少爷,最近病好多了吧?”
余洛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敬重,轻轻抱着金香瘦小的身躯,安慰道,“好多了,香妈妈,余儿很想你呢。”
“余儿,让妈妈好好看看你。”金香抹一把老泪,拉住他胳膊细细观察他的脸,“可怜的儿,每年也只得这几天脸色好一点,那段先生为什么就不肯留下住在王府……”
“香妈妈,余儿很好,段先生自有他的难处,我们不能怪他。”余洛轻声接过话。
金香眼睛通红,叹息抽噎,“唉,这是自家造的孽,当然不敢怨别人,你娘泉下有知,心中又该难受后悔了,天作孽啊……”
说到这里,金香掩嘴,无声哽咽更厉害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余洛轻柔地拍她的背助她顺气,温柔劝道:“香妈妈,别哭了,好好儿过节呢,又弄得伤感起来,娘会更担心的。”
“就是,人老了……”金香掏出帕子不住拭泪。
我都看出来了,余洛和金香明显感情不一般,真挚深厚,金香显然是很疼爱他的,看他的眼神就像一位妈妈看自己未长大的孩子。怪不得刚才余洛那副样子,敢情我白操心呢。
“余儿,听说你是为了一位姑娘不回王府那边过节,就是这位姑娘吧?”
金香恢复了情绪,转身打量我。
“嗯,这位是莫姑娘。”余洛不置可否。
什么,为了我不回王府过节?
我吃惊地看向余洛,他似笑非笑的星眸除了一片清明,别无暗示。
我只得转向金香,不知道要行什么礼,跪下?屈膝?磕头?乔竹悦好歹是安琴郡主,用不着吧?
余洛,你搞什么鬼啊。
最后我只微笑地点点头,矜持道:“金香管家,小女子姓莫,名唤迟歌。”
她拉起我的手,善意地打量我一番,叹气道:“也是个好姑娘,可怜……”
我巴巴望向余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金香。
余洛走过来,“香妈妈,这次突然来落雨行府,是父王的意思吧。”
金香点头,鱼尾纹深了一分,忧道:“。余儿,王爷是为了你好,你以前从未了一个女子这般……他老人家担心啊……”
余洛神色淡漠,语中寂寥,“他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金香深深看我一眼,语气竟带一丝哀求,“余儿,你注定是成大事的人,明天就带她随香妈妈回去吧。”
“父王的意思我明白,我答应便是了。”
他说得轻轻巧巧,金香舒了一口气,于我却是一个晴天霹雳,轰地脑袋全白了。
他答应了?意味着什么?
他答应将我抓回楚泽王府,交给楚泽王处置,严刑逼供,强迫我交出兵符?
他决定为了争夺最高的皇位,放弃我?
我完全懵了,震惊地盯着余洛没有表情的脸,淡淡的,却又坚决的。他悄悄伸手过来握住我冰凉的柔荑,似还说了句什么话,我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怎么办?明天就要被带回杭舟的楚泽王府,启云没醒,我就是要逃也不成啊。
难道我注定再次抛下启云,自私地走掉?
心好痛,好痛。
余洛,余洛,你真的决定了吗?
接下来我糊里糊涂地应付场面,竭力保持面上的一无所知,心里其实一片混乱,连嘴里说的什么话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样回到自己的院子,已经日上中天了。
25.疑虑重重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精神恍惚,终于熬到晚上。
府内处处张灯结彩,灯火如昼,喜庆的气氛浓厚而温馨。各品种的菊花开的如火如荼,我最喜欢的凤尾菊,勾着长长的花须,似要绽放一生的精华,开得热烈而壮美,最底下的花瓣都不堪花朵的重负垂到地面了。
明月皎皎,其华灼灼。夜幕才渐浓,明月节美食宴就开局了。我作为上宾坐在左边首席,紧挨着的是主位的余洛,其他客座都空着。
余洛和我都是清淡不喜嘈杂的人。总管将下人的宴桌摆得远远的,园子里觥筹交错,笑语欢声,好不热闹。
美食一道接一道端上来,我都记不清自己吃了多少东西。清煮粉菱角,西米南椰羹,小葱炒田螺,甜露拌芋艿,荷叶莲子汤,槐花蜜饯,熏蒸螃蟹,桂花枣糕……花样繁多,味道可口。最后端上新鲜的石榴,葡萄,柚子等水果的时候,我已经饱得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奢华的美食宴过后,还有一套冗长的“降恩”仪式。所谓降恩,就是主人端坐在高位,等着仆人一个个上前来磕头道贺,然后打赏他们二两银子。听月落说,以前相国府过明月节也才赏五十个铜板,余洛钱财之多,可见一斑。
落雨行府的下人本来就不少,加上金香大管家带来的两百多人,余洛总共得接受八百多人的磕头,然后格式化地说两句,再赏银。
下人排队等候着,一眼看不到队列的尽头。我正担心余洛的身体怎么经得住繁缛的程序,他招手唤来金香管家,让她代为分赏。原来他只要象征性地接受几个总管的朝贺,其它的可使人代劳。
每个人都领到“恩露”时,已经月上中天了。庆祝移到花园里,继续游园活动,喧闹的人群不时爆发阵阵笑声,月落雪舞两个人早不知钻到哪里,兴高采烈进行她们的探险。雪池显然也被这气氛感染了,腼腆的他在金兰等人的诱哄下,也叫入到游戏的行列中,渐渐放下拘束玩起来。
人人沉浸在欢乐中,笑容真心而美好。
我悄然转身,回房拿出备好的一叠彩纸,一个人走到僻静的荷花园,在池边抱膝坐下来。
这园子离那边很远,此时寂静无声,寒冷凄清,与正堂的热闹欢嚣截然相反。
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悄怆凄神,幽邃寒骨。七月时花苞挨着挤着的盛景已然不复了。唯有稀疏的荷叶,三三两两花骨,几片深红的老瓣。
我抽出一张彩纸,认认真真折莲花灯。
“妈妈,中秋节又到了,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吗?您现在不要为爸爸伤心了吧。女儿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这次可不再是邻居李阿姨的残羹冷炙了呢。”
泪水滴在彩纸上,晕出黯淡无光的花渍。
“那是您和女儿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我们娘俩看着月光,说了整整一夜话。您一个字都没提及爸爸,只小声对我说,我的女儿长大了,懂事了。将来找丈夫,人品好,有责任心,心眼实就挺不错。千万千万不要把自己陷入无聊的爱情中,害自己一生。一时冲动,毁了自己终身,还累及孩子,是最让人难过的啊。”
碧荷幽泉,绿塘潋滟,莲影深浅不定。
我擦去脸上越来越密的泪,免得视线朦胧,折出的莲花灯不够精致好看。
“妈妈,您嘴上不提,心里一直等他回来的,是不是?爸爸倔强梗直的牛脾气,在单位里到处得罪人,受人排挤,被开除后下海做生意,受骗上当,破产负债。他也是一个可怜人,被生活打击得理想破灭的可怜人……”
小巧的莲花灯折好了,我点燃一根半截的蜡烛头,置放在莲座上。我把莲花灯轻放入池塘,指尖掠过凉水,冷入心脾。
指尖颤了颤,我继续洒了一杯米酒,对月祭奠。幽暗的烛火顺着浅浅的水流,飘过月亮的倒影,撞上几片荷叶,一路向外。荷塘大约与外边水系互通,是一汪活水。
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说,一盏莲花灯,代表一个心愿。
呆望逐渐离我远去的微弱火苗,我的心愿就是,妈妈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彻底放下爸爸,放下一生愁苦的根源,快快乐乐生活着。
星辰疏朗,云雾淡薄。我闲坐着看稀稀落落的荷花,一时间有些茫然,孤独无助的情绪让我无所适从,不由得地吟起一首诗。
“秋阴时睛渐向暝,变一庭凄冷。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清夜永?”(注①)
我暗忖,周邦彦一生也不算坎坷,何以他的羁旅词这般哀婉揪心?或许正是为了我这类喜欢顾影自怜的人吧。
“更深人来作陪,但相询,佳人愿否?”一声低吟碎了满塘寂静。
我叹息,回身。
果然是余洛。
月下的他依然美好得不像凡人,凌驾红尘俗物之上。瘦削的身量静立在不远处,风度翩翩,清悠眼眸沉静内敛。画一般的俊美五官,笼着淡淡的表情。
“如果同病相怜,就来吧。”我指指池边为主人常设的湘妃榻。
他却过来挨着我坐在地上,“在干什么?”
“祭奠考妣。”
他大概会以为我指的是乔相国夫妇吧。
出乎我意料,他说,“说点关于他们的事来听听吧。”
我很想笑,你难道没有对乔相一家调查得一清二楚吗?
我还是说了,说的是莫迟歌的事。
“我娘十八岁的时候,遇到一位年轻英俊,很有上进心的青年。他们如此热烈地相爱,二十二岁时不顾双方家长的反对,偷偷成亲,然后生下了我。”
我随手拈起一张纸叠起千纸鹤。
“我们一家三口幸福地过了几年,后来我爹遭了重大的打击,一蹶不振,从此消沉颓废,一门心思花在赌博上,我家仅剩的薄产全输光了。”
我说不下去,沉默地做我的纸鹤,好像它是我的宝贝。
余洛转头看我,“再然后呢?”
“再然后……娘得了很严重的病,每晚心脏痛得无法入睡,可是爹冷冷对她说,家里正缺钱,你还生什么病,真是晦气!我跪下来求爹不要再去赌了,给点钱找大夫看病。他却一脚踹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最后,娘对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绝望,拉着我的手静悄悄死去,而爹那时正在赌坊里吆喝得起劲。”
泪线爬下我的脸庞,我凝视掌中玲珑的千纸鹤,笑道:“真是一个叫人伤心的爱情悲剧,是不是?”
余洛叹一口气,宽大的手掌覆上我的,“迟歌,你失忆了,为什么不连同这些伤痛一起忘掉呢?
那样会快乐得多。”
全身一冷,我苦笑,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真是一个蹩脚的撒谎者,这么大一个破绽。先是说自己失忆,现在又把爹娘的故事记得清清楚楚,还能怎么样辩解呢?
“当我说乱编好了。”我淡道,抽回自己的手,无力再编话圆谎,也不懂得编。
“不,迟歌的感情是真的,这种感觉我再熟悉不过了,”余洛盯着我,轻缓但坚定的语调,“还记得在这荷花塘边,我们第一次邂逅,我说你眼中的沉痛让我想起一个人,他和你有一模一样的神态表情。”
他唤我的名字,带一丝急切和脆弱,像漆黑夜里找不着回家道路的孩子。
“迟歌,那个人,就是我呀。迟歌……”
父王和娘亲明明应该是最亲密的夫妻,一问一答却刻板生硬,恭谦有礼。父王从来不进娘的卧室,下人们都传说我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野种。
第二天,嚼舌根的人被活活打死了。
见过我娘的人,都会被她的美丽高贵折服。只有近身伺候的人才知道,她不过是一具完美的躯壳,灵魂早已死去,每日行尸走肉一般,坐在槐树下发呆,任由浅黄槐花落满一身。从小我就害怕她空洞没有表情的脸,精致美丽却令人毛骨悚然,每次请安我都哭闹挣扎不愿去。一直是香妈妈代替她细心照顾我的起居,她从来不过问半分,仿佛没有我这个儿子。
父王对我要求很严格,请了许许多多高明的先生教我功课,习权谋之术。可他可看我的眼神像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无丝毫父子之情,除了检查功课,几乎不对我多说一句话。
他的手忽然握紧了我的。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娘和父王对我这么冷淡厌恶。直到娘去世的那一天,正好是我十五岁生日,真相突然呈在我面前,我却已经没有力气去打开这个死结。”
这个家庭真是奇妙的组合,三个人好像互不相干,独自生活在自己的空间里,互不闻问。
他说的不完全,我也没有问究。
深夜的池塘边,坐着两个渴望亲情的可怜孩子,半晌沉默。蛙鸣暗伏,星光几点,化成秋风缠绕我们两人。
我主动抓住他凉凉的手指,呈上纸鹤,“看,漂亮吧?”
“嗯。”余洛淡淡一笑。
我把带来的彩纸分一半给他,分享古老虔诚的传说。
“民间传说,八月十五这一天,月亮仙子会下凡显灵。人们折一盏莲花灯,里面点上蜡烛,默念自己的心愿,然后把灯放入河中漂流,月亮仙子就能看到他的愿望。”
他头一歪,“于是这个愿望就能实现?”
“当然了。”我理所当然瞪他一眼。
“来,今天我们不仅要折莲花灯,还可以叠其他东西,这样就可以实现很多愿望了。”我一本正经说到。
我兴致勃勃地教他折莲花灯,千纸鹤,星星,稻草人,衣服,帽子,兔子,等等。
“左角打斜折下来,对!跟着我一步步来就成。”
“迟歌,我只见过剪窗花有很多花样,从来没有见过用纸张能折出各种各样的东西。”
“嗯,我倒不懂剪窗花,没有人教我。折纸是小时候缠着娘,阿姨和邻居姐姐学的。我可最聪明了,只消看过一遍,就能牢牢记住步骤,什么动物都难不倒我。”
余洛的手指修长,灵活,折出来的兔子比我的还要精巧。
我气道:“你真笨,兔子胳膊都歪了。”
他疑惑地瞅瞅我手中的成品,又瞧瞧自己的,“没有吧,好像是你的歪了。”
我耍赖,“就是你的歪了,我是师父,师父当然比徒弟折的好!”
他笑起来,轻松而真心的笑,“好好好,果然是‘歪了’!”
我喜滋滋抱着我们的劳动成果,“折了好多呢,现在可以开始许愿了。”
率先放了一只小帆船在池塘中,推波助澜,“莫迟歌的心愿是启云早点醒,健健康康。”
余洛学着我的样子,把他的帆船推进清波,“我希望娘在泉下有知,不再恨我父王。”
然后我挑了一朵纸杜鹃,掉书袋一句,“花儿,愿天下有情人,终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注②)
余洛说了一个让我大跌眼镜的心愿,“我想吃七岁生日时小琪子用黄泥烤的那种香喷喷的鸡。”
“我想变成倾城倾国的大大大美女。”
“我想能够清静一天,在湖上自由自在泛舟钓鱼,什么烦心事都没有。”
“我要陪余洛一天钓一天的鱼,煮鱼汤,做红烧鱼,糖醋鱼,葱花鱼,清蒸鱼,腌咸鱼……”
“东风山矿难的亲属,能顺利拿到抚恤银两。”
“我好想吃雪糕,巧克力。”
……
余洛把最后一只纸鸭子放走,“最后一个愿望,迟歌的心愿能够实现。”
“笨死了笨死了,”我嚷嚷,大概从没有人敢像我一样骂他笨,“要是我,最后一个愿望是再许一千零一个愿望。”
他笑得清淡,“够了,人不能太贪心,今晚的心愿全能实现,我心满意足。”
细微平凡的心愿,皎洁明亮的玉盘。弯弯曲曲的河道挤满了折纸。
我用剩下的一张纸叠了花蕊状的心型。
“这个送给你,就不漂流了。”
余洛接过去,“这是什么?”
这是一颗心啊,我的心。
西方文明他应该不懂吧。
我没有说出来,“在我想告诉你之前,你慢慢猜吧。”
“好。”余洛把那颗心收进衣襟里,珍重小心。
我笑了,“余公子——”
“不是余公子。”他忽然打断我的话,拉过我的手在掌心划了几笔。
一个“宇”字。
原来是“宇”,我一直错以为是“余”。
夜深了,我突然有点冷。你除了一个“宇”字,没有别的可以对我坦诚了吗?
比如,你的楚王世子的身份,比如,你想得到兵符。
我却准备飞蛾扑火。
凄凄笑着,我在他掌心写下“乔”字。
等于承认我是相国之女,等于承认兵符在我身上。
宇没有说话,漆黑深沉的眸子静静看我,像一泓古潭将我吸进去。
我着了魔一般,将一直哽在喉咙深处的话说出来,“你是我的灭门仇人吗?是你做的吗?”
“不是,”他停了一瞬,平静淡然,“乔相满门遭戕,我第二天才收到飞鸽传书。你相信我吗?”
我笑了笑,发现自己的脸有点僵硬。
“我相信。”
“我真的不记得乔竹悦以往的事情了,重伤醒来,我发现自己是乔竹悦,却没有她的记忆。一路遭追杀堵截。最糟糕的是,兵符……不知道藏在哪里了。你呢,相信我吗?”
我眼里蒙上一层雾,看不清景物,也看不清宇的表情。
“我也信你。”他短短说了四个字。
却让我眼前氤氲散开,看见他满眸的怜惜溺宠。
细细的泪痕在我脸上蜿蜒,我努力绽放一朵笑容,“宇……”
他叹息一声,温柔拂去我脸颊的泪,“不要担心,把一切都交给我,让我面对外面的狂风暴雨好了。让我守护你吧,悦儿,好吗?”
一切都交给你,我能吗?
他真挚的温柔将我包围起来。
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至少此时此刻,他的怀抱时真诚为我敞开,够了。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怀疑什么,阴谋,皇位,兵符,冤魂,暂时扔到一边吧。
我失神地靠上他胸膛,任由脉脉情丝把我束缚起来,心变得柔软,似几点雨落下,心湖泛开层层涟漪,又酸又甜。动荡不安的情绪沉淀,稳妥地泊在安全的港湾。
幽清的荫梨香挑逗我的鼻尖,熏染上我的泪珠。
“宇,我……”
他修长的指缠住我背后的青丝,温柔抚摸。微热的呼吸撩拨耳后敏感的地带,让我一阵悸动。
“不要哭,我在这里,没有什么可怕的。”他极温柔地用唇碰了一下我耳垂,和我十指交握。
我扬起嘴角看了看他,他脸上是认真执着的神情。
忽然很想唱歌,于是我就这么做了,在他耳边清唱。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的心里全都是雨
滴滴全都是你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在风里伤透了心
不知又将吹向那儿去
吹啊吹吹落花满地
找不到一丝丝怜惜
飘啊飘飘过千万里
苦苦守候你的归期
每当天空又下起了雨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每当心中又想起了你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注③)
“别唱这么悲伤的曲,悦儿。”宇扶起我肩膀,握手的力度大了几分。
“我就是天上的云,不知道会飘到哪里,遇上了你。”我把脸埋在他怀里,贪婪他传过来的温度,像最轻柔的雾纱,笼罩娇嫩的肌肤,带来安全舒适的触感。
他叹息一声,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碰去泪珠。
“云的心里全都是雨(宇),恩?”他有意逗我,瞳仁流溢幽幽的光彩。
我仰头看他深黑无际的眼眸,在里面看到一个满脸红晕害羞的姑娘。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聪明。”我小声嘟囔。
只为情字煎熬,没有人能逃出这个轮回的桎梏,我也没能。
残留的荷香,蝈蝈的鸣叫,疏朗的星星,深蓝的天空,编织成一张动人的网,丝丝扣住心弦。
绵绵密密的刺痛击中我,既醉人又揪心。
宇把我单薄的身躯圈入怀,慢慢低头靠近。
俊雅的容颜在眼前放大,我紧张地垂下眼帘,手指只会僵抓他身上的衣服。
轻微的鼻息拂在脸上,彼此交融缭绕,脑子失神无力思考。稍凉柔软的唇轻轻贴上我的樱唇。我不敢睁开眼,感觉着嘴上那波凉意慢慢荡漾开去,就这样,好像很久,好像又一瞬,象是雪花飘落在冰面上刹那间的凌结。他极尽温柔的吻,四片紧紧纠缠的唇瓣……
“世子,莫小姐!”硬邦邦的声音冷不丁插进来,瞬间将旖旎的气氛打破至冰点。
我吓了一大跳,血液全轰上脑袋,全身霎那僵硬了。宇迅速放开我,转头过去时声音依然跟平常无异 ,“段先生?”
我一个激灵抬头,正对上一双幽深莫测的眸子。
段离潇高大的身影,带着点点清寒,闯进视线里。银白色神秘面具,薄薄的唇,飞扬的发丝,他身后是无边无际的星空。
我感到脸烧红了,低下头去不知所措。这个冰山干什么啊,没看到人家正……居然再最尴尬且最……最美好的时刻冒出来,天啊,他一定什么都看到了。
我结结巴巴开口打招呼,“呃……段先生,你,你好。”
我窘迫得想一头钻进地洞里。
段离潇无波无澜的声音传过来,似乎什么事都 不知道。
“离潇来向世子辞行,一个月时间已满,离潇是时候回芊眠谷了。”
芊眠谷?什么地方,听起来很美丽的样子……
宇的眼神陡然变得很奇怪,清透依然,却蓦地深黑不见底,仿佛包藏了无数秘密和疑惑的浩瀚宇宙。
正当我以为宇要说些挽留的谦语,他一直捏着我手腕的手指紧了紧,淡淡道:“那么段先生保重。”
段离潇略一颔首,干脆利落,没有再出声。他犀利摄魂的目光盯了我半秒钟,眼前一花,还以为出现幻觉,那个神秘诡异的段离潇已经没有了踪影,似消融在夜色中,不曾出现过。
注①:北宋词人,周邦彦,《关河令》,描写羁旅思乡之情。
注②:语出晚清刘鹗,《老残游记》。
注③:《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演唱者,孟庭苇,一九九三年台湾上华唱片公司出品。监制:吕世玉,制作人:吕国梁。
26.鬼焰灵蛛
临睡前月落悄悄给我吃了一丸药。问那药是做什么用的,她只闪烁其词,说为我好。
夜深人静,连蝈蝈都睡去不再唱歌。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体着火般热的难受。我拉过薄丝被抱在怀里,脸贴在柔软的面料上,脑子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宇那个未完成的吻。
雪一般纯净的荫梨香萦绕在心头,化成不染人间烟火的绝世容颜。或许,段离潇的贸然打断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否则我已溺毙在千万缕的柔情中,被怜宠的怀抱融化犹不自知。
朦胧中悸动的少女情怀昏昏睡去,已多日未曾出现的摩擦怪声忽然又响起,似什么动物的噬咬,啃啄肢体,比以前更大响动,含着焦灼的情绪。
我烦躁地掀开被子正要起身,突然人声杂乱,有急促的脚步声朝房间靠近,漆黑中冒出几点灯火。
“小姐,小姐,”月落焦急呼唤,夹着欣喜,“巧儿来报,云姐姐醒了!”
“启云……”我一骨碌爬起床,连鞋都来不及找,套着中衣就冲了出去。
院内一片混乱,片刻之前黑沉沉死寂的夜,一下子灯火通明,人影慌乱。丫环小厮们奔走相告,怕是早有人去报告水琪了。
我扑到启云厢房时,已经有五六个丫头捧着热水,汤药进进出出,忙碌非凡的光景。
“启云,云儿!”我大喊,飞快跑进去。
“小姐!”启云一眼就瞅到我。
她比月落醒来时要精神的多,脸色虽苍白,却是双眸明亮警惕,神情沉稳不慌。
忙乱了一阵,总算下人们弄好退下了。
“小姐,月儿,是小紫把我唤醒的,它都快要焦躁死了。”启云拉着我和月落的手,眼里闪过点点的忧心。
小紫是谁?她怎么能唤醒启云?
月落连连点头,擦一把泪,“嗯,都几个月没有唤它出来了,它一定很想小姐。”
“小紫是谁?”我终于问出来,莫名其妙。
忽一声叹息,启云温热的手掌握紧我,眉间郁色闪瞬即逝,“小姐,连小紫都不记得了。”
“小姐,小紫是云姐姐为你养的鬼焰灵蛛,”月落拍拍启云的背部,解释说,“是小姐从小到大唯一的宠物。灵蛛是一种仙家祥瑞,以血作蛊,能保主人化解百毒,驱邪避煞,延年益寿。小姐出生的那一天起,云姐姐就让小紫跟着你了。”
我依然一头雾水,没听懂几个字,祥瑞?怎么月落的话听起来那么玄乎?
“鬼焰灵珠?”名字阴森森的,乔小姐养的什么宠物啊。
启云拿过枕头垫在床头,让我靠在她身上舒服些,“小紫和小姐感情最好了,冷落她这么久,它不耐烦,不如现在唤它出来看看吧,说不定小姐一见它就明白了。”
我疑惑地扭头四下张望,“唤她出来?在哪里?莫非启云会隐身术把她藏起来了?”
月落目瞪口呆看我的动作,“小姐,这……”
启云哭笑不得,揉着我头发柔声道:“鬼焰灵蛛平常只能潜伏在主人周围,埋在地底活动。主人走到哪,它自然会跟着,决不走丢。主人召唤它才可以冒出地面,其他时候是看不见它的。所以小紫这几个月没出来,憋得慌了。”
我像在听天荒夜谈,什么?这个宠物还终年埋在泥土下不见天日?怎么这么可怜?好玄啊。
“那就叫它出来吧,反正房里只有我们三人。”我不知天高地厚。
启云从袖笼中掏出一包粉末,教我把药粉洒在地板上。
我轻声呼喊,“小紫,出来吧,小紫,出来吧……”
我傻乎乎勾魂似的念了十声后,凝神屏气,好奇等待奇迹的出现。
药粉在空气中散发马齿苋一样的怪味,一阵沉寂后,奇怪的摩擦音慢慢由小到大,像几块泡沫再钝锯,越来越响。
我心中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这折磨心脏的怪音,不正是夜夜吵我无法安眠的声音么?只是现在这声音清晰的多。
我微抖着手抓月落的衣服,慌声问道:“月、月儿,鬼焰灵珠是什么动物?”
月落奇怪的看着我,“鬼焰灵蛛就是鬼焰灵蛛啊。”
那恐怖的声音好像已经来到了床边,我只觉得根根汗毛全竖了起来,声音都哆嗦了。
“不是……我是问,它长什么样?”
启云觉察我有异,“小姐?”
声响移动到了床尾,明黄的烛火映出一个模糊的阴影,什么东西已爬上了床架,跳下床尾的锦被上。
月落欢呼一声,欣喜地唤道:“小紫!想小姐了吧,来,过来,让小姐摸摸你!”
“小姐!”启云没像月落那样高兴忘形,显然发觉我已经全身石化掉了。
巨大的恐慌蔓延至心口,将我轰炸得头脑空白,无法动弹,呼吸都忘记了。我不受控制身子如糠筛般发抖,声音都扭曲了,“蜘……蛛……蜘蛛……精……”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声音可以这么难听,不像哭不像笑,可以跟鬼魅嗤笑媲美。
我已经看清楚小紫是什么东西了。
伏在床尾正一步步向我挪过来的,是一只巨大乌黑的丑陋蜘蛛,躯体有小皮球那么大。四横八叉的腿脚黑乎乎布满钢针样的粗绒毛,一根根看得清清楚楚。类似嘴巴的部位吐出几条弯曲的刺,不断活动着。更可怕的背部奇异的花纹,是一只深紫色的眼睛,铜铃大的瞳仁幽幽闪烁着妖异光芒,神秘诡异,像最恶毒的巫蛊,顷刻能将人吞噬得连骨头都不留。
恶心和恐惧汹涌狂肆,我脸色一定比鬼还难看,牙齿上下打战,话都说不出来,只会紧紧盯着恐怖异常的大蜘蛛王。
天啊,乔竹悦,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宠物怎么会是这么可怕的东西,我怕蟑螂怕毛毛虫怕蚂蟥怕蛇,最怕的是蜘蛛,居然弄来一只怪异肥大难看的妖蛛来……
月落也看到我满脸毛骨悚然的表情了,晃了晃我的肩,急急问,“小姐,你怎么了?”
她这一拍,刚才彻底沦丧的气力回来了,我一个激灵,霎时回神。
“啊——”
一声尖锐凄厉的嚎叫划破夜空,直达云霄,如厉鬼申冤,凄魂哭诉。
然后厢房内乒乒乓乓,撞倒了椅子烛台,一个人哭得嗓子都变了,踢踢踏踏混乱地跑出来,夹杂着惊慌的呼唤,“小姐,小姐……”
宇来到厢房前,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情景。
狂乱失魂的我跌跌撞撞冲出来,仿佛身后被索命鬼神追杀,满脸泪痕。
我撞倒一张凳子,扑到门前,朦胧中似乎看到宇惊愕的脸。
头脑一片混乱,被可怕的紫蜘蛛引爆的恐惧嘶咬每一根神经,我害怕得脚软,浑身没有一个细胞不发抖。
宇不顾几十个人在场,抱住狂乱大哭的我。
“悦儿,怎么了脸色这么吓人?”
“不哭不哭,我在这里。”
“启云不是醒了么?到底怎么回事……”
“不要怕……”
可是我完全听不到他说什么,脑子里固执盘旋着毛骨悚然的镜头,那超级蜘蛛精好可怕,刚才差一点就碰到我的裙子,毛绒毛绒的黑肢……
我伏在他怀中哭得声嘶力竭,遍体生凉,无意识地乱喃喃,“走……离开,我怕……离开,大蜘蛛……”
月落蹭蹭闪出来,后面跟着惊诧万分的启云,鬼焰灵蛛爬得很快,紧贴在启云脚边。
“啊——”我又一声尖叫,几乎要晕过去,拼命扒宇胸前的衣服,发疯一般,“快走,它、它跟来了……好大好大……蜘蛛……”
“小姐,这是小紫啊,不会伤害你的。”月落着急的说。
启云愣愣盯着宇的脸,没有出声,眼里闪动着异样的神色。
可怜的小紫,摇着触须,无辜诉说着什么。
而宇在看到鬼焰灵蛛的那一刹,眸中惊喜交加,转瞬变成更深刻的失望,用轻的只有怀中的我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也有鬼焰灵蛛?”
可是,这一刹所有人的奇怪表现,害怕得失去理智的我都没有看到。
……
当狂跳的心逐渐平复,意识开始一点一点回到我脑子,只记得刚才院子里一片混乱,隐约中有各种声音,叹息,沮丧,惊恐,失落,惶急,安慰……
“悦儿,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好点了吗?”温朗如玉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问到。
“宇少爷,小姐她怎么还没反应?水琪大哥的真气会不会伤了她?”
轻柔温暖的呼唤固执回响在耳边,犹如清冽的甘泉缓注心田,“悦儿,悦儿,不怕……蜘蛛已经走了,悦儿……不怕,我在这里。”
蜘蛛已经走了?
我慢慢转动僵直的脖子,目力所达处果然没有那庞大得离谱的蜘蛛精。
“走掉了……”我喃喃,舒了一口气,紧绷的弦松下来。
咦?情形有点不对劲?
水琪,水瑜,水清,金菊,金兰,金竹,金梅,雪池雪舞,启云月落,还有其他的铁卫和仆人,好几十个都围在我身边,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
而我……双手死死搂住宇,几乎全身都紧贴着人家,也不知道蹭在人家身上多长时间了……
倏地我再次涨红了脸,思考要不要装晕避开这糗死人的场面……呃,好像不行,宇身体虚弱,万一抱不动怎么办?
“悦儿,它走了,已经走了,抬头看我,嗯,没事了,是么?”
宇的声音好温柔,哄着小猫一样蜷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女孩。
不要抬头,好丢脸……
“小姐,我让小紫下去了,对不起,是奴婢不好,贸然招来小紫,让您受惊吓……”
我偷偷看去,启云自责后悔,拘谨地站在一边,垂手敛眉,像做错事被罚站的孩子。脸上明显几道血痕,大概是我惊乱中抓伤的。
我心一疼,不能让启云受委屈。
“启云,我没事。”我犹犹豫豫小声叫她。
其实是我太迟钝,听到鬼焰灵蛛时就应该明白那是什么动物的,可惜我没反应过来,直到被吓得失魂。
“小姐,你缓过劲儿了。”启云月落眼睛一亮。
“悦儿,你骇得太厉害了,先去那边坐一会儿,等定魂汤端过来,好不好?”
宇轻拍我的背。
我不能再装,松开手想站远一点,让月落来扶我。
宇抓紧我的手,不让我逃,一点不在乎别人惊诧另有意味的眼光,根本不理会启云月落,牵着我到内房的藤椅坐下。
我乖乖任宇抱着我喝下定魂汤,不敢抬头看启云月落的反应。
折腾一番,天蒙蒙亮了。宇看天色,吩咐金菊:“去把小姐的东西收拾一下,立即启程。”
我一惊,“启程去哪里?”
宇淡淡看我一眼,没有解释,只说:“我们一定得走。”
要将我领回杭舟的楚泽王府交给楚泽王!
不是说不逼我吗?为什么现在突然反脸?
不,我不要去。
不可以轻易把兵符给任何一方势力,乔家几百条冤魂压着我为他们找出真相啊。我该怎么办?我实在不敢拿乔家几百条冤死的性命作赌资。
即使我相信宇不会害我,可是难保他为了皇位,罔顾那些惨死的亡魂,其中有乔竹悦的亲生父母。
“月儿,”我忍着心里的惊慌,竭力若无其事地说,“去跟雪池说一声吧,我要走了。”
月落和雪池都知道我详细的逃跑计划,虽让仓促一点,但幸好我自制的烟雾催泪弹早准备完毕,应该没有大问题。
月落立时领悟我的意思,行礼退下,“是,小姐。”
希望不会弄砸,我暗暗祈祷,脑子一片茫然。
我计划在出府的路上,侍卫还比较混乱,让雪池把二十公斤的烟雾催泪弹扔出,月落启云和我趁机逃走。
催泪弹外加烟雾弹是我用土方法暗中在雪池协助下做好的。虽然我本科研究生学的是德语和法学,幸好高中时代化学学的还是挺不错,曾跟着老师的实验兴趣班混了一学年,学习如何用日常物品作有趣的化学实验。
没有苯氯乙酮,可以用胡椒粉代替;没有氯烷烃,可以找洋葱榨汁水,一样能做出效果很好的催泪剂。关键是如何把催泪剂短时间内大量且均匀地挥散到空气中,达到最佳效果。这就要靠易燃的白磷和红磷混合,一旦遇上含氢离子的酸性物质,立即会自燃且微级爆炸,产生大量白色烟雾。将胡椒粉洋葱汁炸到四面八方。白火石、赤火石内就含有大量白磷红磷,酸性物质可由醋精代替。
27.平地惊雷
宇没有要任何随侍,只和我乘他豪华舒适的马车。启云月落被安排在紧跟后面的车里。大批的青衣铁卫骑着高头大马,密密麻麻围着车队,保护的密不透风。
我反反复复绞衣角,忐忑不安。
不知道雪池在门外树林准备好了没有,烟雾催泪弹有没有效,够不够用。宇的铁卫那么多,启云伤未痊愈,待会儿能逃出去吗?
车队缓缓启动,驶向门外,我愈加担心。
“悦儿,喝了定魂汤没好点吗?”宇温淳低沉的声音传来。
他正靠在榻上休息。昨晚闹得太迟,天未亮又来“押解”我回楚王府,此刻已疲惫不堪。俊美的脸苍白得不正常,与乌黑的缎发形成强烈反差。
我按住尚紊乱的心跳,勉强笑道:“还有点心悸,别的没事了。”
他幽黑的眼珠似传出一声暗叹。伸手把我拉到他身旁躺下,盖好柔软的被子,动作轻柔,不发一点声音。
“半夜没睡,先眯一会儿吧。”
马车里装修得比外头看的更华丽舒适。两张并排的睡榻,上好的天蚕丝被,壁板嵌着小型的书架,放有几本主人爱看的书。隔板外的空间置了一张小几,各色精美可口的糕点,茶叶,龙鼎香炉等。
我窝在宇怀里,差点又要流眼泪。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如果我能回来,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而现在,对不起,我要去找岳将军。
深呼吸,眨眼,总算把眼泪收了回去。
我稍微挪远一点,仰头看他,努力冷静地开口。
“能不能告诉我,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楚世子?”
宇转头看我,挑挑眉,没有一丝惊诧,漆黑眸子深远平静,“悦儿这么聪明,我早该想到你能猜到的。”
我知道?知道你是泽王世子?知道你是皇位觊觎者之一,知道你想逼我交出兵符?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么久了我们彼此一直委以虚蛇,我未曾窥见你内心半分。才刚刚向对方心里探出脆弱的触角,才刚刚说了要守护我,为什么这么快就变卦,要把我交给楚泽王?
我凄然一笑,“世子,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嗯?”
我望着他雅彦清俊的容颜, “你真名叫什么?”
“傻悦儿,我叫洛宇,长孙洛宇。”
他轻轻说道。
得到想要的答案,我坐起来,扯出微笑,“长孙洛宇,我记住了。”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一下子听出我话中有话,略一皱眉,“悦儿,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立即听到外边震天动的一声爆炸
“嘭——”
马车被激荡的气流震得抖动起来,空气中辛辣味迅速蔓延。
“发生了什么事?”
“保护小王爷!”
“咳咳……”
雪池制造混乱成功了,我的心一紧,下一刻月落启云就会偷偷摸过来,带我走。
长孙洛宇惊疑不定,撩起窗帘往外看,立即又浓重的刺激性气味冲进来,呛得他剧烈地咳嗽,眼泪鼻涕一齐流出来,跌坐在榻中。
我死命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心软。
“对不起,宇,我现在不能跟你去楚泽王府。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颤抖着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深深看他一眼,随即转身要下车。
“嘭!嘭!嘭!”
连续三声爆炸,外面情形更乱了,呼喝声此起彼伏,还隐有刀枪打斗声。奇怪,启云月落怎么如此莽撞,跟铁卫动手?不是叮嘱过她们只要趁乱偷偷带我走就可以了吗?
宇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咳得肺都要吐出来了,脸色青得可怕,却费力地开口唤我,“悦……咳咳,为……咳……为什么……”
“爆炸是我弄的,过半个时辰烟雾散了就没事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说得又快又急,闭上眼睛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掏出备好的湿毛巾掩住口鼻,跳下马车。
“……悦儿……”宇大口大口吸气,却闻进更多的辛辣物质,一连串重重的咳嗽声狠狠敲在我心上。
我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他,见他扶着车壁要跟出来,另一只手抓着胸口的衣服,喘不过气的痛苦样子。
不知是被胡椒粉洋葱至熏得还是怎么着,我的泪一下子汹涌,心堵得慌,好痛,隔着湿毛巾我含糊不清喊了一句,“宇,等我……”
立即转头跑向后面车厢去找启云,不敢再停留,再多看一眼,我怕迈不开脚步了。
烟雾不是很浓,模糊能看清情形,足够我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洛宇的铁卫全是天青色劲装的,可周围不知何时冒出许多蒙面黑衣人,正跟铁卫打得激烈。
怎么回事?我只不过叫雪池制造一场混乱,他绝对不可能找来黑衣杀手帮忙呀。
我目瞪口呆看着面前激战交手的两批人马,怎么也想不明白黑衣杀手怎会如此巧合冒出来。这批黑衣很眼熟,好像就是害启云重伤昏迷两个月的那些人!
大部分铁卫吸进催泪剂和烟雾,身手受限制,渐处下风。而黑衣杀手全蒙了面,虽然流泪,但比口鼻无遮盖物的铁卫好了百倍。
“她在那边!”不知谁暴喝一声,立即有两名黑衣人翻身向我奔过来,三尺青锋凛凛寒光,片刻掠到我跟前。
目标是我?
我吓了一跳转身就跑,甚至能感觉到凉飕飕的剑气割痛脖子。
“悦儿!”身后一声焦急的呼唤,一股力道将我拽到一边。
“嘶——”剑刺入肉。
“嗯……”有人痛哼。
我被一个人撞倒在地,压在身下。
“少爷!”
“小王爷!”
平地蓦地传出愤怒的叫喊。
我撑起身体,发现压在我身上的是浑身冰冷的长孙洛宇,他为我挡了一剑,右臂一片殷红的血渍。
几个人劈劈啪啪在洛宇旁格斗,身形快得眼花缭乱,只见影子。
“宇,你怎么样了?”我尖叫,慌乱地抱着他,心被撕掉了一块,湿毛巾也扔掉了,眼泪鼻涕全涌出来,视线一片模糊。
他全身抽搐着,似乎寒毒发作了。哼哼几声说不成话。我摸了一手黏糊糊的热液,又悔又急,想呼救又不敢,铁卫们分身不及,我能喊谁?
“不会有事的……”我慌乱地喃喃,很没用地抱着宇,恨死自己将乔竹悦的武功全忘光了,要不哪会这般被动,“月落,启云,你们在哪里……”
“……不……哭……”全身颤抖的宇咬牙挣扎出两个字,死死握住我的手,他的皮肤好冷,没有一丝血色,白得透明一般。
“小姐!”打斗呼喝声中隐隐传来启云的声音。
四下张望,烟雾迷蒙看不清,我大声回应,“我在这——”
“里”还没出口,后颈突然不知道被谁重击一下,剧烈的痛楚蔓延至全身,我一下子晕过去,不省人事。
28.迅速成长
半个月前尊贵无比的楚王世子受了剑伤,连带惊怒和寒毒发作,一度陷入重度昏迷。夏神医焦头烂额,忙个天翻地覆,整整十天没睡过安生觉。
干净简洁的房内飘荡着浓郁的草药味,镂空雕花的楠木圆桌上躺着一份密报。此刻气氛萧杀沉重,人人跪在地上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雪舞怯怯跪在最后面,乌溜溜转着大眼睛偷看斜倚在床头的宇少爷。
他长得非常好看,具体怎么好看年幼的她也说不上来,只单纯知道余少爷总能轻而易举吸引人的目光,看他的脸心里会很舒服,想多看两眼,再多看两眼。
只是现在宇少爷淡漠静寂,面无表情,无形中压得人俯首缄默,生怕不小心的动作亵渎这位谪仙般的人物。
黑黑的头发,苍白的脸,掩不住的憔悴。
“咳咳……咳……”长孙洛宇捂着胸口,沉重地咳嗽起来。
近身侍卫水琪立即上前缓拍他的背,熟练地从宁儿手中接过参茶服侍他呷了一口,方才舒过气来。
一屋子跪在地上的人愣是一动不敢动,战战兢兢等候吩咐,大气不敢喘。
半个月了,仅存的一丝侥幸幻想也破灭消失。乔竹悦不是被他的父王,楚泽王掳走,而是被最危险的人物——长孙熙文,几个月前登基的年轻皇帝,抓走的。
桌子上的密报是火部暗哨传回来的,上面清清楚楚报告,乔竹悦一路昏迷,由御前带刀侍卫兼皇帝亲卫军严阵护送,光明正大对外宣称是押送江南织造局的贡品,一路驱车北上,不日到达京都。
押解乔竹悦的护卫队表面理由冠冕堂皇,明里不能阻止,暗里派去的杀手亦遭堵截,长孙熙文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人潜伏在周围,严密看护,难以下手。
洛阳王长孙禛阳的手下似也不甘落后,多次袭击护卫队,均未得手。
乔竹悦已成众矢之的,被群雄虎视眈眈。
长孙洛宇慵抬星眸,满室星辉,落在月落雪池身上。
他缓缓开口,“月落,雪池,还不肯说么?”
他的声音温温的,不带半点寒意,如春天的泉水融化坚冰,却叫人不由自主俯首称臣,不敢不从。
月落黑白分明的眼睛红肿,蒙上一层灰色,小脸些微憔悴。
雪池脸上一片死寂。那日他躲在林中制造混乱,引爆烟雾催泪弹,眼睁睁看着乔竹悦被人粗暴地击晕,拖上马背扬长而去。他彻底懵了,那群凶残嗜血的黑衣杀手是怎么回事,哪里冒出来的?
他发疯般冲出去想拦阻马,粗壮的马蹄一下子踢开瘦弱的少年,登时被重创胸肺,口吐血沫。
“乔姐姐,乔姐姐……”粗重的马蹄将他微弱的呼喊淹没了。
待他醒来,已经身处百里外的杭舟楚泽王府,同被送来的还有月落和雪舞。
月落雪池的表情呆滞没有生气,长孙洛宇幽息长叹,敛眉轻语,“月落,你可知道,小姐落入的是长孙熙文的手里。”
月落猛地抬头,脸色惨白,“他?太子……不,皇上!”
“没错,是他,”洛宇淡淡道,“或许在你印象中皇上当太子时默默无闻,无所作为。可是你想想,能逃过楚泽王和洛阳王无处不在的暗线,夺得玉玺登上宝座,胆敢违背祖制,镇压朝廷异己,这个人的手段会简单么?他派出杀手掳走小姐时的狠绝无情,你也看到了,楚王一百多名铁卫被杀,难道你还以为,小姐落到他手里能有好日子?”
其实他只说了一点点皮毛,不想太吓着月落。
长孙熙文是怎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饶是这样,仍使月落倒抽一口气。
她同样认出那群黑衣杀手即一品堂中对她和启云痛下杀手毫不留情的人。他们的武功套数阴狠毒辣,行事冷酷绝情,想不到竟是长孙熙文培养出来的冷血死士。
小姐落到他们手中……
月落不敢再想,宇世子虽然一直对小姐隐瞒实情,但总归没有伤害她,而长孙熙文,单他的手下就手段残忍……
她咬咬牙,道出实情,“世子,小姐是早就准备好逃离落雨行府的计划……”
她一五一十将小姐如何教雪池制作烟雾催泪弹,当日准备如何逃走,半路却杀出程咬金的事情说出来。
洛宇一直沉静似没有涟漪的湖泊,温润不掺任何尘渍,静静聆听的月落稍带哽咽的叙述。
“烟雾催泪弹……小王从前闻所未闻,她一个闺阁小姐,如何懂得如斯奇术?”
月落语塞,不知如何解释。小姐自从失忆后,不但以前的事情忘光了,还像变了个人似的,经常弄出古古怪怪的东西。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高僧的预言会实现。可是凤凰新生后的小姐,还是奇怪得令人吃惊。
而小姐被神奇高僧掐算出命格变化的事,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她能告诉宇世子吗?而他会相信吗?
雪池跪在最边上,一字不漏地将对话听了进去,自始自终没有说话。彷徨的脸上一圈淡青的胡茬,如水清澈的气质全变了,似乎某种痛苦纠缠着他。
乔竹悦娇柔身躯满是鲜血,平时温和淡笑的眼睛紧闭着,手中死拽着宇少爷的衣服碎片……那群疯狂杀戮的黑衣蒙面人,就这样在他眼前掳走她。
曾经纯净透明的眼眸充满深沉,覆盖着峻峭的绝望寒意。紧抿的唇,衬出侧脸的生硬,憨厚的脸已换成冷酷偏执的深沉难测。
一夜之间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就是这样吧。
左眼那颗小小的痣若隐若现。
恍惚中听见长孙洛宇幽幽叹息传来。
“雪池,想要保护一个人,必须先使自己强大起来,需要权力,需要地位,需要财富,需要决心,需要可以与敌人抗衡的力量。你能吗?”
雪池的眼神锐利专注,失去了以往的澄澈水光,坚毅鸷猛起来。猛地向长孙洛宇重磕三个头,一字一顿道:“宇少爷,帮我!”
长孙洛宇说得对,只有掌握足够强大的力量,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头一次,他生出无限的欲望,他需要攫夺权力和财富。
“从今日起,你归入木部,正式习书准备秋试,从正常渠道进入金銮殿,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与楚泽王府的关系。每天要和水部成员一起接受残酷的训练,并且要到下属商号学习管帐,应酬,经营。雪池,这会非常艰苦,你想清楚了吗?”
过去憨憨清脆的嗓音变得低沉,冰霜一样的寒冷生硬。
“雪池不会令宇少爷失望的。”
29.新皇亲审
“哗——”
一盆冰冷彻骨的井水兜头浇下来,痛晕的我立即清醒了。
睁开眼,暗无天日的地下牢房,各样的残酷刑具,凶恶的兵丁,还有……站在我面前阴阳失调的三品太监李公公。
天啊,我重新闭上眼睛,为什么这场噩梦还不曾做完。从落雨行府出来已经将近一个月,为什么我每天都梦到邪魅的李公公对我使尽刑具,逼我交出兵符。
我连哭泣和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上下钻心的痛楚已经抽走所有的能量。
“皇上,人已经醒了。”一把谄媚的声音。
一声冷笑,带一丝玩味,“呵,如此柔弱的女儿家,居然能捱过连续半月的酷刑,朕不胜好奇呀。”
“皇上息怒,是奴才办事不力,误了皇上的事儿。”
被吊着双手绑在木架上的我慢慢抬起头。
被擒至京都皇城地下的牢狱中快二十天,最大的主儿终于耐不住亲自来审讯我了么?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吊在对面的启云,浑身伤痕累累,血渍斑斑,重伤初愈的身体早承受不了残酷重刑昏了过去,头无力垂在一边。
循声望去,精美刺绣的黑色朝靴,明黄色袍服,精绣波云纹路,纯黑腰带,张牙舞爪的九爪飞天蟠龙绣图,浑然天层的逼人贵气。
我惊呆了,视线停在穿龙袍的人脸上,无法移开,几乎脱口而出思念的名字。
长孙洛宇!
那刀塑般深刻的眉眼,优美的鼻子嘴唇,流畅的脸廓,长长的漆黑的缎发……
下一秒我就知道认错人了。
多么酷似的相貌。没有九分也肯定有八分相似的脸庞,英俊非凡。不过洛宇要瘦弱,清峻,他丰神俊朗的多,身板结实挺拔。
堂兄弟有如此相像的么?同样的高贵雍容,气质荣华,洛宇是清雅彦绝,澄澈淡悠让人不敢仰视亵渎,飘飞于漠远云端俯瞰众生的高贵;他是霸道强势,狂肆睥睨群雄、傲览天下河山,唯我独尊的高贵。
皇帝勾起嘴角,眼里却无半点笑意,“怎么,朕长得很吓人?”
身旁伺候的李公公赶紧喝道:“放肆!竟敢直视皇上尊容,不要命了!”
我立即依言收回目光。
皇帝虽然也是个超级无敌大帅哥,可是他的沉沉眸光让我只想起两个字,冷绝。
这个人好可怕,表情阴冷阴冷的,幽深的眸似漆黑的洞穴,后面蛰伏着无以名状的危机,叫人不自觉地胆颤心寒。
一把折扇用力抬起我下颌,皇帝冷冷地直奔主题,“两军兵符在哪里?”
下颌和脖子的伤口被扇子顶得火辣辣地疼,长孙熙文只是冷酷的无动于衷。
他的气势激起我心中莫名的恐惧,把心一横,将酝酿已久的瞎话睁着眼说出来,“我不知道什么兵符,我不是乔竹悦,你们认错人了!”
如果我知道兵符在哪里,老早上缴交公了,鬼才愿意受皮带鞭笞和折磨人死去活来的刑具。
“哦?你不是乔相的女儿?”皇帝嗤笑,语调比霜雪还冷,“那你发上的桃花簪哪里来的?不要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第二支罗烟玉雪桃簪。别玩花样了,不要以为你吃了消容蔽貌丹朕就认不出你,安琴郡主!”
消容蔽貌丹是什么玩意儿?我心一惊,好不容易想好全套藉口,怎突然冒出个什么丹来?
“陛下,我只是楚泽王府买来的一名歌女,一直服侍宇少爷。因眼睛长得很像乔小姐,宇少爷就将我装扮成她的样子,混淆耳目,真正的乔小姐从另一条路秘密走了。而宇少爷为了保险起见,还亲自同我承一辆马车,装作天未亮就秘密出行。桃花簪子,消容蔽貌丹等等,都是力求做到与乔小姐最接近,好蒙蔽他人。”
不知道我的胡口编造能不能过关,不求他相信,只要让她起稍微那么一点疑心也好啊。
我偷偷瞄了皇帝一眼,昏黄的烛火映在俊逸完美的脸上,明灭不定,散发着阴寒的气息,剑眉深黑,幽瞳深邃如渊。
顶着下巴的折扇撤走,皇帝眯起双眼,口气不恭。
“不错嘛,歌女居然懂得做爆发烟雾和使人泪涕俱下的厉害武器,还劳世子二百铁卫严密护卫你,架子不小。”
他寒冰似的凌厉眼光刺得我全身不舒服,偏我牢牢绑在木架上不能躲闪半分。
“那是……那是坊间一位老人传我的秘术,用以防范登徒子的。二百铁卫是保护世子,不是我……”
“是么?”皇帝挑挑眉,“可朕的暗探日夜监视,并没有发现有人另外秘密遁逃。”
入了秋,地下牢狱里湿冷阴寒,刚才泼在我身上的冷水粘着伤口,冻得阵阵剧痛,难以忍受。
我想冲上去往长孙熙文眼眶重重揍一拳。
“宇少爷做事自然滴水不漏,怎能让人探到行迹。”我用力咬唇竭力不痛喊出声。
皇帝似笑非笑看着我,逼近一步,我却无可后退,他阴沉反问一句,“你小瞧朕的暗探?”
正忍受强烈痛楚的我无声长叹,这个皇帝怎么这么无聊,低声道:“不敢。”
话音刚落,“嘶”一声左臂上一阵刺痛。惊恐转头看去,衣袖不知道被什么割破了,露出布满鞭痕的粉臂,还有三个月前刀伤留下的新月形的淡淡伤疤。
忽然修长干净的手指轻抚上新月伤疤,皇帝调侃的口吻传来,“啧啧,多么娇嫩的肌肤,竟然左臂同一个地方也受过伤,瞧着伤口恢复的多么好,朕怎么从来不知道楚世子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连个歌女也值得用蒌叶生肌水,那可是比金子还贵啊。”
我说呢,那么大一个伤口,怎么会好的只剩一个小疤。在落雨行府的时候是金菊帮我涂药,我也没注意,只记得是一种碧绿色很清凉的液体,敷在伤口上一点都不疼,非茶舒服。宇,你对我这么好,可是现在叫我怎么蒙混过去啊,呜……
慢,长孙熙文怎么知道乔竹悦左臂上的伤?是他的手下伤的?手段之残忍,下手之狠厥,果然是做皇帝的料。
抬眼望去,皇帝俊美的脸庞挂一丝邪魅的笑,手指仍在我胳膊上轻轻抚摸,眼神却赤裸裸盯着我,寒冷,狠毒,狂妄,霸气。
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却不能动弹躲避。我好害怕他的眼神,像要将人剥皮穿骨,洞悉一切。
冷静,莫迟歌,你一定要镇定。
深呼吸,差点痛的咧嘴。
“皇上,宇少爷……就是要求我务必任何地方都与真正的乔小姐相近,好使人迷惑……这么,您抓了我之后就停……停止搜捕安琴郡主,浪费时间……在审讯逼供我身上,而她早藏匿好了,不正中楚王下怀么?”
我拼尽力气遏制全身的发抖,说完这番话。筋骨的剧痛一波又一波袭来,击得我神经抽搐,眼前一片模糊。
皇帝一眨不眨盯着我,如黑夜里凶残的狼在闪烁眼睛,忽然俊颜放大,皇帝凑近我耳边,轻笑道:“你脑子转得倒挺快,想叫朕相信么?”
完全不相信?
我已经痛得冷汗直流,和冷水混在一起,脸青唇白,为什么我要受着非人折磨?
泛着泪花,冷冷看那个阴险深沉的男人一眼,我再次痛昏过去。
仅仅是相貌相似……我安慰自己……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不自觉地将潜意识里的话呢喃出来。
“我好痛……”
30.消容蔽貌
悠悠转醒,眼前仍是暗无天日的地牢,双手已经被松绑,身处狭小的牢房中。
“小姐,你已经睡了五六个时辰了。”头顶传来启云虚弱的声音。
动了一下手脚,嘶——撕裂一般的疼痛袭来,发现自己被启云抱在怀里,她正给我全身涂药水。
“启云……”我哑着嗓子低唤。
她惨白的脸,散乱的发髻,被鞭裂的衣衫,大滩的血渍,让我愧疚万分。
“又是我害了你,我真没用,总是拖累别人……”
“傻小姐,说这些话做什么。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小小姐呵,那时候小姐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
说着她慢慢用手比划了一下,脸上是平和温柔的笑,一点点渗入我心里。
“我抱着襁褓,逗着小小婴儿,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整天缠着我去玩耍。你是我的小姐,是我一生要守护的人呀。你哪里会害我,可以的话,奴婢愿意替你受所有的苦……”
启云的话令我心酸不已,无法回应,一个人全心全意对你好,这是多么宝贵的一件事。
“别哭,小姐以前可没有这么爱哭呢。”启云轻柔地拍我的背,“先把药涂了,防止伤口发炎,好不好?还剩左腿没有擦完。”
“嗯。”我卷起裤管,露出惨不忍睹的小腿,满是血口。
“云儿,你哪来的药水?”
启云低头,醮了药水在指肚上,轻轻敷在我伤口上。
“这是奴婢藏起来的,可惜只是治伤不能去疤,难免会留下疤痕。”
她痛惜地抚过我的伤口,乔竹悦满身的疤痕,她比我还要心痛。
我疑惑道:“我们身上所有的东西不是全被人搜走了吗?你怎么藏的?”
启云笑笑,“我身上的东西要轻易被人搜去,也白费练了多年的毒功了。”
说着她手腕一转,掌心赫然出现一只绿油油的小蜗牛,“看,绿蜗牛。”
我条件反射地挪远一点,惴惴起来,“还,还有什么?”
启云凭空一抓,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只筷子长黑黑的蠕动着的蜈蚣,“黑蜈蚣,都在啊。”
我再次后退一点,使劲吞咽口水,禁不住浑身发毛,鬼焰灵蛛的恐怖模样钻进脑海,颤声道:“启,启云,你练的毒功是什么?就是和这些虫啊蛇呵蚁啊什么的打交道?”
启云发现我的害怕,手一挥蜈蚣不知道哪里去了,安慰道:“和毒物打交道是毒功很重要的一部分。小姐,不要怕,它们很乖,决不会伤害你的。你从前一点都不怕的呢。”
“是、是吗?”我依然不敢靠近。
天啊,启云身上藏了多少只虫子,我好像抱了她很多次。一想到我可能抱着许多蜈蚣蝎子,就不由自主地发抖。
启云见状不拉我了,闪过一丝落寂,脸上仍是温柔的笑,几绺黑发贴在额上,苍白凌乱,“这些毒物也是从小和小姐一起长大的,对小姐的气息非常熟悉。除了奴婢它们就只听小姐和月儿的话。平常只用她们制毒,不会随随便便拿出来的。还有小紫,上次,小姐伤它的心了。”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真的很讨厌自己,启云怎么可能会伤害我呢?我怎么可以这副神情,伤了启云的心。
我命令自己大胆一点,不就一些虫蛇鸟兽嘛,没什么好怕的,又不会咬我。
挨过去拉启云的衣袖,我可怜兮兮道:“对不起,启云,我忘了以前的事情,不是故意这样的。多给我点时间,慢慢适应,我一定能克服恐惧感。”
启云包住我的手,轻声软语反过来安慰我,“其实小姐小时候,也顶害怕这些虫子,后来看奴婢跟它们玩多了,才渐渐放开,还要奴婢也教你毒功,结果被夫人训了一顿。”
我好奇地问道:“毒功是什么?月落不是也会毒功?”
“奴婢练的毒功是一种奇特的手法,简单地说就是研究怎样下毒和解毒。奴婢下的毒,只有我才能解得开。月儿她主攻的拳脚功夫,轻功尤其好。”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启云,今天皇帝审讯我时,说我吃了什么消容蔽貌丹,那是怎么一回事?”
启云吃了一惊,脸色变了,“他竟知道消容蔽貌丹?难道长孙熙文身边有毒门的人?”
“到底怎么回事?”
“小姐,你……”启云欲言又止。
我模模糊糊联想到一些事情。消容蔽貌丹,顾名思义……想起先前启云的话,我面部的奇异变化,月落的失态,中秋她悄悄给我吃药……
“启云,你是不是有事瞒我?”我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沉下声音,“我长得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对不对?”
启云微叹,“奴婢以为……小姐,你自从失忆后,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了吗?”
“我是不知道。所以请你告诉我,我不喜欢人家把关于我的事情瞒起来。”
开玩笑,明天长孙熙文要是再冒出个什么丸出来,我哪里来得及想藉口,好运不是天天都有的。
启云低头,“小姐的容貌走到哪里都惹人注目,为了躲避追杀,启云给小姐吃了消容蔽貌丹,消去原来面目。此丹只有两法可解,一是获知奴婢下药的十八大穴和阴阳比例,对症配药,否则绝无可能解开。二是慢慢等待药效消散,半年后逐渐恢复本来容貌。”
“中秋那夜月儿给我吃的,是巩固消容丹的药丸?”
“嗯。”启云点头。
早接受了乔竹悦长相普通这一事实。但这时我有点莫名欣喜起来。
谁都渴望美丽。
我期待地问她,“云儿,那就是说,我原来长得还行?”
启云含笑用手指理顺我的乱发,“岂止还行,说美若天仙也不为过。”
我吐吐舌头。
如果不是身陷囹圄,要与皇帝周旋委以虚蛇,真恨不得立刻叫启云帮我解了药看乔竹悦怎么样。阿弥陀佛,可不要再次令我失望才好,起码也要漂亮过严瑾夕,这样才能配得上宇……
想起宇,心情一下子低落了。
默默抚摸手腕上宇送的那串佛珠。还好,他们没有搜走这不起眼的小玩意。
如果乖乖信任他跟他走,哪会闯那么大祸,受尽刑罚呢?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被鞭打得伤痕累累,才知道宇对我有多好。他和楚泽王亦是皇权追逐者之一,却从不逼我,让我以为待我这么好是理所当然的事。呵,现在才发现,自己有多天真。
阴湿冷暗的牢房,无休止的酷刑逼供,才是理所当然的啊。
捂着佛珠,我把头埋在膝盖中,无声抽泣起来。
启云摇我,“小姐,怎么了?”
我埋头闷声道:“没事,我有点饿而已。”
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碰了碰我指尖,“小姐,刚才饭送来你还在昏睡,我悄悄给你藏了一个馒头,快吃吧。”
启云手里拿着一个白馒头,我接过来一口咬下去,慢慢嚼起来,边吃边哽咽。
31.严刑逼供
几个高大魁梧的狱卒不管启云的质问,把我单独拎出到了刑房,狠狠扔到几个人的脚下。
“参加吾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冷鸷如寒冰的声音。
擦掉嘴角的血,我勉力支起身体,强烈感觉到两道凌厉放肆的目光。
抬头看见英俊但阴冷的脸,一身龙袍器宇轩昂,负手居高临下阴森森盯着我。那张脸,实在太像宇了,只不过气质截然不同。
我怔怔看他漆黑深沉的眼睛,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失神……仿佛置身迷幻中,眼中只有他,看不到旁边的人,无边无际的烟雾弥漫……
“见到朕总是失魂落魄,难道迷上朕了?”
冷嘲的口气让我瞬间清醒过来,天,我又在直勾勾看天子的脸,赶紧移开视线,免得这位仁兄自我感觉良好下去。
皇帝性感的棱唇扬起危险冷酷的弧度,眸光精深,“好一个刚烈女子,各种刑法都用过了还不肯招。今天我们玩一些新花样,如何?”
我一个激灵,“你要干什么?”
直觉告诉我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他俊美的脸庞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如一窖暗冷的冰库,让我心惊。
“皇上就将此事交给老夫吧。”一把中年男人声音插进来,蓦地一只手奇快无比捏住我手腕。
“放、放开我!”我尖叫一声,拼命挣扎,那只手却像黏在我身上一样怎么也摆脱不了。
黑色道袍,灰白头发,留几撇小胡子,脸上有深深浅浅皱纹的男子,神态悠闲地攫住我的脉门,一点也不受影响。
皇帝蔑笑一声,“陆爷,不枉你鬼血毒王的称号,可有好东西招待安琴郡主?”
“我不是乔竹悦,要我说多少遍你才相信。”我一边使劲甩手一边咬牙道。
长得老狐狸一般的陆爷斜睨我一眼,放开手站起来,脸色微变,居然说了一句同启云一样的话,“难道你身边有毒门的人?”
刚松的一口气立即提起来,我绷紧神经,故意反问一句,“什么毒门?”
打死我也不会招启云出来,我千叮万嘱,要她隐藏好,装成一个普通婢女,怎能轻易暴露她。
“嗯?”皇帝挑挑深黛黑的剑眉,哼一声。
鬼血毒王陆爷抚着胡子,沉吟道:“陛下,这女娃左臂上曾中过刀毒,视其脉象,乃我毒门特有的手法为其解的毒,尔后用了蒌叶生肌水淡化疤痕。而她体内的消容蔽貌丹,更是用毒门的高深技法,从任意十八穴位导入,且各穴导入的阴阳率数不同,实在高妙。”
倒抽一口凉气,我双手撑着地面,竭力保持镇定,不让心底的恐慌流露在表面上。
这个陆爷好厉害,仅仅几秒钟的把脉,竟然一下子瞧出那么多问题。看来,启云所说的皇帝身边有毒门的人,指的就是这所谓鬼血毒王陆爷了。看起来他满脸沧桑,道行似比启云高,万一他能解开启云给我下的消容蔽貌丹,岂不糟了?
皇帝眸光闪烁不定,“朕只想知道能不能恢复她本来的面貌,要现在!”
陆爷作揖,“除非知晓是从哪十八穴导入及各穴的阴阳率数,否则得等半年。”
“楚泽王麾下什么时候招揽了你毒门的弟子?”皇帝掸了掸衣袖,阴森森道,“陆爷,朕等不及了,现在就好好伺候安琴郡主吧。”
“遵旨。”陆爷拱手,回头朝我阴阴一笑。
我愣着反应不过来,突然眼前金光一闪,一颗圆圆的东西弹进我嘴里,陆狐狸大手随即在我颈后一拍,那颗东西便滚进了肚子里。
“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我捂着喉咙惊恐万分,不会是七步断肠红、砒霜、鹤顶红、情花毒之类的毒药吧?
念头还没转完,一阵剧痛从腹部忽地冒出,蔓延至四骸百络,筋骨都痉挛了。
“啊——”我倒在地上,痛得直打滚,全身抽搐。剧烈的疼痛将意识都抽离了,只觉得耳边万鬼厉嚎。
……
一只手在身上几处大穴点了几下,铺天盖地的痛楚戛然而止,这才发觉衣服被冷汗湿透了,长发湿漉漉贴在脸颊,脖子上。
“兵符在哪里?”皇帝从来都问得直截了当。
茫然扫一眼俊美却比妖魔还可怕的脸,我无言以对。早八辈子我就翻遍了自己身上和行李,根本没有兵符的影子。该死的乔竹悦,不知道藏哪里了。
扯着脑袋的头发,我哆嗦地蜷起身子,喃喃:“我不知道,我不是乔竹悦,真的不知道兵符在哪里……”
“臭丫头,还嘴硬!”又是一只手点了我身上的穴道。
“啊——”我惨叫一声。
漫天漫地的痛再次骤然袭来,将所有的冷静自持击得粉碎。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痛苦。
捂着肚子圈滚,脑中空白只剩魑魅魍魉的丑陋嘴脸,疯狂嗤笑。
……
指甲深深抠进泥中,渗出血丝。
我一定要活着,报仇……
到最后,已经痛得无力呻吟,全凭一股意志强撑,来来回回盘旋求生的欲望。
长孙熙文!我一定要活下去,揪出丧心病狂的灭门仇人,还有……活着回去见宇……
空前的决心跟随噬心痛楚深入骨髓。
欲哭却无泪。
……
当一切重新归于平静,我才发觉嘴里的腥味,原来嘴唇被咬破了。
皇帝的笑脸在我眼里比妖怪更恐怖,一步一步朝我逼近,俊眸邪魅地美丽,“招不招?”
我瘫软趴着,无力后退半寸,眼睁睁看着他逼到我身前,宽大的龙袍裙摆几乎拂到我脸上,强烈的欺霸狂妄气息遏紧我的咽喉。
拼命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我冷冷用眼神警告他别再靠近,我痛恨尊严被他无形的嘲弄践踏。
不知他有没有看懂我无声的抗议,皇帝没有再前进, 扯出一丝奇异的笑容,忽低声唤道:“白林,动手吧。”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恐怖的女人尖叫从隔壁传来,炸得我头皮发麻。
那是……那是她的声音……
我不能置信地睁大眼睛,盯着皇帝。
皇帝饶有兴味地挑眉,拖长了声调,“白林,郡主没有听清楚。”
“啊——”又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刺穿耳膜。
“卑鄙,启云她是无辜的,有什么冲我来好了,不要去难为一个小小的婢女!”我握紧拳头,颤声说到,浑身发抖。
半个月来各种变态的令人发指的酷刑,最残忍的莫过于将我和启云各吊在对面,看对方受尽痛苦,比鞭笞自身还要难捱。
可是现在,我领悟到那还不是最难熬的。
把启云放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听她一声声莫名凄惨的痛嗷,惴惴想象她承受不知名的刑法,更能折磨人发疯。
我爬起来,差点又软倒,仰望皇帝英俊得过分的脸,唇在颤抖,“你对启云作了什么?放了她,立即放了她!”
皇帝俯下身,与我面对面,黑亮的长发撩到我额上,笑得绝美,得意,“只要交出兵符,立即放她,你也不必受苦。”
他幽黑惑人的瞳仁映出我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容颜和小鹿一样的无助,眼底锋棱狂涌。
你是人,我是人,启云也是个人,凭什么你做皇帝就能主宰一切,蹂躏生命践踏他人,任意妄为?
心底的悲愤轰地爆发,恶向胆边生,忽地不知道哪里生出力气,我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举动,挥起手狠狠朝那俊颜刮去。
或者乔竹悦练过武,动作奇快,或许皇帝根本没想到我还有力气——
“啪!”
五个巴掌印不遗余力扇中拿皇帝年轻英俊、完美无瑕的脸。
“长孙熙文,你这个恶魔!像你这种人,就算我有兵符,也决不交给你。阴险狡诈,冷酷无情,草菅人命,找不到兵符只会折磨启云一个无力反抗的弱女子,有你这样的君主真是天下之大不幸……”
口不择言的话说不下去了,十几柄明晃晃的刀锋架在我脖子上,只等某人一声令下,立即人头落地。
不想在人前示弱的。
屈辱的泪还是落下了,“嘀嗒”,落在刀身上,发出微弱但清脆的声音。
我冷冷望着眼前的锦衣侍卫,视线却模糊不堪。
“下去。”轻轻一声呼喝,无比威严,皇帝放下捂着脸的手,走过来用力扣住我下巴。
俊脸在眼前放大,轮廓朦胧,眸光却如同明亮的星辰直射进心里,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寒冽锐利,“第一个敢打朕的人居然是你,丑陋的女人!”
我无动于衷,麻木迎着他利刃般的目光。
“哼。”他忽然莫名其妙冷笑,伸手撩开我脸颊边的乱发,捏住我的脸,塞进一颗丸药。
我吞下药丸,反正皇帝都被我打了,死就死吧。
一阵昏眩涌上,我失去知觉。
脸颊上一阵暖意,“真乖,过了这关,朕好好疼你……”
……
32.催眠大法
大内侍卫总管兼贴身心腹白林面色冷酷,站在一边,拿眼偷觎长孙熙文,心下其实震惊惶恐不已。
想不到一个柔柔弱弱,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女子居然敢扇皇上一记狠耳光。那一刹他心脏几乎停了。
要知道以长孙熙文的武功,只消伸手轻轻一捏,那纤细的脖子就能断得很难看。
更令白林畏惧的是,深沉冷鸷的主子只要一句话,就能将他和十五个锦衣卫以护主不力的罪名全部处死,绝不会留情手软。
行事一向深不可测的长孙熙文却没有掐断脖子,也没有赐死,更叫人胆战心惊。
锋利的弯刀架在乔竹悦脖子上,眼里没有丝毫惧色。
苍白无血色的脸淡淡的没有表情。
清亮清亮的眸子承受不住藏了许久的屈辱,顺着憔悴的脸庞滑下眼泪,蜿蜒出细细的湿痕,叮当一声滴在刀锋,渗进白林心里,颤巍巍泛起涟漪。
刹那,无来由地,白林,踏遍风月场,却从未像这一刻般,感到一个女子如此柔弱。需要强有力的臂膀给与保护。男人最原始的保护欲被激发出来,撞击心脉。
受尽非人的酷刑和陆爷噬心毒的折磨,孱弱娇小的身躯伤痕遍布,饶是硬汉子也难挨。
她痛极就咬紧牙关。
白林从来没想过娇柔女子会有坚韧至此的意志。
如一方清柔的湖,默默包容尖锐狠酷的痛楚,内心磨砺隐忍,表面仍如往昔从容优雅。
清亮见底的眸光叫他不敢直视,怕被她怜悯,嘲讽。
这一滴珍贵的泪呵,不是恐惧敬畏。
只是痛心和不甘,不甘自己无能为力保护她的婢女。
清冷倔强而又善良恬静。
这个女子,叫他心里悄然裂开一条细微的缝隙。
长孙熙文长身玉立,幽暗的火光照不到阴影里的表情,神秘莫测。
吞下药丸片刻,催眠大法生效了。乔竹悦的表情呆滞起来,眼睛茫然涣散没有焦点。
陆爷伸手在她头顶轻拍一下,凭空一抓,掌心出现一小撮黑色粉末,纷纷扬扬漫一层黑雾,笼罩在她面前,诡异妖魅。
白林睁大双眼,眼前诡异的景象蔓延着幽邃的气息,似是一种古老神秘的法术。
陆爷完成一系列动作,干脆利落转身,道袍划出完美的弧度,向长孙熙文躬身作邀请的手势。
长孙熙文转脸过来,俊眸闪烁不明的光芒,连多年贴身随伺的白林也摸不透他深似海的心思。
皇帝声音柔得让人寒毛直竖。
“你叫什么名字?”
她着魔般音调平板,没有波澜,“我,我……”
“说,你叫什么名字?”
长孙熙文声音低沉,磁性,不可抗拒的魅惑。
“我叫莫迟歌。”
陆爷脸色一变,白林更是惊讶万分,皱起眉头。毒门的催眠大法从来没有失手过,难道真的抓错人了?他一路追踪,紧盯不舍,并无环节差漏呀。
长孙熙文眼皮都不曾动一下,依旧笑得邪魅。
冰玉雕琢的脸庞眉目一转,带出狂野不羁的气息,“莫迟歌,兵符在哪里?”
“兵符……找不着了……”
“为什么找不着?”
“不知道藏哪儿……翻遍所有地方,找来找去……”
“乔竹悦在哪里?”
“乔竹悦……”
长孙熙文温柔得让白林心头狂跳,“来,告诉我,乔竹悦去哪了。”
她目光空洞地嗫嚅了半天,最后茫然摇头。
白林握紧拳头,手心薄汗,未曾觉察自己自不知不觉中被她的一举一动牵住了。
这是哪门子的问答,一旦主人动怒杀她,他也只能听命。不能皱眉头。
被磨练得冷硬的心,第一次生出不应有的怜惜。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半龙堂堂主,亲手毁过数不清的女人的性命。
偏生长孙熙文不恼不怒,他的表情从来让人猜不透所想。
他再次俯身,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移动,“朕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跟长孙洛宇什么关系?”
“关系……”她无意识喃喃。
长孙熙文身子俯得更低,凑近她耳边,几乎贴上她苍白的面,炙热的呼吸喷在他血渍斑斑的脖子,动作暧昧之至。
白林见状,浑身一震,蓦地明白了些什么。
“嗯,乖,什么关系?”长孙熙文指尖轻轻划过她没有血色的唇。
“宇公子……救命恩人……朋友……喜……”
皇帝满意地站直,回头,奕奕眼神像夜里外出捕猎的豹子,唇角勾了勾。
“林,这丫头不吃硬的,来软的如何?”
白林笑得轻描淡写,事不关己,“皇上英明。”
长孙熙文眯起眼睛,静静看着白林。
白林几乎以为他要看穿自己的一切念头了。
冷汗层层密密,僵立不动。
“呵……”长孙熙文轻笑,回身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失去呼吸的举动。
他竟然弯腰亲自将懵然无知的乔竹悦打横抱起。
毫不费力。
没有理会周围掉到地上的下巴和惊骇的目光,从容潇洒走了出去。
所有人石化掉了。
他他……皇上居然抱走那个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乱七八糟,脏兮兮浑身是血的阶下囚?
白林垂下眼皮,敛去苦涩的目光。终于明白皇上今天举止为什么叫人捉摸不透了。他在看乔竹悦受刑的时候,皇上也在看啊。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自己是发誓永远追随的仆人。
算了吧,算了吧。
白林掌心被紧捏的指甲戳破,流出一片殷红的血,然后凝固了。
33.暗潮汹涌
一个月前在刑房失去知觉后,醒来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身处皇宫的一座偏殿中,启云也被送来。接着我的又一段软禁生活开始了。皇帝没有再露面,亦没有人来对我行刑逼供。
“楼阴缺。阑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注①)
扔下手中小狼毫,我托腮凝望窗外满地金黄落叶,百无聊赖。
启云端着洗漱盆走进来,见我这么一副光景,微叹,“小姐,怎么又大清早就坐在窗边吹风,伤刚好,应该多睡一会儿。”
“哦,知道了。”我公式化应一声,悄悄伸手进衣袖里,抚摸圆润的佛珠。
昨晚半夜做梦惊醒,爬起床,一直坐到天亮。
这我不敢告诉启云,否则肯定被她叨上整天不爱惜身体的话。
启云走过来,看到桌上纸笺题了一首小令,“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小姐,昨儿又做梦睡得不好?”
我端坐着任启云打开我的发髻,看她熟练地打理小乔一头青丝,呆呆道:“云,我又梦到宇公子了。”
启云滞下动作,手中桃木梳子滑过三千乌丝,幽幽感概。
“眨眼间,我家小姐就长成少女了。”
“云,我真的担心他呀。”我转头仰视她。
“那天他为了救我被砍伤,流了好多血。他身体本来就弱,失血过多,吸大量烟雾入肺,会要他的命的。”
启云叹口气,把我的脑袋按在腰上,轻轻抚摸我的秀发。
“宇少爷贵为楚泽王世子,有的是名医灵药为他疗伤,不会有事的。”
我把脸深埋进去。
“我们被困在这里都两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无法获知,万一……万一……”
启云丢下梳子,蹲下身与我平视,用她温暖的掌心包住我的双手,语气轻柔却很坚定,
“宇少爷要是不幸,早就沸沸扬扬传遍整个皇城了,每个宫女太监都会嚼上几句,还能现在这样风平浪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啊。”
“嗯。”
我懒懒应了一声,对着窗外一地黄叶子,又发起呆来。
启云拨了拨我鬓发。
“小姐为什么这么关心宇少爷?”
我看她一眼。
垂下眼帘。
觉得寂寥又惆怅。
“云,我喜欢他啊,你不知道么?”
启云一愣,未料到我这么直接坦白。正欲开口说什么,长孙熙文派来监视我的一群宫女走进来。
粉色轻纱宫装的女修仪田绮媚向我屈膝。
“姑娘,上药时间到了,请随奴婢到内间。”
我敛去所有表情,站起来回礼,淡淡道:“有劳田修仪了。”
启云也赶紧站起来,收起闲散气息,毕恭毕敬走到我面前为我整理衣衫。
“小姐,今天是最后一天上药,别恼了。”启云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手上动作利索不滞。
我不着痕迹撇撇嘴,搭上启云的手恭顺淑雅地走向内间。
罗裳褪尽,冰肌裸呈,我别扭地躺在床上,让面无表情的田修仪给我抹药。
三品修仪女官田氏和十来名宫女奉旨来“伺候”我。并每天早晚将我剥光衣服,涂一层厚厚的薄荷味的油脂,曰皇上命令,赐莫迟歌凝肤香脂一月,由田修仪监督负责,务必使其女不留疤痕。
一天两次的上药弄得我苦不堪言,浑身油腻腻的感觉别提有多难受了。不过似乎挺有效的,短短一个月,身上被皮鞭打裂的伤后愈合结痂,脱皮淡褪,基本上看不出痕迹。
无风无雨的一个月,每天止步小小的院子和偏殿,倒也清闲自在,只是心底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烈。
这个深不可测的长孙熙文,葫芦里卖什么药,难道他突然放弃寻找兵符了吗?不可能,难道他相信我只是楚王府的一名歌女?那他还将我软禁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还派了三品女官来“伺候”我,我既不是后妃也不是太后,无名无分,尴尬地被侍奉着,田修仪只唤我一声姑娘,说白了我就是一个囚徒,享受这么好的待遇,能有什么好事。
我一个“歌女”身份,按理应该向田修仪行礼的,偏生名义上她是被皇上指派来做我的下人,情况要多无奈有多无奈。
惴惴不安等待暴风雨的降临,可一个月风平浪静,任尔东南西北风,怎么也吹不进这深宫里来。
其实站在皇帝的立场上,我现在这个境况是自然的。他不可能完全相信我是歌女这个弥天谎言,可找不到证据来戳穿,动刑又逼不出兵符的下落,在外追查不大乔竹悦的半点声息,肯定心里疑云密布,只得暂时将我关押丢在一边。
但是,他是这么按常规出牌的人吗?
正想得心烦意乱,一个公公带来圣上口谕。
“今朕于景阳宫设皇家宴,诸王公大臣其乐尔尔。着命歌女莫迟歌速整装前往,上殿献曲,不得有误。钦此!”
在皇家宴上献曲?
一个响雷劈得我晕头转向,跪在地上愣住了。
长孙熙文到底搞什么鬼?
脑子像揉进了一团糨糊,理不清千头万绪。
启云按下我的头磕在地上。
我机械地开口,“民女莫迟歌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我回过神来,一群宫女已经围着我团团转了。
给身体熏香,着一袭纯白色雅致兰花小朵的蝉翼薄纱裙,粉嫩桃色的丝绸抹胸束着胸脯,腰间系珍珠丝绦,极品翠玉环叮咚作响。
青丝一半挑起高高的髻,插一支白玉凤簪,其余用银带绾在耳边,温婉隽秀,鬓角别一朵娉婷清兰,红妆粉黛。
平平相貌竟也生出几分妩媚明丽。
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装扮完毕,田修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与一群宫丽簇拥我上了软轿。
轿子中颠簸起伏,只闻整齐稳健的脚步声。心情终于平复些许,我立刻想起一个大问题,等会上台唱什么?
皇帝一定是故意整我,攻我个措手不及,好试探我是不是真正的歌女。
歌女应该会些什么歌?风尘味重一点的吧?现代歌曲都是情啊爱啊的,不过对思想保守的古人来说,会不会太露骨一点了?
邓丽君的《甜蜜蜜》,太甜腻了。《祝酒歌》,歌词忘记了大半。《夜上海》,风尘味足吧,可太放荡的说!梅姐的《一生爱你千百回》,太低音了……
杨千桦的《花好月圆夜》吧,正勉强凑合,不过第二句歌词太不雅了……
“景阳宫到——”
纤纤玉指撩开轿帘,田修仪秀美仪容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莫姑娘,请!”
我伸出手扶着她下轿,款款摆步走到了后厅。
前堂丝竹声扬,鬓钗香影,云袖广舒,一场嫦娥升天、飞燕轻盈的舞蹈正在进行。八位俏丽宫娥各展妍态,或腰肢巧拧,旋转媚笑,或玉臂软舞,半遮芙蓉。
殿上一众王公大臣举杯言笑,欣赏着表演。
我躲在幕后暗自丧气惶惶,拉住启云的衣袖,撅嘴道:“云,你看人家舞姿美妙,要多棒有多棒。我这学了半吊子的琴,根本就是上去献丑出洋相的。”
启云知道我在害怕,搂着我缓拍肩膀,“庸脂俗粉怎能与小姐相比?要知道,每年皇家春宴,乔相国的千金必登台献技,哪次不是艳压群芳呢?”
我有苦说不出。
“以前我琴技出神入化是不错,可现在……”
启云微笑,摇摇头。
“小姐的从容不迫哪里去了?牢狱里那么痛苦都过来了,唱一首曲子还能被吓倒?”
要我怎么说呢?
只能点点头,拾起一些自信。
一个小太监进来宣觐,“皇上有旨,着下一个节目莫姑娘上。”
真正踏进金碧辉煌的殿堂时,心反而没那么慌乱了。
我抱着琴,移步上殿中央。
两旁的宾客你往我来,觥筹交错,并没有过多的目光凝在我身上,大概只当我是一名普通歌女。
皇帝高高斜坐在上方龙椅,两个美艳无双的美人儿偎依着,娇笑软语,莺燕争晖,粉衫绿裙,香艳无比。
“皇上,尝尝这果子,臣妾亲手剥的皮……”
“陛下,吃了曹姐姐的果子,不赏脸喝臣妾一杯酒……”
太监替我整理琴架的当,我偷偷瞟一眼长孙熙文。
飘柳绸纱制的华美袍服,领口飞龙跋扈,黑红相间,稳重又流露出张扬气息。
俊逸的脸,沉静冷鸷如昔,怀中拥抱的春色并没有柔化他冷硬的轮廓,反愈显得清峻倨傲。
他眼睛眯起,划出一线精光,直直盯着我。
我吓得赶紧低头,避开那抹探寻狐疑的视线,坐在琴案前,装模作样调了调弦。
深呼吸一个,右手托起泛音起了个调,慢慢进入了状态。
涟涟琴乐荡漾出来,勾勒了一幅春雨纷飞,明月皎皎的画面,玉珠脆落玉盘,情思悄然缠绕花枝,郎情妾意化作碧水清波,与娟娟新月辉映成景。
“春风吹呀吹吹入我心扉。
想念你的心,呯呯跳不能入睡。
为何你呀你不懂落花的有意,
只能望着窗外的明月。
月儿高高挂,弯弯的像你的眉。
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
我说你呀你,可知流水非无情。
载你飘向天上的宫阙。
就在这花好月圆夜,两心相爱心相悦。
在这花好月圆夜,有情人儿成双对。
我说你呀你,这世上还有谁。
能与你鸳鸯戏水比翼双双飞……”(注②)
悠悠唱完,大臣们还是无知觉。
我站起来,欠了欠身,准备平安无事地退下。
“莫迟歌,你且等下。”皇帝懒洋洋发话,眸色沉慵,张口吞下美人剥好皮的普葡萄。
曹昭仪立时眉开眼笑,靠在皇帝胸前春色荡漾,娇媚得意看着下面一众大臣,同时也不屑地扫我一眼。
“皇上,今儿臣可是大~~开眼界呀。想不到殿上的曲比坊间姑娘唱还要媚,王爷你说是不?”一把充满戏谑的声音响起,满是暧昧和挑衅。
说话的是一武装打扮的公子哥儿,落拓不羁,模样也俊。
边上另一位黄袍锦带的年轻男子,眉目依稀有点像皇帝,却是春风含笑,温朗如玉,风度翩翩,飞扬神采流溢双目间,顾盼生辉,一声轻笑应答。
“西番多的是热情如火的女人,原不知皇兄喜好这手。否则定带几个回来献上了。”
这两个人话说得如此难听。
我秀眉一挑,有些暗恼。
酒桌旁的张张笑脸似定格一般凝滞了,适才言笑晏晏的融洽气氛一扫而空,大臣们面面相觑,无人敢搭腔。
喧嚣噪杂悄然在朱红色擎天大殿柱间隐去身形,冻结成粒粒霜矶。
注①:宋代,范成大,《秦楼月》
注②:《花好月圆夜》,演唱者,杨千桦,任贤齐。电影《花好月圆》国语主题曲
34.御前当差
景阳宫大殿中央的空地上孤零零站着我一个人,并一架焚香素琴。
一下子成为睽睽目焦,众矢之的。
那么地无助。
皇帝漠然得一如平素天衣无缝,寒潭深眸瞅我一下,轻轻把话推了回去。
“朕闻七弟府内收了众多歌姬,专门编制新鲜流俗小曲,特召此女唱个艳的,料七弟必定中意。”
把球踢回去不说,还扣上声色犬马的帽子。
慢着,七弟?七皇子?传闻中被皇上禁闭在皇宫不得返回军营的洛阳王?
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见到他。他不应该愁眉苦脸忿忿不平不吗?怎么看起来没事儿似的,春风满面……
我朝宝座跪了下去。
很识时务给长孙熙文铺台阶,只求他别真的治我的罪。
“民女不知轻重,在皇宴上自作主张,贸然歌俗艳之曲,玷辱殿堂明正浩气,实罪该万死,望皇上恕罪!”
洛阳王朗朗乾笑,仪表不凡,“无罪,无罪,臣弟领了皇兄一番美意,这位姑娘果然有点特别,嗓子甜美清润,皇兄如若真有诚意,将她赏给臣弟吧。”
我僵跪原地,额上出了薄薄冷汗。
洛阳王不怕死还是有恃无恐怎的,居然敢代皇上开口宣我“无罪”。单这越俎代庖,狼子野心,足够死上几回了。
空气凝固一般,竟无一人开腔化解局面,王公大臣们高高挂起大红灯笼,缩在酒桌后战战兢兢。
皇帝涵养功夫一流。
头一偏,斜睨孤身跪拜的我,嘴边翘起微笑。
“莫迟歌,难得洛阳王青睐于你,你可愿随他回府,伺候王爷?”
我头轰地大了。
我愿意吗?我要敢点头,你不立即将我大卸八块剥皮了。不好自己开口拒绝就推到我头上。长孙熙文,你狠……
一个歌女怎也那么抢手,我今天没佩戴那支罗烟玉雪桃簪啊,洛阳王不会认出乔竹悦吧?不知道相国千金以前跟这些人是什么样的交情,如果很熟的话……
我认命地磕头,掩住发青的脸色,故作娇柔。
“迟歌无依无怙,沦落青楼遭尽凌辱,幸得皇上拯救于水火中,大恩大德,此生难报。迟歌早认定要伺候皇上一辈子,实难承王爷美意,求皇上准了民女心愿。”
我胡编乱造的本事可谓发挥得淋漓尽致。
武装打扮的青年公子嘻嘻笑开,对洛阳王丢了一个眼神,“王爷,看来佳人心有所属,您无福消受咯。”
洛阳王春威含笑,摇头道:“廷锋,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本王还是懂的。”
你们两个唱戏唱够没有,我跪得腿都麻了,麻烦先把我遣退了再进行你们没有硝烟的战争吧。
左边中间桌子留着山羊胡子,五十开外的御史罗大人忽然呵呵一笑,举起碧玉酒杯,“小小歌女念叨这么多做什么?今宵佳酿乃臣进贡的五十年女儿红,皇上,王爷,各位大人,不如好好品一品老臣的酒,看滋味如何?”
皇帝带头潇洒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果然好酒!诸位卿家愣着作什么,切莫负了罗爱卿的美酒。”
如冰雪融化一半,殿上的人突然有了活动能力,复笑语往来。
“来来来,赵大人,我敬你一杯!”
“曹将军好酒量!”
“女儿红果然名不虚传……”
……
皇上身边的小太监小朱子下来领我退出殿堂。我强撑着酸麻膝盖站起来,尽量若无其事地转身,袅袅移步。
几道灼灼目光穿透偌大的厅堂,刺得我如针芒在背。
哪里出问题了?
直到回到我住的院子,紧绷的精神才放松下来。
政治的风云变幻和波云诡谲,如腐蚀人神经的硫酸。
我宁愿选择敬而远之。
懒散疏怠的我,卷进漩涡中,顷刻会被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
侍女渐渐散去,蟠龙黄鼎炉焚着淡悠烟香,偏殿内平静而诡异。
我坐在惯常的位子,倚窗吹风,拉住启云的手,看着她的细长眼睛。
“云,从景阳宫回来你的手一直在抖,能告诉我吗?”
启云凑近我耳边说了几句话,
惊得我睁大眼睛,脱口而出:“你说今天皇上宴请的人,以前都欣赏过乔竹悦的琴技?”
“没错,皇上和洛阳王不用说,往年不落一场春宴,想必对小姐极为熟悉的。其余的御史罗大人,左将军曹三坡,礼部尚书张修文,等等。”
我捏紧衣角,底气不足。
“我都服了消容蔽貌丹……”
“您不知道,您坐在殿堂中央,活脱脱就是相国千金从容不迫,淡静幽雅。那抚琴的动作,轻唱的神情,还有嗓音,特别是曲毕起身谢礼拜幕的那个弯腰,见过一次的人谁会忘记?您可是掌握兵部大权的相国大人的千金啊!”
我虚脱地躺在椅子里,拉过丝被蒙住头。
“怎么会这样,我不是故意的。”
都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就流泻出来,根本不受大脑思考
完了完了,长孙熙文根本不只是要试探我是否歌女这么简单,说不定满堂大臣都是在看我笑话的……相国千金居然乱落为粗鄙的歌女,大概很多人快意无比吧。
洛阳王肯定瞧出端倪,否则不会开口试探皇帝愿否赏赐我给他,皇帝也想借他手来确定我身份,两个人在暗暗较量……
好复杂,好乱……
“小姐……”启云拽我的衣袖。
“让我静一静,想想对策。”淡淡吩咐她。
翻身坐起来伸手欲拿茶杯。
一眼瞥见小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启云旁边,冲我诡异一笑。
“朱公公……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僵住了,拿眼瞄向启云。
启云悄悄摆摆手,恭立在一边,又做了个请安的姿势。
我跳起来,屈膝万福,“给朱公公请安。”
小朱子笑笑,白净圆脸上一双狡黠明目,如一尊笑面弥勒佛。
“姑娘赶快收拾几件物什,随奴才走吧。”
启云在背后扣住我手腕, “朱公公,要带我家小姐去哪里?”
小朱子眉开眼笑,“云姑娘,皇上说了,要调你家姑娘到乾清殿当差,做御前近身女侍,这可是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天大恩宠,恭喜恭喜了,待会儿姑娘记得亲自去磕头谢恩哟。”
小朱子自顾自高兴得捡了金子一样。
我和启云相视对望,从对方眸中看到满脸震惊和迷惑的倒影,如氤氲化开,看不清真相。
35.神教组织
深宫中的日子淡如流水,缓缓流淌。如山中观棋,须臾片刻,世上已千年,早翻云覆雨改朝换代。
第一场雪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宫墙砖瓦如笼无暇云朵,肃穆而萧瑟。
算算日子,离开宇已经四个月了。
心底的牵挂跟藕丝一样缠人,日夜辗转,稍想抽身边裂开血口,隐隐作痛。
不知道他的寒毒又发作了几回,我给他做的热水袋有没有用上?
厌倦波云诡谲的朝堂斗争,我似乎真变成了宫娥中普通的一名,过着清水般的生活,每日只想着如何伺候好皇宫最大的主子,淡忘了恩怨。
这天,我端着热气腾腾的夜宵,踩雪向皇帝办公的偏殿走去,心还在扑通跳个不停。
刚才启云软硬兼施磨了我半天,我才勉强答应召唤小紫出来,不过——只准出现在五十步以外,否则我拔腿逃跑。
尽管隔得很远,看见那么大只恐怖的蜘蛛,以及它背部上怪异的紫色眼睛,还是害怕的要死,心都要跳出嗓子了。小紫似乎很安静,乖乖呆在墙角,默默摇晃了几下毛茸茸的粗肢,便回地底了,弄得我心里怪酸的,可实在无法克服心理障碍走近一步。
“迟歌!迟歌!”雪地映着明亮的月色,一个矮胖的身影蹦蹦跳跳迎面跑来。
“小朱子,这么晚了去哪儿?”我微笑寒暄。
“太后召我去,应该是要问皇上近来身体起居怎么样了。迟歌快去吧,这时辰估摸皇上该饿了,又是个不知身体轻重的人。”
他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嗯,知道了。”
我答应道。
加快脚步,走进偏殿,果然太监宫女全被赶了出来。
许是疑心重,长孙熙文批阅奏章时从不允许有人在旁边候着。
殿内灯火通明,火盆烤得十分旺,一点也不冷,偌大的殿布置得简洁凝练。
那张酷似洛宇的脸令我好一阵晃神。
他在看阅奏折,手持管锥,时而写写停停。
全神贯注,专注凝重,少了些阴寒。
绝美的侧脸晕着淡黄烛光,唇紧抿着,一袭深蓝色宽袍,乌黑长发一半整整齐齐用玉冠束起,一半流泻下来披在肩后,英俊倜傥。
以前有个人告诉我,人聚精会神的时候是他最美好的一面。
长孙熙文最美好的一面正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我面前,可以恣意欣赏。
我几乎要错觉眼前是隽远无欲的宇,从容又优雅。
将盛着燕窝羹的托盘放在被奏章堆满的桌子上,我轻声开口,“皇上,吃点东西吧。”
皇帝头都不抬,“嗯,先放那儿。”
“皇上,很晚了,席妃那边还等着。”
皇帝醮了醮墨水,清雅行书一路而下,依然眼皮不动,“告诉敬事房,朕今晚哪也不去了。”
我撇撇嘴,早告诉了,还等你吩咐。
十次有九点九次你都是进了偏殿就不出来了,叫被翻牌子的妃嫔空欢喜。你还真是不怕我下毒害你,居然我端来的夜宵从来不让人试吃。
好几次我用启云教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觉让长孙熙文中毒。
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单纯为了泄愤。
知道他身边有一个毒门的掌门人鬼血毒王陆爷,当然不敢太乱来。
启云下毒很厉害,都是很简单的方法,但叫人防不胜防。
比如有一次启云在我的耳后涂了一点液体,第二天长孙熙文身上长出了好几处梅花斑。
又比如启云让我手腕上戴一串红绳,当天长孙熙文老跑茅厕。
我心里偷着乐。
不知道他是否觉察我的“阴谋”。只叫御医来看了看。那些御医号了半天脉,道不出个所以然。摇头晃脑说了一堆医理,然后开了无关痛痒的药。
他淡淡的也不追究。
阅过批好的奏折垒起小山,好几本掉在地上。
我绕过桌子走到另一边,弯腰捡起,仔细吹去灰尘,好奇地翻看起来。
看完一本,顺手放到小山上,又看起另一本来。
我暗暗佩服,看得出所有奏折他都一丝不苟批阅过。
唔,长孙熙文当皇帝还是挺有一手的,处理事情很实际。
很有手段,不手软。
君王就需要这样,不是吗。
看到第五本,觉得无聊乏味,便全叠好整理到一边,抬头正撞上深邃如古潭的幽瞳,吓得我赶紧低头。
“我……奴婢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叠整齐……”
幽深漆黑的眸一眨不眨,“你看了朕批的奏折,很不屑。”
淡定的陈述,不是疑问。
“没有,我……奴婢只是好奇,绝对没有不屑。”我尽量敛眉低目装出惊慌模样。
“你当朕眼睛瞎了,看不到你的表情?”皇帝语气冷下来,眉峰聚拢,目如冰刃。
“……”
“说!”言词中摄人的威严,令人不自主哆嗦。
我不喜欢别人吼我,忍了忍。
“奴婢看到皇上对云粤刺史所奏的教派日益壮大一事不置批注,觉得不甚妥当而已。”
“原是这个!”皇帝蔑笑一声,复低头看别的奏折,“区区一个信仰神祝组织,也劳专折呈报。”
我们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一开始不也轻视法//轮//功么?到最后衍变成大祸才着急起来,开展全国禁教严打,亡羊补牢,损失惨重啊。
我耐着性子婉言相劝,“陛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百姓盲目信仰神教,受精神钳制犹不自知,极易受挑唆暴乱,祸及一方水土。将来说不定蔓延深广,试想皇朝大部分子民都信仰一个组织,后果会有多可怕?奏折上报近日愈多民众加入神教,颇成隐患之势,不得不防啊。”
皇帝停笔,鹰隼般犀利的目光直直射穿我心底,如兜头一盆冷水凉浸浸袭遍全身,头皮发麻,手脚僵硬。
我想起另一个人,几乎相同的容貌,点点灿通清悠的眸光似水。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冷着脸,略掀棱唇,“你见识倒不浅。”
我一脸无辜站着。试着转移话题,“皇上,夜宵快冷了,趁热吃吧。”
“哼……”皇帝忽然一推面前摞高的奏章站起来。
他身材高大,玉树临风,暗蓝色宽袍在烛火下散发高贵清冷的气息。
漆黑的眸子看着我。
我赶紧后退三步,贴在殿柱上。他紧紧逼上来。
他轻而易举抓住我的手,仔细看了看,居然放在鼻子上闻了一下,邪邪一笑,轻轻说了一句,“好小,好香……”
我慌乱地甩掉他的手,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却无处可逃。
他静静看我一会儿,没有再做什么。
“摆架席妃昭阳宫。”说着他大步跨出去,毫无预兆。
我愣在当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华贵而清冷,威武而张扬。
36.黑夜听琴
太阳完全没入西山,整个天空是清澈的灰蓝色,笼罩亭台楼阁,楦庭长廊。
薄薄的灰暗,苍茫的暮霭,如沉沉钟鼓撞击大地,慢慢吞噬生锈的心脏。
“启云,我回来了——”我一溜烟小跑回自己的小院子。
今晚不用值班,准备度过又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
才踏进东门,意外地发现院中多出一个素白衣衫,英俊魁梧的身影。
启云跪在地上,俯首叩拜。
当宫女几个月,慢慢适应了一些礼数。我走到启云身边,屈膝行礼,“乾清殿莫迟歌给大内总管白林大人请安,白林大人万福。”
白林点点头,“莫姑娘请起。”
我站直,顺便扶启云起来。
暗自纳闷,虽同服侍皇帝,我和小朱子熟络得多,平常并没有和这位大人过多打交道,况且他还戕害过启云,来我这破院子干吗?
白林不愧跟随长孙熙文多年,连个冷脸也学得有模有样,说话硬邦邦的。不过他的眼神沉沉的,没有长孙熙文的张扬尖锐。
“这是小朱子让我给莫姑娘送的。”他递个我一篮水果。
不想和他推脱,大方接过篮子,“有劳白大人,改日我亲自向朱公公道谢。”
白林深深看我,“嗯,我走了。”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
“莫迟歌恭送大人。”
白林点点头,转身走向大门,带过一阵干净的味道。
天色愈黑,白林没有一点绣纹的素白衣服,佩长剑在腰,旋即消失在门外。
“奇怪,小朱子居然遣得动白林?”我摘下一颗葡萄,塞进启云嘴里。
“皇帝身边的人,有几个不奇怪的呢。”启云一点都不惊奇,轻轻说道,“小朱子对我们这么好,怕也有目的。”
“启云,有目的又怎么样呢?我们不也没有赤诚相待么?”我叹一口气,继续往嘴里塞葡萄。
小朱子隔三岔五送点水果,糕点什么的,白净的圆脸上总是挂着嘻嘻笑容。很招人喜欢的一个活宝。没有法子去讨厌他。
“天越来越冷——”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瞥见启云手里捏着的东西,一下子愣住了。
不能置信,颤着手指,问,“启云!这个……纸鹤哪里来的?”
不可能!长孙皇朝不可能有人会折千纸鹤,除了我和洛宇!
启云被我吓住了,“下午打扫房间时在窗台上发现的。不知道是谁发那儿,我看着挺可爱别致,就随手拿来玩了。”
“给我……”
声音是颤抖的,手心是颤抖的。
我小心翼翼接过小小的纸鹤,拆开。
害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雪白的素笺,乌墨清亮,伴淡淡幽香,隽然风骨的小楷映入眼帘。
“泉眼无声惜细流,勿轻举妄动。悦儿,我一直在你身边。”
真的是他!我猛地将纸条按在胸前。
却按不住骤然加快的心跳。
泉眼无声惜细流,我只向他提过。
一直在我身边,连我欲有所动作也知道,故劝我勿轻举妄动么?
原来我没有被遗忘在深宫老院中。
那么,我的一举一动,也尽在他的情报中么?
一阵轻风撩起我的头发,我没有觉得很冷。心里被一些东西塞得满满的。
我将纸条仔仔细细重新叠成一只纸鹤,放在掌心细细观看。
唇角扬起来。
宇,你也如我想你一般想我么。
轻灵的千纸鹤伸展翅膀,纯洁如雪,承载无尽的相思和愁乱。
一只素手蓦地伸过来,抓走千纸鹤,运功一捏,瞬间化成烟灰粉末。
愕然惊怒抬头,看见启云笼罩寒冰的沉重表情。
“小姐,你知道的!周围起码潜伏了十个顶尖高手,日夜不休盯着你。”
我悻然低头,撅撅嘴,无法为自己一时高兴忘情辩驳,一刻疏忽后果严重。
我只得恹恹吃了晚饭,披一件棉袄到长廊凳子上发呆,无精打采。
放纵自己陷入遐思中。凄婉又迷茫。甚至有一点点的颓废。
天全黑了,气温下降,丝丝寒气渗进衣领和袖口。捂紧棉袄也无济于事。依然能感觉到凛冽北风,呵气成冰。
启云见状,又要劝我。“小姐——”
“启云,拿琴出来吧,今儿想弹个曲。”打断她。
凄清长夜孤立无援,深宫中多少韶华逝去,仅有相依为命的姐妹,却相顾无言。
这是怎样的悲凉。
想起紫薇为认生父忍辱负重在高高宫墙内自弹自唱。
凭记忆拨弦,缓舒旋律,悠扬流畅,时隐时迸。极云霄之飘渺,委婉飘柔。寒夜中曲思渐缠。
“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山水迢迢路遥遥。
盼过昨宵,又盼今朝。
盼来盼去魂也消。
梦也渺渺,人也渺渺。
天若有情天亦老。
歌不成歌,调不成调。
风雨潇潇愁多少,
愁多少……”(注①)
一曲毕,恍如若梦,沉思漂浮,望着一树雪花发愣。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来到这里莫名其妙的时空,陷入莫名其妙的漩涡,整天就被人禁闭,好像这样的日子没什么前途。
连想做点什么,都能被远在天边的楚泽王世子得知,劝告我不要轻举妄动。
哼,还能做什么呢,都被你知道了。
大概长孙熙文也在等着看我笑话吧。或许,看着我苦苦挣扎,是他们的一种乐趣?
“咳……”
“奴婢启云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启云的声音闪过一丝惊慌。
我转身对上一张阴沉的脸。
微掀唇,一个“宇”字终吞没唇齿间,我盈盈下跪,不轻不重喊道:“奴婢莫迟歌给皇上请安。”
我有些厌烦。这般没有月亮的晚上,我只想独自呆在一隅,静静思量心中的人。
不希望有人打扰,更不希望提心吊胆防暗箭。
灼灼如利剑的目光直逼心底,“都起来吧,启云你下去。”
我利索站起身,垂首望着脚尖,不敢与启云有眼光的接触,怕被近在咫尺的深沉之人察觉端倪。
黑沉沉的长廊上只剩我与他,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嘎吱作响。
皇帝上下打量我,“莫迟歌,琴弹得不怎么样,歌唱得还甜。”
安静站在琴边,不咸不淡,“皇上英明,莫迟歌除了嗓子不错,其余一无是处。”
皇帝不理会,径直一挥裘炮,在长廊栏杆上坐下,“再来一曲同样意蕴的吧。”
“好。”淡淡应允。
天子开金口要求,除了说好,还有什么选择呢。况且在别人眼里,能为皇帝献艺,是多么荣幸的事。
香港已故著名作曲家黄霑的《觞》,缓缓流淌在暗夜里。(注②)
一直很喜欢这曲子。
第一次听到它,是电视剧《倩女幽魂》的大结局。命运多舛、七生七世守诅咒、相爱不能厮守的七世怨侣,被两极箭穿心而过,一刹那红烛亮起,囍字高挂,纠缠七世的诅咒终于结束。下一辈子,平平凡凡做人,忘却前尘往事。
《觞》适时响起,令我泪流满面。
感伤的旋律,柔柔轻拨。
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已深陷积雪,身心不堪。回首已沧荑,却不曾悔怨。为你,苦难劫数诅咒都甘之如饴。
长孙熙文倚柱静默,眸子敛去锋利棱角,沉沉如渊。他掏出一支玉萧,横置唇边,修长玉指轻拿,倚曲而和之,袅袅绞缠,低沉醇厚衬托透亮幽清琴音。
他配得真好。乐感也很好。
无半点星光,黑夜沉沉,浓重的哀伤超脱牢笼挣破桎梏,不是肆意的宣泄,只在含蓄中流露压抑郁闷的气息。
曲毕。
一时犹浸在意境中不能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一声冷嘲打破静止,“曲调优雅娴幽,可惜琴技不佳。不过这神韵是错不了的。”
静静坐了一会儿,方才回答:“有神韵即可,何必拘泥于形式。”
稍抬凤眸,掠起长长的睫毛看他。
尽管对此人没什么好感。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很好,没有洛宇的飘逸灵隽,却多了份硬朗挺拔。
撇见他一袭华美的炮,暗沉的藏蓝色轻裘,鸦黑丝线压边的云纹。永远没有散发、整整齐齐的乌丝,披拂及腰。卓然挺拔的背影环绕不可一世的高贵霸气,却好似高处不胜寒。
居然带了一丝倦意。
“莫迟歌,你的曲你的歌,朕从来没听过。”他没有回头,仰望空落落的天空。
有那么一点点寂寞的凄凉。
“赏过便好,执着来处做什么呢?又或者,当成我……奴婢胡乱编弹好了。”
“你弹这首曲子,为了消遣时间么。”
“是的,是的。”
“每天你都这么消磨时间么?”
“那还能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可以到草原上策马奔腾,在戈壁滩上骑骆驼,游西湖荡画舫,攀登泰山观看日出,南方的海神庙看浪涛拍岸……这些个消磨时间倒不错。”
“我有时候也会这么想呢。爬上一棵树上静静看月光,慢慢等待,直到青涩的果子,转为艳红。什么事都没有。”
“是啊,作皇帝真是累,给我才不稀罕,整天看那些无聊的奏章,议事,唔……我喜欢看的是奇闻逸事,或者动人的爱情故事。然后清闲的做些好吃的,依偎在爱人身旁,聊天,和他一起慢慢变老,多好。”
“你真会享受……”
我懒懒笑起来。
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倦怠,因为我心里想着的是另一个人。
有一点点狡猾,恶作剧的感觉。这都是我看散文时的句子,偷来给博学古今的皇帝秀一秀,呵呵。
没有再说话,两人便在黑暗中悄悄坐着。
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却能分享心情。
我能听到他平缓的呼吸声。
深思恍惚,仿佛月亮上传来《觞》,再次让人沦陷在破碎的哀伤支离中。
宇,如果是你陪伴,多好……
直至霜冷月华上中天。
“皇上,你跟宇世子长得怎么那么像啊……”
长孙熙文陡然身形一晃,鹰隼般疾迅刹那掠至身旁,将我提起来。
“莫迟歌!”熠熠双眸如同猎豹,透明的狠绝犀利,“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人,我告诉你,长孙皇朝,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我看到他眼中深深的恨,赤裸裸的恨,青筋暴起。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我愣愣问,很是吃惊。
恨?洛宇这么一个淡远隽秀的人,为什么会有人如此恨他?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知道。你要知道的是,今晚所奏之曲,朕不希望第三人听见。”
霸道强大的男子气息猛然攫夺身周的空气,他的怀抱炙热如火炉,眼神却传递冰冷的警告,激得冷汗微出。
帝王软弱受伤的一面,永远都不愿被任何人窥见,更何况我一个漩涡中心的危险人物。
才那么一刹,他已收回刚才的寂寞。
勉力稳住心中惊慌,试图挣脱他的钳制,“我知道……我不会说的……你放开我……”
“哼!”皇帝阴鸷冷笑一声,强健有力的臂膀轻易化解我的挣扎,反更深地陷入他的怀,俊朗无双的脸凑近耳边,气息刚毅冷硬,热乎乎的鼻息喷在我脖子上。
“你有胆就试试看,朕有的是方法折磨人。”
不死心继续推搡,“放开我……”
“我算个什么呢,为什么没有人在乎我……”他抚摸上我的脸颊,低沉的嗓音有点像自言自语。
我看见他亮亮的眼眸,沉痛,不甘。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一刹那我俩都有点迷惘。我不自觉地停下挣扎,傻傻看着他。
猛然间力道消失,毫无预兆他松开双臂,害我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方稳住脚跟。
英俊的脸展开毫不掩饰的讥笑,“朕的美人还在等着,你以为你丑陋的姿容能引起人兴趣?”
说完如来时一般忽然,施展轻功纵身不见了。
我咬牙切齿,憋了一肚子的气,死皇帝,臭皇帝,一点内涵都没有!你妃嫔姬妾一堆,谁要你管我美丑了。不知道贬低女子容貌很伤人自尊么。宇公子比你好多了,从来不在乎人的外貌。
严冬,仍在飘雪,按照自己的命运不慌不紊前进,迎向消逝的一天。
注①:出自电视剧《还珠格格》第一部。
注②:又名《光影》。
37.巧计诱供
雪霁初晴,万空澄碧,空气清新宜人。
我蹬掉脚边雪泥,用手指捋顺发稍,缓步走进乾清殿值班房,准备接班。
绿袄纱裙的珊瑚正在擦拭镀金铜铸镇狮,见我步入,忙丢下抹布小跑过来,“迟歌,你可来了,我正想走呢。”
奇怪看她,平时都是磨蹭多一刻,恨不得多看皇帝两眼才慢吞吞离开的珊瑚今天改性子了?
“你急着去哪里?”
珊瑚纤手指指走廊另一头紧闭的殿门,拍着胸口小声道:“那里边闹得凶极了!刚才送茶进去,皇上正对着几个人吼,怒得把茶杯全摔碎了,水溅了我一身湿,大气儿不敢喘。”
连老牌资格宫女珊瑚都吓着,看来不是小事。葱绿袄裙上果然水渍大片蔓延。
我忐忑不安推她一把。
“快回去吧,天寒地冻的,难为湿漉漉穿着干活,小心染了伤寒。”
“我不碍事,你仔细点别招惹事儿。”
珊瑚不放心地叮嘱一句,转身欲走。
“咣当——”殿门猛地被打开。
长孙熙文寒冰般冷峻的大喝清清楚楚传出来。
“滚!朕不想看到你!”
话音刚落,一月白丝袍明黄腰带的身影飘出来,脚步不紧不慢,徐徐走出大殿,从容优雅,好像不是被赶出来的,而是刚谈成一笔生意的春风满面。
定睛一看,竟是洛阳王长孙禛阳。
扑通一声两人跪下,“奴婢珊瑚/莫迟歌参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洛阳王年轻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完全没有盛气凌人的气势,老练沉稳,一点尴尬的神色都没有。
“谢王爷。”
洛阳王笑容可掬,对珊瑚稍稍欠身,“这位姑娘,刚才皇兄一时急躁,误伤了姑娘,本王在此代为谢罪。”
我总算见识到收买人心是怎么个样子了。
不过也真是打错算盘了,要知道珊瑚可是长孙熙文的忠实粉丝,一直从太子时期伺候过来的。
珊瑚闹了个大红脸,拘谨地垂首,回答却不失礼数。
“谢王爷恩典,奴婢并不碍事。”
“如此便好。”
我静立一旁。
真难以想象这一位温文尔雅,谈吐有礼,谦和倜傥的玉面王爷会是长期在边疆带兵打仗的将才。
洛阳王微侧面,翩翩一笑,忽然对我说,“莫姑娘,后会有期。”
我微微一愣,玉树临风的身影已大步离去。
他的外袍被风鼓起,猎猎作响,英姿飒爽,恍然间果有君临天下的气度。
腆眼望见珊瑚怔然凝望,遂轻挑嘴角,“珊瑚,这位爷可比咱殿那位好伺候多了,哪个殿的姐妹这么好福气?”
“难了,七王爷在最北角的昆阳宫,调不到那边的。”珊瑚微微失神。
“哦,洛阳王被皇上禁闭在昆阳宫。”
珊瑚猛然回神,转眼盯我,眸中惊恐,怒嗔:“你……你套我的话?!”
扯出一个跟长孙熙文神似的阴笑,恰到好处的弧度会令人有压迫感,放沉嗓音。
“珊瑚姐姐,你应该明白,这件事如果向皇上报告,皇上不会杀我,只会把我看管得更严而已。而你,奉命监视我的言行,却犯了错误,不小心给我说漏嘴……”
挑眉逼近一步,她惶惶后退两步,“殿里那位的手段你我都很清楚……放心,你不说,我也不会傻的去撕破脸。”
轻轻将威胁的话说完,轻快转身,余下由她自己思量。
……
端着茶托,忐忑不安去乾清正殿换茶。不知道皇帝的气撒完没有。我可不想成为荼毒的对象。
正巧殿内又转出来一个人,黑色金边道袍,花白头发胡须,臭着一张脸,是那天喂毒逼供的鬼血毒王陆爷。
我愣住了,端着茶不知该向他行什么礼。好像他在朝中无官职,只秘密辅佐长孙熙文。
见到我,陆爷三角眼闪过一丝狠色,掠过焚香鼎炉冲过来,口气不善。
“女娃,你老实告诉老夫,究竟何人给你服的消容蔽貌丹?”
轮到他逼近我后退,阴狠脸上愤恨不甘,“毒门居然有如斯高手隐在楚泽王府,说!究竟是哪个不肖门徒,胆敢与老夫作对?而且藏得那么好,多方探询不得?”
暗讽,当然刺探不到消息了,又不是楚王府的人。
我避开他的欲扑之势,淡淡道:“对不起,陆爷,奴婢得进去为皇上奉茶了。”
说完飞快冲进殿门,跨入玄关,谅他不敢追上来惊扰长孙熙文。
长长的玄关光线稍暗,两列宫娥太监各司其位,陆爷果然没有追上来。
从天花板直垂到砧木地板的粉幔轻倚朱红漆柱,宏伟大气中不失灵秀雅致。宽敞的殿堂富丽堂皇,彰显主人的权力地位。
一把娇柔女声抽抽嗒嗒,“皇上,这件事与臣妾无关,臣妾真的是冤枉呀。”
“你冤枉?你父亲的事能与你无关?”
“皇上,父亲大人真的没有与臣妾商量,臣妾与娘家几个月没有联系了。”
“昭仪,不要以为朕没有眼睛,你的一举一动,朕知道得清清楚楚!”
“皇上,臣妾没有……”
“朕问你,上月初九,你的婢女出宫,到曹三坡府里,拿回来的是什么?”
“……皇上……”
“不要告诉我,胭脂,松果,蟠桃……”
“……”
“滚!自己到敬事房去,将你的牌子撤下一年!别在朕眼皮底下耍手段!”
“皇上,饶了臣妾吧,一年啊,不要……”
“……”
“……臣、臣……臣、妾……告退……”
我缩回玄关内,哀叹不已,怎么没有人告诉我殿里还有人。
皇帝和他小老婆正在吵架,这个时候进去奉茶,不是自寻解脱吗。
正打算往回走,我见犹怜的曹昭仪泪痕满面,抽噎着,跌跌撞撞闯了出来,华丽的裘衣些微凌乱,露出半个香肩。
我僵在原地,进不妥退不行,讪讪低头,希望曹昭仪自动忽略我。
曹昭仪泪眼一抬,瞥见我站在那里,登时杏目圆睁,一腔火气尽数撒出来,狠狠掀翻我手中托盘,滚烫的茶水泼了我一身。
“狗奴才!敢挡本宫的道!滚一边去!”
明艳美丽的脸庞满是盛气凌人的骄傲,撒泼后理也不理,踩上碎片怒气冲冲走出乾清殿。
我冷冷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然后若无其事弹弹裙子上的茶水渍。
蹲下慢慢收拾一地碎瓷,一片一片捡起尖锐的碎片放进托盘。擦干水滩,准备回去换新的。
正要往回走,殿内响起无比清晰的暴喝,想不听到都不成。
“莫迟歌,进来!”
38.强暴不遂
莫迟歌听到暴喝,瑟抖了一下,认命地将托盘交给一旁的太监,乖乖朝里走去。
层层朦胧的粉幔,灿金焚香鼎炉,掩盖不住无形的怒气。
檀香木书案边立着长孙熙文挺直的身影,俊脸紧绷,紧紧盯着一步一步磨蹭上前的莫迟歌。
她强压一肚子火气和憋屈,忍着湿漉漉袄群的凉意,心不甘情不愿跪下,“乾清殿莫迟歌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
冷鹰般桀猛身形略过宽敞的大殿,眨眼抓起莫迟歌衣襟,“别假惺惺了,莫、迟、歌!”
莫迟歌仰起从容不迫的脸迎上皇帝慑人的目光,冷冷与他对视,推开他,“陛下,为君要懂得控制情绪,勿胡乱拿人当出气筒。”
皇帝幽深眸子却并不是失去理智的怒焰,而是深邃的阴沉,仿佛黑夜中极有耐心等待猎物出洞,伺机而发的豹子。
危险又魅惑,声音寒峻料峭。
“你以为你是无辜的?”
莫迟歌瞪大凤眼,毫不动容,“奴婢今天好像没有惹过皇上。”
“对,你是没有招惹朕。”
皇帝轻轻吐出字句,伸出另一只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莫迟歌,你叫朕怎么相信你只是楚泽王府的一名歌女?”
莫迟歌缄口不语,挑眉表示疑问。
“不要装了,歌女?哼!”
皇帝蔑笑一声,放开她重回龙座上,“朕告诉你,看看楚泽王府为了你这个歌女都给朕干了些什么好事!”
说完长孙熙文手掌往桌子上轻巧一拍,几份谍报凌空飞起,准确无误落到莫迟歌脚边,伴随冷冷的声音。
“海唐,田玉,隆兴,宁丰,来怀,灵广,安固等地神教同时组织百姓暴动,对京都形成包围之势。分明有人暗中谋划。果然让你这个歌女说中了,对形势有敏锐的判断力啊,哼!如果不是朕有所防备,后果不堪设想。”
“五万禁军及朕亲卫军出兵镇压,士卒连续两月奔波,而楚泽王掌握的盐部迟迟没有供盐,不但如此,铸币的烧窑也恰到好处遭崩塌,官银制造全面停工,饷银无着落。”
莫迟歌垂下眼睑静静听着,喜怒不曾形于色,却暗暗惊奇,想不到楚泽王权力如此之大,连钱银铸造权都收归己有。怪不得说天下的钱是楚王府的。
“楚王更狠的一招在后头,镇守南边疆域要塞的曹三坡将军居然卸甲回朝,向朕提辞呈回乡养老。哼,如此下去,军队都要暴动了!百姓暴乱,军无将领,边关无人镇守?!”
莫迟歌抿紧粉唇,偷偷向上瞥一眼。
没有预期中的暴跳如雷,暗蓝色华袍衬着均匀身材,黑发如缎,俊脸沉静似霜,一双星眸熠熠光华,意味不明。
“皇上,朝堂之事奴婢不懂。但楚泽王府绝无可能为了小女子大动干戈。”
皇帝一步步行下阶梯,面带冷笑,“是不是为了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莫迟歌微蹙蛾眉,女人的敏感触到空气中一丝异样变化,她摸索着背贴上殿柱。
“你想干什么?”
长孙熙文猿臂一伸,轻易拎起娇小的人儿,霸道将她圈在怀中,邪邪一笑,“如果楚泽王知道他那么在乎的女子为朕出谋划策要防备神教,而且在朕的身下呻吟,还会不会大动干戈?”
莫迟歌脸色刷地白了,惊恐盯着长孙熙文阴寒的脸,觉得比魔鬼还要狰狞。
“你……无耻下流……”
说完不顾一切转身拔腿就跑。
没跑两步,一阵天旋地转,娇柔身躯被掼到龙椅后的方榻上,狠狠跌倒在羊毛软毯中。
皇帝魅冷笑开,欺身上前,双手撑地,把莫迟歌困在自己和睡榻之间。
“还想逃?”他眯起眼,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戏谑冷酷的声调,阴森寒冷的表情,嘴角冷酷的弧度,幽黑眸子后隐藏的火焰,一切的一切,都让莫迟歌清楚地认识到,长孙熙文不是在开玩笑。
莫迟歌使劲抵住他宽厚的胸膛,强烈而浓厚的男子气息扩张侵入她的肌肤。
“放开我!长孙熙文……你不要脸……卑鄙无耻变态……”
她惊慌极了,害怕得全身都发抖起来,拼命拳打脚踢。
皇帝勾起邪魅微笑,眼神尽是揶揄,全然不理会她的挣扎。
“嘶——”
衣襟被撕拉下一大块,半抹酥胸配着桃红肚兜裸露出来。
皇帝几乎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动作狂野地啃噬着她白皙的脖子,白生生的耳垂,在胸脯前肆虐着,同时一只手在她身上各处狠狠揉捏。
“不要……”莫迟歌拼命挣扎,力道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
他的身体炽热起来,身下的坚硬顶在莫迟歌双腿间,来回摸索逡巡。
“嘶——”
皇帝的衣衫也落下一半,赤裸坚实的胸膛紧贴下去,感觉着她柔软娇嫩的摩擦。她扭动得愈激烈,他总能随贴上去,捕捉她的起伏,共同摆动。
他眼睛却还是冰冷而清明的,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如冰封住的汹涌。
四肢都被制住,莫迟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由着他蹂躏。
一阵阵绝望涌来,心脏像是被剜了一个无底的空洞,在抽痛。
吻一路来到她的唇角,长孙熙文按住她的小脑袋,幽邃变幻的眸子牢牢锁住她目光,用低沉磁性的声音诱惑,如催魂大法。
“看着我,来,一起来……”
……
莫迟歌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喘气,冷利的眼光慢慢涣散,迷离受他的蛊惑。
长孙熙文邪魅一笑,“朕喜欢这样的女人,来吧……”
莫迟歌半垂眼帘,纤纤玉指抚摸上眼前放大的俊眼,呢喃柔唤,“宇公子……”
“砰!”
皇帝猛然放开手,眼中朦胧迷醉的欲潮倏地退去,覆上一层怒恨。
半支起身子,俯视身下的人儿,冷怒阴狠,卡住纤巧脖子,怒吼。
“你说什么?!给我看清楚点!我不是长孙洛宇,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只记得他!”
莫迟歌忽然扯出一丝明净冷笑,一点不像被蛊惑的样子,迷离虚幻之色瞬间换成冷静睿智。
皇帝一愣,眼前忽漫起粉尘,顿时百骸俱软。
莫迟歌用尽力气推开沉重的身躯跳起来,拉起衣裳掩住一身春色,呜咽着飞奔逃出去,狼狈不堪。
还好还好,启云给了她防身用的软筋散,不是一般的麻药,是小紫身上的毒制成的。
莫迟歌惶惶闯出乾清殿,推开一脸惊诧的小朱子,慌不择路,满眼泪花跑掉了。
小朱子回头。
一袭白色隐秘身影从长廊深处转出来,声音低冷,“小朱子,发生什么事了?”
小朱一依旧笑脸迎人,“白大人安好!您这可问倒奴才了,刚才殿内的动静……”
白林冷哼。
小朱子笑容不减半分,一脸无害,声音却冷下来。
“白林,主子的事儿,咱们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白林瞥一眼莫迟歌踉跄消逝的墙角,捏紧长剑的柄梢,面无表情扔给小朱子一包东西,转身走了。
39.惊言点醒
天色阴阴沉沉,整整一个下午阴霾不散。
启云一眨不眨,凝望着裹在棉被里、抽噎累极睡去的受惊人儿。
迟疑了片刻,她慢慢伸出修长的手指,不敢用力,轻轻抚过小姐弯弯的眉毛,摸摸她的脸庞,轻触娇挺的鼻子。
她的小姐……
在她怀中笑大哭大的小姐,舍不得弹一指甲的小姐。
她专注地看着她的小姐,温柔又祥和。清清的眸子里满是怜惜和心疼。
小姐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外表柔柔弱弱,却是个性格刚强的人。
失忆后,她变得内柔外刚。暗地里爱偷偷抽泣伤神,临危之极时却冷静要强,绝不低头认输。
不过,前后都是一样的倔强率性,淡泊权钱,娴静时会发很长时间的呆;高兴时乱侃人玩笑,偶尔还爱耍小性子。
几丝寒风从窗缝漏进来,吹过脸上一片凉意,启云猛回过神,胡乱在脸上擦一把,轻摇怀中睡得迷糊的人。
“小姐,醒醒,还没吃晚饭,会饿坏肚子的。”
睁开红肿未褪的惺忪双眸,我在被子里缩了缩,瞪着惊恐的眸子望天花板发呆。
小小声说,“不吃,没胃口。”
启云拨开我脸上的乱发。
“自己老说,不要用别人的错误里糟践自己的身体,这回子忘了?”
想起上午差点被长孙熙文侵犯,我胆子已经小到听到风吹草动都会被惊吓,半天不能回魂。
“启云,怎么办呢?宇叫我别轻举妄动,可我真的不能忍了。”
温暖的手指抚上我呆滞的表情,启云无奈叹息,安静中带着痛惜。
紧抓住她的手,巴巴看她,“本想在皇帝身边,总有机会见到两军统领岳天泉将军,然后趁机向他表明身份,让他带我走。可差不多三个月,不知道皇帝使了什么诡计,总是没碰到岳将军,我都不知要怎么办了。”
启云抱着我,脸贴着脸,低低地说。
“小姐,如果皇上还想对你不轨,实在没有办法,就召唤小紫出来吧,它会保护主人的。”
小紫?
要那个巨大的妖异蜘蛛精爬到我和长孙熙文的身上,三个生命体撕打成一团……一个寒颤哆嗦而起,天啊,我宁愿大帅哥……,也不要那么恐怖的大蜘蛛爬到我身上,太可怕了。
“小紫不会伤害小姐的。一般人乍见它,都会被远远吓走,想来也没有兴趣施暴了。”
颓然闭上眼睛,“长孙熙文是一般人吗?”
“嘭……”窗外极轻微的异响。
“谁?”
启云脸色一冷,极快的身法掠出,拍向八仙桌,一只茶杯激射而出,穿破纸窗,呼呼向声源弹去。
我弹起来看着启云行云流水的利落身手,还没反应过来,那只茶杯居然呼呼被射回来,直冲我的眼睛。
“找死!”启云眼睛狠色一闪,掠过来将茶杯拦入掌中,顺势挥出一枚绿油油的东西。
窗外传来一声低沉闷哼,之后悄无声息。
“中了我的毒还想逃走?”
启云柳眉一挑,施展轻功飞出窗椽。
大概不放心我孤身一人在屋,不片刻她就转回来,没有继续追踪,手里还抓着那茶杯。
我担心地看着她,“应该是皇帝派来监视我的人,不要紧吧。”
“不是那些人。”启云转身关紧门,淡淡否认,将那只茶杯递到我面前,“看!”
疑惑低头,茶杯里赫然一只被捏扁了的小纸鹤。
“宇!”
我轻呼,拈过千纸鹤按在胸口,极度不安,“周围满是监视我的眼睛,宇怎么还敢贸然传递消息,不怕暴露眼线的身份吗?”
“的确轻率。”启云在我床边坐下,不以为然。
“启云,那个人好像中了你的毒……”
女儿家的胳膊往外拐……启云好气好笑瞪我一眼,“那个人还跑得那么快,能有什么事?只是你早上用过的软筋散罢了。”
“那有没有惊动监视的人?”我追问。
“当然惊动了,还有几个追上去了。”启云轻巧地说。
大惊失色,“什么?被抓住了怎么办?以后就没有人给我传递消息了。”
启云摇摇头,把我搂进怀里轻拍,软下声音,“放心吧,能神不知鬼不觉潜伏进来,那个人不简单。轻功很厉害。”
“嗯。”
忐忑不安地抚摸千纸鹤被折烂的翅膀。
才刚被皇帝那个,稳重持敛的他就沉不住气了。
展开皱褶密布的方纸,飘逸如风的小字,凝结依稀依稀的惊忧。
“获悉其事,余心难安。已吩咐抓紧安排。段先生将秘密潜入皇宫。千万保重。”
余韵袅袅,良久思量,字字熨帖在心坎上,萦怀不散。
启云清水秋眸注视着我。
“小姐,你真的……喜欢宇少爷么?”
心驰微漾在见到启云脸色有异后一滞。我有点不解。
“云,你不高兴我和他……”
启云长叹一声,捋着我的发稍。
“奴婢只是希望小姐能真正地幸福,并没有别的意思。”
“云,我相信宇少爷不是乔家灭门凶手,或许可以借他力量查出真凶,让真相水落石出。否则,就凭你,我,月儿三个女子,得到猴年马月才能报仇呢?”
启云凄然一笑,拉我躺在她腿上。深深看我的眼睛。
“小姐误会了,奴婢不是担心小姐会忘了家仇深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是老爷时常教导启云的。逝者已矣,老爷只求小姐能将兵符交到真正的天下属君手中,令皇朝安定,百姓安居。却不企盼小姐被仇恨蒙蔽心智,受染血腥,不辨妍媸。”
我仰脸看她,弯弯细细的眉眼,冷凝慎重。
“那云儿担心的是什么?”
启云一甩头发,避开我的注视,看向窗外苍茫暮色和皑皑白雪。
“楚泽王府权倾半朝,势力遍布根深,又是皇家宗室,门槛定是极高的。宇少爷虽贵为世子,但也得听王爷的话。楚王爷会让一个无依无怙,家道败落,不能带来任何政治利益的女子做世子妃吗?即便宇少爷能保小姐进门,没有强有力的靠山后台,如何能在复杂莫测的王府站稳脚跟,生存下去?如何与宇少爷其他有背景的夫人相处呢?再如果,楚王夺得龙座,宇少爷做了九五之尊,后宫佳丽三千,小姐又作何论呢?有些问题,是女人之间的纷争,不管宇少爷多偏宠,总得靠自己解决。”
我被震得有点懵了。
“所以,小姐,你肯定要跟他走?”
拉起棉被裹住微颤的身体,翻身向里,躲开启云慑人痛心的目光和手指。
“不会的,宇他不稀罕那个位子,他不是那样的人。”
启云从后面抱住我,幽幽叹气,“是的,宇少爷他不是追名逐利的人,可决定权在楚王,否则他也不用那么痛苦挣扎,早驾一叶扁舟成仙去了。”
“别说了!”我翻身坐起来,用力捏着被子,冷冷说,“谋事在人。我莫迟歌不是只会躲在背后让人保护的。楚泽王要干什么我不管,关键是他。他要皇位,我会坚定地帮他,娶我,决不教他负了天下;他想远离尘世,我陪他走。但是他要我,就不能碰其他女人;如果他要其它女人,我就离开。绝对不能容忍一夫多妻。”
“小姐……”启云愣愣看着我,“哪个男子不是妻妾成群……”
“我的丈夫就不能。”
我转过头去,装作满不在乎。
泪却不争气一颗一颗掉了下来。
“小姐,我的小傻妞……”启云心疼地抱紧我,“算起来,你失忆满六个月了。”
微愣,她说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做什么?
等等!
六个月!
“启云,”我一个激灵翻身,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不是说相国大人我爹有一封信给我,满六个月方能取出吗?”
启云拍拍我的手,“别急,来,捋起袖子。”
她抹了一层极细的银粉在我双臂,然后以鬼绝手法在胳膊几个穴道注入不同的阴阳力道,那些银粉便渗入皮肤中消了踪迹,表皮却慢慢浮出黑点,凝聚成几个蝌蚪小字。
右臂上书,“随心。”
左臂则言,“随缘。”
我吸一口气,“爹这叫什么指点迷津的信?”
“老爷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随心随缘,小姐只要按照心中所想的去做就可以了。”
我颓然缩回被子中,有点愤愤。问题在于我不知道如何做啊!
门板响起有节奏的三声。
“笃,笃,笃。”
“请问莫姑娘,云姑娘在吗?”
我连忙整理衣裳,启云跳下床开门,呼地灌进刺骨北风,冻得我打了个寒颤。
“朱公公,快进来,外边冷。”
“有劳云姑娘了。”
小朱子裹一身风雪,提着个竹篮子,笑吟吟踏进来。
我倚在床头装成病恹恹模样,“小朱子,这么晚了有事?”
小朱子一双绿豆眼永远是弯月亮的形状,“迟歌,呵呵,听说你病了,皇上让我亲自送来赏赐。”
我把脸一沉,冷冷道:“我不要!小朱子,麻烦回去给皇上说,我莫迟歌不敢受他的大礼。”
小朱子一点不受影响,依旧笑脸迎人,“迟歌,都是些精巧点心呢,还热的。你还没有吃晚,单为了你肚子,也不该拂了皇上好意,是不?”
启云忙上前接过竹篮,向我使了个不要任性的眼色,客气有礼,“朱公公见笑了,我家小姐身子不利爽,在耍小性子,奴婢代为谢罪了。”
“不妨事,”小朱子亲切和蔼地微笑。
“云姑娘,好好照顾你家小姐,别委屈她了,否则咱家不好向主子们交待。”
“主子们”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我愕然抬头,小朱子仍笑着,眼里精亮之色一闪而过。
小朱子好声好气道别。
我想了想,没把小朱子的古怪告诉启云,或许是我多心了。
40.皇帝家事
快过年了,内务府指派的任务愈多,宫娥太监明显忙碌起来。
不过都不关我的事,我是只需在皇帝身边端茶递水,整理奏章的清闲宫女。
连籍都没有入册,哪一天平白消失,没有人会追究。
残雪被扫到树下,堆起座座小山包。有时看着这些雪堆发呆,会莫名想念同雪花一样漠视自己生命罹苦的他。伴满目山光水色,在流澹回转的烟岚轻绢中且行且远,脱离污浊尘界,飘到世外去了。
离开他半年了吧。掰指头数日子,指间透过点点记忆碎片,原来有这么多。慢慢拈起来品味个够,如数家珍。
这还是发生那件事后第一次值夜班。
“迟歌,还磨蹭着想什么?快端夜宵进去吧。”小朱子笑眯眯出现在我身后。
我端着托盘徘徊在长廊已久,不敢进去。
小朱子打个哈哈,说了一句让我安心的话,“快进去伺候皇上用了,呆会儿陆爷和白大人还要来商量事情,耽误时间就不好了。”
“他们呆会儿要来觐见皇上?那我就放心了。”
我貌似不着边嘀咕了一句。
玄关的墙上嵌着拳头大的夜明珠,粒粒生辉,金黄织锦绣着九龙戏珠,龙凤飞天等祥瑞图案,莫不显示了皇家宏大气派。
影子常常倒在轻纱粉幔上,层层叠叠,朦朦胧胧。脚步声敲打在空旷殿堂中,空洞安静。
意外地看到长孙熙文没有埋头堆成小山的奏折中,而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剑眉轻蹙,似在思考什么难题。英俊脸上写满了疲乏,在烛火下,犹透着浓浓的自傲不羁。
远远站定,我犹豫着期期艾艾开口,“皇上,请用点燕窝羹,暖暖身子吧。”
黑白分明的眼睛张开,刹那光华四溢,却冷冽如冰。
“过来。”
慵懒却威严的语调。
我不由自主上前两步,硬生生停下。又觉不妥,只得慢吞吞挪到龙案边,将茶碗摆到皇帝面前,掀开盖子,调好羹匙。
“皇上轻慢用。”不咸不淡说了一句,屈膝欲后退守在角落里。
皇帝脸色不动,举袖一拂,一股巧劲迎面扑来,恰使我膝盖一软,跌坐在他身后的方榻上。
“你……”
我心慌意乱抓起旁边一只花瓶,打算砸过去。
皇帝已转面过来,斜眼微嘲,“朕今晚没打算动你,不必装成这个样。”
抓紧花瓶,我一点也不敢放松,“你这是干什么?”
长孙熙文眼眸一沉,重新靠回龙椅背对我,毋庸置疑地命令,“陪朕坐一会儿。”
我气结,一摔花瓶冷冷道,“皇上,有这样捉弄人的吗?请尊重一下别人的感受!”
“从来没有人敢要求朕尊重他的意思。你最好别乱动。”
皇帝语气平淡,忽消了一些气焰。
“唱一首小曲儿,好吗?像那天晚上的。”
听到他居然史无前例用商量的口气,我的火气消散了些,“请恕奴婢唱不出来,没有心情没有气氛,矫作亦枉然。”
“是啊,枉然,很多东西流逝后,再也找不回来……”他轻轻说。
我警觉疑惑起来,他怎么了?
抬头看去,颀长身躯斜躺在宽大龙椅中。齐整缎发披在墨蓝色裘衣上,黑亮光泽,幽然似深溪瀑流。暗沉色调在淡黄烛光中陡生几分寂寂之意,孤独廖惆。
蓦地触动心思绵密处。
我扁扁嘴,抬杠。
“美好的回忆也不错啊。我娘后半生悲苦。每当觉苦得熬不下去,就跟我唠叨她跟父亲年轻时的事情,好像父亲仍不离不弃,同甘共苦一样,心里踏实很多。”
皇帝换了个姿势躺的更舒服些。竟然自顾自说起来。声音低沉醇厚。
“小时候,那么多皇弟皇妹,七弟与朕最投缘。七弟擅长诗词歌赋和骑射功夫。朕工于辩论推理和拳腿功夫。下了课,两人就相约切磋,天黑了也不肯回宫用晚膳。往往母后和曹太妃打发人来抓我们回去,才依依不舍挥手期待明天。”
我点点头,很是羡慕。
“你们天家子女条件就是优越,个个多才多艺,样样精通。哪像我,弹个琴都乱七八糟,书法马马虎虎,画画就甭提了,下棋倒是还可以。”
“你也知道自己琴弹得乱七八糟?不是朕说你,莫迟歌,你琴技是懒惰造成的。本身对乐律的敏感和指法天赋得天独厚,却疏怠练习,一首曲子弹错好几个徽调,真够笨的!”
皇帝毫不留情面地嗤笑嘲讽。
我拉下脸,憋着气不知道反驳什么好。
“你以为皇子公主们天生就样样精通吗?朕四岁起,每天寅时就到无逸斋,开始复习头一天的功课。卯时老师来到课堂,让皇子背书,一字不得错。辰时,上课已经两个时辰,父皇下了朝就来到了无逸斋,亲自监督皇子们。巳时写字,每一个字要写100遍,来练习书法。底下就到了午时午饭的时候。吃完饭之后不休息,继续前头功课。未时,一个是练习武艺,一个是练习骑射。申时,父皇又到了无逸斋再次检查功课。酉时,父皇检查骑射。然后才得以休息。天天如此,叫做无间寒暑……”
他不嫌累地絮叨一些琐碎的东西。
我不以为然撇撇嘴。你还没见识过我高考时多拼命用功呢。保证不比你差多少!不过,自四岁起就艰苦训练倒没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兄弟姐妹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朕和七弟,从最亲密无间的兄弟,到互相猜疑,忌惮彼此,甚至使尽各种方法暗杀对方。通往皇位的路上,对手越少越好。于是一个接一个皇弟暴病死亡。短短五年内举行了十一次皇子大葬。你试过睡觉都担心有人暗杀吗……”
长孙熙文,十一个!有多少个是你的杰作?
我无声冷笑,却又感到无比凄凉。
乾清殿的地火烧的很旺,烘得身上燥热燥热的,脸颊烫得尤为厉害,呼出的气都是暖的,感觉喘不过气的窒闷。
“朕十六岁开始懂得隐藏实力,韬光养晦,在皇宫中隐忍生存,步步为营。可是无论是朕年少时的锋芒毕露,抑或长大后恪守本分,父皇都不曾青睐,苛责有加,斥骂辱打,母后贵为一国皇后,也往往因我受斥责,连续几个月不得临幸,连曹太妃都不如。”
我有点惊愕,洛宇的父皇母妃也有着类似的故事……
龙椅上的长孙熙文静静坐着,刹那间似乎淡泊宁静。鼻梁上是冷峻深邃的双眼,冰凌深处蕴藏模糊的烟雾,是自己才清楚的情障。墨蓝色裘袍镶滚金丝龙纹,精致而高贵。领口绣两只张牙舞爪白金龙,眼如铜铃,舌如恶焰,贴在白皙脖颈上,衬着绝美倜傥脸庞。
除了气息和硬朗的线条,一切都与宇那么相似。
“莫迟歌,你到底有没有听朕说话?”
语调带一丝恼怒。
糟了,观赏美男走神了。他刚才说什么?好像说我那夜弹唱的曲子与他母后弹过的很像,很寂寥很痛心什么的。
我红着脸支吾,“皇上刚才说……奴婢唱的歌……”
长孙熙文转脸,似怒非怒盯着我,似乎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天灵灵,地灵灵,救兵恰逢其时降临了,小朱子清爽笑脸伴温和语音出现在乾清殿。
“皇上,白大人和陆爷来了,正候在外面呢。”
“宣!”
41.深夜逃跑
我连忙站起来理理衣裙,刚退到角落,白林和陆爷一白一黑两道身影便无声无息飘了进来。
看到我孤身一人在殿内陪着长孙熙文,两人均微愣。转眼又面无表情,没看见我的窘迫一般,若无其事向皇帝请安。
我站在高阶上尴尬极了,进退不是。皇帝深夜召两位心腹觐见,肯定有机密要事商量。我留下来旁听,岂不招杀身之祸吗?
可皇帝半点没有遣走我的意思,简直好像完全忘记还有一个危险宫婢在他身后,能够将他们的密谈一字不漏听进去。
无奈守候在旁,缄口紧声,如针芒在背。
他们商量得非常起劲,我却越听越心惊,几乎没有力气站稳。
白林原来是一个什么“半龙堂”堂主,专司暗杀行动和谍报通传,为皇帝服务。陆爷制成了一张非常精巧逼真的人皮面具,戴上它后白林立时化身为“洛阳王”,几乎以假乱真。
半龙堂里有一个叫青龙的人,身材与洛阳王相近。在残酷训练三年年后,已经能将洛阳王动作,姿态,神情语气学个九成,甚至他平时对哪些人持什么态度,也摸个一清二楚。只要青龙带上人皮面具,活脱脱一个“洛阳王”,真假莫辨。
长孙熙文计划已久,派青龙假扮洛阳王去西北驻军军营,安抚军心,窃得帅印,并劝服众将士归安当今天子。
上演一场“洛阳王上缴帅印,释兵权以表忠心”。
我倒抽几口凉气。
如此一来,真正的洛阳王恐要遭终生禁闭,永无见天日的年月了。又或者,皇帝干脆一点,把他杀了……
我终于明白长孙熙文今天为什么突然缅怀起过去了。
我犹豫不决中,忽然想起相国大人在我手臂上留的四个字。
随心。随缘。
“皇上,奴婢想先行退下……去解手……”
我垂首屏气,故作羞赧不好意思。手心里攥满汗水。
长孙熙文十分不高兴被打断思路,阴阴盯我一眼,“下去吧。”
屈膝谢礼,装作不慌不急缓步离开,心头狂跳不已,冷汗湿透内衣。
我走到哪里都有十几个皇帝的暗哨潜伏监视,唯一除了在乾清殿陪伴皇帝的时候。那么,想要逃离监视,只有在乾清殿神不知鬼不觉溜走,才能摆脱他们。
回到值班房,借口身上冷,向一个小太监借了蓝色外袍和帽子,裹上跑到茅房。
我胡乱打开繁琐的发髻,套进帽子里,穿上太监外袍严严实实掩住素白裙子,开始攀爬墙壁。
幸亏茅房脏是脏了点,墙却不高,踩着木架蹭蹭翻墙而过,我摔倒在雪地中,没有受伤。
我迅速跑到一个阴影角落里,心慌慌掏出一小撮药粉撒到地上。
“小紫,出来,离我十丈……不,五丈远就行。”
“嚓……嚓……”
几声锯齿声音后,圆球似的黑乎乎影子出现在雪地上,依稀看见曲折粗大的足,庞大的身躯。
我吞吞口水,往墙里缩了缩,颤抖着声音小声道:“小紫……你就呆那儿……千万别过来。我……我害怕……”
过了一会儿小紫果然老老实实伏在原地,没有靠近。
我壮着胆子,贴墙跟挪出一步,指指不远处提着灯笼正向这边走近的打更太监,小声对小紫说:“那个人,看到没有,你去弄晕他。”
也不知道小紫究竟听明白没有,只见它扬了扬铁钳似的一对前足,悄无声地遁入地底。
打更太监越走越近,手里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一点灯火在黑夜里显得特别阴森渺小。
我清楚地看到一团模糊影子自打更太监身后破土而出,无声无息爬到他脚边。
打更太监大约觉察到有什么在拉扯他的衣摆,低头扫一眼不太真切,便弯腰俯身凑近灯笼,用灯光去照小紫。这样一来,他的鼻尖离小紫不到半米的距离。
老兄,对不起了。我默默祈祷。
一只皮球大的超级蜘蛛精三更半夜爬上衣服,换作我,肯定当场吓死。
果然幽幽灯笼火光照出可怜太监的脸色,倏忽变成死绿,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嘴里便被白沫塞满,“咚”一头栽在雪地中。
我实在心虚的够呛,远远超小紫摆手,“够了,你回去告诉启云到昆阳宫找我,要快!”
小紫消失后,我以最快的速度摸索到打更太监的腰牌,捡起摔在雪里的灯笼。又抓了些雪覆盖在太监身上,让他没那么快被巡逻大内侍卫发现。
暗沉的天空飘起小雪,潇潇悠悠落在身上,气温似降了一些,鼻子嘴巴呵出的白雾在夜里格外清晰。
提着灯笼扮作一名更夫,凭印象向软禁洛阳王的昆阳宫走去。
感觉在雪中摸索了很久,脚都麻了。独自一个人走在黑夜中的感觉很空洞害怕。
皇宫的守卫森严,每一座宫殿都有几队大内侍卫巡视。左躲右闪,实在避不开就敲一下锣,嚷一声时辰,强作镇定与侍卫擦肩而过。
来到昆阳宫。躲在远处一株灌木丛中张望,昆阳宫内一片寂静。除了巡视的卫兵,只有几个宫女太监守夜。不过在看不见的地方肯定有皇帝派的高手日夜盯着,就像监视我一样。
把灯笼,更鼓埋在雪里,我站起来整整衣衫,正大光明走向殿正门。
“什么人?”守夜的太监看到我,照例问了一声。
“乾清殿的。”我尖着嗓子回答。
一总管模样的老太监围着大棉衣迎过来,“外面冷,到偏厅说话。”
闪身进了偏厅,暖和的空气扑面而来,一下子手脚都没那么冷了。
我跺跺脚,搓搓手,往手心呵几口热气,然后向了老太监赔笑,鞠躬毕恭毕敬。
“公公,深夜打搅,小李子给您谢罪了!乾清殿那头有旨意来,还得麻烦公公向七王爷通报一声。”
老太监警觉看我一眼,满脸皱纹纹丝不动,“都这个时辰,乾清殿有什么旨意?”
我不愠不火,恭顺道:“公公,主子的命令耽搁不得,大家都是伺候人的,您老就高抬贵手,传声消息吧。”
老太监狐疑,“李公公面生得很那……”
我立即识趣地开口,“小的在朱公公手下做事两年了,资质愚钝,不曾候在皇上身边,公公不认识我等小人物也是有理儿的。”
我就不信整个乾清宫百来个太监你全都识得。抬出小朱自这个皇帝身边的红人,你该知道了吧。
老太监脸色缓了些,半信半疑,“王爷一个时辰前歇下了,老身不敢轻易惊扰王爷好梦,得罪了谁也没两颗脑袋……”
我掏出罗烟玉雪桃簪,低头呈上去,“朱公公说,将这簪子给王爷看了,他自不会责怪的。”
老太监接过簪子在烛火下瞧了瞧,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肯定看出不是寻常物。
他将信将疑,“这……”
无声叹气,我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沉甸甸银子,侧身挡住身后小太监的视线塞给老太监,“公公,这样呢,您将这簪子交给王爷的贴身侍卫,让他来定夺要不要叫醒王爷。实在不行,小李子在这候到天亮好了。”
老太监眼皮动都不动,收好雪花银,一脸正经道:“李公公稍等,老身去去就回。”
老狐狸!我暗骂一声。
偏厅剩下我和一名小太监,我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危险,如果皇帝发觉我失踪,肯定很快就追到昆阳宫来的。
不到一盏茶功夫,偏厅的门“哐当”被踢开,刺骨寒风猛地灌进来,冻得我一个哆嗦立时转身,一眼瞅到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侍卫闪进来。
高个子按住剑柄,眼神犀利,冷冷问道:“桃花簪是你带来的?”
“正是,不知两位大人可否唤醒王爷作商谈?”我尽量按捺急躁。
“王爷正赶过来。公公请稍等。”矮侍卫客气一点。
“雷鸣,雷震!”
门外响起温朗的呼唤,带着焦急的意味。然后是轻快的脚步声。
“王爷,人在这里!”高个子凛然应和,眼睛却半刻不离我身上。
42.游说愧疚
伴着话音,走进一位目若朗星,白衣皎皎的玉面公子,高大倜傥,头发稍有点乱。
乍见到太监装扮的我,他一愣,有些不可置信。
洛阳王蹙起眉,举起手中的罗烟玉雪桃簪,沉声问道:“这支簪子你从哪里得来的?簪子主人现在在哪里?”
我立在厅堂中央,挑挑眉,“王爷,您若能立即带我和一位朋友出宫,保证马上能见到簪子主人。”
“你要出宫?”洛阳王眼里闪过一丝惊奇。
“王爷,您听清楚了,是您带我们出宫,您也必须马上离开,否则就来不及了。”
洛阳王眼神一黯,射出凌厉的光芒,“你到底是什么人?”
洛阳王口中说着,身形已如流星掠出三丈向我扑过来,掌化刚爪直取我肩膀,带起一阵寒风。
竟然突然出手!
我心慌,不会武功,本能地侧身躲避,哪里能闪出他厉害招式。
“嘶——”
强有力的手扒上肩膀用力一扯,蓝色太监外袍被撕裂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素白绣花夹袍。帽子也碰掉在地,满头青丝瀑布般飞泻而下,散落肩膀前胸,遮住半边莲脸。
“莫迟歌?!”洛阳王一声惊呼,惊讶之至,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雷鸣雷震见是个女子,也露出愕然之色。
我退后一步,躲开洛阳王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冷冷道,“原来王爷还记得小女子。”
长孙禛阳有点尴尬地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疑惑,“莫姑娘,你如何有罗玉桃花簪?要知道,多方人马都在追踪它。”
我盯着他丰朗如玉的容貌,冷笑一声。
“七王爷,您早就怀疑莫迟歌的身份了,不是么?如今我就站在您面前,王爷反倒不相信了。”
洛阳王恢复俊雅从容,微微一笑,“情报上说相国小姐被皇兄掳走回京。那日在宴会上见莫姑娘,风采气质像极乔小姐,小王自摇探查一番,不过皇兄防备得滴水不漏,竟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不管你相不相信莫迟歌就是乔竹悦,但你肯定有暗哨盯着皇帝身边,应该知道我最近是皇帝近身女侍,并且今晚当值夜班。”我注视着洛阳王双眼,缓缓道,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刚从乾清殿逃出到这里来。”
人往往就是这么奇怪,怀疑我是相国小姐,千方百计求证。一旦我承认身份,却又反过来不敢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洛阳王不动声色,依然儒雅温和,“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他的话出卖了他的心绪。
我深吸一口气,快速将乱哄哄的思路在脑中整理一遍,简明扼要地把在乾清殿听到长孙熙文的策划说出来。
……
长孙熙文负手踱步,停在堂前。卓然背影玉树临风。他没有皇帝和宇世子的绝世容颜,却自成一段风流气度。朗朗乾坤,春风和煦又不失稳重。
“……我从乾清殿逃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皇上肯定已觉察不妥,很快就会顺藤摸瓜到昆阳宫。所以请王爷当机立断,连夜出宫,返回西北军营吧。”
洛阳王没有转身,看不见他的脸,“姑娘为什么要帮本王呢?这意味着你可以交禁军、御林军两军兵符给本王?”
果然长期勾心斗角的人,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做什么都要揣摩对方心思。即使我今天告诉他的是皇帝要对他不利,也不例外。
避重就轻,我含糊过去,“那就要看王爷能不能成功带我姐妹俩逃出皇宫了。”
洛阳王转过来轻笑,俊目灼灼其华,“姑娘何以这么肯定本王能带你们潜逃出皇宫?要知道皇宫戒备森严,守卫严密,岂容我等随便出入。本王也被皇兄变相软禁大半年了,势单力薄,困在深宫,无能为力啊。”
我无奈地轻叹一口气,“王爷,我只是一介女子,何必多方试探,欲盖弥彰呢?难道真的要我捅破这层纸吗?”
“哦?”他颇有兴味挑眉,大有打破砂锅的劲头。
我只好捏紧拳头,压下气闷,徐徐道:“据小女所致,洛阳王率领五千亲卫军进京,并非势单力薄。且王爷雅望非常,声名在外,在朝中任要职多年,深孚众望,想必根基非浅,这皇宫中……不少人暗地效忠七王爷吧……”
洛阳王眼睛转为深灰色,唇角含笑,身上的温煦气息收敛无踪。
无视他慑人气势,我继续淡淡道:“王爷在皇宫中大半年,怎可能毫无安排?您在宫中悠闲度日,若非有十分把握能随时全身而退,哪里如斯闲适轻松心情。”
洛阳王清爽一笑,在最近一张椅子坐下,旁边雷震立即奉上茶杯,“姑娘说的不错。”
瞅着他无所谓的轻淡表情,我淡淡笑开,不能暴露半点内心的焦急。
给他下了一记重磅炸弹,“王爷,离开西北军营已久,是时候回去了。戍边军队暴乱虽在您的掌控中,但难免日久生变,恐衍不测,到时候您的王牌没了,赔不起这个损失,拿什么跟长孙熙文斗呢?”
“你怎么知道……”洛阳王猛地住口,捏紧掌中茶杯,眼神惊疑闪烁不定。
雷鸣雷震神色一紧,双双握住剑柄,空气刹那凝固了。
我笑得更加清淡无畏,“怎么,我说错了?西北驻疆百万大军的暴动不是七王爷一手操纵?那些将士没有主子的指示,竟敢掀这么大浪,洛阳王更应该回去了。小女只是想提醒王爷一句,您既然能在宫廷中安插耳目对皇帝行动了若指掌,皇帝就不会有势力混在你西北驻军阵营?”
把话点到恰到好处,留下足够的空间任对方想象,这是谈判专家的箴言。
僵持片刻,洛阳王面无表情。突然他长身而起,翩然一笑化解风中寒冰,“好,本王答应你,现在就走。”
浅笑点头,果然洛阳王有逃离长孙熙文软禁的精密准备,随时可以动身。装模作样乖乖在皇宫那么久,为的是蒙蔽皇帝让他松懈防备罢了。
这时候走进来同雷鸣雷震一样的侍卫,快步走到洛阳王跟前单膝跪下,拱手禀报,“王爷,殿外一青衣宫女求见,自称她小姐在这里。”
我连忙道:“王爷,那是我姐妹,她必须跟我一起走的。”
洛阳王意味深长看我一眼,似怒非嗔,嘴边仍是完美弧度,抬脚往外,“雷岩去把那姑娘迎进来,雷鸣雷震领莫姑娘去地道入口,本王安排撤离事宜立即出发。”
“是!”
洛阳王跨出门槛又回头交待一句,“角落那个太监别忘了解决。”
我这才记起来偏厅里还有一个小太监。
只见他面无人色,哆嗦在角落里。听了那么多秘密,洛阳王不可能留他。
我默叹一声,追悔莫及,是我的一时疏忽,忘了先打发他走,白白累他丢了性命。
我匆匆跑出门,不敢回头再看。
北风迎面吹来,我裹紧衣裳,咬着唇看去,天地间沉沉夜色,雪花茫茫。
雨梦迟歌 作者:拉拉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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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5/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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