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身 既 为 妖
何 妨 造 孽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江湖恩怨
主角:静侯 ┃ 配角:秋素心,秋北歌,沙连雪,卫霍,江行舟 ┃ 其它:花喜落,步青衫,秦栾,萧凌极,单云栖
【正文】
妖孽 作者:芙蓉三变
【楔子】
楔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啊啊——————妖怪啊————————”
一群男人连滚带爬的从破旧的山神庙里冲出来,互相推挤着,生怕被落在后面。
浓烟渐起,摇晃的门窗中透出红艳的火光,沉腐的木料燃烧着哔剥作响,烧焦的味道掩盖不住浓郁的血腥气息。
恐惧和惊慌的凄号尖叫声中,诡异的掺杂着一个纤细的女声,反反复复的吟唱着古远的嫁曲,歌声清甜而娇媚,带着近乎幸福的天真。
“主子,你看!”
急急赶到山神庙的一众人马看到这种情形全都大为惊愕,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沙连雪看看护在自己身前的卫霍,皱起眉头,喝令手下兵分两路,一路去追捕四散逃亡的人,一路留下跟着他去救人。
“卫霍!”眼看着只是谨慎的护在自己身前的男人,沙连雪不禁恼怒,“还不快去救人,愣在这里做什么!”
“主子,里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属下不能置您的安危于不顾。”
沙连雪怒不可遏,大喝道:“里面生死未卜的人是你身怀六甲的妻子,也是我恩人唯一的女儿,你要是不去救,我去!”
说罢运功一纵,向着已经被烈焰包围的山神庙飞奔而去。
“主子——”
卫霍大惊失色,和剩下的护卫一起迅速的追了上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妖怪啊——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刚才还狞笑着对着手无寸铁的孕妇施暴的男人,此刻四肢瘫软无力的在地上挣扎着爬行,看着周围残落一地的肢体内脏和头颅,惊恐而绝望的想要逃离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
砰的一声,无头苍蝇一样的男人撞到了庙墙,再也无路可退。
甜美的歌声渐渐逼近,男人的身上已经湿透,冷汗如泉涌,混合着猩红的鲜血,和极度惊恐下失禁的尿液。
呵呵……呵呵……
男人睁大到极限的眼睛里,映出一张弯起的红唇。
清脆的歌声和笑声不断地从那张美丽的唇中溢出来,地府冥音一般在男人的耳朵里回响。
女子身上的衣服已经碎裂,凌乱的披挂着,裸露出大片冰雪一般的皮肤,看不出任何温度。
十指伸出尖利如刀锋的长爪,轻轻的拍抚着怀中抱着的一团血肉,不断的有粘稠的血液从爪尖滴落到地面。女子清秀美丽的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轻轻的低下头,用脸颊摩挲着那团模糊的血肉中,隐约可见的,婴儿的侧脸。
海藻一般的长发随着女子的动作垂落,泛着幽幽的蓝光,被血沾污到的地方,变成绮丽的紫。
耳侧,扇子一般的鳍从长发中绽出,雪白的骨头间透明的薄膜上,细小纹路汇成的瑰丽的花纹缓缓的流动。
破庙中的篝火,早在女子宛若修罗恶鬼的杀戮中化作地狱业火,火舌攀上庙中的布幡供桌,欢叫着肆意燃烧。
残旧斑驳的山神像在烈火中被炙烤,依然低垂着双眼,不闻不看。
“为什么要逃跑呢?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的宝宝可不可爱罢了,为什么要逃?”
女子爬虫一般的缓缓逼近过来。
碧青色的眼睛圆瞪,瞳孔倒竖,纤细的眉头皱起来,甜美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怒气。
男人双腿乱蹬,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可是身上却没有半点力气可以用,只能抽搐般的发抖。
女子看着仿佛被粘在蛛网上待死的虫蚁一般的男人,露出一个笑容,弯下腰,把怀中的孩子凑到男人面前。
“对嘛,不要乱跑了,给你看看,我的宝宝是不是很可爱。”
浓郁的血腥气呛得男人几乎窒息,看着稍早时候被他生生从女人体内拉出来的未足月的胎儿,已经成形的小小婴儿被他和其他的人抛来扔去,已经模糊成一团,只隐约看的出一张小小的脸孔,扭曲着,浸透了血污。
“可不可爱,是不是很可爱?”女子把婴儿更往男人脸前凑过去。
男人全身都贴在墙上,竭力躲开几乎要碰到脸上的死婴,抑制不住的转开眼睛,方才还大笑着和他一起玩弄着被强行剥出母体的胎儿的那些人,现在都已经变成了零落不堪的血肉,散落在四周,一颗颗头颅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恐惧,死不瞑目的眼睛全都直直的瞪着他,好像在看着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了凄厉绝望的尖叫。
血花飞溅,巨大的蛇尾闪电般的卷住了男人的脖子,好像折断一根枯枝一样的,将男人的头拧断,软软的歪斜在一边。
“讨厌的人。”女子不高兴的皱起眉头,下身的蛇尾轻甩,把沾到的血送到唇边,鲜红的小舌伸出来轻舔了一下。
“果然,讨厌的人,连血都是讨厌的味道。”
“静……静候……”沙连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他们靠不过去,但是火光之中,那个上身为人,下身为蛇的女子,确实是静侯的面目。
静侯闻声,悠悠的转过身来。
“主子,小心!”卫霍闪身将沙连雪护在了身后。面前的怪物,的确生着一张和自己妻子一样的面孔,但是那是个怪物!看看庙堂内的惨状,卫霍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呵呵……宝宝,是你爹呢。”静侯笑着轻摆蛇尾,往他们的方向游动过来。
“那是——”看到静侯怀中的那团血肉,又听见静侯的话,沙连雪脸色发白——那莫非是静侯和卫霍的……孩子……
忍不住往前走去,却被卫霍拦了下来,“主子危险,不要过去!”
沙连雪怒目而视,“那是你的妻子和孩子!你已经舍弃了她们一次,现在还要再舍弃一次吗!”
卫霍固执的寸步不让,“主子,那个妖物会伤害到您,属下不能让您以身犯险!
“你——”
静侯看看他们,面容无辜,停下了身形,低下头看看怀里的婴儿,“怎么办,你爹说我是妖物,他不要我们了呢。怎么办呢?”
血肉模糊的婴儿静静的蜷缩在静侯雪白的胸前,小小的扭曲的身体,温顺而乖巧的伏贴着母亲的怀抱。
静侯美丽的红唇慢慢弯起,身后的长发扬动。
飓风骤起,卷着炙热的火龙轰然升腾。
“主子,快退!”卫霍架着沙连雪迅速的退出烈焰席卷的范围,眼看着破庙被大火吞噬。
“静侯————”沙连雪大喝,奈何身子被卫霍制住,无法动弹。
目眦欲裂,看着自己忠心耿耿的护卫,“卫霍,你好狠的心!”
卫霍咬牙不语,抬头望去,一团烟火弥漫,轰鸣声中,庙宇的大梁落下,房子倾塌了一半,火势更盛。
熊熊的烈火中,清甜的歌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第一卷 桃源一向绝风尘】
第一章
蓝蓝的天空上,云朵像雪白的羊儿一样自由自在的飘荡着,云影倒映在清澈的溪水里。溪边,野生的桃花开的绚烂如霞,大簇大簇的花朵压得枝头都仿佛弯了下来。
鸟儿在枝头脆生生的鸣叫着,两只兔子灵巧的蹿跳着,来到溪边。
溪边的大青石头上,仰面朝天的躺着一个人,脚下踩着一只鱼竿,石头下放着一个鱼篓,还有一个小小的葫芦,溢着浓甜淳厚的酒香。
兔子们不太怕人的样子,被葫芦里的香气引诱胆子很大的靠了上去,动动湿湿的小鼻头拱拱圆圆的酒葫芦。
石头上,被落下来的桃花瓣盖了一头一脸的人悄悄张开一只眼睛,看看犹未发觉的小兔子宝宝们,无声的笑起来,忽然伸手把酒葫芦拎起来,吓得两只兔子惊跳出好远。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石头上的人笑得胸口一振一振的,张开嘴,手中微一用劲,葫芦中的酒便凝成一条细线,准确地落进嘴里。清甜的酒液,回味绵长,唇齿生香。那人轻轻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顺便把落在唇上的一片花瓣吞进口中。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
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吟唱着前人的绝妙好词,衬着这片好山好水,丝丝入扣,醉人心脾。
“鳜鱼肥~鳜鱼肥~”
脚下的鱼竿一动,那人立刻身手敏捷的弹起身来,抓着鱼竿轻轻一挑,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就被拉出了水面,摇摆的鱼尾带出一片闪亮的水花。
“嘿嘿,虽然没有肥肥的鳜鱼,可是有你这么条小草鱼来炖汤喝,也算不错了。”
那人圆亮的大眼睛和鱼儿的眼睛贴着,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鱼儿被鱼钩钩着,噼里啪啦的甩着身子。
那人拿起鱼篓,咻的一声把鱼儿装进篓子里。
拍拍鱼篓圆圆的肚子,挑起眉头,一脸无辜,“不行啊,你和我装天真无邪也没有用,我今天一定要用你祭我的五脏庙,你就认命吧。”
鱼儿在鱼篓里左跳右跳,完全不同意这个人类的说法。
嘿嘿坏笑着,将手里的鱼篓左抛右抛,腰里别着酒葫芦,哼着小调往回溜达,脑袋里想着鲜鱼汤,心情很舒畅。
“砍了一把柴火,
支起一口锅,
小小的鱼儿下了锅,
炖成鱼汤肥了我~~~~~
哎呦——————”
胡乱哼的小调唱到一半,一个趄趔,差点被绊了一个大马趴。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口水呛在嗓子里,咳得眼泪都淌出来。
擦掉眼泪,低头一看,绊到自己的元凶,是一个超级大——“青蛙”??!!
哦不,是个和青蛙一样颜色的男人?
好奇的蹲下来。
拉拉男人衣服上的碎布,摸摸下巴,这个难道是今年山下时兴的新样式?点点头,不错,还挺有新意的。
不过,这个肤色,不会也是今年山下时兴的吧?以前女人们一窝蜂的染那个绿色的眉毛就挺吓人的了,莫非最近开始染绿色的皮肤?还真是挺难懂的。
倒是这个绿色,看起来有点眼熟啊……
嗯~,总之,绿色的青蛙能吃,绿色的男人不能吃,还是算了吧,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个麻烦。
绕过男人,继续往回溜达,可是,还没迈出半步,脚踝就被抓住了。
实在是万分不情愿的低下头,脸揪得像个包子,果然看见那个男人睁着一双应该很有杀伤力的眼睛直盯着自己。
啧,这么黑白分明的眼睛,放在绿色的脸上,还真是效果十足。
哎——
良心到底是生来干啥用的呢?不能吃又不能喝,除了会惹麻烦以外没啥作用,偏偏还不能切下来下酒,切,真是的!
看看鱼篓里的小鱼,兄弟,看来我们今天都要认命一点啦。
动动脚踝,“这位大哥,你先松手好不好,不然我没法动啊。”
那男人却不肯放手,手上的力气大的出奇,一点都不用怀疑,就算他咽了气,这个爪子也还是不会有丝毫的放松。
叹了口气,放弃让男人松手了,直接抓起男人的脚,一个使力,很干脆的把人脚上头下的抗上肩头。
男人一惊,倒松了手,不过也容不得他不松,被这么一搞,本来就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的男人,已经彻底的昏过去了。
“早这样不就得了,还要我费这么大的力气。”嘴里嘟嘟囔囔的,扛着男人往回走,一步一顿的,和之前的兴高采烈完全形成鲜明对比。
联系同伴的信物?没有。
治疗伤毒的药品?没有。
证明身份的物件?没有。
身外之物的银子?没有。
我的个天啊!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用不用清白成个样子啊!
抓抓头发,实在是容不得人不感叹。明明就是挺豪华的衣料,如果不看那个绿了吧唧的脸皮,也是个挺不赖的长相,蛮有气势的,怎么身上干净成这个样子!
可别说这家伙不是混江湖的,他要是个书生,谁会没事在他身上下这么多万金难得的翠柳如斯,更别说,中了这么大分量的翠柳如斯,还能把人脚上抓出一片淤青来。
挠挠脖子,扒开男人的嘴,塞了一粒拇指头那么大的药丸进去。不多时,男人急喘了几声,醒了过来。
啧,还不够大,下次把药丸做得再大一点——能直接把人噎死最好。
男人感到嘴里一股清凉入脑的药香,被毒药浸透的大脑和身体虽然还是麻木,但是已经微微的恢复了些清明。动了动眼睛,渐渐看清面前的人。
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胡乱的散落在肩头。小麦色的皮肤,清秀明朗的五官,宜男宜女的长相。
他记得这张脸,昏迷前最后看到的脸。是他(她)让自己醒过来的?他中的是几乎无解的绿柳如斯,虽然被他用深厚的内力压住,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救醒,他(她)到底是谁?
“我是谁?”晴朗的声音很是不满,圆亮的眼睛眯了起来,“要说也是你要先说你是谁吧?”
男人没发觉自己把疑问问出了口,也从没被人这样直白的把自己的话给顶回来,一时有点缓不过神。
“嗯?”半天等不到回答,那人纳闷起来,“绿柳如斯厉害归厉害,没道理我一整颗万灵丹塞进去,脑子还是这么不清楚啊?难道他是把绿柳如斯当饭吃的?”伸手拿起男人的胳膊,问起脉来,又扒了扒男人的眼皮,甚至把男人的嘴捏开,看了看舌头。“还好嘛。那问题是出在哪里呢?”
男人被这么一摆弄,终于回过神来。
认得绿柳如斯,还这样不当作一回事。男人凝神,仔细的看了看面前的人,没有喉结,应该……是个女子……吧。但是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的?男人拿不准,决定试探一下。
“在下秋素心,敢问阁下是?”
秋素心?!
开玩笑的吧!!!
静侯脑中嗡的一声被刺激得金花四溅。
别人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她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个凭借一人之力建立起江湖上最大的消息贩卖兼杀手组织“云上天”,兼具美貌与智慧,阴险与毒辣于一身的江湖超级大魔头,哦不,大人物——秋、秋、秋、秋素心???!!!
在深山老林里头也能随便遇到这么大的人物,不是开玩笑是什么?
“请问阁下是?”得不到回答,秋素心又问了一遍。看着面前的人明显有着想要冲出去抱着门框的欲望,秋素心心下明白,这必定是个听过自己名头的人。
“无名氏。”回答的响亮又干脆。
不知道的时候啥都好说,知道了以后,就算是虚弱的和猫叫没两样的声音,都像是毒蛇吐芯子,让人全身凉飕飕,和这位大人物挂上钩,以后不用怕万一,是一万的没可能不惹麻烦啊。
后悔啦,后悔啦,现在把他扔回去,还来不来得及啊。
秋素心见面前的人脸色发青,一幅后悔莫及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看吧看吧,已经开始不怀好意的笑了。
面前的人开始揪头发。
“我只是想要请教阁下的名字,日后也好报答阁下的搭救之恩,还请不吝赐教。”
“大恩不必言谢,真的不必言谢!”两手乱摇,被这人知道名字,开什么玩笑,没人想要把名字告诉阎王吧。
“既然如此,那在下只好自己去查了。”秋素心收敛了笑容,微微皱起眉头,表情凝重的,看得人心惊胆战。
“我叫静侯,静侯啦。”开玩笑,被这人一查还了得,祖宗八代都不得安宁了。静侯赶紧主动交待,但是转念一想,又后悔的肠子打结。告诉他名字,不是让他查的更加轻松愉快,笨死了。
“那么真是感激万分了,静侯……兄。”秋素心满满的说道,果然看见静侯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多谢爹娘给了一幅好相貌,认错了好,认错了好。
“你好好歇着吧,我去再找些东西煮了吃。”
“如此,有劳了。”秋素心听话的闭上了眼睛。
静侯垂头丧气的拎起鱼篓,扛着鱼竿又出门去。
听到门扉被阖上的声音,秋素心睁开了眼睛,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非常简朴的屋子,除了他身下的床,就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个大柜子。一扇窗子大大的敞开着,屋子里只有干净的草木香,应该另有其他房间作厨房。
所有的家具包括房子本身都是用很厚重的木头做成的,虽然简单,却结识坚固。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那个叫做静侯的女子,看来是独居于此,却一定有固定来访的“客人”,不然不会特意放几把椅子在这里。
心念转了一圈,秋素心收敛了心思,努力的抬了抬手,看看自己已经完全变成绿色的皮肤。
事情超乎了意料,对方能请来这样的帮手,他实在没有料到,本来以为这次应该死定了的,没想到他的命还真硬。
不过他的命硬,对有些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无声的笑了几下,秋素心开始默默的运起功来,试图将体内的毒素一点一点的逼出来。
开始的时候,内力激发了药效,顺利地在身体里运行,但是,很快,秋素心就发现不对,虽然他在中针之后就马上把毒针逼出体外了,但只要一触及被打入毒针的地方,内力就不自觉地改道,搞得他体内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真气大乱,无法被控制。
猛地一口血喷出来,秋素心只觉眼前一黑,便又昏了过去。
没运道啊没运道!
就知道良心这东西会害人,偏偏她就是没个记性!
静侯又回到溪边,这次完全没了兴致,整个人蹲在大石头上,皱着包子脸,嘴里嘟嘟囔囔的,盯着鱼竿。
绿柳如斯啊,又不是真的绿柳,当是到处可以看到的吗?
不是师兄,就是师姐啊。师傅那个老酒鬼是不太可能了,不过,要是有人出一坛绝世美酒,他也没啥做不出来的。
这几个人,哪一个她都惹不起啊,更别说占了她屋子的那个大人物了。
这个命,她认不下去啊——
哀号着,扔了鱼竿猛抓头发。
她都小心的一步不下山了,连这个树林子都没出过,为啥还是要这么耍她啊!她只是个无辜的老百姓啊,对那个啥江湖的,没有兴趣啊——
愤恨的一咬牙,干脆跳进溪水里。
“老娘我不安生,你们这些小家伙也别想安生,干脆抓了你们去祭大魔王!”
说着,灌了一口酒,撸胳膊挽袖子的摆出架势来。
溪水到这里正好有个回弯,附近也只有她一个人会来钓鱼,因此,这里的鱼儿即多又不怕人。
静侯眼明手快,拇指食指抓住鱼鳃便往岸上一甩,不多时,便是十来条可怜的小鱼在岸上不停的翻腾。
静侯直起腰,擦了擦脸上的水,“算了,今天就暂时饶了你们。”
将岸上的小鱼们塞进鱼篓里,晃晃悠悠的往回走。
难得今天抓了这么多鱼,却是一想到屋里那个大人物,就啥胃口都没了,唉——
一只大尾巴狸猫从树丛中窜出来,跳上静侯的小腿,四肢紧紧缠在上面,静侯走一步,它晃一晃,悠哉的很。
“小家伙,我今天没心情陪你玩啦。”静侯甩甩腿,狸猫自顾的缠在上面,玩得开心,理都不理她。静侯把它抓下来,它反而灵巧的一蹿,又缠在了静侯的脖子上。
有鉴于上次硬扯这家伙,到头来把自己的头发割下一大把的惨痛经验,静侯懒得理它,随它去了。
“被人拿去炖汤喝我可不管哦,小东西。”
对狸猫弹琴的自言自语,不多时就回到了自家屋子。
哎,明明是回自己家,居然不想进屋,真是的。
有气无力的推开房门,“我回来了。”
没人理她。难道是有人把他接走了?
高兴的往床上看过去,却看到胸前一滩血,昏迷不醒的秋素心。
“我就知道,这绝对是个大麻烦!”静侯跳脚。
第二章
秋素心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他动动眼睛,四处看了一看,却没有看到静侯的踪影。
“走远点走远点,哎呀,不是告诉你要走远一点吗,弄洒了我的药,我就把你炖了做一锅十全大补汤。”嘟嘟囔囔的声音由远及近,门被推开,准确地说,是被踢开,静侯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海碗,小心翼翼的走进来,脖子上还缠着一只甩着大尾巴的狸猫。
一人一狸纠纠缠缠的,静侯的身子左晃右晃,手里的药却没有洒出半滴。
秋素心目光一闪,继而隐藏的平静无波。
见到静侯将药端至身边,秋素心努力起身,却是全身无力。
“不用勉强了,你至少要再等个三天才能自己起来的。”静侯腾出一只手,把他按回去,然后放下药碗,把秋素心扶起来,垫了个枕头在他身后,让他靠着坐。
“喝药吧。”静侯端着碗送到秋素心的嘴边,秋素心没有张嘴。
没有勺子,这是要硬灌吗?
喝个药有什么好怕的,你是小孩子吗?
两个人互相看着,心里想着风马牛不相干的事情。
秋素心虽然是江湖人,但是论起生活起居,和世家公子的奢华程度不相上下,哪里被这样粗鲁的对待过。
静侯几乎不和师门外的人打过交道,师门之中整天互相斗法还来不及,哪里记得怎么温柔的照顾人。
两个人无声的对视了半晌。
静侯挑起眉毛,要是他自己不喝药,中毒死掉,倒是少了很多麻烦呢。
秋素心看着眼珠子骨碌碌转的静侯,微微一笑,张开嘴。
啧,居然真的喝了,就不怕她再下毒直接给他来个干脆的?真不知道是他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是自己天生一幅善人样。
静侯一点也称不上细致的灌药,让秋素心喝的很辛苦。苦涩的汤药本来就很难咽,静侯又连个喘气的空当也不给的硬灌,让来不及被烟下去的药顺着秋素心的嘴边流了下来。
饶是秋素心再怎么见识过大风大浪,被当成水牛的滋味也是第一次尝试,即便他的脸没有因为中毒而变成绿色,只怕现在也青了。
一口气没顺下去,秋素心呛咳起来,咳的几乎要把之前好不容易喝下去的那些药全都呕出来。
静侯见状,赶紧把药碗一丢,伸手捂住秋素心的嘴。
开什么玩笑,绿柳如斯的解药又麻烦又精细,错了半样,少了一分都不行,费了半天劲才熬出来这一碗,万一吐出来,不是又要重头再来,她才不干呢。
秋素心被静侯这么一捂,原本到了嗓子里的药又被堵了回去,那个感觉,对于一贯养尊处优的秋素心来说,不是一般的恶心。
静侯看着秋素心眼角泛泪的狼狈相,叹了口气,伸出袖子帮他把脸上的泪水和残药都擦掉。再帮他躺回去,把被子拉起来盖好。
虽说心里知道这是个惹不起的主,但是眼睛看到这个现在看来堪称柔弱的男人,还真是不怎么怕的起来。
“你先休息吧,我去做点吃的,等会叫你起来吃。”说完,收拾了地上摔碎的海碗,走到门口,静侯忽然想起来,回头又补了一句:“你要是再自行运功的话,可就什么药都没用了。”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秋素心看着静侯出门,脖子上还缠着那只狸猫。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这个叫做静侯的女子是谁,但是,能清楚地说出绿柳如斯,并且将江湖人闻之色变的至毒如此至若等闲的人,一定与那个向他施毒的人脱不开干系。
想到那个施毒者,秋素心沉下了脸色。
当今江湖,黑道白道各行其是,相互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白道有所谓的“武林盟主”,黑道也有自己的头子。
而放眼黑道,如今能和“云上天”一争长短的,便只有云楼。
云楼和“云上天”不同,是个单纯的杀手组织,而且,早在秋素心一手创立“云上天”之前,云楼便已屹立黑道数十年了。是个响当当的老字号。
而秋素心的“云上天”,不仅异军突起,在短时间之内,以锐不可当之势同云楼形成各占半壁江山的态势,更凭借着无孔不入的消息网络,将自己的江湖地位抬到了云楼之上——这个世界上想知道别人秘密的人太多,卖命兼卖消息,总比单纯的卖命来的受人欢迎。
不可讳言的,“云上天”之所以和云楼形成这样势同水火的局面,大部分原因都要归咎于秋素心自己,当初他将自己的组织取名“云上天”,本身就是个恶意的挑衅。
云楼或者因为成立的时间太长,也威风了太久,有些腐朽陈旧的地方,但是云楼新上任的当家单云栖却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两个组织的针锋相对,从单云栖接掌云楼之后,变得日益激化。
凡举一个组织接生意,另一个必然也接下同样的买卖,来个趁火打劫,然后双方在任务对象的地盘上来个大对决,搞得出赏钱找人办事的人不知道该把赏钱给哪一边,又不敢得罪这两尊阎王,只好两边都付。怨声载道之余,倒是便宜了一些做散活的杀手们。虽然这些非一流的杀手做起事来没有“云上天”和云楼那样的干脆利落,但是至少出钱的人不用担心会因为要付两份高额的赏金而倾家荡产。
这次的买卖本来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同。不同之处在于,本来一贯和他们争同一个猎物的云楼,这次竟然接下了保护猎物的生意。这也都还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早早就得到了风声。毕竟“云上天”的消息管道独步江湖。但是,秋素心没有料到单云栖可以找来这么扎手的帮手,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差点丢了性命。
他倒是一直小看了这个新任的云楼当家呢。
秋素心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极不可见的微笑。
他不是个输不起的人。但是,也容不得别人一直踩在自己的头上。
秋素心那里打着什么主意静侯是不知道,但是她脑袋里面的疑问只多不少。
炉子上的铁锅里烧着水,静侯蹲在木盆边,手上飞快的收拾着鱼,心里却不停的转着念头。
秋素心被毒昏了头,她可没有。
这片林子虽然不是啥啥啥的禁地,也不是什么守卫森严的皇宫大内的,但是,光是凭着设在林外和林中的那些阵法,一般人连上山的路都找不到,更别提闯进来了。
她自己是不知道啦,但是每次听师傅讲自己鬼混的光辉事迹,还有师姐和师兄两个人每次互斗时的那些自吹自擂外加互相攻击,应该,他们在外面都混得名头震天响的样子。至少,就她看来,混成那样,仇人肯定少不了。
静侯撇撇嘴,被她师门那几只整过的人,要是能有一口气,只怕都会天涯海角的追杀他们。至今还没有找上门来的,足可以证明,他们祖师爷的阵法有多么高妙,又有多么有先见之明。
既然是这样,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秋素心竟然还能闯到被阵法层层保护的林中央,要说是运气好的话,那这家伙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
把收拾好的鱼儿们全部下锅,顺手的加了一大把药材进去炖着。
静侯很随便的坐在锅台前,双手托腮。
哎,要是那个秋素心纯属是撞大运撞进来的,那还好说。最怕的就是她家不知道哪位大人怕她一个人在山上太清闲悠哉,故意送了个大麻烦给她,以免她太“寂寞”。
这种好意,她可是一点也不想要啊——
无聊的摸过一只五彩斑斓的肉肉的大蘑菇,吭哧一口咬掉大半边。
方才偷了一条鱼到旁边吃的狸猫瞄到了,悄悄溜过来,照着静侯手上的蘑菇,跳起来就是一口。
静侯看着它,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
只见那只狸猫忽然一蹦三尺高,全身的毛根根直竖,张牙舞爪的冲着静侯扑过来。
静侯也不见怎么动,平平的连人带凳子往后一错,堪堪让狸猫扑了个空。
“活该,谁让你这么贪吃。老娘我能吃的东西,你这小家伙不见得能吃,辣了吧,呵呵,再跳小心一会儿口吐白沫哦。”静侯幸灾乐祸。
狸猫哀哀叫了两声,趴在地上,跳不动了,大尾巴一抽一抽的,只剩一口气的样子。
静侯坏坏一笑,拽着狸猫的尾巴把它吊起来,拎到面前。
狸猫哀怨的看了她一眼,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
“长得那么漂亮的蘑菇,是能随便吃的吗。长年在林子里跑,一点常识都没有,小心贪吃要了你的小命。”静侯嘲笑着,从身上掏出个小药丸,塞进狸猫的嘴里。拽着它尾巴甩了好几下,然后在狸猫恢复战斗力之前,很精准的把它远远的丢向屋外的树丛。
那小家伙很本事的攀在树枝上,冲她龇牙咧嘴几下,跑掉了。
“真是的,吃一次亏,老实几天就没记性,真是记吃不记打的家伙。”静侯摇摇头,掀开锅看看,鱼汤也差不多好了,抓了个大碗盛起来,这次记得顺手拿了个勺子筷子的准备伺候人。
唉,说狸猫,自己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明知道就是麻烦,还是没记性。
仰头望天,还是端着鱼汤往卧房走过去。
“喂,起来喝鱼汤了。”静侯把汤放下,拍拍闭着眼睛的秋素心。
秋素心警戒心素来很高,在陌生的地方,只要还有一点精神就会保持戒备,因此静侯进屋时,他便已经从浅眠中惊醒了,几乎是静侯的手刚碰到他,他便睁开了眼睛,倒把静侯下了一跳。
果然是大人物,被毒成这样,还这么敏感。
静侯挠挠脖子,把秋素心扶坐起来。
“你应该还没有嚼东西的力气,就先喝点汤吧。”说着,舀了一勺鱼汤送到秋素心的嘴边。
秋素心张口喝了下去。
鱼汤做得称不上什么绝妙的好手艺,但是,鲜鱼做的汤本身味道就很好,再加上汤里有一股清淡的药香,对于此时的秋素心来说,实在是让他精神一振的味道。
“汤里面我放了药材,喝了可以帮你补补元气,好得快一点。”静侯解释道。
秋素心尽力的露出一个微笑,以示感谢。笑得静侯身上一抖。
没办法,她被那两个皮笑肉不笑的同门训练的太好了,面前这个看就知道和他们是同类,这个笑容实在是让她觉得有点凉嗖嗖。
很有耐性的喂了秋素心小半碗鱼汤,秋素心微微偏开头,示意他已经喝不下了。
静侯很干脆的把手上那一勺汤送进自己的嘴里。
“嗯,味道还不错。”
看得秋素心愣了一下。虽然他叫静侯兄,可是他心里明镜一样,面前的人是个女子。行为举止没有丝毫的女子气也就罢了,江湖女儿举止豪爽的也不在少数,但是,面对一个陌生男人,这样的动作还是亲昵地过分了,但是静侯做来却大大方方的,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嗯?”感觉到秋素心的目光,静侯疑问的看了他一眼。山上就那么几个人,大家一直以来都是打打闹闹的抢东西吃,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哪里有问题。
秋素心缓过神来,问道:“敢问,阁下的师承?”
静侯嘴角一抽,把秋素心按倒躺下,“你现在很虚弱,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吧。”很亲切的拍拍他,顺便拍了拍他的睡穴,帮他入睡。
秋素心无法反抗的陷入黑甜乡。
变成这样问题还这么多,不好好睡觉,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赶紧伤好离开阿。
静侯帮他把被子盖上,拍拍手。端起鱼汤开始自己吃起来。
开玩笑,她的师门,要是说了出去,她还哪里清静得了。
第三章
秋素心睁开眼睛,不可讳言的,他精神好了很多。但是,被人点了睡穴强制休息,对他来说还真的是个非常新鲜的经验
窗子微微的敞开着,山风透进来,不冷,但是混合着山间独有的清新,十分凉爽。
秋素心听到有人在吹箫。
萧声含悲,是以萧曲也多为悲壮凄凉之音。但是,这段萧声却是极为难得平静悠然,宛若山间的风,林中的溪流,同这春夜静静的融合。让人合上眼睛,便仿佛能感受到月色的温柔,草木的芬芳,甚至仿佛可以听见花朵落到地上的声音。
这应该是那个叫做静侯的女子吹奏的吧。闻乐声而识其人,倒是个不一样的女子,
秋素心微微一笑。
事实上,秋素心的出身相当高贵。
他的母亲,是故去的长山王唯一的女儿——延平公主。
长山王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弟弟,早年曾经追随皇兄,南征北讨,立下了汗马功劳。江山平定之后,长山王主动交出了兵权,向皇兄提出要退守田园。皇帝十分信任这个弟弟,舍不得,又拗不过自己弟弟的倔脾气,便赐封他为长山王,将西南一块富饶的土地赐给他做封地,并将那里改名叫长山郡。又将长山王唯一的女儿封为延平公主,享受和皇室公主一样的尊荣。
长山王极为专情,一生只娶了一位王妃,即使这位王妃只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又在长山王盛年时便去世了,长山王也始终没有再娶。妻子去后不到十年,思念爱人的长山王爷也在方值壮年的时候便离开了人世。
在长山王去世之后,皇帝并没有收回他的封地,而是将长山郡赐给了延平公主和她的驸马。秋素心,便是延平公主最小的儿子。
身为皇室的后代,又是饱受宠爱的么子,秋素心表现的十分出色。无论在修文还是习武上,他都显示出了过人的天分。所有教导过他的老师,无不交口称赞。但是,秋素心却对帮助双亲和兄长治理封地毫无兴趣。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让他觉得无聊。整治那些只会贪污受贿的官员,让他觉得乏味。
但是,当有一次,一个被他用计揭露了贪污渎职的官员,不惜搭上全部身家性命的雇佣了云楼的人来刺杀他时,与刺客交手的瞬间,他找到了让他觉得有趣的事情——江湖。
秋素心不顾延平公主和驸马的反对,不顾兄长的阻拦,凭借一人之力,花了七年的时间,创建了“云上天”。
无孔不入的消息网络,从无失手的猎杀纪录,让“云上天”在短短的时间里扬名江湖。
一来,这样的消息网到何时都是有用处的,二来,“云上天”的要价极高,普通百姓是绝对雇用不起,而能雇用的便绝对是有问题的家伙。可以杀的猎物,顺手除掉,还可以赚上一笔。若猎物对朝廷有用的人,他便大可以反咬一口,黑吃黑,也算为朝廷除了隐患——当然,连出价的买命的人都不见了,自然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做过什么手脚。
于是,久而久之,延平公主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随他去了。
但是,混江湖,要是没有个实力相当的对手,也相当无聊。
秋素心微笑,幸好,云楼的新当家,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等秋素心注意到的时候,萧声已经停下来了。
这个叫做静侯的女子,看来功力不弱,能随便解了绿柳如斯,只这手本事,放眼江湖便几乎无人可比。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听过有这样一个人,甚至也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这对于一个江湖消息网的首领来说,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秋素心当然知道,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未见得就真是最强的,这世上总有很多隐而不出的高人,这些人才是真正不容小觑的。
重伤之时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没有选择的闯入这片林子的时候,仿佛是有谁一直在故意引导他,他才能顺利的穿过那片似乎被布了阵法的山林。而他最后昏倒的地方,似乎也是那个名叫静侯的女子必经的地方,所以才会这样快的被发现。
这样一想,这次的事情到是出乎意料的有趣起来。
萧声又起,这次的乐声,低回宛转,倒像是抚人入眠一般的,温和柔软。
秋素心本来身上便乏力,此时不禁闭上了眼睛。
夜晚的溪水映着月光,很亮,也很凉。
静侯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运起内力,吹箫。萧声被送的很远,随着夜风,静静的回荡在山中林间,吸引了无数着林间的动物,渐渐聚拢在她的身边。
静侯周围,花朵,草叶,初生的果实上,都被镀上了一层散发着甜美香气的淡淡荧光。
食草的动物们在悠悠的萧声中,被催眠了一般,开始啃食起这些植物。
这片山间,本来就生了很多有毒性的花草。本来这倒没什么。但是,静侯的那些天性无良的同门们,把这些本来就有毒性的花草拿回来培植研究,又弄出了多毒性更大的花花草草。
他们随手栽了就不管了,但是这些花草若是被毫无防备的动物吃掉,这林子里的生灵们可就要遭殃了。所以,不敢也不太想费力除掉那些花草的静侯,就时不时地唤来动物,喂它们一些可以抗毒的药物,免得这里成为除了毒物就是毒草的大毒窝——虽然现在看来也已经差不多是这样了,不过亡羊补牢聊胜于无。
看着周围的动物们都开始吃了,静侯也停下了萧声。
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在大石头上躺下来。
满天的星星闪闪烁烁的,缀在深蓝色的夜空上,好像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噼里啪啦的掉下来。
静侯生性散漫,自觉拜在这个师门,最合适自己不过。既没有什么麻烦的规矩,也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情。
师傅是个疯疯癫癫的老酒鬼,三天两头的到处流窜去找酒喝。师姐和师兄早在艺成之时,就都各自下山闯荡去了,偶尔才会回来。她一个人在这片林子里,自由自在的,吃饱睡,睡饱吃,自在乐逍遥。
师姐常常笑话她,说人家养的猪只怕都比她勤快个几分。
其实,她倒觉得像师姐和师弟一样,整天忙来忙去的,才是不知所谓呢。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现在这样,就是最合适她的了。
静侯笑笑,看看身边那些小家伙都吃得差不多了,静侯又吹起萧,送它们各自散去。
伸了个懒腰,把萧扛在肩头,一步三晃的往回溜达。
睡觉睡觉,啊,不对,她房间里睡了人,唉——
师姐和师兄的房间她可不要睡,谁知道会不小心碰到什么要命的东西。可是师傅的房间乱的像猪窝一样,又不准人收拾,实在是没法住人。
嗯——
算了,还是到自己房间睡好了。没道理救了人还要委屈自己。
静侯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是秋素心还是发觉了。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也控制着呼吸,继续装睡。
他想知道静侯的意图。
吱呀一声,似乎是柜子被轻轻的打开,接着,是布料的轻柔的磨擦声。
一阵悉悉簌簌之后,便没了声音。
秋素心好奇的睁开眼睛,却看见静侯竟然在地上铺了棉被,席地而睡。
“你——”秋素心忍不住出声。
“你醒啦。”已经躺平闭上眼睛准备睡觉的静侯听见声音,偏过头来看看秋素心。“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明天早上才会醒呢,你还真是厉害。”
“嗯。”秋素心答应一声,心道:被点了睡穴睡了一整天已是大大的失常,若是平常,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哪里称得上厉害。不过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静侯……兄,准备睡在这里?”
“嗯。”静侯答应的很干脆,也很理直气壮。她在她自己的房间打地铺,应该没犯什么天条吧。
秋素心一顿,他不知道这座房子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卧房,若是没有,总不能让人去睡外面。就是有,他也不好喧宾夺主的赶人。不过,秋素心转念一想,也好,这样倒是更方便他观察这个叫做静侯的女子,便不再作声。
静侯看秋素心好像没有话要说的样子,便也不再理他,自顾自的翻了个身背对着秋素心,闭上眼睛。
静侯很快就睡着了,醒时懒懒散散的样子,睡着了却出乎意料的安静,连呼吸都很浅。
秋素心看着地上安心好睡的人,不由得苦笑。
他天性聪明,心思敏捷,又最擅长揣摩人的心思,因此极少处于劣势,可以说,这次是他吃过的最大的亏。
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即使是后来自己出来闯荡江湖,衣食住行也还是王侯公子一般,从不亏待自己,就算是迫不得已要露宿,也会有手下将一切打点妥当。
他天生不爱与人亲近,虽然镇日笑脸迎人,却是与谁都保持着冷淡的距离,只有面对家人时,才有些许的放松。像这样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共睡一室,而自己又是处在这样一个无力防备的状态,他实在很难睡得安稳。
从某个角度讲,秋素心的江湖,混得还远远不到家。虽然做到了许多江湖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成就,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却连最普通的江湖浪子都不如,完全是贵族式的流派,娇贵的可以。
不过,睡不着的当下,静侯这个女子倒让他生出许多的好奇。
身负武功,精通毒物,只这两样便不简单,能干脆利落的解掉绿柳如丝的毒性,十有八九,她与对他放毒针的人关系匪浅。毕竟一个普通的山野女子,是不会知道他的名字的。
但是,相交于那些一看即明的事情,秋素心对这女子本身倒更有兴趣。
若说这女子善良,开始时,她却是不想救他的。若说这女子不善良,她却明知会惹麻烦,还是把他救了回来。
若说这女子胆大,她初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和其他人的表现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副见了活阎王的模样。若要说她胆小,她却又能像现在这样,背对着他睡得不亦乐乎。
人,不管再怎么性格多变,总还是有个定性可循。但是这女子,却让秋素心一时捉摸不定,因此生出了些有趣的新鲜感。
嗯——
同一个姿势躺得太久,很不舒服,想要动一下,身上又没有力气,秋素心忍不住低声呻吟了一下。
虽然只是很轻的一声,但是被自家同门训练的很灵敏的静侯还是马上就惊醒了。
她回过身,看见床上的秋素心皱起眉头,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从她点了他的睡穴到现在,他躺着的姿势都没换过,身子应该早就麻了。
静侯爬起来,走到床前,一言不发的帮秋素心动了动身子,让他舒服一点。
手撑在秋素心的肩膀和腰后,静侯的身子弯得很低,散落的头发垂落到秋素心的脸上。
细软的发丝拂在脸上,痒痒的,让秋素心不觉躲了一下。
静侯发觉了,低下头,正看见秋素心微微侧着脸,半眯着眼睛皱着眉头的表情。
今夜没有月亮,星光下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轮廓,秋素心的眼睛生得很好,半眯着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只是,这样的神情,配着他夜色中显得近乎墨黑的绿色皮肤,实在是挺好笑的。
静侯想笑,又想起秋素心的身份,忍了又忍,终于没有笑出声来。
帮秋素心把被子盖好,静侯又回到地铺上,要睡,想了想,手指微微一动,一缕极淡的香气悄悄地散开。静侯侧耳听了听,秋素心的呼吸很快变得规律,弯了弯嘴角,她也闭上了眼睛。
第四章
虽然不甚温柔,但静侯却有着细致的体贴。
正哼着小曲儿给秋素心擦手擦脸的静侯察觉到秋素心的目光,疑惑的扬扬眉尾。
秋素心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他全身被毒性麻痹,几乎没有体力可用,本来处在这样的境地,多少会让他的自尊受到伤害,却因为静侯自然的态度,让他出乎意料的没有什么阴郁的情绪。
天生不爱与人接近,他连贴身的侍女和小厮都不用,如今被静侯这样接触皮肤,却是只有些微的不习惯,而没有任何的反感。
既没有一般女子那样啰嗦的“温柔安慰”,也没有施与恩德的高高在上,更加不是敬畏讨好的殷勤。静侯只是自然的照顾着他的需要。
这种感觉——很微妙。
如果说秋素心能够看透人心的本事是凭借着天生的聪明和敏感的性格,那么静侯就是全凭直觉,仿佛不用言语,就能找到最让人感到舒服的方式。
秋素心半阖着眼睛,对这样的状况颇感兴味。
静侯的身上有一种极淡的香气,很难形容的味道,让人闻到之后会不自觉地放松身心。秋素心想起这两夜陷入沉眠之前,似乎都隐隐的闻到这样的味道,想必是静侯又动了什么手脚吧。
虽然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托了整夜好眠的福,秋素心觉得身体恢复的速度快了很多。
不过,恐怕秋素心再怎么心思灵敏,也万万猜不到静侯此时竟然是将他当作一只出生的小猫在照顾。
被她调理了几天,绿柳如斯的毒性已经褪了很多,秋素心的肤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四肢仍然无力罢了,再怎么说这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剧毒,解起来还是挺麻烦的。
秋素心的父亲身上有异族的血统,本来已经是很稀薄,但是秋素心的相貌仍然与常人不太相同。
白皙的皮肤,琥珀色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怎么看,都让静侯觉得很像是她曾经无意中捡到的那只不足月的小山猫。连习性都像得很,警戒心强,又很懂得享受,只要伺候得他(它)舒服,就会把眼睛眯起来。差别只在于小山猫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这男人不会而已。
不过,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皮肤还真是好的过分了。
静侯在心里自言自语。
白皙的仿佛透明的皮肤,只要轻轻一擦就会浮出淡淡的粉红色,好像用力一点就会擦破了似的,让静侯忍不住小心翼翼起来。
虽然对于美色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但是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叱咤江湖的狠角色,说是个娇生惯养的王侯公子还差不多。当然,那种拼死一搏的野兽般的眼神除外,捡到他的时候,就是被那个眼神定住了,才不得不把他带回来。毕竟,把一个那么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人就这样丢在那里等死,这种事情她还做不出来。
“好了。”静侯放下手里的布巾,本来想说帮他把身上也擦一下的,不过顾及到把秋素心的嫩豆腐看光吃光的可能下场,还是算了。“等你好一点,再好好的自己清洗一下吧,现在先忍耐一下。我去煮点东西吃,嗯,还要熬药。”
话说到后面,又变成了自言自语,然后静侯一路念叨着就走了出去。
秋素心不禁莞尔。
静侯的动作很快,不多时,就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回来了。
虽然闻着味道很不错,但是看着静侯筷子上绿油油的野菜,秋素心还是顿了一下。
“这是荠菜,你应该没吃过吧。我用水先煮过一遍,应该没有什么怪味道了。试试看,下面吃挺不赖的。”静侯解释道。
一看这男人就是从来都没吃过苦的,野菜在他眼里十成十的和野草没有什么不同。
秋素心皱眉,犹豫的张开嘴。
为了方便他咀嚼,静侯把菜和面都煮得很烂,吃在嘴里软软的,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味道还是不错的。
看着慢慢吃起来的秋素心,静侯再次面无表情的憋笑。这副样子,和那只小山猫越来越像了。,当初她喂那小家伙的时候,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一等确定了是好吃的东西,就立刻埋头吃起来。
还挺可爱的。
喂了面,也喂了药。静侯让秋素心躺下,自己出去照顾她的菜地。
师兄和师姐满山的种毒草,只有她,园子里老老实实的都是蔬菜。为了这个,她不知道被笑话了多少回。但是,管它呢。被笑一笑又不会少块肉。下山那么费事,她师门这几个又全部是不事生产的家伙,到了吃饭的时候,还不是要靠她。
照顾菜地,钓鱼,和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大尾巴狸猫又玩了一阵子,午饭的时候,静侯才晃晃悠悠的回来。
一进屋,便发现秋素心的脸色不对。纤长的眉紧皱着,抿着唇,本来白的几乎透明的皮肤涨红着,鼻尖上还有细小的汗珠。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静侯忙问。她配的药一定没有问题的,那么是身子又麻了吗?
静候先诊了诊脉,又帮秋素心动了动身子。只是她不动还好,这一动,秋素心的脸色更红了,别开的眼睛里荡着一层薄博的水光,脸上的表情是压抑的尴尬。
静侯一怔,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原来是“那个”啊。
嗯,开始的时候因为中毒麻痹了脏器,加上都是吃药喝汤的,也不怎么需要“那个”。现在毒性减弱,脏器恢复正常,“那个”也是很自然的嘛。她倒是把这件事情忽略了。
二话不说,静侯把手垫在秋素心的颈后和膝弯,准备把人抱起来。
秋素心大惊,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静侯的衣襟。
“你要做什么?”
“带你去解决一下啊。”静侯很无辜的看着他,不然还能干什么?
秋素心的脸已经开始惨白了,虽然他故意叫称她为“兄”,但是她是个女子啊,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自觉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看了半天,秋素心手上的力气用得差不多了,却也不肯松手。
静侯望天,叹了口气,好吧,大人物的自尊心总是特别强的,她可以理解。反正现在毒也清得差不多,只差调养而已,稍微输点内力过去也不碍事。
把人放下来,握着秋素心的腕脉,静侯很小心的运气先试探了一下,见没有什么抵触的反应,便稍稍的送了些内力过去,让秋素心可以暂时恢复点体力。
秋素心只觉得一股柔和的真气流入体内,暖暖的流过经脉,身上顿时有了力气。
他撑着床头有些吃力的站了起来,欲言又止的看着静侯。
“出门右转,再走五丈。”静侯坐下来,单手托腮,眼睛看着窗外,故作不经意的说道。
秋素心脸上一红,转过头,很慢很慢的走了出去。
蓝蓝的天,云儿飘,鸟儿喳喳叫,嗯,天气很好。
静侯等到秋素心走的很远,才笑出来。
还真是憋得有点内伤了。揉揉脸,趁秋素心还没回来,赶紧恢复一下表情。
为了不耽误调养,静侯输给秋素心的真气就只有一点点,等秋素心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已经开始全身无力了。
静侯很平静的走过去,把人扶回床上躺着。
她的表情很平静,真的很平静了,但是秋素心的脸还是涨红的,虽然他竭力控制着,却没什么效果。
脸皮真是薄。像她师傅那个疯颠老酒鬼,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喝点酒就开始满山的裸奔,还要她拎着衣服把人给追回来。不过说起来,这么爱脸红,又脸红的这么好看的男人恐怕不太多见。若不是知道这人的来头,她大概也会忍不住欺负一下,可惜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啊。
有了一次经验,静侯不敢再把秋素心一个人放在屋里了。要是真的因为她的疏忽,害得秋素心真的“那个什么”了的话,以秋素心的脸皮之薄,她大概会死无葬身之地。
把去年腌的酱菜拿出来下酒,静侯坐在桌旁自斟自饮起来。
老酒鬼喜欢喝酒,也喜欢收集酒,他的宝贝里从甜酒到烈酒应有尽有。静侯虽然没有老酒鬼那么嗜酒如命,倒也喜欢喝上一点。辛辣的酒液刺激着舌头,咽下去,又有清甜的回味。配着酸甜爽口的酱菜,真是享受。
秋素心看着静侯怡然自得的样子,一时之间真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活了二十五个春秋,最尴尬的一面竟然被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看见,羞恼之余,秋素心很认真的考虑要不要坏一次规矩——杀人灭口算了。
静侯打了个冷战,这才又后知后觉的想到,好像看到了大人物尴尬的一面,她的小命已经不太安全了。
忍不住朝秋素心瞄了一眼,不料秋素心也正盯着她看。
四目相对,默默无语。
冷场。
静侯手上正夹着一筷子酱菜,赶紧放进嘴里,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你——一只一个人住在这里吗?”秋素心忽然问了一句。
静侯一口酱菜噎在喉咙里,慌忙之中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这才把酱菜送下去,缓过气来。
呼——
深出了一口气,静侯拍拍胸口,好险没被酱菜噎死,那可真会被笑话得从棺材里蹦出来。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看静侯好像忘了自己的问题,秋素心又问了一遍。
“啊?”静侯这才反应过来,“嗯,大部分时候是。”
“你……不觉得无趣吗?”话问出口,秋素心才发觉不对,自己竟然问了这么无意义的问题。也许是静侯表现的太过惬意,让他忍不住好奇吧。一个人守着一片山林,居然可以这样自得其乐,在他看来真的很难理解。
无趣?
静侯愣了一下。她也很惊讶秋素心居然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
“我觉得很舒服。什么麻烦都没有,自由自在的,很好。”
秋素心皱皱眉头,他还是不能明白,怎么会有人日复一日的安于一根鱼竿一壶酒的生活。
瞧见秋素心皱起的眉头,静侯笑了笑,道:“鸟天生就要飞,猪只要一口泥塘。天性不同罢了。”
静侯坐在正对着门口的地方,半边脸被隐在阳光的阴影中。那个笑容懒懒的,带着一种极淡的说不出的倦怠。静侯的身量不矮,宜男宜女的长相,半长不短的乱发扎成一束,淡麦色的皮肤,半旧的男装包裹着细瘦的身形,若不仔细,很难看出这是个女子。
她喝酒的样子很享受,专注的好像这世界对她来说就只是手中的一杯酒而已。
这一瞬间,秋素心忘记了她可能和偷袭他的人有什么关系,只是单纯的,对这个女子产生了浓郁的兴趣。盯着静侯看的眼睛亮起来,和他当初发现江湖这个游戏场一样的——兴奋。
第五章
不知道是静侯的解毒功夫本来就好到出奇,还是为了让秋素心早点痊愈“出山”而特意使出了看家本领——不到十天的时间,江湖中人人谈之色变的绿柳如斯就被解了个干干净净。
让真气在体内流转一个周天,秋素心收势,睁开眼睛,感觉久违的精力重回体内的充实感。静心听了一下,周围除了虫鸣鸟叫,并没有人声。静侯从早上把早饭和最后一服药端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秋素心微笑,她大概很期待一回来就能发现,他这个“不速之客”终于消失不见吧。可惜,就这几日他四处观察的结果,没有她带路,自己想要走出这片林子似乎是不太可能。
若无意外,他的手下现在应该就在这座山附近,只是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找不到他。
秋素心并不担心“云上天”的人会因为自己可能“中毒身亡”便天下大乱。
从他们这几个孩子出生起,延平公主便找了苗疆的高人,在他们身上种了同命蛊,若是他身亡,留在公主身边的子蛊便会跟着死亡。而他的兄长,虽然放纵他出来闯荡,却也在“云上天”之中安插了很多精心挑选出的王府死士,以保证他的安全无虞。说起来,他确实是个饱受宠爱又任性的幺子。
秋素心推开门,打算出去寻找静侯,刚走出房门,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尖啸。他抬起头,碧蓝的天空中一只苍鹰正在不住的鸣叫盘旋。秋素心伸出手,鹰便向着他俯冲下来,乖巧的停在他的手臂上。
顺了顺鹰的翎毛,苍鹰偏过头,这只名唤翔的苍鹰有着漂亮丰实的头羽和尾羽,从它还是只幼鹰的时候便被秋素心驯养在身边,非常灵巧,颇通人言。秋素心把束发的丝带解下来,缚在翔的脚上,让它回去报讯。
已经十天了,翔才找到这里,看来这附近山上的阵法果然高妙,连不熟悉环境的鸟雀都难以接近,更遑论人了。不过只要是飞过一遍的路,翔就不会忘记。因此,秋素心又返回屋内,静静的等着翔把消息带回来。
果然,不多时,翔便飞了回来。
秋素心解下翔脚上缚着的布帛,他手下果然已经锁定了这座山,只是困于阵法的阻碍,无法进入。秋素心想要传书回去,四处看了一遍,却发现这房内根本不见笔墨的踪迹。想想静侯平日的行径,秋素心苦笑的摇摇头,举步出了房。
这座木屋是单独修建的,宽敞是宽敞,但是便实至名归的只是一间“卧房”而已,连个隔间都不曾有。与木屋相邻的还有几幢外形相似的木屋,想来这林中应该另有人居住,只是不常停留罢了。
除了与静侯所住的木屋和用作厨房的木屋之外,便只有相邻的一幢木屋门前看来还有路可走。
从秋素心恢复了体力可以自由活动的那天起,静侯便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诫过他——一定要与其他的屋子保持安全距离,千万不要进去,不然会有性命之忧。
秋素心看看那两幢房前屋后已经被不知名的鲜艳花草包围的无处下脚的木屋,决定还是先到最近的这幢屋子里去碰碰运气。
话虽这么说,但是刚把房门打开,秋素心立刻就知道——自己的运气可能不怎么好。
扑鼻而来的酒气,只是闻便能让人大醉个三天三夜了。
秋素心屏住呼吸,面无表情的看着生平仅见的最脏最乱的地方,果断的把门关上,退了回来。
轻扶着额头,他已经不想知道其他两幢屋子里是个什么样子了,估计连静侯都不愿意进去的地方,他还是不要自视过高的轻易尝试比较好。
回到静侯的卧房,秋素心研究了一下手下传来的书信,倒了一杯水,用手将用不到的字迹晕开,留下他要的字。便将布帛又缚回翔的脚上,让它传信回去。
看看手上的墨迹,想着静侯这个时候应该一成不变的还在溪边钓鱼,秋素心脚下自动的往溪边走去。
落花流水,风清云淡,正是好春光。
一腿高翘,一脚踩着鱼竿,躺平在大石头上的静侯却不是那么好心情。
灌了一口酒,静侯烦恼的抓头,本来就很乱的头发被她抓得像窝乱草。
唉,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尊“神”分量真的很大,虽然看起来娇贵的很,脸皮也薄,和传闻一点都不像,但是江湖传言就算再不靠谱也总该有个一两分是真的吧。
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笑里藏刀,阴险狡诈。
前两样静侯估计是夸张了点,毕竟最尴尬的事情也被她见过了,她还好好的活着。不过也不能排除他还得靠她解毒外加带路,所以才留着她的小命。
至于后两样,就她常年被自家同门训练出的直觉,真实性倒是挺高的。至少相处了这么多天,秋素心那张温文尔雅的笑脸之下究竟想了些什么,她是半点也看不出来。
那么一大堆的绿柳如斯,看就知道和自家的“大人物”们脱不开干系,她解得这么干脆,那尊“神”不怀疑才怪,这几天她装傻,那尊“神”也还挺配合,但问题是,真的那么好过关吗?
又灌了一口酒,静侯继续叹气。
把个重伤要死却执着求生的人放着不管,她做不到。
明明就能解的毒,不好好解,学着自家师姐师兄那样乱搞一气把人治得半死不活再放出去不管,她又干不出来。
所以说,良心啊,就是个会惹麻烦的东西。偏偏她还长了好大一颗,真是——唉——
哎,等等,放出去……
对阿,直接把人迷昏了放到林子外不就得了,反正人也没事了,有什么恩怨就让他出去和下毒害他的那个家伙自己清算去好了,完全不关她的事嘛。嗯,真是个好办法。
静侯的精神忽然来了。
脚下一动,把鱼竿挑起来,纵身往大石头下一跳,快乐的准备回去下迷药。
砰——
啊————
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好大一串惊天动地的动静,惊起飞禽走兽无数。
等静侯摆脱了一脑袋星星月亮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以一种异常丑陋的姿势倒栽葱的跌进了溪水里。迅速的从水中钻出来,头发糊了满头满脸,好像水鬼现世。不过,脚下软软的。好奇的踹了踹,没有动静。怦怦的胸口猛跳,静候心中蓦然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把眼前湿淋淋的头发拨到一遍,静侯战战兢兢的抬眼看过去——天啊——谁来给她个痛快吧!!!
本来应该好好的呆在房中等着被她迷昏的秋素心此刻正一身湿淋淋的坐在溪水中,一只沾满了溪底淤泥水藻的湿鞋正大咧咧的踩在他的小腹上——那只鞋非常不巧正是她脚上的鞋。
秋素心面无表情的看着几乎已经石化的静侯,其实心里已经憋了满满的笑意。
自从被静侯“捡”到,他仿佛总是有机会遇到这些他从来没想过会遇到的尴尬情景。
开始的时候,他不过是看着静侯辗转反侧的喝酒叹气,觉得有趣,便没有出声惊动她。谁料想静侯毫无预兆的忽然从石头上跳下来,正好往他头上踩过来,他反射性的往旁边一闪,哪知道后面还跟着一根鱼竿,鱼钩银光闪闪,向他的门面直直飞过来。他还不想破相,只好再次闪开,却忘记了刚好在此时落地的静候,结果两个人绊做一团,一起栽进了溪水里。
秋素心还好,只是坐进水中,上身不过是被溅湿。静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她是实实在在的一头扎了进去,一身湿了个彻彻底底。
面前的人明显还魂游九天外,秋素心并不急着起身,反而饶有兴趣的观察起来。
半长不短的头发本来是细细软软的,经常暴晒在日光下而发色偏浅,湿透之后变得黑亮柔顺的帖服在脸侧颈边,衬着一张清清秀秀的圆睁着大眼呆掉得脸,好像个半大的男孩子。秋素心的眼睛在静侯的身上转了一圈,不甚厚道的想,虽然是个女子,但确实是没有什么玲珑的曲线可言啊。
太过不怀好意的目光终于把某人的魂给招了回来。
静侯硬着头皮面对现实。
好吧,不过是个意外,没什么要紧的。
意外,纯属意外。
倒是,湿掉的药粉还有没有同样的效果阿。
静侯心里没底,不过还是决定尝试一下,把秋素心迷昏送走的贼心跃跃欲试——自己送上门来,不迷白不迷,早迷早轻松。
只是静侯的手指刚刚一动,药还没放出去,就被拦截了。
秋素心的手指很长,很白,连指甲都透着淡淡粉色,好看的毫无瑕疵。但是,被这样一只美丽的手握住,静侯脑子里却只回响着三个大字——完蛋了……
这叫不叫做抓现形。
“秋兄——”静侯嘿嘿傻笑,死不抬头。
另一只同样美丽的手轻轻的摸上她的下巴,很轻柔——在静侯看来很危险的把她的脸抬起来。
静侯的眼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肯向前看。
面前的人似乎是轻笑了一声,然后就是无比温柔的一声呼唤:“静侯——”
温柔到被叫的人全身发冷,心中一颤。
被自己看到内急——大卸八块;
被自己绊到水里——五马分尸;
被自己用脚猛踹——剥皮抽筋;
被抓到自己下药——千刀万剐;
……………以下省略酷刑一千八百九十七种……
静侯的脑子里已经被自己的各种可能的凄惨下场填满,完全淤塞住。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全身发抖了。
阳光很好,花好鸟好,鱼很好吃,她还没活够啊————
“怎么发抖了呢?是水太冷了?还是,你舍不得我呢?”秋素心逗着她,动弹不得的时候被她迷昏是没办法,若是他恢复了还轻易的被她得手,那他的颜面何在。
发抖??——不是水冷那是她心冷!
舍不得?——是谁在说梦话?!
静侯被这种恐怖的话吓得猛地抬眼,却被更加恐怖的画面吓到完全僵硬。
完全恢复了本来面貌的秋素心,身上是她找给他换的自家师兄的白色外衣,被水浸湿以后半贴在身上,静侯这才发现,原来他瘦归瘦,却相当结实。
未被束起的长发散落满身,长长的头发垂落到水中,漆黑的宛若墨汁晕染开来一般,柔软的漂浮着。
本来就比一般人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晕,琥珀色的眼睛被水光耀得微微的眯起来,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微笑着翘起来的唇上有着桃花一般的颜色,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静侯的脸皮抽搐。
如果说自己这幅德行是水鬼的话,面前的这个男人绝对可以说是水仙,不,是水妖,专门诱惑人,然后再拖进水里吃掉的水妖。
“嗯?你说什么?”秋素心看着静侯的嘴唇蠕动,却听不到声音,弯下身子,凑近她的嘴边。
喝!
静侯被忽然逼近的“美色”吓得猛的倒退,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们目前的姿势有多暧昧。
一只手被握住,下巴被托起,她甚至可以感觉到秋素心的呼吸吹拂在脸上。
他、他、他们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静侯完全傻掉。
秋素心笑笑,很顺手的拍了静侯的软麻穴。
“既然这么舍不得我,那么同我一同下山去如何,也让我好好‘报答’你,嗯?”轻柔的尾音上扬,挑逗的很情色,情色的很挑逗。
“不用报答,真的不用报答,你好好的下山就是最好的报答了!”被秋素心从水里抱起来,静侯忙不迭的大喊。
先不说她根本不愿意下山,单是被秋素心“报答”,她的小命可能就要报废掉。
“那怎么行呢?知恩不报,有违我的原则啊。”秋素心很愉快地打发掉静侯的抗议。
静侯闭上嘴,她知道自己原本就斗不过这个男人,何况现在被点了穴,没办法使毒,更是无计可施。不过,她就不信没有她的引路,他能走出这片林子。
一眼看穿怀中的人打的是什么主意,秋素心不动声色的暗笑,正色道:“我失踪在这里,我的手下现在应该已经聚集到附近了,要是我再不出现,或者他们再找不到路进来,恐怕会放火烧山,到时候这片美丽的林子可能就保不住了,我实在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啊。”
阴险狡诈,小心眼又记仇,笑里藏刀,卑鄙无耻……
静侯在肚子里大声地骂。
若是林子被烧了,她留在这里等被师傅他们追杀吗?
她是猪,师姐他们一点都没骂错,她就应当在他半死不活没能力搞怪的时候把他早早丢出去,那就天下太平了。哪至于等到现在,被人捏在手心里。
啊————————
她就知道,好心一定是没好报的,良心就应该拿去喂狗啊——————
静侯干脆闭上眼睛装死。
秋素心则心情很好的抱人上路。
难得找到一个有趣的人,他会放过——才怪!
本来还想再和她玩一阵子再出山,看在她这么着急的想要赶他走的份上,择日不如撞日,谁让他是个爱记仇的大魔头呢。
【第二卷 山下泉声伤客心】
第一章
猪!蠢猪!笨猪!
不,说自己是猪,恐怕还委屈了猪。猪都知道见了大野狼要先嚎叫,然后逃个猪影不见,她居然自己把大野狼捡回来,简直连猪都不如!!!
静侯被点着穴,趴在铺了厚厚锦缎的马车厢内,自暴自弃。
秋素心正在处理这段时间之内积累下来的大批事务,偶尔分神看一眼趴在一边的静侯——自从被他强行带下山,她便无数次试图逃跑,现在被他用独门手法封住穴道,整个人一动不能动的趴在马车内铺设的锦缎上,像一片人形苔藓。
秋素心微笑,心情很好。手下的笔不停,精准快速的处理着手下报上来的一堆麻烦。
单云栖果然是个丝毫不会浪费时机的人,短短的时间就给“云上天”找了这么多的麻烦,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要是他这次真的中毒身亡,只怕不出数月,“云上天”就会被他鲸吞蚕食变成云楼的一部分了。
不过很可惜,他从小到大,最不缺少的就是运气。不仅捡回一条命,还捡到一个有趣的家伙。但是,事情好象没那么简单呢,故意把他引到静侯那里去的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嗯,算了,反正总有一天,有所求的人会自己出现在他面前的,就先好好享受他难得找到的乐趣好了。
想到这里,秋素心干脆的放下笔,移坐到静侯的面前。
马车内布置得非常舒适,奢华得不是一般的江湖帮派可以想象的。柔软的锦缎下时候后的毛毡,把马车的颠簸降到最低。矮几和矮几上的东西都是固定在马车上的,打磨得光滑的实木器具,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阳光从车窗的竹帘透进来,照在上好的锦缎上,华丽的花纹泛着水波一样的光晕。
啧。真是会享受的贵公子,谁相信这是个杀手头子?
静侯腹诽。
去,照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
秋素心发出低低的笑声,伸出手把静侯的头抬起来。
“脖子要断了。”静侯懒洋洋的抗议。
“抱歉,我没有注意到,这样就好多了吧。”秋素心的语气很诚恳,但是行动很禽兽——这当然是静侯的观感。
被人整个儿的当只猫一样的抱在怀里,静侯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这家伙究竟是早就看透了她是只母的,耍着她玩,还是根本就有断袖之癖!
连日来的斗法失败,静侯也懒得再反抗,反正她又打不过他,看起来他也只是拿她寻开心,并不打算真的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之类的,就让他开心一下好了。等他腻了,她的机会就多了。
“在想什么?”秋素心顺顺静侯披在肩头的碎发,食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的摩挲。静侯的发丝轻软,水一样的从指尖滑落,淡麦色的皮肤带着些微的粗糙。
“山下的世界,和从前没有半点不同啊。”静侯半眯着眼睛,慢吞吞的说道。
“嗯?”秋素心低头,静侯的目光,静静的向着窗外,遥远的地方。
声音,气味,景色。
那之后过了多少年,她已经不太记得了。五年?六年?还是更久……
以为可以一辈子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在山上终老,没想到,还是有人来捣乱。
“秋兄,你还要抱多久,我虽然不重可也不怎么轻,你的手不酸吗?”静侯忽然话头一转。
“酸?怎么会,我觉得很舒服,不怎么想要放开。”秋素心笑道。
“我已经放弃了,解开我的穴道吧。就算你的手不酸,我也还不想因为被封了太久的穴道而半残。”
秋素心眼神微动,笑容不改,很干脆的解开了静侯的穴道。
呼——
静侯长出了一口气,气血的阻滞一开,四肢的酸麻就立刻变得明显起来。
皱起眉头,忍着好像被蚂蚁啃噬的难受在体内爬行。
一股热气忽然进入体内,缓缓移动,舒缓了各处的痛苦。
秋素心运上真气,帮静侯揉压着身体。
静侯舒服的叹息。
“多谢了。”慢慢的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好久没动,几乎都不听使唤了。
“抱歉让你受苦了。”
那就放我回去啊。
静侯已经懒得再说些没用的废话了。还是来点实在的比较划算。
“有吃的吗?”
秋素心抱着静侯移到矮几前,伸手到盛放点心的盒子里拿了一块送到静侯的嘴边。
静侯盯着那块看起来和闻起来都很美味的点心,抬手想要接过来。
秋素心把手抬高,让过了静侯的手。
唉——
把叹气声噎回肚子里,她就知道,这男人没有那么好心,不耍她就不痛快。
若是这个男人不出现,现在这样好的太阳,她应该正懒洋洋的躺在溪边的大石头上,一边舒服的晒太阳喝酒,一边钓鱼。而不是像眼下这样,被当成一条鱼来钓。
秋素心的手指就停留在静侯的嘴边,稍微移动 就可以碰到静侯的嘴唇。那是一张很美的唇,微微上挑的弧度,让她即使在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也像是在微笑。
暧昧到不行的姿势,她被抱在他的怀里,而他的手指挑逗的靠在她的唇边。
刚遇到的时候那个柔柔弱弱脸皮很薄的男人究竟到哪里去了!
这妖孽又是从哪儿来的!
静侯真的很想叹气,这男人分明是在玩她,偏偏她明知道自己是被玩的那个,又反抗不了。
“怎么,不喜欢吃这个吗?”秋素心很有耐性的一直拿着那块点心,悠闲的好像在哄孩子。
啊——
静侯把叹息声咽下去,乖乖的张开嘴。就这几天的经验来看,只要是这男人想要玩下去,她做什么都是无用功,还不如就顺了他的意,省得白费很多力气。
雪白的云片糕,入口香软,甜而不腻,确实很好吃。
秋素心看着静侯懒懒的咀嚼,然后点心咽下去,因为食物的美味还很享受的眯起眼睛。即使是不情愿的被他强行带了出来,即使是不甘心的被戏弄,也有办法随遇而安。这个女子,越来越让他觉得有趣了,有趣到他忍不住想要试验看看她能忍受的界限究竟在哪里。不过,还是先不要玩得太厉害比较好,慢慢来,才会挖掘出更多的乐趣。
能让秋素心感兴趣的人和事其实不多,他太过得天独厚,拥有的远远多于常人,也远比常人顺遂。这在普通人看来是非常值得羡慕的事情,但是对于秋素心来说,未免让他觉得生活淡而无味。所以,他才偏爱起了江湖上这种明刀暗枪的刺激生活。
对于他感兴趣的事情,他一向很享受整个过程。无论是危险也好,失败也罢,都让他兴味盎然。
修长的指头轻轻的拂过静侯的唇畔,帮她把沾到的糖粉擦掉。
静侯的皮肤称不上好,但是她的唇却出乎意料的柔软,吸引着秋素心的手指流连于其上,来回的抚摸,看着淡色的唇渐渐红润,变得好像切开的莓果,娇嫩鲜艳,让人垂涎。
静侯真的很想一口咬下去,看看能不能把那只狼爪咬碎吞掉。不过她没胆。没胆躲开,因为不想再被点穴;没胆张嘴,因为很怕某人得寸进尺的把手指头伸进她嘴里,那她会真的忍不住给他狠狠咬下去,可以预见,后果会很严重。
还好,秋素心在静侯忍无可忍之前收手了。他并没有眠花宿柳的习惯,那种事情对他来说够无聊,但也不是什么不近女色的谦谦君子,普通的女子被这样对待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很清楚,想当然的,不是眼下这一种——静侯完全是把她自己当作布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拼命忍耐,忍耐到指甲都快要刺进手心里了。
秋素心暗笑,不再逗她,也放手让静侯自己坐起来。
“还要吃一点吗,其他的点心味道也不错。”秋素心看着倚坐到窗边去的静侯,语意殷勤。
点心是不错,不过她的胃口全被某人破坏光了。
“有酒吗?”静侯问。有几天没喝,还真是有点馋。
秋素心微笑,“就快到午膳时候了,先吃了饭再喝如何?”
相处了这些日子,秋素心也多少了解了静侯的习惯。她喜欢喝酒,但是从不多喝,也不在吃饭的时候喝。只是,若是饭前喝了酒,她就会不太吃东西。
“你说了算。”静侯点头。
乖巧的坐在一边,透过竹帘看着马车外的景色,安安静静的。
“要我把帘子卷起来吗?”
“不用,这样就很好。”静侯屈起双腿,把头靠在上面,双手随意地垂落在两侧,视线迷蒙。
秋素心定定的看了她片刻,又重新捡起桌上叠放着的那一堆事务处理起来。
车厢内安安静静,只听得到马蹄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一路上一直忙着和秋素心斗法,无暇他顾。等到静侯注意到的时候,才发觉他们所走的这条路,竟然不知何时变得熟悉到让她惊心动魄的地步。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静侯为时已晚的问道。
“杭州。”
杭州!!!
静侯瞬间有被五雷轰顶的感觉,心忽悠一下,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嗖的一下弹起来,竟从车窗直接撞了出去,甩掉头上半截被撞破的竹帘子,静侯几乎是脚不沾地的运起全身的功力飞奔。
秋素心一惊,随即追了出去。
静侯的武功远远不及秋素心,但是轻功却很高,眼下运足了全力狂奔,秋素心竟然追她不上。
眼见自己被静侯越落越远,秋素心皱眉,手腕一翻,手上多出两颗如意珠,指尖发力,两颗珠子破空而去。
等慌不择路的静侯发现身后劲风的时候,已经被打中了腿上的要穴,一头栽倒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全身骨头似要断开。
秋素心好整以暇的走到静侯的身前,出指如电,干脆地连封了静侯身上十八处大穴,让静侯全身僵硬,口不能言,只一双眼睛瞪得露出一圈眼白来。秋素心的影子笼住了静侯,明暗交错间,一抹青光迅速的闪过静侯的眼中。
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控制不住的情绪,静侯咬着牙被秋素心带回了马车上。
马车的窗子已经被秋素心的下属重新整理好,扯去了残破的竹帘,挂上了一块精致的纱绸。
被轻轻柔柔地放在了车里,秋素心解开了静侯的哑穴。
“怎么了,为什么那么怕去杭州?”秋素心语气温柔的询问。
静侯闭上眼睛,不理他。
杭州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杭州城里会存在的人,和那段梦魇一般的过去。
对于静侯来说,杭州就是她心里的一块疮疤,一碰就血流不止,痛得铺天盖地。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可否告诉我,我来斟酌一下,是否要改变行程,如何?”
静侯睁开眼睛,怀疑的看了秋素心一眼。
既然是难言之隐,她又为什么要告诉一个毫无关系的甚至是使诡计束缚着她的人!
“我不去。”半晌,静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
秋素心研究似的看着她,静侯眼冒火光的回瞪,极力控制着自己体内奔涌的冲动。
呵呵,秋素心笑了。
“既然如此——”
静侯直直地盯着他。
“我们还是去杭州好了。”
秋素心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恨得静侯想要一颗一颗的把它们全部敲断。
第二章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杭州,天下间最繁华的地方,在这座城里,任何时候都是美丽的。
宫墙巍峨,街市林立,香衣鬓影,锦绣无端。
马车停在城内最有名的三元楼前,早有侍从过来掀了帘子。
秋素心先一步下车。
素衣华服,嫡仙落凡一般的相貌,甫一露面便照来了不少的侧目。甚至酒楼正廊之前,打扮得华美入时的乐伎们,都怠慢了手中的丝竹管弦,忍不住霞飞满面。
秋素心站定,回身弯腰,伸出手去。
静侯真的不想出这个风头,不过被逼到这个地步,是怎样也逃不过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伸手搭在秋素心的手上下了车。
周围的人本以为车上必定是个绝色佳人,不料竟是个衣着普通长相普通的男子,一时哗然。这种把戏这些天秋素心已经毫不厌倦的照三餐的玩了不知多少回,静侯的脸皮已经被训练的很好。
其实若是她换回女装便可省了很多麻烦,但是天晓得这个男人又会想些什么招数来整她,算了算了。
堂倌在前面带路,静侯跟被秋素心扣住腕脉拖在身后跟着走。
曲廊幽折,花木扶疏的小园随处可见,廊下悬了精致的贴金红纱栀子灯,随着风轻轻摇晃,偶尔有妙丽的女子相携而过,身姿曼妙,想来是被唤去服侍哪家贵客的乐伎。虽然现在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但是已经让人心醉其间。
静侯面无表情,强烈地想念着山上天然的山林溪水。
从那天逃脱未果之后,只要在马车上,秋素心就会把她的穴道封住,即使是解决内急问题暂时解开穴道,她也会因为长时间的气血不通而全身酸麻,根本没办法逃出秋素心的手掌。
被秋素心拽着左拐右拐,带路的堂倌虽然好奇又惊异的一直偷瞄着他们相连的手,却也识相的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殷勤地以免给他们带路,一面介绍着酒楼的诸般得意之处。
秋素心不常出现在杭州,但是用不着知道他皇室子弟的身份,但是看人也知道是个有身份的。酒楼的人伺候人成精,自然知道什么人值得讨好。
他们所在的小阁很是清静,四面用竹帘半掩,望出去鲜翠锦浓,居然还听得见流水声。
堂倌布上了五花八门的看菜,都是时令特色,装在小小碟子里面,引人食指大动。
秋素心问静侯可有什么想吃的,静侯看了一眼,“你说了算。”
她本来对口腹之欲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一向是吃饱就好,更何况现在这个德性,她吃什么都和嚼蜡没差别。
秋素心点了几道菜,给了堂倌赏钱便让他退了下去。
侍从都守在外面,小阁内只有秋素心和静侯两个人。
秋素心很适意的坐在矮塌上,坐姿舒适却带着一股贵公子的风流。
静侯心里发抖。这男人又开始用那种“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摆明了就是闲着无聊要开始找乐子了。
果然,秋素心开口问道:“你从前来过这里?”
“嗯?”静侯一呆。
这种大酒楼中的看菜并不是用来吃的,而是专供客人点菜用的,不明就里的人往往会上来就动筷,而静侯却显然很明白它们的作用,应该是曾经来过的。
秋素心忽然好奇起她的身份来。
“嗯。”静侯低头敷衍,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秋素心也不急着追问,他若是想要知道,总会知道的。
菜上来了,秋素心叫了一壶酒,自斟自饮,静侯埋头吃饭。
春将尽,飘落的花瓣落进园内人工开凿的溪流内,打着旋顺流而下。
静侯使劲的咬着筷子。离开山上让她怎么都觉得不舒服,进了杭州之后,身上更像是被无数虫子啃咬,一刻都不得安心。
好想长出翅膀来飞回山上去。
不过,就算长出翅膀来,也未见得可以自由自在,看那只叫做翔的鹰,还不是乖乖的停在这男人的手上,让它飞东就不能飞西。
哎——
哐的一声,静侯的头敲到桌面上。
桌上的碗盘都被震得一蹦,她也不嫌疼。
她到底是哪一点值得青睐,让这男人玩得爱不释手的。说出来,她改还不行吗!
她不想离开山上,也不能离开山上。多踏入人群一步,对她来说都是潜在的不安,更不要说置身在这让她窒息的杭州城。
最重要的是,春天已经快要结束了,要是冬天之前她还不能回到山上去,那麻烦就大了。说不得,就算是要豁出去,她也得想出办法来。
静侯闭上眼睛,遮住一闪而过的淡淡青芒。
秋素心噙着一抹笑意,看着静侯坐立不安。一个头砸在桌子上的巨响,让秋素心一口酒险些笑呛在喉咙里。
“主人,客人到了。”守在门外的侍卫恭敬的禀告。
“请他进来。”秋素心收敛了笑意,放下酒杯。
“你有客人,我先出去好了。”静侯眼睛一亮,抓住机会,站起身来。
秋素心怎么会不知道静侯心里的小算盘,轻轻沾了杯子里的酒,弹了出去,点中静侯腿上的穴道。
静侯直觉的双腿一麻,便瘫软了下去。
也不见秋素心怎么动作,人便被半揽在了他的怀里。
沙连雪甫一进小阁,眼前便是这一幅堪称香艳的画面。
秋素心宽袍缓袖,玉色柔华的长衣逶迤及地,一个清瘦的少年半伏在他的身上,脸埋在他的怀里。少年天青色的衣衫同秋素心的衣衫交叠,宛若庭前明月,翠倚玉兰,看得沙连雪不禁一愣。
他这位好友,素来不爱与人亲近。因为出身高贵,本身又极为出色,秋素心一向自视甚高,甚至有些高山清雪的味道,连他都要保持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几时见过有人能这样同他肢体相交,贴得全无缝隙。就算是出身极佳的千金小姐们都没有这个福气得以接近毫分,难道说,竟是因为秋素心其实“雅好南风”?
看着沙连雪呆愣的表情,秋素心自然明白他心里转的是什么念头,好笑之余也不急着解释。只是笑着让他入座。
静侯此时干脆想永远不要起来算了,丢人丢到了一个层次,真的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秋素心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香气,淡淡的带着些微的甜,仔细去闻又不见了踪影。
这是——
静侯凝神细想,她在哪里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呢?
“可曾用过饭了?”秋素心看见静侯露出来的一截后颈上汗毛根根直竖,心中暗笑,也不说破,任她在怀中趴着,手指自动的开始抚弄起静侯柔软的发丝,仿佛在逗弄一只猫儿。
“用过了,方才从商号那边过来,同管事们一起用过了。”沙连雪随意的坐下来,声音里带着些倦意,应该是辛苦了好些时日。
“前些日子听说你受了伤,要紧吗?”上下打量了一下秋素心,看不出有什么不适的地方,但是消息明明说是伤得很重,这让沙连雪有些疑惑。而秋素心怀中那人的身份来历,也让他颇为好奇。
“谁派人传信给你的,我娘还是我大哥?”他出事的地方离这里最近,想来是他家中的人不放心,交待了沙连雪。
“都有,要我务必留你下来,尊兄近日便会赶到。”沙连雪笑答。
以秋素心今时今日的能耐和身份,其实大可不必费此周章,奈何他是个万千宠爱在一身的么子,实是娇贵的很。
“让你见笑了。”秋素心淡笑,倒是很享受这种饱受重视的感觉。
“我看你精神不错,身体没什么大碍了?”
“啊,运气不错,遇到了福星,救了我一命。”秋素心说着,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敏感的发觉了静侯的异样。
沙连雪扬眉,“莫非这位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单纯的救命恩人会这样暧昧?
“正是。”
秋素心心念一转,并未解开穴道,反而伸手将静侯抱起来靠坐在自己怀中。
静侯低垂着脸,凌乱的发丝垂下来遮住面孔,始终不肯抬头。
从沙连雪的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静侯的身体便仿佛被冻结了一样,僵硬而冰冷。
冤孽。冤孽。
缘分当尽而不尽,是为孽债——
“不知兄台如何称呼?”沙连雪见静侯久久不语,心中疑惑更甚,开口问道。
“这位是我的好友沙连雪,这位是——。”秋素心干脆抬起静侯的脸,静侯挣扎了几下没能躲开,被迫露出脸来。
“静侯!”还不待秋素心说完,沙连雪便猛然喊出了静侯的名字。
微风吹动竹帘,带起静侯鬓边的碎发。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如水,直视着沙连雪,复杂而激烈的情感纠结成一双深潭,冷的彻骨。
许多被尘封的往事忽然被大风吹尽了尘土,毫无预兆的掀开,扑面而来。
曾经深深镌刻在生命里的往事,一直试图忘记的往事,呼啦啦的重回眼前。那些往事,或者曾经有过一点点的甜,也都在漫漫的时间里被那些剧痛浸染,发酵成腐心噬骨的剧毒。
“别来无恙——”纤长的一声问候被悠悠的吐出了口。
被命运的手按着头面对着终生都不愿意再回想起的过去,这一霎那,静侯反而微笑了。
在那段应该被永远掩埋的过去里,他们是她的噩梦,而她,也是他们的噩梦吧。
“你们……认识?”沙连雪待要开口,被秋素心打断。看着好友脸上惊愕的表情,秋素心忽然生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静侯她,静侯是——”
“故人。”沙连雪的话再次被打断,静侯淡淡的接了个话尾,唇边笑意不改,冰冷中竟然带着异样的艳丽。
沙连雪哑然,面色苍白黯然,低了低头,再抬头时已经是一脸温和的笑容。
“这些年来可还好?”声音力图平稳,却还是忍不住带了激动的颤抖。
“托您的福,很好。”静侯微微一笑,回答的反倒自然。
沙连雪又是一顿,有瞬间的不知所措。
“你们……是你救了子隐?”
子隐?!
静侯皱起眉头。
秋素心本名秋子隐,素心是他幼年时的乳名,却被他拿来做了混江湖的名号。
秋素心,秋子隐。
静侯这才反映了过来,想必是秋素心为了试探她才故意报了江湖中的名号,而她居然也就蠢到家的一脚踩进圈套里。
子隐,这个名字她曾经从沙连雪嘴里听过的。若是她早知道秋素心就是沙连雪认识的秋子隐,就算是见死不救她也做得出来。
现在才知道,还有个屁用!
脸色不善的点点头,静侯道:“凑巧罢了。”
要是让她知道是谁让这件事这么“凑巧”的发生,她一定会好好的“回报”一下的。
秋素心看着沙连雪迥异于常的表现,心中严重怀疑起他和妻子夫妻情深这件事情,脸上不动声色,手下却是把静侯更往自己怀中揽了揽。
看来好像只是让静侯靠得更舒服一些,但是这细微的动作看在一贯细心谨慎的沙连雪眼中却是别有深意。
目光在秋素心和静侯身上来回看了几遍,心中疑惑丛生。
静侯的气质外貌改变良多,若非五官不改,他几乎认不出来。眼前本应相隔万里的两个人,竟然依偎在一起,看在他眼中实是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
沙连雪的心中此刻有着无数的疑惑。
当年那样的一场大火,静侯是如何能够生还的?
他们是怎样遇到一起的?静侯这些年来又有些什么样的境遇?她心中可还怨恨着往日的……
不,不知如此,最让沙连雪在意的,也是着许些年来一直悬挂在他心头的是——静侯她,到底是……到底是……
是什么,沙连雪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定了定心神,他开口道:“能够再遇到静侯,实在是机缘不浅,内子一直惦念你,不如和子隐一同到我的园子去暂住几日如何?也好让芳娘同你叙叙旧。”
静侯闻言一怔,继而露出些难以置信的好笑的意味来,见过了她的那个样子,连曾经结发的丈夫都要兵刃相向了,这人居然还敢邀她上门?
嘲讽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秋素心不动声色的拦了下来,手心在静侯腰侧重穴上威胁的按了一下,他淡淡的说道:“改日吧,左右我要留下来等大哥,机会很多,今日一路风尘,还是回我自己的园子,比较自在。”
沙连雪看看静侯的脸色,欲言又止,最后无声的叹了口气:“也好,那么改日我再去你那里探望好了,你们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从三元楼出来,回到秋素心在杭州的别苑里,静侯好像大病了一场,任秋素心抱上抱下都没有感觉,一沾到床榻便半死一样的一动不动。
别苑中的下人都受过严格的训练,见主人状似亲昵地抱着一个男子进苑也没有一个面有异色。恭谨的把客房整理好,便退了出去。只留秋素心同静侯两个人在房中。
把静侯放在床上,秋素心自己走到窗边椅子上坐下来,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
沙连雪同妻子之间感情深厚,这毋庸置疑,静侯同沙连雪之间也不像是有任何暧昧在的样子。沙连雪的态度诡异,静侯的态度也颇值得玩味。
故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故人?
他很难解释自己心里的感受,要想知道静侯同沙连雪的关系,轻而易举,偏偏他丝毫想要去查的欲望都没有。他想听静侯亲口说出来。
虽然一向随兴而为,但秋素心决不缺乏冷静理智,像今天这样的感情用事极为罕有,稀罕到连秋素心自己都讶异起来。
若只是一个有趣的人,静侯对他的影响力似乎太大了些。
看一眼床上毫无动静的静侯。
呼吸平稳,竟然是睡着了。
忍不住弯起嘴角,这女子,果然从不令他感到无趣。
拉过被子,轻轻的盖在静侯的身上。顺了顺静侯的头发,凉凉的发丝垂落下来,秋素心的指尖碰触到静侯的皮肤,同样的微凉。
过午时分,连鸟雀都安静了下来。
秋素心凝视了片刻,索性和衣躺了下来,一同睡去。
第三章
水声……
合欢花的香气……
啊,好温暖——
不想睁开眼睛——
静侯翻了个身,蜷缩起来,向着温暖的地方更靠过去一点。
柔软的,温柔的,什么人轻轻抱住了她。
谁?
这山里应该只有她一个人才对。
还是,谁回来了?不对,师傅他们不会这样抱她。
静侯忽然睁开眼睛,一张淡淡微笑着的静美的脸近在咫尺。琥珀色的眼睛在午后温暖明亮的光线里半眯着,长长的睫毛茸茸的仿佛花朵的芯蕊,玉色的皮肤闪烁着浅浅的光晕。
慢慢的瞪大了眼睛,刚刚醒来的静侯还带着些迷蒙,一时清醒不过来的发着呆。看得秋素心很乐。
他已经看了她一阵子了。
一向浅眠的自己,居然可以在静侯的身边睡得这样沉,秋素心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并没有午睡的习惯,只是单纯的因为静侯的酣睡而产生了睡意。醒来之后,看着静侯孩子一样的睡脸,身上懒洋洋的,完全没有起身的欲望,反而就这样看着她,一任时间大把的荒废掉。
天候其实很暖,裹着被子睡觉的静侯出了很多汗。较常人颜色偏浅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总是像在微笑的嘴唇睡着的时候会轻微的噘起来,靠在手背上,一副不要钱的天真无邪。
秋素心把静侯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免得她太过难受。不料她竟然像只小猫一样的蜷缩起来,往他身边靠过来。
秋素心来了兴致,索性把被子拉到一边,看着静侯皱着眉一点一点的缩进自己的怀里,然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松开了眉头,很开心的继续睡。
很……可爱……
秋素心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的抱住静侯的腰。
他没敢施力,但是静侯还是被惊醒了。眼皮动了动,忽然睁开了眼睛。秋素心丝毫没有偷香被抓到的尴尬,反而心情很好的等着看静侯的反应。但静侯的反应是——没有反应。她只是把一双眼睛越睁越大,直愣愣的瞪着自己,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原来,这家伙刚睡醒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好呆。
秋素心心里很乐。很顺手的捏了捏静侯的脸,帮她快点醒过来。
静侯瞪着秋素心的“狼爪”,几乎变成斗鸡眼。
她的脸皮快被抻出三尺长了,他是要玩到什么时候!
“你的手不酸吗?”静侯话里漏风的说,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弄脏了他老大的衣服她可不负责。
哎呀,醒过来了。秋素心不怎么甘心的放下手,意犹未尽的样子,看得静侯牙痒痒的。
坐起身来,往后退退和面前的危险人物保持一定的距离,静侯准备摊牌。
反正不想来的地方也来了,不想遇到的人也遇到了,再挣扎下去也只是让某人玩得更快乐而已,她何苦!
“我是女人。”静侯开门见山。
“在下是男人。”秋素心一脸平静。
“我今年二十五岁了。”静侯眼角抽筋。
“在下忝度廿六春。”秋素心礼尚往来。
“……”静侯脸皮抖动,这男人是存心的。
“我成过亲了。”静侯祭出杀手锏。
“在下尚未有妻室。”秋素心有去有还。
“你想知道什么就直接说出来,我告诉你!”把她强拖下山不过就是为了找那个该死的无聊的下毒的人,不管是她师门的哪个家伙干的也好,冤有头债有住,谁做的孽找谁去!
“我并没有特别想要知道的事情啊。”秋素心无辜的很,那些事情去查就行了,放了她走,他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
静侯彻底无力。
她认输,她玩不过这个男人。
“我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静侯趴在床上哀号,不要再耍她了。
“我真心的想要报答你,或者有什么地方我做得不好?还是你有什么想要的?你说出来,我一定尽力。”秋素心诚心诚意的问道。
啊——————
静侯仰天长啸。老天啊,快点打雷吧,随便劈死她还是劈死这个妖怪都好!
可惜,外面仍然是晴空万里,老天懒得鸟她。
静侯长出了一口气,无力的说道:“你到底想要报恩报到什么时候?”
“到我认为够了为止。”秋素心笑出来,伸手抓起一缕静侯的头发绕在指头上。
“不如你让我回去,就当你报过恩了,好不好?”
“那可不行。在我想出怎么报答你之前,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秋素心的笑意渐盛。
这是什么天理,什么世道!
“你是要报恩还是要讨债?”静侯忍不住出言讽刺。
“当然是报恩。”
干脆豁出去被追杀,把他咬死算了,静侯已经开始自暴自弃的妄想起来。
她只是想要安安静静的活着,碍着谁了,为什么要这样作弄她啊。
秋素心拍拍静侯的头,她只剩一口气趴在床上喘了。
真可怜,秋素心兔死狐悲的同情了一下。
“我要去处理些事情,晚膳有什么想吃的随便吩咐就行了,我会回来陪你一起用膳。”
有他在,给她什么山珍海味也会变成穿肠毒药的。静侯在心里暗骂,使劲的瞪他。
秋素心似无所觉的站起来,拂拂睡皱的衣摆,很适意的走了出去。
秋素心一出门,静侯便一翻身坐了起来。
梨木雕花的窗栏,大理石的屏风,断纹小漆床,黑漆镶金的箱橱。
贵气逼人。
虽然没有什么炫目的装饰,但是这种丝毫不显张扬的贵气,才让人从心里感到不爽。
不过是一间客房,都弄得这么奢华,看来干杀手这行真是很赚钱,不愧是无本的买卖,划算的很。哦,对了,他还兼作消息买卖,大发天下啊。
静侯看到床边矮几上有一只天青色的大瓷盆,阳光一晃,纹理之间似乎能流出水来,仔细看过去,还有来来回回悠游的鱼影,忍不住下床,走过去。
大瓷盆中,两条鱼儿子在闲游。
一条莹灰,一条竟然是半透明的。透过鱼鳞,连内脏都看得清楚。
静侯目不转睛的看了一阵子,忽然觉得全身不舒服,心里像是被揪起来,难受的很。
现在的她,和那条鱼有什么差别。
困在瓷盆里,那里也去不了,全身透明的,什么都藏不住。只能把一切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看个明白。
她为什么要落到这个地步?!
静侯的手放在身侧,慢慢的握紧了拳头,骨头之间格拉拉的轻响。
散乱在肩头的碎发无风自动,颜色瞬间黑得发蓝。静侯闭上眼睛,心思越涌动,头发便扬动得愈甚,似乎挣扎着要伸展开来。
忽然一阵水花翻动,鱼儿跃出水面,扑腾了一下,又落了回去。
静侯猛地惊醒,头发垂落回肩头,慢慢恢复了颜色。
呼——
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控过了。还是刚刚上山的时候才这样无法控制自己,随时都会爆发,慢慢的被那两个不按理出牌的同门和老来发疯的酒鬼师傅磨平了心性,才好了起来。在山上的时候,泰半的时间都是她自己,守着一片青山绿水,闲看四时交替,心情一直都很平静,早已经忘了自己的心魔。也早就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的把心魔压制住了。没想到,只要一面对起那些过去来,竟然是和从前没有半分差别。
真是没用啊她。
静侯坐到窗台上去,看着外面的假山草木发呆。
真要想走,其实对她来说不难。但是,她是个人,不想要再变成连自己都害怕的怪物。也不想再伤人了。能让她想起过去来的事情,她都不想再做。
不想,再做了。
静侯紧紧闭上眼睛。
沙连雪同她之间本来无怨无仇。她之所以不愿意见到沙连雪,只因为见到他,就意味着“那个人”也在附近。
而,若是可以,她真希望“他”已经死了!
心脏大声地震动,静侯忽然口干舌燥。
“那个——”眼光扫到远处路过的人,静侯喊了一声。
侍卫打扮的人走了过来,“是,请问有什么吩咐。”
规矩真好,不愧是妖怪调教出来的人。
“麻烦你,给我一壶酒,不,一坛好了。”
“……是。”
“一坛酒?”坐在一堆文卷之后的秋素心微笑着扬起眉头,手下笔走游龙,旁边的侍从帮着把处理过的文卷叠放到一边。
“是。”被静侯要酒的那个侍卫答道。
“那就给她一坛好了,把窖里那坛的蔷薇露拿给她吧。”
“是。”侍卫领命去了。
这处别苑并不是“云上天”的堂口,而是长山王府在杭州的别苑。因此苑中处处都有着王族的奢华。很多东西都是皇上御赐的珍品,蔷薇露便是其中之一。
色似蔷薇,入口芬芳,回味绵长。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种没有什么劲道的甜酒,其实这种酒的后劲极强,便是海量的人,喝上一壶,也要醉个三天。但是,它妙的地方在于,它会让人醉,却不会伤人身体,相反,还颇有好处。也因此才成为皇室贡酒。
喝一壶会醉三天,不知道喝一坛会醉多久呢?
秋素心好奇的想。
身后伺候了他很久的侍从绷着一张脸,心里凉飕飕的为那位“贵客”祈祷。惹到他这位主子,还是自求多福吧。
烂醉如泥?
原本以为会看见个醉鬼的秋素心摇摇头,叹为观止。
空空的一个坛子放在一边,静侯居然还可以看似清醒地……逗鱼……
莹灰色的那条绕着静侯的手指打转,似乎是把静侯的手指当作能吃的东西,一直试图去咬她的指头。静侯逗着那条鱼来回的转圈,玩得很乐。
“喜欢吗?”秋素心忽然出声。
静侯回头看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香,脸上晕红着,眼睛却很清明,只是比平常来的亮,好像浮了一层水光。
“还不错,挺好看的。”
“这条叫做蓝鱼。”秋素心指着被静侯逗弄得那条莹灰色的说,“另一条叫做琉璃白。”
事实上,琉璃白比蓝鱼要名贵的多。这种鱼最上品的便是通身透明,可以透过鳞片看到内脏的琉璃鱼,若是养久了,变成白色或者天青色,便身价大跌了。
不过秋素心并没有多做解释,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不过是玩物,价值倒在其次。
“嗯,蓝鱼,明明是灰色的嘛。”静侯嘟囔,“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东西,看得到内脏的鱼,不吓人吗?”
“它的名贵之处就在这里啊。”秋素心发现静侯还是醉了。
他把手放在她头上揉搓,她非但没有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反而闭上眼睛在他手心上蹭了蹭。
秋素心挑眉,微笑起来。
“饿了没有,来吃点东西?”他很不怀好意的问道。
本以为静侯大醉不醒,但他还是让人准备了两个人的晚膳,本来只是以防万一,倒真的用上了。
“饿?我不饿。”静侯直起腰,揉了揉眼睛,看来是困了。
“那么陪我吃一点?”秋素心试探道。
静侯看了他半天,不知道是真的同意的点头,还是酒醉困到低头,反正对秋素心来说没有差别,就当她同意了。
心情很好的示意侍从布菜。
秋素心则拉着静侯,把她按坐在桌旁。
静侯呆呆得坐下来,全身看来只有一双眼睛是清醒的。秋素心把勺子和筷子放在静侯手里,静侯继续呆呆的看着手里多出来的东西,一动不动。
“试试看,这道锦翠汤很不错。”秋素心指着汤。
静侯就乖乖的伸出……筷子,往汤盆里搅了两下,发现什么都捞不出来,然后把筷子缩回来,呆呆的研究筷子为什么不能喝汤。
身后服侍的侍从面无表情地憋笑,秋素心侧目,侍从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清场完毕,秋素心继续。
“再试试看这个丸子吧,”把装丸子的盘子放在静侯的面前。
静侯再接再厉的伸出筷子,这次很成功的……戳到了两个丸子。
静侯把戳着丸子的筷子拿回来看看,仿佛觉得很有趣,一个接一个的把盘子里的丸子都穿在了象牙的筷子上。然后拿着两串“丸子”葫芦冲着秋素心笑得见牙不见眼。
秋素心低笑出声,拿过静侯手里的两串丸子,放在一边。然后把静侯沾满汤水的手拉过来,用锦帕擦拭起来。
秋素心的动作很轻柔,静侯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呆呆的一笑,头一低,很干脆的睡着了。
玩过头了呢。
秋素心摇摇头,唤了人来把一桌狼藉撤下去。
拦腰一抱,将静侯放到床上。
其实应该唤人来给静侯沐浴更衣的,但是秋素心发现他不愿意让人来做这件事情,而秋素心虽然任性不羁,却也还没有荒唐到擅自帮人宽衣解带的地步。所以,只好委屈一下,等静侯醒来自己打理了。
天色渐晚,早有人来把金丝薄纱罩的宫灯点亮。
角落香炉里的熏香袅袅,漫得一室氤氲。
秋素心坐在床头,静静看着床上人的睡颜,心中蓦然生出一种宁定的感觉。
稍早时候,静侯说的那些话,秋素心虽然玩笑过去,心里却着实有些发闷,酸意入喉。
手指抚过静侯少年一般的相貌,看得出这女子是有过去的,但是真的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秋素心很明白,世事无圆满,行到路尽不可强求。但是,那对他来说是极为罕见的境况。他想要得到的,便会尽力去争取,极少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或者这女子心有所属,又或者这女子并非自由身,但凡他想要留在身边,便不会轻易放手。
第四章
杭州有句老话叫做“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夜湖”。
静侯很感谢苍天保佑,秋素心这只妖怪还没有变态到拖着她包上一船歌女夜游西湖,但是下雨天出来看风景——放在平时她可能还觉得有趣,大醉了两天之后,她只觉得动弹一下都是活受罪。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秋素心住的地方远离城中,离西湖不太远,不然她就真的要吐血给他看。
说实话,宿醉的滋味她熟得不能再熟——在还没有被磨出酒量的时候,她经常被那群没天良的同门,尤其是那个疯癫醉老头灌着玩。不知道她喝醉了以后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人心花朵朵开的好事,让他们乐此不疲。直到这几年她慢慢被磨出酒量,那些家伙才收敛了一点。
已经很久没有醉的这么彻底了,她也几乎忘记了喝醉是个什么感觉的了。不过倒是奇怪,明明已经醉的不省人事,醒过来的时候却没有头痛欲裂的感觉。只是全身轻飘飘的不像是自己的,走起路来像在飞,看什么都清楚到带着光圈一样的扎眼,害她连眼睛不怎么敢睁开。一路上都是秋素心半拖半扶的走过来,景色她是半点也没看到,周公倒是会了好几次。
那只妖怪到底给她喝了什么!
她也是笨,明知道是妖怪的老巢,居然连点警戒心都没有,活该被整。
呼——
水波晃得船一荡一荡的,好舒服……
秋素心笑笑,接过侍从递来的斗篷,披在倚着船舷睡着的静侯身上,复又盘坐回蒲团上,怡然的煮茶。
船篷之外细雨纷飞,船篷之内檀香袅袅,古琴悠然。
炭火烘热,饕餮兽面的茶炉上,上好的山泉水细细的翻滚。
秋素心的手指修长灵巧,缓袖轻扬之间,宛若行云流水。
茶香淡杳,沁人心脾,也让正昏昏沉沉的静侯动了动身子,似乎挣扎着要不要醒过来。
秋素心看看她,手指望茶盘上一沾,轻轻一弹,一滴水珠刚好落到静侯的眼皮上,惊得静侯一抖,猛然醒了过来。
“过来喝杯茶暖暖身子吧。”不待静侯反应过来火冒三丈,秋素心先露出个无比温柔的笑容,让静侯一股火气全体噎在喉咙里。
接过秋素心递过来的茶,也不管什么品茶不品茶,咕咚咕咚一顿牛饮。
牛吃牡丹花,最好气死他!
秋素心一脸“我早知道你会这样”的表情,殷勤的再倒上一杯,“还要吗?”
不喝白不喝,拿起来继续灌,这个时候管他是什么名贵的茶叶,对她来说都是解酒药汤,灌下去有用就行。
虽然已经交待了身为女子的事实,静侯还是一如既往的穿着方便的男装。头发凌凌乱乱,一张脸睡眼惺忪,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少年——还要感谢她看不出年纪的长相,不然就是个普通的青年了——那会让周围的人心里更加疑惑到内伤,虽然现在也伤的不轻就是了。
这么个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半点出色的人,到底是什么地方抓住了主子的心,让一贯矜贵的主子温柔相待到这个地步呢?
各行其是面无表情的侍从们百思不得其解。
不要说他们,就是静侯自己也是满脑袋的麻婆豆腐——稀里糊涂。秋素心对她的态度,举手投足都是暧昧。
暧昧,对自己?静侯摸下巴——如果不想杀手头子的身份,秋素心这个男人堪称极品,相貌清俊绝伦,又有身家,只要他挥挥手,笑一笑,飞蛾扑火的爱慕者大概就可以把这西湖填满。反观自己——
年轻?自己的年纪一大把,就快变成半老徐娘了。
貌美?回忆一下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脸……跳过。
身材好?低头看看……跳过。
温柔可人?把她拿去和芝麻一起榨一榨……出来的也全是芝麻油和芝麻酱。
唯有独特点的地方,大概是脸皮厚吧。
没办法,年纪过了,想要再做出那些脸红心儿跳的动作也挺困难的,更何况家中还有一群没天良的人日日折磨她,想要脸皮不厚都不行。
要是连这个原因都不是,那么她只能猜测这男人其实是对她曾经看光他最尴尬的一面而怀恨在心图谋不轨了。
但是不管原因是什么,她都没有兴趣。能在冬天之前回到山上便罢,要是不能……呵,大概也算另外一种解决方式。
静侯咬着茶杯发呆。
秋素心盯得太紧,不然,只要给她拿到一点材料,她就能制毒放倒几个逃出去,反正现在不在路上,秋素心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看住她。不过话是这么说,做起来有难度就是了。只要一次不成,再想逃,就要看秋素心的心情了。真是心疼她的那些宝贝们啊,那可是她费了好多力气做出来的呢,好用又没有后遗症,都是毒药之上品啊。
想到伤心处,静侯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有侍从前来禀报:“主人,沙公子的船靠过来了。”
“哦?请他们过来吧。”秋素心毫不意外,把残茶泼了出去,重新泡过。
沙连雪——
静侯猛然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该来的始终会来,不管她多么努力的逃避,似乎在老天的手里都没有意义。
静侯默然的低下头去。
秋素心专心的泡茶,对静侯的反应仿若不见。
船身轻晃,几个人上了船来。
“静侯——”柔软的女声,带些微的泣音,听得人心生不忍。
静侯缓缓地抬头,一张梨花带雨的绝色容颜,楚楚可怜的看着她。杏眼微红,泪水打湿了睫毛,肌肤若雪,纤纤弱质,同记忆之中没有任何差别,只有更加的娇艳。
“芳娘小姐……”静侯恍惚的唤出旧日的称呼。
原来,不管过了多久,只要有适当的时机,就算是看起来已经愈合的严丝合缝的伤口,也会忽然崩裂,血流不止。
同样,有些事情,不管过了多久,都不会有半分改变。
静侯的眼睛一丝一毫都没有看向永远站在沙连雪和芳娘身后的那个身影。
面对着沙连雪和芳娘已经耗尽她全部的自制力,若是面对那个人,她怕她会忍不住这个人形。
“都坐下来吧,你们来得正好,试试看我新得的逸品。”秋素心若无其事的微笑。侍从早将蒲团摆妥招待贵客。
芳娘还激动地看着静侯,沙连雪不着痕迹的把她拉坐下来。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沙连雪命人将所有知道那件事情的恶贼全部格杀,又对当时在场的心腹下了严令,一个字都不准泄露出去。因此芳娘时至今日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道是静侯惨遭了恶人的毒手,一直负疚不已。
那日去见大难不死的秋素心,出乎意料的竟然见到了以为已经死于非命的静侯,沙连雪当日就告诉了妻子。芳娘大喜过望,抓着他就要到秋素心府上去看人。被他劝下,先送了信过来试探。不料秋素心回复说静侯喝了一坛的蔷薇露,正醉得不省人事。
沙连雪是当朝皇后的嫡亲外甥,如何能不知道这贡酒的利害,一时与妻子相顾无言。
竟然喝下一坛蔷薇露,静侯她——
当日卫霍若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放弃了正身怀六甲的静侯,被恶人所害的就是她了,静侯实在是为了她才无辜受害。
本以为静侯已经殒命,她这数年之中每日都在佛堂为她祈福,希望可以向静侯和静侯腹中的孩子赎一些过错,没想到静侯竟然尚在人间。
芳娘惊喜之余,心中也明了,静侯定然是怨恨着他们的,否则这些年来又怎么会没有一点音信。心思百转之下,还是忍不住要来见静侯一面。
几次上门求见都被秋素心推挡,好不容易得了消息,说秋素心带了人出来游湖,芳娘和沙连雪赶紧便追了过来。只是,沙连雪看看脸上意味难明的静侯,再看看他们身后面无表情矗立如山的卫霍,只有一声长叹。
卫霍自幼被收养在沙府,从成为他贴身侍卫的那天起,就忠心不二,说是以命相护也不为过。
正是这种忠心,让沙连雪将卫霍视为身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也因为一同成长,他甚至将卫霍视为自己的兄弟,而不是侍卫。
也正是因为将卫霍当作自家人,沙连雪才会把那时带着祖父的信物孤身投靠他的静侯许配给他。
沙连雪的父亲是当朝皇后的兄长,贵为国舅,又身居要职,位高权重。所谓树大招风,自然有着很多仇家。沙连雪年少的时候,曾经被人蓄意下毒谋害,幸亏被静侯的祖父所救,才捡回一条性命。沙家本欲重金酬谢,静侯的祖父却只要了他们一个承诺和一件信物便离开了。
十年之后,静侯的祖父过世,静侯身负重孝,前来投靠沙家。当时沙连雪同芳娘已经订了成亲。静侯三年守孝之后,沙连雪见她对卫霍颇有好感,自己同芳娘成亲的时候便将静侯也许配给了卫霍,同时成了亲。
本来,嫁给了卫霍,静侯便留在了沙家,万事都好照应,也圆了对静侯祖父的承诺。不想,这却恰恰是一切不幸的开端。
想到这里,沙连雪一声轻叹。
不管静侯的身上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她的身份来历又是什么,他们终究是亏欠了静侯的,而且,恐怕终此一生也还不清。
当日一时心绪激动,忘了仔细考量。回想起卫霍当年的言行,为了少生事端,沙连雪本欲瞒着他来见静侯。不料被不知底细的芳娘兴奋的先一步告诉了卫霍。抵不过卫霍的固执,沙连雪只得带着他一起来,心里着实有些担忧。
芳娘不知道当年发生过的事情,难免会觉得这是静侯和卫霍之间再续前缘的大好机会。什么也不能解释的沙连雪,只能不动声色的阻止芳娘兴奋的为静侯和卫霍制造这种“机会”。惹的芳娘不解的看着他,沙连雪也只能苦笑连连。
沉默如山的站立在沙连雪身后的卫霍脸上一片冷凝,一双虎目紧紧地盯住静侯。
终年沉默寡言,除了保护主子之外什么也不闻不问。老天给这种人说话的能力,还不如换给个哑巴。
最初的激动过去之后,静侯仿佛恢复了平静,懒懒的倚坐回去,把衣服一裹,眼睛一闭,全当做她自己不存在。不管那对夫妻和他们忠实的狗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全当做没听见也没看见,留给秋素心自己去搅和好了。
发生过的事情,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视若无睹,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她其实不明白,沙连雪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的让所有人都不痛快地再见一次面。
见过了那样的她,没有大叫妖怪,还能想着再见一次,沙连雪是个好人。当年也是,连自己嫁过的那个人都拿把剑对着她,生怕她会扑上去吃了他们似的,只有沙连雪,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想救她的念头。
只为这个原因,她能够容忍这些人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是,不能指望她更多了。
抽筋扒骨,血肉分离,那样的痛苦,即使是现在,也不曾忘记过一分一毫。当年她付出的感情的有多深,后来反噬的恨就有多重。
如果放任自己做个妖怪,能把那个男人连皮带骨头的一口口咬碎,吃进肚子里,再拉出去,是不是,她心里腐烂的那一块就能够痊愈,静侯怨毒的想着。
秋素心洞若观火,脸上不露半分情绪。
适时递上一杯新茶,微笑的把沙连雪和芳娘的注意力引开,不管他们有多想和静侯说话,也不给他们那个机会。然后几分刻意的,若有若无的在静侯脸上投下温柔的目光。看得沙连雪和芳娘心中越发惊异。
静侯明明白白秋素心的把戏,也不拆穿,他给茶,她就喝;他看过来,她就笑回去。
被他荼毒了这么长时间,总要捞回一点本才划算。
芳娘完全不能理解现在的状况。
本来以为这是个天赐良机,老天给了这个机会让静侯和卫霍能再续前缘,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么个局面。静侯能过的好,她心中多少可以少些愧疚,但是又觉得对不起因为她才失去了静侯的卫霍,一时只能无助的看向自己的丈夫。
沙连雪当然明白自己妻子的意思,只是,即使撇去静侯对他们不理不睬的态度不谈,妻子心中的那个打算,也只能是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幻。
低头喝了口茶,掩去苦笑,他向秋素心问道:“能和我们仔细说说你们是怎么遇到的吗?静侯对我和芳娘还有卫……嗯,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所以……”
秋素心看一眼静侯,静侯低头喝茶,一副她不存在,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表情。
若不是当着人,秋素心真要笑出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静侯不再怕他,或者说不再那么戒慎他了。虽然说静侯的“怕”也没怎么认真过,他还是很满意现在的状态。
心情很好的不计较静侯把事情都赖给他的行为,“重要的人?我倒很感兴趣,从来没听你们提起过,静侯又回去就醉了,也没能说清楚。”
对沙连雪的问题避而不答,反倒又丢了一个问题回去。
沙连雪笑容更苦了一些,这个秋素心,还是半点都不肯吃亏。
第五章
“先祖和沙公子有些交情,他老人家驾鹤西游之后,我曾经在他们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没了。”
出乎意料的,不待沙连雪开口,三下五除二的,静侯把他们之间的“交情”一笔待过。
简单明了得让沙连雪夫妇相顾无言。
“原来如此,故人相逢,这杯茶喝的正是时候。”秋素心似笑非笑的说道,眼神高深莫测的看过静侯,又似有若无的往卫霍面无表情额角却青筋暴出的脸上扫了一眼。
静侯被他看得心里起刺儿,一股恶气堵在嗓子眼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奶奶个熊的辣块妈妈,老娘的事情和你个妖怪有什么关系,那么喜欢打听隐私,怎么不去趴在人家床底下。
撇过头去看着湖水,顺便把手里的茶杯咬得咯吱咯吱的响。
秋素心早已经习惯静侯没有谱的行为,见怪不怪的继续和沙连雪他们谈笑风生。倒也不在把话题绕在静侯身上,免得招惹的太过,静侯变成咬人的兔子。他可还记得静侯使毒的手段,现在是他看得紧,若是少有不慎,让静侯得了机会,他可能很难治得住她。
毕竟那些过去的沉芝麻烂谷子怎么比得上把人留在身边来的重要呢?
想到这里,秋素心不免不着痕迹的讽笑着看了一眼直挺挺站在沙连雪身后的卫霍。
这个男人从他初识沙连雪的时候就知道了。十几年来,仿若影子一般的跟在沙连雪的身后,从来寸步不离。眼睛里面除了沙连雪之外全部他物,只要稍有人有威胁到沙连雪的行为,那男人便会迅速的从一个冷冰冰的影子,变成一条红了眼睛的恶狼。
若不是卫霍也同样忠心不二的保护沙连雪的爱妻芳娘,秋素心真要以为这个卫霍是恋上了自己的主子了。
静侯说嫁过人,莫非嫁的就是这个男人!
秋素心微笑着在心里把卫霍的名字画上了一个朱红的圆圈,很有意愿把这名字放在“云上天”的猎杀册中。
只不过,能让静侯连看上一眼都不肯,这其中的原委他倒真是非、常、的有兴趣呢,不晓得静侯要“怎样”才愿意对他坦诚呢?
秋素心这边皮里春秋,静侯只觉得背上一凉,汗毛全体起立,鸡皮疙瘩蜂涌而出。回头狠狠瞪了秋素心一眼,秋素心却仿佛很开心似的送回来一个光芒万丈的秋波。
那双倒映着她身影的琥珀色的眼睛,水一般的温柔之中渗着蜂蜜一般的甜腻,长长软软的睫毛仿佛还带着些湿气,轻轻颤动着,一直痒到人的心里去。
静侯当场觉得一个大雷横空出世,炸的她从头顶到脚后跟酥酥麻麻,赶紧的把眼睛又转回水面的涟漪上——她宁肯让眼睛被一圈一圈的涟漪晃花,也不想被妖怪的媚眼刺瞎。
看见静侯耳朵上晕出的红,秋素心心中很满意,转过头来继续同沙连雪夫妻叙话,把他们的注意力尽量从静侯身上拉开。
静侯酒醉的时候,沙连雪他们就几次上门,都被他以静侯酒醉为名推辞了。说起来,他实在是有些故意,明明知道会“偶遇”到他们,他还是硬拉着静侯出来了。
说好奇其实并不完全,他喜欢挑战,但也想知道这个所谓的“过去”在静侯心中到底有多重的分量。他毫不怀疑,若不是被逼无奈,静侯会干脆的这辈子都和这几个人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他也没有做得过分,把相逢的地点设在外面,也算是给静侯留了一点余地。
大概清楚了他想要知道的事情,细致的部分可以慢慢来,现在就先放过她好了。
秋素心微微一笑。
芳娘一直热切的看着静侯,奈何静侯身前仿佛竖了一面看不见的高墙,将她隔得远远的,无论她怎么努力也靠不到近前。
她不得不认清,这已经不是从前的静侯了。
无论相貌和心,都和从前大相径庭。
芳娘不敢再轻易尝试同静侯交谈,默默的抓着丈夫的衣摆,轻轻拽了拽。
沙连雪与她相视一眼,心中明白。
秋素心的一言一行他们都看在眼里,这两个人的关系恐怕远不止“救命之恩”这样简单。至少,在沙连雪看来,从没有哪个人能让秋素心用这种温柔到近乎挑逗的态度来对待。
“喂。”一直看着水面的静侯忽然出声。
“怎么了?”秋素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同沙连雪他们一起看向静侯。
“这水好像不太对劲。”方才还悠然自得鱼儿们忽然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无头苍蝇一样的乱窜。
秋素心看了一眼,脸色蓦的一沉。一个眼色,几个手下从船尾跳进水中。方才燃香奏琴的侍从也都拿出兵刃凝神戒备。
沙连雪将芳娘揽在身后,卫霍抽刀在手。
早料到单云栖会来找麻烦,没想到竟然这么快。秋素心稳坐不动。
虽然没有大张旗鼓,但是既然住进了长山王府杭州的别苑,他便是以世子的身份出现的。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人来人往的西湖之上刺杀当朝显贵,单云栖的胆色真是非同一般。
船已经行到湖心,这个时候发难,明摆着要他们葬身湖地。
静侯依然趴在船舷上,看水面摇动,渐渐浮上一层淡淡的猩红。
呼啸声破空而来。
不知何时靠近他们的一艘画舫上,一群黑衣人挽弓远射,顿时箭如雨下。卫霍沙连雪并同船上的护卫侍从纷纷拿出兵器砍斩流矢。
数名黑衣人趁此时机点水飞跃,跳到画舫之上,刀光剑影,方才还风平浪静的场面一时之间乱成一片。
那些黑衣人相当难缠,出手狠辣毫不容情,船上的侍卫同沙连雪带来的侍卫们联手相抗,尚落于下风,不少侍卫被砍入水中。而更多的黑衣人却源源不绝的跃到船上来。
卫霍一人对上了两个黑衣人,沙连雪则还要分神顾及芳娘,渐渐不支。
“你不出手吗?”一团混战之中,只有静侯同秋素心闲闲得仿佛事不关己。
“你可害怕?”秋素心反问了一句。
静侯耸耸肩,缩在一旁看热闹。
皇帝都不急了,她这个太监急什么。
普通的侍卫自然无法抵挡云楼的杀手,但是杀手对上杀手的胜算总要大一点。
一声轰鸣,黑衣人的船忽然爆裂起火,不少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帮手从天而降。
静侯左右看了看,本来看见这里一团杀戮,周围的船只纷纷逃窜,附近应当只有他们和沙连雪再加上黑衣人的一共三艘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出一艘来。
不会是秋素心这只妖怪老早就埋伏下的吧。怪不得这男人一直不慌不忙的,原来早就胸有成竹,真是老奸巨滑。
静侯撇撇嘴,摸起茶杯,打算再喝个一杯,被秋素心抓住了手腕。
静侯抬头看他。
“这杯凉了,换一杯热的吧。”说罢,把杯中的残茶一泼,水凝一线,刚好射向一个从他们背后偷袭来的黑衣人,被强大的力道当胸击中,黑衣人喷出一口血,跌入水中。
哦哦,好可怕的男人。
静侯有点小抖的接过秋素心重新倒好的茶水,慢慢的喝。
“云上天”门人的出现,让原本紧张的局面顿时改观。黑衣人寡不敌众渐渐溃不成军。
眼见任务成功无望,一名黑衣人索性使尽全力将手中的刀向秋素心射过来。但是被在旁的“云上天”门人一击,刀势偏了方向,反而向着芳娘射去。
沙连雪正与一个黑衣人交手,听到刀疾射而来的风声时已然回护不及。
“芳娘——”
沙连雪大叫!
电光火石之间,芳娘身后的卫霍手起刀落,解决掉面前的对手,拉住芳娘向旁一闪,避开了夺命的利刃。
哎呀!
静侯盯着直直冲着自己飞过来的刀子,一口茶水含在嘴里,眼睛很斗鸡。
她一直就在芳娘身后,卫霍把芳娘拉开之后,那把刀子劲头不减,很生猛的冲着她奔了过来。
“静侯——”
沙连雪见状急喊了一声。
啊~~
静侯意思意思的喊了个一声,目光第一次看向正护着自家主母的卫霍,瞬间露出一个饱含着恶意的感谢的微笑来。
猛地一个后仰,刀贴着静侯弯起的胸口飞过去,落入水中,而静侯也顺着后仰的姿势一同滑进了水里。
一直稳稳端坐着的秋素心俯身看着水里的落汤鸡,笑着伸出手,“天冷水凉,赶紧上来吧。”
静侯看看那只修长有力美不胜收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救命恩人快被刀子穿了,你连点表示都没有,这就是据说要报恩的人该有的表现?”
“你并不需要我出手,不是吗?”秋素心笑容不改。
静侯忽然微笑,极为愉快地,好像捡到了几百两银子。
“那倒是没错。不过,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让你报恩,你不抓紧,可不能怪我过期不侯了。”
白牙一闪,静侯猛地沉进了水里。
秋素心面色一变,紧跟着跳了下去。
冰冷剔透的如同翡翠一般的西湖水中,静侯的身影灵巧的像一条自由的鱼儿,而秋素心怎么追都追不上,反而越落越远,终于失去了踪迹。
喘不过气来,不得已浮出水面的秋素心重新上了船。
偷袭的黑衣人已经被全部摆平,死的死逃的逃。
芳娘和沙连雪看见秋素心沉下的脸色,忧心忡忡。
卫霍的脸上仍旧是那个面瘫的表情,眼底却有着些复杂难解的色彩。
“马上沿着西湖去找人。”秋素心命令道。
“是。”一众手下领命而去。
雨中的西湖烟波浩淼,只有秋素心知道,那湖水究竟有多冷,也只有秋素心见到冰冷湖水中静侯水妖一般艳美的笑容。
漂浮的碎发蓦然生长,水藻一般的伸展开来。
裂耳成鳃,耳后那双美丽的扇形长鳍上,流转的花纹在深深的水底发出淡淡的幽蓝的光芒。
这种异能有时候还是有好处的。静侯微笑,淡色的嘴唇在冰冷的湖水里渐渐艳丽起来。
大魔头也有失策的时候,呵呵,那个臭的要死的表情还挺可爱的~~
他们再厉害也不过是人,在水里,永远也斗不过她……
……他们是人……
哎?
为什么她会这样说呢?
她也是人啊,只是不知道,应该叫做人妖,还是妖人罢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阴雨天气,深深的湖下,只能隐约看到水面上的一点光线,可是这对于静侯来说丝毫不是问题。
就是这种黑暗潮湿的地方,才最适合她啊。
湖里的鱼儿敏感而胆怯的避开静侯,让静侯见了,笑得更厉害。
现在上去,八成会被抓到,不如玩一会再说吧。兴致一来,静侯开始逗弄起身边经过的鱼儿们。灵动迅速的身影,左冲右撞的追逐着鱼群,将它们搅得惊慌失散。
这样自在的悠游着,随心所欲的沉浸在湖中无声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来烦她。
啊——
好舒服——
【第三卷 水晶帘动微风起】
第一章
秋素心冷着一张脸。
坐在他对面的沙连雪端着酒杯,看着这张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但是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秋素心这样掩饰不住的情绪,和平常那个总是笑得风轻云淡的翩翩贵公子的形象差出十万八千里。足以看出静侯能从他手中逃脱,让事事都在掌握的秋素心有多么的愤怒。
秋素心确实愤怒。
整整三天,不光是别苑的人,连“云上天”里专司收集消息的高手都派出了一批,居然完全没有找到静侯的踪影。她仿佛是就这样消失在了西湖的水中似的,没有留下任何的踪迹。
但是,挫败的感觉只是少少的一部分,真正让秋素心控制不住情绪的,是更加复杂的,连他也说不上来的一种情绪。
静侯那日的眼神和笑意,似乎是说,他和其他人一样,在她的心中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而事实上,他们确实没有不同,都在危急关头置她于不顾。他甚至和那个卫霍做了同样的事情。差别只在于,卫霍是眼中只有主人的安危,完全没有注意到静侯的危险,而他则是抱着试探的心理,让静侯暴露在危险之中。
其实,就是静侯的武功不足以躲过那一刀,秋素心也会及时的出手把她救下来。但就是那一瞬间的试探,给了静侯逃离的机会。
不甘,恼怒,甚至还有一丝近乎后悔的情绪,阴霾的纠缠在秋素心的心里,让他第一次无法完美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而似乎,从遇到静侯起,他就总是在尝试着从前从未有过的情绪和感觉。
明明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要借着静侯来探寻那次偷袭他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的,会被静侯牵扯的这样深是秋素心始料未及的事情。
“你们同静侯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秋素心直截了当的问出来。
将静侯强行带下山之后,他曾经命人去查探过,却没有结果。被设在那片林子四周的阵法阻挡,周围的人甚至不知道那座山上是有人住的。
既然最知情的人在此,他也不再多此一举的让人查询,干脆的将沙连雪找了过来,问个清楚明白。
沙连雪早知道秋素心一定会追问,盘桓再三,他还是来了。
就算他不说,秋素心也有办法查得到,毕竟发生过的事情,就算他再怎么掩饰也是有迹可循的。重要的是,他也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那件事情。毕竟是他们亏欠了静侯,便有责任保护静侯不让她再次受到伤害。
放下了手里的杯子,沙连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直视面前的秋素心,正色问道:“子隐,你可否先告诉我,你对静侯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什么意思?”秋素心反问。
沙连雪冷静道:“你这样对静侯,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另有目的?”
秋素心玩味了一下沙连雪的神态,道:“真心如何,另有目的如何?”
“若是真心,我请你不要派人去查探静侯的过往,待得你找到她之后,有何疑问都由她自己同你讲。若是另有目的,我请求你放过她。”沙连雪的态度凝重,“子隐,你我相交多年,我从未有求于你,只有这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答应我。”
说是这样说,其实沙连雪实在无法相信秋素心对静侯会有什么真心。
说白了,静侯嫁过人,早非完璧,就算现在是自由身,静侯也早就不是妙龄女子了。再加上静侯的长相虽然清秀有余,却和秋素心的凤姿玉章相去甚远。秋素心会对这样的静侯另眼相看,若无别的目的在里头,那简直绝无可能。
但是,这两次见到秋素心同静侯在一起的样子,他也不禁惊愕。以秋素心的身份和心性,就算是出于某些目的刻意对什么人青眼有加,他也会不着痕迹甚至不由自主地保持着一些高高在上的距离,就连同自己相交多年,也不见秋素心的态度在亲切之外多出半分热络来。
这样凉薄的一个人对静侯却不同,初见时两人便是暧昧的相拥,后来那些举手投足间全不掩饰的亲近和挑逗也足以让认识秋素心的人下巴都掉下来,放下身段到这个地步,沙连雪也拿不准秋素心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能将话先讲到前面。因为就算侥幸,秋素心对静侯有真心,静侯的“秘密”也会让这份真心产生难以想象的变化。
秋素心哪会不明白沙连雪的意思,他垂下眼睛,心中暗忖,沙连雪虽然出身高贵,为人却温和重义,能让他这样珍而重之的人,必定关系匪浅。
沉吟了片刻,秋素心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不查,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包括你的人在内,你们不得插手我同静侯之间的事情。”
秋素心话中带着玄机,沙连雪却没能听的出来。
他摇头苦笑,他们能插手到什么?
他曾经承了静侯家人的大恩,本该赴汤蹈火的报答人家,却每每在紧要关头便只顾及亲爱之人,反而让人无辜受累,甚至给静侯带来了可以绵延一生的阴影和伤痛。但凭这一点他就没有资格再插手静侯的任何事情,甚至没有资格谴责任何伤害静侯的人,因为他自己便是元凶之一。枉他一本仁义,自命清高,到了还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若是静侯不开口,我决不干涉。”沙连雪承诺。若是静侯开口,他怎么样也会出手相助的。但是,只怕静侯根本不会理会他们。
秋素心明白沙连雪心里想的是什么,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掩住唇角的一丝讽笑。
说穿了,过去如何又怎样,天涯海角,他总是会找到人。沙连雪插手与否其实与他而言并无多大的影响。之所以找他前来,大抵还是试探静侯是否被他掖藏。只是,现在他更加好奇静侯身上究竟发生过些什么事情,值得沙连雪这样大费周章的隐藏?
好奇之余,秋素心的心里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让他恨不能将静侯瞬间抓到面前来,把一切问个清楚,然后牢牢捆住。
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夜湖。古人诚不欺我。
夜色中的西湖,半点都不寂寞。
临岸的商家灯火通明,蜿蜒曲绕,映得西湖水宛如一块暗色的琉璃,锦色无端。湖上的画舫和灯船星罗棋布,各展风华。曼纱轻扬,香风四溢,把个西湖生生染成了胭脂湖。
吴侬软语,轻歌曼舞,丝竹管弦随风扬送,软红十里逐轻波。
便是九天仙乐,怕是也要让一让这人间的夜月笙歌。
静侯远远的从水中露出头来。
幸亏她远离岸边,又没有船上的灯火照着,湖水漆黑一片,眼力再怎么好的人也看不到静侯的影子。不然,就凭静侯现在的样子,活脱脱的女鬼出世,吓死一片人完全不成问题。
虽然春意将尽,但是白天下了一天的毛毛雨,晚上的西湖的水只有更冷。不过静侯不在乎这个。异于常人带给她不少好处,比如出其不意的从秋素心眼皮子底下逃走,再比如可以和鱼一样,不,和蛇一样的体质。
但是有什么用呢?能在街市上卖艺赚钱?还是被当作妖怪红烧掉的可能性大一点。
轻轻的打了个呵欠,果然一冷起来就困了。
趴在水面上,远远的看着来往的画舫和岸上人们消磨时间,等到更晚一些的时候再爬上去好了,比较不会让人看到尖叫闹鬼。
有伴的没伴的,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夜色中的西湖畔,竟是比白天还热闹些。少年风流的公子和妙龄妩媚的少女双双对对的走在人群中,小鸳鸯似的亲亲热热,永远都招的人眼珠子往他们身上飘。静侯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瞄,不由自主地心生羡慕。
被情人温柔的扶着手臂,顺着头发,买些小东西讨欢心。情人细小的一个动作,就能让人热热的脸红;低低的一句话,心就忍不住怦怦的跳。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看什么都是美的。别人看着,也是画一样的一对儿。
忍不住的微笑中带着淡淡的苦味。
那样芝兰玉树一般的锦绣年华啊,她也曾经有过的。
可是她的情爱都付到哪里去了呢?
冷冷的一湖水,淡淡的一夜风,她身边竟然只剩下这些东西。虽然安安静静的生活很好,也是最适合她下半辈子的生活,但是,到底还是意难平。
吐出一口气,静侯甩甩头,算了算了,现在想这些酸不拉唧的东西有什么用,还是想想怎么回山上是正经。
一文钱难倒的是光明磊落的英雄汉,难不倒既不光明也不磊落的她。钱不是问题,路也认得,就是要凭着两条腿走上十天半个月她也不在乎。只要秋素心不找她的麻烦,就是把她丢在大漠,她也回的去。
但是,秋素心那人性子高傲,看过去冷静自持,其实还挺孩子气的。要他这么轻易的放过挑衅了他权威的自己,恐怕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只恨没有相通的河道,不然她干脆一路游回去,省事多了。
心里面左思右想,眼睛里东张西望,目光自然的朝着灯火最盛的地方溜过去。
临着西湖的酒楼之中,数这座熙春楼最高也最富贵。左近拥挤的商家店铺中,酒楼茶肆多不胜数,但是没有哪一家能同它一较高下。
五幢三层高的精美楼台彼此相邻,楼与楼之间飞桥暗渡,明暗相通。从楼上最高的地方望出去,尽可以将西湖的美景尽收眼底,楼里整日整夜的笙歌不断,王孙公子的车马如流水一般的云集于门前,风头一时无两。
静侯本来只是无意识往热闹的地方看,不料竟给她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人影,精神呼拉一下子就来了。
小心翼翼的避着人,游得近了些,仔细的再看。
嗯~
伊人独憔悴啊~
静侯的笑容很奇特,盯着楼上的一个人看得目不转睛。
那人正站在最高一层的廊台上,凭着栏杆往湖中凝望。背后应该是一片酒色喧哗,那人的脸色神情却是寂寥悲伥,远远的看着湖心的画舫,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那是别人不知道,静侯可是一清二楚。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静侯家师姐那位“无缘的姐夫”。哈哈,正愁上天无路,没想到老天就砸了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在头上,砸得好,砸得妙,砸得呱呱叫。
静侯心花怒放,不为别的,只因为,既然这“姐夫”在,那么十有八九她家无良的师姐就在附近。
其实静侯入师门的时候,这两个人就已经离缘了,她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情,还要多亏了那个总是爱揭人老底戳人疮疤的师兄和那个生平除了喝酒就是爱看热闹的师傅。
虽然是师姐主动离了这男人,这男人可没有一天死心过,师姐大江南北的走,他就大江南北的跟。简直像是对生的猴头菇,相距五步远,就是不能长到一棵树上。
嘿嘿嘿嘿,谁说八卦没有用,这不是用上了。
天无绝人之路啊,她还是第一次发现同门是这么好用的东西,好幸福~
知道她家骚包的师姐在附近就好办了,接下来只要找到哪条船最骚包就行了。相信她,一定没错的。
哗啦啦,静侯愉快的游~~
第二章
酒冷人散,西湖夜寒,月过小轩窗。
洗尽铅华的美人儿对镜梳发。
美人儿坐在绣凳上,素手纤纤,一把玉色的象牙梳子轻轻柔柔的穿梭在乌发中,恰似夜湖月影。极长的头发一直蜿蜒到地面,如瀑般流泻,乌黑中泛着幽蓝的光泽。
铜镜中映着的容颜,不着一丝脂粉,却美的宛如月下幽昙,动人心魄。
很难说这张脸儿上究竟是那里生的好,但只是那么一看,就让人眼珠子再也转不开,恨不得粘在上头瞧个够。
微微上挑的凤眼本来慵慵懒懒的半阖着,忽然眼睫一动,红唇弯起一抹冷笑,白光一闪,手里的梳子挟着劲风朝着半敞的窗子直击过去。
“哎呀!”十分装模作样的惊呼从背后响起来。
美人儿忽地回身。
只见一个湿淋淋披头散发好像水鬼一样的“人”从窗口慢吞吞的爬了进来。
“懒猴子?!”美人儿诧异的很。
“呦,我亲爱的天上没有地下无双的大美人儿花家喜落师姐,原来你就是这么招呼那些夜半偷香的登徒子的啊。怪不得您老人家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都安然无恙,被你这一下子打中,脑袋都少了半个啦。”静侯滑坐在窗台底下,嬉皮笑脸的和自家师姐打招呼。
身上的水能把地上铺的那块看起来就很贵的毡毯给洗一遍,她身无分文,还是保持一点距离好了。惹了别人可以脚下抹油,惹了师姐可不行,这位大姐的轻功和她的嘴皮子功夫一样炉火纯青,卯起来连鸟都比不上她快。
“你少给我耍嘴皮子。”刚才还好像仕女图中工笔精描出的美女,瞬间变出一张俏生生的夜叉脸,“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死都不下山的吗?”
为了不用下山,连菜都宁愿自己种的家伙会跑到这十万八千里外——当然是相对于静侯来说的距离——她真想看看今天的日头是不是掉进了阴沟里。
“唉,我是死都不想下山啊,但是不下山就死定啦。”静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顺便把淌水的头发拨到脑袋后面去。
花喜落身形一晃,闪到静侯面前,两只纤纤玉手左右开弓,在静侯的脸上拧出个红艳艳的花开并蒂。疼得静侯眼泪汪汪,又逃不出“魔掌”。
“亲亲师姐,我的大美女,你饶了我吧。我都在湖底下呆了一天了,先给点吃的再摧残小的也不迟啊。”静侯可怜兮兮的看着花喜落,眼神和初生的幼犬一样无辜。只可惜,花喜落生平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棒打落水狗”,手上用力一抻,把静侯的尖下巴脸活活拉成十五的月亮。
“说,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烦上身,不说就什么都别指望吃。”
“貌美如花,心如蛇蝎。”静侯小声嘟囔。
“嗯?”花喜落柳眉倒竖,“你说什么?大声一点。”
“我说师姐真是太关心小的我了,我十分感动。”静侯立刻狗腿的讨好,挤出个变形的笑脸来。
说实在的,这表情难度还挺大的。
花喜落看了,哧的一声笑出来,松开了手。
“行了,别耍花枪,赶紧给我老实交待。”
呜~
静侯揉脸,火辣辣的疼啊,下手真狠。
顶着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叫唤声,三言两语的把事情交待了一下。
静侯说的轻描淡写,花喜落听得怒极反笑。
“我说你个懒猴子,东西可以乱吃,人是可以乱救的吗?过去的亏你是没吃够还是怎样?这个烂好心的毛病,你究竟到哪年哪月才能好?”
“等你什么时候能原谅我那个‘无缘的姐夫’,八成我的毛病就好了。”静侯皮皮的回嘴。
花喜落瞪着她,“好你个懒猴子,惹了麻烦你还长本事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我还是猪一样没出息的人,绝对没有任何改变!”静侯连忙抬手抱头。
花喜落一巴掌还没打到静侯头上,好大一串咕噜生就从静侯的肚子里吼了出来。
花喜落定住,静侯涎着脸可怜巴巴的看着她。花喜落好气又好笑的伸出手指在静侯头上使劲戳了一下。转身到门口,叫人准备沐浴的东西和吃的来。
“还是师姐你最好了~~”
狼吞虎咽的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荡了一桌子好吃好喝,静侯舒舒服服的泡在散着香气的热水中,美的不行。
花喜落白了她一眼,径自脱了衣服,也泡进浴桶之中。
浴桶是用整块的木头拼成的,严丝合缝,木头本身就带着清香,摸起来滑溜溜的,又大又舒服,即使花喜落也进来,还是很宽裕。
静侯本来还在感叹自家师姐的奢华生活,看到花喜落滑进水里之后一双眼珠子就改成盯着花喜落纤浓合度玉雪滑腻的身子看个不停。
花喜落被看的不耐烦,揪住静侯的头发一拉,某个不老实的人瞬间龇牙咧嘴。
“你个懒猴子,看你那德行,男人衣服穿久了,还真把自己当男人啦。”
静侯救回自己的头发,揉揉头皮。师姐哪里都好,就是嘴毒手狠。
低头看看自己,不就是黑了点,平了点,哪里像个男人了。
“嗯,是没有你那么波澜万状,不过该有的我也算有,离男人远着咧。”静侯嘟囔。
花喜落懒得理她,自顾自的掬起加了香料药草的汤水,冲洗着身子。
其实,花喜落比静侯还要年长,看起来却是只有不足双十年华的样貌,只是那一份风华韵味就是那些青涩的小姑娘怎么学都学不来的了。
常年在欢场打转,纵然从不卖身,大江南北的王孙公子还是源源不绝的送上门拜倒在花大美人的艳帜下。这样的花喜落,心计眼光岂是静侯这种长年在林子里蹲坑钓鱼的人比得上的。
“我不用你美,招惹了那个难缠的男人,看你怎么收场!”凉凉的捅了静侯一句,花喜落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收场?逃都逃了,还收什么场?躲过风声紧的这一阵子,看准时机回到山上去就好了阿。反正那种人的兴趣也保持不了多久,等他觉得没意思了,事情不就结了。”
静侯轻轻松松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有数,这件事情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就结束。她那么爽快地解了绿柳如斯,傻子才想不到她和下毒的人有关系呢。还有个不知道是谁的缺德家伙把人带进林子,故意让她看见。也不知道那个缺德的人究竟想干什么?
这一大堆的不知道,就够纠缠一阵子的了。再加上那些好死不死遇到的“旧识”,运气背也没有这么背的。
但是,想那么多也没有用,走一步算一步好了。至少现在看来,师姐不是那个缺德算计她的人,暂时偷个安生也不错。
想起那些人,脑子里面晃过那些旧事,静侯的脸色也不自觉地沉郁了下来。
花喜落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伸腿在水面下踹了她一脚。
“洗好了就赶紧换衣服,然后去找个老鼠洞躲好,顺便把你那些破布收拾起来,我要叫人进来把水抬走了。”
“噢。”静侯不怎么甘心的爬了出去,把湿淋淋的衣服拧一拧丢到床底下。
什么破布,明明就是料子还不错的衣服,平时她穿的那些才叫破布好不好。
想是这么想,静侯可没胆真的和师姐抗议。乖乖的换了师姐找给她的衣服,爬上床去,把帐子放下来,躲好,装奸夫。
花喜落也起身换了衣服,叫了人来把水抬了出去,吩咐伺候的丫环们不要来打扰,合上房门,也躺上床来。
“师姐——”
“嗯。”
“我看见“他”了。”
“哪个‘他’?”
“你的‘他’。”听见一贯聪明善解的师姐问了这么一句,静侯忽然坏心眼的暗笑,“那家伙就站在熙春楼上,呆呆的看着你的画舫,痴情的很呢。”
花喜落冷笑一声,啪的在静侯的身上一戳。静侯立刻动不能动,说不能说,身上好像千万只蚂蚁爬来爬去,憋得一张脸通红。
看看差不多了,花喜落才解开她的穴道,静侯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呜~她错了,母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啊~
“我说真的,我看见‘他’了。”
“然后呢,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好像……不那么难受了……”
“哦?那男人脱胎换骨了?”
“哈,和以前没有半点差别,还是拿主子当性命,眼睛里面看不见别的活物。”
“嗯,倒是没变,还是那么喜欢跟在主子后头汪汪叫。”
“是啊,他改不了吃屎嘛。”静侯很配合的加了一句,两个人轻轻笑起来。
“是我慢慢的改变了吧。”静侯有些感叹,“看见他们的时候,怨恨还是有,可是更多的,就好像有人知道我不可告人的过去,所以不想看见的那种……厌烦吧。”
花喜落闻言,瞄了静侯一眼。静侯的脸上和语气一样的平静,说的确是实话。
这丫头,也终于长进了。
她还记得这只懒猴子刚到山上的时候,那副万念俱灰的样子,隔三差五的就发作一次,总要合他们师徒三人之力费上大半天的劲才能把她制住。
而且每次发作,只要以让她看到自己的样子,就疯魔的更厉害,不死不休的架势,扰得人头大如斗。
现在终于像点儿样子了。
嗤笑了一声,花喜落冷言道:“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去?你是杀过人还是放过火?就是变成妖怪,那也是你,没什么丢脸的。这世上的人,人模人样却比蛇还毒的多了去了,不都活的好好的。就你脸皮薄。”
“脸皮不薄啦,我这不是还知道要善用我的‘天赋’呢吗。”静侯笑嘻嘻的回嘴。
师姐脾气不好,可是对她确实是很好。
要是没有那些人撑着,可能早几年她就死透,连个渣子都没了——不是发疯而死,就是被人当妖怪杀掉。
也正是因为这几个人,她才觉得,良心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没有用的东西。
嘴角弯弯的,闭上眼睛。
师姐床上香的很,软绵绵的,很好睡……
见静侯睡熟了,花喜落弹出一道指风,灭了灯火。
月落西天,光华不减。
船房随着水波轻轻的摇晃。
花喜落静静的望着窗外,月色之中,隐约可见的高大楼阁也已经熄了灯火,只剩下几盏大红金纱的灯笼随风摇晃,耀着几点摇曳的微光。
默默的出了会儿神,花喜落无声的闭上了眼睛。
第三章
天色未晞,一队快马沿着湖岸奔驰,疾落的马蹄声划破了湖畔安宁的气氛。
马上的人都穿着整齐划一的侍卫服色,只有当先的一人,青金色的衣袂翻飞如云,纵马疾驰的姿态,矫似游龙。
一队人马很快就远去消失在湖上的浓雾中,四周又是一片宁静,只除了……某条华丽的船房中的……某间厢房里……
“我说师姐啊,你轻一点,轻一点啊,我的皮啊,快要粘不住肉了——”
静侯全身赤裸,头发被卷在头顶,用一根簪子别住,省得垂下来碍事。花喜落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在她身上涂涂抹抹,用力之大,让静侯龇牙咧嘴兼之鸡猫子鬼叫。
“叫什么叫,这又不是换骨洗髓,值得你叫成这样!”花喜落长袖一摆,桌上瓷盘子里头的一只大苹果当即飞起来,准确的堵住了静侯的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全身不能动,现在连声也出不了的静侯哀鸣不已。
花喜落才懒得理她,手下越发的用力,把掌心的药揉进静侯的皮肤中。所过之处,原本的浅麦色,瞬间变成晶莹剔透的雪白。
“‘换皮’不用力催进皮肤里就无法发挥效用,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惊小怪个什么劲儿!”
花喜落一边冷言冷语,一边从瓷瓶里又倒了些药水出来,相当气势万钧的拍到了静侯的……胸前……
男人有弱点,当然就是那个什么了嘛,不过这种用力碰一下就痛不欲生的地方,女人也有啊——
大姐啊——
就算只是两颗没怎么发好的小馒头,那也是胸啊——
不带这么摧残人的啊——
静侯已经出离了痛的程度,完全是欲仙欲死的状态了——痛死了就成仙了……呜呜呜……
脸憋得红到快滴雪,眼泪都掉了出来。
本来,能让肌肤瞬间莹白如玉的好东西,不知道天下女子要是得了会欣喜若狂到什么地步,她还很不能理解师姐为什么要给这东西取个这么诡异的名字。现在看来,这名字简直是合适的不得了!
换皮,她果然是被活生生的换了一层皮……
呜呜呜呜呜呜………
满意地看着全身皮肤“焕然一新”的静侯,花喜落终于解开了静侯的穴道。
差点没趴到地上去的静侯辛苦的从嘴里掏出那颗害死人的苹果,带着哭腔抱怨:“我说这种东西你怎么不拿去大发一笔呢,卖得出去才怪,那个姑娘家会对自己下这种狠手,这简直是受刑啊!”
“切!”花喜落拿起巾子慢条斯理的擦手,白了静侯一眼,“也就是你个不识货的东西。女人只要是能美,你就是让她们真的扒皮把下来换一层她们都欢天喜地的,别说只是小小的疼了。”
静侯恨恨的拿起那颗苹果用力的咬下一大口,男人拳头大的果子立刻少了半边。
所以说,她越来越不了解这年头的女人都在想什么了,唉,山里住久了,还是猴子猴子的被叫久了,她真的越来越不像个正常的人了。
花喜落已经开始对镜梳妆了,听见背后还是喀哧喀哧的,从镜子里一看,那家伙居然整个人就这么光着坐到了地上啃苹果。就算是关着窗子关着门,地上也铺了上好的毡毯,这也不是个正常的女人,甚至也不是个正常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吧。
花喜落虽然早就习惯了这只猴子的非人举动,也不禁柳眉倒竖,哐的一盒胭脂砸到静侯的头上。
“赶紧给我把衣服穿上,别在这里晃我的眼!”
噢!
静侯揉揉脑袋,嘟嘟囔囔的爬起来穿衣服。
若不是撑着美女的面子,花喜落真想对天翻个白眼。
她是不知道静侯到山上之前是个什么样子。不过眼下这幅德行,别无分号的是从师傅那个死老头身上学来的。那老东西一喝醉了就撕了衣服满山乱跑,亏得这只猴子还每次不厌其烦的找衣服一边骂一边追着给那老头子穿,她和那老东西有什么差别!
静侯慢吞吞的把师姐找出来的衣服穿在身上。
很久没有穿过女人的衣服,左一条带子右一条带子的绕的静侯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全部穿好了,又怎么看都不对劲。
花喜落纤细窈窕,身材却比空有干瘦没什么曲线的静侯不知好了多少,她的衣服穿在静侯身上,看起来对劲才怪。
静侯抓抓头,顺手把拔得头皮生痛的簪子拔下来,苦恼的喊了一声师姐。
“做什么?”
花喜落放下正在描眉的笔,不耐烦地转过来,看了静侯一眼。只是这一眼,倒让花喜落心中忍不住叹息了一下。
静侯在冰冷的水中泡了将近一天一夜,天生的异能虽然让她可以同鱼一样悠然自得,却也因为长时间的控制着异变的程度而耗费了不少的力气,带来了暂时收不回去的“后遗症”。
异能发挥时瞬间涌生的头发,即使缩短了一些,也还是垂落在臀下。本来琥珀色的眼睛变成了墨青的颜色。
黑亮的似乎能流动的长发,衬着刚刚用药变得玉雪莹白的肌肤,无辜的圆睁着一双眼睛,松垮的衣领间露出一抹诱人的肩颈。这样的静侯,即使只是静静的站着,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味道。
这孩子,本来应该让人好好疼惜的。
只可惜,她们遇到的,都不是什么“良人”。
花喜落一声喟叹。
静侯不知道师姐忽然叹的什么气,苦着一张脸,可怜兮兮的抱怨:“师姐,你明知道我很‘太平’,这种危险的衣服,我穿不了啊。”
“…………”
她就不应该同情她!
花喜落立刻后悔了,手里的笔丢过去,啪的在静侯的脸上划出一条白堤来。
“公子,大公子到了。”一名护卫疾速来报。
“大哥现在人在哪里?”正在园中练武的秋素心闻言,停下手中的剑,交给一旁伺候的侍从。
“在这里。”话音方落,秋北歌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和秋素心相比,秋北歌的长相又更像异族人,不仅五官较之常人深邃,皮肤较之常人白皙,身高也比常人来的高大得多。
从长山郡到杭州一路疾驰,虽然风尘仆仆,但是秋北歌仍然犹如天神临凡一般,丝毫不见疲色。一身青金,劲竹一般的挺拔刚健。
“大哥。”不管秋素心有多么的我行我素,看到因为担心自己而千里赶赴的兄长,眼中还是露出了暖色。
秋北歌上下看了秋素心一遍,又切了一回脉,见他果然是没有大碍,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你一向小心,这次怎么会如此大意。”
他们兄弟几个幼时便被种下命蛊,母蛊的宿主一旦受伤遇险,子蛊便会有反映。这一次,秋素心的那只子蛊几乎要没了生息,王府上下顿时惊做一团。秋北歌紧急联系了他放在弟弟身边的护卫,才发现弟弟不仅被偷袭生死未卜,而且还在混战之中下落不明,脸色骤变,立刻传书命人加派人手大力搜寻,自己也马上集结了人马。
正当他们准备挖地三尺的找人的时候,那只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子蛊忽然又恢复了生机,不仅让人又惊又喜。而几日之后秋素心传来消息说平安无事的时候,秋北歌早已经在赶往此地的路上了,也因此,他才能这么迅速的到达。
虽然秋素心现在看起来安然无恙,但是他确实在鬼门关绕了一圈。
爱之深责之切,秋北歌的脸色自然沉了下来。
秋北歌年长秋素心五岁,秋素心记事起,便是兄长一直督促他习文修武,有很多东西,都是兄长手把手教导他的。
兄长之于秋素心,几乎同父亲的地位等重,看到兄长面沉如水,秋素心微笑:“大哥一路赶来辛苦了,我们先进去说话吧,大哥也好稍事休息。”
秋北歌如何不知弟弟心中想的是什么,这弟弟任性妄为惯了,虽然天资聪颖,但是在处处明刀暗箭的江湖上,过于托大始终要吃亏。或许,让他有此教训,也不是件坏事。
进得大厅,落了座,上了茶。
秋素心举杯,“大哥,我以茶代酒,先向大哥赔罪了。”
秋北歌饮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敛容道:“男儿当世不管做什么总要作出个样子,你闯荡江湖我没有意见,这几年,你也一直做得好。但是,大意失荆州。你这条命,得为爹娘好好留着。”
秋素心毫无反驳,恭谨的点头称是。
无论如何,让家人为他担心,总是他的不是。
秋北歌摇头,他们从来拿这个孩子没辙,不过他倒也几乎没有让他们操心过,除了这次例外。想到此处,秋北歌问道:“当日子蛊几乎没有了生息,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是被何人所救?”
秋素心简略的向兄长叙述了事情的原委,但是将同静侯之间的种种略过不讲。
秋北歌听罢,沉吟了片刻,道:“如此说来,那个偷袭你的人和救你的人之间,十有八九关系非浅,那么,救你的人现在何在?你可将事情查清楚了?”
秋素心的脸色僵了一僵,随即恢复如常。
“那人日前不告而别,而她的来历颇为隐秘,一时还查不出头绪。”
秋北歌看着弟弟一度变化的神色,心中不禁略略诧异。他这弟弟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靠着一张笑脸欺骗世人,像这样明显的情绪,实在是非常的罕见。
剑眉轻扬,秋北歌敏锐的感到这里面别有隐情。
“不管查不差得出来,你都要加倍谨慎才是。我听说,日前又有人设下埋伏刺杀你?你是以长山王府公子的身份出现的,他们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抬手喝了一口茶,秋北歌不动声色的说。
秋素心听出兄长平淡语气下的血腥气,莞尔一笑:“大哥放心,这笔帐我会好好和他们算清楚的。”
“嗯。”秋北歌了解秋素心的性子能耐,知道他自有打算,也不多言,任由他自行处理。
“大哥既然来了,若是无事,就多呆些日子吧。”明白兄长不打算再过问此事,秋素心话锋一转。他们兄弟各行其是,一年到头东奔西走,虽然感情亲厚,却也是难得聚首。
秋北歌道:“也好,除去年节,我们也难得见上一面。”
秋素心闻言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我们也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大哥休整一下,我叫人去备酒宴,我们今夜不醉不休,如何?。”
秋北歌朗笑:“正合我意。”
第四章
吃师姐的,住师姐的,用师姐的,花师姐的。
窝藏在师姐香喷喷华丽丽的房间里,幸福的像个戏词里被花魁包养的那种软绵绵嫩呼呼的小白脸一样,被师姐当成大爷一样温柔伺候~~
哇哈哈哈哈 ——
…………
哈,哈哈……
唉——
以上纯属幻想。
基本上就算是天生异象,太阳里的鸟被抓出来串烤,月亮里的兔子被做成三杯兔,以上梦想也一样不可能化作现实。
静侯轻轻拍拍裙子上的褶子,文文雅雅的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鹅黄色的长裙,编成细辫的头发挽在一边,簪了朵小小的簪花。
头顶上阳光哗啦啦的散落下来,忍不住抬起头,用手遮着眯起来的眼睛,好好的看了看头上的蓝天。感觉上,像是有七八百年没见过天日了,还真是感慨万千呢。
“哎,小心小心喽——”
送货的汉子推着车子大声地吆喝,静侯往旁边让开,手臂放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秀干净的好像二八佳人的脸孔来。
不用说,绝对是出自花家喜落姐姐的手笔,精致绝伦的一张面具,薄得透得出血色,巧得看得出细微的毛孔,白皙的肤色同静侯忍受着“酷刑”被换过的那一身皮子连接的天衣无缝。连静侯自己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都看不出半分破绽,活脱脱的就是个小少女,嫩啊~
“我可是仁至义尽的帮你改头换了面,你要是还像个活猴子似的给我不伦不类的,让人发现了被抓了去,可别怪我倒时候挖了你的猴脑来吃!”
美艳的师姐就是美艳的师姐,连威胁人的时候都美艳的让人全身凉飕飕。
静侯想起师姐美到恐怖的笑脸,小心肝儿跟着颤了颤。
不过师姐大人多虑啦,不过是装个嫩,她还勉勉强强做得到的。
这世上的人有几个没有装的,做个戏而已,有什么难的,看她现在不就越来越能抓到感觉了吗。
慢悠悠的往前晃,一面看着两侧林立的酒楼招牌,寻找着她的目标。
有来要有往,有得必有失。师姐的好处可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是啦,她是不用粉墨登场跟着师姐迎来送往卖笑,不过那可不是师姐照顾她,完全是师姐看不上她,说她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既不温柔也不娇媚的,上了台面只会丢人现眼,砸了她花大美女的招牌。哎,真是被从头顶嫌弃到脚地,要不是她皮厚,恐怕要去撞墙。
做不了舞娘,只能做厨娘了。
师姐那家伙嘴刁得很,偏偏说的一嘴皮子好菜,就是死也不肯动手做。别告诉她师姐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好命女人,剁药草的时候那么干净利落的样子,切菜会差到哪里去!只是师姐既然不愿意提,她也就别多事的去问了,毕竟,谁还没有一两个不愿意回想的噩梦噎在心里头。
说起来,师姐对她真的是很不错了,虽然点起菜来毫不嘴软,累得她大街小巷的找材料,埋头在厨房里做个半死不活,但是她总算有个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外头行走的身份和容貌,不用担心被秋素心那魔头逮了去。
说什么怕砸了场子,其实都是那女人嘴硬心软罢了,在山上的时候还不是她一个人做饭做菜的喂饱那几只,和现在根本没什么两样,师姐啊,说真的,是个善良体贴的好女人呢。
嘿嘿嘿,静侯在心里面偷笑,这种话要是说出来,八成她的耳朵会被恼羞成怒的大美人连根拔起。
话又说回来了,锦绣坊,锦绣坊,你在哪里呢?
静侯左顾右盼,在一大堆各色各样的招牌里头寻寻觅觅。
今天的美人菜谱是红烧狮子头,师姐点名说锦绣坊的肉料用的好,但是调味不合她的口味,要她去买锦绣坊做好的肉丸子回来自己做。
大姐阿,你说的倒容易,买个现成的回来很轻松,只买人家做好的肉丸子,人家肯不肯卖啊~
静侯苦着一张脸,心里已经做好了要到锦绣坊厨房梁上一游的准备了。
按照市井间流传的那些经典的才子佳人英雄美女的段子,当一个水灵灵娇俏俏的姑娘独自出行的时候,也就是一场唯美到日月无光的英雄救美的开端。在英雄天神临凡一般的出场之前,具有牺牲精神的龙套地痞一二三会先出来做个短暂的铺垫。
以上,是静侯错愕之下心里忍不住出现的莫名其妙的念头。这完全不能怪她,活了二十几年都没遇到过的事情,偏偏是刚带上了师姐做的面具就碰上了,让她怎么能不生出无语问苍天的感慨。
“小姑娘,这么美的小脸蛋怎么这么不高兴呢,来和哥哥们说说好不好?”大饼撒芝麻的脸,这是地痞一。
“是啊是啊,来和哥哥们乐一乐,保证你快乐似神仙啊,哈哈哈哈——”笑得比乌鸦难听一点点,这是地痞二。
“兄弟们,这小妞儿一句话不说,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啊?”鼻孔朝天,接雨水可能很方便,这是地痞三。
本来只是在烦恼怎么弄到锦绣坊肉丸子的静侯,忽然被三个只差没在脸上刺上“我是坏人”的家伙围在中间,除了极力克制自己不要翻白眼以外,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烂俗故事害人不浅,连龙套地痞的台词都毫无新意,没救了。
静侯摇摇头,瞪大眼睛看着这几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鼠辈。
研究新鲜事物的眼神到了地痞们的眼睛里,简直就是一只被大野狼围在中间无路可逃的小白兔,大睁着眼睛吓得发抖,志得意满的地痞们笑得更加嚣张,步步逼近之余,手脚也开始不老实起来,狼爪子一径的朝静侯的脸上招呼过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来个调戏民女的插曲绝对很适合调剂身心。
静侯不怎么费力的躲开那几只脏手,眼睛往周围扫了一圈,看见周围的人只是有意无意的看热闹,丝毫没有要见义勇为的样子,心里冷笑——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大家不仁,别怪她不义。
毫无预兆的露出一抹甜死人不偿命的笑容,看得三个龙套傻不愣登的呆了一呆。静侯快的几乎看不见的弹出一片极淡的粉色的烟雾,然后在心里默数了三声,看见面前的三个家伙眼神呆滞了下来,带着甜甜的笑容小声地说:“你们是女人,是见了男人就喜欢的花痴好女人,等一下你们看到的第一个穿好料子的男人就是你们最喜欢的好男人,千万要好好抓住,不要让他跑了哦。”
拍拍手,潇洒的转身走掉,心情很好的数着步子。
一,二,三,四……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公子——————”尖尖利利娇娇媚媚得能让人把隔夜饭都吐出来的声音拔地而起。
“什么人!滚开!”
轰——
咣啷啷啷啷——
哗啦啦啦啦——
“啊,我的摊子啊!”
“我的菜!”
“别推我,救命啊——”
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呵呵~
爱看热闹?这下子可以看个够了。
姑娘她赶着买东西,先失陪了。
秋北歌和秦栾被随身的侍卫护在中间,看着这一团混乱,都是皱起了眉头。
他们两人许久不曾见面,难得都在杭州城,便相约一叙,不想正走到约好的酒楼前,不知何处忽然窜出来三个疯子,明明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却像疯婆子似的嘴里喊着心肝儿公子的就扑了上来,虽然马上被侍卫赶开,却还是不死心想挣脱侍卫的阻拦往过扑,推推攘攘之间搅得周围一片鸡飞蛋打。
秦栾本来就是生意场上的人,各色人等见得多了,顶多有些不豫,但秋北歌千金之体,如何能忍得这些。
随身的侍卫见主子面沉如水,连忙道:“主子请先行入内,容属下等处理就好。”
秋北歌克己甚严,一向不许治下有欺压百姓之事,更不容随意伤人,此时虽然怒意升腾,也不允自己作出有失身分的事情来,遂冷哼了一声,拂袖入了酒楼。
“算了,不要因为这种事败了兴。”秦栾倒上一杯茶递给秋北歌,安抚了一句。
秋北歌接了下来,饮了一口,缓了缓脸色,放下杯子。
“令弟现在可好,伤势如何了?”秦家的生意五花八门遍布大江南北,人脉甚广。秋素心出事的时候,秋北歌怕有万一,也传书托他代为寻找。
秦栾与秋北歌,一个富商豪绅,一个王孙公子,身份上看似天差地远,却是多年的至交。秋素心的双重身份很敏感,一方面要抓紧搜寻,一方面又要防着不能泄露了端倪,为了帮挚友的忙,秦栾着实废了不少心思。
“没什么要紧了,多谢你相助。”秋北歌道谢。
“没事就好,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是令弟的本事和福分。”秦栾笑道,见好友脸色轻松,知道秋素心确实是没有大碍了。
“本事?那小子就是有胡作非为的本事,累得全王府的人都跟着不得安宁。”秋北歌嗤道。
秦栾朗笑,“既然如此,就不要每次提起弟弟都引以为傲如何?”
秋北歌听罢也笑了出来,挥挥手,“那小子啊,真让人拿他没有办法。”话是这样说,眉间的得意之色却是一分不少。
“不说这个了,倒是你,我听说,你已经在杭州盘桓了月余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秦栾苦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喝到嘴里,那股子苦味一直涩到心里。
“怎么?跟我还藏着掖着的?”秋北歌故意打趣他。
秦栾摇摇头,放下杯子,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了,只见你追着个女人跑,却一点成果也没看到,唯一的成果就是你的生意越做越大了,也算是老天爷给你的补偿吧。”
“你就别笑话我了。”秦栾求饶。
秋北歌了然一笑,动手帮秦栾换了一杯热茶。
“我本是想规劝你,既然求不得,就放弃算了,不过听了你的‘求’法,我还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莫非这些年你都是这样远远的看着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一面也不敢见?”
“不是我不敢,是——”秦栾话说到一半,想起刚开始时的几次会面,叹了口气,“好吧,确实是我不敢,其实能远远的看上她一眼,我也就知足了。”
总比……来得强……
秦栾在心里叹息。
秋北歌看了看一脸失意的老友,摇头不已。
第五章
小小一碟子的红烧狮子头,色泽鲜亮,香气诱人。用筷子轻轻一划,蒸到软嫩的肉丸子便会溢出鲜美的汤汁,吃到嘴里,入口即化,唇齿生香。
静侯咬着酒杯,看着自家师姐优美到无法言喻的吃相,心里头百感交集。
这么几颗肉丸子,全吃下去也不过是几口的事儿,费了她多少功夫啊。
街市上闹了个鸡飞狗跳之后,等她找来找去好不容易找到了锦绣坊,时间也晚了。生怕赶不上师姐用膳的时辰,她也干脆省了走正门的力气,直接穿后门奔厨房,捞了几颗就往回飞奔,然后又是一阵鼓鼓捣捣,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师姐的膳时,累得她一身大汗。
可叹她忙忙活活大半天,换来师姐舒舒服服几小口,唉,同人不同命啊~~
“你摆那是什么脸?怎么,伺候师姐两天,不耐烦啦?”花喜落放下筷子,拿过绢帕,优雅的拭了拭唇,笑昵了静侯一眼。
静侯一抖,赶紧陪笑脸,“哪里哪里,怎么会,伺候大美人,是小的我毕生的光荣~”
“巧言令色。”花喜落伸手戳了静侯一指头。
噢——
静侯赶紧缩头扮乌龟,顺便把脑袋抱起来,她可不想在额头上多只眼睛或者多个洞。
真是难伺候的女人。
“你说什么?”花喜落危险的甜笑。
“啊,我说真是难找的地方!”静侯抬头,回答的理直气壮。
“别说的好像你没来过杭州似的,这明明就是你的地盘吧,我才是那个初来乍到的人呢。”是哦是哦,最好你是初来乍到,连那么曲里拐弯地方都知道,还点名,真是初来乍到。
静侯腹诽,可没胆子说出口。
“就算我在这里呆过,那也有好几年了,城里变来变去的,谁还会记得那么清楚啊。”
“记不清楚?我还以为你一直刻骨铭心呢。”花喜落凉凉的说道。
静侯瞪她,“你不用那么毒吧,句句都戳我心窝子,你想把我戳死啊。”
“你那不是还没死吗,有什么好不能说的。”以前提一个字都不行,现在说了这么多才变个脸,真是越来越不好玩了。
“是哦,那我那无缘的师姐夫又有什么好不能见的。”
白光一闪,一根象牙筷子贴着静侯的头飞了过去,正插在大理石的屏风上,只露了半截在外面颤悠。
静侯僵硬着脖子,摸摸头顶,没好气地嘟囔:“你说我就可以,我说你一句就不行,女人——”
“是啊,女人就是这个样子,有本事你别做女人。”
静侯无语,她惹不起,她躲行了吧。
“我说师姐啊,请问您吃完了没有,要是吃完了呢,小的我就收拾了,您也好准备准备装扮装扮去开张了。”
花喜落白了她一眼,长袖一摆,将静侯面前的酒壶卷到自己面前,直接就壶灌了一口,“今天没心情,不做生意了,陪我喝酒。”
“啥?!”静侯呆掉。
“怎么,败了我赚钱的兴致,陪我喝个酒都不愿意?”
“喝,喝到吐血也要让师姐您过瘾……”
“是那条吗?”
夜色半垂,西湖又开始热闹了起来,鼓乐丝竹之音渐起,各色画舫锦色争辉。
秋北歌顺着手下指引的方向看过去,那条画舫确实高大精美,却寥寥落落只得几点灯火,全无传闻中的奢靡景象,不由得心生疑惑。
“回主子,正是。”
“不是听说这条画舫的主人艳名远扬吗,怎么会这样冷清?”
“属下打听过了,那画舫主今夜闭门,不待宾客。”
“哦?”秋北歌挑起了一边眉头,倒也没有什么失望之情。
他本来就不曾热衷于这些烟花之地,今日前来,全是因为好奇。好奇老友多年苦苦追随却不得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颠倒众生。而这个自愿堕入风尘的女子,又是凭什么能让老友到了今时今日还死心塌地的不能放弃。
不过也只是好奇罢了,既然不巧见不到,也就算了。弟弟平安无事,他也该早点回去让双亲安安心。
心中打算着,秋北歌挥了挥手,示意侍从们打道回府。正在他要转身的时候,忽然一顿,一管萧声穿过了这湖面上甜腻的丝竹之音,传进了他的耳中,留住了他的脚步。
皎似天边月,遥似万里云,山高水远,芳草萋萋。
秋北歌从未闻听过凄清孤寂的洞箫能奏出这样的意境,一时有些震撼。
慢慢转回身,细细的听过去,萧声竟是从那艘精美却冷清的画舫上传来的。莫非,是秦栾的心上人所奏?一个风尘女子竟有这般情怀和技艺,难怪老友会时时牵挂,万里相随,倒也不算冤枉。
秋北歌静立凝听了片刻,微微一笑,直到萧声暂歇方才返身上马率众离去。
静侯放下手中的萧,低头看了看已经醉的差不多的师姐,不由得叹了口气。
喝酒,喝什么酒,酒量这东西也是要有天赋的。她这几年早被训练的可以千杯不醉,要不是秋素心捣鬼,她可能都忘了醉酒是什么滋味了。但是她家师姐灌人酒的功夫就精深,自己喝的时候,要不了几壶就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花喜落憨态可掬的摇摇手里的空酒壶,娇艳欲滴的红唇噘起,俏脸在静侯的大腿上蹭来蹭去,波光盈盈的媚眼撒娇耍赖的看着静侯,嘟囔着要酒喝。
静侯仰头望明月,新月如眉正初生。
这也就是她,换了随便一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姓柳名下惠,恐怕都会因为色心大发而被师姐扁到鼻血狂流断子绝孙…….
“师姐啊,下酒菜没有了,你要不要先和我说说话,下下酒,然后我们再继续呢?”静侯很有经验的开始哄骗。
花喜落眯了眯眼睛,好像在思考,只有静侯知道,这女人其实什么也想不了,已经完全呆掉了。
轻轻的把师姐脸上粘到的头发拂开,长长的青丝流泻蜿蜒,幽幽的仿佛一弯溪水。
把低温的手心贴在师姐高温的脸上,花喜落舒服的呻吟了一声。静侯心里升起淡淡的悔意,她不该明知故犯的去挑起师姐的伤疤。
看过去美丽又强悍的师姐,其实,心里的那道疤,从来也没有痊愈过吧。
得到的越多,失去时就越痛苦。偏偏又是这样眼里容不得一颗砂子的执拗性子,就算伤心的半死,也绝对不容需自己回头。
曾经那么情深义重的两个人,如今咫尺天涯,对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折磨。要是能狠狠心,就这样放下,或者干脆恨到白首不相见,或者对于他们来说倒是件可以解脱彼此的好事。可惜,人的心就是这么奇怪。
最美好的时候,总是不懂珍惜,偏等到失去了在九死不悔的拼命往回找。
一个字,就是贱啊——
别人作践自己,自己也跟着作践自己。放不开,也回不去。
“师姐啊,这么多年了,你应该至少也遇见过几个差不多的男人,既然不愿意再回去,那就干脆忘了他,试试看别人不行吗?”
静侯拍抚着睡在膝上的花喜落,近乎自语的低喃。
“不要……男人这东西都一样……总是觉得……得不到的才最好……”花喜落出乎意料的接了一句,声音越低,渐渐不闻。
静侯的手一顿,恍然间明白了。
原来,不是不爱,不是不想,不是怨恨。
而是,还爱着——
正因为爱着,所以不敢,也不能放任自己重新回到那个怀抱中,宁愿他一直这样远远的看着自己。
只是,这样的爱太狠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师姐啊,万一哪一天,那个男人厌倦了,放弃了,或者放下了,你要怎么办!
鼻间酸涩,静侯的眼睛蓦的红了。
直直的望向远方,她不愿意自己的眼泪落在师姐的脸上。
师姐永远不需要有人同情,更不需要有人替她伤心。这么多年的坚持,她宁愿自己被情丝勒毙,也不愿意被人哀怜。她懂的。
月上中天。
这不夜的西湖越热闹,静侯就越觉得冷清。忽然之间,她好想回去山上。在哪里,即使终年都只有她一个人,也决不会体味到这样的伤怀。
【第四卷 唯有幽人自来去】
第一章
那些男人,还真是永远都不厌倦呢。
静侯摇晃着手中的酒壶,嗤笑了一声,看了看梁下的一堂男女。
纸醉金迷,酒池肉林。
谁不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但是这把刀,他们倒是舔得挺愉快的。
舒服的靠着身后的梁柱,惬意的灌下一口酒,身边甚至有余地可以放下一碟子小菜——不愧是师姐的船,就算是大梁上也舒服得没话说。
菜是佳肴,酒是佳酿,女人……是佳人,这样的销金窟,就算把这些男人的衣服都赚光,也不委屈他们。
静侯饶有兴致的看着被众星捧月的师姐,宛若花国女王一般的艳光四射,似笑非笑的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间,牢牢的锁住每个人的目光。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师姐开张做生意的样子呢。本以为会更温柔似水妩媚动人一点的,没想到和平常也没什么不同嘛。
来这种地方的男人,百依百顺的见识多了,反倒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才更让人心痒难安,看得见,偏偏吃不着。谁都吃不着,就会忍不住在心里暗想着自己会是例外的,那一个能登堂入室的“幸运儿”。
啧啧,师姐,厉害啊~
她记得师姐开始赚男人钱的时候,是四年前吧。就算是师姐青春永驻,那个时候的容貌和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差别,都像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但是师姐毕竟成名四年了耶,而且连招牌都没换过一块的,不傻的算一算也知道她早就不是什么豆蔻少女,二八佳人了,居然还这么受欢迎?还有人天南地北的跟着跑?
嗯,可见抓住男人完全不是靠着青春就有用,还有技术和手腕的高下问题啊。
看看那些个家伙,只不过一起喝口酒,偶尔摸个小手,碰个小肩,居然就能满足成这个样子!
哦呦那个表情,啧啧啧~
简直比她从前的那个男人那什么以后的表情还满足。啊,错了,那个男人,就算是正在“卖力”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啥表情,整个一根木头桩子。
去,怎么想起这些事情来了,真是无聊!
甩甩头,用力的喝下一大口酒,劲辣的酒气直冲上脑,呛得静侯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来。
他奶奶个熊的辣块妈妈!
师姐这女人简直没救了!
明知道是自己欺负自己,还偏要给它一条道走到黑,真是傻死了!
她就不信,这么多年,师姐真的没遇见过一两个人模人样的家伙——虽然会来这种地方的好男人是没几个啦。
要是师姐真的狠下心来抓个男人过夜,那个“猴头菇”会不放弃?
明明就没有一个死心的,非要死撑着一张面子,不知道他们玩的是哪一国的把戏。
行与不行,再试一次。
非要守着个念想,有什么用?能带到坟里去,来世再续?
静侯摇摇头,越看越觉得无聊。
师姐啊,你真是不懂得惜福。
要是她不是……
算了,想那些有什么用,还是早点想办法回山上是正经。这花花世界,早就没有她的份儿了。
透过窗子,看看外面的黑夜,静侯的心里开始盘算。
残羹酒冷,东倒西歪的男人们都被清下了船。
师姐从不留男人在船上过夜,船上的女人们要是愿意跟着谁下船去,她也不管,随着她们去。
静侯轻巧的跃下了大梁,跟着师姐回到她的房间里。
“师姐啊。”
“嗯?”花喜落径自对着镜子把头发拆散下来,也不回头。
“我想要回山上去了。”静侯随意的坐在桌边,捡了个果子啃着。
“现在?”
“嗯,不想再呆着了,怕会出事情。”
花喜落从镜子里看看静侯没精打采的啃果子的样子,眉头一动,“出事情?出生么事情?你又有什么非人的感想了,嗯?”
静侯翻了个白眼,这女人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这张毒嘴遭报应。
“还没发生我怎么会知道出什么事情。总之我想快点回到山上去。”
“那就回啊,我又没绑着你的腿。”
废话,她这不是在和她商量吗。
当然,静侯可没胆子把这句话照实说出来。
“回去是很轻松啦,我就是怕秋素心逮不到我回一怒之下一把火把林子烧了,到时候我们可就全都无家可归了。”
“烧了?!”花喜落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挑起一双柳眉,“师祖门专门为了不肖子孙留下来的栖身之所,要是这么容易被烧掉,那老酒鬼早就因为无家可归变成乞丐头子了。”
“不会被烧掉!!”静侯一口噎在喉咙里。
“当然不会,谁要是打那个地方的主意,最后只能引火烧身,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到现在,外头的那片林子还长得那么好。”
“去他个熊的!这种事情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过我!”静侯拍案而起。
花喜落嗖的扔了个簪子过来,狠准的砸在静侯的头上,“别好的不学学坏的,净和那个糟老头子学的一嘴不正经。”
和你们这几个哪个能学到好的!
静侯腹诽。
“不对啊,既然这样,你干嘛还要留我在这里避什么风头,早早的让我回去就好了嘛,你也省得麻烦。”静侯捉摸过味来,不解的问道。
“难得看见你,不好好让你给我做几顿饭,我不是太吃亏了。”谁让这家伙什么都不行,就是手艺好呢。
一口鸟气憋住,不上不下。
静侯在心里暗骂,早知道就像对付秋素心一样,乱七八糟的给它随便做做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现在居然被光明正大的当做免费长工,真是————
长出了一口气,她忍。
“好了,你便宜也占了,我收拾收拾要回去了。”
“要不要我帮你出个盘缠?”花喜落问得好体贴。
“算了,到时候不知道又要被你骗去做什么牛马了。我还是靠自己就——”
话没说完,静侯忽然一顿,看了看窗外。
拜这个妖异的身体所赐,静侯的感觉非常的灵敏,甚至远远超过他们那个老酒鬼的师傅。
花喜落发觉静侯的异样,从镜中与静侯对视了一下,微微眯起了眼睛,凝神细听,指风一弹,一道白光疾闪,穿破房顶呼啸而去。
花喜落的房间在画舫的最上层,房顶之上就是船顶。
无声无息的,房顶整齐的裂了一个圆形的洞,木料粉末一般的撒落,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方才那道白光穿过飞飞扬扬的粉尘,向着花喜落的方向疾射而出。
花喜落身形不动,手腕一翻,将方才自己射出的银叶小镖接了下来。
粉尘渐散,一个高大的灰衣人立在当中,面目被一个精巧的面具遮住,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颇具兴味的看着花喜落,似乎有些惊讶。
“贵客盈门,未曾远迎,是妾身失礼了。不巧鄙坊已经歇业了,请阁下明晚再来如何?”花喜落见男人暂时没有出手的意思,挑出一抹微笑,语气妖娆。
静侯早在男人闯入的时候就飞快的移到窗边。
她武功不如师姐,但是能为人所不能。这男人出手不凡,她不能拖了师姐的后腿,也要防范着外面有其他的帮手,若是有个万一,她还可以做个接应。
男人的眼睛在她们俩人身上扫了一眼,也不言语,带着戾气的笑意一闪,毫无预兆的转而向静侯攻击过来。
没有兵刃,只那掌上的劲风便足以让静侯气血翻涌,身子向后疾退,几乎翻出窗外去。
眼见这一掌几乎落实在静侯身上,花喜落连发数镖,逼男人收掌自救。
那男人看也不看,另一手的衣袖一挥,花喜落的银镖便尽数被扫落,钉在一旁的大理石屏风上,直没入尾。
花喜落心下大惊,这男人的功力只怕和大师兄不相上下,自己绝对不是对手,但是身体已经先于头脑飞身挡在了静侯前面将掌风接了过来。
花喜落的轻功臻至化境,这一扑之快显然出乎男人的意料,但是男人的掌风也压得花喜落内息大乱,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砰的一声巨响,两人迅速分开。
花喜落身形一晃,男人却稳如泰山,面具外的一双眼睛甚至笑意更盛,丝毫不留喘息余地的闪身逼近。
花喜落不敢怠慢,打起十二万份精神应对,却还是落于下风,支绌不及。
静侯见状,眼中猛然闪过一道青芒。
她们不是这男人的对手,为今之计,只有带着师姐下水一条路了。
心念一闪,尚未来得及行动,又一个身影迅雷不及的破窗而入,静侯全神贯注的盯着师姐和男人交手,竟未发觉这人是何时接近的。
后来的黑衣人同样掩着面容,静侯本以为这是与先前那人一路的同伙,却不料这黑衣人竟然接下了灰衣人的攻势,同那男人交起手来。
静侯趁势抢到花喜落身边,扶住花喜落的身子,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疑惑不解。
这是什么状况,狗咬狗一嘴毛?!
还是无缘的前姐夫出来解围?他的功夫有这么厉害?
静侯脑中纷纷乱乱,但是也没有功夫多想,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揽住花喜落的腰身便向窗边跃去。
刚刚纵起,静侯便道不妙,刚才还打得你死我活的两个人居然同时发现了她们的动向,两道掌风向着她们排山倒海而来。
静侯与花喜落默契无间的互击一掌,借着掌力宛如风中柳叶一般各自退开,让过了那要命的两道劲风。
落空的掌风直击在房间的墙壁上,木屑飞溅,墙壁豁然而裂,连窗带墙的落入水中,寒冷的夜风带着隐隐的血腥气狂涌而入。
一霎那,静侯看到了黑衣人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明暗交错的灯火和映入房间的月色混照下,一双变幻莫测的琥珀色的眼睛。
第二章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静侯蓦的瞪大了双眼——天杀的,秋素心!!
静侯身子一抖,差点冲口喊出来。
这双眼睛她有多少次恨不得挖出来下酒,绝对不可能认错。
被发现了吗!
是不是被发现了!
静侯全身发颤,绷得死紧,长发在汹涌的夜风之中诡异的四散张扬。
“丫头!”花喜落的声音猛地响起,静侯直觉的看过去。师姐骤起了眉头,紧张的盯着她,静侯的神智瞬间清醒过来。
近身鏖战的灰衣人和秋素心,各立一端全神防备的静侯和花喜落,四个人在已经被毁损殆尽的舱房中三足鼎立。
冷静下来的静侯想起自己的脸上始终带着师姐做的面具,秋素心不可能这么轻易的认出她来,心中安稳了一些。
不动的话,就暂时没有危险,一旦有所动作,就会被那两个看起来正打得你死我活的人一起攻击。静侯荒谬的觉得自己和师姐就好像被两头恶狼争夺的猎物,得胜者就有权把她们撕碎下肚。
去他奶奶个熊的,谁要站着等死啊!
静侯小心的忖度着事态,墙壁被打破对于她们来说是非常有利的条件,只要瞄准了机会跳下水,那就谁也奈何她们不得。但是这个机会只有一次,要是再不能成功,恐怕那两只就会干脆的把她们先解决掉再来决定战利品归谁了。
困难的咽了咽口水,静侯朝花喜落使了个眼色,花喜落收到,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秋素心同灰衣人的功力在轩轾之间,而且看起来对对方的招式底细都相当了解,交手起来虽然都是险象环生,招招必杀,却又互相制肘,难分胜负。
伺机而动的静侯和花喜落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他们看,仿佛被点了穴道一般纹丝不动,都将呼吸收敛到似有若无,以降低自身的存在感,
相持不下的两人似乎都有些不耐烦,秋素心半途收回锁向灰衣人喉间的手,一个铁板桥,弯身避过了灰衣人击向自己心口的剑掌,然后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窜向灰衣人的身后;灰衣人应变神速,迅疾的翻身,正对上秋素心从背后袭来的一掌。
一声巨响,翻江倒海的气流冲击而出,交掌的两人均被向后震退数步。
就是现在!!
静侯和花喜落同时动作,借着两人方才发出的掌力向舱房墙上的大洞急速纵去。
那两个男人收发再如何自如,此时也因为内息不稳而略微迟滞,就是这片刻的喘息,让静侯和花喜落成功的逃了出去,从三层高的舱房跃入水中。
师姐——
深夜的水下漆黑一片,但这对静侯没有丝毫的妨碍,轻松的抓到了花喜落的身子,静侯微微的松下一口气。
若是白天,可能还要费些手脚,但是这是晚上,只要一入了水,就算那两个人再怎么厉害也没办法抓到她们了。
但是,几乎是立即的,静侯松下的那口气又重新提了起来,甚至比之前紧张的更甚。
事过多年 ,静侯最大的长进不过是可以接受这一身妖力。
打算一生都不离开山林的她,只学会了如何控制力量的收放,保护自己的同时,也防止伤及无辜。但也就是这样了,她不可能特意去学习如何使用这些力量,所以,虽然静侯的感官敏锐非常,却无法顾及全面。当她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危险上,就会忽略掉其他的东西。而,当静侯放松下来,这些方才被她忽略的东西就变得清晰异常。
这个味道……这个味道……
静侯的身体微微的发抖,抓在花喜落腰间的手上,指甲几乎刺进花喜落的肉里。
花喜落吃疼,伸手在静侯的脸上狠捏了一把。
她们自从落进水里就没有浮上去过,反而一直向下潜,她就算再能闭气也不像静侯一样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早就有些气闷。再加上静侯不晓得忽然发的什么疯,一直猛掐她的腰,不停的将她往深深的水底带下去,让她恍惚有种被水妖抓住的颤栗感,忍不住微微的挣扎起来。
带着莫名恐惧的一掐几乎将静侯的脸掐出一块淤痕。
好像反应过来的静侯转过眼睛看着花喜落,黑暗的水底,普通人即使睁开了眼睛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更何况是被巨大的水压着,花喜落根本就睁不开眼睛,长长的睫毛震颤,美丽的脸上显出惨白的颜色。
静侯似乎清明了一些,但是眼底依然盘踞着越来越深的混乱和压抑的疯狂。
耳后裂开成腮,长发蔓展,嘴唇上异常艳丽的颜色透过精巧的面具慢慢渗透出来。
放松了手上的力气,扶过花喜落的后脑,轻轻的将嘴唇印上花喜落开始苍白发青的唇,把气息吹进她的嘴里。
即使带着一个人,静侯在水中游动的速度也没有任何一种鱼可以与之相较。
要把师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静侯的脑中想着,远远的避开画舫所在的湖面,静静的浮出水面,茫然四顾。
号称不夜的西湖早已经清静了下来,无论是湖中画舫还是岸边的商铺酒家都已经偃旗息鼓的沉寂无声。
夜色笼罩着旷阔的水面,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忽然,静侯锐利的目光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她的眼睛亮起来,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但是她知道,她不会看错。
秦栾心烦意乱的在湖边流连。
自从跟着花喜落来到杭州,他几乎是每日忍着心碎欲裂的痛苦看着花喜落夜夜笙歌的周旋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
即使这样,只要能看着她,他也心甘情愿。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一直心慌意乱,尤其是那一日花喜落没有原因的闭门谢客,让他无法得见之后,他的慌乱达到了顶点。接连几个晚上都不能自抑的在最靠近她的画舫的一侧岸边流连,彻夜难眠。
是他做贼心虚吧。
从前,只要能和她站在同一个地方,他就可以安心。但是,这里是杭州,不止他们在这里,“她”也在这里。以“她”的性子和这些年间的所为,落落到了“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么久以来“她”却毫无动静,这非但不能让他安心,反而让他更加的担忧。
若不是怕落落……他恨不得日夜守在她的身边,亲眼看见她毫发无伤才安心。
画舫上的灯火寥寥落落,可惜落落的舱房并不在这边,不然,他就能看见她了,哪怕只是远远的一个影子也好。
为了省却麻烦,花喜落的画舫谢客之后并不停在岸边,隔着水面到岸边的距离,秦栾只能望而兴叹。
无声无息的,静侯带着已经半昏迷的花喜落靠近了秦栾所在的岸边,定定的看了一会儿。秦栾的目光始终凝望着花喜落的画舫,坚定的似乎要把自己站成一块石碑。
青色的瞳孔宛若爬虫一般的倒竖着,静侯弯下了嘴唇,赌了。
将已经半昏迷的师姐轻巧的托上岸边,然后迅速的返回水中,弹出一串水珠,制造出些微的响动。
秦栾北惊动,迅速转身,谨慎的察看周遭。
“落落!”
看见花喜落宛若溺水的身体软弱无力的趴在一旁,秦栾大惊失色,慌忙上前将人揽入怀中。
花喜落听见熟悉的声音,使尽全力睁开了眼睛,嘴唇一动,终于还是昏厥过去。
“落落——”
秦栾马上将人抱起,大声呼喝远侯着的随从,慌张的离去了。
静侯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低垂了眼睫,缓缓的沉了下去。
身体里冰冷的血液涌动着,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缓慢的心跳声。在深深的湖底飞速的游动,脑后的长发蛇一般的蜿蜒着。
那个气息,那个熟悉的气息,让她无法控制自己,被死死压抑着的本性,几乎破茧而出。
越是靠近花喜落的画舫,那种心底的疯狂就越盛。
一种诡异而酣快的情绪吸引着她,让她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
隐隐的,她似乎听见了一个纤细而清甜的歌声,远远的回响着,那张不属于她的脸上,缓缓的绽开一个妖美而天真的笑意。
停泊在湖面的画舫悄无声息,几盏灯火明明灭灭,就要燃烧到尽头。
没有声息?
呵呵~~
似乎没有她们,这些人也打得很开心呢~~
静侯轻松的避开了暗夜中无声交战的人们,在饱含着血腥气息和杀意的水中游动。
果然不是只有两个人啊——
失去了猎物的恶狼仍然在互相撕咬,而跟从着的狼群也在兴奋的恶斗着。
被野兽践踏过的地方,会剩下什么?
轻轻抚摸过水中漂浮着的年轻女子,脂粉未褪的脸上,还留着动人的颜色,只是一道横劈过头颅的刀痕毁坏了那份美丽。
耳边的歌声骤然大盛,静侯甜美的微笑着,在水下卷起了巨大的蛇尾——
第三章
目标逃脱了,交手中的两人却完全没有追捕的意向。
房中的灯火已经熄灭,月色之下,两个妖魅如巨大蝴蝶的身影交错纵腾,劲气同夜风交错涌动,将房中残碎的纱幔扬的四散翻飞。
秋素心斗的酣畅淋漓。
这场决斗他渴望了很久。
所谓的“猎物”不过是个幌子,能让他对上这个男人才是真正让他兴奋的事情。虽然,“猎物”的爪牙超乎想象的尖利,出乎意料的从他的手上逃脱,但那只有加深了他的兴奋感。
连日来的焦躁在这个时刻找到了出口,在生死瞬间,他斗气高涨。
将这个带给他耻辱的男人打倒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至于逃脱的那两只“猎物”,那将是他的战利品,让他的胜利更加的甜美。
秋素心盯住面前的男人,面具下的嘴唇弯起,亮出了贴身的兵器——两尺长的一双短剑,冰绡一般的伏贴在手腕。
单云栖,来吧,用鲜血来浸润他的“鸣溅”,让他报答他曾经给与他的,垂死挣扎的——耻辱——
灰衣人——云楼当家单云栖,看到那双鲜有人知的短剑,眸光一瞬,微微眯起了眼睛。
江湖上从来没有人见过“云上天”的主人使用兵刃,也都以为他不用兵刃,今日,他是否应该感谢秋素心这样看得起自己。
单云栖的双手微动,骨骼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肌肉猛然间膨胀,将衣袖撑裂,露出的肌肤显出铸铁一般的颜色。
那一双手臂便是他的兵刃,却又比任何兵刃都要灵巧。
铸身成刃?!
这门功夫居然还有人练得?!
秋素心不由惊讶了一下。
这种功夫一旦练成便可将全身的任何部分都自如的化为利器,保有肢体的灵活,同时又比任何神兵都锐利强硬,堪称盖世神功。但是,这门极难修炼的神功,自从几十年前就已经绝迹江湖了,没想到,竟然会被他遇上。
眼中精光四射,秋素心只觉得血脉贲张,前所未有的兴奋感充斥了全身。
好!很好!太好了!
就是要这样的对手,才配得上他的“鸣溅”,就是要这样的强者之血,他的“鸣溅”才会欢唱着得到饱足。
同时纵身一跃,金石交鸣。
“鸣溅”在秋素心的手中,眩惑的宛如无数流萤,又似山间恣意飞溅的水浪,悦耳的剑鸣声放肆的呼啸,交错的迷惑着敌人的感官,漫天剑影汹涌而来,将单云栖兜头笼罩其间。
随风卷起的乌云遮住了美人蛾眉一般的月亮。
偌大的湖面上,那艘独自停泊着的画舫已经彻底的失去了光芒。
纸醉金迷转眼空,万般色相俱毁亡。
短短的片刻之前,这里还是引得无数人飞蛾扑火的温柔乡,现在,只得一片无声厮杀的修罗场。
“云上天”的门人和云楼的徒众,拼杀的双方,游戏一般的在恶斗之中,狩猎着无法反抗的弱小者,顺手的全然不用思考。
随意的一刀一剑,一掌一爪,甚至只是打斗中的片刻喘息,也足够时间,让他们收割一条性命。
破裂的胸膛,敞开的肚腹,死不瞑目的头颅,张开嘴还来不及发出最后凄喊的表情……
安安静静的,悄无声息的,这些方才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随意的了结。
艳丽的舞姬伏在妆台,鲜血凝成了唇边永不凋落的艳色。
娇嫩的侍儿倒在船廊,残断的肢体被甩落到湖中,雪白的毡毯吸饱了粘稠的红色,开出美丽的花朵。
乐师,厨子,小厮,方才从一场奢华的午夜迷梦中走出来的人们,还没来的回到现实,便又被送入了一个永恒的梦境。
唯一可以反击一招半式的守卫们,被牢牢的钉在门上,随着门板来回的摇晃,眼睛不甘心的暴凸着,幸好再也不用看到他们无力阻拦的这场杀戮。
手指轻轻抚摸过冰冷的皮肤,亲吻着那破碎的脸上尚未凝固的血液,静侯温柔的将女子的尸体推入湖底,微笑着感念她曾经陪伴着师姐的那些情分。
鲜红的小舌舔过嘴唇,将唇上的血液抿进嘴里,那腥甜的滋味,让静侯难以自抑的发出一声喟叹。
多少年了,这样久的时光,她终于又能感受到这样的快乐。从身到心,无与伦比的快乐和兴奋着。
身下的蛇尾蠢蠢欲动的蜿蜒卷曲,不耐的催促着她。
温热甜美的血液,酣畅的杀戮,只要尝试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样的美好滋味。
强者狩猎弱者,捕猎者吞噬猎物,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看这个散发着诱人气息的乐园,她还在等什么?
静侯攀附着船舷,巨大的蛇尾在水中暴动的翻卷。
衣服早已经被妖化后的身体撕裂,玉石一般毫无血色的肌肤在冰冷的水中皎白如月光。
纤细的眉头难忍的皱起,倒竖着的青色瞳孔急剧的变幻着光芒,雪白的牙齿咬紧了鲜红的唇,翻转挣扎,长发粘贴在颈侧胸前,宛如妖艳的纹身。
身体里的每一分血肉都在渴望着那至高的快感,长久以来被压制的牢固的天性狂暴的挣脱着束缚,呼之欲出。
不是已经不能控制的被这样甜美的气味所吸引了吗?
不是已经毫不犹豫的违背了理智回到了这个地方了吗?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还在等什么?
妖就是妖,永远也不可能再做回人。
反正都是同样的下场,那么做一次和两次又有什么什么差别?
顺从自己的天性,有什么不对?
遥远时光中传来的甜美歌声越演越烈的响彻耳畔,蛊惑着,鼓动着,引诱着——
啊啊啊啊————————
无声的嘶喊着,静侯猛地甩头,长发飞扬,扇形的长鳍骤然展开,荡漾着奇诡的色彩。
即将溺毙一般的大口呼吸,凛冽的冷风入喉,却在欲望剧烈燃烧的身体中火上浇油。
从天而降的新鲜血肉落在身边,巨大的水花四处飞溅。
含着阿芙蓉一般香甜气味的湖水落在了脸上,静侯眼中的最后一丝清明彻底消失——
源自水下的一声巨响,坚固华丽的画舫剧烈的摇晃了起来。
正在酣战中的野兽们有的发觉了,悚然一惊,有的沉浸在拼杀中,毫无所觉。
静侯在水下欢畅的笑着,被面具遮掩了的脸上充满了渴望,巨大的蛇尾一次又一次的撞击着画舫的船底,轻松的将厚重的木料击出蔓延的裂痕。
湖水迅速的倒灌进船舱,整艘画舫在不断被撞击的震颤中倾斜的缓缓沉没。
发现事态不对的杀手们这才醒悟,纷纷奔到船舷,去寻找他们停在附近小舟,那可爱的惊慌的样子让静侯发出了怜惜的笑声。
所有的小舟都被她碎开成浮木了,他们还能逃去哪里呢?
蛇尾更加用力的撞击着,让画舫的船底几乎完全的破裂掉,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最终都会落进水里,来到她的身旁,还挣扎什么呢?
有功夫高些的,还站在尚未沉没的残破船身上未曾落水,功夫稍微不济的,早已被打入水中,面对未知的危险。
有什么差别呢?
都是她可爱的猎物,唯一不同的,只有早或者晚。
隐身在湖面之下,静侯青色的瞳孔散发出微微的光芒,混杂着残肢断尸、碎裂木料和鲜活猎物的水底,在她的眼中纤毫毕现。
蛇尾轻甩,一个毫无防备的黑衣人被卷住,还来不及惊呼就被拖入水底。
他睁不开眼睛,看不见静侯异常艳丽的妖身,他也永远都不必再睁开眼睛,尖利的长爪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喷涌出的血液染红了附近的水,给静侯苍白的皮肤染上一层胭脂。
啊————
微笑着,无声的叹息,这一刻,全然的解脱。
她不需要血肉,她所需要的,只有这一刻的快感,醺然欲醉,无可比拟。
她的血液没有温度,所以她渴望温暖。得到的,会失去,只有这样的瞬间,才是永恒。
一个鲜活生命的结束,就像一朵鲜花的坠落,喷涌出来的香气,比任何时候都馥郁。
把这样的香气握在掌心,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满足。
一个,一个,又一个……
喉咙,心脏,天灵,无论是哪个地方,涌出来的血液都是一样的温暖香甜。
静侯醉了,沉醉在心满意足的放纵之中,沉沦不醒。
水中的猎物被捕杀殆尽,她意犹未尽的用蛇尾将勉强浮在水面上的船身摧枯拉朽一般的绞碎撞翻。更多的猎物落进水中,来到她的身边,一次又一次的温暖她冰冷的身体,
呵呵……呵呵呵呵…….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呵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无声的笑着,娇媚清甜的歌声反复反复的响起。
欲望得到饱足的静侯慢慢的,在一片漂浮的尸体和血肉中露出面容。
画舫只剩下分崩离析的几块残片还勉强的浮在水面上,秋素心和单云栖分立在两端,已经无暇再顾他们的决斗。
这场莫名其妙的袭击让他们折损了几乎全部的人手,而他们却连袭击的敌人都没能发现,这不仅是奇耻大辱,更是不能想象的危机。
两人都全神戒备着,运功将目力提到极限,在附近的水面上仔细的搜寻,出了死寂和几个细微的呻吟,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呵呵~
静侯轻轻的笑了一声。
被惊动的两人应声望去。
混乱的水面,尸体之间,一张眉目清丽的毫无血色的脸孔紧贴着水面漂浮着,朝着他们露出了冰冷而艳丽的微笑。
一时间,他们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一张活人的脸,还是死去的怨鬼。
这是张熟悉的面孔,是他们丢失的“猎物”之一,可笑的是,现在被逼至绝境的竟是他们。
毫无预兆的,女子的脸消失了,似乎有水藻一样的头发飘忽了一下,也随即再看不见。
不知为何,看着这一幕,秋素心缩紧了呼吸。
第四章
压抑的,无声的啜泣,从深深的湖底扩散开来,没有任何生物敢靠近。
静侯不断不断的哭泣,潜伏在湖底,紧紧地蜷缩着。
眼泪从苍青色的爬虫一般的倒竖着的瞳孔中涌出来,转瞬便消失在冰冷的湖水中。
若能永远的失去理智,就这样被疯狂的快感征服,说不定对她来说是件好事情。但是,她不能,她的血统不够纯正,连完全的妖化都做不到,只能是这样的人不人,妖不妖。
巨大的蛇尾已经收起,除了耳后不断翕张着的腮,静侯看过去和普通的女子没有差别。
衣服早就破碎了,长长的头发遮蔽着静侯赤裸洁白如玉石的身体,漂浮在水中,宛若婴儿。
疯狂的夜晚已经过去,当时甜美的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快感,早已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即使远远的远远的避开那片水域,她仍然能嗅到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如影随形,让她颤栗。
没有人教过静侯应该如何控制自己的妖力,更没有人能告诉她,该如何控制自己的天性。静侯唯一知道的,就是过世的祖父曾经告诉过她的,她的身体中所继承的遥远的血缘。
曾经,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静侯虽然恐惧,但是还抱着天真的希望。因为祖父也说过,如果没有适当的机会,她终生都不会有妖化的可能,因为,她的血缘已经非常的稀薄,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
祖父带着她,周游四海,广结善缘,希望可以借由这种方式,让沉睡在他们一脉血缘中的疯狂永不苏醒,也希望可以为静侯寻找一个可以信赖的归宿。
祖父成功了,终他一生,他都没有任何妖化的迹象,如同之前的许多先人一样,以人的身份,平稳的走完了这一生。博得了美名,也为静侯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安稳牢靠的栖身之所。
那时候,静侯觉得一切都是真实掌握在手中的。
她因为心里隐隐的不安,而恋慕上了永远山石一般坚守在主人身后的卫霍,也真的嫁给了他,欢欣的做一个最普通的好妻子。
卫霍虽然沉默的近乎冷酷,但是他是那么的忠诚而坚毅,静侯仰视着他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安稳的背靠着一座大山,可以抵御一切的风险。一个这样耿直的丈夫,让她坚信着,自己也会一样平凡的过完这一世,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同她倾心相待的良人一起白头偕老,然后像普通人一样,合目入土。
然而,所有的希望和幸福,就像是脆弱的泡沫,笑话一样的瞬间崩塌,让她措手不及的面对从此截然不同的生命。
她还活着吗,她还是个人吗,或者,她应该就在那一瞬间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才不会有之后注定的这些煎熬。
祖父是对的,永远不要相信眼前的光景,宿命总会在最无防备的时候,给予迎头痛击。
也曾经欠过祖父情分的师傅履行了诺言,及时出现,拯救了她。
但是,这样的“拯救”,真的是“拯救”吗?
刚到山上的那些日子,暴动的妖力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师傅,师兄,师姐,和她自己,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不停不停的和她无法控制的妖性相抗,每个人的身上都伤痕累累。
而她,只要看到自己妖化之后那可怖的蛇尾和利爪,就会疯狂的自毁,不死不休的伤害自己。
最后,暴怒的师姐将已经被他们埋葬的她的孩子重新挖出来,烧成灰,强迫她喝下去,然后指着她诅咒——
不是想死吗?死啊!带着你的孩子再死一次,让它永世不得超生,生生世世都只能在你的身边做一个厉鬼怨灵!去死啊!
她流出血泪,终于安静下来。
是她害了她无辜的孩子,让它连出世都不能,就被那样残忍的杀死了。
她满身的罪孽,不配得到死亡的解脱。
远远的避开尘世,远远的离开人群,离群索居,像个妖怪该有的样子。
她一直安静的等待着死亡的那一刻,等待着死亡之后,能到地狱去赎她的罪孽,祈祷她的孩子,来生来世,平安康泰,长命百岁。
她知道自己的缺陷,因此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开一切可能让她失控的人事,把自己牢牢的束缚住,用她仅剩下的人性,同已经甦醒的妖性抗争着,维持人的躯体和理性。
那片无人可入的山林,就是她最后的防线,她知道,盘踞在灵魂深处的怨恨,就像是剧毒一般,早将她的人性腐蚀败坏。一旦妖性复苏,她便毫无抵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变成嗜血的妖魔。
静侯蜷缩着,泪流不止。
鲛人泪流成珠,乐似仙音。而她呢,只配这样深深的躲藏进暗无天日的水底,被冰冷和黑暗幽禁。因为她,除了妖孽,什么都不是。
她恨,她为什么不恨!
恨那些身为人,却比妖魔野兽更不如的人,杀死他们,她没有半分悔意,只觉得痛快。
但她更恨那个舍弃她的男人,卫霍,她恨不得生生吃尽他的血肉!
如果不要她,为什么不拒绝她!如果要了她,为什么又舍弃她!
她没有半分对不起他的地方,唯一做错的,是她看错了他。
她恨,为什么即使在化身为妖暴戾嗜血的时候,她还留着身为人的一丝清明。如果能完全的做个妖,是不是她就可以解脱了。
卫霍!
她不恨他给不了她幸福。她恨的是,他毁了她所有幸福的可能——让她失去了,她身而为人的……一辈子……
如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无论是该杀的,还是不该杀的,她的满手血腥终究不可改变。
她是妖孽,也没有办法……改变……
花喜落急速飞奔,快的人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影。
当她醒来,只看到秦栾却没看到静侯,她就知道,出事了。
但是当她赶到湖边,烟波浩淼的湖面上平静一如既往,她的画舫消失无踪,画舫上的人……只怕也都跟画舫一样,从这世间消失了。
花喜落紧紧地 握着拳头,指甲深深的刺进肉里,流出血来。
能做的这样干脆利落,又这样针锋相对,除了云楼和“云上天”之外,还有谁做得到。
她早该知道的,天杀的,是她害了这些人的性命!
能同时请动云楼和“云上天”的,又恨不得她被碎尸万断的还能有谁!
这些年来杀她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杀手,她应付的游刃有余,所以就洋洋得意起来,完全没有把那女人的恨意放在眼里。
甚至……为了为难秦栾,故意到那女人所在的杭州来……
是她,是她的任性妄为,害了这些人——
花喜落定定的立在湖畔。
出生的太阳被包裹在湖面弥漫的雾气里,透出青白的光芒。落在花喜落的脸上,让她血色全失的脸显出瓷器一样的冷凝和脆弱。
秦栾拼尽全力的跟在花喜落身后,终于追了上来。停在花喜落背后几步远的地方,犹豫着不敢近前。
秦栾纵横商场,心思缜密敏捷,联系起昨夜花喜落的狼狈和湖面上消失无踪的画舫,对可能发生了的事情了然于心。也因此,更加的惴惴不安。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落落的心有多么的柔软和激烈,当然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会发生这些事情的原因是什么。归根结底,他才是真正的祸首。
当年的事情,让三个人终生成仇。原本深爱着自己的落落至今不肯原谅他,而落落也被不曾间断的袭击刺杀。
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固执的跟在落落的左右,一来是放不下,二来是担心落落的安危。长久以来,落落都只要自己一个人就应付的完美,连带的,让他也降低了戒心。如今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他,居然在庆幸,他的落落还好好的站在他的面前,平安无事。
只是,恐怕这样一来,落落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有原谅他的一天了吧。
心里被苦涩淹没,秦栾还是走上前,将手轻轻的扶在花喜落的肩上,掩饰住不安和绝望,极尽温柔的开口劝慰:“你还在发寒,我们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情让我来做好不好?”
花喜落闭上了眼睛,对秦栾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似乎毫无所觉。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眼中的刺痛牢牢压制,花喜落转过身来,七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平静的面对这个男人。
伸出手去,手指轻轻的抚过那张熟悉的始终镌刻在心底的脸。
不自觉地皱起的眉宇,似乎就要落泪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柔软的曾经无数次厮磨过的唇。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不年轻了,他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细细的风霜,而她的心也已经苍悴。是他们的年少轻狂害了他们,还是这世事弄人,生生隔绝了他们所有的可能。
揽上秦栾的颈项,像许久以前惯做的那样,将散碎的发缠绕在指端,一点一点的把他的头拉低。
颤抖的红唇轻轻贴在他的唇上,这一刻的吻,隔着千山万水和漫长的岁月,只有苦涩。
压抑了多年的泪水终于滑落,沾湿了两个人的面容。
“放手吧,因为我们的任性,多少无辜的人付出了代价。放手吧,不要说这不是我们的错。虽然不是我们做的,但是,你我都明白,我们和她,同罪——”
第五章
花喜落沿着广阔的西湖寻找着静侯的踪迹。
她的心里有着冰冷而恐惧的预感,这种预感让她焦躁得无暇顾及始终不肯放弃的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运起轻功飞奔,秦栾是追不上她的,但是锲而不舍的男人总会在片刻之后出现在她的身边,就像着许多年间他一直做的那样。
而她已经厌倦了一次又一次的强迫自己与他拉开距离。
不管是开始时的愤怒决绝,还是后来的不甘心,或者是现在的无奈。违心的拒绝做得多了,就会在心里划开一道深深的裂痕,筑起一座高墙。她的心和她的情,就像是一座被黄沙侵蚀覆盖的荒城,即使是与他这样的靠近着,也仿佛隔了千百年的岁月,已经斑驳的不堪回首。
盲目的往前奔找着,凌晨时分的雾气打湿了她的衣裙,本来因为被湖水浸泡而受寒的身体此时已经冷到心里。
咬牙止住了发抖,花喜落很紧张。她知道静侯可能发生了什么,所以不止紧张,她更恐惧。若不是被冰冷的湖水和窒息搞昏了神志,她早就应该发现静侯的不对劲。那种感觉,那种即将爆发的感觉还残存在她的记忆里,唤起了她更久远的记忆——那些曾经让他们疲于奔命的记忆和恐惧。
若是让人发现了静侯的妖相,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她敢肯定,静侯此时一定还在这湖里的某个角落,若是她真的控制不住妖性而做了些什么,现在一定会缩在某个角落里……崩溃……
趁着天色还没有大亮,这湖边还没有什么人,她一定要尽快的找到静侯。
尽管如此,西湖这么大,绕着走,走上一天一夜也走不完,找一个不知道在湖底的哪个泥塘里躲着的家伙谈何容易。
花喜落当然清楚这一点,心下越急,脚下越快,几乎是足不点地的在飞驰,让秦栾追到几乎走岔了内息。
静侯趴在临着湖水的一堆乱石上,湿淋淋的长发披了一身,盖住了露在水面上的一段光洁赤裸的身体。
手臂交叠着,下巴放在手臂上,安安静静的脸像个懵懂的孩童,睁大了眼睛,看着一阵风一样从面前经过的花喜落和后面追得辛苦的秦栾,轻轻的眨了眨眼睛。
花喜落往前继续狂奔出了十几丈,忽然反应过来,猛地停住了身形,回头仔细的看了看湖畔,然后脸色一变,咬牙切齿的往回跑,差点与不明所以反应不及的秦栾撞个满怀。
推开秦栾,花喜落几下跃回静侯趴着的那堆乱石旁,看着静侯一脸无辜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发生了什么……”
被推得身形不稳差点栽倒的秦栾跟着返了回来,疑惑的开口,却被趴在水中的静侯惊到,一句话说不完全。
“这是…….怎么回事……”
花喜落听到秦栾的声音也是一惊,本来她不拒绝秦栾的跟随,一方面固然是心思复杂也甩不开他,另一方面也防着万一发生什么事情能有个可以帮忙的人。但是,真的让秦栾看见了静侯,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才能把话说得天衣无缝。不是她怀疑秦栾——这男人虽然犯过错,但是本性却不曾改变过,但是,这世上能接受静侯与众不同的人,有几个?
静侯看了看脸色不定的花喜落,再看看一脸惊愕的秦栾,忽然笑了出来。
圆圆的大眼眯起来,嘴唇弯弯,笑容天真无邪。
“你们和好啦~”
花喜落胸口大起大伏,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和好你个头!”
弯下身子,仔细的往碧绿的湖水里看过去,并没有发现蛇尾的痕迹,松下一口气,想要拉静侯上来,却又发现她身上一丝不挂,衣服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刚要动手解下自己的外衣,秦栾已经半侧过身去,把自己的外衣递了过来。
花喜落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给静侯罩住,然后把人拖上来。
静侯笑嘻嘻的,伸出赤裸的手臂揽住师姐的颈项,乖巧的伏在师姐的怀里。头发上和身体上的水将秦栾的外衣打得湿透,纤瘦的近乎少年的身体衬着那一头逶迤及地的海藻一般的长发,显出了异样的妖美。
旁边的秦栾早已经发了讯号给自己的手下,他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女子与落落的关系显然非比寻常,落落心急火燎的寻找的就是她吧。皱起了眉头,秦栾又发了一次讯号,催促自己的手下迅速赶到,这样的场面,多一个人看见都是不妥。
秦栾人很快的带着马车赶了过来,秦栾始终背对着花喜落和静侯,低低的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我那里去,再作打算如何?”
花喜落苦笑,跟了自己多年的人一夜之间都消失无踪了,现在这光景,不和他回去还能怎样呢。
呵呵,呵呵呵呵呵~~
趴在秦栾的马车上,车中只有花喜落和静侯两人,静侯身上还是只有秦栾的一件外衣。
头枕在花喜落的腿上,静侯一直低低的笑个不停,秦栾当时一惊之下随即君子的背过身去,所以没有发现到静侯的异样。
即使恢复了人身,那双青色的瞳孔还是爬虫一般的倒竖着,嵌在不停微笑的脸上,诡异而冰冷。
花喜落皱眉,伸手遮住了静侯的眼睛。
“不要笑了,闭上眼睛,静心。”她能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却改变不了一个人的眼睛,这样的一双眼睛,任谁也不会相信是生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呵呵呵呵~
静侯也不挣扎,双手蛇一般的顺着花喜落的身体望上滑去,勾住花喜落的颈子,往下拉。
“师姐~”花喜落的耳朵被拉到了静侯的唇边,静侯口中呼出的冰冷气息让花喜落忍不住寒毛竖起。
半张脸被花喜落遮住,整张脸被花喜落的面具遮住,但是遮不住静侯唇上妖美天真的笑意。
“我帮你报了仇了,高兴吗?”凉凉的声音滑进耳朵,花喜落心中悬着的担忧终于落实,身体猛地一挫,靠在了身后的车厢壁上。
“你——”
无论是云楼还是“云上天”,出手的时候都是干脆利落的绝不会留下一点痕迹可循,也因此嚣张得从来不会刻意去“清理”他们做事之后的场子,让世人明明知道是他们做的,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并引以为傲。这次这样异常的将所有的痕迹都清理的一干二净,她就知道,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果然——
“你做了什么?”抱着一丝幻想,花喜落试探的问道。
静侯一旦妖性大发,能保得住一丝清明便罢,若是完全失了理智,那么不见血是绝对不会罢休的。那两个杀手组织的狠戾她很清楚,静侯看到的场面一定不会多好看,她能保得住清明的可能性,也就少的可怜。
“嗯,那味道太好闻了,也好温暖,我忍不住嘛~”
“所以呢……”
“…………”静侯的红唇弯得更甜。
“……你留了活口吗?”
“两个。”静侯乖巧的比出二的手势。
花喜落心跳如鼓,“偷袭我们的那两个呢?”
“就是那两个嘛,他们的功夫好厉害,一直都不掉进水里来,刚好我也饱了,就留了那两个嘛~”静侯的口气无辜很。
花喜落一口气上不来,狠命的掐住了静侯的脖子,摇晃。
全灭了口也好,留两只没用的喽罗也好,偏偏留下那两个魔鬼头子,这家伙是怕自己命太长,专门找人千里追杀是不是!
“西湖不加盖,你怎么不跳下去淹死算了!”
静侯等花喜落摇够了,乖巧之极的有问必答道:“我跳啦,没淹死。”
............
花喜落已经被气到完全没有了言语,瘫在一旁,全身无力。
这下好了,不用人出钱,他们也会杀她杀的很痛快的。
半晌,花喜落不抱什么希望的问道:“他们有看到你的......”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乖巧安静的像个孩子的静侯,听到这句问话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
花喜落看着她,皱紧了眉头。
想要喝止,又怕惊动了外面的秦栾。
终于,静侯笑得够了,停下来,喘息着,被蹂得凌乱的一件外衣早已失去了遮蔽的作用。泛着幽蓝光泽的长发横过玉石一般光洁赤裸的前胸,惊心动魄的宛若一道巨大的伤疤。
“看到,和看不到,差别在哪里?”敛去了带着疯狂的天真,静侯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平静,“就算所有人都看不到,我就不是......妖...了吗......”
【第五卷 夕阳彩翠忽成岚】
第一章
没有人知道秋素心用的是什么兵刃。
因为见过他兵刃的人——
都只能去和阎王老爷说三道四了。
以上江湖传言,真实性一半一半。事实上,之所以没有人见识过秋素心的那一双“鸣溅”,固然是因为秋素心功夫极高——但凡他出手便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除此之外,更大的原因是因为秋素心其人自视更高,轻而易举便能到手的猎物他不屑一顾,都丢给手下去消遣,而他自己,只和有价值的人动手——当然,这个价值也是秋大爷他自己认定的。
纵观秋素心生到人世的这二十几年,失败的次数寥寥可数,而云楼的单云栖便在这寥寥可数的几次失败中独占其二,要说秋素心不记恨这个人?谁敢说这话,谁就会被折在秋素心手下的那些得罪过他的人,用掉过牙吐过血的嘴一人一口的活活咬死——如果他们还有牙可以咬的话。
但是,这样的一个心腹大患摆在面前,秋素心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甚至出乎自己意料的并没有那么急着想把单云栖打倒铺平以泄心头之恨。
相反的,纠缠在他脑子里的,另有其人,也另有其事。而他相信,单云栖此时也定然和他一样有这样的想法。
说来可笑,从“云上天”现身江湖的那一天起,云楼和“云上天”便开始了立身于黑道武林的两端,水火不相容的态势。那一天的夜晚,怕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相安无事。而这样的相安无事,却是在折损了大批好手的基础上换来的短暂的平静。
只是接了生意灭一艘画舫上的人,其实本用不着那么多的好手一起出马。但是,同时接了这档生意的还有云楼,这就让这次猎杀的性质上升了一个高度——这是秋素心伤愈之后第一次与单云栖的短兵相接,与其说是竞争,不如说是决斗。也因此,不管是云楼还是“云上天”都派出了相当数量的好手,对这些人而言,猎杀不过是游戏,真正的目的是将他们的对手置于死地。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猎杀完成,他们沉浸在酣热的决斗中时,猎杀者忽然之间颠倒成“猎物”的猎物,在转瞬之间被屠杀殆尽。
没错,屠杀。
那些平素里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们,甚至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便成了死状凄惨的尸体,面具之下的脸上,个个死不瞑目。
颈骨被折断的,咽喉被刺穿的,身体被拦腰拧碎的,甚至手脚被生生扯下来失血而死的……
那真的是人做的吗?
秋素心饱览群书,其实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是,回想起当日在乱尸之中看到的那张女子的面孔,他也不禁有一丝动摇。
那个女子显然是当时同他们真正的“猎物”在一起的那一个。画舫上卖艺的风尘女子会有那么好的功夫,倒是出人意料,但是,仅凭他们交手时那女子所显现出来的实力,根本做不到在瞬息之间要了那么多杀手的性命。而,若是她有那个能耐做到,也就没有必要逃。
莫非是——被厉鬼附身?
秋素心想起了那些坊间流传的志异传奇,但随即又否决了这样的胡乱猜测,这世上若是真有厉鬼,那么他早就该死了,哪会直到今天还好好的站在这里。
低下头,大瓷盆中的两条鱼儿毫无烦恼的自在悠游着。
那条琉璃白,鲜红的脏器隔着半透明的鳞片若隐若现,优美的一甩尾,打起几串水珠溅在秋素心的手背上,让秋素心微微皱了眉头,又想起了湖中轻松甩开他的那个身影。
静侯——
从那次在湖里失去了她的踪迹之后,她就好像化在了那湖中一样,任他派出再多的人,几乎将杭州城掀起来找了一遍,也是全无所获,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云上天”从来没有找不到的人,也从来没有打听不到的事情,而这些,都在静侯身上被破了例。
他被甩开得这样彻底干脆,连片衣角都不曾抓到她,现在,也一样连片衣角也找不到。关于静侯的那些过去,明明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又因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而不愿意去追查。
冷峻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秋素心出手如电的将盆中的琉璃白扣着鳃抓了起来,娇弱的鱼儿剧烈的在他的手心里挣扎,但是只有被越扣越紧,渐渐的失了力气。
扑通一声,鱼儿被丢回了水中,奄奄一息。
秋素心看也不看的转身出了这间静侯短暂停留过的厢房,将心中残碎的情绪置之脑后。
神秘女子的身份,失踪的猎物,死敌单云栖。
这些事情都是眼下急要解决的问题,至于不太要紧的,就留着慢慢再说好了。
“杰哥~~~”
甜的能让人把前天吃的一碗热汤面连汤带水的吐出来的声音响起在集市一角,周围长脚能跑的基本上都很想跑,可怜了那些顾着摊子不能跑的和想跑跑不动的人……
被声音的主人软绵绵扒在身上的肥胖男人摸了摸油光锃亮的脸,厚厚假皮下已经完全狰狞了。
强忍着把身上的恶心家伙掐死欲望的花喜落第一万两千七百八十三次的后悔,当初就不应该一念之仁的带着这不要脸的东西一起走,给她粘张假皮然后一脚踹飞,世上就清静了。
装扮成娇娆小妇人的静侯本来被贴了一张还蛮有姿色的脸,但是搭上她那个要恶不要命的声音,就是完完全全的活人退避了。
肥肚腩,肥脸蛋,就地一趴就和某种动物没两样的中年男人——美艳动人的能把宫里的皇后娘娘比到天边去的师姐扮成这样,她不借机搞鬼简直对不起天地良心。
静侯非常的理直气壮。
用二师姐的谐音给花喜落取了个“耳释杰”的名字,一路上粘嗒嗒的“杰哥”,“杰哥”的叫个不停,惟恐天下人不知道他们是一对奸夫淫妇的德行,让花喜落面具之下早就青面獠牙。
的耳释杰,还尔失节呢!她不如直接说“你淫荡”算了!
静侯趴在花喜落的肩上,隔着半尺厚的假皮她都能感觉的到师姐快要爆发的怒气,但是依然不怕死的捋着母老虎的胡子当弦子拉,拉得兴高采烈。
在山上的时候被这几个人轮着耍,风水轮流转,再转到她这边就不知道是哪年了,这种便宜不占?别说笑了!
“我说杰哥啊~”刻意凑到花喜落的耳朵边儿,凉凉的呼吸激得花喜落浑身一抖,汗毛根根直竖。
“干啥!”瓮声瓮气的不耐烦地甩了一句,忍着静侯滑腻的跟条蛇没两样的缠着自己早就把她的耐性耗了个精光。
“别生气嘛~人家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的~就这么把‘姐…..姐’扔下带着奴家出来,你真的舍得?”
不理周围的人不屑的目光和窃窃私语,静侯不怀好意的瞄着花喜落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
就算被伪装成了一双酒色过度的下垂肿眼泡,那双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感情依然被静侯逮了个正着。
要说师姐对那个男人没有感情,谁信?
要是真的已经什么情分都没有了,要是真的像师姐自己说的那样只剩下痛恨,那么为什么放着好好的避难之所不呆,反而要急急忙忙的冒着被人发现追杀的危险跑出来?
不在乎那个男人?
呵呵~
不在乎的话就利用一下又有什么关系?恨着的话,就算那个男人被拖累而遇到什么危险,不也是那男人心甘情愿的吗,又有什么关系?
师姐啊,全身就只硬在那一张嘴上。
不饶别人,也不饶自己。
静侯在心里笑叹,几时也轮到她看别人的笑话了,呵呵~
花喜落咬了咬牙,拦腰把静侯掐在手里,外人看过去就像一对不知廉耻的男女当街大行不轨之事,只有静侯知道师姐那一双“虎爪”上到底使了多大的力气——八成她的小纤腰明天就会肿它个一圈儿了。
“我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吗?”低低扁扁的声音从牙缝里一个一个的挤出来,臃肿的脸上一片赤诚,“在我心里这世上谁能比你更重要,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一个早就该抛弃的‘女人’又算得了什么!”花喜落喷出的怒火能把人烤个半熟。
静侯和自家师姐眼对着眼,火花四溅,看在外人眼里却是妖娇的小妇人和又肥又丑的老男人脸对着脸,情意绵绵。
这场面真不是人看得的……
静侯笑了出来,凑上去在花喜落堆满假皮的肥脸上香了一口,嗲声嗲气的撒娇:“人家就知道,只有你对人家最好了,人家天涯海角都会跟着你的,杰哥~~~~~~”
周围看了半天热闹的人纷纷又吐又骂,光天化日之下狗男女当街行无耻之事,还这么明目张胆的……恶心人……简直应当被抓去浸猪笼!!!
一片噪杂声中,一个低回的笑声轻轻的响起。
静侯和花喜落同时一顿,循声望过去,一个青衫男子静静立在街市的对面,隔着人群望着她们,温和的微笑。
只是那样随意的一个身影,一个笑容,这片熙熙攘攘的街市便好像忽然宁静了下来,只一眼,便再也看不见别人。
“师兄——”
第二章
人生,果然是不可预知的。
跟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师兄回到他开的小小药铺,让师姐卸了脸上的易容,手里被塞了一杯决明子泡的茶坐在藤椅上的时候,静侯还在感叹。
有没有这样的巧合?一出门就像丢掉的两个人居然全都在杭州!会不会连他们师傅那个老家伙也潜伏在杭州的某个茅坑里醉得爬不上来?
花喜落正在和身上那些几斤重的假皮做斗争,静侯正在发呆,而她们的师兄……正在厨房里做饭……
当诡异的味道传进静侯的鼻子里,她猛然脸色大变的冲进了厨房,但是为时已晚——师兄的“得意之作”已经完成了大半,再怎么抢救也不过是垂死挣扎,她们悲惨的命运已经注定得不到改变了。
可怕的不是师兄看起来光鲜亮丽吃起来肠穿肚烂的厨艺,可怕的是,明明知道这些东西吃下去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却只能含泪把它们吃完的宿命。
不能浪费吃的东西——这是师兄的铁律,顺带着他们这几个倒霉鬼也不得不跟着把这条铁律坚守到底。
深呼吸,喘口气,她真的不想回忆起“不谙世事”的时候不小心犯到师兄的那些下场。
不浪费粮食是美德,她很赞同,但是,连拒绝被制作成毒药的粮食也不能……这简直是惨无人道……
静侯抱着头,在厨房门口蹲了下来,深切的哀悼起自己的命运。
“饿了吧,再等一下就能吃饭了。”
静侯被自家师兄温柔的笑意劈到,看着被专心料理着的“食物”,只觉得满目疮痍。
一个看外表几乎挑不出毛病来的男人,这种要命的缺陷,应该就是上天给予的“天谴”吧。只是,为什么造孽的是师兄,被“谴”却是她们这些无辜的人啊!
静侯再次悲叹。
挑不出毛病,不意味着完美。若说这世上有什么称得上完美的东西,那也不是他们这种不完美的凡夫俗子能想象的出来的。
平平看过去,师兄几乎完全符合这世间女子对于良人的一切要求。
清俊,温和,细致,睿智,学有所长。怎么看,都是宜家宜室的好男人——如果闺房之中能热情奔放温柔兼之霸道,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不过不用急着流口水,这些,也不过是“看过去”如此罢了。
看过去——没有任何人能像面前的这个男人这样,把最简单朴素的青衫穿得这样温柔写意。高挑而略显清瘦的身形,较之普通男子白皙一些的肤色,衬着这身天青水碧的衣衫,竟似莲一般的皎洁,完全没有辜负了他的名字——步青衫。
生他的人一定很有先见之明,取的名字这样“点题”,可谓难得之极。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有谁能知道,包在那张轻脆薄透的表皮之下的,究竟是怎样的——吹毛求疵!!!!
看看这间厨房,小小的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一尘不染还算正常,毫无油烟味也可以是洁净的表现,但是,有谁见过干净得好像被舔过一样的灶坑!!!
谁会在烧完火以后钻进灶坑用抹布一个角一个缝的抠一遍!!
更不要提那些按照大小深浅摆得跟排兵布阵一样的碗盘,每次看到,一种望而生畏的恐惧感就油然而生——这已经完全脱离了平凡人的境界,甚至达到了连圣人都望尘莫及的高度——圣人他老人家从来不进厨房……
和师兄生活在一起的时日,从无数血的教训里,她学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绝对不要过问别人的生活方式,否则只有引火烧身。好怀念山上一人一间房的日子,房门一关,各人各管,眼不见心不烦……
抬起头,碧空如洗,想一想要和师兄住在一个屋檐低下,静侯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这就是她做行善救人的“福报”?
“不要发呆了,饭好了,去看看二师妹收拾好了没有,叫她一起用饭。”
步青衫将装满“食物”的器皿错落有致的摆在托盘里,用对待稀世珍宝的态度庄严的双手托捧着,极为温雅的开口招唤已经走神儿了半天的静侯。
“啊?!哦……哦哦……我这就去。”静侯回过神来,盯着师兄手里色彩斑斓的菜肴,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后退了三大步,然后才近乎连滚带爬的去通知师姐开饭的“噩耗”。
开玩笑,不吃的后果严重,还没吃就糟塌了食物的罪名更大!
她深度怀疑师兄之所以那么温文尔雅,完全是为了防止说话的时候把口水喷到他敬若神明的饭菜里才养成的习惯。
“什么!!师兄下厨了?!!”
卸了易容正在梳妆的花喜落听见静侯的话手下猛地一抖,挽头发的簪子戳了头皮都不觉得疼。
天啊————
静侯看着师姐如丧考妣的样子,撇撇嘴,她已经哀号过了,可惜没啥用,现实就是现实……
“你们怎么了?快来坐下,用饭了。”步青衫一步一个脚印的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的菜汤别说洒出来,就是晃都没晃一下。
“哦……来了……”师姐妹俩人一步一蹭的挪到桌前,表情之壮烈,和上刑台没什么两样。
四菜一汤漂漂亮亮的端放在桌子中央,摆出花朵的形状。
洁白无瑕的小碗里,晶莹的白米饭刚好平齐到碗沿,一粒都没有多出来。
距离饭碗左侧不多不少两寸远,放着同样洁白无瑕的小碟子。
筷子整整齐齐严丝合缝的被放在距离饭碗右侧两寸远的地方。
而这三套餐具,又一分不差的被摆在距离桌心的菜肴半尺远,距离桌沿三寸远的地方。
谁不相信可以用尺量,如果有偏差,那问题一定出在尺子上!
静侯和花喜落腰板挺直的端坐在桌前,极力逃避面前的饭菜,眼观鼻,鼻观心。
“你们怎么了?”看着两人的样子,步青衫疑惑道。
“我们…….我们……我们在心里默念,感谢师兄赐我们美食!”静侯信口硬掰,和花喜落对视一眼,都在心里抹了把冷汗。
步青衫闻言一笑,道:“说什么客气话,我这里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将就着先吃一些吧,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吃——————
看、起、来鲜翠的蔬菜,看、起、来鲜嫩的肉,看、起、来鲜美的汤……
想起那只当初因为嘴馋偷吃了师兄做的菜而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的胖狸猫,静侯忍不住脸皮抽筋儿,头皮发麻。
这些玩意儿足可以和同样看、起、来外表鲜艳的毒蘑菇相媲美,吃……她的追求真的不高,她不怕死,只要吃了之后不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就感谢上苍了。
见死不救不是错,不小心救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大魔头才是她的罪过,她忏悔,她赎罪,她保证再也不犯了,就算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被砍死,被毒死,被噎死,她也绝对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即使被抓住也会把抓住她的爪子砍下来继续视而不见。所以,各路神佛请保佑她吧,让她还能活着看见今天晚上的月亮,她拜谢神恩~~
那个整天恨不得泡在酒缸里的老头子其实堪称当世奇才,无论是武功也好,轻功也罢,甚至什么旁门左道都造诣精深,有时候静侯都不禁怀疑,这样的人,怎么会欠了她祖父的人情。
师门没规矩,他们这几个徒弟都是各自凭喜好选了想学的东西来研究。
大师兄感兴趣的东西很多。他入门最早,功夫也最高,除了轻功略逊师姐一筹以外,无论是医术还是毒术都比她们高出不是一两个层次。杂七杂八的都学,甚至,他连酿酒都和老头子学的兴致勃勃,也不知学来干啥。
果然能耐越大的人就越奇怪,幸好她是个没啥用处的半吊子。
顶不住步青衫殷殷期盼的目光,静侯和花喜落豁出去了,牙一咬、眼一闭,啊,眼不能闭,相反,她们还得睁大眼睛,小心着菜汤不要洒在桌面上,更不能洒进其他菜的盘子里,甚至不能洒进饭碗里。吃菜要用碟子,吃饭才能用碗。饭要从上往下,从前往后的一点一点的吃,不能坏了规矩,更不能乱了顺序。
若是不在一起吃饭便罢,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师兄下厨,这些事情都要遵守,连那个老酒鬼都不敢行差踏错,唯恐大徒弟见了发飙,可见这男人有多可怕。
静侯的牙虚飘飘的落在嘴里的饭菜上,只是做了个嚼的样子就生吞了下去。
其实要是不考虑吃下去的后果,大师兄做的饭菜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但是,想想看,让谁吃活蜈蚣谁敢大嚼大啃,胆子再大的也不过就是硬吞下肚了吧。要知道,她们师兄的厨艺,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别人做菜调味用油盐酱醋,他老人家做菜是拿各种口味的药粉当调料使,至于药粉的功效和有没有毒性,掺在一起会变成什么,那些事情对早就已经试毒试到百毒不侵的大师兄来说根本不用记入考虑。
但是,这种没有谱的玩意儿对于她们这种肉身凡胎的普通人来说,比活蜈蚣可怕一百倍。
看着两个师妹“仪态端庄”的用饭,步青衫非常欣慰。
久别重逢总是让人心情格外好,步青衫甚至破例在用饭中途就放下了筷子——当然是整整齐齐严丝合缝的被放在距离饭碗右侧两寸远的地方。
“我们兄妹难得聚在一起,刚好我日前酿的酒也可以启封了,不如我们来喝一杯?”
静侯和花喜落听了,喜出望外。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就麻烦大师兄去拿酒了。”
步青衫一笑而起,慢条斯理的出了房门。
静侯和花喜落两相对望,嘿嘿一笑,心照不宣……
第三章
遥望着师兄的身影从门口消失,静侯和花喜落立刻跳了起来。
静侯用极为谨慎的态度把三人份的菜夹出两人的份量,小心翼翼的好像从河泥里挑金砂,绝对要保证让这些菜看起来是被“端庄”的吃掉而不是被“处理掉”。
“快快快,哎,慢慢慢,不要弄得乱七八糟,小心菜汤啊!”花喜落在一旁心急的指手画脚。
“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去拿家伙,不要在这里啰嗦,等会儿师兄就回来了。”静侯皱紧眉头不耐烦。
花喜落把轻功用到极限,眨眼之间冲进里间,把刚才卸下来的一块假皮拿出来,将这些被静侯小心的夹到碟子里的菜和两人碗里的白饭用皮子一兜,又冲回了里间。
静侯跟进去,从带来的包袱里哗啦啦的倒出一堆瓶瓶罐罐,都是这阵子她做出来以防万一的东西。从里面翻出一个小瓷瓶,淋了些滑溜溜的东西到那包“赃物”上,然后换了一个小罐子,挑了些粉末洒在那些滑溜溜的东西上,嗤嗤嗤几下,一大包可能害死人不偿命的饭菜就被蚀得半点儿痕迹都没有了。
“嘿嘿,我的‘化啥都行二合一’果然是销赃毁尸必备之佳品啊~~”静侯得意兮兮的傻笑。
花喜落看了有气,用力在静侯屁股上踹了一脚。
“你得意个屁,这么大的味道,师兄是死的才闻不出来!”
“哦哦哦,还有还有。”
继续翻出一个瓶子,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用力一喷,方才的那些味道立刻消失无踪。
静侯这才呼出一口气,抹了抹冷汗。
“啊,不对,还有汤,汤怎么办!!”
刚放松下来,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个大患,两个人一溜烟的又冲回桌子旁边,看着那一大碗汤心急火燎。
“不行就倒掉一半。”静侯黔驴技穷。
“倒在哪里?你看看这比狗舔过都干净的屋子和院子,你倒在哪里不是往秃子头上放虱子!”
“那你说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你——”静侯话没说完就顿住了,冲花喜落使了个眼色。
怎么也不用办了,师兄回来了……
两个人迅速回到位子上端庄的坐好。静侯眼尖的瞄到碗底还有一粒饭粒,一咬牙,把饭粒用手指粘起来,顺着领口塞进了衣服里。看得花喜落目瞪口呆。
“酒拿回来了,你们等久了吧。”温柔的声音响起,步青衫捧着一个小小的酒坛子,姿势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捧着祖宗骨灰的孝子贤孙……
“不久不久,怎么会久。”就是不够久!静侯和花喜落同时在心里悲号,“不好意思我们自己先吃了,大师兄你也赶紧用饭吧,不要忙活了。”
两个人屁股粘在椅子上,假笑粘在脸上,没有人敢伸手去接师兄手里跟吃喝挂钩的东西,只有眼珠子跟着走,一直看到那个骨灰坛子…啊,不是,是酒坛子,被安稳的放在桌子上。
“哦?”步青衫看见桌上明显去了一大半的菜和两个师妹面前空空的碗,稍稍有些惊讶。“吃得这么快,是不是饿了?厨房里还有一些材料,我再去做一点来吧。”
“不要不要,我们吃饱了,好饱了,师兄你还是自己快点用饭吧。”两个人手摇头摇的忙不迭的拒绝。
开什么玩笑,她们就是知道师兄绝对只做了正好三人份的菜饭,才会只把她们俩人的份处理掉,要是再做一次,那她们刚才忙得是什么劲儿啊!
“真的饱了?”步青衫关切的问,生怕师妹受了委屈。
“饱了饱了!”两个人的头狂点,脸笑得僵硬。
“那就好了,我这里粗茶淡饭,我还怕你们吃不惯。”步青衫微微一笑,终于放下心来的样子。
“山上吃的也不比这个好,哪有什么不习惯,师兄太自谦了。哈……哈哈哈……”静侯扯着脸皮硬笑,差点闪了舌头。
花喜落帮衬的继续猛点头,“就是就是,又是酒又是菜的,真是麻烦师兄了。”
“说什么傻话。”步青衫莞尔,忽然想起什么,又站起身来,“对了,说到酒,怎能没有下酒菜,你们既然已经吃饱了,那么就来试试看我新学的酱菜吧。”
什、什么?!还有酱菜?!
轰隆隆隆隆,五雷轰顶——
还不待静侯和花喜落反应过来开口拒绝,步青衫已经略带兴奋的出去拿他的新品种“酱菜”了。
果然是阎王要人三更死,决不留人到五更。过了一劫又一劫,天要亡她们啊————
被打击得风中飘摇的两个人,青惨惨的面无人色。
————————我是赎罪的分割线——————————
叼着杯子,喝——
反正都逃不过去了,也就别挣扎了。
静侯很认命,花喜落也不得不认命。
这不是大师兄酿的酒,这不是大师兄酿的酒;这不是大师兄腌的酱菜,这不是大师兄腌的酱菜……
硬要自己不去想,忽略掉这些酒菜的“出处”闭着眼睛往下塞的话,其实味道也不算太坏。静侯这样安慰着自己。
不过,“大师兄,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做生意啊,你的医术这么好,没道理生意这么清淡啊。”
居然有这么大把的时间坐在这里和她们闲磨,害得她们想搞鬼都没机会。
步青衫听了但笑不语,径自从酒壶里又倒了一杯酒。
桌上的饭菜都已经被他收拾下去了,只干干净净的摆着一坛酒,一把壶和两碟子酱菜。
静侯和花喜落本着躲掉一样是一样的原则,都只专心致志的喝着杯子里的酒,完全不去碰那些所谓的“下酒菜”,好在师兄这次并没有说什么。
步青衫喝酒的样子,说实在的,很好看。
宽大的袖子,举杯的时候会露出一截手腕来,腕骨纤细分明,皮肤被青色的衣衫衬得更加白皙,宛若碧叶间的白莲。
他是那种喝一点酒就会脸红的人,但是又不会红得很夸张。淡淡染上的一抹醺然,让细长而略显得有些冷淡的眼睛里光晕流转,右眼下一颗细小的痣会在这时变得明显起来,睫毛垂下来的时候,便好像渗出了一滴泪水。
看过去,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
静侯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她不爱看师兄静静喝酒的样子,虽然很好看,但是她的直觉却会不停的警示着她,危险。这样的师兄,往往让她的心有种落不到实处的不安,她并不乐见。
所以,她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
步青衫放低了手中的杯子,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很惬意的笑一笑,道:“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爱这样闹中取静的感觉,至于生意,我另有赚钱的来源,开个药铺不过是让自己有个落脚的地方,并不指望着靠这个大富大贵,生意清淡一点,我倒是很喜欢。”
“大富大贵?这话从师兄你嘴里说出来,我还真是听不习惯。”静侯挑眉。
和师姐这个就算在山上也要涂脂抹粉满头金翠的女人完全不一样,师兄一年到头的就是这样一身最普通的青色衣衫,样式普通,料子普通,总之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与其说是淡薄,不如说,她根本没有办法把师兄和钱联系起来。这男人,已经差不多像是个修道的人了。
步青衫看了静侯一眼,展眉而笑,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让静侯忽然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另有赚钱的来源?
嗯……师兄的一身本事,无论是哪一种亮出来,都能让人捧着金山银山挤破头的找上门来——当然,厨艺例外——但是,他这样一说,反倒让她心里犯嘀咕,师兄不会是在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他们师门唯一默认的规矩是绝不过问他人的生活,所以就算静侯心里再怎么疑惑,也无从得知,更不会问出口来。
不过,这阵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她倒是忘了一件事情,一件对她来说挺要紧的事情,在这不舒服的当口被她猛然间想了起来。那就是——到底是谁给秋素心下了师门独有的绿柳如斯?又是谁把秋素心带进林子里去的?就算秋素心是好运气,自己闯了进去,至少毒一定与他们师门的这几个人脱不开干系。
谁呢?是一个人做的还是两个人?是无意为之还是别有用心呢?
静侯脑袋里面转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地又喝了不少酒下去,只觉得越来越心烦意乱,想也想不清楚,问又不愿意问,只是一直纠缠。
她被曾经中了绿柳如斯,又曾经无意之间闯进山林的秋素心强带到杭州,偏偏师兄和师姐也在杭州。一切都那么恰好,每个人都有可能,她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只能越发的烦闷。
从那以后过了好些年,但是一直有这样那样的症状不停的出现,不停的把过去的那些东西推回到她面前,让她连想要做只缩头乌龟都没法子。
而,最大的症头可能就是这个了吧——被她当作救命稻草抓住的人们,她努力想要相信,却做不到,明明怀疑着,却又要强迫自己相信。也许有一天,她会因为这样而整个人就此疯掉也说不定。
眉头越皱越紧,静侯干脆无意识的抓过酒坛子开始往下灌,脸花喜落在桌子下面猛踹她都没有感觉。
人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平平都是酒,静侯只觉得酒入愁肠愁更愁。越喝越是烦闷,甚至开始全身燥热。
要知道,从她妖化的那一天起,除非她刻意的运气,不然她的身体从来都是冰冰凉凉的,和个死人没两样,就算是喝了酒,这样的燥热也极其反常。
但是等静侯发现了师兄对她这种捧着酒坛子喝酒的不端庄完全不置一词,也发觉了自己身上的异常的时候,一切,又已经——为时已晚……
第四章
跳脱出来看她活过的这二十几年,其实很可笑。
似乎,她的命里总是脱不开“为时已晚”这几个字。
以为自己搞的小把戏成功的瞒过了师兄,等到发现其实还是被师兄看穿了的时候,为时已晚——她已经被恶整。
以为就算被秋素心带下山,只要能瞅准了机会就逃得掉,等到发现了一切正朝着她最不乐见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为时已晚——她已经被带回了恶梦的根源。
以为嫁了一个可以给自己依靠的良人能安稳的过完这辈子,等到发现是自己太天真的时候,为时已晚——那个男人已经用一个姿势轻松的将她编织的幻梦干脆的粉碎。
好吧,一切她都认了,因为为时最晚的是,当她发现一切根本就不好玩儿的时候,她已经降生到这个人间,没有什么可以被改变了。
“师兄啊,你好端端的,弄雄黄酒出来干什么?”忍耐着从身体内部燃烧起来的灼烫,静侯艰难的开口笑道。
雄黄酒!!!
花喜落手上一滑,杯子几乎被她砸在地上。这酒里根本没有任何雄黄的味道,怎么会是雄黄酒!!
静侯的脸已经被烧得通红,血似乎涌动着就要从薄薄的皮肤底下喷涌而出,连说话时呼出的气息都是烫人的。
花喜落很想立刻逃走,但是身体却仿佛忽然被冻住了似的不能动弹。她睁大眼睛瞪着步青衫,步青衫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随即便把目光转向了静侯的方向。
“快到端午节了,做一点雄黄酒放在药铺里卖,不是很合时宜吗?”
“哈…..哈哈……”静侯苦笑,“这样一点儿雄黄味道都没有的雄黄酒,有人会买?”
“也是有人会对那个味道敏感,不是吗?”步青衫意有所指的说道。
静侯的笑容终于挂不住,手上的酒坛子落在地上,啪的碎裂,身子一软,瘫在流满地面的雄黄酒里。
把师兄的房间弄成这样,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等着她啊。
静侯很奇特已经快要麻木的脑袋里居然还有余暇想到这些事情。
虽然妖化以后有着巨大的蛇尾,但她不是蛇,对于爬虫来说堪称毒药的雄黄,对于她并没有那种功效。但是,她对雄黄的味道依然敏感,只是,这是出于另一种难以启齿的原因。
“师兄,你不要每次都把我当成白娘娘好不好……”静侯低弱的声音里,有一种异样的沙哑。
步青衫看着地上开始辗转蠕动的静侯,轻轻放下了酒杯,道:“当然,白娘娘还比不上你来得有趣。”
雄黄酒只能令白素珍现出原形,却能令小师妹产生更有趣的反应,这两种乐趣是不能比较的,他当然不会把静侯当作那条无用的白蛇。
静侯用伸出长爪的手紧紧的扣住自己的臂膀,勉强以疼痛保持着一点清醒和理智。
那个被极度的痛苦愤怒和怨恨吞噬了的瞬间,她献祭了自己的身体,得到了人类永远不可企及的强大力量。而紧随其后,为了克制这种随时都有可能失控爆发的力量,她又付出了新的代价。
快感是这样的相似,虽然带来快感的途径不同,但是那种酣畅的感觉却是相通的,无论引发快感的,是暴戾……还是欲望……
人是这样奇怪的动物,即使心死成灰,但只要还活着,欲望就不会死。为了压制身上的妖性,她几乎熄灭了自己所有的欲望,越是能带来强大快感的欲望,就被她压抑的越深。
但是,也仅仅是压抑而已。
当有一天,步青衫无意之中发现雄黄可以开启她的欲望之后,这种东西就变成了他通常用来惩戒她的工具,而且花样翻新,每次必中。
“师兄……如果我现在认错……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步青衫轻缓的摇摇头,“如果你早就知道做那件事情的下场,为什么每次都要去做?”
他只有这一片逆鳞,为什么她们总是学不乖的要去摸一摸?
当然是因为做或者不做都没什么好下场,所以每次都侥幸想要赌赌看,可惜从没成功过。
静侯不再开口,认了,咬紧牙关,全力和身体里越燃越烈的火焰抗衡。
说到底犯了师兄的忌讳是她们的错,师兄也不会真的想看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他只是想看自己忍受这种折磨而已,忍过去,等师兄消气了,就没事了。
步青衫站起来,慢慢走到静侯的身边。
静侯看着身下流淌的酒液几乎沾到师兄一尘不染的鞋子上,无力的吐出低喃。
“……脏……”
步青衫闻声,眉头一动,蹲下身来,温柔的顺了顺静侯瞬间暴长出来的头发,无奈的叹息。
“这样的轮回有过多少次了,怎么还是相信我?”
是啊,这样的轮回有过多少次了——在师兄身后搞小动作,从来没有例外的被发现,然后被恶整。
但是她就没长过记性。
师兄的完美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桎梏着他的枷锁,让她怎么忍心开口跟他说,其实他做的东西,人吃人死,兽吃兽亡?她宁肯这样被师兄恶整,也不愿意去碰触师兄心里那片真正的逆鳞。
“……你是……师兄……”她拼命想去相信的人之一啊。
静侯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瞳孔紧缩,渐渐泛出青色,明显已经濒临界点。
听到了静侯模糊不清的回答,步青衫低笑着站起身来,仔细的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
“即使是亲兄弟,也不过是个外人。师兄?这就是你相信我的原因?小师妹,你真是比白娘子还要笨上十分。”说完,迈步出了房间,将房门合上,把即将崩溃的静侯同被制住不能动弹的花喜落留在屋中。
笨吗?
笨吧。
不笨又能怎样?
能让她咬牙活下来的东西已经那么少,要是不笨一点,她还怎么熬……
花喜落身体僵硬着,却在意识里颤栗。
静侯就在脚下不远的地方扭曲挣扎。
即使有再强的意志力,与天性抗争都会痛苦不堪,更何况静侯对妖性的抵抗力低到几乎一碰即碎。
妖化的时候静侯有多么痛苦,而他们为了妖化以后的静侯吃了多少苦头,这些师兄不会不清楚。他居然还能把这件事情当成游戏一样的来玩!每一次每一次,这种事情都让花喜落心里冰凉。
和静侯毫无理由的信任不同,她几乎可以说是害怕着步青衫的。所以,每一个动作,她都小心的防备着,只是,她的那些防备和心机,到了那个男人的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心思,完全不值一提。
那个男人的心里,所有人都是玩偶。他会不动声色的,甚至微笑着,揭开一道人身上还没有愈合的伤疤,看着血流,听着哀号,然后觉得是个好玩的游戏。
她怕他,也讨厌他。
她不明白静侯怎么能那么样的亲近他。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和拥有妖身的静侯相比,步青衫,才是不折不扣的妖魔。
听静侯说起的时候,花喜落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偏偏在她们易容离开秦栾的别苑,想要返回山上的时候,这个男人出现了。她的算盘是来刺探个一二,但是,她早该想到,只要一遇到这个男人,就绝对没有什么好事情!
还来不及搞清楚这次步青衫又想要玩什么把戏,她的麻烦已经来了。
碰过雄黄的静侯,被定住不能动弹的自己,花喜落苦笑——
哭泣的低吟和压抑的嘶喊从静侯咬紧的牙关里泄露出来。
她翻滚着,只觉得快要被烧成灰。
双腿紧紧地绞缠在一起,不断的互相厮磨,血液疯狂的流窜。
衣服和头发被含着雄黄的酒液打湿,缠在身体上,一点一点的吞噬着她的理智。
锋利的爪子难耐的在地上抓出狂乱的痕迹,手臂上的血痕,腥甜的气味,让欲望越发的烧红了她的眼睛。
好想要……温热的身体……甜美的血肉……好想要……
花喜落柔软馥郁的身体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只要一伸手,就可以……
啊哈……
急促的喘息着,静侯紧紧地闭上眼睛。
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滚烫的湿意让双腿间变得滑腻不堪,打开尖锐长爪的手,终于忍不住探了下去——
裙子被撕裂开来,露出腿上玉石一般的肌肤,利爪抚过的地方,划下一道道血痕。双腿紧紧地将指爪夹住,带着刺痛的快感诱发出更加庞大的空虚,好热——
好想要……
嗯……嗯……
压抑着,克制着,静侯被欲望蒸腾着,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流淌下来,同酒液和汗水混在一起,越发的炽烈。
给她……她好想要……
辗转翻腾,高热的炙烤中,意识渐渐沉没,身体高高的弓起,耳畔似乎想起了剧烈的倾塌声。
巨大的蛇尾挣脱了束缚,鞭子一样的甩开,结实的木桌应声而碎。
蛇尾自花喜落的面前险险的甩落,细小的鳞片在地面上摩擦,慢慢的向花喜落坐着的椅子上,滑动……
第五章
花喜落瞪大了一双美目,屏住了呼吸。
蛇尾将将在她身下的椅子边上停住,躁动的来回游移着,却像是被什么遏制着,始终没有触及到这张近在咫尺的椅子。
静侯全身绷直,在地上痛苦挣扎,雄黄酒被她身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染色,沾染在雪白的侧脸上,凄艳的,宛若当初她留下的血泪。
每一次,每一次,看到这样的静侯,花喜落心里都会忍不住地想,如果当初,如果当初她没有阻拦静侯的自毁,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痛苦。
无生者无痛,是的。死去了,就再也不会痛,再也不必忍受一切这个人世加筑在她身上的枷锁和折磨。但是,她怎么能够甘心!她们究竟做错过什么?!如果那些夺走她们人生的人都可以光明正大的活着,那么,凭什么?凭什么她们就要这样悲惨的死掉!
她们还没有,好好的活过这一辈子啊——
静侯已经不太分得清楚,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尖利的长爪努力的向前,死死的扣在地面上,全身绷得像一根就快断掉的弓弦,只有模糊的念头支撑着,阻止自己去撕裂师姐的身体,获得解脱和快乐。
一端是人,一端是妖,下身的蛇尾在这样剧烈的拉扯中被抻的僵直。
她时常觉得她快要死了。
人性破碎,妖性却得不到饱足。她好热,又好冷。
人说血冷的动物会喜欢温暖的地方,而她常常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被冻死的。妖的那一部分渴望的鲜血和肉体的温暖,她不能放纵;人的那部分渴望的珍爱和安全,她得不到。这样的饥渴,阴影一样的盘旋在身体的深处,每过一天,她都要花上更多的力气,才能强迫自己忽视掉这些声音。
好冷——
她好想要回去小溪边,晒一晒太阳……
花喜落的心都快要裂开,但是身体却丝毫都动弹不得,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她下的毒,让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静侯的挣扎翻腾越来越弱,甚至连气息都变得衰弱了下来。这样下去,她会受不了的。
够了!!!
步青衫——
够了——————
她在心里狂喊着,但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眼泪从大睁着的眼中落下,她却毫无感觉。
残阳如血,铺天盖地的从窗纸和门的缝隙中涌进来,让人窒息的赤红。
低哑而萧瑟的声音幽幽的响起,穿过薄薄的门板和墙壁,传进静侯的耳朵里。
紧闭的双眼似乎被打开,看到了非常非常遥远,却又非常非常熟悉的……过去……
天地苍茫,赤阳如血,人们这样虔诚的供奉着他们的神明。
盘踞在高高的祭坛上,俯瞰着拜倒在脚下的子民们,炽烈的崇拜和敬仰环绕着身体,温暖着魂魄。
宇宙洪荒,几多变迁,当祭坛被荒草淹没,变成一堆乱石,神明也不再是神明。
怒火,怨愤,寂寞……
被这样丑恶的情绪纠缠,犯了大错,从此沦为妖魔。
被追逐,被利用,被杀戮,被吞噬过血肉。
不断的逃离,不断的隐匿,纯净而强大的血脉,被这样累世的罪孽磨损,渐渐虚无。
混迹在人群中,不再是神明,也不愿是妖魔,只是想要和人一样,好好的活着。被人看见,被人关心,被人注视,被人……记得……
是了,她是人,已经是个人了,她是人,是人……
身体忽然获得了自由,花喜落几乎是滚落到了地上,扑到静侯的身边。
身体终于松懈下来的静侯恢复了人的形态,虽然衣衫破裂,狼狈不堪,但是已经安眠,轻浅的呼吸着,脸上带着暂时的平静和安详。
花喜落三两下扯下了自己的外衣,将静侯包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那样冰冷的身体,即使隔着重重的衣服,还是让她发抖。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步青衫对满室的狼藉视而不见,收起了手中的埙,径自走向花喜落二人。
花喜落忍不住向后退了退,戒备的看着他。
步青衫也不理,只是弯下身,从花喜落紧张到僵硬的手中将静侯抱了过来,然后放到里间的床上去。
花喜落慌忙起身,也跟了上去。
“我去烧些热水来,你帮她擦擦身吧。”这样的温和体贴,仿佛刚才的那些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也和他毫无关系。
花喜落瞪着步青衫,她从来就没有看明白过这个男人。
帮静侯拉上被子,微微一笑,步青衫转身出了房间。不多时,带了装满热水的木盆回来,放下,又转身出去,听声音,是去收拾外间那些被砸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花喜落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浸湿了布巾,开始小心的帮静侯擦洗身体上的污浊和血迹。
总是这样的,因为一些不知所谓的原因把静侯最不愿示人的一面掀出来,然后弄得她遍体鳞伤,再用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曲子让静侯安静下来,像个宝贝一样小心的照顾。
她几乎要以为步青衫的喜好是训蛇,然后到街上去杂耍卖艺。
打一巴掌揉一揉,他不厌烦,静侯居然也从来不恨,这两个人还真是玩不腻这样的把戏。可是关她什么事,每次都被夹在中间当牺牲品,到底当她饺子皮还是包子馅,可以这样揉来捏去的摆弄!
心里窝火,手下便不自觉地用力。可是,不管她再怎么用力,静侯的皮肤还是玉石一样的冰冷,连点痕迹也没有。花喜落见了,叹了一口气,心又软了下来。
静侯对他们这样的容忍,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再怎么折腾她也都还是笑笑的好像不疼不痒,她明白的。
多少春闺梦里人,她们,都是从那个梦里走出来的人。
渴爱。哪个女人不渴望着自己被放在手心珍爱。为了那个掌心的温暖,她们愿意把自己化作一江春水,温柔的环绕在那个人的身边。
但是,静侯的渴望,已经被她彻底的锁起来了。
一日日的暴晒在阳光下,将白皙的皮肤晒成麦色,把所有属于女人的柔软都深深的埋葬起来,一天天的变得大而化之,不男不女。这样,改变自己,忘掉自己。
他们,是这样的她唯一可以放胆去碰触的人,仅此而已。
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静侯的脸颊。
傻孩子啊……
把厅中所有残破的碎片仔细的聚集到一起,只是微微的弹了些粉末在上面,那些东西就被迅速的蚀掉了。
步青衫看着半点痕迹都没留下的地面,含笑的眯了眯眼睛。
学了那么久,小师妹的火候还是那么不到家。
药用的太过繁杂,虽然消了些味道,还是很难让他当作什么也没发现。
抬头看了看天色,折腾了这半天,差不多也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难得他想要做一顿饭给久别重逢的师妹们吃,可惜她们还是这么不赏脸,既然如此,要不要到外面买一点回来呢。不过,街面上的东西也不知道到底做的干不干净,就算再怎么干净也比不上他自己做的来的放心。可是他做的东西,看来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是没有人敢吃呢。
捋了捋袖子,步青衫决定了,还是去买一点现成的回来,自己再小小的“处理”一下就好了。
一边想着,一边出了门。方才静侯的利爪在地上抓出的那些痕迹,被步青衫轻描淡写的踩过去,尽数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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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锦绣坊的狮子头。
桌子旁,只坐了步青衫和花喜落两个人。
按照惯例,被步青衫恶整完的静侯总要睡上整整一天,醒来之后便神清气爽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而步青衫也会议就表现的好像那个整死人不偿命的妖怪不是他一样,继续保持个谦谦君子的形象,看得花喜落一阵一阵的恶寒。
静侯那只野猴子总是觉得她自己是这个师门里唯一的正常人,哈,正常在哪里,她还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腹诽在心,脸上却不漏半点声色,花喜落自问没有那个能耐,经得起步青衫的“爱护”,也非常庆幸,自己从来没有引起过步青衫的“兴趣”。至少在静侯还没有到师门之前,这男人恐怖归恐怖,还没有达到现在这个恶魔的程度。
“怎么,不合胃口吗?”步青衫见花喜落端着碗却迟迟不动筷,关切地问了一句。
“嗯?啊,哪里,麻烦大师兄这样远的去买这些吃食回来,我很喜欢。”花喜落假笑着答道,赶紧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吃了之后才发现,她一着急,忘记把饭碗放下换碟子接着菜了,险些把汤汁滴进饭里,心中一绷,暗叫一声侥幸。
步青衫见状,放下筷子,笑了。
“师妹不要客气,我知道你们一贯吃不下我的手艺,本来也只是想要亲自下厨给你们接个风,没想到,倒难为了你们。”
花喜落咬着舌头,强忍着一肚子火气不要喷出来,面上还得做出个笑容。
“师兄说哪里话,是我们自己太不懂得惜福了,辜负了师兄的一片心意。”
放他的臭!明知道自己做的东西不是人吃的,还故意端出来,就吃准了她们不敢吃,一定会捣鬼,还故意给她们捣鬼的机会!去他的!这不是明摆着找机会整人吗!
如果真的相由心生,那么估计花喜落现在的脸早就变成了庙里的夜叉,好看得紧。
步青衫笑出声来,眼角微微眯起,泪水一般的小痣让这个笑容充满了别样的邪美。
“师妹你也不用太拘谨了,说出来不怕你生气,我实在是比较喜欢小师妹,也只会这样偏爱她而已。至于师妹你,我不是一向都很纵容你吗?”
…………
花喜落已经对这个完全属于恶魔种的男人失去了所有语言。能把这种堪称残忍的兴趣说得这么正大光明,这么理所当然,还这么洋洋自得,这男人,也真是世间难得一间的人物。能和这样的一个人师出同门,她还真是——三生不幸——
【第六卷 人随沙路向江村】
第一章
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全身都很舒服,懒洋洋的好像泡在热水里。
静侯趴成一滩稀泥,毫无气质可言的骑在一条被子上,即使醒来了,也不愿意睁开眼睛。
但是 ,好饿,怎么这么饿,她不是刚刚吃完饭的吗?
肚子咕噜噜的声音叫得连天响,硬生生的把静侯的神智从半睡半醒中间拉了回来。
抓抓头发,睁开眼睛,眼前莫名其妙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除了床,椅子,桌子以外,什么也没有,家具虽然都是普普通通的样式和颜色,但是这样的过分简洁却让人见了有一种不舒服的压抑感。尤其是,桌子上连个茶壶茶杯都没有,那还摆张桌子干什么啊,床上睡不下的时候,可以用它来将就将就的用处吗?
静侯忍着肚子的鸣叫,抱着头,拼命回想脑袋里头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和师姐易容离开无缘“姐夫”的地方,想要回到山上,遇到大师兄,吃饭,捣鬼,被发现,被师兄恶整……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师兄和师姐都跑到哪里去了?
一脑袋的问题涨得静侯一个头两个大,刚才睡得饱饱的那些满足感,瞬间消失不见。
难道师兄那个小药铺的后头还有别的房间?趁着她睡着把她搬过来的?
恩,也是有可能,看这个房间的干净程度,和师兄还真是挺相称的。
晃晃悠悠的爬下床,眯着惺忪的眼睛往床底下找了一圈,没有鞋……不管了,就这样好了,反正师兄的地面一向比人家吃饭的盘子还干净,只怕被袜子踩脏,不会踩脏袜子。
静侯干脆的下了地,三两步走到门口,用力推开了门。
…………
一片艳丽的花瓣落到了鼻尖上,静侯睁大了眼睛,完全愣在了当场。
打开的房门之外,一整片桃林从面前一直延伸到远方,满树的桃花火一样的盛开着,花瓣落雪一般洋洋洒洒的在林间纷飞。
远处,溪水流动的声音若隐若现的传过来,静侯不必走过去也知道,那条溪水旁边一定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这样和煦的阳光下,躺在石头上,可以非常舒服的晒太阳,暖暖的,让人醺然欲睡。
这里是……山上?!
忍不住揉揉眼睛,再睁开,看到的还是这样熟悉的景色。
回过头去,屋子里面的摆设却依然是陌生简单的那些家具,她确信,山上的任何一间屋子里都没有这样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静侯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的屋里瞅瞅,屋外看看。
忽然,近处的树丛中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直觉的看过去,一只肥胖的狸猫顶着一张阴险狡诈的肥脸咻地钻了出来。
啊——
静侯叫了出来。
肥狸猫看了看静侯,转身就跑。
静侯迈步就要追上去。但是,她的脚刚刚踩到屋外的地面上的那一瞬间,一切熟悉而美丽的景色都消失了,肥狸猫也全无踪影。
静侯被这样的突变惊得一个趔趄,慌忙站直之后,环顾着四周迥然不同的面貌,心里忽然明白了,除非她做白日梦还没醒过来,不然就是被哪个无聊的人困在了某个阵法里耍来耍去。
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捏了一把,哎呦,疼疼疼疼疼~~~
很好,不是白日发梦,那就是有人故意布阵耍人了。
基本上,静侯入门晚,人又懒,除了一些基本自保的功夫和轻功以外,她也就对配药这种不太费脑子又很实用的事情感兴趣,至于师门代代相传的布阵之术,哈哈,她敬谢不敏,学个基本的出阵法,能让她偶尔下山买个菜就足够了,多了她记不住,也用不上。
不过,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千金难买早知道。
她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干脆就一点都不学,就让师祖们留下的阵法把她和秋素心都困在那个林子里,反正在她的地盘上,秋素心再怎么魔王,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虎落平阳被犬欺……呸呸呸!!!她骂自己做什么,真是昏了头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会用这么精妙的阵法玩她的无聊人,也就师兄那么一个了。
叹了一口气,索性一屁股往地上一坐,不料屁股一挨地,眼前的景色又不一样了。
静侯一激灵,忽然觉得很好玩,精神一下子就来了。
只要碰到地面,景色就会变啊,那岂不是每走一步都要重新找路,走一辈子也走不出去!果然是大师兄的风格——看别人死好热闹。
不过,嘿嘿~
左手往地面上拍一下,哗~景色变一遍——
右手往地面上拍一下,呼~景色又变一遍——
嘿嘿嘿嘿嘿~~~
这个好玩儿哎!!
静侯索性开始在地上打滚,倒立,翻跟头,大有看它到底能有多少变化的意思。
她在这里玩的开心,那头可是有人看不过眼去了。
“步兄,令师妹一向如此……处变不惊吗?”
步青衫站在阵势之外,手中的八卦琉璃镜中,阵势里的静侯上窜下跳自得其乐的影像清晰可见。
笑看了一眼身边高大的男人,步青衫实在有些佩服这男人的修辞能力。
活猴子一样的举动能被他形容成处变不惊,实在是超出了抬举的范围。只怕静侯不是处变不惊,而是一早就猜到布下那个阵法的人是他,所以才半点惊异都没有吧。
“让单兄见笑了。”话是这么说,步青衫的语气中可没有丝毫的羞耻,相反,倒有一种颇为自得的意味。
柔弱纤细的,冷静理智的,鲁莽骄躁的,这些类型的女人遍地都是,随手可得,但是他家可爱的师妹却是天下无双,只此一个。多么难得!
单云栖看一眼镜中的静侯,再看看身边的布青衫,心中嗤笑一声。
有这样大费周章只为算计自家师妹的师兄,师妹如此行为,何足为奇。
“令师妹真有雄心要把这阵势的各般变化都尝试一遍吗?”若真是如此的话,请恕他不再奉陪了,身为云楼主人,纵使不接任务,他也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处理,并没有好多时间在这里看人家师门的热闹。
步青衫摇头笑道,“单兄莫急,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放弃了。”
这个阵势并不是靠阵势本身让景色发生变化的,而是借由阵势的发动,唤起阵中人脑海中记忆,产生幻觉。也就是说,人的脑中保留着多少景色,这个阵法就有多少变化,堪称无穷无尽。莫说静侯的耐性绝没有那么好,就是耐性足够,她也没有那个力气……
哎————————
砰的一声倒在地上,静侯也懒得再去看周围又变化成了什么东西了,肚子皮快要贴上脊梁骨,再怎么好玩儿她也玩儿不动了。
闭上眼睛,四肢摊平,运了半天的气,猛地大吼出来:
“师兄——————————出来————————————我饿了—————————
—”
…………
步青衫朗然大笑。
单云栖此时此刻已经对这对师兄妹完全的心悦诚服,并且深深仰慕,到底是什么样的师父才能教导出这样“与众不同”徒弟来?
放下手中的八卦琉璃镜,关了阵眼,方才变幻莫测阵势立刻恢复成一座普通的庭院。
几个起落,步青衫飞纵到静侯的面前。
静侯全身被饿得松软无力,感到面前有人,奋力抬起了一半的眼皮,看到了步青衫背光下模糊不清的面孔。
“师兄啊…….饿……”
大睡了一天一夜,刚才又闹腾了好一阵子,不筋疲力尽才怪。
步青衫早有准备的拿出一个又白又大的包子,在静侯面前晃一晃 。
这个时候也管不得是不是师兄做的包子了,就算包子里头包的是人肉馅儿,静侯都照吃不误。一把抢过来,三两口吃个精光,虽然不当饱,至少可以垫个底。
尾随而来的单云栖叹为观止,这哪里是师兄对待师妹的样子,分明是主人在逗狗。
恢复了点力气的静侯发现了不声不响出现在师兄身后的单云栖,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自家师兄。
“那个人是谁?这里又是哪里?师姐人呢?”
“这么多问题,你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全部,谢谢。”
“那个人是我的朋友,这里是他的地方,二师妹我托人送她回去山上了,现在很好。”
事实上,花喜落完全是吃了步青衫特别料理过的红烧狮子头,上吐下泻到差点一头栽进茅坑里死的不名不誉,最后在昏迷中被步青衫当作一捆货物丢给人家送上山了。
“你送师姐回去了!!!那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送回去!!!”静侯暴跳,他明明就知道她又多想要回到山上去的!
好整以暇的拍了拍静侯的肩膀,把静侯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定在当场。
“不要那么坏脾气,让人看笑话。”步青衫薄责了一句。
单云栖心道,他早就看了半天的笑话了,也不差这一个。
静侯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也合不上下巴,眼看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步青衫才大发善心的将她的穴道解开。
“师兄……”静侯无奈的叹气,“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在山下久留的……
“我不是看你一个人太久,怕你憋坏了吗。既然出来一次,就好好的散散心,不好吗?”
“但是我真的不需要啊,我只要回去就好了——”静侯无力的重申。
“乖。”状似疼爱的拍了拍静侯的头,步青衫温和道,“就在这里好好的呆上一段时间,等师兄回来接你,再一起回去。”
“什么?!你要把我自己扔在这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静侯脸上终于开始抽筋。
“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师兄还会害你不成,这里是我朋友的所在,他会好好照顾你的,来,叫云栖哥哥。”
云栖……哥哥……
静侯和单云栖对看一眼,同时恶寒。
一致对这个称呼听而不闻。
“师兄,算我求你,放我回去吧。”
“不行哦,你是小师妹,要乖乖听我的话才行。”
“师兄……”一句话没有说完,静侯便被布青衫迷昏软倒。
将人放回屋里的床上,合上门。
步青衫对单云栖点头示意,“这段时间,我家师妹就拜托你了,请一定要小心防范着。虽然有阵法阻拦,她走不出去,但是这孩子的药用的不错,三餐送饭时,得仔细被她钻了空子去。”
单云栖心里疑问百出,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步兄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自会做的万无一失,倒是你答应我的事情,还请多多费心。”
“那是自然。我能成功的制住秋素心一次,就能成功的制住他第二次,毕竟,这件事情与我们双方都有利,我自会办的稳妥。”
“那么在下就等着步兄的好消息了。”单云栖微微一笑,拱手一礼。
第二章
秋素心将手下呈上来的一沓书面报告按在桌面上,脸上看不出是怒是喜,紧绷的气氛让等候在底下的下属心里微微的发颤。
他实在不是一个很好伺候的主子,虽然对待下属赏罚有度,功过分明,但是要想做到他要求的事情,不鞠躬尽瘁的扒掉几层皮,是不可能的。
秋素心并不在意下属对自己的敬畏,相反,他很满意于这样近乎畏惧的感情,他要他们畏惧,也要他们敬服,只有这样,他才算是真正的把他们都握在了掌心。
半垂下眼睛,想了想报告里的内容。
这次确实是他做的鲁莽了。
接到任务的时候,他准备得更多的是同单云栖必然的交手,反而忽略了任务本身。
本来,一个女人出钱请人杀一个青楼女子,十有八九是为了妒,只不过这个女人的妒意重了些,不仅要这个青楼女子死,连她身边的人也不肯放过。这些都无可厚非,也不值得多么的关注,于是,他便在遭逢对手的兴奋中,少了以往的谨慎。
没想到,一个看似平常的青楼女子,竟然同兄长的挚友有着这样的纠葛。
这样看来,这次的任务没有做成,反而是一件好事。否则,兄长那里就很难交待了。
端过桌上的茶啜饮了一口,“秦栾那里可曾探查过?”
“查过了,人员和出入一切如常,没有发现陌生女子的踪迹。但是,据属下等查探,秦栾近日调动了人手,似乎也在秘而不宣的寻找什么人。”
“哦?”秋素心眸光一闪,“还有吗?”
“还有……还有一件事情,秦栾为了花喜落,常常深夜徘徊于西湖边,我们行动的那夜,他也如平常一样深夜才从西湖边返回。”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秋素心暗忖,以秦栾与花喜落这么多年藕断丝连的纠葛来看,此人必定用情颇深。若是一夜之间发现了心头的女人消失无踪,恐怕他不会这么冷静。那就是说,有很大的可能性,脱逃的花喜落是被他救走了。能把风声瞒得这么紧,秦栾此人也不简单。可是,八成这个奇特的青楼女子又从秦栾那里不告而别,所以秦栾才会急着找人。
这种担心也没有错。
知道了这层关系,他必定不会真的出手要了这女子的命,最多是借着这个因由找云楼的麻烦罢了。但是云楼可没有任何理由不接这件生意。少了他们的从中作梗,杀条漏网之鱼对于云楼来说并不会太难,虽然这条鱼本身也出乎意料的滑溜,甚至可以说有一点棘手。
秋素心一向喜欢喜欢挑战,尤其是意料之外的挑战,这样身手不凡的青楼女子,说实在的,他也很有兴趣。但是兄长的面子和立场要顾,他也只好忍痛放手。不过花喜落身边的那个女子身手也不错,又和秦栾没有关系,他倒是不必顾虑,可以出手玩玩。
话虽然是这样说,杭州城繁华富甲,每日进出的外来客商不计其数,若是懂得一点易容之术,混迹于人群中,想把她们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秋素心眯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缩起的瞳孔,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归根结底,那些东西都算是细枝末节。真正让他计较的,是那天突袭他们,轻易折损了他们和云楼大半好手的……人。
那张漂浮于水面的女子的面孔一直重现在他眼前,让他有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他很难相信一个女人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做到那些,甚至让他们和云楼的人毫无还手之力。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单云栖,单就武功而言,在江湖上已经难觅敌手。但是他自问,就算是他出手,想除掉那些个个堪称一流杀手的人,也要大费一番周折,根本不可能做的那样干净利落。
除非,做这件事情的,真的不是“人”,要么,就是有人在刻意的装神弄鬼。
手指在扶手上轻轻的敲击,秋素心的脑子里急速的过滤江湖上甚至朝堂里可能并有实力做这种事情的人和势力,却一无所得。
莫非真是凭空落下的一场劫难?!哼!那可真是好运道!
为今之计,能挂上一点边的,也就只有脱逃中的那两个“猎物”了,说不得,只好先把她们找出来了。
“传令下去,盯紧秦栾和云楼那方的消息,同时加派人手,仔细的寻找一切可能有用的蛛丝马迹。”
“是。那么,之前的任务还要继续吗?”
“……先缓一缓,以目前的为先。”
“是,属下告退。”
秋素心点点头,看下属退出房间,合上了房门,方才露出眼底的几分阴郁。
静侯————
她可是上天派来治他的克星?
自从遇到她,过去二十几年间的顺遂一去不返,虽然这种日子让他不再无聊,但是,没有她在身边,再有趣的游戏,也终究还是缺了一点味道呢。
快点被他抓到吧——秋素心还从来没有这样急切的盼望什么事情。
这一次,他会更小心的,让她永远也飞不出他的掌心。
大王八,炒鸡蛋,师兄是个大坏蛋!!!
辣块妈妈他奶奶个熊的!
还真的就把她扔在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鬼地方等长毛,这也就算了,居然还拿那个破阵法把她圈起来,生怕她变不成猪是怎么的!
她虽然懒的像猪,但是不代表她就没有挑圈的权利。
看看这个破地方,什么也没有!就算她是头猪,都被憋成疯猪了!恨得她直想磨牙,把桌子腿儿咬下来,啃成个木头人,诅咒师兄一千八百遍。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打死她以后也不救人了,好心没好报,好心生是非。她要是不多事,现在还在林子里舒舒服服的晒太阳喝酒呢。
她要回去啦~~~
好想念小溪里的笨鱼,林子里的贼狸猫,满山的毒花毒草毒蘑菇,她要回去啦~~~
这个破地方放个屁都有回音儿的,她快要无聊死了啊!!
静侯披头散发的满地打滚。
她现在唯一的“娱乐”,就是坐在门槛上,把脚放到外面,左脚放完换右脚,看看外面那个破阵法到底还能变出多少新花样来。
说实在的,这东西虽然开始的时候还挺有趣的,但是谁玩个三天都会眼花缭乱恶心到想吐,而且,总也变不出她想要的东西来。
哪怕再变回一次山上的景色,让她看看,流流口水也好啊。虽然心里知道是画饼充饥,但是有的看总比什么都没有来的强多了吧。
整个人缩在桌子底下,用头往上一撞一撞,咣咣当当的至少有个动静,让她觉得还有点人气儿。
睡觉,起来有饭吃,吃完再睡觉,然后饭消失,顺带着还可爱的把净桶也带走,这么勤快,为啥不露个面,和她磕磕牙也好啊………
哎?他们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睡觉?
嗯,不对,师兄的阵法,师兄一定有的是办法可以窥测被困在其中的虫子挣扎的有多么么有趣,这个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为啥他们每次都要趁她睡着以后才来。莫非,师兄并没有把如何自由的进出阵法的诀窍告诉他们,所以每次进出都要先把阵法停掉才行?
她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呢?!真是笨蛋!
但是,她居然每次都那么刚巧的能睡着……废话,她又不是真的猪,哪有那么容易吃饱睡睡饱吃,当然是被人动了手脚。
她下毒用药的功夫学了之后是没到江湖混过啦,但是至少她能和师姐对付个不相上下。连师兄那个以追求完美为毕生宗旨的男人都夸奖过她有天分,可见她是真的还算可以。
能一点不被她发觉的放倒她,如果不是用了师兄留下的药,那么这个人的本事就很可观了。
嗯。这样一来就麻烦了,虽然想明白了可能有机可趁,但是没办法钻到这个空子,想明白了也是白想啊!
脑袋继续在桌子底下咣当咣当的撞,眉头揪得能夹死个苍蝇,话说回来了,有个苍蝇也好啊,至少那玩意儿对药物的敏感性比她高,还能给她示个警啥的。
对啊,这个阵法能挡住人,苍蝇蚊子总不至于也被挡住吧!
一骨碌从桌子底下爬起来,兴奋中还差点把桌子掀翻。
斗志高昂的推开门,不想太过激动,被门槛绊倒,一下子摔了出去。
落地的瞬间,一切景色巨变,静侯慌张的回头,却再也看不见那扇门。
熟悉到恐怖的景物窒住了静侯的呼吸,张大了眼睛,脸色瞬间便得雪白。
不要急,一切都是假的,不要急,是假的,慢慢来,闭上眼睛,不要被干扰。她并没有离开那扇门多远,一定可以回去的,一定可以的!!
但是,她找不到,即使闭上眼睛不去看,仅凭感觉去寻找,她也找不到那扇门,甚至碰不到任何类似墙壁的东西,反而在这样慌乱盲目的摸索中,越来越深陷到阵中,无路可出。
变啊!
为什么不变!不是每踩一步都会改变的吗?为什么还不变?!
静侯不停的重复着闭上眼睛,跺脚,睁开,再闭上眼睛,跺脚的动作。但是,不管她怎么尝试,眼前的景物都只会改变方位,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变化成别的样子。
被阵法所惑,静侯深陷在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中,无法自拔。
秀美的庭院,花木掩映中,富丽的楼台。
弯弯的一道拱门,转过去就是一处小小的单独的院落,那里,曾是她的……新房……
大红喜烛的映照下,她的良人曾经在那里掀起了她的盖头。
她亲手绣制的龙凤呈祥的锦被铺在身下,柔软凉滑的宛如清澈的溪水流过皮肤,那喜气的大红中,她就这样虔诚的托付了她的一生……
后来,她每天细心整理的整洁雅致的房间里,又多了主人家送的小小的摇篮,只要一有闲暇,她就会坐在摇篮边上,一边做着小小的衣服和鞋子,一边傻傻的笑出来。
…………
胸口剧烈的起伏,呼吸的这样猛烈,几乎要把自己噎过去似的用力喘息。
静侯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知道这只是她脑袋里的记忆透射出的幻象。也正因为如此,她战栗得更加厉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已经忘记的,居然还是这么清晰。
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夏季,至今,还困她在这个不醒的噩梦里。
僵立着,一动不动。
身边的一片虞美人随风轻摆,娇艳的花瓣仿佛蝴蝶的翅膀,颤动着,跃然欲舞。
日光是刚刚过午的炽烈,轻轻的风,吹拂得满园的花木丽色喧哗。
就在下一刻,她将看到随着主人一同走来的那个男人。
在俊秀出色的主人身后,他安静沉默的像一抹影子。
但是一瞬间,她只觉得,整个世间的声音和颜色都停顿了下来,她的眼里,在那一刻,只剩下了——他——
第三章
江行舟照例先到八卦琉璃镜那里观察静侯的行动。
若是静侯一切如常,他便动手将她迷倒,再将阵法停下,让送饭和清理房间的下人趁机进去。
这种事情,自从静侯被关在这里之后,他每天都要做上几次。
江行舟是云楼里的药师,如果不考虑步青衫一门的话,他用毒用药的功夫在江湖上便可谓无人能及。但是,同步青衫一门一样,有这样本事的江行舟,在这个嘈杂的江湖上一点名气都没有,可以说,出了云楼就没有人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并不是说杀手组织的人就一定要隐姓埋名——天都知道,云楼和“云上天”到底有多出风头——只是,江行舟的最大的本事,不是他在药师这个身份上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而是,无论他身在何处,总是能被人轻易的忽略掉。
这种毫无存在感的天分,几度让云楼的头子想要免去他的药师之职,干脆的把他培养成一代出色的暗探。不过后来他们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天分是天分,能力是能力,他之所以存在感这么低,完全是因为,在江行舟的眼睛里,只有药草,药物,药效,其他的一切人事物皆不在他关注的范围内。因此,这样的人才,还是好好的做一个药师就可以了。
江行舟和往常一样向琉璃镜里看,但是,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是,静侯今天没有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反而是呆呆的站在庭院里,看起来很像一尊雕像。
江行舟知道进了庭院就踩进了阵法里,也知道这个阵法会致幻,每个人都会因为它的蛊惑而看见很多记忆中的景物,但是,他不知道,静侯究竟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记忆能让一只猴子,恩,不是,是一个猴子一样的人变成这个样子。
难得的,他有些很轻微的好奇,不过也就像是一阵微风吹过去的感觉,转瞬就消失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照顾的静侯周详且毫发无伤。他要考虑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仔细的看了看静侯的表情,应该是不太正常的吧。江行舟不是很肯定,他与人打交道的时间远远少于和用来试药的动物打交道的时间,所以也拿捏不准人的情绪反应。不过,既然这个阵法有致幻的能力,那么在里面呆的太久总归是不好,还是先把她弄出来再说好了。
这样想着,江行舟决定照常,先用药把静侯放到,然后停下阵法,把她弄回屋子里去。
但是,以往总是奏效的迷药,这次却仿佛一点效果也没有,静侯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连表情都没有一点变化,好像是凝固了一样。
江行舟的兴趣忽然来了,他尝试着,加了迷药的分量,可是静侯依然没有反应。
这样的剂量,别说是一个武功平常的女人,就算是他们的楼主,也差不多会被放倒了,怎么可能全无反应呢?
明明是失败了,江行舟的眼睛却亮了起来,清秀冷淡的脸上显出难得的神采,不自觉的想要靠近过去研究一下。
后面等待着的随侍们急忙劝阻,江行舟这才想起来,静侯的身边还有阵法阻拦,只犹豫了一瞬间,他就把琉璃镜拿起来,解开了那个阵势,然后有些急切的走了过去。
眼前虚幻的景物已经消失了,但是静侯还是没有办法回神。
她很害怕,非常非常的害怕。
然而除了害怕之外,又有着很多很多复杂到说不清楚的情绪扼住她的咽喉。
在那一刻,避无可避的直视着自己最不愿意回想起的过去,虽然是那样的痛苦和恐惧着,但是,她竟然,竟然难以自抑的有一种让她自己都厌恶的渴望,虽然这种渴望这样的微小,但是已经足够让她全身的血液倒流。
她无法启齿的渴望着,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的最初,再看一眼,那个……
极端的自厌,让静侯的心里扬起了巨大的波涛,冲击着她耗尽心血铸起的心牢。
这样的静侯,虽然外表看过去,还能完美的保持着人的形态,内部却已经被失控的妖力所侵袭。所以,即使江行舟放再多的迷药,也对她全无效力。
停止了阵法的庭院,看起来和普通的庭院没什么两样。
一池小小的荷塘,岸边一样种植着一片娇艳的虞美人,几株垂柳看起来都很有些年岁,粗壮的树身虬曲着,弯下大把的枝条。
江行舟穿花拂柳而来,素净的衣衫,挺拔的身形,淡漠的表情,映入静侯的眼中,与遥远的记忆重叠,激起一阵猛烈的心跳。
正午的阳光炽烈的照射着,江行舟敏锐地看见静侯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青色的光芒。仔细的看过去,又什么异常也没有了。但是,他很肯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静侯戒备的看着他,全身紧绷,面容僵硬,像只困境之中,随时都会爆发的小兽。
江行舟停了下来,不再继续靠近。
如果是这样本能的接近兽类的反应,他是很有经验的。
与其和人许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更加喜欢和不会说话,直来直去的动物相处。即使用来试药,他也不会真正要了它们的性命,反正楼里接了任务总是要取人性命,那么顺道帮他试个药,也算是物尽其用,又何必伤到他喜欢的东西。
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静侯同江行舟无言的对视着。
那个忽然出现的男人不进也不退,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她。
被这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看着,静侯渐渐觉得自己可以平静下来。她想,这应该就是这几天一直对她下药的人吧。但是,为什么他会忽然现身?
啊!
还有些模糊的意识闪过一丝清明,她反应过来了。莫非是刚才情绪的波动太大,自己不知不觉地又妖化了?!!
慌忙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和手脚。
还好还好,没有变化。
庆幸的送了一口气,静侯安下些心来,又抬头看着那个目的不明的男人。
本来想要开口问问那个男人是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那个男人近乎情绪空白的眼睛这样一看,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过也没差,既然大师兄委托了那个据说是他朋友的叫什么什么的男人(原谅她实在是不愿意想起那个恶心的称呼),那这个男人一定就和大师兄的那个朋友有关系,不是朋友,也是下属,反正看他挺光明正大的,应该也不是什么误闯进来刺客飞贼之类的……废话!要是刺客或者飞贼,谁有那么大的本事会解师兄那个怪物的阵法!
对了,阵法现在是被解除的啊!
静侯终于明白过来。
大好机会来了!!
但是,她身上那些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宝贝”都被师兄搜走了,光是凭她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顶不顶用的啊?哎呀,不管了,她的轻功不管怎么说还不错,应该多少还有些胜算吧。
先走一步算一步!
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但是————
向各路神佛保证,她也只不过是想想,还完全没有付诸行动,这男人的动作要不要这么快啊!
像只被拎住的狐狸似的在男人的手里辛苦的挣扎,静侯自觉现在非常可以理解林子里那只胖狸猫每次被逮住的心情。
江行舟虽然瘦一些,身量却很高,拎领子把人拽起来,静侯的脚都可以悬空的汤秋千玩。
很好,就算被发现了她想搞鬼,点她穴啊!打她啊!
把她拎起来算什么东西?!
当她是猫还是狗啊?!
静侯忿忿,伸脚去踹江行舟。
江行舟空白着一张脸,很熟练的把静侯整个人卷一卷,夹在了胳膊底下,只露出一个头来。
观察了这么多天,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质上,他都已经把静侯归类到了他熟悉的动物的行列里。因此,非常自然的把驯兽的那一套搬了出来。
静侯已经完全的超越了愤怒的层次,到了大脑一片空白的程度。
这家伙,不会是脑袋有问题吧?!
龇牙咧嘴,全身没法动弹的静侯很想伸嘴去咬人。
江行舟看看手中开始乍毛的静侯,考虑了一下,松开了一只手,改用一只手夹住不停挣扎的“小家伙”,然后把空出来的手放到了静侯乱蓬蓬的头发上,顺着开始摸,还时不时地抓两下~~
…………
好舒服~好舒服哦~~
喵喵呜~~~
静侯惬意的眯起了眼睛,乖巧又讨好的用可爱的头在江行舟的手上蹭了蹭~~
…………
以为她会那样做吗?!!!
他还真的当她是家养的小猫小狗了是不是!!!
她xxxxxxxxxxxx的!!!!!!!!
一整串儿绝对不适宜于被任何人听到的精彩词汇脱口而出,完全得益于静侯师傅那个百无禁忌的老酒鬼每次屈服于步青衫的“淫威”之后的反应。
这段短短话语,凝聚了大江南北甚至外域异族的骂词之精华,没有三两三,谁也别想听得懂。所以,基本上传到了江行舟的耳朵里,无疑于水牛听梵音——有听没有懂,听了也白听。
眨了眨眼睛,江行舟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样,她不喜欢?
那这样呢?
拍抚着静侯头发的手挪下来,放在静侯的下巴上,开始轻轻的搔弄。
…………
如果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强,脸皮够厚,静侯真想吐血给他看。
大师兄整人是故意的,她还可以忍受;这种没有自觉的家伙才真的会把人搞疯!!!!!!!
第四章
用头咣咣咣的顶着桌子。
静侯已经不知道,这算是老天给她的机会,还是老天给她的折磨。
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比城里的钟鼓楼还准的响起来,静侯窝火,头顶用力一撞,整张桌子飞了出去,刚好顶到正被推开的门。
推门推到一半的江行舟很警觉地往后缩手。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质地精良的木门剧烈的摇晃了一下,抖落了无数碎屑,很顽强的屹立未倒。
江行舟泰然若素,伸出一只手,不太费力的一推,房门和房门前的桌子这两块大型拦路石就被轻而易举的移开了。
静侯把一把椅子举在胸前,死盯着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的男人,只恨自己不会穿墙术。
这男人简直是与大师兄不相上下的大魔星,不,说不定他比大师兄那个怪物更有潜质。
自从那天莫名其妙的出现以后,这男人简直就像是走火入魔,每天按三餐的来“探视”她,如果不是还有一点点常识,知道君子不欺暗室的道理,恐怕他还会把宵夜那顿也加上才肯罢休。
其实静侯不知道,江行舟之所以半夜不来,完全不是出于什么君子行止端方的规条,而是,那个时间,他都在挑灯夜战,把白天“试验”的结果和疑惑都清清楚楚地罗列下来,留待第二天再接再厉。不过也幸好静侯不知道,不然的话,她就是不被江行舟天马行空的“试验”整死,恐怕也会气死。
江行舟慢条斯理的走进来,跟在身后的随侍很有眼色的把翻倒的桌子扶正,再把整个儿被撞下来的门三下五除二的重新修修补补装回它原本的位置,然后退出去,关上门,消失。动作之迅速干脆,可见他们这两天被训练的有多么勤快。
把手里的食篮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一样一样的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桌子上。江行舟摆出自认为最无害的表情,眼含期待的看着静侯。
静侯浑身一抖,把椅子抓得更紧,身子缩的更靠后,盯着江行舟的眼神和盯着会吃人的狼外婆一样,只差没喊救命,对桌上那些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美酒佳肴全无兴趣。
废话!
谁会对有毒的美酒佳肴有兴趣啊!
上一次是软筋散醋鱼,再上一次是泻药排骨汤,再再上一次是迷魂药叫化鸡,鬼知道这次的又是什么鬼东西!!
静侯现在已经完全把这个家伙的高度抬升的和自家师兄一般没两样。
她深度怀疑,这个家伙和自家师兄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血缘关系,其实他才是师兄口中那个所谓会“照顾”她的人吧,连“照顾”的方式都如出一辙,还有什么可说的。
其实静侯确实是误会了,江行舟到没有什么纯心整人的念头,他只不过是发现了新鲜事物,身体里的药师血液在沸腾罢了。至于行径和步青衫相似,咳,大概纯属巧合。
但是静侯可不是那些记吃不记打的飞禽走兽。
她那次能不被迷倒,完全是因为妖力爆发,但是,平常的时候她也就是个平常的人好不好,吃了该拉的东西还是会拉个大雨倾盆,吃了该软的东西还是会软个东倒西歪,就算这家伙的功力高深,每次她都吃不出来药味,但是,她又不傻,总不会明知道前面是坑,还视而不见的往坑里跳吧!
她总不能每天都拼命把自己的妖力控制在能抗药但是不变身的程度,别说她没那个能耐,就是有那个能耐,总这么控制下去,没准儿什么时候她就忍不住爆发出来,把这欠揍的男人生吞了!
江行舟不知道静侯心里的痛苦纠结——毕竟,此二人同种不同类,别指望他们能沟通。
他很有耐性的拿着筷子,“无害”的看着静侯,安静的等着她向食物屈服。
动物总是对陌生的人怀有戒心的,本来他是打算把饭放下就走,再静静的观察就好了。但是,成功了几次之后,静侯就再也不肯吃了——昏了一天又拉了一天,长脑子的都知道有鬼了吧——没办法,他只能亲自来诱导一下,看看会不会有效果。
可惜从那一次之后,静侯吃了药的反应就和普通人没有差别了,但是,江行舟依然肯定,这个人(?),和其他的人一定有什么不同之处,因此,锲而不舍的坚持着他探寻奥秘的旅程。
————————————我是肥猫的尾巴————————————
江行舟夹着一筷子的菜,慢慢的朝静侯逼近过来,脸上自以为“和蔼”的表情,看在静侯眼中,和追命无常一样“可亲”。
退退退的缩在墙角,抱着个椅子,死都不肯张口。
这个人每次来的时候,确实,外面那个困死人不偿命的阵法都会被关掉。但是,她现在真的没办法分辨,被这个阵法一直关到大师兄回来,和每天看着阵法停止机会降临但就是抓不到,哪一个让她更不甘心。
何身为异类的自己相比,她遇到的这些怪胎反倒一个比一个更像是妖怪,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物以类聚”?
她不要啊——————
如果可以呼喊出来,静侯的凄厉叫声一定足以感天动地,使得六月飞雪连天落。可是她哪里敢开口,只要一张口,那个伺机而动的男人绝对会把那筷子菜硬塞进来的。
“行舟,别对我的客人太热情了。”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江行舟的动作一顿,脸上虽然不明显,但是看得出不太情愿的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回身行礼,然后默默的退到了一边。
单云栖高大的身形立在门口有一阵子了,但是屋里面的两个人忙得很,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而他也就看了好一会儿的笑话。
答应步青衫把静侯放在这里不过是一个交换条件,加上周围又有阵法阻拦,他本来就没放多少心思。既然步青衫说这个师妹擅长用药,要格外小心,他就干脆把照看静侯的任务交给了药师江行舟,自此甩手不管。等到得到消息,知道一向不与人打交道的江行舟反常的每天亲自出面“照顾”静侯的时候,静侯已经被他“照顾”了两天,快要生不如死了。
“云栖哥哥”啊————
静侯乍见这个男人出现,如蒙大赦,现在是完全心甘情愿的在心里呼唤着这个美丽动听的名字了。只要能让这个叫什么“行舟”的家伙再也不把船划到她这里来,别说是区区的“云栖哥哥”,就是让她叫“云栖心肝宝贝”她也愿意啊!
单云栖看看桌上已经放到没有一丝热气的饭菜,再看看静侯眼含热泪,重见天日一般的表情,心中了然,惊讶之余也不禁好笑。
忽然到了陌生的环境被困在阵法里一步也动不了,这个女子都没有惊慌失措,反倒是被行舟的“热情”弄成这样,行舟也真是……有才干……
不过也难怪,江行舟的眼里一向没有别人,应该说,除了与药有关的人事物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这样单纯而固执的心无旁骛,让江行舟成为了云楼历代以来首屈一指的药师,也让他成为了连云楼中的杀手们见了都要抖一抖的,名符其实的“鬼见愁”。
本来只要不过分,他也不准备过问,但是再让江行舟这样下去,只怕步青衫回来也只能看见一个要死不活的师妹了,那他可就不好交代了。
“这些菜都凉了,怎么好怠慢客人,来人,拿下去重新做一份上来。”单云栖的长相很是性格,棱角分明的脸型宛如刀斧凿出的一般,五官虽然俊朗,却带着冷峻的霸气。现在为了表达一下他身为主人御下不严的歉意,狭长而飞扬的眉目难得的温和下来,看得静侯感动到几乎哭出来。
苍天有眼啊——
终于有人收妖了————
“在下的手下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恩恩,恩恩恩。
静侯猛点头,手里的椅子忘记放下来,额头一家伙撞倒椅子面上,扣扣有声。
单云栖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下,遮掩了用上的笑意,毕竟这个时候笑出来难免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面前的静侯,似乎有尾巴在她身后猛摇,眼睛亮的几乎飞出星星来,也让人看了怪不忍心的。
主人亲自下令,当然没有人敢怠慢,不多时,重新做好的饭食就被送了上来。
侍从一样一样的把菜肴摆放上桌,热气腾腾的,香味四溢,让好久没有好好吃饭的静侯看的垂涎欲滴。
江行舟看看静侯盯着食物的脸,虽然很奇怪她对着完全陌生的楼主,居然会比对着有些熟悉的自己更为信任,但是心里更在意的却是这次说不定可以成功地让她把“试验品”吃下去,手下一动,忍不住就要动动手脚。
静侯也是行家,焉能看不出这家伙要干什么,当时脸色就变了。
单云栖敏锐的发觉了这两个人的心思,低低的哼了一声,江行舟身形一僵,极为懊恼的强迫自己收敛起心思,一双眼睛还不甘不愿的盯在静侯身上转来转去的。看得静侯一身的汗毛和鸡皮疙瘩集体起立共舞。
“那个,云,云栖……公子……可不可以请你留下来一起用顿饭~”颤颤巍巍的声音弱弱的问着。
单云栖了然的一挑眉,唇角微动,忽然有些明白步青衫的“乐趣”所在了。
静侯大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的就像是马上要被宰掉……狗仔……似乎他要是有一点拒绝的意思,就会不顾一切的扑上来抱住他的大腿,还真是……有趣……
“既然如此,那么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静侯一口气还没有松完,单云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行舟,这几天你也辛苦了,干脆就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江行舟眼前一亮。
静侯乌云照顶。
……………………………果然天不容她………
第五章
江行舟——后来静侯才从单云栖那里得知,那个奇特到和师兄不相上下的男人全名叫做江行舟——这男人似乎是被好好的叮嘱过了,所以最近她的日子过的风平浪静,简直让她热泪盈眶。
但是,平静下来之后,没时间考虑的问题就都涌了上来。
除了在山上共同生活过的日子,和平日里交谈中知道的那些不太打紧的零七八碎,静侯对师门这几个人的了解相当于无。
师兄在山下的这些时间都在做什么,认识的都是什么人,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坐在窗台上,把窗子推开,夜晚的风吹进来,整片的星光银屑一般的洒落。
眼前是一片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山水。
要很仔细的想,才能想的起来,这是什么时候她见过的景色。
她的记忆开始的很早,幼年的很多片断至今都还记得清楚,甚至清楚到有些不可思议。片断中的人,光影,声音,颜色,甚至气味,只要闭上眼睛,都仿佛就在眼前。
但是,即使是这样早的记忆里,也从没有出现过双亲的影子。
从最初,她就和祖父两个人相依为命的走遍山河大川。从一个地方,跋涉到另一个地方。有时是有目的的,有时,就单纯的,只是为了离开。
小的时候她不能明白这样的漂泊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的世界里单纯的除了祖父,就只剩下了广阔而寂寥的山河天地,没有朋友,也没有别的亲人。
后来,知道了自己身体里所继承的血脉和这血脉中深藏着的秘密,她终于明白了,祖父为什么要远远的避开过深的牵扯,却又不停的伸手帮助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人。
离群索居,却又不得不在红尘里打滚。祖父这样的小心,小心的在这个人世中谋求着颤颤巍巍的平静,为了自己,更为了她。祖父把能想到能做到的事情都做了,但是,终于还是算不过天命。
摸过身边的酒壶,喝了一口。
久违的辛辣滋味顺着喉咙流下去,热热的,让紧绷的身体,微微的放松下来。
这是她特别向单云栖要来的。
可能是见到她被江行舟整的毫无还手之力,觉得她也不过尔尔,单云栖很轻易的就满足了她的要求。
呵呵~
不能还手吗?
那可很难说。
江行舟下毒用药的功夫确实非同一般,若是放在平时,她的确很难发觉,所以开始几天才会一直中招。但是这男人后来就变得太过明目张胆了,只要长了脑仁和眼仁就知道,他明摆着就是动了手脚,这样还中招,哈,她当然是故意的。
没错,她在赌,赌那个名叫单云栖的男人会不会因为对她不了解而被迷惑,从而露出一丝疏忽的缝隙,让她钻过去。
手里没有半点“武器”,想要还手也是个问题,但是,只要给她哪怕一丁半点儿可以利用的东西,她就可以制造“惊喜”了。
当然,这种把戏唬过那个行径诡异的比大师兄有过之而无不及,心眼儿却明显没长全的江行舟是绰绰有余,但是,能不能同样麻痹掉那个单云栖,她就不敢肯定了,毕竟,能和师兄打交道的人,也一定不是什么普通人,不小心是不行的。
老酒鬼师傅,爱臭美的师姐,事事追求完美的师兄。
她很想相信他们,也愿意相信他们。这些人,可以说是她和这个人世最后的一点牵连。她宁愿固守着那片世外桃源一样的山林,安安静静的等他们从天南海北飞回来,一起嬉笑怒骂的过一段短短的时日,然后再送他们离开。
她唯愿如此,单纯的守着一片山水,几个人,一间茅屋一壶酒的安安生生。这样,她还可以把这场幻梦一样的人生,当成一场梦,好好的过完它。
她还是恐惧的,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她一直恐惧着。这种信仰被撕碎的裂痕,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究竟这世上,有谁是可以真正相信的?
又有谁,能永远都不背叛她,遗弃她,可以永远都守护着她,接受她?
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弧度,只见微笑,却不见笑意。
即使是这样温暖的夏夜,静侯的手依然冰凉。白皙纤细的手掌轻轻的覆盖在柔软的小腹上,感受着,那虚空里的脉动。
曾经在她身体里孕育着的血肉,如今,以另一种形式回归到了她的身体里……
这样,似乎也不错。
即使是这样的血缘,也终有瓜熟蒂落的一天。就算是世上最紧密的联系,也会被就此割断。分离开来了,就是两个人。就算再怎么血脉相通,也已经是毫无相干的两个个体,总会有分离的时候。
这样很好,永远,永远的,和自己同呼吸共命运,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
闭上眼睛,听着血液流淌的声音,唇边的弧度渐渐下弯,酸涩的湿意在闭合的眼皮下被禁锢,直到干涸。
她得离开这个地方。
大师兄这个人在想什么,她从来都看不透。
他明明知道她就算是在这个世间多停留片刻都有着潜伏的危机,更不要提,她根本不可能在人群中安然无恙的度过冬天。
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关在一个完全莫名其妙的地方,甚至找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来“照看”她。
她不知道大师兄到底想要做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不想说的事情,没有人有本事挖出来。她一早就已经死心了。但是,这一次,她没办法由着大师兄的性子来。因为这个风险,她担不起。
师姐据说被丢回山上,但是发生过的事情却不会就这样了结。以师姐的性子,吃了那么大的亏,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虽然,出手的那些人也差不多都被她灭的干净了,但这只能是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就算师姐能屈能伸,肯忍一时风平浪静,那些人也不见得会放过师姐。势单力孤的师姐和那些人对上,绝对没办法全身而退。
还有,她自问记人的本事还不错,也确定从来都没见过也没听过那个单云栖,但是却越来越觉得这个男人身上隐隐的有种熟悉的味道。想不起来,又放不下心,只觉得这个男人很危险。
能御使江行舟这样的高手,那男人定然不是什么普通的角色。
树大招风,坑大招堵,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个道理放到哪儿都行得通。她可没有兴趣做一条被殃及的池鱼。
林林总总的担心挂在嗓子眼儿,让她在这个地方乖乖的等着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领取”,抱歉,她没办法。
端起酒壶,又灌了一口,晃了晃,大概壶里还剩下八分满。
风掠起的头发被唇边的酒液粘住,贴在了脸上。偏过头,往肩上蹭了蹭,把头发蹭到一边去,斜眼看了看窗外。
涓涓的细水近乎无声的流淌着,反射着星空的光辉。大丛大从的竹子在暗夜里微微摇晃,光滑的躯干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露水。
这光景,久远的几乎被忘记,却没料到还能重现在眼前。
她曾经在这片竹林里,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岁月呢。
连这种应该被藏在犄角旮旯的记忆都能被翻出来,师兄的这个阵法,果然了得。
看了这些天,就算是再不济事,对于这个阵法,静侯的心里多少也有了个谱。
论起五行遁甲,奇门八卦,她确实是连师兄鞋底的高度都够不上,但是,好歹也是老酒鬼的徒弟,狗急跳墙的招数,她可半样都没少学。
【第七卷 雨中草色绿堪染】
第一章
宽广无际的银河横过夜空,细碎而璀璨的星子散布满天。
静侯放下手中的酒壶,看看外面虚幻的景致,微微的笑了。
对于一个“监视者”的君子操守,她能相信多少呢?
清秀的面孔上浮现出酒醉后独有的嫣红,身子歪斜的探出了窗外,似乎是酣热了,她拉开了领子,带着些暖意的风拂动了她的头发,乌黑柔软的发丝缠绕在雪白颀长的颈项上,蜿蜒到被衣料掩盖的深处。
明明灭灭的烛火给静侯的身上覆上了跳动的光影。
清瘦的身体柔韧的攀附在窗栏上,酒后的一点娇懒让静侯原本干净而清爽的气息平添了几分雌雄莫辨的妩媚。
低低的一声轻笑,纤细的腰身忽的向后弯曲,带动着衣袂和长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低吟着不知名的调子,摇晃的在屋里转着圈子,旋动间,本来就松垮的衣领堪堪滑落到肩头,露出一抹光洁如玉的肌肤。
衣衫带起的风将烛火打灭,细碎的星光雪一般的落下来。
静侯看起来是醉了,醉的有些迷离。
轻薄的外衫随着她蹒跚的脚步逶迤落地。
跌进床里,醉到忘记了放下帐子,悉悉簌簌的宽衣声隐隐的响动着,交错的阴影中,虽然看不清楚她的动作,但是这样的若隐若现,反而更加的动人心魄。
江行舟猛地后退了两步。
低低的喘息了一声,皱着眉头,疑惑的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心跳的有些异常的快,身上热热的。
这是为什么?
他并没有中毒,静侯也不可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对他下药,那么这样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来,今天晚上他不需要亲自来监视静侯的。但是这两天因为楼主的命令,他都不能对静侯下药了,所以晚上自然也没有什么记录好整理,忽然空了下来,倒让他有些不明所以的茫然。于是今夜他替了守夜的人,亲自来看着静侯。
这个女子让他非常好奇。
那天那么重的极品迷药迷她不倒,后来却又和普通人一样,对任何药物都有一般无二的反应。他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偶然的事情。仔细的察看过园子里的花草甚至土石,他确信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静侯抵御住迷药的药性,问题一定出在静侯本身。
有些人天生就对某些或者大部分的药物有着一定的抵抗能力,但是这样时而有时而无的人,他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不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看了这么久,单纯的眼光和看着那些他用来试药的动物没有差别,却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因为酒醉的静侯,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对于从来就没有什么七情六欲的江行舟来说,极为陌生,陌生到他根本没办法和脑中所知的东西联系起来。
单纯的家伙还不明白,这种反应,就是每个人都有的,最基本的——欲望。
因为不明白,所以恐惧,眼睛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琉璃镜。但是很快,江行舟就克服了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旺盛的求知欲。定了定心神,他又重新面对着那面灿若星子的八卦琉璃镜,决心把这种感觉弄个明白。
不过,他视线离开的这短短的片刻,对于静侯来说,已经足够。
人的所知所识,某些时候,是一种阻碍。
身为人的时候,五感被脑中的所知麻痹束缚,通识极为有限。
但是身为妖就不一样,抛弃了一切的道德和规矩,超越一切“已知”带来的限制,放开五感,灵通天地,她能感知得非常遥远。
那双一直窥视着她的眼睛离开了,静侯弯起了嘴角,睁开了眼睛,青色如翡翠的双瞳在暗夜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她是该感谢那个人的君子呢,还是悲伤自己的魅力不够呢?
不过无论如何,她得说,多谢了——
咬破舌尖,混合着含在舌底的酒液疾射而出。
眼中青芒大盛,箭一般的血酒被镀上一层青色的光彩,一闪而过,向着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子疾驰而去。
本来应该遥遥的挂在天际的星子,竟然真的被酒箭击中,蒙上一层淡淡的血色,然后暗淡碎裂成无数流萤。流萤的光点散落,窗外葱郁的竹林流水恍然消失,现出园子原本的样子。
命中!
她赌对了。
无声的从床上滑落下来,轻巧的潜入园中,静侯笑得很得意。
看似简单的一击,天知道耗了她多大的力气。
无论是什么样的阵法,无非都是借着五行八卦的道理,加上人为的操纵,于是生出万千变化。
她仔细的看过这阵法中的无数种变化,然后发现大师兄果然天纵奇才。
五行顺则相生,逆则相克。这个阵法步步机巧,她找了足足三天才找到阵眼的所在。
诸般景致皆由心生,甚至连日月星辰也和记忆中一般无两,唯独这颗星子,白日隐藏在日光之下,夜晚璀璨无比。这样明亮的星星,却不在她的记忆中,而且始终如一的闪烁在天际。要不是有着常人不可及的记忆,她恐怕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点的异常。
生门高悬于天,就算是在地上走到死,也走不出这个阵法。
星子高挂南天居离位,大师兄定是以火性的法器镇住了阵眼,方能从阵外收发自如的控制整个阵势的静动。
这间厢房坐北朝南,最北的位置恰恰是那张床,若要退坎位,以水克火攻破此阵,就要在床的位置上一击而破生门,这种鬼破法,大概也只有她才做得到了,寻常人请勿效仿。
第一,若不是神射手,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射中那么远的一点目标。
第二,就算是射得到,镇守生门的法器也会将攻势全数奉还,除非,有足以克住法器的水性法宝。
关于这一点,她想,没有什么比她的血更好用了吧。
毕竟,她可是实实在在如假包换的……水妖呢……
收敛了气息,半妖化的身体与自然融合的浑然一体,半点声响也没有发出来。无声而迅速的穿越院落,就在接近园门的时候,异变突起,静侯敏锐的发觉了人的气息。不只是园门的方向,连四周的围墙外也有不少的人在接近。
他奶奶个熊的,早知道就不费那么多事,干脆也不要制造什么机会,直接炸了他算了!
静侯在心中暗骂!
本来,静侯的算盘是,小小的牺牲一下色相,既然师兄说这里是他朋友的地方,那么监视的人多半会君子的避开,她就可以借机破阵之后不惊动任何人的离开这个地方。
她本不愿伤人,若是破阵之时有人守在阵眼的另一端,那么阵法反噬的力量就会以瞬间炸裂的姿态全部回击到那个人的身上,这样一来,那个人便会非死即伤,绝对无法全身而退,而她也就势必要费上一番手脚才能离开。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如她计划一般进行着,没想到那个人竟会去而复返,并且反应迅速的发觉了异常,害得她白花了那么多的心思!
想到这里,静侯忍不住咬牙切齿。
去他的!
要看就干干脆脆的看,顺便让她一下子炸死了也省事。要么就干干脆脆的走,让她赶紧出去了就完了。想看还不敢看,不看还想看,耍什么贱!
眼看着外面的人就要进来,静侯脑中疾转。若是硬闯,没有人真的拦得住她。但是,以她现在的状况,一旦动起手来难免会让她一直克制着的妖力爆发,那么后果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别说这里据说是师兄朋友的地方,就算只是毫不相干的人,她也不愿意徒造杀孽。
怎么办?
一旦失去了这次机会,再想离开就难了。
她该怎么办————
第二章
几乎是静候刚刚离开房间,江行舟就发现了事情有变。
面对忽然出现的陌生感觉,迷惑和恐惧只有一瞬间,紧接着,因这种感觉而起的好奇就占据了他的心思。
但是,当他再度回到琉璃镜前打算继续看着静侯,顺便搞清楚自己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却发现那面总是像水面一样倒映着静侯一举一动的镜子竟然碎裂了。
裂痕从镜子的中央蔓延到四周,泛着浅浅火色的琉璃镜在这短短的瞬间无声无息的四分五裂。
他并不知道,方才因为异常的情绪而退后的那个片刻让他免去了一场灾劫。若是镜子碎裂之时他仍在往镜中察看,那么这一生,他都不要想再看见任何东西了。
江行舟皱起了眉头,立刻发出信号召集了值夜的人手。
即使对奇门遁甲一窍不通,他也明白事情一定出了什么状况。
急切的,在派出的人还没有把楼主带来之前,他就先朝阵法所在的小院落飞奔了过去,他想马上确定,静侯还好好的呆在那里。
单云栖很快就接到消息,带人赶了过来。
他到达的时候,江行舟已经带了人先行在院中察看过一遍了。
如江行舟所料的一样,这院中的阵法被破掉了。他们仔细的找过院中和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但是没有发现任何静侯的踪迹。
暗夜中的小院落里一片安静。
去除掉阵法之后,璀璨的星空坠落,露出原本皎洁的月夜。
古柳低垂,荷塘上密布的莲叶凝着露水。
单云栖的手下自然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内敛着的肃杀,让整个院子变得异常紧张。
窜动间带起的风,让夜色中绽放的虞美人摇晃着,颤动的花瓣像是敏感的蝴蝶受惊的敛起了翅膀。
没有任何打斗挣扎过的痕迹。
屋子里,酒壶好好的放在窗边,桌椅安稳的停留在原本的位置上,淡淡的酒气还未消散。
静侯的外衫还逶迤在地上,床褥凌乱,帐子要落不落的半垂着。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有这其中的人,凭空消失了。
江行舟走上前,弯腰捡起了被随意抛掷在地上的外衫。
轻薄的外衣凉凉的,已经失去了主人的体温,只剩下酒气和极淡的一抹药香沾附在上面。
单云栖见到江行舟攥着静侯的一件外衫不撒手,疑惑的看了两眼,也没心思多想。
静侯的失踪,无论是她自己逃脱,还是有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她带走,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情。
静侯是步青衫作为交换条件存放在这里的,现在人不见了,一来他对步青衫无法交待,二来 ,这对于云楼来说也是个耻辱。
见识过步青衫阵法的利害之处,他并没有布置很多的人手再严加防范,即便这样,这里也是云楼的地盘,一般人绝不可能有本事再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自由的进出。
步青衫既然说了他这个师妹最厉害的就是下药的功夫,他便派了楼中首屈一指的药师亲自“照顾”她。本来对于步青衫的师妹他也颇有戒备,但是几天观察下来,他觉得静侯的能耐也不过如此,这样的布置,已经足够了。
谁料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本来,单云栖不是一个非常重视名誉和面子的人,一个杀手组织,只要任务完成的完美就足够了,那些虚名是白道的蠢货们才会当成宝贝供起来的东西,对于他们这些在黑暗中讨生活的人来说不值一文。
但是,那是说通常状况下,他并不在乎。
现在,并不是所谓的“通常状况”。
先是一个看似普通的“任务”,猎物却出乎意料的扎手,甚至逃脱。与“云上天”的交手也正在要紧的时候。然而,最让单云栖戒备的是,竟然有人能够在无声无息之间,同时灭掉云楼和“云上天”这两支堪称武林黑道中最强的杀手组织中大批的好手。
这些事情搅在一起,偏偏在这个时候,掐在手中的“物品”又丢失,单云栖的心情可想而知。
扫了一眼屋里的状况,确定再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单云栖转身出了房门。
站定在荷塘边,四处搜寻的手下们也都返了回来,向他躬身下拜。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没有?”
“回禀主人,没有,四周都找过了,没有任何发现,值夜的守卫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出入的迹象。”
单云栖眯起眼睛,隐隐的冷怒从周身辐射而出,跪在地上的杀手们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再去找!把这个地方仔细的再搜寻一遍,同时以这里为起点,周围一切可能的路径都给我仔细的追查,传令要各个分口的人手也一起找,务必要给我找到!”
“是,主人!”
“你们心里有数,云楼是什么地方,要是连个人都能看丢,我们的买卖也就不用再做下去了。听明白了吗?”
“是,主人!”
单云栖挥挥手,黑影交错,瞬时消失在暗夜之中。
负手而立,单云栖眼中阴云密布。
十几年的心血,他才爬到这个位置。现在看来,云楼的实力,并不如想象中的强,光是解决云楼内部的问题似乎远远不够。这个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笑到最后,看样子,他有必要让云楼的实力好好的提升一下了。
江行舟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单云栖已经离开了。
楼里的人仍然在附近仔细的寻找着可能的线索。
江行舟没有跟着行动。他是药师,药师在云楼的地位历来超然,并不参与任何行动,甚至连楼主也要礼让几分,因此他的行事相对的非常自由。
出于一种直觉,他不认为静侯真的已经离开了这里。
虽然毫无发现,但是一直有一种微妙的气息让他肯定,那个女子仍然潜藏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
他的反应很迅速,这么短的时间里,她是不可能毫无声息的消失无踪的。
江行舟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虽然没有人理解他的这种自信到底从何而来,但是每一次他的坚持总是能够被证实。这不可不谓是一种强大的表现。
的确,静侯没有离开。
非但没有离开,甚至可以说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再度发挥了她的“天分”,她隐身在那个小小的荷塘里。
云楼的人不是没有找过这个荷塘,几番翻搅都没有什么发现,他们也就渐渐放弃了这个地方。
开什么玩笑,黑暗对于她来说,和白天没有任何分别。躲开那些刀枪棍棒简直是轻而易举。但是,躲着容易,她却不能一直躲下去。
经此一事,这里的戒备一定会更加严密,错过这个机会,她再想出去就是难上加难了。
脑袋里头不停的转动,放开耳目仔细的收集着周围的动静,静侯努力的寻找着可以利用的时机。
这种紧张又有些兴奋的心理在她听到“云楼”两个字的时候被全然扭转,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冷到冰点,青色的瞳孔蓦的紧缩。
云楼!!!
不会正是她所知道的那个——云楼吧?!
静侯久居深山,对江湖的一切了解都来自于师们的那几个人偶尔回来时和她八卦的那些片断。
云楼其来已久,她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单云栖执掌云楼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情,因此静侯完全没有办法把单云栖这个名字同大名鼎鼎的云楼挂在一起。
大师兄——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做过些什么他不会不知道的,为什么还要把她往虎口里送?!
她杀了云楼和“云上天”多少人,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要是被人知道,他们的大仇人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呆了这么多天,只怕连肺都要气得炸开。
更何况,不说他们,就是她,只要一听到云楼的名字,就会难以抑制的想起那个晚上,每一个画面,每一点味道……
那种酣畅的快感诱引着她压制着的妖力,让她的身体颤抖着,蠢蠢欲动……
第三章
小小的一个院落,再怎么搜也有限,很快的,云楼的杀手们就放弃了这个地方。他们都觉得人一定早已经离开了,因此只留下了少量的人手戒备着,剩下的人都向可能的方向追了出去。
只剩下了江行舟一个人还站在园中。
他一向寡言,从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和别人在一起才能做,有什么话是一定要对什么人说才行。
除了楼主的命令以外,他从来都是我行我素。
因此,虽然他相信着静侯一定还用什么方法躲在这附近,也不觉得有必要和什么人说,甚至,他更愿意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最好是能够悄悄的把静侯找到。
这种心思很奇怪,他也不是很明白,但是勉强要说的话,又似乎和找到某种未曾相识的奇花异草的感觉很相似。只想要在所有人发现之前得到,只想要在所有人看到之前看到,充满了想要独占的欲望。
在他还没有把她身上的谜搞清楚之前,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江行舟在心里默念,然后返回了静侯短暂居住过的房间。
静侯安静的躲在荷塘底下。
身体几乎和这荷塘里的水一样的冰冷,但她只觉得舒服。
侥天之幸,她并没有变身。
就在即将被记忆中的血腥味道迷惑神志的瞬间,一片沉进水底的花瓣落到了她的脸上,惊醒了她。
那片残落的花瓣已经半朽,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出原本洁白的颜色。
泥塘养荷。
看来风雅美丽的荷塘,掩藏在下面的绝对不是什么清澈见底的净水,而是厚厚的腥臭的淤泥。
静侯半个身子都陷在淤泥中,本来清浊分明的水被搜寻静侯的人翻搅得浑浊不堪。就算是静侯,也几乎睁不开眼睛。
在这样的一片腥臭中,那片花瓣上固执的不肯散去的清香就显得弥足珍贵,羊脂玉露一般拉回了静侯的清明。
山上都是活水,很难养莲或者荷这样的花。她也有很久没有看到了。
伸手接住了花瓣,静侯勉力睁开苍青色的眼睛,倒竖的瞳孔在这样黑暗浑浊的水中用力的收缩,仔细的看着手上那一点点的洁白,静侯笑了。
想起了很久以前,祖父曾经和她说过的话。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荷花的时候吧,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看着那大片大片美人一样亭亭出水的娇美花朵,她傻傻的呆了好一会儿,直到祖父笑着把她唤醒。
好看吗?
祖父这样问她。
好美……
即使常年的到处游走让尚属年幼的她见识过很多美丽的花朵,她还是为这水中独一无二的美丽所震撼了。
祖父的表情和声音,直到现在,闭上眼睛,她还是可以清楚地回想起来。
那样的深远而苍凉。
有人说这种花性情高洁,生于淤泥,却美丽无暇。但是孩子,你知道吗,正是那看来肮脏的淤泥养育了这些美丽的花朵。在淤泥中扎根得越深,花开得就越美。
所以,若是有一天你不得已堕入黑暗,不要紧,就好好的开花吧。只要能活下去,没什么是错的。
静侯放开手,让花瓣慢慢的落进水底,被淤泥沾染。
总有一天,这些美丽的花朵,都会化身成淤泥的一部分。
当年似懂非懂的那些话,现在,她终于可以明白了。
仰起头,隔着浑浊的水和水面上密布的荷叶,没有一丝光线透得进来,但是静侯玉石一般的脸上,绽放着这样美丽的笑容,冰冷而灼热的,照亮了阴暗的水底。
凝神仔细的听和感知,水面之外,院落里刚才熙攘的人群渐渐散去了,重新变得悄无声息。
现在应该是最好的机会了。
静侯在心里忖度着,慢慢的上浮,接近了水面。
确定了周围确实没有人,静侯无声无息的探出了半个身子,一直抑制着妖力,她并没有改变人的形体,但是头发仍然暴长了数尺,耳后的鳃在离开水面的霎那收了起来,苍青色的眼睛却是一时半会儿的变不回来。
这样折腾了许久,离天亮应该也不太远了吧,她的动作要快一点才行呢。
这样想着,慢慢靠近了岸边,刚要爬上岸,极轻的脚步声惊动了她,猛地抬头,正对上江行舟大睁的双眼。
完全没有料到会被这样发现,静侯一时呆住了。
江行舟也呆得不轻,呆到手中的一个小瓶子滚落在地,他都没有反应。
瓶子里装的是他方才返回房间里,在静侯遗落的外衫上小心翼翼的取下来的“味道”。
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他特有的味道,这种味道会被其他后天覆盖在身上的味道所遮盖,却也是这个人身上唯一不会被改变的味道。
他将一种特殊的药粉沾到静侯的外衫上,再把药粉收集回来,这样,药粉上就混合了静侯的“味道”。拿这种混合了“味道”的药粉去喂他养“萤蛭”,这种像水蛭一样会依附在人身上,又像萤火虫一样会发光的小虫子,就会带着这种味道去寻找味道的主人。
这是他最近发现的东西,连楼主也还不知道。
不过也幸好楼主还不知道。
方才还在庆幸且雀跃的江行舟,此时看着荷塘中湿淋淋的趴在岸边的静侯,脑中有一瞬间是空白的。
静侯的头发一直是散散碎碎的披在肩头的,现在,那头长发却长的好像没有尽头一样,一直蜿蜒到水底,黑蛇一般缠绕着静侯的身体。
毫无血色的肌肤在夜色中反射着月的光辉,镀着一层浅浅的跳跃的银屑。
这些都还不算最让他震撼的,真正摄去了他魂魄的,是那双苍青色的,爬虫一样倒竖着的美丽的眼睛。
那样一双散发着淡淡光辉的眼睛,嵌在那样一张荷花一般皎白的脸上,宛如他曾养过的那条美丽的大蛇化成了人形,冰冷而艳丽。
江行舟心跳的不能自已,激动地快要窒息。
现在沉进水里绝对已经太迟了。
静侯看着面前的男人,杀意蓦地窜过心头。
她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抑制妖力这么久,她绝对不可能还完美的保持着人的外形。
这个德性绝对不能被人看见,而,既然被看见了,最直截了当,永诀后患的做法就是干脆的杀了这个男人。
反正她也杀了云楼不少人,再多一个也不算什么。
但是,这个念头就只是念头而已。
若是江行舟现在的表现是大喊大叫,惊慌恐吓,厌恶戒备之类的,她都能毫不犹豫的下手。可这个行止诡异的男人,连这个时候的表现都是全然的与众不同。
就算她对男人再没有了解,也是嫁过人的。
看那个男人的脸上,那个表情,那个眼神,一点不夸张,他只差没有流着口水直接扑过来。
不过就她看来,也快了。
江行舟明显已经蠢蠢欲动。
自师傅和大师兄之后,这是第三个让静侯想要投降的男人,她甘拜下风。
她这幅德性说实在的不难看,有人懂得欣赏她也深感欣慰。
但是,这明显不是人会有的样子吧!
就算不怕,至少也惊讶一下以示他和常人没有区别好不好。不要像现在一样,惊是惊了,但明显和“吓”靠不上,反倒是和“艳”离得挺近的。
不管怎么说,既然见过了她不同于常人的一面,这人留是肯定留不得了。但是要她就这样杀了他灭口,静侯皱眉,不知怎的,她又觉得下不去手。
看着江行舟越发明亮炙热的眼神,静侯已经尽力的释放出不善的气息希望可以制止他靠近的意图了,但是显然没有什么成效。
江行舟已经近到只有数步远了。
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她的机会也越来越少,牙关一咬,静侯闭上了眼睛。
乌黑的长发带着浓郁的水气,闪电一般的向江行舟的颈子缠了过去————
第四章
纵观静侯过去的生命,能让她后悔的事情,真的不是很多。但重点是,每一次都足以让她后悔一辈子。
救了秋素心那个魔头所带来的一连串麻烦还没解决,她就又没有了记性。
脖子硬硬的,一想到身后和背后灵一样的“烫手山芋”,她就无语问苍天,她真是,啊啊啊啊——-
没什么可说的了——
还有比她更笨的人吗?!
是啦,对着那双不但没有一点恶意,还热情的过了头的眼睛,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下那个狠手。于是鬼使神差的把他弄晕,想说先带出来,然后再想办法解决。
现在想起来,她不是被鬼使神差,而是干脆中了邪了才对。
和静侯垂头丧气悔不当初恰恰相反,江行舟现在正值人生中最最兴奋的状态。
身为一个“肉票”,江行舟表现的实在太主动了点,主动到让当初鬼迷心窍把他带出来的人恨不得立时给他个痛快。
他是云楼的药师,虽然不参与云楼的行动,但是对云楼的力量分布和行动方式却了解的一清二楚。因此非常快乐的承担了所有躲避追踪的责任,从清醒过来就开始积极的指引着静侯一一躲开云楼的耳目,顺利的脱身。
不仅如此,江行舟还很主动地提供了他的得意之作——易颜丹。
小小的两颗药丸子,轻而易举的改变了两个人的面貌和声音,把这趟“逃亡之旅”打点得天衣无缝毫无瑕疵。
静侯不得不承认,和师姐的那套痛死人的“换皮”,闷死人的“换脸”相比,江行舟的手段高明多了。但是,他真的有必要表现的这么……兴高采烈吗?
在她看来,这家伙就好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完全的飘飘欲仙,就快要得意忘形了。
其实江行舟的脸,就算是再怎么心潮澎湃,一般人也完全看不出来。
那张脸清秀是清秀,但是和干净的五官相比,他的表情更干净,干净到接近没有。静侯之所以能分辨出他的心情,完全有赖于她天生的妖性的“敏感”,毕竟,和人不同,动物分辨情绪是不需要依靠表情的。
而且,看看那双快要烧起来的眼睛,她想要当作没发现,也有很大的困难。
为了少生是非,快点回到山上去。静侯尽量避开了城镇,选择了最直线的路返回。
基本上,他们现在身处的位置还是杭州附近,所以找路回去对于静侯来说还不成问题。
虽然有江行舟的“帮助”,她很轻松的就避开了那些等着逮她的人,但是,也因为带着这个大累赘,她不能选择对她来说最快速的水路,回到山上的时间又要延长许多。
不过算了,静侯安慰自己。
等到了山脚下,她就不需要再理会他了,到那时找个机会把他甩掉就好,现在这人还算有用,她暂时忍耐一下好了。
话是这样说,忍耐这玩意儿终归还是有限度的。
静侯看着据守在一边虎视眈眈的江行舟,脸皮不可抑制的抖动着,很想一脚踹到他的脸上去,看看他会不会收敛一点。
避开人群,自然没有客栈可以住,他们现在栖身在一个浅浅的山洞里,静侯在洞口升起了篝火,火上炙烤的也是稍早时候她自己搞来的山鸡和鱼。
褪了毛的山鸡和去了鳞的鱼被开膛破腹串在削尖树枝上,静侯一手不停的翻动着的食物,一手拨着篝火,好让火保持着一定的大小,保证食物不被烤焦。
翻动间食物一点一点的显出金黄的颜色,油脂滋滋的滴落,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来。
静侯弄小了火势,把刚才顺手采集来的野菜叶子弄碎了,将汁液涂在快要烤好的鸡和鱼上。这种野菜的叶汁可以去除腥味,还带着一种咸咸的味道,很适合拿来烤肉。
在林子里住了那么久,这些东西静侯做的非常上手。
而此间,江行舟就一直像个大爷似的坐在一旁,等着静侯把弄好的食物送到他手上。
不是静侯自己犯贱愿意伺候人,实在是,她被折磨得怕了他了。
在单云栖的眼皮子底下,他多少还有个顾忌,没那么明目张胆,除了开始的时候很是折腾了她一阵子之外,着实安分了一段时间。
但是,现在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他了,他简直是花样百出,不择手段的让她无数次想要把他直接串了,放在火上烤来吃。
她不是自愿要做妖怪的,能不变身的时候,谁愿意整天顶着一张异于常人的外皮在市面上乱晃。
可是,江行舟这男人恐怕完全不做如此想。
自从她彻底恢复了常人的形貌后,这男人之差没把“失望”两个大字写在脸上。
哀怨的好像刚过门就死了丈夫的寡妇似的,整天看得她后背发毛,每时每刻都要防备着这男人动什么歪心思。
当初中他的招一半是他真的算很厉害,一半是因为她要制造一个假象,放松单云栖的戒心。
现在逃都逃出来了,谁也别指望她再自己送上门去让别人当猴子耍!
随便捡了两条鱼,静侯连脸都不转一下的,直接伸手递给旁边的江行舟。
江行舟眼光一亮,凑上前去接静侯递过来的鱼。
串着鱼的细树枝确实没有多长,但是要想不碰到对方的手而把东西接过来,还是做得到的。静侯拿的位置很靠下,她深切的希望江行舟能至少有点儿“男女授受不亲”的常识——虽然他们同吃同住的,可能也没什么名声剩的下了,不过这个和那个是两回事,也不用计较那么多。
静侯是这么希望,可惜江行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自觉。
他会在意的就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到底怎么样才能让静侯变回原本的样子。
虽然给了静侯易颜丹,但那只是权宜之计。
他一直一直想要再看见静侯那天晚上的样子,那双苍青色的眼睛,那样的美丽,和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别误会,他最好的朋友是那条大蛇没错)这样的相似,让他不仅仅是好奇,更加因为怀念而产生了近乎贪恋的情绪。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静侯再次显现出那样的面貌呢?
江行舟苦苦的思索,且付诸行动的不浪费任何的机会。
既然是蛇的话(江药师,你是从哪里推断出静侯是一条蛇的?肥猫不记得有让你看到静侯的蛇尾啊,再说,就算有蛇尾,谁说就一定要是蛇咧?那不是问题,我说是就是,相信我没错的,江药师挥手,轻松的把肥猫打飞成天际的一颗流星。),那么应该会对雄黄有反应吧。
坚信着这一点,他锲而不舍的寻找着机会,想用雄黄试探静侯。
但是很可惜,他猜的没错,静侯确实对雄黄有反应,可是也正是因为太有反应了,连带的,静侯对雄黄的敏感度非常的高。
江行舟毕竟不像步青衫那么有经验,还专门花大力气研究怎么样能让雄黄变得无色无嗅,让静侯每次都中招。
他只有用很阳春的配方,搭配上层出不穷的手段,想说万一静侯一时不察,他就有机可乘。
想法是不错,可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次成功的。
带着不良的心思,江行舟去接烤鱼,手没有抓在静侯刻意留出来的大截空树枝上,反而看似不经意的往静侯的手上握过去,不用想,手心肯定又涂了什么含着雄黄的东西。
静侯眼睛都没有动一下,在江行舟的手还来不及碰到她的时候就很干脆的把烤鱼往他怀里一扔,大有他爱吃不吃的意思。
本来,她就只是一时心软下不了手杀他,若是他在这么三番五次的挑衅,估计早晚会在她手下尸骨无存。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饿死了他,还痛快一点。
————————————我是迟来的分割线——————————————
江行舟要是那么容易被打倒,那么他就绝对做不成云楼创立以来最出色的药师。
但凡他想要达到的目标,只要一息尚存,他就绝对要做到。因为这样的执着,在同时被云楼上一任药师带回来的孤儿中,江行舟脱颖而出,继承了药师的位置,并且青出于蓝的超越了他的老师。
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不管是面对毒性剧烈的危险蛇虫,还是面对药性未知的奇珍异草,他都愿意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尝试一下,只有这样得到的结果,才是最真实的。
静侯始终拒绝和他说话,也完全不解释那天晚上他所看见的事情。但他知道,那双明显不属于人类的美丽眼睛,绝对不是他幻想出来的东西。
可是,从那一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静侯任何的异常,无论怎么看,她都和一个普通的人没有任何差别。嗯,是和一个普通的……酒鬼……没有差别?
看着面前直接捧着一个小坛子就口的静侯,江行舟不动声色。
一路上,能抓到的机会他都尝试了,但是半次都没有成功过。眼见软的方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了,或者,他可以试试看来硬的?
抿了抿嘴唇,江行舟极其细微的眯了眯眼睛。
静侯拿着酒坛子的手顿了一下,敏感的看了江行舟一眼,见他状似老实的拿着一串鱼,仿佛在打量着应该从哪里下口,心里嗤笑了一下,这几天被这男人搞得一惊一乍的,都快风声鹤唳了。不过不防着他也实在是不行,这人行事完全不按理出牌,万一被他抽冷子弄个措手不及,她就要头疼了。
一口酒灌下去,热辣辣的,一直烧到肚子里,全身被闪电击中一样的抖了抖,松快得多了。怪不得老酒鬼一天到晚泡在酒缸里,这玩意儿真的是个好东西。
被关了这许多天,只有最后那天喝了几口,还顾及着要逃跑所以不敢喝几口,早就馋得不行。现在有了机会,虽然还是不能多喝,静侯还是忍不住淘了一些随时带着走。反正她不容易喝醉,应该也没什么要紧。
一口酒一口肉的吃吃喝喝,难得的几分平静,让静侯不禁小小的叹息了一下。
江行舟坐在一边盯着手里的鱼看,也是难得的乖巧。
静侯刚冒出了这个念头,“老实”的江行舟就忽然发难了。
手上的坛子正举到嘴边,静侯只能在江行舟毫无预兆的猛扑过来之时脚尖蹬地,顺着他的势头往后疾退,腰身一挺,在后退途中灵活的站了起来。
山东只有一点点大,江行舟在外,静侯在里,这一退,静侯的后背就直接撞上了洞里的石壁。突出的石壁撞得她屁股生疼,静侯脸上一抽,咬牙切齿的把那个痛咽下去。
江行舟一扑不中,折身又上,双手上下交错成爪,分攻静侯的上下盘。
静侯伸手想要隔开他的攻势,却发现手上还拎着一个坛子,忍着心疼把坛子直接丢向江行舟——她可怜的女儿红啊,才喝了几口而已啊,真是糟蹋东西~~~
江行舟随手一劈,很有分量的一个坛子就在他手下碎裂开来,带着浓郁香气的女儿红沾了他一手一袖,然后泼洒到地上流的四处都是。
静侯心疼的喝骂还来不及出口,江行舟的攻势又到了面前。
弓起一腿往身后的山壁上一踹,借着这股子弹力朝着江行舟直接迎了过去,然后腰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后弯下去,从江行舟的腋下钻到了他的身后。
窜出了好大一段,静侯方才稳住身形,但是甫一站直,她就觉得脑袋一晕,一股热气从下而上的涌上来,心跳的怦怦的,不好的预感猛地高涨。
江行舟的手上本来就沾着要试探静侯用的雄黄,方才劈碎酒坛,女儿红和雄黄混合在一起,正巧混出了静侯最无法抵御的东西来。
光是这股子味道就已经让静侯开始躁动了,万一要再碰上个一星半点儿的,那场面可就好看了。
静侯知道江行舟一直想要逼她现出妖相来,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在做这个,可能他觉得这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但是她心里明白,这一点都不好玩,相反,要是真的让他成功了,后果就会很“好看”。
眼前开始蒙上一层淡淡的红色水光,静侯知道那股子雄黄酒的味道开始让她有反应了。现在从她眼里看出去,江行舟已经开始变得“可口”起来,要是不能把这家伙快点解决,局势就会很难收拾了。他可不是大师兄,没有那个能让她及时清醒过来的能耐,一旦她妖性全发,这个江行舟就只有像条鱼一样被她先“煎”后吃的路可走了。
自觉胜利在望的江行舟大难临头犹不知死期将至,不依不饶的返身又扑上来,看样子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静侯也不与他多缠,干脆的冲出山洞,运起轻功疾奔出去。
她的轻功虽然还及不上师姐,但是已经足够强到连秋素心这样的高手都望尘莫及,江行舟绝对追她不上的。
只要躲开这家伙就没事了,顺便还可以把这麻烦甩开,也算一举两得。静侯一边盲目的疯跑,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强迫自己忽视掉心里涌上来的冲动,把身后那个散发着诱人气味的“食物”完全的抛在后面,一心一意的逃跑再逃跑。
但是,她一心一意的过了头,只顾着跑,却忘记了注意脚底下和前面的路,一个失足,被一截伸出地面的老树根绊倒,一头栽进一个被荒草遮掩的大坑里,连腰带脚的一起被扭到,哐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之后,再也爬不起来。
这个坑八成是很久以前有人挖来专门猎捕大型野兽用的,很深,很陡,又似乎被废弃了很久,荒草淹没了洞口,从外面看很难发现这里有个洞,更何况现在是晚上。
静侯整个人被摔的七荤八素,满脑袋星星月亮,腰和脚踝都疼得要命,眼圈一红,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不是她装柔弱,他奶奶个熊的,从一丈多深的洞口直接摔下来,没摔成两截还真是感谢上苍!
咬紧牙关,一声都不敢出。
以她刚才飞纵的速度,江行舟绝对不可能看到她摔下来的画面,这个洞口那么隐蔽,只要她不出声,江行舟绝对发现不了她的。等他以为她跑远了,追走了,她就算把他甩掉了。为了彻底的清静,再忍忍,忍……忍他奶奶个熊的辣块妈妈,真他爷爷的疼!
静侯在心里把从老酒鬼那里学来的不正不经的脏话都骂过一遍,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差不多错位了。
要是这样还甩不掉人,她干脆也别忍了,直接把那个什么破船的家伙吃了干净!
估计上天是听到了静侯的心声,也体谅静侯压抑了本性那么多年很辛苦,不多时,一阵熏人的酒气就从上面飘了下来。
静侯全身一紧,眼前的红色水气越来越重,血液渐渐开始翻腾。咬牙坚持着清明,心里一遍一遍的念叨——快点走,快点走,快滚蛋,快滚蛋……
可惜,事与愿违这个词好像就是专门为她创造出来的。
悉悉簌簌的一阵草叶拨动的声音,一个头从高高的洞口探出来。
月光被林间茂盛的树木枝叶阻挡,筛落了斑驳的光影。
背对着这样幽暗不明的光线,静侯仍然可以分辨出江行舟那一双异常明亮执着的眼睛。
身子绝望的往下一挫,静侯脑中只剩下四个大字——不得好死!!!
第五章
论起轻功,确实,借给江行舟两条腿他也追不上静侯,但是,他有着药师的天才和比四条腿的狗更灵敏的天才药师的鼻子。
园子里那次,是因为有荷塘里的水帮静侯消去了身上的味道,这次却没有。
且不说静侯刚刚喝完酒,身上还有陈年女儿红的酒香。就是她没喝酒,江行舟也照样有办法找到她。这个看起来木头到一个层次的男人,在面对自己感兴趣的人事物的时候,脑袋却转的比谁都快。
他知道静侯早就想要甩掉他,因此不声不响的借着偷袭的机会引开静侯的注意,顺便在她身上下了一点只有他才闻的到的东西。静侯一心二用,一方面要防着有人追到她,一方面又要防着江行舟花样百出的手段,因此难免大意了一些小地方,被他轻易得手。
顺着酒香和那股子只有他自己能闻到的独特药香,江行舟不紧不慢的找到了静侯一头栽进去的那个深坑。
静侯抬头,看着废弃的陷阱口上探下来的那颗头和那颗头上亮闪闪的眼睛,江行舟的嘴唇左右拉开不到一寸,但是静侯非常极其肯定的确信,那是他最得意嚣张的笑容了。因为她看得热血沸腾,只想把他抓下来用力扭成鸡丝卷,让他彻底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只是,江行舟若是知道“适可而止”四个字的写法,那静侯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她自觉快要升天,不是因为全身骨头咯吱咯吱的好像断成一千零八块,而是因为遇到一个完全不能沟通的家伙而头疼的欲仙欲死。
好吧,好吧,既然被逮到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管是逮野兽还是逮人,总算挖这个坑的人没白费事。
静侯无力的瘫着,等着江行舟想办法把她弄出去。她并没有直接碰到雄黄酒,多少还有些自制力可以用,咬咬牙也就过了。
江行舟看看坑底瘫坐着的静侯。
月光昏暗,他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影。看起来静侯像是摔得不轻,这样的话,她应该就会没那么能躲了吧。
心情不可说不好,事实上是太好了。
兴奋之下江行舟完全没有考虑任何不可预料的后果,直接就往坑里跳了。他的想法是,坑底的地方比较小,静侯可能逃脱的机会就相对更小,他成功的机会也就大的多了。
问题在于,静侯逃掉的机会小,某种意义上也就是说,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他逃掉的机会就更小。
此时的江行舟不会有心思考虑这些,但是静侯看到一阵风一样从坑顶跳下来的江行舟,简直目瞪口呆。
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主动地找死的。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
静侯脖子上的青筋都崩出来了。
随着江行舟一起落到坑底的,还有他身上那股子浓郁的雄黄酒的味道。
药师特制的雄黄,被陈年女儿红的酒力一催,药性更强,熏得静侯的眼前立时一阵红雾迷蒙,神智有一瞬间被恍惚,差点直接往江行舟的身上扑过去。
用力的咬破了舌尖,静侯勉力的保持着警戒和清醒。
去他的,她对这条江里的鱼可没有任何胃口,不要逼她!
可惜江行舟完全听不到静侯的心声,他死盯着全身紧缩在坑底另一侧的人,非常不知死活的缓缓靠过来。
静侯瞪大了眼睛防范着江行舟的动作。
只见方才还寸寸逼近的人忽然迅疾如电的将沾染了酒液和雄黄的那只手张开成爪向静侯抓过来。
静侯也顾不得身上痛得要死的扭伤,拼命的向旁边一闪。
谁料到江行舟这一掌竟然只是虚招,另一手的衣袖一扬,正在静侯躲开的方向,一阵药雾飞散开来,把静侯呛个正着。
咳咳咳咳————
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大片的药雾被静侯吸进了喉咙。
轰的一下,一贯冰冷的身体瞬间被点燃,眼前一片血红。
江行舟终于如愿以偿的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那双眼睛。
易颜丹究竟不是贴附在脸上的面具,妖力爆发的那一刻,药性失去了效力,露出了静侯本来的面目。
长发瞬间蔓生,皮肤显出玉石一般冰冷白皙的质地,微微上扬的一双嘴唇却异样的殷红,方才被静侯咬破的舌尖流出的鲜血顺着嘴角渗出一点,沾在嘴唇上。
舌尖缓缓的探出来,轻轻的将那一点血液舔食掉,意犹未尽的润泽着渴望到胀痛的唇。
江行舟一动不动,在被那双眼睛凝视的当下,他失去了一切行动的能力,泥塑木雕一般的呆站在当场,眼睛一瞬不瞬,亮的快要崩出火花。
静侯苍白的脸被半掩在浓郁的长发中更显得毫无血色,这样一张冷魅到妖异的脸上,那双苍青色的眼睛在幽暗之中发出淡淡的光芒,倒竖着的瞳孔紧缩着,若隐若现的一抹金色眩惑着,慑人心魄。
江行舟看着这双没有半分温度的眼睛,却觉得身体深处缓缓的热了起来。
这是狩猎的眼神,他知道的,但是半分也不想逃。
有冰冷滑腻的东西缠上了江行舟的身体,勒得他几乎不能呼吸,慢慢地把他拖到静侯的面前。
静侯身上的衣服被巨大的蛇尾撑破,裙子散碎,上身凌乱的松垮开来,隐隐露出浅浅起伏的雪白的胸房。
江行舟只能看着静侯的眼睛,哪怕已经被勒得全身的骨骼喀啦作响,哪怕已经快要窒息,他都没有一丝挣扎。
月夜下醉舞的静侯已经让他心跳不已,眼前妖性觉醒的静侯更让他全身的血液奔流着,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男性的欲望蒸腾着他的体温,高热的温度透过衣服传到了静侯冰冷的蛇尾上,美酒一般醺然欲醉的滋味,静侯冷冷的微笑了,艳丽的,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胸口,肩膀,颈项,手臂缓缓在江行舟的身体上蜿蜒游移,交缠在他的颈后,将他的头一点一点的拉低。
深深的呼吸。
男人欲望勃发的味道,这样直接的刺激着静侯的妖性。
蛇尾躁动的将江行舟勒得更紧,拉直了雪白纤长的颈项,仰起了妖异独有的艳美面容。
那双苍青色的眼瞳这样的靠近,近到他几乎可以感觉到睫毛碰触到脸上的感觉。
江行舟咬紧了牙关,喉头一动,艰难的吞咽着那股控制着所有感官的,他从未有过的冲动。
静侯的笑容越发的艳丽,殷红的嘴唇微微的张开,露出了雪白的贝齿。
眼中金光一闪,她含住了江行舟的下唇。
冰冷而湿润的触感包裹住了柔软敏感的唇,江行舟的脑袋轰的一下失去了意识。
静侯的牙齿轻轻的咬着他的下唇,舌尖像条小蛇一样舔着,撩动得江行舟全身如被无数蚁虫吞噬,麻痒难抑。
若有若无的笑声回荡在耳边,和唇上的麻痒一起,一直传到江行舟的心底。全身剧烈的颤抖着,拳头握了放,放了握,无论如何都无法克制。
不够,这样不够,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要更多,更多的,能填满这股巨大空虚的东西。
静侯苍青色爬虫一般的眼瞳半开半合的靠在极近的地方,带着冰冷的笑意望住他。
江行舟再也无法隐忍,张开嘴唇猛地将静侯的嘴唇含了进去,用力的吸吮。
静侯的手心就贴在江行舟颈侧的动脉上,血脉中涌动的血液就在她的掌心跳动,闭上眼睛,她几乎可以闻到那股最美味的香甜。
柔顺的把整个身体都贴上了江行舟的身子,手臂顺着他的领口钻进去。
江行舟的身体劲瘦而紧实,肌理平滑,静侯的手轻柔的抚摸着,很快将江行舟的衣服挑开,裸露出的滚烫的肌肤直接贴上了静侯冰凉的身体,静侯全身如被闪电击中一般剧烈的战抖了一下,然后更紧的缠了上去。
舌尖灵活的钻进江行舟的口中,细细舔过他的上颚,与他的舌头交缠,扫过他敏感的舌底。
江行舟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想要伸手紧紧抱住静侯,但是双手被静侯的蛇尾勒得死紧,他完全无法移动。
静侯不是人,他知道。
缠住他的是什么,他知道。
静侯是什么,他不知道,也再无法顾及。
二十几年来从未兴起的欲望被一夕引发,烧得江行舟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想要,得到的越多,就越想要。
这样的程度已经完全无法满足他,单纯而固执的男人不会控制自己的冲动,他挣动着身体,却挣不开蛇尾的束缚。
小腹下升腾起的烈焰几乎要烧化了他,一贯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烧起了密布的血丝。
用力的咬住静侯不断在口中挑逗的舌头,江行舟猛地前倾,使尽全力将静侯压倒在背后的坑壁上————
——————————————我是慢慢爬过来的更新线——————————————
巨大的撞击让静侯仰头发出一声闷哼。
江行舟挣脱不开蛇尾的束缚,只有肩颈往上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唇齿的啮咬从静侯鲜红的嘴唇游移到了雪白的肩颈,这样的用力,充满不满的躁动,毫不温柔。
静侯的皮肤冰凉而滑腻,无论再怎么用力的啃咬,都不曾留下半点痕迹,这让江行舟更加的焦躁。
更加用力的吸吮,更加用力的啮咬啃噬,湿热的唇舌密密的烫遍了静侯曲线优美颈项和已经裸露出来的肩膀。
零乱破碎的衣服被揉到胸口,娇柔洁白的胸房显出半边魅惑的起伏。
江行舟挣扎着想要更加深切紧实的拥抱这具几近将他燃烧殆尽的身体,这样急切的冲动取悦了静侯。
紧紧勒住男人的蛇尾邪恶而欢快的在江行舟的下身滑动。
冰冷的触感滑进他的腿间,慢慢的滑过大腿内侧,贴上那处最火热的所在,若即若离的挑逗厮磨。
冰火交加。
冷的没有温度的蛇尾叠加在男人最炙热的欲望上,仿佛往烧红的铁板上洒落了冷水一般,急剧的刺激着江行舟已经快要疯狂的大脑。属于男人最娇弱敏感的地方和大腿内侧被同时引逗,烧红了他的眼睛。
静侯拉直了颈子,高高的仰起了脸。
纠缠禁锢着男人,也被男人热烈的纠缠,快感这样放纵而丰盈。
欲望蒸腾出腥膻而甜蜜的味道。
静侯闭上眼睛,嘴唇绽放出魅惑甜美的笑容,眉头却紧紧地皱起。
江行舟的血脉奔流的越发的汹涌,颈侧的血脉一跳一跳的,似乎只要轻轻一划,鲜红滚烫的液体就会喷涌而出。
静侯难耐的用力拥紧了江行舟的身体。
只要再一下下,她长久以来压抑的欲望就能得到满足,只要再一下下,她身体里的妖性就会餍足,只要她肯……
啊————————
靠近胸口的地方被用力的一咬,静侯发出了娇糯绵长的喊叫。
紧扣在江行舟肩头的五指猛地一张,锋利的长爪瞬间伸展。
月光斑驳,从坑顶落下,映出纠缠的暗影。
翻滚,蠕动,难耐的绞缠。
坑底另一端的土壁上,巨大蛇身缠绕着男人的影子迷蒙而模糊,宛若远古的图腾。
静侯的脸贴在江行舟的脸侧,被热烫的温度熨帖,这样的极乐。
张开嘴,雪白的牙齿咬住了江行舟的耳朵。
脆弱的耳骨和柔嫩的耳垂就在她的口中,微微一用力,细微的血管就破裂开来,泄出香甜的液体。
嗯——啊————
江行舟的肩头早被静侯的利爪抓到血肉模糊,半边耳朵也被啮咬得鲜血淋漓。
暗红色的血液顺着男人光滑的肌理流淌下来,沾染在凌乱的衣服上。
静侯的手心贴在江行舟的后心,美丽如蝶翼的肩胛骨下,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
江行舟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静侯妖异恐怖到美丽的身体上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将他的身心全都捕获,除了眼前的雪白身体,他再也注意不到任何事情。
利爪穿透血肉,一分分的刺进去,只要再一点点,鲜红跳动的脏器就会被她抓在手里。
只要再一点点……
唔——
江行舟的唇舌回到了她的唇上。
口中血液的味道在两个人的舌尖交缠。
苍青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冰冷中带着迷乱。
江行舟的侧脸就在眼底。
男子中难得一见的浓密长睫沾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透明水珠,颤动的低垂,清秀的脸孔微微扭曲,透着异常的晕红。
这男人,好像初次发情的小兽,生涩而凶猛,沉醉不可自拔。
静侯甩动蛇尾,将男人缠得更紧。
江行舟被勒得几乎不能呼吸。
雪白的手臂扼住他的颈项,沾着血液的锋利长爪陷进他的肌肤。
卷过江行舟的舌头咬住,倒竖的瞳孔骤然紧缩,手下猛地用力——
江行舟双眼大睁,短暂的窒息后,沉入了昏迷。
静侯看也不看一眼,将他抛掷到一边。
死死咬住垂落在脸上的长发,蛇尾盘立而起,轻易的攀到了坑顶。
双臂在坑外的地面上一撑,离开了这个充满诱惑的陷阱,她疯狂的逃离。
黑夜中的山林,高大的树木枝丫交错如鬼手,夜风呼啸。
静侯在深深的草丛中飞速的蜿蜒游动,粗大蛇身上的鳞片摩擦着草木石砾,发出沙沙的声音。
荒不择路。
不能回头。
她不知道哪里对她来说才是安全的。
欲望鼓动着不能平息,仅存的一丝清明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若是不能逃的再远一点,等到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江行舟就会变成一堆被吃尽脏器喝干血液的残骨。
她不要,她不要变成吃人的妖怪。
就算是妖怪,她也不要吃人,不要——
不要——————
“主人,没有发现。”
“云上天”的门人低声回报。
秋素心面沉如水,双目含怒。
杭州的别苑这阵子三番五次的被来意不明的入侵,虽然都被及时发现,却也从未抓到那个入侵者。
这一次他布下严防意图瓮中捉鳖,却还是被那个人逃掉了。
紧咬着那个入侵者追了大半夜,一直追到这里,却失去了来人的踪迹。
杀意低凝,就算是把这个山头翻过来,他也要把那个人抓出来。
“传令搜山,把住附近所有可能的出路,一个漏洞也不要留下。”
“是。”
黑衣门人迅速领命散开。
秋素心凝神,仔细观听林间的动静。
身为江湖黑道数一数二的势力,“云上天”的仇家虽然多如繁星,但是有本事发觉他和皇家关系的仇家数来数去也就那么一个。
而长山王府的政敌少归少,却也不是没有。
若不是云楼派来的,那么这个人的动机就更加可议。
江湖?朝堂?
不管这个入侵的人是什么来头,事到如今他都不可能放过。
他下来淌江湖这滩浑水,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天性放纵,这种生活更适合他,另一方面也是隐性的制约着江湖的平衡。
江湖,这些刀口舔血的人往往是朝廷很难约束的。他们自成一体,外于这个朝堂,在民间另外有着自己的一套行事和体系。
只要不出大的乱子,朝廷也乐得让这些人自我约束。
武林黑白两道势力平衡,一向互相制肘两不相犯。
但是,随着云楼内部不断的腐朽,力量在内斗中渐渐的被磨蚀,这种隐性的平衡也渐渐倾斜。
白道在所谓的“武林盟主”的统筹下呈现出一片相对严正繁盛的局面,而黑道却随着第一把交椅的摇摇欲坠而渐渐骚乱。
这个趋势继续下去,平衡必然被打破,白道也必然会借机打着“惩恶扬善”的旗号出来生事。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江湖若是有大的动静,民间势必不会安宁。
老百姓一乱,麻烦的还是朝廷。
所以,他亲自下水,稳住黑道这一方的势力。却不料,云楼也正在此时呈现出新的局面。
江湖上的平衡在这一番不动声色的势力交替中,从原来的两厢对峙变成了如今的三足鼎立。
三足鼎立,折一足而势倾。
他怎么可能允许这种局面的出现!
【第八卷 君但能来相往还】
第一章
偌大的一片山头,无数黑衣人无声无息的在林子里穿来穿去。
步青衫从容的,好像那一大串飞来飞去的黑乌鸦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淡定的,好像眼下他正在自家山头的采毒草,而不是身陷在人家越缩越小的包围圈里。
不过,和所谓的江湖正道上那些个什么大侠公子整天摇个扇子故作风流潇洒不同,步青衫的从容淡定来自于他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睛里。
悠闲自在的踏着略带节奏的步子,不紧不慢的前进着。
“云上天”的门人们虽然就从他身边经过,却好似一点儿都没有看到他,头也不回的全唰唰唰的四处翻飞。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他们下辈子也找不到的人。
闲着没事到秋素心的眼皮子底下溜达了几次,好好研究了一下这个号称天才的男人——凭借一人之力创立“云上天”,短短的数年就与成名已久的云楼平分了江湖黑道的势力。本来以为多少应该有些实力的,没想到也是不过如此而已。
轻功及不上他,偷袭嘛一次就得手。下毒的功夫半点都不会,要不是小师妹救人,现在早不知道被十殿阎王判到什么所在了。想说至少应该驭下有方,能和他斗一斗的,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步青衫斜了眼那些瞎忙活的“乌鸦”,摇摇头,很是失望的样子。
他老大也不想想,就凭他已经强到连静侯那个半妖都俯首称臣的程度,普通的人能拿他有个啥办法。说得好听点儿,他天生奇才,后天又得遇名师,成就非凡,一般人望尘莫及。说不好听的,这男人根本就已经强到不是人,就算那些杀手在江湖中已经是一流的好手,但是指望他们能抓到他,还不如去指望猴子能捞到水里的月亮,至少那还比较现实一点。
夜过子时,月上中天。
步青衫嗅了嗅林间隐隐飘动的味道,心里大概有了数。
那个阵法困不了小师妹多久的,但是,自己跑了不算,还拐了人家药师一起跑,这个他可就没有料到了。不愧是自家的小师妹,果然不同凡响呢。
步青衫笑得很得意,不过要是被静侯知道,估计会狂喷出二斤血就是了。
一边走,一边随手布下障眼的阵法,让那群人去鬼打墙,免得坏了他的事情。
路过那棵大树下的深坑,步青衫往里面看了一眼。
江行舟还歪斜的栽倒在里面昏迷着,坑里还存留着一丝未能散尽的欲望的腥甜,让步青衫饶有趣味的弯了弯唇角。
静侯总是能带给他惊奇。一次又一次的,她对妖性的控制力不见得变强,但是意志力却越来越不容小觑。
越过深坑,循着静侯留下的痕迹追踪过去。
深深的草丛被歪歪斜斜的压出一道蜿蜒的长沟,漫无目的的一直蔓延到很远的地方。
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不知哪一次地裂山崩造出了一个小小的泉眼,在乱石堆砌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隐蔽在深山之中的地泉全然不带夏日的燥热,冰冷清澈。
静侯虽然迷乱了神志,胡乱的逃亡,却被近水的天性吸引到了这个地方。
衣不蔽体,长发凌乱。静侯粗大的蛇身整个沉到了水里,只剩下一颗头颅靠在乱石上,肆意蔓延的头发散乱在石头堆上,仿佛纵横的青苔和水藻,苍白的面孔被掩映着,挣扎而倾颓,仿佛被遗弃的雕像一样半浸在冰冷的水中,和潭水一起领受着月华。
步青衫蹲下来,爱怜的拂开静侯脸上粘着的湿发,手下没有温度的身体完全不似活人。
傻孩子。
他在心里轻叹。
不承认自己,就永远也无法真正的认识自己。不承认自己的妖身,就永远也无法真正的控制这份力量。看起来接受了自己身为妖的事实,却打从心里鄙弃这一点。妖的身和人的心,妖性和人性,放纵这样的矛盾在体内交战,把自己硬生生的分割成两半,这哪里是什么正确的途径呢。
赶紧醒过来吧,不要再做梦了。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人世。
这个世上早就妖孽横生,根本不多一个半个的。是妖就是妖,是魔就是魔,有什么好逃的。醒来就会发现,在现实中放纵本性,比在梦中作茧自缚,要来的快乐的多了。
原本皎洁圆满的月亮被忽然而至的乌云遮蔽。毫无预兆的,腾蛇一般的闪电横过宁静的夜空,狂风大起,骤雨将至。
计算中的一场大雨如期而来,步青衫微笑着,眼尾的小痣随着表情的变化轻巧的嵌坠如泪滴。
打雷了?
好大的雷声——
是老天终于要来收妖了吗——
静侯似醒非醒的,耳中听着震耳欲聋的雷声。
蛇尾不受控制的,随着狂舞的雷电一起,疯狂的翻搅着水面,掀起巨大的浪花。
雨水很快就落下来,又冷又急得冲刷着她身体里燃烧不息的火焰。
她睁不开眼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到了什么地方。但是,总归是逃开了吧。应该离那个药师够远了吧。那个男人清醒过来的话,应该也会聪明的赶紧逃走,或者,干脆叫人来铲除了她才是。
大雨迅速的把林中发生过的事情所留下的痕迹消除得干干净净。
留在坑里的江行舟若是不被淹死,大概等得到天亮他去把他拎回云楼吧。
他的小师妹是他家的,平白无故让他占了那么多的便宜,怎么也应该付出点代价才是——本来只是窒息昏倒的江行舟被大雨一浇一定会清醒过来,根本不存在被淹死的可能,他老大临时在坑里的加的“料”才是把人变成汤锅里的主料的肇因好不好。
拿出了怀里的埙,慢慢的吹奏起来。让远古的祭乐安抚静侯体内暴动的妖性,唤回她的清明。
布满细小鳞片的蛇身闪动着翡翠一般的色泽,耳后伸展开的扇形长鳍上瑰丽的花纹缓缓的流动。
啊,这样美丽的身体,他还不舍得让别人看到。
渐渐恢复了人身的静侯在流失了大部分体力的境况下沉入昏迷。
步青衫撤掉了他布在周围的阵法。
就算秋素心再怎么不济,应该也不至于连这么明显的线索都找不到吧。
看了看静侯身上残碎的衣衫,步青衫想了想,干脆的把那些只能成为碎布的东西全褪了下来。
雪白的身体上只剩下了浓密的长发,若隐若现的遮掩。
步青衫满意的点点头,闪身消失了。
第二章
惊愕。猜疑。愤怒。嫉妒。
种种情绪次第丛生,但,最让秋素心皱眉的是,此时此刻占据他头脑的最大情绪竟然是——庆幸。
没错,庆幸。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庆幸的时刻。
出身皇室血脉,性情可称任性妄为。除了几个家人,他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去游戏。自幼而长,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数不清的大风大浪,数不清的死里逃生。从没有哪一次能让他像现在一样觉得这样明白清楚地——庆幸。
忽然而至的一场大雨将林子里可能留下的踪迹破坏的干净,也让他们找起人来更费手脚。
事情至此,秋素心心里明白,能在他和这么多双眼睛地下游刃有余的离开的人,必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莫说是有这一场大雨,就是没有这场预料之外的雨,他们能找到人的可能性也很小。
只是,就这样空手而归,他又说什么也不能甘休。
偌大一块心病放在那里不解决,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作风。
周围可能的出口全部守死。善于追踪的门人以挖地三尺之姿搜索着整片林子,轻功卓越的门人往来于高处的枝干之间俯瞰下面的动静。分成几队的人这样纵横交织。
这样的搜法,换了是谁都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只可惜,他们的对手叫做步青衫。
“主人,没有发现。”
“主人,没有发现。”
…………
随着一队一队人马的回复,秋素心的脸色虽然未变,眼色却明显冷了下来。
“主人。”正在已经返回的这些人心惊胆战的时候,又一队人马返了回来。
“主人,林中的一个山洞中发现了曾经有人停留过的痕迹。”
“哦?”秋素心抬眼,“可有发现人的行踪?”
“并没有,属下等只发现了尚有余温的灰烬和一些残剩的食物,看起来,洞中的人离开的很仓促,还有些东西散落在洞中。”
“东西呢?”
门人迅速将找到的东西呈给秋素心。
很简单的一个布包袱,打开之后,里面也不过是几件最普通的衣服,男装女装都有,奇怪的是,明明是男女不同的服饰,尺寸却相差无几。
秋素心把衣服攥在手里。
衣服的料子吸水,很快就被雨水淋得湿透。
眉头微微一紧,秋素心眯起了眼睛。
“再去找,不管这个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都先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
雷鸣电闪,猛然间一道白光劈空而过,映亮了秋素心的面孔。
被雨水冲刷着,本来就较常人白皙的脸在暗夜的闪电中几近透明,琥珀色的一双眼睛含着冷光,整个人宛若从水中浮出的一尊修罗。周身辐射出的冷怒和森冷的杀气,逼得身后的随侍大气也不敢出。
这个随身侍卫是秋北歌精挑细选后派到秋素心身边的亲信。
不仅在关键时刻可以为他舍生忘死,更要照顾他平素的生活起居,让他无论身在哪里都能保证得到最好的照顾。
可以说,秋素心这个混江湖混得比贵公子还贵公子的派头,和其兄长的宠爱密不可分。
亲信之所以称之为亲信,不仅是因为出色的能力,更是因为最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体会主子的心意和情绪也是他们必备的功课之一。
因此,始终跟在秋素心身后的这个侍卫虽然知道自己应该进言提醒公子小心避雨注意贵体,却也没有胆子在这个时候明知故犯的去捋虎须。
秋素心在心里将来人的可能身份迅速的过滤了一遍。
越发的不确定。
若是说云楼的人,既然当初能在两厢对阵的时候偷袭得手,那么没道理现在会这样来去无踪缺什么都不做。除非,他别有所图。
但是,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疑虑之中,秋素心忽然发觉了一些异样的动静。
凝神细听,轰鸣的雷雨中,居然有一道细细的乐音穿过雷雨肆虐的山林传过来。
低沉而苍凉的音色,埙?
秋素心身随心动的循着那个声音找了过去。
侍卫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主人忽然发足疾奔,仍是尽责的追了上去。
只是,他的功力和秋素心相差甚远,渐渐的被远远的抛在后面。
秋素心不由自主地不断加快速度。
那段奇诡的乐音细线一样若隐若现,是他从未听过的曲调。
明明这样的微弱,却能让人感到那股深远辽阔的庄严。
追随我,崇拜我,献祭于我——
这样的意念透过乐音,清晰的回荡在秋素心的脑海中。
穿越过山林,不知究竟追到了什么地方,周围都是巨大的雨帘和纠缠繁茂的草木。
如同乐音出现一样的突然,它瞬间消失了。
秋素心顿立当场,凝神仔细的听过去,却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那个声音。
陷阱?
小心戒备着,他选了个方向慢慢前行。
被暴雨席卷,其实任何一个方向看起来都差不多。凭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他选了草木最繁盛的一个方向。
林子到了这里就几乎已经没有路了。踩过深深的草丛,秋素心走得异常谨慎。
毫无预兆的,葳蕤的树林戛然而止。
秋素心有些讶然的看着面前突兀的一小片空旷。
乱石堆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雨幕之中,带着些阴森的安静,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
将功力提升到一个层次,秋素心防范着周遭的动静。
一道闪电划过,他眼尖的发现乱石堆上有些什么。
那是……头发……和手臂?!
一步步的靠过去,走得极慢,极稳。
乱石堆之后是一个水潭,一个隐约的身影伏在岸边,一把丰厚的长发肆意蔓延,将那人的大半身体都掩盖在其间。
秋素心已经非常接近,可是那个人还是没有丝毫的反应,一动不动。
又是一道闪电飞逝过天际。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已经足够秋素心看清楚一切了。
…………
琥珀色的眸子蓦的瞠大,瞳孔紧缩。
那个被浓密长发遮掩的,不着寸缕的白皙得如同玉石一般的女体,竟然生着一张和静侯一模一样的面孔!!!
秋素心一时间忘了一切顾及,猛地扑了过去。伸手到那女子的耳后试探了一下,没有任何接缝!
不!不是一模一样的面孔,这根本就是静侯!!
离开他时只过肩些许的乱发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生的这样长!
水藻一般的长发中,那具完全赤裸的身体被水浸泡着,异常的苍白,也因这不似凡人的苍白而显得异常的妖艳。
浓黑与雪白,惊心动魄。
纤长的颈项,锁骨浮突,肩头的骨头甚至隐约可见。
手臂无力的垂在地面上,十指软弱的弯曲着,指尖轻触着冰冷坚硬的石头,似乎再也无力挣扎。
黑发横过胸房,一直顺到水里去。
静侯的大半身子都浸在水里,遮掩的黑发随着雨水落下而漂浮游动,若隐若现的露出雪白的肌肤。
没有时间可以让他发呆了。
赶来的侍从和被侍从唤来的手下已经到了附近。
秋素心迅速脱下了身上的外衫,毫不犹豫的将静侯包在里面,一把揽在怀里。
他无比庆幸。
不管是什么原因让静侯这样出现在这里,现在的秋素心都还没有余暇去计较。
他只是庆幸,是他第一个发现了这样的静侯。
要是有什么人先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他当如何?这样的事情他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因为哪怕只是想起,都足以让他被体内的一把大火烧得半分理智都不剩——
无责任番外
H无责任番外
仅以此文献给肥猫心爱的女王,祝女王生日快乐,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一路抱着静侯飞纵,秋素心的脸色黑得堪比又是雷又是雨的夜空.
从两个人身上滴落的水沿途打湿了整条回廊.
秋素心带着怒火的步子走的极快.伺候的侍从几乎要快跑着到前面去帮秋素心开门.
全黑色的沉木家具,巨大的一张床榻上,夜蓝色的锦缎上绣着银色的游龙,鳞片闪烁间似乎映着粼粼的水光.
秋素心大步走进屋中,劲气一吐,身后的房门骤然合拢,门外的侍卫差点被打得满头包.
不甚温柔的将人抛到床榻上,一直昏昏沉沉的静侯被惊醒过来,半睁了眼睛,低低的呻吟了几声.
秋素心抱着手臂,直视着床上的人,琥珀色的一双眼睛烧着两簇低低的火焰.
静侯还未从妖力暴走所带来的极度疲倦中恢复过来.迷茫着分辨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冰凉的绸缎让体内燥热的她感到舒服,蠕动着,忍不住将身体更紧的贴了上去.
秋素心那件湿透的外衫裹在静侯的身上,遮掩着她的大半身体. 轻薄柔软的衣料贴合得如同第二层皮肤,曲线毕露.纤长劲瘦的四肢和半边雪白的肩头从衣衫下露出,摩挲着身下夜蓝的锦缎,栖身在水纹般的褶皱中,静美一如水精.
秋素心的脑袋里面原本转着的那一大堆疑问和隐隐的怒火,在这一刻统统变成了另外一种东东西,绝无仅有的烧得他头脑发热,难以思考.
无论是谁,被那样一双灼热的目光注视,都不可能没有感觉,更何况天生异常,远比常人敏感的静侯.
想要看,却被遮在眼前的长发挡住了视线.
挣扎的撑起身子,撩开颊边的湿发,张开眼睛.荡漾着的苍青色沉静的伏在眼底,懵懂而妖艳.
秋素心火一般的琥珀色眸子落入眼底的瞬间,静侯的心口猛地一缩.
妖力初退的自己究竟恢复到了什么程度,她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地是,绝对不会和秋素心刚见到自己的样子一样.
他……认出自己了吗?
应该是认出来了吧。
静侯摸摸自己的脸,垂下了眼睛.
易颜丹的效力怎么也是抗不过她的妖力的,而她,向来缺乏好运气.
无力而灰心的静侯没有多余的心思注意到自己的景况.
身上唯一的遮掩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滑落,露出了胸口大片白皙的肌肤.
浅浅的一抹起伏猝不及防的落入了秋素心的眼中,早已经蠢蠢欲动的火种瞬间燃成满天烈焰.
透明的一滴水珠顺着盘踞在颈项的一缕发丝滑落下来,蜿蜒过娇美的胸房,停留在突起的乳尖上.莹润的一点,衬着淡粉的颜色,极尽冷艳.
秋素心脑中最后一抹克制就这样绷断了,或者说,面对着静侯的时候,他所谓的克制,总是比一张纸还单薄.
倒抽的一声惊呼被生生扼在喉间.
没有任何预兆的,静侯被秋素心猛地扣在了身下.
嘴唇上被啮咬着的疼痛宛若烈性的春药,将静侯体内被强压下去的躁动完全的掀了出来.
秋素心不是那个单纯的江行舟,静侯忍耐着内体不断升起的胀痛和空虚,闭上了眼睛.
她心里清楚,在不可能放纵自己妖化的当下,她无力可逃.
妖媚横生.
天性中的放纵隔着薄薄的一层理智不停的撞击着静侯的清明.
秋素心的体温炙烫着,将原本冰冷湿透的衣服熨帖成一江热烈奔涌着的春水.
被压制着,承受着男人身体的重量.
静侯的心剧烈的跳动,血液汹涌的奔流.
双腿被强悍的顶开,身体最空虚的地方赤裸的和最温暖邪恶的诱惑紧紧相贴.
浮木般的抓着秋素心肋下的衣料,静侯仰起脸,异样的绯红染上了雪白的脸颊.
腿间濡湿的感觉这样的清晰,清晰到淫靡.
秋素心顺着静侯拉直的颈项一路啃噬,并没有妖化的柔软肌肤上被轻易留下了瑰色的吻痕.
滚烫的嘴唇轻轻的碰触着最敏感的乳尖,蝶翼轻舞的瘙痒传到心底,引发了风暴一般的欲求.
啊-------------
难以克制的一声泣喊.
在秋素心牙齿咬上的那一刻,静侯用力扯裂了他身上的衣衫.
裸露出的肌肤烙上了柔软冰凉的身体,几乎要将人烫伤.
手臂蛇一样的缠上了秋素心的颈项,将他的头压在胸前.双腿状似温驯的伏贴在秋素心的腰侧,那缓缓地摩擦却妖媚入骨的催动着秋素心下腹蒸腾着的欲火.
秋素心的眼里和心里只剩下了身下的这个女子.
初遇至今的一幕幕电光火石一般的在脑中飞逝.
他还记得,在自己最无力的时候,被静侯一把抱起的那个感觉.本应是最羞耻的记忆,此时此刻却让他更加的情难自抑。
身下的这个女子,竟然能从那少年一般面貌中幻化出这样惊心动魄的风韵.
而这些,是不是真的,只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想起静侯生命中曾经刻下深深痕迹的那个男人,想起方才发现静侯的时候,她毫无防备的赤裸,浓重的嫉妒毒液一般吞噬了秋素心的理智。
拉下静侯的双臂,用力的扣在她的头上。
瞪住静侯因疑惑和不满而睁开的眼睛,秋素心空出的手猛地扯开了自己下身的衣服。
静侯被扣在头上的手剧烈的颤抖,紧紧地抓起了锦缎,柔韧的锦缎发出了即将被撕裂的哀鸣。
秋素心的欲望没有任何前兆和缓冲的直接撞进了她的身体。
那样炙热而强烈的感觉让她的身体绷得宛如一根拉满的弓弦。
退后,撞击,推后,撞击……
这样最简单的动作,却能带来那样可以席卷一切的快感。
静侯咬住了秋素心的肩颈,将一切的呻吟和叫喊都压抑在喉间。
已经太久太久了,她几乎忘记了放纵是怎样快乐的滋味,又似乎,在她短暂而漫长的生命中,就从来没有尝到过这种极乐。
快感冲刷过身体,就好像焰火盛放。
她知道,那样的美丽只有一刻,但是,此刻,她情愿被这瞬间的美丽所迷惑。
第三章
被从可以安抚她身心的水中捞起,靠在一个温热的所在,静侯感觉的到,却没什么力气挣扎。
她很累。
同自己的妖性争斗,每一次,都让她觉得像是熬过了一辈子。
秋素心把人牢牢的抱在怀里。
他虽然瘦,但是身材颀长,抱着瘦小的静侯,便宛如抱着一只落水的猫儿。
静侯的身体被整个的包裹在秋素心那件外衫里,连一双裸足都被仔细的遮住,只剩下一头幽暗乌亮的长发从秋素心的臂弯垂下。
转身间,静侯那被雨水浸得湿透的头发划出一道极长的弧线,墨色的,柔软的,浓重的一抹。
让手下继续搜寻着那个进犯者的踪迹,秋素心自己带着静侯先行返回。
步青衫坐在一根高处的树枝上,看着脚下飞纵而去的秋素心,微微一笑,跃身而下,不紧不慢的去拎起坑里的江行舟,轻松的离去,完全无视漫山遍野搜寻的那些“乌鸦”们。
雨水浸透了秋素心,但是周身辐射出的怒气让他的体温反而比平常来的高。
清醒和冷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优势,但是,此时此刻,正是这样清醒地认知,让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他从不欺骗自己,那种矫情对于他这种人来说非常可笑。
对于怀中女子的感觉早就不同寻常,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他本以为还可以控制。却没想到,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重逢方式,让他全然推翻了自己从前的想法。
他控制不了。
似乎,从静侯当初从他眼皮子底下从容的离去,留下那个有些得意又有些沧桑的笑容时,他就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神了。
他在意着这个女子,在意到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但是,很明显的,在这个女子的心里头,他除了是个会危及到她自由,会打破她平静生活的罪魁祸首之外,没有其他的任何意义。
这让他更加的愤怒,或者,他愿意承认的话,这是一种不甘心的怨怒。
收紧了下巴,难得外露的情绪让他手上的力量不由得大了起来,勒得静侯皱起了眉头。
勉强的半睁开了眼睛,望出去,黑色的雨夜里,到处都是迷蒙的。
她被人牢牢的抱在怀里,抱着她的那人,身上非常的温暖,高热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服传过来,让她刚刚平息下来的身体中那些僵冷和疲惫得到了一些慰藉。
雨水打得静侯的视线模糊,隐约中,她看到那人的半张脸孔。
线条优美的下巴带着些僵硬,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从那个人的下巴上滴落到她的脸上。那些雨水似乎都被染上了那人的体温,落在脸上的时候,甚至是暖的。
静侯的意识在看清了那人的面貌的时候,清醒了大半。
若不是耗费了太多的气力,她早就该发现这个熟悉的气息的。
秋素心!
很好,她的运气,究竟还能背到什么程度!
才出龙潭,又回了虎穴。
静侯颓丧的全身无力。
还是说,她从头到尾就在一个大火坑里,从来就没跳出去过。
身上勒着的一双手臂像两根焊死的铁条,她的肋骨被硌得生疼。
这男人……在生气?
静侯非常敏感,尤其是对于人的情绪。
但是,这家伙,究竟生的是哪门子的气啊?
她是杀了他不少手下没错,但是,那时候她还带着师姐做的面具,应该是认不出来的。就算是认出来了,杀了她也就是了,反正眼下她也没有还手的气力。
就算是想要留一个活口来逼问些什么,也没有必要生气吧,直接把她捆一捆拎回去也就是了啊。
静侯颇有些疑惑。
但是,疑惑也疑惑不了太久,她实在是很累了。
就算是要煎炒烹炸都好,等她睡醒了再说吧。
除去杀人放火,笑里藏刀之外,秋素心是个非常谦谦的君子……好吧,那大概是上辈子的事情。
洗浴更衣全不假他人之手,秋素心这位“君子”今天算是把豆腐吃了一个饱,只差没饿虎扑羊,真的把静侯啃得只剩豆腐渣。
只是,别人吃豆腐的时候,就算不是心满意足,也是乐不可支。秋素心这口豆腐却是越吃越火大,活生生的把一块嫩豆腐,吃成了一锅豆腐脑。
明明只是一个肤色浅麦,相貌清秀,身材干扁……以下省略贬义类形容词写成的“洛神赋”一长篇……的青年一样的完全没有女人味的家伙,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之后,竟然改头换面成现在这个样子。
秋素心拉了一绺静侯的长发在手,面目狰狞,颇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在里面。
使力拽了拽手中的头发,静侯的头皮一抽,低低的呻吟了一声。
看样子是真的头发了。
但是,这样还不醒?!
秋素心还真是佩服起来了。佩服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放开静侯的头发,干脆的把那张看起来白白嫩嫩和从前天壤之别的脸皮拉起来,使劲抻,看这女人还会不会继续睡。
没错,就是睡。
被他一路抱回别苑都没有动一下,开始他还以为是被人重伤或者被下了毒,结果问了脉之后,哭笑不得,这家伙根本就是睡的不省人事。
不过,再怎么能睡,也有个限度吧。
他恶意的用了有点烫的水,换衣服的时候也一点力气都没省着用,就想看看静侯忽然醒来发现自身处境的反应。哪料到这位小姐根本就好命的让秋大公子从头伺候到尾,连眼皮都没睁过。
抻抻抻,拽拽拽。
静侯的脸上多出两块大“腮红”,但是人家不醒就是不醒。
秋素心气恼之余也不免有些担忧,拉起静侯的手臂,仔细的又问了一回脉,却是脉象平稳,并没有丝毫不妥啊。
还是说,真的有些什么他看不出来的原因让她一直昏睡不醒?
眉头微皱,兄长不放心他,特意将王府中的大夫遣了过来,这位大夫医术高超,从长山王在世的时候就在王府中伺候了。秋素心甫将静侯带回来的时候,便唤了这位大夫来诊视过,大夫也说并无异常之处,只是脱力昏睡而已。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人脱力成这个样子?
又是为了什么缘故,静侯竟会全身赤裸的出现在哪个地方?!
本来静侯就来历成谜,现在更是让秋素心处处猜疑。
床上的人对秋素心心里的千百个念头全无所决,兀自酣睡着。
一头浓密柔软的黑发披散在枕上,雪白的一张脸埋在长发之中,脆弱中带着一种别样的媚意。
秋素心非常不愿将念头转到他最不乐见的地方去,但是,深夜,一个女子,全身赤裸人事不省的出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脱力昏睡。
…………
秋素心咬牙,给静侯沐浴的时候他看过静侯的身子,并没有什么不应当出现的痕迹,但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遇到他之前静侯有过什么样的过去,他就算在意,也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在遇到他以后,再发生什么,就不是很好容忍的事情了。
等她醒了之后,最好能给他一个可以平息他怒火的好理由。
看着静侯白皙的脸上被他捏出的两块红晕,秋素心愠怒之余也有些好笑。
伸手在那娇艳的颜色上轻轻地摩挲,手指自有意识一般的,缓缓的滑向静侯微微抿着的嘴唇。
桃花一样的颜色和触感,带着些冰凉的气息,让秋素心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慢慢的俯下身去,一点一点的靠近那双娇冷的唇,不期然看到静侯紧闭的双眼,顿住了身形。
凭什么他这里心潮翻腾,她却可以一无所知的深陷黑甜乡。
既然他已经下水,她也别指望能好好的留在岸上。
直起身子,随手把被子拉过来,盖在静侯的身上,秋素心反身出了房门。
房门合上的瞬间,静侯的眼睛蓦然睁开。
去他的乌龟王八蛋,真当她是死的不成!
静侯脸孔抽搐,心里破口大骂。
他xxxxxxxxxxxxx的,还当真一点不客气地给她全身上下看个遍,一点都不可惜了那身人模人样的外皮,真真的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
不过——
但是——
可是——
谁来告诉她,她记得她早就不是什么二八年华的娇娜少女了吧!
她没记错吧!
这男人既然认识沙连雪,没道理不知道她的那些个过去吧!
他是疯了不成!
虽然从头到尾装睡,秋素心的一举一动她没半点落下。
这个生在云端上的男人竟然会对她生出这种心思,静侯只觉得五雷轰顶,风中凌乱。
不是她自卑,她对自己的这个外皮一点都不自卑,相反的,她非常明白男人对这个外皮会有什么感觉。
但是她不认为秋素心会是个看到几分姿色就走不动路的男人,她妖化回复人形后的这个面貌确实不错,但是也不至于多么的倾国倾城,至少,还比不上芳娘的美貌。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的担心。
男人这种东西,她实在是没有任何想要再碰的意思了。尤其是这么一个危险度极高的男人,她更加的想要退避三舍,恨不得从来都没见过才好。
现在的这朵飞来桃花,还真是分量十足,砸的她一脑袋大包,满眼的星星月亮。
闭上眼睛,感应着身体里的真气一分一分的流动起来,汇聚到气海。
她要尽快想办法离开才行。
本来就捅了篓子,现在的局面更是雪上加霜,不走,等着被下锅吗?
第四章
静侯从来不知道被人追求的感觉,她也不知道现在这样,究竟算不算被人追求。
园子里浓荫锦翠,架子上的蔷薇开得正艳,大朵大朵的密密挨挨。
隔着一席竹帘子,静侯慵懒的伏在舒服的贵妃椅上,旁边的案几上搁了时令的水果,甚至还有浇了乳醴的冰品,鲜红的樱桃埋在冰山中若隐若现,看得人垂涎欲滴。
静侯一边在心里叹着奢侈,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盛在大瓷盘中的冰品。淡淡的甜酒味道很入喉,但是对于喝惯了酒的静侯来说,实在是有点儿不够劲。
锦衣玉食。
静侯如今彻彻底底的体会了这四个字的真意。也彻彻底底的体会到了秋素心到底有多么的身家不凡。
一日三餐吃的不仅仅是山珍海味,更难得的是各色各地的绝妙小吃和只能在古时候流传下来的传说中找到的美食。
身上穿的,身下铺的都是出自苏杭的精致锦缎,绣工栩栩如生,妙不可言,完全不是她曾经学过的那几下半吊子的女红可以相提并论的。
抬起手来,宽大的水袖对着光。阳光透过竹帘筛落下来,明暗交错,映得衣袖上两朵并蒂青莲似乎正在随水而动,甚至隐隐的,能闻的到那阵阵的莲香。
死赖在躺椅上发霉,是因为不管走到哪里,身后总有两个人贴身伺候。上一次来这里,除了那间厢房以外,哪里也不能去,现在可以满园子溜达,身后却要跟着这么两条尾巴,她反倒动也不想动了。
早该发觉秋素心不是个纯粹的江湖人的,而不是等到知道了他和沙连雪的关系,才发现他的出身高贵的不可思议。
一般的江湖人,就算是再怎么日进斗金也好,应该都不会有这份闲情雅致,或者说,刀光剑影都忙个没完了,哪有功夫讲究这些个精致奢华的享受。
但是,现在想那些马后炮,基本上一点用处都没有,只是给自己添堵罢了。
说实话她的身体恢复的不慢,真气也可以运用自如了。之所以现在还像条虫子似的醉生梦死,实在是有赖于秋素心滴水不漏的防御网。
明着有两双眼睛盯着她,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双。
每天吃的喝的绝对是流水一般的供上来,川流不息,看的她眼花缭乱。但是,一旦她放下了餐具,那么,不管还剩下多少,一律撤走,半点也不留下。就怕她能借着这些东西配出个什么毒药迷药来让人防不胜防。
身上的衣服虽然精致华贵,但是但凡腰带、发饰之类巴拉巴拉的,有一点儿能被利用来当作武器或者暗器危险的东西都没给她。
长衣广袖,披头散发,写意是真写意,风流是真风流,他奶奶个熊的也是真像个疯子。
没有一点儿可以傍身的东西,想要从这个守卫得和个铁桶没啥差别的园子里悄没声息地出去,除非她会隐身,能穿墙。
不过,她的异能里头刚好不包括这两样。
懒洋洋的转了身,阳光落在脸侧和耳朵上,暖呼呼的发烫。
闭上眼睛,耳边安静的,只有侍从殷勤打扇的声音,和外面假山流水的声响。
说实在话,静侯本来是有些心慌的。
她受不得别人对她的好。
秋素心的心思,她不知道倒还好,真的发觉了,她也没办法装作不知道。本来这男人对她并不怀好意,她再怎么逃跑或者作乱,都不会有什么愧疚于他的感觉。
但是,发觉了这个人的心思,她反而有了负担。
回报他,呵,早个七八年,她大概还做得到,现在,只怕是难。
过了这许多年,她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情。
付出的感情,不一定会有回报,不是爱上了谁,就能被谁爱上。
天底下没有这样公平的事情,感情,也不是种庄稼。
不能回应秋素心的情意,她并不怎么在意,但是,她不想欠人。至少,不想欠下还不了的情分。
所幸,秋素心对她生了别样的心思,防备着她的戒心还是一般无二,甚至比当初更甚。
这让她心里平定了许多。
“主人。”
秋素心淡淡的一瞥,侍从们便恭谨的退了下去。
静侯听到了声音,身子依然懒洋洋的,只是偏了偏头,看着秋素心缓步走进竹帘之内。
靛蓝的一袭长衫,恍若碧空般澄净。秋素心人美如玉,俊秀的面貌,颀长而挺拔,一竿翠竹一般的不染尘霾。
不说的话,怎么看这也是个翩翩佳公子,风雅中不失刚强,多少春闺女儿梦中的得意情郎莫过于此,谁能想得到,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所以说,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老祖宗的智慧到什么时候都靠得住。
一阵风吹过,几片残花被吹进帘子,落在静侯垂及地面的裙摆上。
月白的锦缎,娇红的落花,看得秋素心心中一动。
俯身将那朵残花拾起,拈在手中,淡淡的香气萦绕指端,
花褪残红,反而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秋素心看着慵懒的伏卧在贵妃椅上的静侯,微微的敛起了琥珀色的一双眸子。
这女子有着这样迥然的两张面貌,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还不知有着什么别样的风情。
那双眼睛里,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纯粹。黑到极处,透着一抹初生婴儿一般的幽蓝。
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双眼睛,却能有着这样不同的眼神。
仿佛揭去了那层伪装的面纱,那双眼中透出的,再不是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痞气,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
因着这样的眼神,他消弭了重见时骤生的怒火,想要问的那些问题也都不觉得有必要再问出口。
静侯的神情姿态非常自然而清楚,她理直气壮,怡然自得,没有什么需要对人交代。
秋素心每每看着这样的静侯,心中涌起的不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是一种近乎惶恐的不安。
这个有着过去的女子并不稀罕他,他所拥有的一切被万人称羡的东西,在她的眼中,甚至不如那片林中的一只胖狸猫来的讨人喜欢。
静侯何须给他交待,他与她有什么相干。
相反的,他又有什么资格留得下这个于他有过恩情的女子?
这样的反思对于秋素心来说极为难得。虽然说秋素心家教极严,因而身上并没有一般王孙公子目空一切的狂妄气,但是长久以来事事顺心的人,也从不需要对别人的心思和立场多加考虑。
片刻之间,无人开口。
因着良辰美景,倒也不觉得如何尴尬。
秋素心将那落花轻轻放在手边的案几上,在静侯身边坐了下来。
行动间带起的风拂落了静侯的几缕发丝,挡在了她的眼前。
秋素心伸手,轻轻的把那缕头发拨到静侯的耳后,指尖触到沁凉的皮肤,细微的一颤。
静侯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神明亮安然。
秋素心一顿,温和的开口道:“在山上的时候听过你吹箫,左右空闲无事,可愿与我合奏一曲?”
第五章
静侯接过秋素心递来的萧,握在手里,轻轻的抚摸。
萧是好萧,乌沉沉的透着朴拙的味道,细长的萧身上带着岁月打磨过得光华,莹润暗敛。
低头看着那萧,静侯笑了。
“合奏……我恐怕没办法……”
秋素心还来不及唤侍从将自己的古琴拿来,便被静侯的话打断。
定定的看着静侯,只是这样平常的请求,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被拒绝。
琥珀色的眸子里,有几分忧悒,有几分尴尬,并着几分恼怒,被完美的掩藏在平静之下。
“是为了什么呢?”
静侯抬眼看他,笑意不改,只在看着秋素心强自控制的表情时,多了几分了然的莞尔。
“不要多心,不能合奏,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这世上叫得出名号的曲子,我一首也不会。”
秋素心这次才真的惊愕了。
他听过静侯的萧声。
那种离尘出世的悠然意境,绝对不是什么初学者可以达到的,更何况,就算是初学者,也不可能一首曲子也不会吹奏才是。
她用这样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出秋素心明显不相信她的神色,静侯笑意更甚。
“我的萧,是和家祖学的。祖父只教会了我吹奏的技法,至于曲调,半点也不曾教过我。不过如果你想听,我吹给你听也就是了。”
并不待秋素心开口,静侯举萧就口,径自缓缓的吹奏起来。
玉阶生白露,
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
明明是夏日的午后,带着热气的风吹拂着院中繁茂的蔷薇,送来阵阵暖香。浸润在萧声之中,眼前竟然浮现出一抹秋夜清冷的月色,心中恍然漫上一股淡淡的寂静。广袤宇宙之下,孤身独沐月色的寂静。
那样的宁远,那样的幽清。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这世上哪有什么定式,心中所想,便是眼前所见,如是而已。
很难形容秋素心此时的心境。
那是一种已然立足高山之巅,却忽然发现,原来天外更有仙山在的感觉。
和那个在山林间肆无忌惮的喝酒钓鱼,同狸猫嬉戏的女子判若两人。
秋素心几乎不认识面前这个长发流泻,缓衣宽袍,静坐吹箫的女子。
震撼之下,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若他肯承认,那是一种近乎仰慕的情绪。
这个身世来历繁杂的女子,宛若一片深海,有着无穷无尽的面貌,变化多端,偏偏每一面,都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静侯身后展开了巨大的翅膀,似乎就要羽化而去。
等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静侯的时候,秋素心恼羞成怒,再也坐不住,起身拂袖而去。
静侯置若罔闻,安然的把最后一个音吹完,放下手中的萧,瞥了一眼秋素心离去的方向,忽然不能自已的大笑。
笑得浑身颤抖,直趴在贵妃椅上起不来。眼睛里笑出的泪水聚在眼角,长发散乱。
现在应该更像个疯子了吧。
静侯收敛不住笑意,肋骨都笑得生疼。
笑意未止,却又渐渐的沉郁下来。
眼角的泪水滑下来,正落在方才被秋素心拂落在床前的那朵残花上,晶莹的,像一颗秋夜的露水。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如今的她和当初的卫霍有什么不同?
明知道无法回报,却因为对方不说,就安然领受,不去拒绝。
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
现在的秋素心和当初的她又有什么不同?
明知道对方心里根本没有自己,却因为天真到近乎自大的自信和执著,便一头扎了下去。
着尘世上的事情,就好像是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圈子,兜兜转转,殊途同归。
她只想要安安静静的好好的谁也不欠了谁的,很难吗?
为什么就是不能被成全?!
【第九卷 我心不说君应知】
第一章
如果你的敌人强大到没有弱点,那么你要怎么办?
那就制造出一个弱点给他。
如果想要的东西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你要怎么办?
那就制造出可以下手的地方。
以上,是秋素心自幼接受的庭训。
所以,以为秋素心会因为一星半点挫折就放弃他的目标,就成了大部分人最后栽倒在他手里的基本原因。
贵公子不一定都很矜持。
高傲自持也不代表就一定要自命不凡。
毕竟知道自己的底线,找到可以抗衡的敌手,人才能不断进步。
必要的时候,只要可以达到目标,选择什么样的手段,端看是否有效就足够了。而,这个目标是不是值得,只要自己知道就够了。
不费丝毫力气就可以解掉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剧毒。
不费丝毫力气就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脱甚至天罗地网都抓她不到。
不费丝毫力气就能挑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绪。
这样的静侯,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让她走掉。
从小到大都没学过怎么和人打交道的静侯毕竟还是嫩了点,男人心不比女人心更好猜。静侯以为给秋素心两盆冷水就能让他的走火入魔冷静下来,基本上,这个想法很傻很天真。不过,想想看,连花喜落那样常年林中过片也不沾身的“高手”都摆不平自己的感情债了,也实在不能要求静侯太多。
反正各人造业个人担,自己种下的果子也只有自己往下咽。
只是,真的挺噎人的就是了。
静侯抱着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秋素心的房间,秋素心的床榻,她身上穿着等于没穿的衣服,拥被而坐。地上两个人的外衫和中衣十足暧昧的纠缠在一起。
酒后乱性?
呸呸呸!!!
好歹她也是嫁过的,有没有乱性她还分得清楚。
但是,就算是没有真的“乱性”,也没啥可值得安慰的,看看这个场面,怎么看都是艳情本子里奸夫淫妇干柴烈火一夜春风之后的第二天……真要被人看见,就算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楚,更别说就算想解释都不知道从哪里解释起。
宿醉和被震撼打击的双重痛苦让静侯的脑袋里头好像同时有一百只乌鸦在漫天飞舞。
安睡在枕的秋素心感觉到身边的动静,好整以暇的起身。
丝被水一般的滑落,赤裸的上半身毫无遮掩的裸露出来。
宽肩,窄腰,紧实的肌肉,光滑的皮肤。明明是这样充满力量的身体,却有着可以和女子一较长短的精致的锁骨。
静侯不想看的。
但是,从秋素心起身的一霎那,她就被定住了一样的石化掉了。
抱在头上的双手被秋素心好温柔的拿下来,那双纤长的手还仔细的把被她抓得纷乱的头发理顺,留恋的在指尖缠绕了几回,方才拨到她背后去。
就算是刚醒来,静侯的体温也不会多高,何况她还傻不愣登的呆坐了半天。
秋素心远较她温热的手指碰触到她颈侧敏感的肌肤,静侯只觉得瞬间半边身子就麻掉了,鸡皮疙瘩浪潮汹涌,根本就不敢抬头去看秋素心的表情,只能把眼神定在他脖子下面。
不是她年纪一把了还和小姑娘学,生要装羞涩,而是,她怕看了秋素心的表情,她那一脑袋乌鸦会直接飞出来啄得她满头包。
若是静侯抬头,她就会发现秋素心眼睛里面的神采,和手下动作表现出来的那种近乎做作的温柔不同,有着一种不掺假的怜宠,和极其细微的一些安心。
虽然明知道这样的光景是算计来的,秋素心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愉悦。那是一种很难说清楚地感情。有些雀跃,有些新鲜,有些爱不释手,有些得意,有些不能自已的柔软。
几近温柔。
对于秋素心来说,这说不定是他有生以来最温柔的瞬间,虽然这样的温柔,仍然掺杂着心机和算计无法纯粹,但是,已经足够让他自己惊讶了。
静侯不敢抬头,看着秋素心堪称完美的身体在眼前不断的动作,优雅而敏捷,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眼前男人美丽的锁骨上,有一朵极细小的胎记,红艳的,像是一抹吻痕。初时看得静侯悚然一惊,就怕是自己酒后胡作非为,仔细看过去,才安心,但是却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移不开视线。那白皙肌肤上一抹艳丽的红,和这男人身上优雅中暗藏力量的危险气质完美的调和,笼在隔着纱帘透进来的晨曦中,情色得惊心动魄。
无论再怎么心如止水,终究还是逃不过美色的刀口。
静侯艰难的吞了吞口水,头皮发麻,心跳的噼哩扑通的。
秋素心似乎感觉到了静侯的视线,慢条斯理的着衣,动作轻柔缓慢,带着若有若无的诱惑。
明明他是在穿,静侯的脑袋里面却红热的想着脱的画面。
那几百只乌鸦发出剧烈的尖叫,被哧拉哧拉的烤熟。
酷刑一般的,秋素心总算把衣服都穿好了,恢复了翩翩佳公子的形象,领口束得紧紧地,不漏半点风情。
肩上一凉,在地上飘零了一夜的外衣被轻轻覆盖在身上。
秋素心揉了揉静侯的头顶,语气低柔:“再睡一会儿吧,嗯?”
静侯已经完全像是个木偶人,被拉线操控一样的点头,老实听话的躺回去,闭上眼睛,听着秋素心走出房间,房门被小心的带上。
一片寂静无声————
静侯的脸猛然爆红,然后瞬间惨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
笨蛋白痴大傻瓜,她是抽了邪风还是被鬼附身啊——————
他奶奶个熊的居然连个前因后果都没问,还听话到一个不行,鬼迷心窍了啊她!!!
天色尚未大亮,但是已经可以看出今天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晴朗的和秋素心此时的心境一模一样。
静侯现在应该缓过神来正在后悔不迭吧。
唇边的微笑刺眼的愉快而得意。
转身到书房去,侍从们伺候着他洗漱打理完毕。
他没准备一下子给静侯太多的刺激,也不准备让任何人看到静侯没有防备的样子,因此早早就吩咐了侍从在外面侯着不可擅入。
没错,他蓄谋已久。
他不知道静侯心中紧锁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去,既然细水长流潜移默化的方式会被滴水不漏的防回来,那么直接开山裂石如何呢?
他有足够的耐心,但前提是静侯要把他真正的看进眼中,放进心里。
他防备着静侯逃离,静侯也防备着他捣鬼。
这样的斗智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对于静侯来说是件烦心又耗神的事情。
静侯嗜酒,他知道。
酒后乱性这招没什么新意,他也知道。
但是,老套之所以成为老套,就是因为它很有效不是吗。
只是顺水推舟的在静侯枯坐凉亭憋不住要酒喝的时候,给了她一壶尝起来和蔷薇露一样甜香顺滑,后劲却比蔷薇露强上数倍的“良宵”而已。
果然轻而易举的为自己赢得了一个“良宵”。
不准备做任何解释,他要让静侯如鲠在喉,自己来问他。
侍从利落的伺候秋素心束发,也将他的衣衫整理好。
见秋素心肩头粘着一根极长的头发,待要拂落,却被秋素心抢先拈了去。
明显比自己的头发来的长,柔软的发丝乌黑亮泽,温顺的缠绕在指端,一点都不像是它那个变化多端的主人。
哦,不,也许,是像的。
蓦然想起醉酒之后扯落了衣衫酣然入睡的静侯,乖巧的靠在他身上汲取温暖的画面,秋素心的小腹猛地一紧。
那样活色生香的诱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忍得下几次。
但是既然要了,他就要一个心甘情愿。
将那丝长发握在手心,秋素心大步落座,唤来手下,开始处理繁杂的事务。
第二章
如果说静侯以为可以轻易击退秋素心那在她看来莫名其妙的“热情”这种想法是很傻很天真的话,秋素心以为可以凭借着一场并不存在的“酒后乱性”就能把自己放进静侯的心里这种念头一样可以作如此说。
他自傲的真的不去探明静侯的过去,因此完全不明白被深锁在静侯心底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场血海噩梦。
那样的凄厉和绝望,足以毁灭一个人全部的信仰,也足以让一个圣人堕落成魔。
而,往往越是纯粹的人,就越是容易被感情左右,就像越是干净的纸张,就越是容易被染色一样。成圣或者入魔,对于某些人来说,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一个选择。
静侯自知,她早就没有筹码可以下海去豪赌。
一旦压上全副身家之后却全盘皆输,那个后果,无人可以承受。
她,已经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接受或者付出的人。
早在她越过了那个数百年来无人越过的界限的霎那,早在她怀抱着的美丽幻梦被彻底撕碎践踏成最不值一顾的尘埃的那个时刻,她就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
别说只是一夜同床共枕,就算是一夜春宵又如何呢?
不过是两个身体的暂时交会,分开之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没有什么会因此改变。
色相动人,动人的,也不过就是色相罢了。
斜倚在回廊的柱子上,手里拎着一把酒壶,静侯眯着眼睛,享受着夏天日光里的毒辣。
她的血很冷,这样的温度,让她舒服。
秋素心要玩把戏就随他去,被一下子刺激过头的静侯回过神来之后,反而更加的冷静。
现在想想,也许她和卫霍很相似,也说不定,正是因为这样的“同类感”,当初她才会对卫霍产生了那么强烈的感情。
他们本质上都是非常纯粹的那种人,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
所以,卫霍不惜牺牲一切也要保护主人。
所以,她曾经不顾一切的付出了全部的情感,现在却又执着的全部收回。
高高的仰起脸,提起酒壶,酒水凝成一线落入口中。辛辣的酒液打在唇上,激出一片艳红。
秋素心远远的看着这样惬意的静侯,眼中一片深沉。
从来没有哪一个人能让他觉得这样棘手。
软硬兼施,不择手段,看起来砸出了一道裂缝,却在转眼之间又被弥补得不露痕迹。
静侯——
阳光落进他浅色的眼中,反射出炫目的光彩。
衣袖滑落,露出静侯雪白纤细的一段手臂,屈起的膝盖撩动了裙摆,另一条腿悠然的垂落。衫裙整齐,衣履俨然。
但是整个人仿佛在一夜之间放松下来的静侯,却能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淡淡的风情。
那种被岁月和红尘浸润过的风情,褪去了全部的青涩,浑然而饱满。
要不是有根深蒂固的理智撑着,秋素心几乎要下令让所有明里暗里监视着静侯的人都退开。
这样变化无常毫无理智的情绪,让秋素心也接近了某一个界点。
敏感的,静候发觉了秋素心。
一天照三顿饭还要加上一顿宵夜的在眼前晃,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慢慢咽下嘴里的酒,把手里的酒壶朝着秋素心晃了晃,算是打了招呼。
那个漫不经心的样子啪的一声绷断了秋素心脑袋里的某根弦,他干脆忘了自己懂得轻功这件事情,雷霆万钧的朝着静侯大踏步的走过来,之用力,只差没真的一步一个脚印或者步步生莲什么的。
静侯有点讶异的看着难得情绪外露,还外露的这么严重的秋素心,挑起了一边眉毛。
来不及反应,她整个人被秋素心悬空抱起,身体反射性的对秋素心防御的攻击了过去,但是不出一招就被盛怒之下的秋素心压制住,顺便点了她手手脚脚的穴道,再度把她定成一尊木偶人。
秋素心抱着人旋身便走,方才被静侯握在手里的酒壶滚落在地,淳厚芬芳的酒液流泄了一地,生出异香。
哑穴被秋素心很顺手的也点了下去,因此被扔到床榻上的时候,静侯连意思意思的惊呼都省了。
单膝跪在床沿俯身与摊平的静侯对视,很有一种猛虎扑羊的气势。
静侯看看头上男人那双明显在冒火的眼睛,非常的莫名其妙,也非常的无奈。
一个不说话,一个不能说,场面很胶着。
静侯深度怀疑秋素心是不是真的走火入魔了,她不记得他是个这么容易激动的人啊。
用眼神示意秋素心把她的穴道解开。
秋素心不知道是看不懂还是不理她,只是维持着一个姿势盯着她看,她甚至都能看到他额角的青筋咧。
好吧,固定起来是比较方便宰割,那么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秋素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一系列的动作,完全是冲动使然。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他一时也有些茫然。
于是解开了静侯的穴道,也慢慢的退开。
但是却被恢复了行动自由的静侯抓住。
静侯的力气并不大,只是松松的抓住了他的衣领而已,但是他顺着静侯的意思停了下来,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停在床沿。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静侯平静的看着秋素心,衣服头发有几分凌乱,但是神情水一般的沉静。“虽然我不知道,但是,若你要的只是这样,我可以给你的。”
冰凉的手指挨在颈侧的皮肤上,不动,也不离开,暗示着那话中的意思。
秋素心本来已经渐渐平息的心绪猛地蹿了起来。
大力抓住静侯放在身上的手,狠狠地握住,把静侯拉进怀里。
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着了火,有那么一瞬间,静侯很想摸摸看,那双眼睛是不是会将人灼伤。
软软的身子冷玉一般的依在怀里,毫无抵抗。
秋素心不是柳下惠,自然会有该有的反映。但是,脑袋里面那把比欲望更强烈的怒火生生的把所有的旖旎情思都烧成灰烬。
他如何会不明白静侯的意思。
她明白的告诉他,她拒绝。
而这份拒绝,就算是得到了她的身体,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她平淡的看尽他所作的一切,不嘲讽,也全无触动。
看进静侯泛着隐隐幽蓝的沉静眼底,秋素心忽然吻了下去。
灼热的唇碰触到闪避不及的睫毛,静侯被惊的闭上了眼睛。
那个灼热的触感很快就游移到了她微凉的嘴唇上。
秋素心并不深入,只是用牙齿咬住了静侯的嘴唇,疼,但是没有伤。
“你记住,我承诺过要好好的报答你,直到我满意为止。”
若你听不进我的誓言,那么,就喂你吃下去。
第三章 洵有情兮
“子隐,我真的没有半分恶意,请你不要这样固执好吗?”
秋素心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即使对面的沙连雪已经急得火烧火燎。
“你我相交多年,又是渊源深厚,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恶意。”递上一杯茶,秋素心慢条斯理的开口。
“那么——”沙连雪急忙开口。
“还是谢过你的好意,你放心,到了需要开口的时候,我不会客气的。”秋素心截过他的话头,把沙连雪刚升起的希望戳的四处飞散。
这阵子秋素心确实有些□乏术。
前些时候动作频繁的云楼忽然销声匿迹,恩,也不能说是完全的销声匿迹,只是,原本集中力量针对他而来的云楼,忽然把人手都分散出去,似乎是在找寻什么人。这让他颇为意外。
而巧合的是,前几天频频夜闯别苑的那个神秘人也忽然没有了动静。
这样的偶然,不由得他不把原本就有的怀疑又落实了一层。
神秘人和云楼之间,大有可能存在着某种关系。
只是,江湖中身手如此之好的人,不是没有,而是,叫得出名号的都没有理由来做这种事情。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少得多了。
这阵子他遇到过的,身手这样好,又身份神秘的隐身人,便只有那日助云楼偷袭他得手的那个人了。
若是做这种解释,那么这一连串的事情大半都说得通。只是,若是云楼派人来夜袭,因何又会屡屡空手而返呢?明明,那人就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出手的?
不管怎么说,云楼暂时的安静和静侯的出现,让他得以静下心思来,全盘的把这些日子来看似无头无绪的事情做一个理顺。
两个江湖黑道首屈一指的杀手组织不是吃素的,而行事乖戾不择手段的亡命之徒,畏惧着这两个组织的势力,也相对的在一定程度上守着些不成文的规矩,免得不小心招惹了云楼和“云上天”,惹下祸患。因此,尽管白道中人一直叫嚣着要替天行道,行侠仗义,却也没有敢真的对黑道大张旗鼓的挑衅。
虽然养尊处优,但是看来那个统领着白道的所谓盟主,还没有昏了脑子。
江湖,江湖在哪里。
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去辟一条江,一座湖,把那些所谓的江湖中人全扔进去,然后说,这就是江湖。
朝廷之稳固,根基于民间百姓的稳固。
这些明里暗里的江湖派系,实际上掌握着很多水路,山路的通行,也往往在地方上拥有很大的影响力,甚至连官府有时也要给上几分面子。
一旦这些江湖派系混乱起来,吃亏受苦的,最后也只能是收拾乱摊子的朝廷,和被祸乱的百姓。
所以,与其等到乱了之后再来头疼,莫不如一开始就扼住这个苗头。
单云栖是个有能耐,更有野心的人。
秋素心也很有兴趣和这样的人斗上一斗。但是,斗归斗,他却没有要与云楼一决死战的意思,即使西湖之上的那一次,也没有过。
需知,若是他们两个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则黑道群魔失了束缚,白道“侠客”有了机会。江湖大乱不远矣。
那可就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了。
而西湖上的那一夜,又是秋素心另外一块心病。
云楼和他“云上天”第一次默然合作,把整件事情掩盖的不漏半点风声,竟是因为一场没头没尾却令双方都损失惨重的突袭。
查了这么久,了无收获。
水面上那张神秘的女子面孔仍然是个谜团。
是人?非人?
秋素心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事到如今,心里也忍不住有了些怀疑。
这两件事情悬而未决,秋素心谨慎审度,却也不十分紧张。真正让他绷紧的,倒是静侯这个处处让他挫败的肇因。
内忧外患呢。
秋素心微笑的给自己的处境作了个总结。
以长山王府的名义送了帖子给杭州刺史,刺史非常周到的派了兵马前来保护。
这些围绕在别苑的守兵当然挡不住云楼和其他江湖高手,他的用意,原也不在这里。
江湖人和朝廷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他此举,只是告诉那位心知肚明的云楼当家,小心行事。
毕竟暗杀一个朝廷中人和明着挑衅朝廷,可是两码事。相信单云栖不光长了野心,应该也长了脑子,会自己衡量。
秋素心并不指望他会就此作罢——他要是真得做罢了,他自己反倒无聊了——秋素心要的,只是一段缓冲的时间,能让他好好的研究一下,这一连串的事情,是单纯的江湖纷争,还是有心人的刻意操控。
秋素心虽然早料到自己的这个举动会招来各路人马的“关心”,也将事情的原委“飞鹰传书”回王府,安王府众人的心。却没有料到,自家的爹娘和兄长尚未有什么动作,沙连雪这位好朋友倒先按捺不住了。
有人关心自己是件好事情,但是这种带着小心思的关心,请恕他敬谢不敏。
沙连雪知道自己有另一重身份,却知道的不够详细。
他以为,把自己最为得力的侍卫派来“保护”他,到底能有多大的作用呢?
还是说,有多大的作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个好契机,能让他有理由把人弄到自己的地方来?
秋素心端着茶盏,素然自若的品着茶,对面两主仆迥异的神情尽收眼底,让他颇有一种看笑话的愉悦感。
这个主子倒是一心想把心腹侍卫送到人家的地盘上,看起来也是本着良好的初衷,为自己报恩,也给自己信任的属下一个再续前缘的大好机会,至于保护他,那就是细枝末节了,不要太在意。
估计沙连雪也知道,若那个卫霍的功力有他忠心的一半,只怕早就可以纵横江湖无敌手了。
倒是不知道沙连雪到底看没看见,他那个心腹侍卫眼中严重的抗议,如果可以,恐怕卫霍现在已经抱着沙连雪的大腿,求他不要让他离开他了吧。
真不愧是条好狗,沙连雪驯养有方啊。
耳朵里面闲闲的听着沙连雪带着焦急的说服,秋素心始终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含着一丝冷光,不着痕迹的研究着这个一贯影子一样站在沙连雪后面的男人。
静侯与他的关系,虽然一知半解,他倒也能猜出个几分来。
这样的一个男人,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能让一个女人变得里外皆冷,冷眼看着这片红尘,视他的心意如无物?
相貌气质智机武功皆不如何出色,江湖上不知道有多少和这男人一般的角色。
唯一出众的,便只有那份不二的忠心。
他可从未见过哪一个女子因为这样的优点,便沉沦枉复。
看着面前的男人,想着静侯对他的千般拒绝。秋素心此时也不过是一个初陷情海 ,不知自拔的普通男人。一众阴暗的情绪半点不缺的涌上心头,只是被完美的控制在谦谦君子的表象之下。
那些过往他不问,不是因为答应了沙连雪,而是顾及着静侯,他不愿意冒这个险。
只是,不问,不代表答案走到面前的时候,也把眼睛蒙起来不看。
静侯究竟是拒绝他,还是拒绝这天下所有的男人,又或者,她只是单纯的心里还有人呢?
秋素心忖度着,心里暗暗的动了念头。
这是个相当危险的赌局,弄不好就会全盘皆输。
那么,他要不要走这一步险棋呢?
“子隐,子隐!”素来文雅的沙连雪已经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了,“你…你到底听进我的话了没有?”
秋素心抬眼,微笑。
“当然,当然在听。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请刺史派兵来,不过是为了安家中双亲和兄长的心,其实哪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居然让你这样担心,我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这番话出来,再加上秋素心完美无瑕的做作表情,沙连雪的心里有那么一瞬间也有些发虚。
其实,他心里清楚,卫霍的功夫不足秋素心的一手一脚,他此举,明着是关心友人,实在是存了私心的。
秋素心不动声色的停止了寻找的动作,他就猜测静侯应是被找到了。几番试探,秋素心虽然防备的滴水不漏,却也只有让他更确定这个猜测的真实性。
他与秋素心相识多年,对秋素心此人也算了解。静侯在他手中,绝对只有任凭摆布的份。不论是静侯还是秋素心,一定都不乐见卫霍,沙连雪心里清楚,却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将人送进他们之间。
他并不知道秋素心已经动心,也不知道秋素心和静侯之间现在竟然是静侯占着上风,更不知道秋素心和静侯目前的胶着局面。
或者,他并不愿意去想,也不乐见这种可能。
更或者,在内心深处,他不愿意承认的真实想法,甚至是希望他们真的正在遭遇危险的。
让卫霍去保护秋素心,莫不如说是让卫霍去保护静侯。
虽然过去的时光无法倒转,虽然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
但是,他或者一直希望着可以有一个机会,能让这件事情,有一个不同的结局……
秋素心看着沙连雪脸上微微变化着的表情,唇边的笑意含了几分淡嘲,声音却是实心实意的诚恳状:“既然如此,那么我恭敬不如从命,就暂时借沙兄的心腹人一用了。”
?!
沙连雪还未从混乱的心思里面结套,耳听得秋素心忽然改变的言辞,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
秋素心只是淡笑不改,余光瞄到卫霍铁青的脸色,笑意更浓。
此时此刻,身在内园的静侯,无端的,全身一阵发抖,背后生凉。
她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八成,宁肯这辈子都不要知道……
第四章 七月流火(上)
浴桶里的水已经凉了下来,但是对于静侯来说,没有半分差异。
这世上何处不冷,何人不冷,喝一口酒,暖过喉咙,只要还能呼吸,就还能活下去。
月光无声的从窗口爬进来,青白的,像燃烧一地的毒火。
静侯熄灭了所有的灯烛,她忽然非常不能忍受那些红艳跳动的颜色,在见到了那个男人之后的现在。
她不擅长猜测人的心思,常年的避居,也让她再没有必要去猜测任何人的心思。
从以前到现在,她只追逐过一个人的心思,却只得到了一个粉身碎骨的结果。她倦了,也怕了,于是对任何人都不再有兴趣。
他们说,她就听。
他们对她如何,她就如何。
不再去费力探讨掩藏在言语和行为后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目的和动机。
已经把自己龟缩的这样渺小,像乱坟岗上的一棵荒草,她不明白,到底因为什么,还能引起别人的兴趣。
秋素心虽然任性妄为且不择手段,却还不会死皮赖脸那一套有失身分的事情,一直以来也还在她能忍受的范围里头。
但是,这一次,他太超过了。
她还是不能明白男人这种东西的残忍程度到底有没有极限。
或者她不明白的是,以情爱为名的种种行为,到底到了什么样的境界,才算是个终点。
把她的过去和伤口一起挖出来,会对他有利吗?
把将她生命完全改观的男人带到她面前,她就会发现,原来是他比较好吗?
还是说,他也笃信着,把伤口的脓血放出来,才会真正痊愈这一套?他难道不知道,这种治疗方法,风险大于疗效?
静侯咽下一口酒,无法抑制的冷笑。
苍青色的眼睛在月色中放出冷冷的光华,倒竖的瞳孔紧缩着,仿若一道界限,横贯在清醒和疯狂之间,一如深渊。
如果她曾经以为从秋素心的身上流露出来的种种情绪是对她的遐思和迷恋,那么她错了。在这男人的眼里,她大概只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珍兽,又或者,是一只不容易被驯服的凶禽。他不择手段,只为了把她驯养成乖巧的停留在肩头的一只鹰。
她不欠人,但既然她想象中的善意并不存在,那么她也不必局限于那些看来美丽灼热的镜花水月。
她不欠人,所以,他无视她的,她也还给他。
同样的月色,落在秋素心的肩头,冷如霜雪。
赌局刚刚开始,他已经看到了注定一败涂地的结局。
他赌错了这一局。
刻意的将卫霍带到静侯的面前,一面客气的拜托卫霍保护静侯,一面仔细的看着静侯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
她是有情绪的,不知道是不是午后灿亮的阳光眩惑了他的眼,一瞬间,他甚至看到了静侯的眼中烧过了青色的火焰。但是,也只是一瞬间。
那之后,静侯微笑的看过他和卫霍的脸,没有任何言语,用一种淡漠到极点的目光,看着他们如同看着两只一般无二的蝼蚁。
没有愤怒,没有激动,没有秋素心预料中的任何反应。
静侯给予他的,是一种被识破机关后的尴尬,一种被完全漠视的羞辱,和一种被毫无区别的轻视的惶恐。
秋素心第一次感到这样的不安。
过去的几天里,无论他的行为怎样恶劣,静侯都还是笑笑的,虽然冷淡和拒绝,但是还有着善意。这一次,静侯的眼中,只剩下了虚无和冰冷。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
错一步,自毁长城。
或者他本来可以慢慢让静侯接受他的,现在,一切的可能都化作了泡影。
握紧拳头,手上还残留着静侯身体柔软而低温的触感。
他用计偷来的那一夜,静侯安静的睡在他身边。长长的发丝披散了满床,也把他淹没在其中。他想起初见时静侯那一头干枯不齐的乱发,好奇的拉了拉那发丝。静侯皱起眉,不满的咕哝几声,翻身又睡。
无论是哪一个静侯,他都没有看出丝毫易容过的痕迹,他觉得这样不可思议,却又更加的沉迷在这个女子的种种不可思议里,不能自拔。
他不明白自己的这种心态究竟是对待喜欢的女人,还是有趣的东西,又或者兼而有之。
他也不必明白他心思,有一点他肯定就足够了,那就是,他在意这个女子,远远超越一切让他有兴趣的人和事,甚至仅次于他的家人。
只是一向成竹在胸的他忘记了,这一次,他面对的不是以往那些有趣的东西,也不是值得一会的敌手。他不能沿用过去的那些方法来对待静侯。
他忘记了,人心,是不能玩弄的。
在不该自大的地方自大,在不该自以为是的地方自以为是,他输了这一局。通往静侯心底那条本来就遥远的路,现在看来已经遥不可及。
他虽然不会就此放弃,却深深的好奇起那段能将静侯影响至此的“过去”。
秋素心凭窗,看着与自己房间相对的那间静侯所在的厢房,和房前雕塑一般站立着的影子。
凝住了眼色。
永远不会太晚。
只要他想做的,总能做到,只要他想要的,总会得到。
微笑着,脸上带着一点不安又兴奋的殷红,立在大从的花朵旁,看到他的时候,眼中会格外的闪亮。
卫霍从不以为自己会记住这些东西,但是在再次见到静侯的那个瞬间,他居然纤毫不差的想了起来。
那一次静侯坐在秋素心身边,和从前迥然不同,懒散之中带着些无所谓,看过去就像是普通的青年,再也没有从前那个女人的影子。
她和秋素心说话,懒懒的喝茶,对主人和夫人异常冷淡,对秋素心也不甚热络。似乎对一切都很厌倦。
他是硬要跟着主人去的。
本以为静侯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大火之中,她和他的孩子一起。
惊愕的从夫人的口里得知静侯还活着的消息,他瞬间只想得起最后静侯妖魔的形态,和她制造出的那个人间地狱。
忽然从人化妖,若不是亲眼得见,有谁会相信。
人已死,主人也严加束缚,不准任何消息走漏出去,并且把所有见过那一幕的恶徒都斩杀殆尽,本以为这件事情就此结束,却原来,静侯竟然还活着。
那之后,主人对他的信任不改,言语却多责怪。
主人说他冷酷残忍。
或者吧。
但是,他究竟有没有痛过呢?
在看着满屋里静侯亲手缝制的婴儿的衣衫鞋袜和小枕头小被子的时候,在每天无意识的穿着静侯为他缝制的衣服的时候,他究竟有没有痛过呢?
或者有,也被他习惯性的沉在心底不去在意。
他经历过更加痛苦的事情。
从被老主人从满地尸首的残片中救起之后,从固执得亲眼看着压在他身上保护他的父母的尸体被老主人派人缝合后下葬之后,从老主人派人将洗劫并杀戮了他全村人的那伙强盗剿灭之后,从老主人将他放在主人身边同吃同住,让他将来好好保护主人当作报恩之后,他的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一个使命。
主人,就是他的天。
今生今世,都不会改变。
本来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改变的。
但是为什么,他最终还是听从了主人的命令,离开来到这里?
卫霍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
这是一向视他如兄弟的主人,第一次这样严厉的以主人的身份下的命令,他不能违抗,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吗?
卫霍万年不变的表情此刻依然凝固的像一尊雕像。沐浴在月光之下,守在静侯的房前。
午后乍见是那个冰冷娇艳的女子此时正盘旋在他的脑海中,像是一场含着剧毒的噩梦,抛之不去。
而他噩梦中的妖魔,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正无声的立在他的身后。
静侯盘踞着巨大的蛇尾,水不断的从□的身体和及地的长发上滴落,整个人苍白的宛如刚从深渊中挣扎爬起。
伸出带着尖利长爪的手,缓缓的靠近那扇门。
只要用上一点点力气,就可以把一切噩梦的根源都终结掉。
静侯的眼睛明亮而茫然。
原谅,多么简单的词语。
可是为什么明明她已经笑了,却泯不掉过往的恩仇——
第五章[VIP] 七月流火(中)
局面于是胶在一个非常诡异的状况里。
静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自在,也更加的让人看不出来她心里想了些什么。
她不和任何人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要什么会要求,得到了,会道谢。
但是不管是对于随时随地都跟在身后的卫霍,还是隔三差五就会在面前绕一下的秋素心,她都完完全全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有时候,秋素心甚至觉得自己和静侯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他看得见她,她却不存在在这里。
但是,不管是怎样的无理,静侯都保持着一种非常自然的姿态。
让秋素心半点脾气也发不出来。
更何况他也没有任何可以发脾气的理由和机会。
卫霍随时都守在静侯的左右,这个男人,一旦接下了命令,就会不打半点折扣的执行到底。
他怎么能容许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失态。
同时,让秋素心不得不暂时安于这种局面的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原本安分了一段时间的云楼,忽然又开始了新的动作。
云楼本来自傲于自己江湖黑道第一大组织的身份,从不与其他的江湖势力多做牵扯。单云栖执掌云楼之后,虽然开始在暗中收买和吸纳一些比较有实力的黑道散客,却也从来不曾把这些动作搬到明面上来。
可是眼下,这个一向蒙着一层面纱的云楼,竟然一反常态的毫不遮掩的开始频频与一些较小的黑道势力接触,甚至大有合作不成就直接吞并的意思。让本来就在云楼和“云上天”的争斗之中艰难的维持着平衡的黑道一下子充满了岌岌可危的不安感和火药味。连一向坐山观虎斗的白道一众人等也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
云楼的野心从来不是秘密,但是单云栖,居然会这么大张旗鼓的来,倒是有些出乎秋素心的意料。这个男人,他们有过数次交手,他自信对敌人一向了解。这样外露的手段和欲望,可不像是单云栖一贯的做法。虽然,以他的秉性而言,也不是不可能做出来的。
云楼和“云上天”,就像是坐在天平的两端。其他的黑道势力,都会自保平安的站在中立的立场上。
这也就是说,这些中立的力量就像是砝码,偏向哪一边,哪一边的分量就会加重。
而天平一旦失衡,整个黑道甚至整个江湖的平衡,就荡然无存了。
这也许是云楼的单云栖和白道的那些人所乐见的,但是并不是秋素心眼下所乐见的。
“云上天”不只是杀手组织,同时还掌握着江湖第一大的消息网络,所以,不管是什么人,在面对选择的时候,都要慎重的考虑一下。这是暂时还能保持平静的主要原因。
但是,要是云楼持续动作,而“云上天”方面没有反应的话,这个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
秋素心本来不怕事端,只怕没有事端。
若是能维持住目前的平衡很好,若是维持不了,那么干脆把整个江湖都收归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也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但是,眼下的秋素心,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这些能让他感到兴奋,可以打发无聊的事情上了。眼下的秋素心,即使自己不承认,事实也是被看不见的绳子拴住了一条腿。
他心里悬着一个叫做静侯的不安定因素。
这个不安定因素其实已经足以让他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上面也不会觉得无聊,甚至还不一定能够对付。
于是矛盾就来了。
本来只是打发无聊才下水去玩,现在发现了岸上有自己喜欢的桃花,却因为水中的漩涡而拔不出身子。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和秋素心必须的三心二意不同,和秋素心的焦躁相同。静侯现在远远不是外皮上看过去的那么悠闲自在,只是,她可以一心一意的想办法来脱离这种焦躁,所以看起来仍然是平静无波。
她怎么会不焦躁。
把一块猪肉放在火上烤,它会不觉得烫?不知道疼?
当然不会。
人们不知道,只是因为它已经死了,不能动,也不能说而已。
她虽然还没有死,但是也没有必要把那种感觉宣扬的天下皆知。
她不说,不代表她也不能动。
静侯一向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但是她与生俱来的敏感,反而让她比许多聪明人更能发现问题。这种敏感,在她第一次妖化之后越发的明显,却因为她的逃避,长久以来同妖力一起被不断的压抑和否定着。
许多事实证明,当事情发生的时候,真正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静侯现在已经明白了。
而从被迫下山开始,这一串接连不断的被迫被迫被迫,也让她充分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不想要被人当木偶一样玩弄在股掌之上,能做的,就只有自己去找出路。
只要能达到目的,方法是什么,其实真的不必在乎太多。
她一直很安分,但是这样压抑的安分,并没有给她带来她想要的平静。
退让无用,退让无用——
这世间,永远弱肉强食,她早该明白。
秋素心最近虽然一样经常出现在眼前,但是静侯清楚,一定有什么困扰他的事情发生了。
只是一点冷淡和无视,还没有那个能打退秋素心的分量。能让他稍微松懈的原因,一定不止一点点地棘手。
秋素心的精力有所转移,相对的,对她的约束就没有那么严格。
这几天,她不动声色的小小的试探了一下。
除了秋素心开始的时候明令要求过的那些“注意事项”以外,范围外的一点不起眼的要求一般都会被满足。相信是那些人察言观色,不敢事事都去打扰秋素心,又觉得自己已经很安分,威胁性不高,所以才放松了一些警惕吧。
虽然还是时时刻刻的被监视,虽然还是拿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但是能钻到一些小小的空隙,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构成一个机会了。
江南的园林非常讲究。
山石草木,亭台楼阁,无一处不含着学问。越是富贵人家的园林,这些讲究就越是登峰造极。
静侯不需要别的,只需要对她最有利的水。
这个园子中的人工流水是特别设计过的,自然朴拙中透着大气,曲折蜿蜒的穿过这园中的每一个院落。最重要的是,为了避免滋生蚊蝇,也为了让这流水时时保持清澈,这园子里的流水,是活的。
活水必有源头,这源头是普通的江河固然好,若恰巧是地下水源,那么静侯只能说,那更加的遂她的心思。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要如何避开这些不分昼夜闪烁在周围的眼睛,和身后的这尊“神佛”。
说是“保护”她,哈哈,静侯几次忍不住心里狂笑。
保护她的意思是,他现在也可以为她而死吗?
早知道这样,那么与其做他的“妻子”,还不如做他的“主人”。当年她携恩而至,以沙连雪那种把仁义礼智信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个性,他未必不肯把卫霍这区区一个侍卫送给她。
说什么亲如兄弟,呵呵,他的这个“兄弟”,现在不就站在她的身后了吗?
静侯安然的躺在那张贵妃椅上,衣衫下的身体却是紧绷的。
曾经那么眷恋过的男人的体温,即使隔着一段小小的距离也能轻易的被感知。更何况,对静侯来说,这个男人,永远有着异常强大的存在感。
就算她再如何改变心境,再如何不承认,这一点,也始终没有改变过。
闭上眼睛,默默的咬紧牙关。
静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的思考脱身的方法。
暖风透过竹帘吹进来,掀开静侯浓密的发丝,露出半张带着细微压抑的脸。凝固的表情像是一层薄冰,把所有的情绪都似有若无的封在底下。
卫霍一如既往的把自己站成一抹影子,却不像是在沙连雪身边那样永远站在主人的身侧。
他站在竹帘的外面。
非常近的距离,却有着一层遮掩。
看起来像是守礼的动作。
天知道曾经是这世上最紧密地两个人,还有什么礼可守。
卫霍心里依旧不会去思考自己任何行动之后所代表的意义。对于他来说,主人的命令就是一切。也因此,他不会发现,只有站在这个位置上,他心里那种不明所以的感觉,才会稍微的安稳下来,让他可以更加专注的防备着周遭可能发生的一切。
已经习惯了守护的卫霍,这一次却隐隐的感觉到了时间流逝的缓慢。
他将那种焦躁解释为急于回到主人身边的急切。主人的命令很重要,但是保护主人更重要。这段时间赶紧过去,他才能赶紧回到主人身边,履行他终身保护主人的诺言。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第六章[VIP] 七月流火(下)
浓厚的云层聚散流合,月色晦暗。
静侯在喝酒看书,窗子紧闭着,防止风吹进来熄灭灯烛。随意倚坐着的影子被映在窗纸上,随着烛火轻轻的摇动。
秋素心召集了手下在书房中秉烛议事。
卫霍依旧像个雕像一样守卫在静侯的窗下。
暗处守护巡逻和监视的那些人训练有素的掩藏着生息。
偌大的一个园子里只有风声呼啸着穿过。
静侯喝光了酒壶中的最后一口酒。
轻轻摇晃了一下空空如也的酒壶,无所谓的放下了手中随意翻看着的书卷,打了个浅浅的呵欠。
身后的两名侍女见状,随即上前询问是否还要添酒。
静侯偏头听了听外面的风声,摇了摇头。
“我倦了,你们也辛苦了,睡了吧。”
两个侍女随即服侍静侯洗漱,宽衣,铺好了床被,看着静侯睡下 ,方才退出房间,首在外面的小间里。
秋素心本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知道逼得太紧只会得到反效果,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静侯些许可以独处的空间。
不过很可惜,人总是有盲目的时候,秋素心的这个分寸,也没能完美的保持住。
静侯在放下的床帐中淡淡的一笑。
该有耐心的地方,他急躁,该谨慎的地方,他却大意。
他对她的重视和轻视,她都要感谢呢。
夜已过半,风势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发的大了起来。
静侯敏感的从这躁动的天候中闻到了水汽的味道。
大雨将至。
既然一场大雨将她送到这里,那么也该是一场大雨,助她离开。
无声无息的,静侯的耳后裂开,扇形的长鳍从浓密的长发中骤然伸展。
仔细的将周围的声息都收拢进来。
对于普通的江湖人来说,听辨靠的是呼吸和动作发出的声音。但是对于一个妖,只要是流动着血液的活着的生灵,就逃不过它的耳目。
轻轻的撩开床帐,长发暴长,向着丈余外的窗子蛇一般的窜去。
卫霍就站在窗下。他是这里唯一见过也唯一知道她妖身的人,是最大的阻碍。只要能顺利的放倒他,那么她成功的机会就大的多。
那缕长发毫无生息的穿过了窗纸,准确地勒住了卫霍的颈项。
卫霍一直凝神戒备着外界的动静,完全没有防备身后会有这样的突袭。长发干脆利落的在瞬间让卫霍因窒息而失去意识。
黑夜之中毫不起眼的乌丝迅速的退离卫霍的颈项,穿透了他肩上的两处大穴,封住他的血脉,也让他短时间之内无法清醒过来。
长发穿透并束缚着卫霍的身体,拉扯的力道让瞬间被制住的卫霍还保持着和方才一样的站姿。除非贴近了看,从远处其实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静侯断下那缕头发,牢牢的缚在窗下的桌子上,让卫霍的身体可以一直保持着固定的姿势。
月光乍隐乍现,照出静侯冰冷上扬着的血色红唇。
拿过桌上备着的茶壶,从妆台上取过一盒胭脂,静侯无声而敏捷的动作了起来。
只要有心,只要懂,这世上可以利用的东西太多了。
那茶壶中装的不是茶水,而是静侯找机会留下的酒。
老酒鬼师傅那个家伙,生平最得意的不是任何一门拿出去就能满江湖横行霸道的功夫,而是他对酒的研究。任何一种酒,只要他闻上一闻,就能说得出材料和年头来。静侯虽然没有那两下子,但凭她和老酒鬼混过的那些时日,喝过的酒是用什么材料用什么方法酿出来的,她还弄得清楚。
而拜师姐那个爱美不要命的女人所赐,她就算不在意那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大概的名堂也知道个七八分。毕竟,有人曾经天天在耳朵边念叨,不停的在眼皮子底下摆弄,她就算想不知道也不行。
她留了清若空,这种酒虽然看起来颜色清澄,却是最烈性不过。胭脂是上好的玉浮霞,这种胭脂的颜色非常艳丽动人,而且不容易脱色。但这样的颜色却是从绛丹花中提炼出来的,绛丹花这种东西,江湖上有些门派是用它来做流火弹的原料的,提炼过后虽然鲜艳,却极其容易燃烧。
把这种东西涂在嘴唇上当作胭脂,美丽是很美丽,但是也成了名副其实的烈焰红唇,美丽到致命。
静侯很为师姐的这句话笑过一阵子,因此看到侍女们自作主张拿来的这些胭脂水粉中竟然有这东西,心里忍不住地兴奋起来。
将玉浮霞小心的混进酒里,静侯阖上盖子,托起茶壶向外间走去。
轻轻敲了隔开里外间的房门,即使是夜晚,两个侍女中也总有一个是保持着清醒的,以便随时听候静候的吩咐,同时也随时监视着静侯的动静。
静侯常会在半夜醒来的时候来要茶水喝,侍女们已经习惯了,因此也不怀疑,径自答应了来开门。
但是,门刚刚打开,那侍女还来不及看到静侯的脸,就被静侯的长发勒住了颈子无声的昏迷倒地。而另一个被惊动的侍女也几乎是在同时被以同样的方法放倒。
静侯在两个人身上补点了数个大穴,以保证两个人至少都会昏迷到清晨时分。
与其中一个同自己的身材相仿的侍女换过了衣衫。
静侯闭上眼睛,收摄心神,把外放的妖力收敛回来。
长鳍渐渐消失,暴长的长发也缩回到腰下。静侯睁开眼睛,将侍女头上的发饰拆下来,替自己梳一个相同的发式。
沉浸在即将逃离困境的兴奋之中,静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正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
这是第一次,在她妖化攻击的时候,还能完美的保持着自己清醒的理智。也是第一次,她能这样得心应手的将妖力收放自如。
外面的狂风已经开始带着浓重的湿意。
静侯推开房门,端着茶壶走出去,纤瘦的身子稳稳得走在鼓满了风的回廊里,衫裙猎猎作响。
她要转出这个园子,到与之相连的那个更大一些的园子中去。
那里有一个很大的人工湖,所有园中的水流都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也只有那里连接着从外面引进活水的那个源头。
静侯甫一出房门,隐身在暗处的守卫们就发现了她。
本来贴身伺候静侯的侍女常常在这个时候出来为静侯添茶,到也不奇怪,但是,今天的状况却有些不同。
须知,秋素心是个非常精到的人。为了防止园子中混进奸细,他手下所有的人都有一套证明自己身份的特殊手势。而,静侯既然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更能让他洒下天罗地网也找寻不倒,秋素心如何会不防备。
因此,房中伺候静侯的侍女每次离开房间,都要比出属于自己的那个手势,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这些事情静侯当然不会知道,也不可能比出那个手势来。
注意到这点的守卫们于是敏感的发觉,事情有变。
默契无比的守卫们一个悄然去向秋素心报信,剩下的不动声色的向静侯围了过去。
静侯微微眯起了眼睛。
从出房门不久,她就感觉到周围的气息不对。原本规律的散落在园子各角落的那些人忽然刻意收敛了声息向她聚拢而来。虽然不是杀气,却也让她明白,事情八成是败露了。
好一个秋素心,果然为自己养了一窝好狐狸崽子来守自己的狐狸窝。
静侯不动声色的继续往前走,长廊此时看来竟似遥无尽头。
两侧悬挂着的气死风灯随风摇晃,光线明暗不定。
静侯等待着周围的那些人靠近到一个程度,不待他们动手,便先发制人,将手中的茶壶向身后的一个灯笼扔过去,然后猛地纵身一跃。
轰然一声巨响——
茶壶击落了灯笼撞到廊柱上碎裂开来,混了玉浮霞的烈酒四处飞溅,被翻到在地的灯火引燃,发出巨大的爆裂声,火光随着猛烈的风势呼啦啦的蔓延开来。
聚拢过来的守卫们反应不及,纷纷被逼退。
静侯将轻功运到极致,几乎足不点地的凌空横过整个花园。
月色被火光荫蔽,静侯翩然的身影似乎被大风翻卷着,浮在空中,宛若一只暗色的凤蝶。
眼看就要穿过园门,秋素心赶到了。
相连的那个大园子本就是他用来议事和待客的地方,因此,秋素心赶到的时候,正堵上了两个园子之间的那扇门,而他身后还跟着方才一同议事的手下,更多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静侯面色一冷,脚下的去势却丝毫不停,竟是直冲着秋素心的方向冲了过去。
秋素心借着火光的照映,看清了静侯的面容,眉头紧紧皱起。
静侯会想逃,这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真地面对这一刻,他的心中却难免有些不是滋味。虽然一直约束着静侯的自由,将她困在自己身边。但是,他对静侯不可不谓温柔细致,百依百顺,只要她肯乖乖的留下来,他会将她放在手心珍爱着。
只是,她毕竟还是要逃——
秋素心抬手示意身后的手下不要出手,自己迎上了静侯疾冲过来的势头。
他知道静侯的轻功有多好,但仅凭轻功,她是逃不出去的。
是的,确实没有人能仅凭卓越的轻功和不太高明的武功从这个被围的铁壁铜墙的地方脱逃,但是,她可不是“人”呢,所以,恐怕要让他们失望了。
眼看着静侯和秋素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秋素心也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把静侯制在手下。
在他看来,静侯此刻不过是在放手一博而已,而他也不过是想要留下静侯。
正在此刻,异变突生。
静侯本来冷凝得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抹艳丽的笑容。
对敌经验丰富的秋素心虽然心中一动,却丝毫也没有放松。
却不料,静侯并没有如他预想之中的向他动手,相反的,她没有任何动手的意思。
只是,静侯头上梳好的发髻竟然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猝然松开,一把长发瞬间流泻下来。
然后,在所有人都惊愕不明的时候,金光利闪,所到之处,数人应声而倒。
竟是被女子的发饰刺中了穴道,不支倒地。
秋素心瞠大了双眸,愕然不敢置信的看着静侯。
他的目光丝毫没有离开过静侯,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她……她竟然……是用头发————
静侯笑意更甚,却也更冷。
脑后长发于风中狂乱飞舞,却有如腾蛇一般肆意扭动着,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将周围靠近的人尽数放倒。
秋素心到底是一方霸主,迅速的冷静下来,将一向贴身的“鸣溅”握在双手。
静侯看到他亮出兵刃,眼中青光乍现,嘴唇红艳似血。
轻轻压下心头那股欢叫着的兴奋和嗜血,静侯翩然落至秋素心的面前。
秋素心来不及出手,也无法出手。
他在刹那被逼至面前的那双眼睛冻结了全身的血液。
那双眼睛——
他记得那双眼睛!
那个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惊恐莫名的屠戮之夜里,他最后看到的,漂浮于水面上的那个鬼魅般的女子,就拥有着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不,不可能!
迥然不同的面貌,但是秋素心又怎么会不知道易容术完全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相貌。
静侯的长发不断的绞扼着周围不断涌上来的侍卫和“云上天”的杀手们,身体却曼妙娇媚的缓缓贴近秋素心的身体。
秋素心脑中绝无仅有的出现空白,眼睁睁的看着静侯将一个冰冷的吻落在自己的唇上。
那双冷魅到毫无生气的眼睛隐隐的散发着青色的光芒,青芒退去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双苍青色倒竖着的瞳孔——宛若虫蛇。
非人!
“对阿,非人。”静侯清甜的声音重复着秋素心喃喃低语出的字眼,“我是妖呢。不是人哦。下次看到我,不要抓我,直接杀了我会比较好一点。”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纵身飞越过已经僵硬住的秋素心,静侯甜美放肆的笑声凌驾过狂猛的风声和众人的嘈杂,翩然而去。
一个巨大的闪电划过夜空,雷声随之轰鸣而来。
酝酿已久的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击打的人睁不开眼睛。
静侯轻易的甩开了所有人的追赶,纵身跳下了那座通往未知水脉的人工湖泊。
妖孽 作者:芙蓉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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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孽 作者:芙蓉三变 -画眉深浅- ♀ (272006 bytes) () 05/24/2009 postreply 09:38:12
• 谢谢搬文。很好看! -opossum- ♂ (0 bytes) () 05/24/2009 postreply 20:26:50
• 好看好看,谢谢 -乱世桃花- ♀ (0 bytes) () 05/30/2009 postreply 06:58:13
• 好看好看,这两天真有福气,贴的都是喜欢的,谢谢;) -99~- ♀ (0 bytes) () 05/24/2009 postreply 19:07:56
• 好看! 版主辛苦了! -佳艾- ♀ (0 bytes) () 05/24/2009 postreply 21:1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