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债 「李碧华」
木门敞开了。
郑敏先见到一张美丽的脸。三十多岁,肤色细白,嘴唇丰厚,微微地嘟隆起,
很性感。好似在电影中见过的桃井熏,珠圆玉润,她第一次发觉,日本女人,原来
胖的也好看。
女人忽地一怔。
她狐疑地问:
“阿蛮?”
郑敏一笑。一定是认错人。
“我刚打过电话来。”
“唉。”女人定过神来。又不甘心:“有人这样叫过你吗?”
“没有呀。”她把行李箱子拎进去:“我叫郑敏。”
环视一下,是左右两进的木房子。右边是主人的居停,中间是个小小的庭院,
同样分两层。地下的一层,大概是她的房间了。
“请过来。”女人引着路。
郑敏在京都驿站下了车,买了本观光及宿泊介绍的小册了,顽皮地想:
“翻到哪页就住到哪家。”
先决定住在民宿。东山区,在六波罗蜜寺附近。她拨通了电话:
“摩斯摩斯——”
一谈之下,原来对方懂一点汉语。议好价钱,四千日元一个晚上,比住酒店便
宜三分之一。郑敏觉得非常满意。
房间小小的,四叠半,也够用。女人送来一壶开水。碟子上还体贴地有个茗茶
茶包,和一块米饼。郑敏马上对她具了好感。
宫本丽子说的汉语其实并不流利,像荒疏已久,记不起来。又像两种文法绞在
一处,一时之间费神分辩,所以说时慢慢的,有点怯,是日本女人惯常的那种谦抑
娇俏,生怕自己做得不好,未语先笑。
郑敏人比较爽直,干不来这套,只旁观欣赏。她在大学读比较文学,也修了两
年日文,毕业后不想找工作,申请了一个奖学金,挑了到京都大学研究院读中国文
学,为期两年。
六月初,先来面见系主任藤原信三。九月正式开学。
此行是部署。包括在百万遍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京大里的中国文学,有两个
香港人,一个上海人,代她物色。暂时便住在民宿,就是无意中指点到的这家。
“噢,百万遍,”宫本丽子道:“坐巴士,就直到了。”
她又关心地问:
“在哪里坐?知道吗?走出东大路通。“
遇上大量的句子,她还得说日语:
“在百多年前,那处有大瘟疫,知恩寺的和尚们日夜诵经祈福,有百万遍呢。
直到人们都好了,瘟疫跑了。”
“谢谢。”郑敏道:“你说日语我可以听懂。”
“不!”她只亲切地说:“中国话,很久没说。想多说。”
郑敏先到附近一带巡视。是颇为古旧的一区,店子卖藤具、神器、木祭品、茶
叶、念珠、京果子,有间书报杂志商店。六波罗蜜寺,是京都八百庙中一间,这里
大街小巷五步十步之遥,已有一座庙。
和尚敲着晚钟。郑敏也饿了,便在市场旁边吃过心爱的荞麦面和寿司。
已是初夏,但晚上仍有丝丝凉意。
丽子在浴室,放好一大缸的热水,让客人先用。
郑敏跳进那个小游泳池般的浴缸洗好了,便信手把塞子拨去,热水咕嘟地流去。
半天也没放尽——郑敏突然省悟:她坏事了。
按日本人的习惯,那缸热水不是洗澡用,而是让人在水龙头下洗好澡,冲干净
了,再坐下去浸泡用的。一家大小都用它。客人先享,却也不能这样胡来。她尴尬
地望着一缸溜走中的热水。
惟有到右进去道个歉。
“丽子——”
她叩门。
丽子没应,她正忙着。郑敏自半敞的门看见她,吃着一罐糖水荔枝。那是国产。
荔枝剥壳,泡在糖水中,太甜太腻,她不喜欢吃。
但丽子,她可吃得美滋滋的,丰厚性感的口唇张开,荔枝淌着甜汁,被啜弄着。
已干掉大半,原来桌上已另有两个空罐子,不知如何,郑敏就觉得她像吸血僵尸见
到一条蹦跳着的粗大的血管一样馋。
丽子整个人醉得白里透红。
看上去也就是颗荔枝了。
她抬头见到郑敏,有点慌张失态,连忙停住,不好意思:“你吃吗?”
郑敏摇头:
“新鲜的才好吃。”
忽想起有唐诗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在中国,它唤作‘妃子笑’呢。”
“我知道。”丽子胸有成竹地:“皇上命驿马专程自四川运到长安嘛。为讨她
欢心,要整棵树砍下来,不能把果子摘下,因为荔枝一离树,红色的壳便容易变黑,
失去鲜艳的吸引力。”
郑敏才知这典故。便道:
“咦,多像女人的命运。”
丽子默然,低下头。
夜幕轻盈垂落,郑敏钻进铺在席子上香香软软的被窝。不知是否错觉,总是听
见一阵一阵的歌声,如怨如慕。也分不清是中国曲子,抑或日本小调。
第二天丽子端上米粥,有几碟小菜和烧鱼。郑敏先夹一块小梅。
“你下回来,可以帮我带些新鲜的荔枝吗?”
“好吧,你真馋呢。”
“这里买不到。罐头极贵,也不多。”丽子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郑敏发觉宫本丽子身边没有男人。
她也没问。
夜晚那幽怨的歌声,或者是她所哼。
丽子很喜欢找她聊天。一个寂寞的女主人。她掀着她的中文书本,努力地看,
很多字看不懂。郑敏问:
“你的中国话哪儿学来的?”
“在中国。但久了,都忘了。”
“你到过中国?哪里?北京?上海?”
“长安。”
郑敏纠正她:
“你是说西安吧?”
“长安。”她固执地。
算了,日本人眼中的长安抑或西安,都一样,只有中国人把地名换来换去,例
如北京抑或北平。
丽子中日语夹杂说:
“京都太像长安了。都棋盘似的分区,中间一条大道,也叫朱雀门大街,同长
安一样,遣唐使都学上了。京都可是缩小的长安。——不过,到底也不一样。”
末了她有点黯然。
“我没到过西安,不,长安。”郑敏告诉她:“以后去吧,那儿有兵马俑、半
坡村,还有华清池。我看到图片,池子像足球场大呢,我不想念杨贵妃光天化日下
洗澡。”
“皇上赐浴华清池内浴池。”她忙解释:“他们传言不负责任!”
郑敏奇怪她那么好管闲事。
六月十四日那天,宫本丽子神秘的邀约她: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她上了粉红色的脸粉,仔细化好妆。松松的挽个髻,穿着素淡日式宽袍,无钮,
只打个结。看上去怪怪的,郑敏想,怎么一个人只一张脸有颜色,遗容一样。她问:
“是——参加些什么聚会吧?”
一路上,有点忐忑,又有点好奇,随她左右,丽子气定神闲的走着,很肃穆的
样子。
计程车停在斜路下。
有个木牌子:“御赐泉涌寺。”
又是一座庙!
不上呢。循此斜路上去,都是什么即成院、法音院、戒光寺、悲田院、善光寺
……。树影蔽日,不时撒落一些红色的小果子,有灰紫鸽来啄食。
不久来至目的地。
丽子一言不发,径到一间小小的观音堂。原来她今日来拜神。
郑敏一进去,见观音像,颇为惊诧。
这是一座杨贵妃观音!
杨贵妃什么时候成为日本人参禅的观音?
细看那佛像,是个美女,垂目微笑,头戴雕塑透明的宝冠,手持极乐之花,端
然安坐,雍容华贵。
因为它栩栩如生,郑敏看得呆住。
“你,以前见过她吗?”
“没有。”
“她是杨贵妃。”丽子提醒。
“这有说明。是贵妃在马嵬坡被缢死,唐玄宗为纪念爱妃,以香的白檀木雕塑
坐像,由高僧湛海从中国请来泉涌寺供奉。”
郑敏撇撇嘴:
“身为皇帝,把儿媳妇据为妻,末了连保护一个弱女子也做不到,再长情又如
何?无补于事!”
丽子竟听得泫然:
“只恨安禄山作乱,六军不发无奈何啊。”
“历史是这样说的,但我总觉得杨贵妃笨,这样窝囊的男人怎值得为他而死?”
“她没死!”
丽子望着那观音像:
“她在马嵬坡下的佛堂被内侍缢至气绝,但未毙命。玄宗与六军走后,复苏,
随从及宫女隐瞒了,让她偷偷上了遣唐使的船,自日本山口县登岸……”
真是匪夷所思。
郑敏目瞪口呆,丽子低回:
“走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怎么会?”
“——所以,这是传说。”
在以后的十天内,丽子的话显然少了。她只淡淡跟郑敏道:
“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
郑敏只觉丽子远着她了。
到回港时,结了帐,在木门外道别:
“要我帮你买新鲜的荔枝吗?”
她道:“随缘吧。”
郑敏有句话在口边,吞下去。终又按捺不住:
“——你是谁?”
她眯缝着一双媚眼,微笑:
“宫本丽子。”
九月。
新学期开始了。
藤原信三先生是有名的汉学家,他出版过十多本书,主要是唐诗、宋词、金瓶
梅和新旧唐书的论文。他还打算退休后,把水浒传译成日文。他懂呢,强调,是一
百二十回那版本。
今年开的课程,也包括了白乐天的研究。藤原先生是白居易的诗迷。
他精研《长恨歌》
因为日本人锲而不舍的精神,在郑敏及其他十三位同学的面前,展现了一个中
国爱情故事的谜底:
“天旋地转回龙驭,
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
不见玉颜空死处!“
——他在马嵬坡下,只见紫褥,不见尸体,而香囊仍在。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天堂和地府都找不着,她当然仍在人间。
“忽闻海上有仙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海上仙山是蓬莱,蓬莱即东瀛,她来了日本。
……
藤原先生还道:
“位于山口县,向津县半岛的久津,有一座‘杨贵妃之墓’的五轮塔。“
郑敏当日下课后,即乘车到东山区去。
如果杨贵妃没死在中国,她便生生世世,都漂泊在异乡吗?
重回这民宿,重见这木门。
木门敞开了。
那不是宫本丽子。她搬走了。房子卖给一位丸风先生,同样作宿泊的经营。但
她搬走了。——不知她落脚何处?
人海茫茫。
也许只是巧合。
也许她神经过敏——她应该改名,唤郑过敏。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黄昏,天开始下着初雪,以为是雨,但细碎有声。原来又近耶诞。
郑敏在河原町附近的新京极买冬衣。回程车子走四条通,过祗园。她见到她!
宫本丽子丰腴的身子裹在一件茸茸的毛裘中,雪容花貌参差是,一如复苏的牡
丹。
她挽着一个男人,娇娇地说着话,仰面睨着他,待说我不依……。
那男人,并不年轻,看来五十岁多了吧,鬓发有点花白,笑眯眯的,非常从容。
两人走过,比翼鸟连理枝,委婉承欢,全无历史包袱。什么叫“三千宠爱在一
身”呢?大概是这样子。在兴旺繁盛的祗园。
郑敏想,那男人的魅力,必然因为他的权势、金钱、江山,添他气度。要是一
切都没有了,也不过是年逾半百,低首下心,护花无力的糟老头子而已。——就如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千年后的杨玉环,如何与李隆基遇上了?天长地久有时尽,她还要他?
难怪她搬走,跟定他。
但她仍在京都徜徉。即使回不到故国,再没任何一个地方比京都更像魂牵梦萦
的长安了。——连中国的西安也不像长安。
若是一双闹市的男女,即使爱情命运多么曲折迂回,相信不会致命,没有六军
大喊,催逼落难的皇上绞杀贵妃方肯听令。
作为局外人,旁观者,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
不管她是谁。
但我是谁?郑敏通宵失眠。
——她在唐史上找到一个似曾听过的名字。
“谢阿蛮,四品女官,宫中舞姬,与贵妃合,交情莫逆。曾赠以金粟装臂环。
……”
青蛇 李碧华
01
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
住在西湖一道桥的底下。这桥叫“断桥”。从前它不叫断桥,叫段家桥。
冬天。我吃饱了,十分慵懒,百无聊赖,只好倒头大睡。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我们盘错纠缠着,不知人间何世。
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造作的赞叹感慨,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就把我俩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竟然赢得骚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泳州”。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过。如果可以挑拣,但愿一切都没发生。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南山的净慈寺,响起了晚钟。
把身子转了一下,继续我的好梦。
我不愿意起来呀。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响,我们便也只好被惊醒。年复一年。
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都在西格发生,除了死。我的终身职业是“修炼”,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我最大的痛会是不可以评一盘级一千三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伊于胡底?这竟是不可挑拣的。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譬如命运。为什么在我命运中,出了个小岔子?当然,那时比较年轻,才五百多岁,功力不足,故也做了荒唐事儿。
——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
我是一条音色的蛇。
并不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只得喜爱它。一千三百多年来,直到永远。
在年轻的时候,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那时我大抵五百多岁。
元种未定。半昏半醒。
湖边的大树也许还要比我老。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贪胜不知足,抓得又深又率。
于此别有洞天,我也就窜进去,据作自己的地盘。天性颇懒,乘机调匀呼吸入梦。分叉的长舌,不自觉地微露。
我躺在一块磷峋大石的旁边。压根儿不知道它其实不是石头,而是石头鱼。
迷糊中,“它”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动。混饨而阴森,背上如箭一下窜出,向我迸出毒外。看不出那蠢笨东西,瞪着黯绿色阴森的小眼睛,竟把我当作猎物!
毒汁射在鳞片上,叫我一惊而醒。
太讨厌了。
自己不去修炼,专门觑个空子攻击人家,妈的我把尾巴一摆,企图发力。——痛!
啊,原来这蠢笨之物毒性奇重,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它一挑细白但锋利的尖齿。
它吃得下我?我不信!
连忙运气,毒汁化雾竟攻入心窍,叫我一阵抽搐。糟了糟了,蛇游浅水遭鱼戏,这是漫天理的。但那剧痛,如一束黑色的乱箭,在我体内粗暴地放射,我极力挣扎。它喋喋地笑了。
出师末捷身先死,我浑身酸软地在懊悔,何以我不安安分分做一条狰狞的毒蛇?好与之一决胜负,胜了即时把它吃掉。
我乏力地喘气……
——幸好她及时出现了。
不知何处,一物急速流动,如巨兽,却是优雅而沉敛。长长的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它一卷,石头鱼受此紧抱,即时迸裂。她干掉它,在一个危难的时刻,却从容如用一只手捏碎了一块硬泥巴,它成了粉末。混作一摊黑水。
她在我中毒之处用力嘘一口气,那毒雾被逼迁似的,迫不及待自我口中呼出,消散成泡沫。
我望着七寸处,一身冷汗。
她是一条白色的蛇。不言不笑。
惊魂甫定。
我呆视对方的银白冷艳鳞光,打开僵局:“谢你相助。”
她冷冷地瞅着我,既是同类,何必令我不自在?不过她是救命恩人,在面前,我先自矮了半截。
半晌,她道:
“原来也是冥冥中被挑拣出来的试验品。”
“哦,”我恍然,“难怪我不得好死,只因死不了。但世上有那么多蛇,何以我们会与别不同?试验的是什么?”
“长生不老。”
“这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慢慢才领悟到的。你几岁?”
我连忙审视身上的鳞片:
“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哦,已五百多岁了!”
她冷傲地浅笑。气定神闲:
“我一千岁。”
我对她很信服。近乎讨好:
“你比我漂亮,法力比我高强,又比我老——”素贞与我,情同姊妹。
既然我俩是无缘无故地拥有超卓的能力,则也无谓谦逊退让。眼见其他同类,长到差不多肥美了,便被人破皮挤胆。烹肉调羹,一生也就完蛋了。我们袖手旁观,很瞧不起。正是各有前因,怎羡妒得上?
我来的时候,正是中国文化最鼎盛的唐朝,万花如锦的场面都见过了,还有什么遗憾?
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宋宝南渡苟安,人民苟安,我俩也苟安。杭州变化不大。
素贞见的世面比我广,点子比我多。便决定追随她左右,好歹有个照应。
那天我嗅到阵阵香气,打了个喷嚏。
“姊姊是你身上发出来吗?为什么用花香来掩盖腥气馋液呢?我不习惯花的味道。”
“你不觉得闷吗?”
“不。我日夕思想自己何以与别不同,已经很忙。”
“我比你早思想五百年,到了今天依然参不透。我俩不若找些消遣。”
她在我跟前旋身。
她穿上了最流行的服饰,是丝罗的孺裙,裙幅有细炯,飘带上还佩了一个玉环,一身素白。
原来她用郁金香草研计,浸染了裙子,所以,在旋身走动之时,便散发出香气来。
于是我也幻了人形,青绸衫子,青绸裙子。自己也很满意。
初成人立,犹带软弱,不时倚着树挨着墙。素贞忙把我扶直扶正,瞧不过眼:“人有人样,怎可还像软皮蛇?”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要直着身子走,太辛苦了,累死人!”
“这有何难?看,挺身而出不就成了?”
“人都爱挺身而出,瞎勇敢。”我前南咕咕,“唉,这‘脚’!还有十只没用的脚趾,脚趾上还有趾甲,真是小事化大,简单化复杂!”
“你不也想得道成人吗?”
“是是是。”
我临水照照影子,扭动一下腰肢。漾起细浪,原来这是“娇媚”之状,我掩不了兴奋,回首一看素贞,她才设我大惊小怪,不当一回事地飘然远去,我自惭形秽,就是没见过世面,扭动夸张。
既是装扮好了,便结伴到西湖漫游去。
上孤山,踏苏堤。
到了西冷桥畔,近面即见一座石色黝绿的古墓,亭前石柱有联曰:“桃花流水杏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这是苏小小的芳家。
“苏小小?是谁呢?唤作刊刊。’,一看便知是短命种。”
“小青别贫嘴,别因为自己长生,嘲笑别人短命。”
我撇撇嘴:
“她不会知道啦。我又不认得她。啊,对了,你认得她吗?”
“认得。她就是南齐时人。”
“哦,那是你的时代。”
“据说她是一个娼妓。”
“娼妓是什么?”
“这……听说是要陪伴不同的男人。”
“男人是什么?”
“小小写过一首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骆马。何处结同心“西冷松柏下’。男人也许就是‘郎’吧。”
“哈哈哈!枉你修炼比我早,原来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么!”
““谁说我不知道?”素贞不堪受辱,杏眼圆瞪。蛇的眼睛,瞪得一望无际。
“你讲解一下好吗?我实在不知道。——当然,我见过,但我不知道。”
“那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素贞试图把她的耳闻目睹,以显浅话语给我细数前朝,“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鬼坡赐她白绫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销;王宝别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我听得很不耐烦,就在西冷桥畔小小墓前,瘫倒大睡。素贞怎么推,都推不动。
那与我无关的故事,他人的伤心史,册籍上的艳屑。真的,有什么好听?
我最大的快乐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五百年不变。
不过幻化人形也是一项有趣的消遣。有时我俩也勤于装扮,好叫对方耳目一新。我俩学着妇女们因袭唐代之旧,以罗绢通草或金玉既得制成桃、杏。荷、菊、梅等各种花朵,管插髯上。或设计些石榴、双蝶、云彩等绣花,缀在裙相间。或在鞋上绣了飞凤彩鸟,款步而过。简单快乐。
我相信素贞其实也不知道男人。她什么都假装知道。
寒来暑往,过了不少日子。直至有一天——这天正是阳春三月三,西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有一个白发白须老头儿,挑副担子来卖汤圆。他扯开嗓门直喊:“吃汤圆库!吃汤圆步!大汤圆一个铜锅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钢钢卖一只。”
我们混迹人丛,听着也笑起来。
有人说:
“老头儿呀,你喊错了,快把大汤圆和小汤圆的价钱换一换吧。”
他不听,照样大喊:‘大汤圆一个铜钢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锅卖一只。”
人们朝他担子围拢,都买大汤圆吃。转瞬间,锅里的大汤圆就捞光了。
我和素贞站在一旁,看见这光景,也不明所以。真是,谁还会花钱买他的小汤圆?
那老头儿朝我们一瞧,我一时兴到,便掏出三个钢钢来买他的小汤圆,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我干不该万不该,买了他的小汤圆,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买,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接过钱,先舀一碗开水,再自一只小汤圆在碗里。端着碗蹲下身来,用嘴唇朝碗里吹口气,邓小汤圆绕着碗沿,咕咯咯滚转起来。老头儿见我和素贞好奇地注视着,心中不无得意,于是再舀了一只小汤圆,道:“这是送的。”
他把碗端过来,两只团团乱滚的小汤圆,十分诱惑。扑鼻的异香,动人的色相。
而且,人人吃了他的大汤圆,都赞不绝口,可见也是人间美食。
素贞自恃有千年道行,我好歹也修炼五百载,有什么顾忌?我俩不怕毒药——我俩本身已是毒药!
谁知舀起汤圆,正想吃时,那东西就像活过来似的,一下子蹦进我们口中,直滑溜到肚子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老头儿哈哈一笑,变回真身。原来他就是吕洞宾!
这个杀子刀的色情狂,诓了我们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儿。
哼着“吕洞宾”,一听他的名字就知他决非正人君子了。象形、形声、指事、会意、转注、假借,在在显示出这名字之不文。名字那么不文,人更不堪。他是我们的前辈,也是专业“修炼”,发行自是更高,不好好朝他班上攀,反四出调戏女子,凡间的境界的,他都跃跃欲试。有空便游戏人间,从来不想想,一时的玩乐,会贻下什么祸患。
“两位姑娘,你们着实也太闷了吧,吃了我的汤圆,开了窍,你们,哈哈!?比缓笱锍ざ?ァ?
留下一个汤圆摊子,谁收拾?
留下我俩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谁收拾?
一发不可收拾。
这祸是我惹的。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我心头的一个疤。
当下,匆匆回到西湖断桥底下,在地面蜿蜒扭曲挤压,企图把那小汤圆给弄出来,谁知名就像人间的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难拔,再也弄不出来了。
我们静待它消化。
心想,我们与世无争,与人无忧,不应该遇到报应呀。也许吕洞宾只是开玩笑。
过了几天,没有异状。不痛不痒,无灾无难。那小汤圆是——什么七情六欲仙儿?一定是仙家的丹药,用以增加功力的。
渐渐,我便把此事置诸脑后了。
一天我悠悠醒来,不见了身畔的素贞。
她一定是到那烟霞洞、石屋洞、水乐洞等处倘样了。我找她去。但她没有钻洞,她在花港牡丹丛畔,凝望着水中那鲜红嫩授,双双泛游的金鱼。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装扮得真好看!”
她幽幽回过头来:“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
“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他在那儿叹息。
我愕然:
“你不喜欢我?”
“喜欢。”她道,“但难道你不疲倦吗?”
“我五百年以来的日子,都是如此度过了。”我有点负气,“对你的欣赏和赞美并不虚伪。如果虚伪,才容易疲倦。”
她不管我,自顾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苏堤。我缠在她身后,絮絮叨叨:“你不喜欢我?你不再喜欢我?”
苏堤,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条长堤,刚由一个唤苏东坡的才子修建好。正是暮春三月,中间六条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更是古朴美观,堤岸百花争妍,芬芳袭人,在这六桥烟柳、苏堤春晓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条蛇还有什么心事?
素贞近乎自语地对我说:“‘你看,这里有一丛花,我说最爱的是那一朵。有一个人听见了,他自我身边走过去,慢慢儿摘取,替我插戴起来,哎!这真是人生难以形容的乐趣。”
“我替你摘取不好么?”
她一点都听不到我反应:
“加果我不肯,他一定要。他会哄我:这花,只有你才衬得上呀。于是我便听从他的话。这有什么难?只要我稍为降低自己——”“你不是说——?”
“正是!我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男人!”
“哈哈哈!真是失心疯,你曾说过,看不起这种动物,因为他们质素欠佳。”
“是吗?”
“你记得吗?你说中国最优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们全都死去,太迟了,到你想要一个男人时,男人明显地退步。”
晚上,我俩自湖底出来,吸收青烟紫雾。我的热情明凉,没有她兴致好。
“小青,我想通了!”
“我不管!”
“小青妹,”她来拉我的手,“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干呀。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我不要这些。”
我觉得好奇了:“你要什么?”
“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素贞的眼睛在黑夜里晶晶闪烁,“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
哦!她改变主意了。也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没有她那么处心积虑。
只因她的愿望,好似令我们平静的生活,有了涟漪。后来才发觉,不是涟源,而是风波。
“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
“平凡好吗?”
“小青,我们自身也已经够复杂了。”
“但——你不过是一条蛇。”
她听了这话,默然片刻。
是的,五百岁的蛇,地位比一千岁的蛇低,但一千岁的蛇,地位又比才一岁的人低。不管我们骄傲到什么程度,事实如此不容抹煞。人总是看不起蛇的。我们都在自欺。
“还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阳的炙晒,令自己的血变暖I你要用针线把分叉的舌头缝合,令它变短;你要坚持直立,不再到处找寻依凭;你要辛勤劳碌,不再懒惰……还有,你要付出爱情,否则交换不到什么回来。”
在我长舌乱卷、口若悬河之际,素贞认真地思考。
我企图加以阻拦:
“姊姊,真的,人类,一朝比一朝差劲,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没有真情义了——但我永远都有。”
“我喜欢你,”她说,“我甚至爱你。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男人,男人。
这样的春心荡漾,春情勃发。
素贞喃喃:“好歹来了世上……”
这回轮到我默然。
于是她开始长舌乱卷,口若悬河地说服我了:“我俩不若‘真正’到人间走一趟吧。试想想:在一个好天气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岭散点寒灯,衬托纤帘树影,像细针刺绣。与心爱的人包了一只瓜皮艇,绿漆红篷。二人落到中舱,坐在灯笼底下,吃着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着龙井茶……真是烟水源俄,神仙境界。——小青,只羡鸳鸯不羡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人类不会起疑吗?”
“啊,你这是意动了?”
“没有,”我死口不认,“只是,我无法阻拦你。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处干吗?我耐不得寂寞。”
“我们明天便去!”
“老实说,你是为了爱情而去,我,则是为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别?”
我仿佛见到一个刚刚走月的胎儿,正在母体子宫中不耐蠢动。
是的,素贞的心已去,大势已去,她要逃离这湿冷的洞穴和这一身腥臭的鳞片,留也留不住了。
计划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还见到素贞正在风骚地扭腰舞蹈。
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鲜红的颜料渲染成晕时,我们已整装出发。
天还没亮透,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开始营业,店铺的小伙计,怪论地打着呵欠,他一定没发觉这两条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蛇。
忽听得一降水鱼产。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喇嘛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增,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但只他,
仰步伐哆…”
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晤——和尚又来报晓了——”
女人腻着媚音:
“别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2卖头巾、诗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多么鄙俗的人间!
街道上传来前略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祝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
“怎么今天和尚待多?”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素贞道:
“这是高人!”
我问: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做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02
他沉着地尾随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袖中镜子迎机回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爆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他恨道。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荆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久地狱,谁入?”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两头俱截断,一枝倚天寒’!荤畜,你跑不了!”’——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我只好呼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灾乐揭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很大。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无其事地:
“老师傅、早。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
白眉白领的老增有点警觉。但听得身后来人道:“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请问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
“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你呢?”
“惭愧。我才不足百岁。”
“晤,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和尚叱道: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
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
“中!”
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哀求:
“法海师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呸!”法海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
“求求你——”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不住抖动,“师傅天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见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废话!”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把凉亭扶正。拍拍双手,干净利落。——看来他阁下习以为常,“镇妖”乃唯一营生。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思,全身泛一层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现。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于攀转向大石后的我方。“0阿一”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拨,趁此良机,转身便窜。
雨水鞭打着我们,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课程。身外物都是羁绊,幸好天生腰细软矫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远身后。
“姊姊,好险!”
我们互视彼此湿儒的女体,忍不住笑起来。——只有区区二百岁的“幼稚生”,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
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达至此处,我俩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吸引。
不知是什么女人,也许来自西域、天竺。她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风骚音乐跳起舞来。
真有趣。
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顽皮,颈脖亦推波助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脱,眉飞色舞,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看她们的衣饰,实在比我们俗艳,黑、橙、银、桃红、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们货真价实。
趁着吸食五石散的乐师半昏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正窥看凡尘糜烂的我,顺势一溜。
溜过它的大招牌:“万花楼”。
溜下木板地,经过酒窖。好香,伸头进去咕喀咕哈喝几大口。
溜过缠绵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无人发觉。
我自舞娘中间冒出来。
吐出一口青烟,先把场面镇祝然后,我把适才见过的姿态,—一重视。音乐响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为这是本能。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
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热舞。
我有点飘飘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贞不见了。
一个白影子闪身往外逸去。
好没安全感,我只得尾随她。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印刷书访,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镶,成稠液。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赛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忏—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来是空言去绝纵,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廉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莲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它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哈喝,吓人一大跳……寸b起他们,这个男人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包筹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书生自辩:
“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
“你‘写样’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吗?”
“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
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他不愿下笔的坚持。终而作罢:“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到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
书生默默地离去。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但遍寻不获。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书生拍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素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终于走了。
她也不理会我。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
旁若无人。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戴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人寿安坊、花市街、过并亭桥。
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似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众信念经,孝子贤孙烧镜子祭祖祈福。
“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身穿蓝衣,头戴皂色位头,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只见他与和尚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未见,见他别了和尚,离寺道起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昨夜见的是这个了?”
我尾随素贞。素贞尾随池。“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贞忽然羞郝:“怎样上?”
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不管她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我没好气:
“上去告诉他,你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她踌躇:“我岂可以如此轻贱?”
“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祝“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桑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传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船家,请等等!”
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我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与素贞眼神一触。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她抓扶祝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良久。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好梦的开端。素贞已是心神俱醉。
我见她得享温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摆一番,谁知这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我自小便在水中长大,难道在这关头现出尾巴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真气个半死。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他坐一条,便显得挤通不堪。本来是相对的,谁知他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未见又坐不住,忽地撑了伞,竟欲跑到船头上去。
“嗳嗳,相公你别走。”
这一唤,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见他老实,我也不敢轻狂,只得做些天下间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贵姓”起,交换身份,交换身世。据说娼妓面对客人,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可见也是一种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盘问”完毕。
相公姓许名仙,钱塘人,二十五岁,自幼父母双亡,投靠姊姊姊夫,他们那药店开设于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亲。——当然,那么穷苦,尚寄人篱下,怎有本事娶亲?看来只有我姊姊才会喜欢他,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
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
素贞细意听了,便又造作地对我说:
“小青,你问了许相公一箩筐的话,怎不问问他有什么要问我们的?这是礼呀。”
于是身处夹缝中的我,又问许仙:
“相公,有什么要问问我们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没什么要问。”
我便回话:“他没什么要问。”
大家那么近乎,面面相觑,还要一个中间人传话,好不烦人。我一拧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团,溜到何处“只靠着舱边,望着烟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结果我还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一口气把一切都说个精光:“姑娘是白素贞,四川人氏,我老爷做过处州指挥。不幸双亲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为清明节近,姑娘带了我——小青,上坟扫祭。我们在杭州,投亲没遇,无依无靠,又值一场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载,实是狼狈。”
见他洗耳恭听,甚为专注,便又道:“我们的身世,完全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
“没有了。”然后一切归于沉默。
真气馁,生平第一遭出来勾引男人,竟遇着个不通情的呆子。他简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税税稠稠,结成一团,半点也不晶莹通透。
素贞额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游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两滴悄悄下溜,经粉须,遇腮红。界尖的另一水点,亦随人中滑至唇边……这两颗水珠儿,到底会不会碰上了,凝成一气?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颌处才作招呼?
许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贞竟然娇羞柔弱地,别过脸去。
他得不到落实答案。
有点依依。
素贞指指那桑我装作者不到。
到了清波门岸上,他撑起那伞,见我俩衣衫尽湿,孤苦无依难于上路,终鼓起无穷勇气:“姑娘,这伞借予——”我即接过:“哎,这伞相公明日来取回好了,谢谢!”——这才算有点眉目。
姊妹俩合打一伞,正欲袅更没入雨雾中。许仙有点腼腆:“姑娘好走。”
不。素贞回首:
“相公,你晓得往哪儿取伞?”
“我还不晓得。”
“我家住箭桥双条访巷口,寓外有小红门,上书白寓。——许相公,明*****可准到么?”
“不管晴雨,准到。”
“风雨不改?”
“是”
于是我俩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伞,施展那袅袅的身段。两条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间纠缠不清,几乎没结成情茧。
我肯定这小子今夜里睡不安宁,睡梦中,心猿意马驰于里,浪蝶狂蜂闹五更。金鸡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梦惊醒。
我也在疑惑。听说世间的男人,都是叫女人伤心的同类。推眼前一个,有什么能力叫女人伤心?
素贞的眼光,一失中的。虽是落魄人,但却有绵绵意呀……结果睡不安宁的,除了二人,还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贞已把这荒宅布置妥当。箭桥双茶坊巷口的一所楼房,进来是个粉红嫩绿的大荷地,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槁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也不知自哪里偷来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龙井茶,呆望杯中嫩叶成朵,一旗一枪,浮沉不稳。
“你算定了他会来产’我问。
“当然,他说风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来,怎办?”
“一定会来的。”
稍顿,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边打扫好了没有?酒菜准备好了没有?”
哎呀,我那么困,卷住横梁,刚打个呵欠,空中有只苍蝇,自投罗网,长百一伸,先来个小点。吃过苍蝇,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锐的长牙又露出来。
“你要控制自己!”素贞教训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别坏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踪,脚踏实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来,我们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来。哪有这么现成的便直可捡?他不来,不过损失一把伞,值多少?来了,得损失一生。”
“难道我不也是一生吗?婚姻非同小可,人间有所谓生死相许,谁只着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载?我和他有缘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吗?他长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说中了吧?
说完撇撇嘴,跑到门外。
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太阳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贞那过分的相思,真没种,才不过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可靠吗?我不以为然。
无意识地站在门外,不做什么,其实正做着什么眼睛如一张深网,撒向小巷极目处,是的,行人往来不绝。
我想,这样的生涯,多烦闷,只因为男人的一句诺言,便苦苦守候,心中还念记他的轻攀浅笑,三言两语,手挥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涯!
眼中依旧不见他的影子。只有行人往来不绝。
笔直的小巷,被我网得扭曲了。
一定会来吗?——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数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小青!”我听到这个男人在唤我。
抬头见许仙。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他换过一身干净好衣裳,深浅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断丝连。
“相公,我等你,等得双腿都发麻了。”
他连忙拱手道歉:
“对不起呀,雕版没做好,一时走不开。我一路找,又怕走错了地方。走对了小巷,又怕等会不晓得言语…8226;”“那有什么可怕?”
“小青,你看我这一身可还瞧得过去?”
然后他秀长风目,已暗探内院。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现了,我的心剧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
“小青!可是许相公来了?”里头问。
我只得延请他进去。一路走,只见四扇暗棍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更蒲,两边也挂了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许仙正打量间,我那姊姊丰姿绰约地现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没她妩媚。
“许相公谅是采用饭。”
“不不,我只是来取伞吧。”
素贞道:
“相公的伞,昨夜又借了给舍亲,因他赶路,故今日仍未送来。再饮几杯,着人取回给你吧。”二人便浅斟低酌,一时间竟不提那桑许仙告辞回家。
03
第二天,还是等他来。
他人没到,忽地来了一个瞎子。他是有眼无珠,以鼻当目的臭道士,两个精灵的道童相随。
只见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们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惊,闪身静观其变。
谁知他道:
“是这儿了!快洒。”
两个道童手脚伶俐,把一些浓烈的粉末洒泼在门外墙边。好难受!此时许仙却已抵涉。
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儿?”
瞎眼道上听到人声,忙戒备着,不知来者是什么“东西”。
一个道童忙解释。
“顺父,这个是人。”
许仙莫名其妙。一怔:
“谁不是人?”
“难道相公不知道屋子里头有蛇妖吗?”
岂有此理!拆穿我俩来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见的,要靠看不见的来相告?”许仙一点也不相信,斥道,“你们在这儿妖言惑众,污染民宅,当心我告到官里。”
当下换过温柔腔调:
“两位姑娘,我许仙来了。”
道士气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窍的睁眼瞎子,看你一阵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贞禀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热攻心,“吧随”一声倒地,已全身发软,呕吐大作。
好个素贞,临危不乱,即时把桌上酒壶倒倾,衣袖一挥,酒偏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恶的粉末冲走了。
空气变得清新。
我俩方才魂归原位。收拾身心,出门会客去。
素贞款款现身,仪态万干,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姑娘,今天我来迟了。”
她若无其事地问:
“呀?一阵急雨把硫磺都冲走了?”
“这里有蛇吗?”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着人明天再来洒一遍吧。”
我不惜不愿:
“吃过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经事。”她有心把我支开,“许相公这儿有我。”
没辙。
我只得无奈地离常
先缓步,后急走,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你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勾当么?——“说来话长了8226;8226;,…”素贞一定微笑着,就着炉火,替许他把湿衣烘干。
“我俩刚搬至不久,家中没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坏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说屋子里有蛇,还特地请了道上来捉妖呢。”
她那么老弱、风情,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似的,谁不生同情,企图保护?
就趁着许仙心摇神荡之际,她必然伺机碰碰他这老实人的手:“相公,这几样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妩媚地为他布莱、举杯劝饮,把心事悠悠套问。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劳你玉手。”
她又再强调:
“说来,也是因着家中没有男人,所以多请一个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竹树的影儿在纱窗外点着头。
素贞喜地抓住他的手。
他讪讪地,没话找话说,还是老套:
“我……我是来取回那伞的。”
“哈哈”她恨恨。
脸上还是娇羞万状:
“哪伞,索性搁在我这儿吧?相公,我飘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烧的好菜——”“我”素贞见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选择,主要是家中还有一点资产,并不贪慕升官发财,而且阅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语无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
像相公那样,自食其力,沉静寡言,我才喜欢。”
我向空中暴喝一声:
“无耻!”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骂的是谁?——是骂家中那一对,抑目下这三名?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竖起耳朵,决意跟我耗上了。
在桥边,走水道,他枉摇银铃念咒语,哪里是我手脚?
三个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惩大戒。
老实说,若我不是记挂姊姊与那男人不知进展如何,还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俩如今怎么样?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吗?凡人结得神仙眷属,自己也成仙了。
人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素贞宽衣解带,一层一层又一层,如同蜕皮。
许仙秉烛来窥看,呆住了。
素贞连忙一口气吹灭了火。
火在帐内烧着。黑暗中,只听见轻微的喘息。她把他纠缠着。
他在她耳畔软语。
她笑:“我不依——”
真选作!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双目发出晶光,居高临下,好奇地偷看这一幕。
他们如胶似漆地摇荡和缠绵,动作斯到紧要处,我屏息观戏,随之目瞪口呆。
素贞在他身下,星眸半张,忽地发现了我,使在那儿用眼色赶我走。
我在他俩上面,目睹这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俩便是一对了,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的落力和热诚,有什么回报?一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两个喝过合党酒的人,双颊绯红,无穷恩爱,派如意。如是者我亘于梁上,僵持片刻。
我气闷地,非常无聊地拖曳着,脚步写上个长长的“一”字,不知何去何从。
走着走着,便被一阵耀目银光吸引了。
既是无所事事,穿墙入壁,一看究竟。
这一间密封的屋子,原来是库房,堆满白花花的银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银子填补,亦胜过两手落空。
如入无人之境,银子唾手可得。
它们整整齐齐,一式一样,起棱起角,却是人间瑰宝,买得一切。但给我银子,我想买什么呢?
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校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几乎可在上头畅泳。我淀地一推,它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仿效着素贞的种种媚态,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来,意兴阑珊。
随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难道就在银子堆里过日子么?
那开了草的素贞,精神有了寄托,开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过一两天,她熬不祝
“小青,随着来,找我的许仙会。”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只好备只小艇,帮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过水乡。
刚好在印刷书坊的后面。
许他在阶下,木板上有观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动着刻刀。妖统的观音坐在莲座上,活脱脱便是我那亲爱的姊姊。
看来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观音的脸绊红。
一个年轻的印刷工人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地来了。
“今天何以那么迟?”有人问。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伙围上来。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亲吗?”
他带着界音:
“兄弟们,可怜我要与一个陌生女子结成夫妇了“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语,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联想到一个平凡资淑的妇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热腾腾的场吹凉,送到他跟前,侍候着。孩子爬在脚下,一个两个三个,丈夫不悦,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骂,哇哇的哭声,惊破黄昏的霞彩。
他叹息一声。又一生了。
“唉”
只见许仙也在叹息:
“唉”
但,许仙的心事,是因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愿望飘飞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彩灯,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给写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随着流向万花楼,妓女们一一抬起,争相调笑,过一个你追我逐的风花雪月夜。
许仙持着刻刀的手止转—
他见到我俩。
在一个意外的时辰。
他心念一动,她就出现了。
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下,最老实的人也鼓不过此般诱惑。什么也扔下不顾,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赶紧赴一个注定的约会。
许议原来那么一本正经,德高望重,知书识礼,文质彬彬,但。他跳上我们的船儿。
“你们看,”大伙在诧异,“许仙这厮找到他的活观音了!哈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乐声大作,都是游人玩赏助业素贞道:“船地划到湖的那边去好吗?”
他忙不迭:
“好,越远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较好?”她笑。
“只我们两个吧。”
素贞看看我:
“我们两个,还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责:
“我只是一对口快说错。又怎会扔下你一人呢?你别小气了。”
小气?你去算一算,我与素贞相依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个新人,成了新欢,还回头来说我“小气”?才不过三分颜色,便上了头脸,气得我:“我不去!”
许仙连忙过来作揖:
“小青,我说错了,诸多多包涵,请与我们一道游湖去。”
一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间活动只限白天,夜里常宵禁,闷得很。唐末五代以来,直至今日,家室南渡后,夜市相当兴旺。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后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了,所以最热闹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娱乐。
三人仍是困团在一样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丛生。
舱口亦两条木板作凳。
时移世易,这一回,轮到他俩共坐一条,我坐一条。
几天之间,我沦为了素贞的次眩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头上去。
并没有谁造出来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苏堤流去,荷叶刚长出来,还很嫩,因是初长,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鲜,容不得分人惊扰。很自觉地细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当我回过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他喝喝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自我姊姊的神情,阅读得她之快乐。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她说:“你看,这景致多美满,这环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东西可以永久。……”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如此这般,又谈了一夜。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船过孤山,许仙指着桥头:“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桥,叫断桥。”
“这名字不好,”素贞惺惺作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剧。如果可以改……”我进了舱,接碴儿:“我祝你俩不断。桥断有什么相干?”
素贞过来,握着我的手道:
“小青,谢谢你。”
不过一句祝福,引发她感动如斯,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话来。当时,我不是不真心的。无论怎样,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结成夫妇?
当我这样艳羡着时,游目于夜色,无意中见到堤岸上,有个小小的黑点,屹立如山。这个影儿,不知是谁。
他合什。只以目光紧随我们船儿,不动。船儿走远了,他没有动过。
我并无将之放在心上。
这晚过得特别慢。
回去后我送他们一些礼物,我手扶栏杆,脚踏胡梯,上了阁,取下一个布包地。亲手递与素贞,她打开一看,却是五十雨雪花银子。素贞朝我会心一笑。心知那是偷来的。一条蛇的操守会高到哪儿去?
“相公,”素贞对他说,“这银子你尽管取去打点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说项,成就这头亲事。如果不够,再作打算。”’“够了够了。”他把银子藏于油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恋。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伞,好多着姑娘一阵。终于我把伞塞向他手中。这伞,真是千古妙用的鹊桥。没有伞,哪有故事?——没有借口,哪有再会?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欢女爱,心有灵犀。真是。把伞撑开,甚至幻见五彩天虹。把他俊脸映照得辉煌。
“得了吧,你回去办好事,明儿再来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他又不敢。迟迟疑疑的,憨气逼人。
结果在小红门口道:
“我明日再来。”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一群老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就是这儿吗?”
下站的是缉捕使。他向众人喝问。
“谁住在这上面的?”
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恻。素贞道:“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了。往哪儿偷来的?”
“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
“你看你——”
“妹姊,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贴补男人?”
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来了。怎么办怎么办?…“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开房门。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他见到我。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谁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缓缓地上步,青绿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跟他一眼,装作不知如何开口。然后我索性不开口了。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我的戏演得登样。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他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这是一个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跑喝呀?吓得我们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是这样的。”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子,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为免牵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是许仙供出来的?
“那许仙怎么说?”
“他说他对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这位姑娘——”“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说我是贼?”
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当然,姑娘如花似玉——”“谢谢何大哥的赞美。”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戏真好玩。“如此,你就别来惊吓我们了。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绰。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贞。你别粗暴盘问,冤枉好人。姑娘娇生惯养,她会哭的。”
装强大难,扮弱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官爷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腰粗,随意问一两句话,事情便过去了。”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何立惊艳,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
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过去耳语几句。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
“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转。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纤纤素手递与他。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你缉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但这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诸事不提。”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大哥一定会得交代。说看错了便是。”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他一定会得交代。
04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名是虚幻,利才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打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
这场官司化作无形。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原形没有毕露,否则坏了素贞好事。
但,难道这场游戏中没有牺牲?我心中也有一点委屈,我并没有爱他,这不过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难道不必动用精神气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银子给了,人走了,他也并没有爱我。想起来,不过是一个莽夫。
素贞换到的,我换不到。然而这许仙,都是这许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姊姊,真猜不着许仙竟是那样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归罪于许仙,“他不应该恩将仇报——”“他没有!”素贞忙说项,“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难道他不会拦阻一下的吗?”
“也许他有。”
“难道他不会帮你讲话吗?”
“也许他有。”
“许仙这厮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说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窍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满的话就是‘一概不知’。”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换作是你……”我忙作势一截:“永远不会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样说,她都不会听我的了,何必多费唇舌?“你听着,我一概不知!”
素贞捉住我的辫子,轻轻朝我颊上一拍。我俩又亲明地笑起来。
像不久之前,每当她听见我讲一句俏皮语,一时接不上口了,她都会这样的拍我脸颊,很高兴我俩还是旧时一般的热切。
——谁知,门外又来了那男人。
许仙面带愧作之色,向素贞递上一把扇。
他什么都不提,只轻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铺买的,专程买来,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贞也不提。
但我决不放过他。
“许相公,虽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话要问。”
素贞忙维护:“已经过去了。小青你去泡壶茶出来。”
“不!”我立在原地。
“许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这个险。”
当我说完,素贞也望向许仙,听他回一句话。
“这——这样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亲事,本来是不必教他出钱,也甚乐意,以为我自攒得些私房,谁知一看银子,妹夫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不好了!全家都有祸!’…你们想想,妹夫是个怕事之徒,怎不马上拿了银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问话,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后他们追逼之下,方把这宅子供出——”“你也以为我俩是赋?”
“连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问。
“小青,泡壶茶出来。”素贞打发我走。她在我耳畔,带点央求和威胁,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胁了,“我的事,你别管。”
我叹一口气。
撮了茶叶,好好一泡。
唐代饮茶十分讲究,牌羽还写过一本《茶经》来精研细品,那时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则改为泡饮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条,那还是头春龙井呢,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龙井,又称为“莲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听得许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成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这条叫“莲心’,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话由他说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一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玉。
“相公请喝茶。”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这样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贞也喝茶。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连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到苏州去。”
许仙意外地道:“到苏州去?”
难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业,离开了久居之地。不过是一个平凡人,怎禁得起变易。——何况,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炉灶?
许仙也算有骨气:
“我许仙虽穷,但也有养家活目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娘子要是眷爱,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个爱捡便宜的。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相公请听我的,”素贞婉言,“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先另眼相看……”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的店子。”
素贞欢喜地朝我点点头。我俩同一阵线了。她很安慰。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因这扇,把清焰按起。
许仙又不走了。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我只好走了。
一直以来,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馕恢萌贸隼戳恕庭院深深,露湿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见他俩携手共八纱厨。素贞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一条蛇,如何令得男人快乐,我明白了。
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素贞依依送许仙出门,着他回家打点一切,好辞行往苏州。
我在二人身后,不是不羡慕。但我比素贞多了一重冷静。——素贞心底莫非也有隐忧?
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来,素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这个暗亏。要是他回来,谁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时候甚是忐忑:
“相公记得……”
幸好结果是在拱定桥边,上了一条船,三人顺风,抵达苏州。
谁知刚抵苏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灾。
大雨狂下三天,汇成巨流,发生激昂雄伟的雷鸣,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会又如伸着长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着泥屑、砂石,向人间直灌。
屋子冲塌了,庄稼浸坏了。水深及膝,上面浮着猫狗和婴儿的尸体,发胀发臭。
病人和伤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医,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红斑,还发热发冷。
我们的药店置在观前街,号“保和堂”。
店共三进。一进看病处方,一进作药栈,一进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门限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机。
素贞调了一缸药水,分发予各病人服用,轻的即取,重的病况减轻。因她与瘟疫的力战,使她名声更上层楼。因素贞的能干,连带许仙也门媚焕采。
锣鼓声由远而近,一面书了“妙手回春”的横匾管着红花,给送至药店外,停在“贫病施药,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众前。
送礼的人排众而出。
“我家夫人说,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伙在夸耀:“郎中又漂亮,药又神!”
是的,闻风而至者日增,有病的来看病,没病的来看人。歌功颂德,永志不忘。
素贞渐渐的,成为杏花烟雨苏州观前街上一位贤慧女强人。
每个人都喜欢她。
她更忙碌了。
许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头望她一下,只能在群众中间,情不自禁地抚抚她的手,牵牵她的衣袖。
素贞体谅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额角的汗。依然美丽,但变得凡俗了点,药在炉中发出蒸汽氛红。
许仙忽地端详了好一阵。她娇嗔:
“怎么了?”
“奇怪,”他道,“你从前没有汗的!”
他用指头点点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骂俏。无意地:“凉的?”
我看见素贞即时脸色一变。——她不是人!她的血凉!
但许他径往柜台撮药去,非常满足安分的样子。
某一夜,他体贴地为素贞盖好薄被,蹑手蹑足出来关窗户。
我看见他,向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爱上了他。他心里明白。一见他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爱她。但比起来,他那么平凡,她竟毫无条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给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难怪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难以容忍之处。
渐渐地,许仙便有风言风语可听。
“说是连人带店一并送上的。”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荣’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携。”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十天半月倒也没有什么,但长此以往,便难过起来。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报由,搬弄他人是非。
毫无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饭后培养感情,最好是互相贡献这家那家的短长,交换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实是幸福。
许仙成为左邻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暂时休止,免致自己也积劳成疾。”
“那日中便太闲了。”
“你可以设计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这些也足够你忙的了。”
“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的么?”
素贞决意好好向他献媚,把贤慧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
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后许仙依旧饰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姻中馈事,也曾攻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许仙好不好?”
“当然好!”她说。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素贞骄傲地道。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甚至有一点儿轻视。——别怪我多心。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祝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炖初开的蛇。但,我渐渐的,渐渐的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做话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根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三圈阁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储色。”
许他听得衷波说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浚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家”。——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于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左边,便是虎丘剑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间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肯纤尊降贵,踉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枣泥糕?”
“不。”许仙摇头。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角角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的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德油腻的,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药栈是青石板地。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药的芳香,人的箔…
一刹那间,瑰儿飘渺四散。
他拈起一个蝉退,忽而抬头见到我。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见他垂眼的侧影,飘渺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L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无意地又抬头,“吃过中饭没有?”
“没有。我不想吃。”
“暧,天气开始热了。”他说。然后他伸手把我默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站开,“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气。”
“我很闷。”
“快去,别孩子气。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闷。我帮你撮药。”
我挤进柜台里去。挤进去。
“小青!”素贞唤。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已经有三次。
我只好离开药械,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不快呻吟。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脚踏实地,谨慎持家。每逢年节,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自她脱离触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女人”。
我还不是一个“女人”。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来回发泄,我实在直立得太累了。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中度过此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我没想过……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过得太快了。多么的危险和可怕。——他明白了吗?
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望着许仙,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个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错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咽B是舞?我只是乱动。”
“对。舞有舞的规矩吧。”
我猛地坐在树荫下,仰起面:
“我不喜欢规矩。最讨厌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坐下来。非把这辰光好生擒获:“相公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记得……不过也有一段日子了。”
“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还没答,我已不怀好意,挑衅地说:
“我记得!你一身的蓝衣,拎了一把好伞,伞是紫竹柄。”
05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但,相公一定不记得我穿的什么衣服。你眼中并没有我。真奇怪,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呢。你记得吗?”
我鼓起勇气,讲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身外之物的话,眼看许仙不堪一击。——他就像我听来的传说中,那一座飞来峰。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无落脚之处,不知留在东,抑或留在西。
“其实像小青那么漂亮,应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兴你夸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会说谎。”
我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望走他。贴近他。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喘息相闻。
“一点点?有没有?”
你们见过一头猫,捕得耗子后,不马上杀之,总是松一阵紧一阵的处理吗?其中不无凌志的成分。横竖你躲不过。怎么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觑。
他吓了一跳,心有点乱。
我送他一颗葡萄。——不,我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给他的嘴。
他惊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连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顺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巴……“以后,这里、这里、这里…,都会长出树苗来他任由我的手游走。
在这纷乱而昏热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脚步声忽自另一进传来,一壁唤:“小青怎的还不来?”
我长虫过篱笆,有空子就钻。
千万别露出了马脚。
素贞出来,见只有许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见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儿玩乐去了。”
“我……也半天不见她了。”——许仙讲这话时,我暗自地开心,他终于肯为了我,向素贞说谎。这对一个老实的男人是难的,他也表现得不好,幸而素贞不察。素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脸红木是因为初夏的太阳,而是因为初夏的不忠?
“真的?”
“真的!”许仙心虚,更显得不济。
“你怎的一脸细汗?”她给他抹汗。爱怜地。顺便一脚踩烂了几颗葡萄。
“天气热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气上去。
“是呀,”素贞浏览四周,“都四月了,天气热得快。”
“对了,过两天是目祖圣诞,我打算到庙里烧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贞一想:“不去了,求医的人太多,走不开。——你,不着与小青同去?”
说完望走他,看他如何回话。
“不了,我自己走一道,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们吃饭时,素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目祖庙烧香吧?”
我别过头去。她知道多少?觑得一个空档,向素贞道:“姊姊忘记了那小汤圆?都是那吕洞宾,把我俩搅弄得进退两难,还要拜他?”
——其实只是我的难,进退两难。
素贞失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呢!否则我倒不晓得,有这动人的七情六欲。”
在许仙面前,又故意说:“相公烧香时,可要特别的虔诚。祈求我俩白头偕老,白发齐眉。小青,你瞧‘我相公’,连脖子都红了!”
吕祖圣诞那天,许仙自个烧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来时,不住叙述庙外的热闹:“有说书的,看相的,卖药的,也有喷火的……”他从没讲过这大量的话,我看着很奇怪。
素贞对我悄道:
“你有没有发觉,相公神色有异?”
“他活多了。”
“一个不多话的人,忽然要借讲话来掩饰紧张,我看一定有点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愿这“原因”不是我。心里有鬼,连自己也不安起来。
晚饭后,许仙又托辞疲倦,入房良久,出来时,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送给素贞:“娘子,这是今天求得的结缘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排起来。
素贞见状,若无其事,取过一口气喝掉了。还表示感谢:“相公一片诚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过来,滴滴不余。
许仙目瞪口呆片刻,见一切安然,方才大大吁出一口气。脸色也和缓了。素贞又随意问:“这符可是吕祖庙中求得的?”
“才不呢——”
许仙一时放宽了心,解除警觉,忘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谁给你的7’
“相公有事相瞒?”
“没有——”
我见他分明满腹疑团,怎肯掉以轻心,遂也一同追问:“这符,可是用来对付我姊姊的?到底从何而来?快说!”
“相公,你我夫妻一场,竟还有事放于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贞的失望,倒不是装出来的。
许仙马上自疚了。于是和盘托出:
他今日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一遭,方出令来,见一个天师,穿着道施,负雌雄宝剑,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药水,见许他道:“岔道是终南山张天师,见相公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精相缠。我予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许仙说完,忙把头巾一揭,原来他发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来是刚才于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诓素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师还说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会化为原形,我边看你喝,边担足了心。”
“你怀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虚应一下而已。”
“你怀疑我是妖精?”
“娘子,这天师糊涂,我们不再说他了,好吗?”
“相公,你没有答我。”
“——管他灵不灵?他又不要钱。他让我试一试,又有何妨?”许他呼嘻地说,“娘子既不是妖精,就当是一场玩笑吧?”
素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该开这场玩笑!”她说的时候,语音透了一丝悲哀。许仙俯首。
素贞恨恨:“堂堂男子汉,竟然耳朵软心思乱,禁不得旁人唆摆,就连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对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两语。”
许他忙作揖认错,赔着笑脸:“是我糊涂,听信谗言,请娘子见谅!”——容易受到离间的,就不是真爱。忽然之间,我同情起素贞来。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个道行奇低的天师书符相试,把相公说得心神不定,真是岂有此理。
我与素贞,同仇敌忾,联袂窜至吕祖庙前,找他算帐。
只见一簇人团团围住那厮,正在书符散药,素贞蛇眼圆睁,凛立眼前,喝道:“‘你好无礼!枉在我夫面前说我是妖,书符来捉我!”
对方犹强硬支撑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现出真形来。”
素贞面对群众:“你且书符来我吃着。”
他送来,素贞接过,便吞下去。我待着功力不浅,也抢过一道来吞。嘿嘿,“现出真形”?真是衣角妇死人,好大威风。凭这走江湖的两下子,敢太岁头上动土?
我俩还故意现出头上的一股白气和青气,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众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袖手观火,谁知不过尔尔,没啥看头,丝毫不吸引,便嚷道:“这是我们苏州一等一的郎中,远近驰名,如何说是妖精?’”天师被骂得张目瞪眼,半晌无言,惶恐满面。
我落井下石:“说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广得民心,一意来破坏!”
哗,煽得群情汹涌,嚣喧鼎沸,他脸色青红皂白不分。转身便跑。
我岂肯放过?
追及天师,大喝一声,他悬空而起,被我驾风挟持,动弹不得,只好任从摆布。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你说,谁是妖来着?”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这种没骨气的天师,大难临头,叫他唤我一声娘也愿意,真是败类。连尊严都出卖。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宝剑拿来,免你四出为害人间。”
因见宝剑非凡,起了贪念,夺过来再说。
他也就讨价还价:
“宝剑予姑奶奶,好歹放过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须回手,我把他弄到一个古塔顶。他抬头四顾,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这是云南,你在这里落脚,永远不准到苏州去!”
他无奈只好道谢。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个瞎眼的道士一样,这些无聊的人,一个一个,看不得人家活得欢快,多管闲事,不自量力,真是罪过。
看,一个一个,还不是让我给收拾了?
胡闹了一天,也好,赢回一双雌雄宝剑,与我姊姊分赃去。
晚上,我俩沐浴耀发,把今天的战迹重申。头发很长,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凉风干。
拆散流云会,去掉金玉铁,我俩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当年,两条光秃秃的蛇,不沾人间习俗风尘,身是身,发是发,一般的面貌。
我们携手对付同一的敌人。
我们携手庆祝轻易的胜利。
晚风轻悠,黑发飘渺。素贞叹道:“用尽千方百计,仍然稳不住他的心。”她说:“一有点风吹草动,我就心惊胆跳。他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小青,你说是吗?”
她目光停驻在我眼睛上。
她知道多少?
她知道多少?
——或是,他说了多少?共枕的夫妻,他对她说过吗?些微的暗示,潜藏的得意。告诉了她,便是戴罪立功。——但,他不会说的,他如果有说的勇气,就有要的勇气。他是一个连幻想也发抖的人。
素贞目不转睛。“也许我猜错!”她道,“我越来越像人了,真差劲。小青——那天,你俩聊什么来着?”
“不要转弯抹角了,姊姊,我不会的,我起誓。”
月亮晶莹而冷漠地窥照我俩,话里虚虚实实,曲曲折折。它一定心底嘲弄,为了什么,就大家揣摸不定?
水银泻在我俩身上,黑发烁了森森的光,干了,便脉络分明。世情也木过如此。
对着素贞说:
“今夜月色好,我起誓,诸姊姊听明白了:我不会的!”就因为我不肯定,故起誓时,表情是极度肯定的。
素贞道:“小青,别对月亮起誓。”
“你不信?”
她冷笑:
“对什么起誓都好。但月亮,它太多变了——它每隔十天,换一个样儿。”
她步步进逼了。一寸一寸的,叫我心念急速乱转。
“姊姊,我是为了试探。”我终于找到借口,“我试一试他,如果他并不专情,我会马上告诉你,好叫你死心。”
“谁要你狗拿耗子来了产’
“我可是一片好心——他若是不爱你,爱了我,我便替你报复。”
“谁用你替我报复?”
二人反反复复地说,尔虞我诈。大家都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一件简单的事,错综复杂起来,到了最后,我俩都蠢了。语无伦次。
“妹姊,许仙并不好。”
“怎么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对了,水落石出!
她爱他,我也爱他。即使他并不好,但我俩没通上更好的。
这是一条死巷。
二人披了发,静静地,静静地沉思。思维纠结,又似空白。我们都在努力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儿,其实,只是一种姿态,因为再也找不到话题了。又不能逃回屋子去——头发尚未干透。是一种半郁闷的湿。远远地看过来,我俩莫非也像半夜寻不到故居的孤魂野鬼?
思前想后,心比絮乱。
素贞过来,把我紧紧搂缠祝
那么紧,喘不过气来。
我的回报也是一样。
——如果这不是因为爱,便是恨,反正都差不多。
她换了腔调:“小青,人间的规矩,是从一而终,你还是另外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又补充,“一个身边没有女人的男人吧。”
不容分说。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明,放过他吧!”
啊,原来她要讲的,是这句话。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过他了。
她真傻。——爱情是互不放过的。
在这危急关头,我稍一转念,松懈下来,忍不住说句笑话:“姊姊,你也比我高明,不若你放过我吧?”
这不过一句笑话。谁知素贞听得勃然大怒,她奋力推开我。我一个踉跄,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也许跌在龙潭虎穴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快如电光石火,她拚尽全力,狠狠地打了我一记,不可抵挡,我竟就势翻了半个身子。
我的脸色变青,青得和我的身体一样,成了一层保护色。
事情变化得太快。我没有任何反应——简直不明白,做什么反应才是适当的。
素贞愤怒难遏,七窍冒出烟来,把一列的竹篱扫倒,改斜歪跌,颤抖乱舞。花花草草,一回又一回地惶恐,莫名其妙。无情的暴力,叫假石山隅一个青花瓷金鱼缸也轰然爆裂,几尾无辜的金鱼,一些残留在半壁缸中,一些已魂飞魄散地溅到碎石地面上,突如其来的震动,面对生死关头。
万物流离失所。
二人对峙着。我是一条蓄锐待发的蛇,全身紧张,偏又隐忍不发,将一切恩怨网罗在见不着的心底下,孤凄屏息,独守一隅,若见势色不对,伺机发难。
她打我!她从来都没如此凶狠地对付我!她自牙缝迸出:“我不会放过你的!”忽闻窗户晰呀一响,吓了二人一跳。
许仙凭窗轻问:
“什么事?”
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我俩匆匆换个笑脸。真是灵犀暗通,当然,就凭这数百年的交情,谁不晓得对方的心意?当下,没事人一般,素贞答:“是碰掉一缸金鱼。”
许仙翩翩下楼。问:
“谁不小心?”
“不是我。”我恢复活泼,故意地卸责。
“是小青!”素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做了还不认。认不认?”
我嘟起了嘴,装成无从抵赖:“还不帮忙收拾残局?”
三个人,各展所长,各自救活一尾金鱼,以观后效。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丧生。有些在濒死之际,明知过了此刻,过不了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挣扎,像人的心跳:扑对V、扑对卜扑……特别的努力。
千万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点。
几缕淡云,浮浮飞过月亮的身畔,像中断,却又追边。末了想盖过月色,苦无良策,月亮还是透射出来,人表处处有争执,总是纷坛难解。
许仙问:“头发干了吧?小心捐了风。”
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从前一定是问她,但如今也许是问我。
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木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问我。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敌不动,我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难过也得过。她从没打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这样的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她道: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
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极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谁说我要走?”
“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
“你在这儿又干什么好?”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后,胜过西湖岁月。亿万斯年,自言自语,你明知这种日子……“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贞像一个神,无上的权威:“小青,我待你不保你要留,我让你留。但,许仙是我的。”
运赛时乖,我垂头丧气。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她说。她赢了。
一交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我天天咒诅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贴近端阳,我长日恢恢。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饭也一壁瞒着了。天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自恨无力胜天。
签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基蒲符策。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我见他来,知机地跑开了。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细察,晤——曾经见过。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
他来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
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许仙奇怪:
“师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
“贫憎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许仙愕然:“怎么会?”
法海问:“施生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
“你娘子可美?”
“美!”
“这就是了。”
“长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
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道士天师皆落荒而逃。”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师傅说她是妖,是什么妖?”
“千年白蛇精。”
“她还有个妹妹。”许仙没忘记我呀。
“不错,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请细细思量,你们相识交往,以至今日,是否处处透着奇诡?”
“——即使是妖,”许仙动摇了,“对我这般好,也没得说了。”
“这正是她利害之处,”法海道,“她对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范,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为乌有。”
06
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张口结舌:“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听从那秃贼的诡计,不,我竖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办?”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转身离去。剩许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见秃贼扬长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
这简直要我的命。
但素贞?她也许不怕,她一定拚尽全力以赴。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关。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定。
我就把法海与许他的合谋先告知素贞,从旁观察她的反应。只见她坐在那儿,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这一关的重要性,所以像个赌徒一样,只有孤注,掷抑不掷?
我便说:“姊姊,地气蒸沤,直涌心头,几乎要把我熔掉了,我还是避一避。”
见她不动。我又劝:
“到后山深洞处躲半天吧,何必为难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无所通形了。”
素贞还在犹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还顶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话不是这样说,万一你迷糊起来,难以控制,便前功尽废。一千年来,你都避过这盛暑骄阳,你试过挺身与天地抗衡吗?你有这本领吗?你有这经验吗?”说个不了,还作关怀之态,“姊姊我是为你好。万不能为了博相公党心,与自然斗争,也许你会输。如果我是你,便失踪半天,烦恼皆因强出头,三思呀。”
见我把她贬抑得不济,更激发万大雄心,非把那雄黄酒尝一尝不可。她说:“‘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万一见势不对,便也逃到后山来。”又说,“唉,我真为你担心。”
素贞道:
“得了,你走吧。”
我回头:“我走了。保重。雄黄酒可免则免,你不喝,他也没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爱你!”
“快走吧,真是!”素贞不愿我继续这不中听的话。
我转身一闪,问到后院去。
——但在躲进深洞之前,先进行我的阴谋。
我怎么会忘记,某一天,素贞曾经用那样凶暴的态度来对待姊妹情谊?我怎么会忘记,她曾经赶我走?桩桩件件,都只因为我们无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来。
女子由来心眼浅,她容不得我,难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两相依恋,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境?
一杯羹,难以两分尝。
是我的不对,也是她的不对。
他们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远休想得到!不若一拍两散。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大起大跌,什么爱恨纷争。全都没了,我们没认识过许仙,啊甚至没离开过那方寸地。
——只要他俩分了。
当下游至素贞房中,免地枕下的蛇皮,折处整齐,我取过七根绣花针。窗外热风过处,忽见影绰幽摇,我心术不正,难免疑神疑鬼。马上闪过帘后。
不是。看来无人路过,只是我的阴影。
我心中的阴影跑到我身后,来冷观所进行的勾当。
我豁出去了。谁管结局呢?结局在我预料之中我就是那针,我的心眼,比针眼更校但,我比针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将七根绣花针,—一扎进灿白蛇皮的七寸处,因固不可动弹。
试一试,没有差地,肯定奏效。
这便是素贞的枷锁。
一切,都只为风月情浓,逼令我出此辣手。势不两立。
布置一切,正欲窜至后山避难去。濒行,还听得素贞在向许仙叮咛:“……记着了:一件,不要去方丈处;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要是来得迟,我便来寻你的!”
许仙已换过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预备出门。
三人各怀鬼胎。
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过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舒畅。外面有步略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撤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啧啧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我假作追问:
“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常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素贞陡地站起来。
她泪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说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儿去?”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我去后,清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范,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
“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罂骼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儒在履。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
“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鹤童搭腔:
“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拚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只在此刻,无限的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仔细相喂。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纤缓而软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惊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谁?”
“我是谁?”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氛氛飘遥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煌。
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过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的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连黄昏也迟暮了。
素贞快回来了!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训浪?惶耙?衣穑?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练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折磨。极度的悲哀。万念俱灰。
什么都忘记了。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暄。不。世上只有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
我不想他离开我。
我不准他离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缎?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对不对?”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他把我扳倒,不给机会我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的一比较利害,这样的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不要浪费。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爱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所有。费神臆测,惴惴不安。
许仙惆怅地,看也不敢看我。终于低儒:“小青……,我们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宽了心。其实——真的,你若自私一点便好。”
他惊骇地回望。
我问:“你怕吗?”
“不!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木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这片刻温存之后,我像世间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么也不信。他是骗我的。
“我逼你,你才这样答。”
“你扪心自问。”我说,“如果你遗弃我,那不要紧。”
“怎会——”他本来就不擅辞令,此刻更是手足无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着,我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婆妈?无可抑止地,又反复一些无谓的盘洁,要听无谓的盟誓。
在这关头——他答什么,都是错。
谁说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会委身于这个男人?
也许,新鲜的喜悦还没有过去。腐败的霸占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点心思来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
“小青,娘子呢?”
他回复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阳佳节。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黄酒,曾道令素贞现回原形,然后他便吓死了。素贞在昆仑苦战盗草,塞我一株灵芝,着我回来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轨了。
许仙一点也不知道他曾死里逃生。他的魂儿往阴间一溜,马上因我喂以灵芝妙药,转瞬还阳。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个胚胎般单纯,遂也顺己意而为。
对,素贞呢?
我也回复了一切的理智。
“蔼—我记起了!”许仙突然惊呼,“我记起了,刚才见到一条可怕的白蛇!满身厚鳞,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着长舌喷着腥气,像要把我吃掉……”我不理他:冲锋陷阵地下床,忙乱穿戴。我未及追问许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话。
心慌意乱。
“…小青,刚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说过——”“相公,你别拦我!”
怕他忆起桩桩件件,叫我哑口难辩。我像个窃贼,不知应把赃物藏匿何处。那赃物,收不来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见。它太贵,脱不了手。它科开着,为世人指点,亲友不容。——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
冲出房门,墓地遇上一双晶晶冷眸。
身后,就传来许仙的困惑:“那和尚说,我家有妖精!”
眼前那个影儿一闪,我一震。啊素贞!素贞回来了。
她杀出重围?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细细打量,脸色苍白颜容憔悴。她也把我细细打量一番。
许仙尾随我出来,见素贞。素贞拨走粘在她颊上一两根碎草残泥,拨一下两下三下,用一种看不出结果的气力。她咬牙问:“谁说我家有妖精?”
“姊姊8226;8226;”
并不打算回应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许仙到后院去。
“相公,你来!”
许仙被她不问情由不容置辩地拉扯,踉跄跌至后院。
“你看!”
树上挂了一条白蛇的长尸,软软地垂着头。
素贞用腰带变的。她指点着它,拚尽全身气力一般地解释:“刚才,听得相公惊呼,原来床上盘了此物,我也吓了一跳,当下赶忙抄了一把剑,奋力把它刺杀,我与之纠缠甚久,弄得身心疲惫。”
许仙有点胆怯,不敢走近。素贞哀求:
“好相公,你看仔细!你看仔细了?”
许仙搀扶气若游丝的娘子。
“你刚才见到的蛇,已被我杀掉了!”素贞无限的悲凉。
末了,她见交代好一切,再也无法支撑。
她软倒了。
07
许仙与我交换一下眼神。
我大步赶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间去。
她甩开我的手。但她连甩开我的手,也是乏力的。
也许她知道了。也许她不知道。
只是,一双男女,关系不同了,这一刻与前一刻,就连空气也变了质地变了味道,逐渐地扩散,直至旁人也觉察。骗不了任何人。
但愿素贞不知道。我这样自欺着。
挨挨跌跌,我俩把她安顿好在床上,她这样一身血汗地回来了,想也是奋力苦战,最后得到体谅。听说那南极仙翁也算是老好人;年岁差不多了,故减少作威作福。灵芝都被盗了,不如顺水推舟送她,让她永远欠他,感谢他。手下的鹤童焕章再凶,也不过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没啥用。
不过在哀求的过程中,素贞实无条件付出了自尊,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为了她的爱。
“…我口渴。”素贞呓道。
“姊姊,我给你热碗姜汤去。”
正想趁机干点活儿,得以下台。
“我去!”许仙急接,争相躲藏。
“不,我去吧。”
“我去!”许仙对素贞道,他要说与她一人,“娘子为了救我,这样的与巨蛤厮杀,真难为你。我给你端来。”
末了,他还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将息,等等就来了。”
逃一般地出去了。——他多在乎她!为了补偿过错,急不及待去亲手炮制。用尽他的爱情作料,怕也补偿不了他在床上对我的温柔。嘿,他以为他还是从前那忠贞不贰之上吗?
“小青,你过来。”
我寸步移近。见她的脸变换了四五种颜色。千愁万恨涌上心头,嘴唇开始料索,不知该如何言语。像一个濒死的人,不得不把遗言吐尽,也许是句咒诅:“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践!”她恶毒地,眼睛像喷出一蓬火,把我代成灰烬,一脚踩没了。
因这样不遗余力地来恨我,一句话没讲完,血气不继,元神激越,素贞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我的灵魂结成硬块,敲打不入。
她不会死,她将永无休止地憎恨我。我也不会死,我将永无休止地被她憎恨着。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
风忽然大了。一阵初夏的清风,把我头发吹起,还未及把那凌乱的发誓理好,风吹得更乱。乱发鞭答着我的脸,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有我的心……“你,就是贱!”这话太过分了。
我僵硬地直视她的身体、她的头、她的脸、她的眼睛。紧闭着,那火暂时熄灭,等待另一次的焚烧。她看我的目光,永远不再一样了。这昏过去的、怀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与共的姊姊?一切历史都将湮没。在这种荒淫而又邪恶的关系中,我俩水火不容。
我的眼睛忽然毫无准备地停驻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心轻缓而微弱地跳。
啊,真的。只要剑往这里一刺——
什么都不顾虑了,只要往这里一刺——
刺下去,然后峻地拔出来。甜的血、酸的血、凉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汤,3刚回地注满了一床。她将毫无痛苦,毫无想象余地,死掉了。多好。前因后果尽在半信半疑中,又却难以追究下去。
她曾爱过我。在她刚想恨我,疑幻疑真时,不能继续恨下去了。我见过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据上飘香。花死了,花的种种好处,一缕芳魂,随着举止,恋恋依依。
我转身去找那属于我的剑。
出去时,我的身子从没这样轻过。
但回来时,因多了一把剑,陡地沉重了。稍为越趄,发觉素贞不在床上!
她不见了!
我万分惊恐,在斗室中,企图把自己嘶嘶的气息压抑。我六神无主。
提剑赶来,要做什么?不过是‘咱相残杀”!无聊的人类才巴巴地去做此事。而我,送行那么病突然——领际一凉,寒森森剑光一闪,武器架在要害。我毛骨悚然。
轻轻一动,那剑硬是不动。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点也不深,像一条红头发,粘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我无法看到背后的是谁。但还有谁?我想干的,她先发制人了。
咬牙切齿。尔虞我诈。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一双雌雄宝剑,曾是我俩的战利品。二人对分。谁料得二人对峙?
忽觉颈际的剑一抖。因我的专注。即使是最轻微的异动,也叫心神一凛。
是的,她已是强督之末了。见不着她,也感到气势之难以持续。
我汗流浃背,伺机发难,身子一蜷,往后一弹,峻地回身,反手一剑,格在她剑上,终于,无可避免地,我俩面对面了。
在这生死关头,谁都下不了手。谁都下不了手。
——也许,我其实不忍杀她,否则怎会轻易受制?
也许,她其实不忍杀我,所以我有反攻机会。
我们都似受了蛊惑。“爱情”比我们更毒,所以抵抗不了。无限凄酸地,二人交架着剑。
西方远处,传来寺院的钟声。特别地震人心弦。
我俩无限凄酸地交架着剑。动也不动。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对了,苏州阀门外西七里,正是这被前朝诗人张继所吟咏的寒山寺。——我俩都是姑苏的客,何以寒山为我俩敲了丧钟?
素贞的脸更白了,我的脸更青。这就是我们本来的面B?
素贞用陌生而冷漠的声音向我道: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嚣张地问。
“瞒得了谁?”她木屑。
“我不打算瞒骗,那是下三滥的所为。”我豁出去了,“你说该怎办?”
“小青,”素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无宁日。”
“我也不见得肯容你?”我说,“放公平点,姊姊。”
“这事上没所谓公平不公平!”
“你叫他来拣,”我尖着嗓子,“你叫他来拣。哈!这已经不关什么道行深浅的问题了。你看他要谁?”
当局者迷,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每个女人都以为男人只爱她一个,其他的是逢场作戏。
素贞是我的前戏,我是她的后戏。对方是戏,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无法自拔,致轻敌招损。
到了最后,大家都损失了。
事实如此,但谁敢去招认?
“看他要谁?”素贞的脸色苍白了,只是眼眶缓缓地红起来,她拚了老命不让那不争气的泪水冒涌,两相斗争,几乎还要把那方寸之眸挤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谁’了,小青!”素贞狠狠地把泪水直往咽喉压下去,压下去,生生止祝她把剑别过一旁,“不能了。我,怀了他的孩子!”
啊!我如着雷硬,手中的剑琅挡一声跌坠。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根本没有准备,眼泪忽然泪泪淌下。不是悲伤,不是兴奋,这一阵的眼泪,未经同意,不问情由,私自地滚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素贞也扔掉了剑。
她紧握着我的双手,紧紧地:
“小青,我——势成骑虎。”
不不不。
“妹姊!”
我拥着她,放任地哭起来。素贞没有做声。她的泪水暗暗滴进我衣领,渗进去,一滴一滴,寒凉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一切无以回头。
罗愁绔恨,化为乌有。
我的姊姊怀孕了!
“姊姊,你太过分了!”我骂她,“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我捶打她的背:
“我不准你这样做!我不准你给他生孩子!”
“小青,”她竟然抚慰着,“我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呀。我爱他,不能回头了。以后,还要坐月子,喝鸡汤。亲自纳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读书写字“你真卑鄙!”我不愿意听下去,“你给自己铺好后路,我呢?我怎么办?”
啊!一下子,万事庸俗不堪。什么情欲纠缠,什么爱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苦心孤诣的素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过分”。我全军尽没。
“这是我拣的,我情愿的。”素贞道,“我情愿舍生救他一命,你,有吗?”
我有吗?我没有。想到素贞昆仑盗仙草,而我,却是个捡现成的。真汗颜!我反复地思量:我没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当今宋皇帝王的苟安心态,耽于逸乐,但求日子过去。捡现成。
碰上一个这样的男人——他唯一的本领是多情。
但是,事到如今,怎样互相摆脱呢?男人与女人,这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关系,销魂蚀骨,不可理喻。以为脱身红尘,谁知仍在红尘内挣扎。
“——姊姊,我决定了。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头发绕到耳朵后,展露了整个的脸孔,整副从容的笑靥。雨过天晴,前嫌尽释:“他不会爱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记你,你的心血没有白花。我试他一下,就知道了。
你多蠢,还动真气呢。”
素贞饶有深意地浅笑,她得了我这话,仿如吁了一口气,舒适难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么?我爱他,却无缘与之结婚生子。
但愿我能像个婴儿那么善忘与无情!
妻。
这样的身份,永远在我能力范围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后、样童。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称她们为拙荆、糟糠、娘子、媳妇、内掌柜的、内当家的…不过,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许仙的妻。
所以素贞恨我“贱”。
“娘子,”许他端了热腾腾姜汤进来,没有看我,“趁热快灌下。”
——我悄悄地走了。
“小青呢?”他问。
“一切明天再说吧。”她答。
她又赢了,她总是棋高我一着。
啊,原来已经是这样的夜了。今儿晚上天气好,抬头只见满天的星,满天的星,满天的星。
它们发着清冷的光,我讶异地望着它们,从未见过这么灿烂的星光。当我在西湖的时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围着,几乎伸手可触,可摘。它们曾储蓄过我的喜悦,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浅了。我的喜悦经不起浪掷,就一蹑不振。
谁都没有醒,只有我醒过来,在这世界上,如此星夜里,只有我,心如明镜,情似轻烟。怅怅落空,柔柔牵扯。
我有一个华美而悲壮的决定,今夜星光灿烂,为我作证,我不会对月起誓,只为月貌多变,但这满天的星——我,永远,不再,爱,他。
一切明天再说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过滤净尽,明天再说。
曙色苍茫。
我没有睡,看着天边由青白而鲜红,心中有无限凄怆正辗转。
已经是“明天”了。我手中拿着一把利算,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伞剪死。我藏起来的那紫竹柄,八十四台的好桑一切的变故因为它,我狠毒而凄厉地,把它剪成碎条,撒了一地,化作全泥。不愿意它在我眼前招遥收起来是密密的网,幽幽的塔,张开来却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势力范围之内翻扑打滚,万劫不复。
啊,回头一想,算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百般地说服自己。
素贞经过一夜休养生息,又得许仙内疚地百般呵护,二人如沐春风。
我笑着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们上香去。妹妹干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当酬神去吧?”
白素贞回房更衣,许仙暗来拉扯痴缠:“娘子并没有起疑。”
我冷冷地道:
“我不是真心的。”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间变了脸?”他把握偷E的时间,“我不能对不起你。”
我奋力夺回我的手。
“我看不起辜负妻子的男人。”
“为什么这样的矛盾?”他无辜地向我低语:“我不过血肉之躯——”“别罔顾道义,请你放过我!”我说,“一切都是误会。”
紫金庵,这始建于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坞内,到了本朝,民间雕塑名手雷潮夫妇,精心雕塑了观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罗汉像,远近的人无不慕名参拜。
我们走进大殿,迎面见三尊大佛,面容安详,端坐于莲座。望海观音,神情优婉。红绿华盖,在微风中簌簌飘动,普渡苦海众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众生?眼前的十八罗汉,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门神、长眉、评酒、抱膝。伏虎、降龙、钦佩、沉思……慈威爆笑,于我眼中,一一尽是嘲弄。
是处香火鼎盛,烟篆不绝地书空。一室的迷漾薄雾,刺眼催泪。
我代上香,素贞虔城禀告:
“……只愿日后……”
前事不记,只愿日后。
许仙的脸,浮在薄雾中,一如海市蜃楼。近在咫尺,远在天涯。一时间昏晕莫辨。
我对他说:
“相公起个誓。”
“起誓?”他脸色一变。
“对我姊姊失志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许仙一瞄素贞,“不必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素贞道。
“既在心中,说与神知也就更好了,言为心声,说呀!”不遗余力地催促。
“说呀!”我逼他。
我坚决逼他,破釜沉舟,再无转国余地。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不过几句话:若我许仙,对白素贞负心异志,情灭爱海,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就这样说。说呀!”我暗自变得歇斯底里。
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嘴角挂了一丝嘲弄:“相公从前不是挺会起誓的吗?你不是爱说什么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顽皮起来,“再说一遍又有何难?”
许仙道:“我——”
“让我起誓吧!”素贞用世间最平和的语气说了,“若我白素贞,有对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无——”许仙顾不得紫金庵的人烟稠密,善男信女络绎来往,毕竟受惊了,他受着原始感动的鞭策,她竟对他这样的好!只得不甘后人地道:“娘子,我许仙,在神灵前起誓,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叫我——”“好啦算啦,观音罗汉都只顾得你俩,没工夫去听别人的了。”
“小青,让我把这句说完,你住嘴!”许仙截止我打的圆场,他有意让我听着,“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时开始,又如何开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断与开始其实都一般难。
趁我还未沦落到素贞那地步——那势成骑虎,无以回头的地步,我就比她强!我承受得起,一时间又巨大起来。
我竟有兴致给她锦上添花呢。
取过一个签筒,速与许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说,“来求枝签如何?看看你俩的美满结局。”
许仙已经无心恋战.也许心中在厌恶我的殷勤。
“不了,难道我们的结局,自己都不知道?”
“来嘛,进了庙,人人都要求求签。”
他随意地摇晃签筒,好应酬身畔两个女人。不一会,跌下一枝签,是第八枝。
许仙当然不知道,第八枝是下下签。
我夺过去,急急取签纸,扔下他在神前。还一边笑,一边说:“不准过来,待会由我给你俩解签。”
这第八枝,原来是“鸠占鹊巢”,签日:“鸣鸠争夺鹊巢居,宾主参差意不舒。满岭乔松萝葛附,且猜诗语是何如?”——我的心剧跳,怎么可以宣诸于口?
仙机但道:“情海无舟,缘尽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开始,缘尽十八?屈指算来,也有一年多光景。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当下妙手一挥,那签变了第十八枝。——呀不好,第十八技,也是下下,那是“杜鹃啼血,寒梦乍惊”。又把它变了第甘八技,不过是中平,开首是“部油污阳月夜天,琵琶一曲动人怜……”。
终于便挑拣到一枝好签了,那是三十八,数变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给许仙念道:“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签,那是‘渊明赏菊’呢。”
素贞道:“拿来一看。”她笑了,细细地在丈夫耳畔私语:“归去来兮仕官闲,室堪容膝亦为安。南窗寄傲谈诗酒,倚仗徘徊饱看山。”
“姊姊,”我装作为她高兴,“这签语,可是地久天长?”
“怎么知道呢?”她瞄了许仙一眼。
她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一个倚赖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计。我紧绕着素贞的手,素贞紧绕着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许仙表情阴晴不定。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恋。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我做错了什么?素贞做错了什么?谁骗了谁?
难道许仙不发觉吗?
情到浓时值转保
太浓了,素贞对他的爱,近乎酒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么菜?一碗热汤吹得稍凉才递过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贞镇日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儿?
无论他触及她任何地方,讲任何一句好话,她都想流泪。失而复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为禁育——女人的难处。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减,且晚上也睡不好觉。郁郁地过了一天算一天。
这是痊夏的毛玻
谁知是因为夏天,抑或失意?
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经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旧观,要一直地闲,一直地闲,待得他死了……无聊的漂泊的生涯。爱情的播弄。输家的自卑。我根本不愿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苏州人解决痊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这风俗是否有效,但他们习惯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物事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循。
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朗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这天,我循例出门,向左邻右舍讨茶叶去。不少于七家的茶叶,混在一起,用去年准在门墙的“撑门炭”来烹茶喝,便可却暑去玻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叶。什么菜也有,混成一卷糊涂帐。
情天是女娟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一生爱一个人是绝对的真理。
“小青!”
背后有人唤我。
蓦然回首,那人是许仙。比起第一次,他老百,凡俗了,气短了。
他尾随我沿门讨菜来?
家家户户都向家家户户沿门讨茶。也许不算讨,到了最后,结果只是“交换”,并无丝毫损笑。中途并没有抉择、失落、萎顿。
“什么事?相公。”
“没事,”他道,顿了一顿,“只想唤一下你的名字。”
我没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妈妈的门,笑着要了一撮茶叶。又道:“王妈妈下午来我家讨茶叶吗?我给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谢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们婆婆妈妈地寒暄时,许仙背过身,离得远远的,拔着墙缝中挣扎着茁长的野草。
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郁闷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躯的矛盾。——做人就这点麻烦。
我有点不忍。
08
——但,不过数十年,很快便过去了。流光轻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类轻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尽头。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于我身后,亦步亦趋。
在这样的一条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头,几乎要把我俩一口吞掉。我俩身体中的水分,被蒸发得暗地发出微响,嘶的一声,便又干涸了。
蝴蝶舞于热雾中,泼刺泼刺地,不知不觉,将会天凉了吧,一下子天就凉了。它那残余的力气,用在最后一舞上比较好,还是留待悲伤时强撑多一阵好?连它自己也说不上。
我想:
“不要心软木要心软。”
“小青,不若我俩走吧?”听得许仙这样胆大妄为,迸出一句话,我回过头去。
“走?”
无限惊疑。
我问他:“走到哪儿去?”
不待他回答,再问:“走得到哪儿去?”
“不必担心,天下之大。且我们也可带点银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与我走,我不是不快乐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雳地绽放。
天下之大……
——但他说什么?他说到“我们也可带一点银子”,谁的银子?素贞的银子!
这个男人,我马上明白了。是各种事件令他成熟、进步。他学习深谋远虑,为自己安排后路,为自己而活。他开始复杂。——也许他高明得连素贞也无法察觉。
难道他私下存过银子。
他可以这样对待他的发妻,异口一样可以这样对待我。
嘿,男人…真是难以相信的动物。
我跟他距离那么近,一瞬间,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倾心献身的许仙。
我的眼睛闪出抗拒的绿光。
“我错看了你!”
“什么意思?”
“——既然钱买得到,又何必动用感情?”我无限悲凉,“现在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免费的。我俩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惨痛。
许仙由得我发泄一通。
“哈!”许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脸色大变。如身陷于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许仙了。”他道,“你们根本低估了人类的能力,人类最会得保护自己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你真的那么策,以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荡。恐怖地:
“你……你在什么时候知道……”
“我渐渐地知道了。也许是——我并不相信这样毫无要求的爱情。小青,你爱我,也是有要求的,对吗?”
“我不爱你!”
“随你吧。”他有点受伤,只好用不屑来武装自己,“你不过是一条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却又骄傲地放弃了。不识抬举!”
他改颜相向。
嘲弄更浓。嘴角溅出一丝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因着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观我们对他的痴恋争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训。整宗事件,他获益良多,却始终不动声色。
他简直是财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掴他一记。他飘逸地退开了。
笑靥轻浅。把我俩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为我与素贞冤枉的爱情,痛心疾首。——他因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后,他会到什么地方去?他舍得到什么地方去?他吃定了两个天下间最笨的笨女人。
“你滚!”我向他怒喝。我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小青,你赶我走?”
“滚!以后别再在我们跟前出现!”
“你肯,”许仙道,“素贞肯吗?”
我无语,瞪着他。
“看来,素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样,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我们没有欠对方什么,我对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绝我——”我转身飞跑,不要再继续下去。
途次,有贤妻良母在喂她们儿子吃“猫狗饭”,这是苏州人的习俗,为怕儿子养不大,常把喂饲猫狗的吃食,分一点给他们,迷信他们会像畜生般好带好养。
我漫无目的地奔逃,一脚踢翻小钵的猫狗饭。一脚踢翻苏州人的习俗,凡人的迷信。
背后犹传来小孩哭喊,母亲叫骂。她们都不原谅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贞的孩子。
素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猫狗饭的幸福平和日子过?
不,我不可以在素贞面前戮穿这假象。
我情愿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数十年过去,只如夜间一声叹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缀,小心镶嵌,不露痕迹。在人间当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贞快乐。
我要追及许他。回头追及他,请他保守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这有什么难?原打算头也不回。——那么窝囊,为了我姊姊,回头了。不旋履,撞倒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男人。
法海盘膝横亘在我跟前,我一见这好管闲事的秃贼,恨意冒涌如头发一般密丛丛。我骂他:“好狗不拦路!”
“阿弥陀佛!”
法海以红漆禅杖,雄伟做岸地拦住我去路。
这样的一个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浑身有慑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么意思?”
“雨点落在香头上,真巧呀!”
“呸!什么地方都遇上你这秃贼,好不气人!”气不过,连珠发炮,“我找我家相公,与你何干?你再多管闲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断!”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视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没多大一点。来呀,来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么高大,那么精壮,若站起来,一条汉子,连影儿也会把我压扁,何况,谁知他底细?谁知他道行?
我万不能轻敌,他可不是那轻易被解往云南去的小天师。
我不敢妄动。
眼珠儿一溜。
虽然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癞蛤蟆,活着讨厌,死了还吓人,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便装扮楚楚可怜。
“——我,说说罢了,你那根禅杖,那么重,我怎有气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弥陀佛!你俩回去吧。”
“什么?”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上所有,物归其类,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俩一条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数百年,炼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训我。
“不回去怎么着?”
我正暗思一种比较奏效的方法来应付他。
“师傅,我姊姊爱许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数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俩——”见他不做任何反应,我便把声音放软,放至最软:“这是‘爱情’。你一定不明白。师傅,你要明白吗?”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继而看着我,像听见天下间最滑稽的笑话一般,终发出曲折离奇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着他。我那伪装的媚笑,僵在脸上,难以一手抹去。我说错什么?
他继续闭目合什,硬是不让路。
我若闪身绕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岂非让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试他一试。
他盘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来了。
好!
缓缓脱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怀中。把他的手握住,环向我的身体。
他没有看我。
头顶上现出一道彩虹,无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他睁开眼睛,刻意看着我,我马上趋近,鼻子贴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没刚才那人凶悍。
“佛之修法,无魔不成。你尽管来试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颈项,他的胸前。…“人的好处,我懂了。你呢?让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风情?”
他急念经咒。我俩飘荡至林间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绪一定晃悠木定,体内兴起挣扎。盘坐的身躯微微晃动,开始流汗。
头顶上的一道彩虹依然无缺,但抵不过纠缠,他的汗滴下来。
我有点痴迷。
这不是一个男人吗?他不是在焚烧吗?
他表情痛苦。
“师傅,你的心跳得很厉害呢!”
啊,彩虹变色了,光彩黯退,渐黑……
正欲施展浑身解数——
法海拚尽全身力气,于此关头,把我推开。他大怒:“妖孽!来坏我修行!”
神杖已迎头击下,我疼不可抑,已经负伤。
忙变身,遁地一逃,盘卷上树,伺机还击。即使身手多灵巧,但我不是他对手,禅枝反映烈日金光,数度把我打倒。
奋力招架,长发也被他扯断。看我伤成这样,他半点怜俗也无,是企图抹煞刚才的失态吧?——我不相信他铁石心肠!
一分神,禅杖又狙击而至,我退无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好狡念头。
觑个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体抓去!
他大吃一惊。
赶忙一弹而远避。
我脱他一眼,脸有得意之色,还不借此良机逃走?
只见和尚怔住,表情复杂,又羞又怒。眼中闪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礼,被得罪了!
林中,剩下一个矗立的和尚,在婆婆树影下,只听得一下拼命的咆哮:“此妖非镇伏不可!”
金刚怒目,势不两立。
“你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自尊百孔千疮,血肉模糊。
连和尚都轻视我!不要我,送上门去都扔掉!
作为一个女人,碰这样的针,栽了个大筋斗。
小青呀小青,你美丽的色相就如此的一无是处?
我无地自容。一口气咽不下,遥喊:“你要什么?”
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许仙!”
“不,你怎可以干这种勾当?”
他要许仙?
我极度震惊。万箭穿心。
“世上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好呀,我把他带走给你看。嘿!”
“你敢——”
他转身就不见了。残留那冷笑。
他到什么地方去?又把许仙带到什么地方去?
我因心慌,一时间思潮乱涌。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动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许仙?
真是不甘心。
下下签。鸠占鹊巢。素贞占不到许仙。我占不到许仙。是法海,哦,原来他才是霸占鹊巢的鸠!
我更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都是这法海。一层一层,把真相撕现,现实惨不忍睹。
我百般忧虑,心折神伤。
掩住了面,无计可施。
生命为愁苦所消耗,年岁为叹息所旷废。来人间一趟,一事无成,反落得四面都是陷阱谗谤。
真累!
竟不发觉自己坐在某一破墙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
把七家茶叶如仙女散花洒遍大地。我不要做人了。精力枯干如同败瓦。但勉力把法海之勾当尽诉。
“姊姊!”我劝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爱他了。另换一个吧?”
“不,我找他去!”素贞冷静地说,“小青,根公不是自愿的,你别被法海所慑。”
她见我不动,便道:
“我俩且把真气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但愿她没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它一早溜了出来,离开她的身子,在后山之巅,大石后面,提笔练习书写一个“情”字。——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我俩上了后山,盘膝而坐。晚风吹来,已是日暮时分。斗大的太阳,慢慢地慢慢地下沉。如一面紫红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圆镜,被光怪陆离的晚霞侵扰。
是的,连太阳也疲乏了。残红映照一个女人的悲剧。不,两个女人的悲剧。
素贞严峻地凝视远方,无限的倔傲。要很艰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抛弃她。
“他没亲口对我说过任何话。一切都是谗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么。也许连她都不知道。不过在自欺着。
很快,整个疲乏的太阳已遭设项。大地空余一片青白。
渐行渐远渐无书。
“许仙不回来了。”我说。
素贞屏息凝神,侧耳聆听。
她找到蛛丝马迹了?
“小青,你与我一样,闭目屏息,集中精神。对了,听。听到吗?”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传音之境,我要费神良久,才得沟通。不知自什么地方,隐约传来法海与许仙的对话。——终于我接收到了。
我俩凝聚全副心神去偷听两个天下最可恶的男人之间,有什么心腹话说。
这法海,他道:“所谓色相,皆属虚幻——”色相?虚幻?岂有此理,自己没有,心怀嫉妒。我听下去:“好比纯净宝珠,本来无色,红光来照,遗珠皆红;绿光来照,遍珠皆绿;红绿齐照,则遍珠红绿。因宝珠体性本空,虽百千万亿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师傅,你带我来此,不放我走,一直与我谈及色即是空,我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随贫僧便是。”
“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到一处与世无争清净极乐地。”
“什么地方?”许仙惶惑地问。
法海悠悠道口:“上山、入寺、青磐、红鱼、清风。明月。我与你,内守幽闭,躲脱尘嚣,于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许他急了,“不不不!师傅,请放我回去吧。我与佛无缘。”
“难道你仍留恋那蛇妖?”
“——你留我无用。我……我不肯出家!”
素贞偷听至此,心神绷紧,位候佳音。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回去。师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师傅莫非要操纵许仙?”“哦!不,人间寂寞不堪恋栈,故才决意为有缘者揭示客尘幻境而已。施主受困惑,是彻头彻尾的梦中人,梦喜则笑,梦悲则哭……施主对贫僧,是否有一丝信任?”
许他沉吟:“这…”
“施主请直视我双目,镜中花影,于镜何碍?锐性明净,花影难伤。施主,随我去没错!”
素贞整个身子猛弹而起,怒不可遏:
“他勾引他!”
她气得颤抖,就在山石之间,刷地划过来划过去,不顾得损伤。眼睛狠狠地突出来,几乎没变成远射轰炸的武器。手指抽动,六神无主。
“他勾引他!”
屈辱、憎恨和愤怒。
我撇撇嘴:“嘿,这许仙真天赋异禀,怎的男人女人都来勾引他?”
——话一出口,我墓地省察,蓦地脸红。咦?我不也曾使出浑身解数来勾引他吗?我输了,故意地看不起猎物。
素贞赢过,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猎人。
“他凭什么带他走?”
我没说出来:就凭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时糊涂,为这恶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么咒,要不相公怎会变心?”
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变心,怜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舍得承认他不好?
心灵空虚的女人有这般可怕!全神贯注于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佩服她。
再偷听不知传自何方的对话。
许他在疑惑:
“那是些什么?”
“你看,空中下望,尽皆骷髅,夫妻恩爱,情人反目,女人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众生都为虚情假意所伤,朝为红颜,夕已成白骨。——白骨犹彼此攻汗,敲打不绝。”
“呀”
“施主掉下凡尘的是什么?是银子?……越聪明的人,越是‘贪’。你得了色,又要财,是贪;爱了一个,又爱一个,是贪,罪孽深重,阿弥陀佛!”
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厉害的,是他深谋远虑。他抢救不到赃物了。
“让我考虑一下?”
“哈哈!没时间考虑了。你正在镇江金山寺途上,无法回头了,我不打算由你。”
“师傅——”
许仙的声音转弱了。
这法海扶持许他。已在腾云驾雾风驰电掣中。他把他捕猎。
素贞咬牙切齿。
她要赌一记:
“小青,我们赶快把地抢回来!”
好。又再齐心合力对付一个人,很好。
赌就赌。虽然赌不可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事。下一个月,下一年,下一生。——也许因此我俩死掉了。
“姊姊,我们找他算帐去。这秃贼污辱我们,说是惊扰世道人心的认物。哼!与他何干?多管闲事,杀无赦!”
素贞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她刚唤了几口的鲜肉,被人强要分尝,她肯吗?耀蚌相争渔人得利,哪有这般便宜?严重的爱情岂前征费?
我心里也不是这样想的。我对许仙绝望了,但我对法海的侮辱切切记很——一个女人,对男人当面的拒绝,视作奇耻大辱。他说:你是什么东西?他说:我要的不是你。他说:我要许认。
我俩绝对不肯成全他!
好!拚上了!
飞身驾起云头,向西追赶。
一直追。至长江下游南岸,见镇江,天下第一江山。
远远便见金山寺,殿宇厅堂,依山而造,亭台楼阁,鳞次沛比,所谓“金山寺裹山”。
然只见金山寺,却不得上去,因云彩四有,伟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么玄虚,保住了这山头。
“姊姊怎办7’
“明天一早,我俩见法海,当面议论!”
当夜,我们随便找一处管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里有中冷泉,据说苏东坡有诗推许为天下第一泉。
这中冷泉泉水,绿如翡翠,浓似琼浆。我俩于泉水中,默默躺卧。梦魂飘忽至最原始的旧地,真是,这段日子是怎样过来的?
睡得不好。一夜惊醒数十次,都见素贞陷入沉思中,如何应付明日之艰险?
“好好睡一觉吧!”我劝她,“养精蓄锐,明日决一死战!”
见她了无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种子不得大事的小人物。我有的是小聪明小阴谋,人又小气,遇上大事,一筹莫展,以为睡一觉使好办事。——素贞才不会这样浅保第二天,寺门一开,素贞与我入至大殿,她见小沙弥,也连忙施礼。款款而道:“我们相公姓许,单名仙,昨夜被法海师傅请来共聚,至今不见归家,特意前来接他回去。敢请麻烦转达一声。”
小沙弥倒退一步,听得她这番温柔软语,也会十还礼:“请稍等。”
我在她身畔资问:“那么和气干么?——”还未说完,法海昂然出。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禅技,搬出永恒不变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贞,目光投放至她身后不知什么地域去。看他那丹凤眼,眼角轻轻上扬,光彩暗敛。六辔在握,一尘不惊,不知如何,那么地讨厌!??残硪蛩?辉?频茫週我吧,这横变绝情的人,真叫人憎恨。在憎恨的时候,百感交煎。
他漠视素贞的礼数:
“孽畜,许仙在我这里,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条?”
素贞不动真气,语带委屈:“我们夫妻相爱,怎是犯了天条?请师傅放一条生路。”
“闹到金山寺来,真放恣!你俩赶快回去,选一处僻静地方,重新修炼,勿痴心妄想,贪慕男欢女爱,逾越本分。也就当算了。”
“那许仙呢?”
“许仙哪用得着你来过问?”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岂能降格与你族同栖?他日后在金山寺,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素贞整个崩溃下来。而我血气上冲,暗中掣剑在手。素贞忙按祝她这窝囊!竟跪下来:“师傅,请大发慈悲——”我见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敌人面前,哀思他慈悲,我悲从中来,胸口一闷眼眶一热,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妈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泼骂:“你这完俄!凭什么为民请命替天行道?谁推举你出来当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统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数千年来,都是能者当之!当上了决不让!”
“只怕你没这命!”
“大胆!”
他内劲一运,叱喝在大雄宝殿的佛像间激荡不已。
素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俩联手,欲上前抢回被捆绑起来的,那心术摇摆不定的男人。
09
金山寺内和尚们层叠为障。
法海的禅杖把我俩阻截,且劈成五六截,蠕动在地。
不得已,现出狰狞暴怒的蛇相,长丢分叉,一身腥澳,喷出蓝烟绿火,好不可怕。
许仙闭目不忍着。直至我们重新组合回复人形。
斗争良久,不易取胜。
素贞暴喝一声:
“明日午时,我把你这金山寺淹了!”
法海紧锁着眉心,对她的狂言十分憎厌。原来有一坚,这一字纹,狠狠地划在他眉间。
我愤怒之中稻一松懈,心想:咦,敏锐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觉得到那凹槽的。
不禁私下阴森地笑一下。马上惊觉造次。——谁料得会那样分神?功力不足。
我又暗忖,这法海,过分的狂妄绝情,他一定从未得过女人的眷顾了。要不他怎会竭力霸占许仙?这,有什么乐趣可言?
且他四霸霸的长相,仿佛额角便省了“大义灭亲”四个字,我忍不住,素损的嘴角,泄漏一点心事。
谁知接到的那冷峻的目光,但觉浑身上下无一幸免,我怯懦了,大气也不敢透,空余一个野蛮的架势,不知可支撑到几时。他自齿间漏出寒森森的话:“孽畜,别逆风点火自烧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卜素贞听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为。我不信光明正大的爱情,敌不过你私心安欲。许仙我要定了。记着,明日午时。”
“爱情?”法海嘲弄,“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东西。真幼稚!”
他下命令:
“许仙明日剃度!”
翌日,东方才发白,素贞与我,换过短装,分待雌雄宝剑,来至长江,念动咒语,水族听命。素贞道:“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声令下,长江发大水,兄弟漫过金山,为我于秃贼手中夺回夫郎!”
这些水族,平素修炼苦闷,一点娱乐也没有,但见得有事可做,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也正好联群结党,一试自己功力可达什么地步。习武的等待开打,修道的等待斗法。堂堂正正的题目,引得族众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我心中想,历朝的民间英雄,什么黄袍如身,揭竿起义,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午时到了,金山寺大门洞开,出奇地寂静,法海不把我们放在眼内了。我俩往里一冲。
只见大殿前,法海情禅枝相拦。
此时,大殿传来众增的沉吟。
万灯骛地点亮,钟鼓齐鸣。
(金刚静心普慈经咒)在念诵着。
许他在一群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间挣扎:
“我不落发!我不要出家!我恋栈红尘,沉迷女色,你们是妒忌我吗?我不要学你们一样!
“秃贼!”素贞骂,“还我夫来!”
法海气定神闲:
“回头是岸。”
说毕突然发难。
禅杖一扔,大红袈裟一脱,茫茫如天壮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个背部,尽是刺青!
苦行僧以针穿过鼻孔,刺透舌头。参悟“我非我”。以针一下一下往皮肤上戮,血水渗出。青蓝入侵,与血脉、神魂相结合。毁身、忍疼,成就一福大图。
法海背上是一条替天行道的苍龙。
它盘踞于他身上,陡地随肌肉活动,发出精光万丈。
仿如破肤而出,冲天一翔,吟啸嘘吸雄壮而霸道。因青蓝色的苍龙腾空,云起了。脊上的普,焰电齐放,头角降峡,头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群山。
火球喷击不断,我嗅到身上毛发的焦味。
它张牙舞爪,自空中俯冲,要置我俩于死地。
法海冷笑:
“荤畜!不自量力!”
一时金光灿烂,眼花缭乱。血红一片。
法海原来有备而战,当天一喊:
“天兵天将,快来追捕青白二蛇!”
这一喊,非同小可。我俩一惊,马上化作急烟,乘风逃逸,到了长江头,发动大水,一路浪卷浪送,涌至人高,呼啸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变黑,狂风急雨,像一个五内翻腾的妒妇。一切行动只为负气。事件演变为僧妖大斗法。都因双方一口气咽不下。
江水泼泼狂滚,怕要漫过金山了。凌空忽飞来法海那大红袈裟,他用他毕生功力护寺,袈裟险险盖住,无论江水怎么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终只漫到山脚。过了三个时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雾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贞正在发急,忽然五百天兵团团围困。
原来此等深沉骁勇之天兵天将,早已布好阵势,只待我俩一时心焦,意绪纷乱,便乘虚现身,步步进逼。
忽地,连那昆仑山上之鹤童和鹿童也来凑热闹了。这两个小子,眼看灵芝被盗,心已不甘,现在又得良机呼朋引类,以多欺少,把两强悍女子收拾,怎不兴奋莫名?当下忙摆定招式,准备以生平力学来表演擒拿。
众朱幡宝盖,盔甲齐备,正与我俩对峙,后方有援兵杀至。天兵天将,力战水邪水妖,一时之间,杀得难分难解。血肉骷髅,不兑成为主子的垫脚石。
就在干戈扰攘力战群雄之际,素贞突举剑乏力,腾腾后退数步。
我莫名其妙,赶快搀扶。
“婉姊,怎么了?”
素贞一阵腹疼,直不起腰,脸上滚下斗大汗珠,她说:“小青,不好,想……想是动了胎气……”“哎!我一听,气结,“早不动晚不动,偏在这节骨眼上动。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战至一半。进退两难呀。”
她咬牙强忍。
稍一拖延,被敌人看出不对劲,长了他人志气,还不穷追猛打?
我一边护住姊姊,一边勉力迎敌,筋疲力荆素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时,有人高呼停手:
“莫开杀戒!莫开杀戒!”
哦,原来又是那南极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鹤鹿双重。他骂:“姓白的寻她丈夫,有什么不对?别管人家夫妇的事!”
那两个混小子,怎敢不听命老人,只好鼓腮败兴站过一旁。真是,自己都未开窍,懂啥七情六欲?南极仙翁转身一瞧两军阵势,心里明白,他一指素贞:“这白蛇身怀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免伤他骨。——且这人间爱欲纷争,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动气,浪费了时间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牵涉入小圈子中?”
众大汉一听,见他说得是。转念堂堂男子汉,原来插手入了家庭琐事,担了个大材小用之名,纷纷告退。水族们也离去。给足面子。
“仙翁,”素贞忙下跪。——这素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恳求:“请代我救出许仙相公吧。’,“哦,”仙翁道,“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打架的。有什么纠葛,还是你们自行解决好了。”
终于又只剩下我们四人。
扰攘了半天,一切也就还原了。这般滑稽的戏,还要不要上?
不,素贞疼痛难当。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眼看罡风已靖,她老人家却要生了。
“怎办?”
“等生了再说。”
“许仙还抢不抢?”
“抢!要不我孩子没有父亲!”
她泪流满面:“我要我孩子有父亲。”
啊!枉她千织万纺,如今只余一根断线,唯一的愿望是“孩子有父亲”。这人间虚妄而无奈的责任。
“小青,”她真心地说,“此刻我只有你!”
她终于觉悟了!
“姊姊,”我扶持着她,“我们索性把姓许的忘掉吧。——要一个‘父亲’来干啥?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算了,我们自己把孩子提携。忘了他吧。”
她没有答我。疼了一阵,也许是想了一阵,她低下头来:“回西湖去。”
然后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连沉默也是撒谎。
我不管,闹攘了一段日子,终又回到老家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御风乘云,仓皇归巢。你看,我们到底得到什么?
又见那长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重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是呀,我也曾在断梦中,忆起过这断桥。我对杭州的感情,对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来是那样的牵肠挂肚。“江南好,风景曾旧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满载一身伤痕,两袖清风,我俩回到故地,相对凄然苦笑。——不要紧不要紧,改过自新,从头做起。谁没有绊过一做半跤,谁没经历一波三折,有什么大不了?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旷世才华,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俩才不会死,顽强的生命力,叫我们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事儿可做了。
素贞奔波市定,捧腹喘息。看样子也是时候了,兵来将挡,水来上掩,发生了才将就着应变便是。一边抚慰。忽然,一阵熟悉的呼唤传来,吓了我一跳。
“娘子!”
素贞无端地激动起来。忘记了腹疼如绞,她支撑起来,循声望去。
“相公!”
许仙气急败坏奔来,扶着她:“娘子你怎么了?”
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冲上前,把二人隔开。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来干什么?”
“小青,你让我说,是我的不对!”
“滚!”
“小青,”素贞拄着,“听他怎么说。”
“不,你滚不滚?看我不取你狗命——”一怒拔剑出鞘,不由分说,横里一刺,被他逃过了,我再奋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双手乱摇,脸青唇白。我不肯罢手——但我没有什么壮举,以上也许只是一种姿态。素贞扑过来,横亘在中央,一手挡我利器,一手护住许仙,画面演变为一个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许仙充分发挥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为自己辩护:“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法海我骂道:“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剑,真无用:“你在此刻又来干什么呢?简直冤魂不散。”
意犹未尽,叹一声:“冤摩!”
“相公,”素贞见我恨意稍减,便问:“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啊!莫不是法海派你来陷害?’”我道。这男人信不过,他已名誉扫地。
“不,请听我说。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他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为什么逃离法海魔掌?难道我不明白吗?他这样狗尾巴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说不定是以为金山寺必遭没顶,又赶来投奔素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记挂他一丝好处。变了心的女人,最是顽固,根本不肯回头。现今叫我回头看他一眼,沈腰潘鬓?我也不屑。
一个男人,好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真犯贱!
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对许仙喝道:
“不管你怎样来,如今只要你走。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
回头问素贞““是这样吧?”
她含泪道:“是,你还是走吧。”
许仙手足无措:“娘子,别这样。干差万错,都是我不好。但说实话,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会像最初最初那样爱你一最初最初?可以吗?谁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错失萎败都一笔勾销?
“我要当孩子的好父亲!娘子,我向你赔还不是!”
素贞泪流被面。她心软了。
她彻底地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男人。女人就是这点犯钱!
许仙也忏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凭他反复地变卦,她又反复地原谅——无论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这就是缘。
太玄了,缘来,木相干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她当初不过碰到什么是什么,谁晓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个男人……何以选中了他?是的,无论如何,人人都被动,做不了主。
许仙在素贞耳畔轻轻地抚慰:
“我们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软语,一时间,整条断桥整个西湖,都是他的软语,在氛围荡漾了,叫世间女子六神无主,一种含蓄的威胁。
回家。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
发生了任何大事,传宗接代,生死攸关,也只能有一个。
只能仍是他。
素贞脸上苍凉安静。这是凄酸的一回事,究竟还有点渺茫。男人爱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里罢了。她不是不明白的。只因为新鲜呀。
她最大的罪过是爱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静——他决非从前的许仙。即使他假装是那把异色影花藏香细扇,都没可能了。
“哎——”素贞突然又疼起来。
“是时候了吗?怎办?怎办?”
许仙团团乱转。
我抢白:
“怎办?枉你是开药店的。到了紧要关头就靠不住!”
经这番的惊喜交集,孩子终也到瓜熟蒂落的时候。
素贞强忍着,下唇给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津浦而下。
我把许仙赶过柳树底,然后扶素贞到断桥下。我从来不知道生孩子会那样疼,只是见到素贞的挣扎,就像肚中的动物,在里面翻天覆地似的捣乱着,把五脏六腑和花花肠子的地位都搅弄错误,分部割裂。她在呻吟:“哎……哎……小青,我很疼!你会不会?
一声紧似一声。我用手按住那跳动的肚子,我不会,但基于本能,也许会。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在她最虚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坚强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么也可以如此伟大?
噗略一声,她倒下来,大腿无穷无尽地伸张着,拳头换得好紧,仿佛要握着生命中的某项错失,不肯放。血流成河。
见到孩子的头了,我惊吓得像个呆子。我们都在等他呢。他知道大伙在等,偏偏在那儿苦苦拖延,越趄着:好不好面世?
“我求求你!”心乱如麻,手足抖颤,又强装镇定,我对他说,“快点出来吧……”素贞被无边的痛楚折磨着,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紧牙关,发出难听的惨叫。
他出来了。怎办?是手先出来!急急把它塞回去……他在微微地抖动。
林中狂风卷过,树叶纷飞,心焦如焚。
终于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污。脆弱而疲惫,承受着重担,不情不愿。刚自前生逃过来,带着不可告人的哀伤!谁知他前生有什么莫名的爱恨呢?反正每个人都是如此九转轮回。
见到这红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体,扑扑地跳动的脑囱,是的,我的心也软了!
“姊姊,姊姊,是一个男孩!”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
啊,正是法海!
他手持一盖钵,望素贞头上直盖。
那盂钵精光四射,银灰色,是那种万念俱灰的颜色。素贞简直措手不及,无法逃躲。浑身颤抖。
我抱着她的骨血,婴儿啼哭。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孽畜,看你这番往哪里跑?”
“师傅,”素贞挣扎道,“你听,我儿子刚出生,哭得好惨,你老人家网开一面,饶了我吧!”
“你这蛇妖,我看你身怀文曲星,才让你回来产了,现他骨下凡,你也劫数难逃了。许仙是我故意放来查探的。”
素贞闻言,诧望许仙:
“相公,你在引路?”
法海不待他答话,盂钵慢慢下压,霞光万道,正要发挥魔力。像千斤重担,素贞跌坐地上,拚尽功力,一道白光把它顶祝法海念咒。素贞忽日:“师傅,你让相公答我一句话。”
我急了:
“许仙,你做人要凭良心。”
手中的婴儿叭叭直哭,吵得不得了。我怕听不到许仙的回话,不知怎样呵护这物体才好。便念个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说。
可传这物体刚刚面世,便要承受咒语,看来也是苦命。终于他昏昏睡去,不碍事了。便放在地上。
许他惊羞交加,突地也跪在素贞面前,挡住益钵。他说:“求师傅放过娘子!”
“我不打算杀她,我来收她吧,免她危害众生,迷惑族主。你让开!”
在这绝望的关头,我顾不得自尊了,我觉也跪下来,向一个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恳:“求你…做过我姊姊……”他不理。
我不肯放弃:
“师傅,何必苦苦相通?我们河水不犯井水,请高抬贵手…”我委曲求全。
法海不假词色,狠心若此。
素贞见一切无效,狗急跳墙,便奋力一弹,向法海朴将过来。图谋一线生机。法海见状,向许仙暴喝:“许仙,贫僧要合钵收妖,若你拦阻,把你一并摄入,同归于尽!”
许仙一听,震动一下。
法海怒喝:“还不退来我身畔7’
说着,那盂钵低了尺寸,望素贞头上直盖,这法宝端的利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见许仙,抱头飞窜退过一旁。那么快,那么无情,那么可笑。
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
素贞失去保护,身处劣势。
看着抽身而退的许仙,动弹不得。只有双眸,闪着不知是爱是恨,似懂非懂。——如果从头再来,她会不会开始呢?也许她正忆念着烟雨西湖的初遇,演变至今日的曲折离奇,—一在意料之外。……他竟临崖勒马。
回首一瞥我姊姊,她万念俱灰,反有从未试过的从容。
双眸光彩渐渐地,渐渐地谈了,一片清纯,宛如出家人。
她不再反抗,不再怨恨,只对我道:
“小青,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切记!”
她长报到地。
“师傅,我甘愿被镇,但求留我儿一命。”
素贞复了原形,白蛇静定做一堆儿,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编衫一幅,封了孟钵,拿到雷峰塔前。
我无限伤痛,浑身紧张,心颤肉跳,理智尽失,心中燃着最猛烈的很意,双目尽露杀机。
不假思索,提剑直刺许仙。直刺下去!
——温热冒泡的血泉,飞扑至我脸上。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里马上喷射出鲜血。溅得一头一面。
许他不可置信的,犹豫不决的表情,但住了。他连痛苦都来不及。我太用力了——浑身气力无处可用,遂集中于仇杀上。怎么会怎么会?但,我把他干掉了。
许仙几乎立刻死去,濒死,他有凄艳之美丽,莫名其妙地好看。一种“即种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艳,人性的光辉。
我把创扯出来。
我笑了,啊!我终于坚决地把一切了断。
我杀给你看!
10
笑声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荡,在水面反射,在柳间鼠窜,直冲这暑天的苍穹。
一切都过去了。断角的独角兽,失去灵魂的生命。玉树琼枝化作烟罗。
什么一生一世?
这许仙自创的笑话。
我兀自冷冷地笑着。
到了最后,这个人间的玩偶,谁也得不到了,他终会化为血污脓汁,渗入九泉。
——我杀给你看!
法海望定我。
我只挑衅地对峙着。
他完成了壮举。
白蛇被封压在塔下了。
他闭目,合什: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那些温柔管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雨丝和眼泪,那些“爱情”,原来因为幼稚!
——但,为什么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见不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好事,甚至不准他们自欺。
我与他对峙着。
你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了!
夕阳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红的晚霞中,燃烧着自己,如一个满怀心事的胭脂艳艳的姑娘。不,它是一个墓,活活埋着心死的素贞,人和塔,都满怀心事。
雷峰塔始建于吴越,原是吴越王钱淑计划建造的十三层砖塔,以藏八万四千卷佛经,亦为其宠妃黄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称它黄妃塔,如今亦囚着一个得子的女人。不过,二者的命运相去极远。
孰令致此?谁都说不上。
也许全错了。素贞不该遇上许仙,我不该遇上他,他不该遇上法海……错错错。
都是这法海,我不该,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
作为一个女人,我小气记恨,他可以打我杀我,决不可以如此地鄙视我拒绝我弃我如敝展。
我恨他!??叶?昧擞氚?话愕攘康钠?θピ骱抟桓鼋形椅薮酉率值囊怀锬?沟哪腥恕?
暮色暗暗四合,晚烟冉冉上腾。
他永远都不知道,这永远的秘密。我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请高抬贵手”,真窝囊!我惨败叮人的心最复杂,复杂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至少,演变成一种幽怨,无奈的倔强。到头来都是空虚。
目下,他理应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来收。
法海站在那儿,不动如山。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他心里想着什么?我不知道。
“琅挡”一声,盂钵扔下了。他急速地、做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转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条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挂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这就是男人7’
他走了。
空余我面对残局。——也许,也许他是知道的。
残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远。
事情结束,如夜里一更,晨间怨艾。
他没有收我。
我了然一身,抱着个婴儿,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唯一方向是与他背道而驰。
一路上,一路上,都见到地底、石下、树根产脚…全为法海所镇的妖。但他放过我了!
我是赢家抑或输家?
忽传来禅院钟声,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残。
和尚还有寺庙可去,沿途密布白纱灯笼,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继续替天行道,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我呢?
我到哪儿去好呢?
万籁俱寂。到了结局,只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来一阵风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游戏。
咦,还有那个酣睡着的婴儿——我附了一封信,上书:“娃娃姓许,他的亲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抚育成人。含悲忍泪,心如刀割,万望善心人士……”就这样,我把他放置在一处稍登样的人家门前,隐匿一角窥看,直至有人出来把他抱进去,不再抱出来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亲死了,不知轮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两人的年纪,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轮回下去,又有些什么纠葛?
“这一切都安排得不错呀。”我想。
不是吗?法海永栖幽闭,许他得到解脱,孩子情人抚育。素贞不知这境况,她只当相公老了,然后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怀疑,只不过不恒久罢了。
抬头,凝望半残的苍白的月儿,我有什么打算?我彻底地,变得无情了!
别过人间,我便漫无目的地一直向东方走去。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方不知是过程抑或结局。海上有很多小岛,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鸟声喧。终于我寻到一个树木丛集常青的小岛,埋首隐居于深山之中,宝剑如影随形,伴我度过荒凉岁月。
我一天比一天聪明了。这真是悲哀!
对于世情,我太明白——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终于想通了。——而人类此等蠢俗物,却永远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头一看,才发觉已经变了天……原来又过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没有了。
经过一番扰攘,统治中国的是靶子,改朝换代。号“N。
民间也有心灵无所寄托的读书人,偷偷地捧读着前朝刻本。
宋版书籍字体工整,刀法圆润,纸质坚白,墨色苦谈,保存了很久,仍闻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书末还记上校勘人的职衔、姓名和籍贯。见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满是好奇。
有没有人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呢?
有没有人记得,在西湖发生的,一个虚幻的情局,四散的灵魂?尸真是太失望了。竟然连错误的报道也付诸阈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么惊动的事儿,毕竟得不到文学家的眷念。——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请人给我作传,以免辜负了此番痛苦。——一个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诸般地蠢蠢欲动,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过了数百年。
我很不耐烦,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每当夕阳西照,塔影横空,苍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贞,潜心静修之余,有些什么歌赋?或有:—一不要提携男人。
是的,不要提携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这样地把旧恨重翻,发觉所有民间传奇中,没一个比咱更当头棒喝。
幸好也有识货的好事之徒,用说书的形式把我们的故事流传下来。
宋、元之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家伙唤冯梦龙,把它收编到《警世通言》之中,还起了个标题,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觅来一看,啃!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传记。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我不满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寿命,便亡给清了。清朝有个书生陈遇乾,著了以妖传州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把我俩写成“义妖”,又过分地美化,内容显得贫血。我也不满意。
——他日有机会,我要自己动手才是正经。谁都写不好别人的故事,这便是中国,中国流传下来的一切记载,都不是当事人的真相。
繁荣、气恼、为难。自己来便好,写得太真了,招来看不起,也就认了。猪八戒进屠场,自己贡献自己。——自传的唯一意义。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长期储存休养生息,只好寄情于写作成名。
“说什么聪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坦白骨,今宵红细帐底卧鸳鸯……”——在一本人尽皆知的名著上见过这样的诗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干多岁了,与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尽管发生了不可胜数的流血战争,答美众生还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爱很老死,陈陈相因?
忽然有一天,这天,正当我在小岛深山理首写作的时候,遥见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檐,熊熊焚毁,攀附藤萝,霹雳乱响,砖瓦通赤,人声鼎沸。啊!我心念一动:莫不是素贞有救了?
我兴奋莫名,飞身赶至。
只见一群小娃儿,穿着绿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围上红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举红旗,在火海中叫喊:“先驱者,为革命,洒尽碧血;后继人,保江山,掏出红心!”
“许士林!”一个红卫兵向另一个红卫兵说,“你来号令主持把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铁证推倒!”
“不,从今天起,我不叫许土林!”这英姿勃发的男孩骄傲地向他的战友宣布,“我已给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许向阳!”
唉,快继续动手把雷峰塔砸倒吧,还在喊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知道,只希望他们万众一心,把我姊姊间接地放出来。
他们拼命破坏,一些挖砖,一些添柴薪,一些动家伙砸击。我也运用内力,舞剑如飞,结结实实地助一臂之力,砖崩石裂,终于,塔倒了!
塔倒了!
也许经了这些岁月,雷峰塔像个蛀空了的牙齿,稍加动摇,也就崩溃了。
——白蛇终于出世了!
我一见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满目苍茫,不知人间何世。一个坐牢坐了一辈子的囚徒,往往有这种失措。——最焕发的日子都过去了。
“姊姊!”
“小青!”
我俩相拥,穷凶极恶地,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
“姊姊!我俩也有今天!”
大家都抢在对方前头洒泪,靠微的灰雨,砖木的余烬,全跑进眼睛里,化成涕泪酸楚,不可收拾。
我俩也有今天。
“小青,是谁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贞循我手指方向,望着那群高举红旗、鸣鼓收兵的小将,队伍还在唱歌。
明天他们又不知要去破坏哪座塔,哪座寺庙,哪座古迹了。反正这是他们的功课。
“谁?”
“赌,唤许什么……的。”
“是他?”素贞嘴唇微颤,“是他?……”“谁?”
“是我儿!小青,让我去会他!”
我拼命地阻拦。好不容易屏绝一切爱恨,又在翻尸倒骨干么?
“姊姊,他不是你儿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么多次的轮回,他会记得?别自找麻烦啦。”
“对,八百多年了。他们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岁。”我岔开话题。
“如今是什么朝代了?”
“不晓得呀。”
“啼,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俩回家去吧。”我牵着她的手,回家去。
我们不喜欢这一“朝代”,索性隐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实说,做蛇就有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们要面对不愿意面对的,连懒惰都不敢。……过了一阵子,大约有十年吧,喧闹的人闭嘴了,一场革命的游戏又完了。
风波稍靖。
素贞装作对过去不大关心,偶然伸个懒腰,问那间过一百七十三次的问题:“后来相公怎么样?”
“哦!”我哄她,“你被镇塔底之后,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愿出家,就在塔旁被剃为增,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骗我呀。”
“他临去世时,还留诗四句呢。说什么‘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素贞忙接:“下面是‘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对么?”
“你既背得那么熟,怎的又要我从头说起?真是。”我讨好她。
“也许你每说一遍,都补上一点遗漏了的情节吧。”
——不会遗漏。因为这根本不是实情。这是我在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抽出来的一段。别人为我们的故事穿凿附会,竟又流传至今。为了安慰素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发。遂做结论:“婉姊,相公也算不错了。”
“是的——即使我见不着…”
我不搭话。也不迫究了。从今后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轻忽的钟声又传来,如缘份,在呜咽。我又再把身子辗转。
“妹妹——”
“哈动
“很久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
“是!”素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经有一天,他在我身边,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触,他的手在来回扫荡,我几乎相信,我也是爱过他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原来已是最后。幸好我把他杀了,放他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他一生便只得两个女人。此刻这两个女人又再绞缠在一起。——我们是彼此的新欢。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坚决不肯透露的,那是一个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记得。
没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样过得好吗?
我俩再也不肯对人类用清了。
那么委屈,可耻!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从此素贞不看一切的伞,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感情一贫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一笔一笔地写,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图把故事写死了,日后在民间重生。
仲春。
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调嫩,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
夜间,下过一场江南春雨后,星星月月,雾气索维,白堤上间中高举莲花灯,凄迷倒影在湖上。天还有点料峭。
渐近西冷心社,夜半无人私语时。
只听:
“小错,你放心,我在存钱。过一阵就可以买缝衣机、电冰箱,要不可先买电风扇。而且下个月我大表哥二表哥来,他们会给我捎来一台录音机,双喇叭的,和刘德华跟黎明的盒带。在香港是最红的了,你一定要听他们的歌。小价你嫁给我好不好?……”西湖上的情侣,两个人两辆自行车,并驾齐驱的,选了一处柳荫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良辰美景来何天。
忽地一阵凉风掠过,像一只手在发间轻扫。冷不提防,又下起雨来。
不大,但很密,轻飘而流曳,踏着碎步,款款过来。
“氨
小小的惊呼声,不情不愿地受打扰,情侣们还未及把心底的话争先说尽,便又要踩着自行车离去,好觅个清静安全地带。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声。女的骂:“叫你不要来啦,洗过澡,在弄口见面不好?又要踩来断桥。待会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湿透?”
“你弟弟偷听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来了,怪到我弟头上去。”
“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谁要讲理?你不是要谈情?谈个屁!”
二人僵持着,男的生气了,不肯上前议和。女的馨发一抖,自踩车回去。
素贞看不过:
“哎,浪费了这么美丽的晚上,诀别拌嘴了,快点和好吧/我笑:“与你何干呢?”
雨,无缘无故地大起来。
断桥附近的小亭,忽来了个避雨的男人。因雨实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隐隐约约,他只得暂进一阵才上路。
他拎着一把黑桑一般老百姓总是用那种黑伞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穿着一件浅蓝色条子的上衣,捧着一大叠英语会话课本,和好些书刊杂志。为了维护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后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静待雨过。
素贞不安定。嘿,一有男人在,她就木安定了!
“小青,”她说,“你看我这一身装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兴盘警扎辫子了。老土!”
“姊姊你又干什么来着?”
她赶忙地适应潮流。
一旅身,烫了发,额角起了几个美人钩。改穿一条宽脚牛仔裤。脚上换了丝袜,是那种三个骨肉色尼龙丝袜。高底凉鞋。上衣五彩缤纷,间有荧光色,在腰间以T恤衫下摆结了个蝴蝶结。手指上戴了指环,银的,粗的。耳环也是一般式样。脸上化好妆,涂上口红。虽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带了个太阳眼镜——并没有把商标贴纸撕下来。
“你看我时髦吗?好看吗?”
还背了个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骇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长了,无事可做,难道坐以待毙?”
“不,你忘了你受过的教训?”
“小青,我约他迪斯科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见,拜拜!”
“你的教训——”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祝
这一回,真的,依据她受过的“教训”,她要独来独往,自生自灭。她根本并不热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辙。
遥遥见她过桥往小亭去。
低语,传情,雷题电闪般的恋爱,她又搭上这个男人。
他把伞撑起,护她上路。一切自伞开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针引线的中间人了。——也许她此刻的身份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张小泉,杭州三百多年来的名牌。它的剪刀镶钢均匀、对口锋利、磨工精细、开合和顺、锁钉牢固、刻花新颖、式样美观、经久耐用。——不过,这么优秀的剪刀,剪不断世间孽债情丝。
那男子是谁?
他是谁?
何以她一见到他,心如轮转千百转?
啊,我明白了。——
如果那个是许仙的轮回,则她生生世世都欠他!
是他吗?是他吗?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马。
横竖素贞看中了,就让她上吧。
我要集中精神,好好写那发生在我五百多岁,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的故事。这已经足够我忙碌了。
我还打算把我的稿子,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东方日报>去。听说那报章的读者最多,我希望有最多的人了解我呢。
稿子给登出来了,多好。还可以得到稿费。不要白不要。
我在信末这样写:“编辑先生,稿费请支港币或美元。否则,折成外汇券也罢。我的住址是:中国,浙江、杭州、西湖、断桥底。小青收便可。”
万一收不到稿费也就算了,银子于我而言不是难题。我那么孜孜不倦地写自传,主要并非在稿费,只因为寂寞。
因为寂寞,不免诸多回忆。
——然而,回忆有什么好处呢?在回忆之际,不若制造下一次的回忆吧。
呀,我的心也去了。
淡烟急雨中,蓝衣少年,撑开一把瑟—
还等什么呢?
我要赶上前。我依旧是素贞的妹妹,同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
我决定借了他的伞,着他明日前来取回。解放路、延安路、体育场路、湖滨路、环湖路……随便一条柏油马路的一家。
我一拧身子,袅袅地袅袅地追上去……
一完一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百战合集====
作者:小虫快跑(xxx.xxx.xxx.xxx) 2002/07/23 19:37 字节:143K 点击:2811次 帖号:4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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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血,滴答、滴答而下。在黄泉上,凝成一条血路。
此处是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树、有人,深深浅浅、影影绰绰的黑色,像几千年前
一幅丹青,丹青的一角,明明地有一列朱文的压边章,企图把女人不堪的故事,私下了
结,任由辗转流传。
很多很多大小不同的脚,匆促赶着路。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赶着投股去的脚群中,有一双小脚。
细看这双弓鞋,大红四季花,嵌入宝缎子,白经平底绣花,绿提根儿,蓝口金儿。
正是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恰可便是三寸。
小脚一步一趔趄,好似不想成行。
这条血路,便在小脚之旁,境蜒划出她的心事。
只见血自一领头颅滴溅。
发辔簪环都已滚落,空余乱发纷披。乱发中,犹藏一朵细细红花,喜气骤成噩梦,
红花不得不觅地容身。
这头遭齐颈割断,朝后怒视,满目冤屈不盆,银牙半咬,呵得纸钱灰也不敢飘近。
女人一手提住自己的头,一手捂住自己胸口。
分明是新娘子装扮,一身红衣艳服。心下曾经暗思,他既不责我毒害了亲夫,也不
嫌我沦为官人五妾,可见还是有心。
然而捂住的胸口,有个血窟窿,早已中空,心肝五脏被生扯出来,四下无觅。一念
及此,女人浑身都是疼痛。
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儿,女人不知何去何从。
小脚价计。
前面有座凉亭。人群拥至,均在喝茶解渴。便见“孟婆亭”三字。
阴魂经各殿审判,至此已是饥渴交织,渐近阳间,苦热侵逼,纷纷自投罗网。
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孟婆,主掌此亭。各人自她手中接过“困忘”茶汤三杯,
一口喝尽,慌忙投股去也。
无主孤魂漂漾而至。孟婆把她唤住了。
“潘金莲!”
女人被她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
孟婆拎起她在阳间被快刀斩下的头颅,血本枯,人带根。才一按一接,便已会上,
安于原位。
女人泪盈于睫,依!日回头望向过去,仇怨难解。
孟婆劝道:
“过来喝过三杯茶汤,前生恩怨爱恨,也就全盘忘却了。”
她强递一杯,女人只得接过。方喝一口,皱眉:
“咦?这茶,又酸又咸——”
“人情世事,不外又酸又威。”孟婆道:“快快喝过,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
不知不觉好堕入轮回。当你醒来,自是恍然隔世了。”
女人陡地放下杯子:
“不!我要报仇!”
孟婆望定女人,兀自念倡语;
劝尔奖结冤,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我见结冤入,尽被冤磨折。
人生一场梦,梦醒英寻觅。
改头表换而,冤率不可说。
女人不答。
孟婆苦口婆心:
“淫妇何以携仇带恨?也不过是男人吧。”
女人一听“男人’二字,一怔,刚好拍首瞥见一面大镜。“荤镜”乃天地阴阳二气
所结而成,万法由心所生。心中的男人,…
曾经有过四个男人。
响,前尘如梦如幻。茫茫荒野一下子黑尽了,如一张白纸浸透于浓墨中,只剩一条
缝隙,透出半丝神秘。
悲怆的往昔——
“荤镜”中,见到她第一个男人。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地,描眉面限,效粉施朱,作张作势,乔模乔
样。既会描写刺绣,又晓品竹弹丝,一手好琵琶。自父亲死后,她又自王招宣府里,以
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
十八岁,已出落得脸衬桃花,眉弯新月。那一年,张大户超主家婆往邻家赴席不在,
把她唤至房中,强横地收用。白壁蒙了污。势孤力弱,有冤无路可诉,又被主家婆不要
一文钱,白白地嫁与紫石街卖炊饼的武大。
武大是如何的长相?只在洞房之夜,盖头被秤杆挑起,双目左右一瞥,遍寻不获。
方低首,赫见眼下有个三寸钉、谷树皮、形容聘衰的老实人物。初见甚是憎厌,夜里还
要共题一床,难道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不得不嫁与此等酒臭货色?每日牵着不走,打
着倒退。着紧处,锥扎也不动,根本不是男儿汉。他是啥?怎有福分抱着一个羊脂玉体
好睡去?
幸见另一张脸,冉冉把这蠢发遮盖。咦?镜中是那西门大官人,二十五六年纪,生
得十分博浪。张生般庞儿,潘安似貌儿。于清河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好拳棒,会赌博,
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不通晓。西门庆发迹后,有财有势,又可意风流。
他脱下她一只绣花弓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便吃鞋杯耍子。女人酒浓意软,
只有他,方才捣人深深处,如鱼得水,紧缠不休,谁肯大意放走?
情愿在他手上,惊涛骇浪中死去。
——只是,心底当有一个人。
爱煞这个人。
恨煞这个人。
经历一番风雨,死的死,走的走。他本发盖州牢城充军,听见太子立东宫,天下大
赦,使遇救回来。寂寞的女人,忽然有一日重逢上了。他是她最初最初的一块心头肉,
此刻,原本他仍是要娶自己的。日子相隔得久,他在外,出落得更威武长大,旧心真不
改?
武松托了王婆来说项,女人心下暗思:
“这段姻缘,到底还是落在他手里!”
就在那天晚上,王婆领了,戴着新级会,身穿嫁衣裳,搭着盖头进门。
只见明亮亮点着灯油,他哥哥武大的灵牌供奉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
其他的,都记不得了。谁料男人一变脸,一声“淫妇”,便揪着她,自香炉内挝了
一把脊灰,塞在地口中,叫将不出。女人待要挣扎,他用油靴跟她助条,用两只脚踏住
胳膊,一面摊开胸脯,说时迟,那时快,刀子一剜白簿禁心窝,成了个血窟窿,鲜血直
冒,女人星眸半闪,双脚只顾蹬踏。
武松口噙刀子,双手扒开那洞洞,“扑解”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发淋淋供
养在灵前。
这还不止,快刀一下,便割下头来,血流满地。
汉子端的好狠!
手起刀落,红粉身亡。竟见铁石心肠,不止失踢过一旁,还把心肝五脏,用刀插在
楼后尽檐下。
初更时分,他就掉头走了。
女人七魄悠悠王晓渺渺,望着自己的身子。亡年才三十二。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
柳,腊月狂风吹毁玉梅花。娇媚归何处?芳魂落谁家?
金风凄凄,斜月蒙蒙的夜里,她便也孤身上了路。
黄泉路。
四张男人的脸,—一出了场。如果不是因着这些男人,自己最终也不过成了个寻常
妻小,清茶淡饭,无风无浪地颐养天年。
怎堪身为众用,末了死于非命?一腔都是火。被害被坑被杀,也不过是男人吧。
到底惨死,尚要背负一个“千古第一淫妇”之恶名,生生世世,无力平息。
恨意把她的眼睛烧红。
是有一句话得罪了她,“千古第一淫妇”。女人细白的牙齿狠咬住薄唇,唇上一痕
失血的青。不要绝望,不要含冤。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坑害过自己的男人,一个一个揪
出来算账!
她不肯忘却前尘:“我要报仇!”
这“醒忘”茶汤,不喝了!
她把孟婆递上来的另两杯,挥手一拨,杯子翻了,茶汤泻了,女人奋力推开赶路的
人群,不管身后急唤,拚尽一身力气,奔往红水滚滚的转轮台。
孟婆犹在惊叫:
“潘金莲!潘金莲!不要如此!你一定生悔!”
一个报仇心切的女人,义无反顾地奔逃,半个字儿也听不见。
快!
前面便是转轮台。
台上呈八卦形状,内有一圈为太极,中有六个孔道,供“六道轮回”。
女人走呀走,随着难喻的姻缘,一纵身,投入其中一道。
六道中,有公候将相、士农工商、亦有股、卵、湿。化。多按功过分别成形。
水车滚动,赤河汹涌。赶忙乱窜的人,各自寻找有利位置,来世投个好胎,别要重
过今生浑噩。每个亡魂,都带着希望轮回去了。
精血灵性,附于一点,十月怀籍,时辰到了,便由转轮台,冲出紫河车。血水直流,
茫然堕地,惊醒一看,又到阳门了,忍不住哇哇一城,重措新生。
潘金莲受伤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此去只知要遂了心愿,然而前途吉凶未卜,不免有点忐忑。
这个小脚的妇人,到底投入谁家户?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单玉莲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岁的小女孩一般,兴致勃勃地试新鞋。
那双鞋,粉红色软屐,紧裹脚儿如一个细细的茧。脚儿伸将进去了,便也动弹不得,
因为在鞋子顶端,有块方正的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末了还得用很长长的带子,缠呀缠,缠上了足踝,打个蝴蝶结,拉索一下两下,方
算大功告成。
单玉莲方专心致志干好这生平头一道的大事,眯着眼,抿着嘴。忽地,眼前的一双
脚赫然拗曲叠小,缎带变了白布条,小女孩吃了一惊。缠紧一些,再紧一些…不,揉操
眼睛,那还是她心爱的芭蕾舞。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学院排练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四壁都操
上深棕颜色,连扶把也是。块把上,已有穿黑色紧身小舞在的女孩,迫不及待地把腿搁
上去控着。脚尖蹦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个人都不习惯她们的新鞋子。
单玉莲左端详,右端详,她的手,不知如何,便妙曼多姿起来了。小指头不觉翘起,
如同兰花。摩拿着鞋,童稚的声音,哼起一首她从来没听过、没学过。没唱过的山东小
调——
三寸金莲,消生生罗袜下,红云染就相思卦。姻缘错配,贫民怎对乌鸦?奴爱风流
潇洒,
雨态云踪意不差,背夫与你份情,帘儿私下。你恋烟花,不来我家,奴后地谈谈教
谁面?
八岁的小女孩,眼神竟梦幻仍然,是当局着迷,简直无法自控。哼哼卿卿当儿,她
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头:
“单玉莲,你哼的什么反动歌曲?”
“没有呀。”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跃而起,小脚咯咯咯地学步。她感觉到,对了,人跟地
面,是隔了一层呀。才几步,就不稳当了,非得马上踏实过来。咦,学了不少日子,一
旦分配得一双鞋,便连路也不会走。
老师来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领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宝蓝的套装。每一个老师,都是这副模样,
你从来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课。
老师着所有小女孩围成半圈儿,双腿自跨部分张,平放地板,脚底心互抵,轻轻地
把腿下压,练习分胯动作。由轻至重,腰得挺直,整个人煞有介事。’
老师说:
“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思情重,比不上毛主席!”
老师又教她们欣赏芭蕾:
“芭蕾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样的,而且可以继续发展,并没有止境。
舞现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说,那天就教过你们,‘脚’的姿势有所谓‘五种基本
位置’,三四百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今天,我要让大家学习的,就是——芭蕾纵是
不变的文艺,不过,文艺是要为革命服务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熊熊的烈火,也
燃亮了我们舞蹈界的心,从今天起,反动的歌舞,都得打倒。在毛主席的坚决支持下,
在江青同志的认真倡导下,我们开始排练革命样板舞剧……”
钢琴在一旁伴奏,叮叮略略地流泻出激情的乐韵。小女孩们,似懂非懂,不知就里。
抬眼一着窗外,忽喷起冲天烈焰。
红卫兵又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天。
“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
‘机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
“革命烈火熊熊燃烧!”
“打倒牛鬼蛇神户
“文化大革命万岁!”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也见惯此等场面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斗争会
如此惨烈?为什么这群哥哥姐姐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啥砸啥?
红卫兵们把舞蹈学院办公室中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舞衣,甚至不知写上
什么的纸条、文件,但凡可烧的,都捧将出来,—一扔到空地上给烧了。
一片火海中,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用力扔进一套线装书,隐隐约约,见到三
个字。
《金瓶梅》。
单玉莲一见这三个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颤动,理不出半点头绪来。这三个字如一
只纤纤兰花手,把她一招,她对它怀有最后的依恋。迷茫地,谁在背后一推呢?她冲上
去、冲上去,欲一手抢救,手还没近着火海,那书瞬即化为灰烬。
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对着她的小脸喊: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啪”的一下巨响,单玉莲身边,躺了个半死人。
是电光石火的一门吧。他犹在三楼一壁大喊:“我不是反动派!不要迫害我!”马
上便跳下来了。他还没完全死掉呢。两条腿折断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
断骨挥穿了裤子,白惨惨地伸将出来。头颅伤裂,血把眼睛糊住,原来头上还戴了六七
项奇怪的铁制的大帽子,一身是皮簸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褴褛,无法蔽体。
他微弱地、有节奏地动弹着,乍看有如一场侵舞。最难跳的那种。
红卫兵补过来,用脚朝他前后左右乱踢,又用钢叉挑开外衣,刺破胸口,检验一下
是死是活。最后,把他自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单玉莲惊愕他们院长是这般的下场。好可怜啊。
老师木然把她们减到排练室:
“各位文艺界的接班人,各位红色小娘子军!我们一起来为革命奋斗吧!”
三天之后,院里来了一位新院长,接管此处一切革命事务。
章院长是个外行。
他中等身材,而无笑容,接近愁安。双眉很浓,眼神深沉。像一头牛,多过像一个
人。最喜欢挺起胸脯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现得积极。外行领导着内行。
他原来是啥人?
就因为那一月的武斗。他是敢死队员,秉承“文攻式卫”的理论根据,立了一点功。
指挥部先派大吊车撞开柴油机厂的铁门,他们二十人,用大木头和大型铲车撞破厂
门左侧一段围墙,高喊着“怕死不是造反队!”的口号攻进、占领了食堂,切断了水粮,
天黑之前,调来十辆消防车,用水压—百储以上的水枪,从一千米外的河滨接力打水,
向据守在楼里的群众喷射。当晚六时二十二分,武斗结束,敌人全遭俘虏、毒打、侮辱、
批判、游街、关押声讯、受刑,厂里私设公堂、刑房达五十多处,别具有七十八种。
所有在武斗中立功的人,都参与进一步的革命行动。
章志彬,摇身一变成为院长,单位领导人。
他爱巡视排练,和在学习班上训话。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场上走着,一朵朵美丽的花。花儿经一声召令,又集中在课
室里头,一个个坐得乖巧,听院长讲《红色娘子军》的故事——
“这儿是红色根据地。你看,红旗!红旗!吴清华看到英雄树上迎风招展的、鲜艳
的红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个倔强的贫农女儿,在地主的立牢里受尽折磨,她没
流过泪;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来,她没流过泪。两个地仰望着红旗,就像见到党,见到
了劳动人民的大救星电主席,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
单玉莲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那是怎么样的经历?
她也许就是‘汲清华”。因为,是党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练习,譬如“旋转”,那个支持重心的脚,无论在十个二十个三十个旋转
之后,也应该留在原地,位置没有丝毫变动,半分也不行。苦练的结果一,她趾甲受伤,
发黑了,最严重的那回,是整片剥落,要待复元,方才可以继续。
苦练的结果二,她可以跳娘子军。那一场舞,党代表洪常青给娘子军连的战士们上
政治课,他左手拿讲义,右手有力地指着远方,慷慨激昂地说:“我们干革命决不是为
个人报仇雪恨,要树立解放全人类的革命理想!”
苦大仇深的妇女,穿了一身灰色军服,武装领巾红臂章,绑腿和舞鞋,手擎银闪闪
的钢刀,红色彩带纷飞,报仇去了!
舞蹈学院里头的小女孩,都是这般的长大了。
最初,是《红色娘子军》群舞中的一员,面目模糊。不分彼此。
后来,登样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拣出来跳《白毛女》双人舞。
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时间,整个中国的文艺,只集中表现于八个样板戏
中。《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杜鹃山》、
《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入任何演出、统统只能是这几个。大字报揭露革命不力的情
况,也赞扬了推动者的红心。
能够主跳喜儿,也是单玉莲的一个骄傲。
到她长到十五岁,亭亭玉立。一个托举动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双目圆滚滚、黑
漆漆的活泼小娃娃。她的双颊红润,她的小嘴微张。长长的睫毛覆盖柔媚的眸子上,密
黑的双辫暂且隐藏在白毛女的假发套内。一身的白,一头的白。团排练了四小时,汗珠
偷偷地渗出来。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长在排练室外,乍见,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胀的胸脯上。女儿家发育,一
定有点疼痛。微微地疼。
单玉莲在洗澡的时候,总发觉那儿是触碰不得的地方,无端地一天比一天突起,突
然之间,她感到这是令她惶惑的喜悦。有时她报忧郁,她的颜色那么好,她的胸脯高耸,
用一个白洋布的胸罩紧紧拘束着,却是微微地疼。——她自己感觉得到自己的美。
虽然迷迷糊糊,没工夫关注,但一只刚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还是温偏的。
好像刚才的《白毛女》双人舞,多么的严肃。喜ILk个贫农的女儿,父亲被地主打
死了,她逃到深山。风餐露宿吃野果,头发都变白如克了,一头很闪闪,遇上了旧日爱
人大春。大春加入新四军,让她知道: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则把克变成了人。
挑大春的男同志,踏着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贞忠于党,喜儿在他身畔感慨,转
了又转。他凝望着她,那一两丝轮在脖子上的湿德的头发。
抱着她的腰时,她感到他年轻稚嫩的手指一点颤动。他们也同学了十年吧,到底他
是不敢抱紧一点。小伙子的表情十分艰涩。
服务员同志喊:
“单玉莲同志,院长让你下课后去见他。”
单玉莲赶紧抹干身子。
她把长发编了辫子,又绕上两圈,静定地越伏在头上。
章院长见到敲门进来的少女,上衬是浅粉红色的小格子,棉质,袖口翻卷着,裸露
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红色。
啊。她刷洗过澡,空气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带点刺鼻的茉莉香。刺鼻的。
他给她说大道理:
“单玉莲同志,你八岁就来院了,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是孤儿,也没有亲戚,所以
出身很好。肯吃苦,有革命精神,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
章志彬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部表情是很严肃的。基本上,自家对党的感情也很朴
素,他跟他的爱人,每天早晨起来,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报告“他”知道:毛主席毛
主席,今天我们要开什么会去了,今天有哪儿的工宣队来访,大家交流经验了,我们遵
照您的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来抓思想。临睡之前,也对毛主席像说道:毛主
席毛主席我今天又犯错了,什么什么地方没有批外…
夫妻早请示,晚汇报。
章院长面对着久违了的、娇俏可口的点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单同志,你长的也够水平,跳得不错,本该是国家栽培的一号种子。可惜出了问
题,我们得研究一下。”’
单玉莲心焦了,什么事儿呢?
一双秀眉轻轻地遵聚,满目天真疑惑。
“院长,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我退学吧?”
他深思。
他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她,整个人干得想冒烟,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念头。他口渴,仿
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头首。
他很为难地道:
“——是出了问题。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那个’——”
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也许只是错觉,
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的动作。
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难,控制自己……”
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到了最后关头,那种原始的欲念轰地焚烧起来,他
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他不革命了,末了兽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她还是未经人
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稿…邻一手扫掉,在欲海中浮荡。
她挣扎,但狂暴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一角,已经可以
了……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的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过去——
一壁纷乱地暴瞪着她:“你别乱动,别嚷嚷。我不会叫你委屈。”他强行掩着她的
嘴:“我会向组织汇报——”
外面传来:
“文化大革命万岁!”
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她见到他。
《一张可惜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一下一
下地冲击着她。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眯着眼,细看上面染就的一摊数点
猩红。)
单玉莲拚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强奸了。她头发散乱,人处于歇斯底里,取过桌
上一件物体,用力一抡,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砸。
她一生都被毁了。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
她义无反顾地狂砸。门被撞开了。章院长的爱人和两名老师冲进来,一见此情此景,
都呆住。
单玉莲受惊,发抖。还半褪着裤子。
院长双手掩着血肉模糊之处跳动,痛苦呻吟:
“这人——反革命——”
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
“你这淫妇!”
淫妇?
她的头饰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也不过是
“淫妇”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强忍了。
02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
女了。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床搬来一叠一叠的黑布或白帆布,来至车间,—一分了工序。她粉红色的
世界,她芳菲鲜奶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
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淫荡……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毛主席的话:“要光明正大,不要
搞阴谋诡计。”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跃进鞋厂”。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学习会上多发言”
“要团结,不要分裂”
这倒是个非常先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进行思想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
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每一个机器上面都
默了残线。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她困
围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
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同志,让我帮你。’”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
去。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还问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
“役。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阶级战友是没性别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他是一个俊朗强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苦力。他
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的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例假”期。墓地,她的脸红了。什么
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
过的疼痛。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未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
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湿红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措手不及,她爱上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它带来的震荡,竟历久不散。血止住
了,心还是跳着。难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还远自去帮其他同志盼K,又运自走了。他的表现,不卑不亢、
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连背影都诱人。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 《幻觉又一闪现——他竟一身黑色快农,缠腰带,穿油靴,
手提捎棒。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瞬即失去踪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么人?
“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的高大,特别的威猛。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裸露的
部分,闪射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篮球仿佛利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传,最后还是靠他
投中了篮。球飓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红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响。
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红星”队对“造反”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红星”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
“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
一个四十来岁、在鞋值部门做保管员的男子,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一
见敌方人了一球,马上吐一日浓痰,便紧张地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其他的人都和应: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为此,“红星”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造反”队。
武龙英姿勃发,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着脸。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
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什么馅儿?”武龙接过,随便一问。
她赶忙回答:
“猪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着他。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消样一阵,几番越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单车回家。精力发泄了,他们都没工
夫发展男女私情——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
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送给你!”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悄悄地脱住他,
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武龙把头一
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
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时间过得特别慢。
“谢谢!”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
自得。连闯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运动来了。
——运动!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
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
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报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
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
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仅裂,何况身在高台上
呢?
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
——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淫妇”,大大的黑字,
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X”。
“运动来了,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干,真落后了。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
玉莲。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你!出来给大家说说着。”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
“这淫妇,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色欲主义!她胆敢把国家的球
鞋,偷偷送给我们‘红星’队的主将,武龙同志。”
“好。武龙同志,你出来表态!”
武龙在人丛中,墓地被点名,吃了一惊。他得站出来表态。
小事化大了。
武龙心中不忍,但迫于形势,有点支吾:
“我”
“快表态,不表态就是赞成。说不定是同谋!”
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自动投诚:
“这双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我当初也没有热情接受,不过……单玉莲这样的
行为有偏差,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让她反省、改造,以后不再犯错。”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不很满意。当其时,谁越凶狠,谁的立场就越鲜明。马上有
人嚷嚷:
“太骑墙了,非划清界限不可!”
大家众口一词,由领导带着喊口号,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脸上的肌肉
就抖颤一下,后来,扭曲得不规律了。
“打倒阶级敌人!”
“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
“斗她!斗她!”
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
“我这个人,历来听党的话。我出身挺好,父亲原籍广东,是个拉三轮车的,母亲
是贫农。我对党的感情深厚,听组织的话,一切以国家为重,并无儿女私情,令组织为
难。我对她,不过是阶级感情吧。——她,没动摇过我的红心!”
武龙讲得真好,义正辞严。大家为这老广鼓掌。不愧是劳模。
说到底,他没做错呀。
那末,便是她的错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地揭发:
“哼!我就听说这淫妇,作风有问题。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是个坏女人。我们
要求清查她的历史!”
男人自然爱听私隐,便喝令:
“单玉莲,你自己交待!”
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眼泪断线地滚下来,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辩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没有。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没有,我不是淫妇!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她的头发——看不清她是谁,
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两语。此际,不分敌我,都要努力斗她了。
“你不干不净的什么东西!”
“是呀,脸皮比鞋底还厚。平日也爱勾引男人!”
扯头发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断一络。戳脸皮的也真戳,她指甲盖子多失呀,一戳就
一道口子了。单玉莲抑压不住: “你们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旧账,那不是
我的错!我心里也苦!”
她失去理性,就冲向武龙的身边,凄厉地求他:
“武龙同志,你得交待!我不过送你一双球鞋!你要救我!”
领导见场面混乱,马上命令:
“你,出来批斗她!
武龙迟疑了。一批斗户群众大叫:
“打呀!打呀!
领导在视着他:
“你不打,就给我们跪下!奸夫淫妇一起斗!你是不是忠于党?”
无辜的武龙,被逼迫着。咬咬牙,上前打了单玉莲一记耳光。为怕自己心软,出手
十分的重。——基于神圣的革命的大道理。
单玉莲惊愕地歪着受创的脸,不,那感觉是剜心的。
地含误地闭着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为什么?她不过是喜欢他吧。换来一场极大
的羞辱,尊严扫地。她的心又疼了。浑身哆啸着。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当众偿还?她简直根造了。什么都听不见。“下
一个我们要揭发的坏分子是……再下一个是……”
单玉莲只觉耳朵里万声轰鸣。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他还!
那会儿,一群拥有各式罪名的坏分子,就像演员一样,不用上班了,光是“赶场”,
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工厂,再赶到学校,于团体中“巡回演出”,以
示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用以呵唬老实的百姓们。——谁都
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男女之间交谈,没参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
到了最后,单玉莲与坏分子们,被赶上一辆大货车上去。
她随身的行李,有个网袋,网罗住杂物:一个搪瓷漱口杯、一个用来盛开水的玻璃
瓶,还有一些衣物。他们的最终命运是下放至乡间劳动改造。
单玉莲别无选择地、与一群出身迥异但命运相同的人一起上路。命运。
大家因近日“交待”得多,静下来时,谁也不想说话。
远处出现一个人。
他手中拎着一个包包,是粗糙的黄纸,包着三个馒头,馒头不知是发自内心,抑或
外表污染,也是微黄色的。
武龙走近了。
他原来想把这三个馒头递给单玉莲的。这并不代表什么,在大时代中,个人的私心
是大海中一个微小的泡沫,谁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也不是想她,是想着这般的来龙去脉,神秘而又仓皇,不管他如
今有什么打算,他俩都得活下去。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中国那么大……
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发生。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别
的寂寞,太渺茫了。是因为他,才这般的绝望。
他拎着馒头的手,在众目腹腔下,很艰涩地、生生止住了。
单玉莲平淡地极目远方,故意不觉察他在或不在。
货车绝尘而去。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三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势已去。
他恨自己窝囊。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
量都没有。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了天涯路。
——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将沦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个多岛屿的古海湾,海湾被古兜山、罗浮山等断续的山地和丘陵环
绕着。西江、北江、东江夹带的泥沙,不断堆积,形成一个平原。
这里“三冬天雪,四季常花”。农民都种水稻、甘蔗、水果。
广东人,一开口就像撩拨对方吵架。早晨见面,都以问候人家的寿堂为乐,是为民
风。
天气很闷热。
南边的太阳火焰焰的。惠州马路上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未修好的建筑物,满目疮痍。
狗都热得把舌头伸出来。
单玉莲斜跪着那头狗。
“碗!础!’他赶它。但它懒得动了。她也懒得动。只在路边树荫下,撩开衣裙子
一坐,中门大开议的,凉风从裙下微微地扇着。
单玉莲一手把长统的白色丝袜往下一卷,汗德德的,好热啊。
为消暑,把那篮黄皮暂置脚下,与旁边的女人交换半个西瓜来吃。是猪腰瓜,小小
的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个,一匙一匙地吃,呼冶有声。这瓜籽很多,吃一口,吐
一把,都喷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狗只好避开她们,落荒而逃。 “锦华,你的
瓜不够甜。还是我的黄皮熟。” “你是黄皮树了哥——不熟不食才真。” “哇!你才
多熟客。”
锦华道:“喂,别说笑,陈仔的妹妹跟我讲,迟一阵广州秋季交易会,港客很多,
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宾馆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资料和房号,就史到生意。”
“收多少?”
“听说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风声紧呢。”
“做二十次就收山。”
“我不敢。”单玉莲道:“公安局抓到就惨了。”
“惨什么?抓到了让他罚好了,那些‘鸡’来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裤带松一轮,
好过打长工。”
“罚什么?”
“要不罚钱,要不关—阵。——难道还游街?如今女人都是这样做啦,你以为还是
‘阿爷’在时那么老上吗?”
单玉莲不语。呀尼经过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经二十六七岁的人。虽然荆便衣裙,不
掩艳色,但下放到这样的乡下地方,卖黄皮,没有前景,一直苟活着,对象也找不到。
环境把她锻炼得与前判若两人。她也惟有自保。
几乎也考虑到广州去。
就在此时,来了一辆面包车。
车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游玩。
车子冥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着要上厕所。路旁的公厕,境况可怖,但他忍不住,
像是辆小型冲锋车,如目的地飞奔。
“小型”。
03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矮子。五短身材,灵龟人格。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灵敏一…倒
不一定是因为内急。
树荫下的小额们,马上趋前,向车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药材、金钱充、…
单玉莲也忙把瓜籽一吐,舌头一缩,预备提了篮子卖黄皮去。
男人小解出来,刚好见到女人舌头一改,又躲回唇中去,然后牙关锁住。他多么想
多看一眼,整个人便晕浪了。
单玉莲哪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篮上前,专心对付他一个。
她站在他跟前,发觉他比自己矮了一截。她甚至可以数数他头顶上有三五块头皮屑。
天使的红唇一张,问他:
“先生,买黄皮吗?”
“是!”
“买多少斤呀?才两块钱一斤,买多一点啦。”
“好!”
“全部都买?”
“买!”
单玉莲大喜,笑得更甜了:
“先生,你付外汇券给我吧?”
“付!”
她眼珠一转,知道机不可失,声音放得更腻:“你换钱吗?”
“换!”
他目不转睛地、答应她任何要求。单玉莲但觉这矮小的男人,真可爱。他笑起来,
是不遗余力的。他的笑容多温暖。——其实很紧张,原来这就是爱情?呵煞人了,一点
心理准备都没有呢。不过是回乡探亲,听得惠州有温泉,风景优美,才来游玩一两无。
上一趟厕所就发生那么惊心动魄的事?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一个劲儿地笑。
“先生!”
单玉莲提高嗓门:“先生!”
他乍醒。
“你不要那么咸湿《色迷迷)成不成?”
他的心控制他的口:
“不成!”
回心一想,太不尊重人家了。他有点羞赧,像个做错事的大顽童。但钱付过了,黄
皮又整篮地买下了,干什么好呢?
“小姐,请你原谅我唐突,我跟你一齐拍张照好吗?”
他把那自动相机拎出来。单玉莲一看,虽小型白痴机,不过,是贵价货,按一个掣,
镜头会得嘶嘶嘶地伸长,可以拉近来拍的那种。这个男人,也是个有家底的人呢。
单玉莲很乐意地点头,她笑。
“好吧。我要多收二十元的。给港币。”
后来,她当然渐渐地知悉他身世了。
这武先生,有个文雅的名字,唤作“汝大”。“汝”是“你”的意思,可见家人寄
望甚段。“汝”也是古地名、古河名、古城名,一定有出处。武汝大已经三十多岁——
准确岁数他不肯说,但尚未娶妻,他的春天在中国内地。
有一个黄昏,他下定决心。
先领了二人,抬着一座大空调器——冷气机,来至单玉莲简陋的斗室。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老百姓,别说添置空调器,即使只是付出电费,也是沉重的负
担。想都没想过。
武汝大指挥二人把这一千五百大卡的窗式空调器安装,一边讨好她:
‘大谊商店说路又远又僻,不送货。后来我多付点钱来换取‘友谊’。”
翠玉莲望着他的举手投足,非常感激。他为她这样的奔波设想……
从来都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好。
回想此番南下,在惠州落实。怎么来的?身份已低了。邻居都不给好脸色层为一比
之下,他们无形中身价是高了。正是“墙倒众人堆,鼓破乱人捶”。连头发也给剪短。
天天的劳动、下水、施肥,饭是吃不好了,没白天没黑夜的贫贱。想豁命,但无谓
呀,终归还是把自己压下了,免得不死不活,沦落到更不堪的地方。眼泪渐渐就不轻易
满了。
过去那么神圣、尊贵的她的感情,原来都是假的。
也曾想过,不如把身子抛出去赚钱吧。即使不接客,到广州的影剧院与“摸身客”
春节目,搅点“大动作”也成的……
武汝大见她陷入苦思,还道她相思。便不惊扰。她一定还没洗澡,他见到她的汗。
安装完毕,男人马上主持大局:“好了、好了,我们开始开冷气/一扭掣——咦?
发生什么事?
唉,此地电力资源素来紧缺,每至星期日,还由供电部门统一调配名店号相互错开
用电时间,民居则间歇停电。现有的民用电网及电表都已十分老化,怎堪经此巨变?整
条街电压下跌,所有电视机图像失真,所有冰箱、风扇停转,所有的灯都熄了。
世界顿然黑暗。
四邻一片埋怨之声,矛头直指单玉莲:
“都是那个妖婆!成天电男人,电到整条街都烧电!”
“害人害物,正牌狐狸精!”
“她不过是‘鸡’吧!”
“鸡”!
真危险。
听说也有个下放的北京妹丽红,就是跟龙洞宾馆南湖车队司机小曾合作,他给港客
扯皮条,我到郊外,在汽车上“开档”。
丽红后来得了性病,医院用激光、冷冻等方法,都治她不好。她出来后,医院立即
将全部用过的设备烧毁,表示不欢迎。
丽红拖着残躯回来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走不动,身上发臭,脓水从裙里渗
出。她有一天说要去晒大太阳,从此不知又浪荡到哪儿去,当她的黑户。
女人,没有根的女人,便是这样。
难道单玉莲不知道自己吃得几碗干饭?还想获得什么位置?
幸亏在此当儿,给她遇上个好男人。
还有脚踏实地的一天。
“不,我不是‘鸡’,她很傲然地对自己说。在黑暗中,怨息声中,她还是可以昂
起头来的。
这个男人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烧电,拖累了她,便企图令她宽心:
“哇,这就是‘四化’?真是化学了?”
见她没反应,武汝大继续努力:
“莲妹——”
“唔?”
“莲妹,我在元朗有间铺子,卖老婆饼,算是远近驰名。我的老婆饼,皮薄馅靓,
很好吃,如果你喜欢,下次我带来给你。”
单玉莲低下头来。
武汝大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男人在黑暗中是特别勇敢的。趁着这千载一时的良
机,反正她又看不清楚,赶忙把心事一口气地说了,很快很匆促很紧张,中间没有停顿
过:
“——其实带来带去带上带下很麻烦你不要笑我人生得矮不过心头高如果你肯嫁给
我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说完自己也大吃一惊。
“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忘记了说过什么!”武汝大看不见她淌下两滴感激的泪。
不过也罢,豁出去。
他乘势跪下来求婚。
“莲妹,趁没人见到,你答应嫁给我好不好?现在我数三声,一、二、三户
单玉莲在踌躇。——这个人一下跪,就更矮了。
好不好?好不好?
武汝大的声音又自地面响起:
“呀,你是听不真切,刚才数的不算。我再数,一、二、三!”
好不好?好不好?
他开始心焦了:
“我又再数,一、二——”
突见一点烛火,映照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她眼眶中有泪光,佛挞的烛火摇摇晃晃,
整张脸也闪闪烁烁,这是新的妩媚,抵得上她以前所有的妩媚。眉梢眼角,表示她肯了,
但嘴上不要说,如烟如雾,烛影摇红。
武汝大怔怔地:
“一!”
那烛火所照之处,就在破窗外,赫然已聚集了左邻右里,全都是八婆,埋伏附近,
听取一切情报。
单玉莲毅然地点点头。
她转过身去,抖起来了,对着满窗又羡又妒的人影道:
“劳烦你们了,都为我高兴吧!这房子我很快就不住了。浅房浅屋,说话透气都传
至街外去。日后我去了香港,少不得也回来探望。武先生铺子卖老婆饼,要吃多少出句
声便成。——有机会,也请出来看我们!”
一壁说,一壁便把武汝大引为自家人。
她的电波他接收到了。
博得红颜欢心首肯,满足得险遭设项。
他狂喜,脸上立时充血,心都涌跳上了下颔——因循环路程甚短,如遭雷电涵半昏:
“哎!好浪漫呀!好浪漫呀!”
他有生以来,都没如此的浪漫过呀。
奋不顾身地拥着女人,一张圆脸抵在她高高的胸脯上。
单玉莲一心只望逃出生天,也觉得这决定是对的,她终于可以重新做人了。
含泪嫣然一笑。
一颗心,不,两颗心各自定下来。
嫁个老实人也是幸福。也许这是冥冥中注定的,不由分说。
此后,武汝大“回乡探亲”往返频密了。每次出现,不单“四转”、“人转”地捎
来。还有衣饰鞋袜,把单玉莲装扮得花里花哨的——武先生的品味。他是越看越中意。
单玉莲又过着缤纷的生活了。一套套的洋装,她最喜欢桃红和紫色。连丝袜,也是
黑色有暗花的那种。
昨天武汝大又送她一个WALKMAN《随身听),和几盒梅艳芳、张国荣、谭咏域的盒
带。
骄其乡里的日子,多么惬意。
而她的申请,也算批得快。
初秋某日,武汝大在红购火车站位候了半天,他来接老婆。
单玉莲出闸了,一见这么宏伟的大堂,人群熙来攘往,她的心,跳得很快——是一
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心血来潮,有力量促她回头。不,她的故事才刚开始呢。
武汝大殷勤地帮她提行李,也不过是小件旅行袋,走到车站外,单玉莲便决心把包
袱都扔掉。
他体贴地问:
“你饿吗?”
哇,原来他有辆私家车的。
一上车,单玉莲便见车头玻璃上有个大大的“爽”字。是规壳汽油公司的标贴,这
个“爽”字,便是她踏足香港的第一印象了。
她用力吸一口气。是车中茉莉香座的芬芳。
“香港真香!”
车子开动了。
当然她有点怅惘,远离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她再回去,自己已是旅客。她不
是不爱她的国土,只是她最黄金的岁月已经流逝,难以重拾,不堪回首。惟有开拓眼前
的新生吧。她也感觉新生的刺激:一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将会发生,要做出准备,
以免应付不了,她兴奋得坐立不安。
实在也饿了。
武汝大把她领到一家酒店的餐厅,在顶楼。
琳琅满目的食物,有冷有热,有威有甜,全堆放在餐桌上。
单玉莲从未见过此等场面,拎着一个碟,载满各式各样的食物,她的碟子上,也有
冷有热,有威有甜,如同小型自助餐桌了。越叠越高,几乎倒塌下来。
他耐心地呵护她:
“莲妹,吃完才再出来拿吧。”
“什么?”她开心得眼睛也瞪大了:“吃完还可以再出来拿的?”
真的?真的?
香港太好了。
武汝大见她小嘴惊喜得努成一个O型,太美了。在低调的灯光下,他心头一荡,情
难自禁。回头见到餐厅有个小唱台。
他带她回到座上,然后把胖胖的头脸贴到她耳边,热气喷出来,他悄悄道:
“你慢慢吃。我上台唱一首歌给你听!”
然后,他柔情蜜意地步上了唱台,路起双脚把架上的麦克风取下来。他拎着麦克风,
自我陶醉,也强逼全体食客陶醉。武汝大展开歌喉:……红唇,烈焰,
极待抚慰,
柔情,欲念,
迷失得彻底……
落地玻璃窗外,是朦胧的夜色,单玉莲听着情歌,唤着美食,心满意足。
她问他:
“从这里看出去,见到元朗吗?”
“怎见得到?元朗很远,地方很大。”
元朗。
调堂今天很热闹。
朱红的大门测,有中英文对照的简介:“武氏家族于公元十五世纪由江西省移民新
界,其后宗族支派繁衍,并建造们堂数检,以供祭祖、庆祝盛典及节日之用。根据古物
古迹条例,此宗柯受法律保护……
调堂经过一番布置,由清朝迄今的祖宗神位,都正视武汝大招亲。
橘红色的木窗、金漆的雕花、泥塑的彩像、廉城和鹤、瓜鹏绵绵、大大地张着如同
虎口的灶、光绪十六年庚寅思料一甲二名钦点榜眼及第、大袍大甲背插令旗手执关刀的
门神……
今天单玉莲入门了。
四周挂了喜帐,有大红双喜字,也有“骛风和鸣”、“五世其昌”、“珠联璧
合”……
武家树堂大摆筵席吃盘菜。内进是厨房,大处大锅,妇女们落力地预备,木盆中盛
放着鱼块、鸡肉。猪肉、猪皮、冬菇、豆腐泡、笋、乌头……一层一层地堆上去。
露天的地方摆了方木桌、轿凳。桌面有青花大海碗、红漆筷子、啤酒汽水。
武汝大最开心了。头戴小卜帽,还曾花挂红。他一边照镜子装身,一边拚命把卜帽
上的孔雀翎拔高些,捐苗助长,好使自己看来也高些呀。
伴郎是同村兄弟。过来他身旁,讲了一句话。
伴郎好似狠心照:
“你一定‘支了上期’啦!”
这样的一句话,便把武汝大得罪了。他气得涨红了脸,表情古怪。当然他希望可以
支上期,不过他没有,他不敢。也便骗自己,这是对她的尊重。
如果有就好了。
所以他根这不识时务的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
武汝大马上翻脸,转身登登登地走了。伴郎不知讲错了什么话,颤着屁股在他身后
拚命解释,讨好……一直跟了很远。
这边厢,穿金戴银,脖子上挂了金小猪胸牌的单玉莲自调堂中那暂辟为新娘房的小
室出来了。她的头发烫过,指甲涂上艳红的寇丹,脸上化了浓浓的新娘妆,果然千娇百
媚,喜气逼人。她往哪儿走,哪儿便荡漾一片红光。武汝大看得呆了,也忘了生气。
他又喜又怯地唤她:
“老婆!老婆!”
单玉莲见这环境,满目都是窥望她的人,陌生而权威,便把小手交予武汝大,由他
牵着过去了。
“老婆!过来斟茶。”
一干长辈都在热闹熙攘中就座。
有个大岭姐,负责照应新娘子。端了茶盘,便领她见过一个怪物。
“这是太婆。”
单玉莲不看犹可,这老妇,便是一把晒久了的菜干,颧骨往上翘,嘴角往下弯。全
脸是十分细致而整齐的皱纹,花白的头发,所余无几,核棱的一个秃顶,强装组成一个
偎智,客边插了朵鲜花。因是喜庆日,脸上非得带点表情,像只余败絮的一个柑。看来
差不多一百岁。
太婆是村中的人瑞,搅不清她是谁家的曾祖,反正她毕生伟大的贡献,是生了十四
个子女,然后又自傲地活到今天,如同神祗,武氏宗族但凡须敬酒奉茶的场合,她是第
一个来领受的。
单玉莲把茶双手递上。
她猛地一怔,喃喃:
“哎呀,你走呀、你走呀。”
“太婆,饮茶啦。”
“查?你来查什么?”
她不接过茶,望定新娘子,目光怪异:
“狐狸精呀。”
单玉莲愕然了。
太婆太接近死亡了,她一定明白一点玄机。但她又太老了,总是无法表达她的心事。
只见她把枯瘦的皮裹着骨的小手,赶呀赶,像无意识的动作。
“你不要来!你不要,你番归啦!”
后来,还是众人做好做歹,方才哄她喝了茶。过了一关,又到另一关了。
这是一个空座位。代表过世的人。
武汝大指一指:
“我爹。”
单玉莲一怔,不知所措,大好姐把茶交给她,武汝大捉住她的手,把茶洒在地面上,
然后对着空气道:
“爹,饮新抱茶啦!”
横来一只小脚,赫然是太婆的,把地面上的茶渍踩呀踩,向着空座位,非常关切地
道:
“她太靓了,靓过头,你要看紧一点!你究竟理不理你的儿子?”
单玉莲只觉氛围迥异。马上,又被引领去见另一个女人了。她同武汝大一般矮胖,
像是同一个饼印拓出来。使是她的新奶奶。
“奶奶饮茶。”
她不接,忽地含悲带泪,对武汝大诉衷情:
“汝大,真想不到你这样大了,又娶老婆了。仔,你不要忘记阿妈呀!你不要有了
老婆就反骨呀!呜呜呜!”
单玉莲暗叹了一口气,她还得去面对另外六个小矮人。武妆大—一招呼:
“我大家姐。”
“大姑奶饮茶。”
“我二家姐。”
“二姑奶饮茶。”
‘我三家姐。”
“三姑奶饮茶。”
见过一干人等,新娘子已疲态毕呈。这批小气女子,全部在摆款,辗转不肯接过她
的奉茶,以示下马威。
单玉莲的委屈,好心肠的武汝大瞥见了,在她耳边安慰。
“她们太矮了,找不到人家,还未出门,所以不高兴我出头了。”
她垂眼。他也矮呀,不过,他找到自己。
武汝大继续爱怜:
“没事、没事,过了今晚没事。”
今晚,一层一层的,揭发他家庭状况,真是一人侯门深似海了。还听得姑奶奶的评
议,窃窃私语。
“你看,前凸后凸,像个S型。”
“是呀,谋财害命格!”
“惨啦,汝大迟早被她阴干的!”
七嘴八舌中,大家便就座吃盘菜了。
04
女人的座位设于洞堂侧边,风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
单玉莲逼得与这批女人同席了,每来一名,便让座一次,恭敬而受气,虽然她们都
唤她:“坐啦。”
但,哪儿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她只好笑说:
“不要紧,我劳动惯了。”
寄人篱下的感觉,随黄昏渐浓。
锣鼓喧嚣,村中的兄弟抬了一头斑斓的彩狮出来,大头佛持着破葵扇在诱动。
狮开始舞动了,威猛地舞到树堂中心庆贺。只见矫健的腿,马步扎实,功架十足,
一路的满怀豪情壮志,纵横跃动。到了庭前,狮头猛地一举。
单玉莲如着雷顿地盯着这头狮、这张脸、这个人。
众乡夫猎户,约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一个兜轿抬了武松,便游街去。
欢呼声中,英雄重演打虎佳迹: “但见青天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原宋云生从龙,民生
从虎。一阵风过,乱树皆落黄叶。扑地一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
我便从青石上翻下来,提梢棒,尽平生气力,打、打、打……
在帘下磕瓜籽儿的潘金莲,打扮光鲜,眉目嘲人,双睛传意,满目只是一个英雄。
她—手扶在桌面上,受惊过度,桌面被着力一倾,青花大海碗应声倒地碎裂,把单
玉莲自虚幻中急急唤醒。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摇摇欲坠、失态但又强撑的新娘子。
她见到这个舞狮的男人,赤着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顺流,由一点一滴,汇聚一
行,往下流……
他是武龙!
是他!
在此时、此地,她见到他!
武龙自洞开的彩狮巨口中,隔着难喻的因由,也见到她了。
像一整盘娇小玲珑如女儿舌尖的红瓜子,被奋力倒泻在床上,散乱不堪重拾。
他也得跟随一群男人,玩新娘去。
“汝大,你想入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给拾起来。”
“对呀,否则我们不走!”
众人起哄,还拎来一瓶酒,强灌武汝大三杯。
“嗜,味道真怪,胆的。”
“很正吧?这是虎鞭酒!”
一个装作难以置信:
“虎鞭?人鞭吧!”
大众便怂恿着新郎了。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始变虎鞭!”
‘努!”武汝大在兴头上:‘那我多喝三杯!”
众人轰奖,嫉妒而歪邪地、会心地望着娇艳欲滴的新娘子,很不得把武汝大增出新
房,自己上马。
单玉莲只悄悄望向人丛,心神恍惚,刚才他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悄然引退了,
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
武汝大半醉,色胆壮了,便赶入:
“走啦、走啦,走啦、走啦!”
人声斯沓,空气突然沉闷。单玉莲坐在一塌胡涂的床线,望着粉红色的纱帐,不知
如何,自己会得嫁了给他?
一个三寸钉、将树皮,憨憨地笑着,迎面而来。单玉莲一见,下意识地指着他:
“我见过你!”。
武汝大笑。一手把灯按熄了:
“当然见过,又不是盲人。”
他趁自己竟然在状态中了,还前浪费吗,马上把单玉莲息拥上了床,接近施暴,惟
恐骤失良机。她一手推拒,在惶恐中,心神大旯。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
她毫无乐趣,不痛不疼,只是道:
“我——真的见过你,很久以前。不过看不清!”
他还在顽强地抽动,一听,便很兴奋:
“看不清,不如亮着灯做——”
言犹在耳,灯不亮,人也失灵。
措手不及,一声惨叫,这个男人已经完事了。
一泄如注,还在自我安慰,喘气;
“莲妹,我最劲儿是这次了!好浪漫呀!”
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见,即熟睡如小猪,睡得十分甜蜜,嘴角还有口涎。
单玉莲站开掉在她两顿和脖子上的头发,感觉到这床单温湿而籍腻,很脏。
新房中有一面大镜。
她在这心生木盆的静夜中,难以入寐,望向贴了红花剪纸的大镜,幻成旧时月色。
一样迷离的银光,像一个远古的梦——
梦中,是一个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里弄,斗室中,潘金莲银牙咬碎,把她的小
脚,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粪土上,乌鸦怎配鸳民?红烛泪干。女人
泪涌。
月色照在一盘卖剩的炊饼上。
她将一生一世,伴着这些不上路的炊饼不登样的狠衰老实酒臭货色么?
东方渐发白。
墙角有只蜘蛛,寂寥地吐着银丝,困围着自己。
这是一只一模一样的千岁蜘蛛。
单玉莲倚在墙角,望定它。
元朗“馨香”是远近驰名的饼店,客似云来。武汝大继承祖业,顾客也是一代一代
地传诵,有好奇的,听得武汝大讨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买一
两个老婆饼,乘机偷偷地看上一两眼。背地嘲戏:
“咦?怎么会让他得手了?”
单玉莲忽地发狠。
随手就拎起一个纸盒,把蜘蛛一下一下一下地拍死了,蜘蛛进出绿色的浆汁。她把
千愁万恨,都拍死了。——她看不见它,自己的噩梦一定也消失无踪吧。想要哭出来也
不可能。
这样的举动,把在店里帮工的姑奶奶们都呵了一跳,身后又有非议声:
“看!无端白事浪费了一个纸盒,真败家!”
只有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里,情绪高涨,非常开心地寻找爱妻。
“老婆!老婆!”
店员刚自厨房把一盘新鲜出炉的老婆饼捧出来,便答:
“老婆来了。”
武汝大风骚地强调:
“我是找‘我’的‘老婆’!”
才把千岁蜘蛛干掉的单玉莲,回过头来。并无他的得意:
“你的丁屋怪怪的——
“发噩梦吧?”
“我,见到穿古装的人。”
“哦!”武汝大连忙开解她:“是呀,太婆也经常见到污糟野的,闲事吧,见多些
也就惯了。你不惹它,它也不会犯你。”
“你是说——”单玉莲有点惶恐。
他只觉失言,又改口了:
“乡下人才这样传吧。”
“我不喜欢住在乡下。好闷!”
武汝大左右一瞥,避过他姐姐耳目,拖着单玉莲的小手,来至柜面,收银机“叮”
一声,弹了开来。
只见里头夹着一个大信封,还绑着粉红色大蝴蝶,做非常之浪漫状,写着:“送给
亲爱的老婆”。
她连忙打开一看,呀,是一座复式花园洋房的图样呢!
店员过来,把钞票交给她:
“老板娘,收钱!"
她是老板娘了,她又将拥有华厦了,一切的不快,暂且忘却。啊,远离那地方,那
个人。
单玉莲向她丈夫把手:
“老公!”
武汝大挺着笑脸,享用这个号称,他过去,微微仰起头,瞅着她。单玉莲当着所有
的店员和顾客面前,吻了他额一下,留下艳艳的唇印。
他飘飘然,整个人仿佛长高了两寸,胖胖的脑袋瓜摇晃起来,几乎想念诗,整个人
如诗如画。她笑:
“你真好,我不用侍候七个小矮人了,我只是对着你一个就够了。”
那天她一推开门,踏在地毯上,满目部是绚丽的色彩,一个各国家具纷陈的家。
连厕所,都设计新颖,水龙头不是扭的,是板上扳下的,弄了好一阵方才晓得,一
按掣,抽水马桶便出水了,还有蓝色的清河农渔。开了花酒,有热水呢,单玉莲大喜过
望:
‘哇,以后不用奈尔,随时都可以洗澡!真开心户
一回到房中,飞身倒在弹弓床褥上,不停地受动,又一弹而起,拎着一个扁平小盒
子,遥控电视选入:
咽,是“无线”。咽,是“亚视”。哟,是英文台。
在床上,望向那梳妆镜,那么宽大绵远,照见她灵魂深处。她对着镜后头,只用眼
角看着自己的情影,真是越看越美。又变一个角度,换一个姿势,手托在漏间,卖弄风
情,眉目嘲人,且说与自己知:
“人不能穷。有了钱,连感情也稳阵了。”
再思再想,自己觉有如此一番风光,又忍不住,指着镜中人:
“发达啦!发达啦!”
难掩一点羞耻,转瞬又被欢欣盖过。一生一世,过着这等简单、安定、美满的生活,
也好。
武汝大又在楼下大喊:
“老婆!老婆!”
她飞快地下楼去。二人世界,他是她的米饭班主,他爱她,这就够了。不要有杂质,
不要有杂质。
哇,他又为她换了一辆红色的小房车!
她得到一件名贵的玩具。
忘形地挥手,笑着,看车去。
“好漂亮!好威风!”
武汝大一边展览他的大手笔,一边把一个人唤过来:
“阿龙,以后阿嫂要到哪儿去,你负责接送她。”
单玉莲方才发觉,大吃一惊。
为什么?
像被尖针一刺,全身都紧张了,心突突乱跳,大脑不能指挥自己,木头一般动也不
敢动。为什么竟会是他?她逃不过吗?二人无法互相摆脱?
武龙喊她一声:
“阿嫂!”
“阿龙是我同村的兄弟,他也是从大陆下来的。”
单玉莲便寒暄:
“你来了很久吗?”
“六七年了。”
武汝大插嘴:
“是呀,他一下来我便照应他,我们很老友的,他也帮得手。”
单玉莲没有理会丈夫,只面对这个男人,相逢恨晚,她幽幽地道:
“我在惠州,你呢?”
“汕头,以前在上海。”
生怕他提到什么,单玉莲马上正色,冷淡下来:
“我从未到过上海的。”
回心一想,也有不妥,便问:
“你结婚多久了?”
“哈,他还是一个人呢。”武汝大竟有点自得起来,因为他自己新婚呀。
“有女朋友吗?”
“哈,他很老土的呀。”武汝大又代言了:“女孩子撩他,他也不晓得上。”
三言两语,试探得他的近况。单玉莲不是没有几分窃喜的——到底他还是一个人。
不管为什么,这个男人,还是一个人呢!
她暗暗地一笑。对着武汝大道:
“又不是问你!”
武汝大忽想到他无微不至的“功课”,使自衣袋中掏出一张大地图来,上面画了记
号,写满数字,摊开给单玉莲看:
“现在我问你,你住在哪儿?”
然后一边指示,一边讲解:
“这里,有个红点的地方。还有,这是我们的新电话。这是元朗了屋的电话。这是
‘馨香’的电话。这是阿龙的CALL机。这个是我身分证号码。这个是你身分证号码。你
要随身带好,万一发生意外,不省人事,人家都有线索……”
单玉莲看着这个体贴的丈夫,又自另一个小袋掏出一叠资料来了:
“你那天说闷,我为你安排好怎样过日辰了。你可以每天去学车、学英文。还有,
这些美容班,很多课程。看看——减肥?不用了。隆胸?不用了。皮肤保养?不用了。
电子脱毛?千万不要。…不如去学插花吧。”
“我去上课,你不闷吗?”
武汝大见她关心,便拍着胸口:
“不闷、不闷。有了你,怎会闷?怎会花心?一个屁股骑不到两匹马,我会很专一,
你放心去吧!”
坚定的神情,还表示抗拒一切诱惑,叫单玉莲别担心呢。
她一直暗察那沉默地抹车的武龙,虽然他低头苦干,不过,她相信他一定把每一句
话都听过去。她总是觉得他有一点妒意,才放意木然。
单玉莲也故意向武汝大发娇嗔。
“其肉麻,我受不了!”
武龙继续木然。
作为讨尽爱妻欢心的丈夫,更加受不了:
“哎,今天好HAPPY《幸福)呀,我带你们到一个好浪漫、好浪漫的地方去!”
司机只尽忠职守地驾着新车。
什么浪漫的地方?
什么?
“就是这儿呀?”
单玉莲环视四周,小儿科的摩天轮、半残的木马、寥落的游戏摊位、幽昧的灯光。
——不过是沦落了的“荔园”。一片懒洋洋的浮生陈迹。
只有这快乐的小矮人,兴致勃勃诉说他的情趣,难忘的回忆:
“是呀。我自三岁起就很渴望来玩了。那时我多醒目,扯住大人的衫尾人来,不用
买票呢,哈哈哈!我又爱坐火部仔。那边有间鬼屋,真恐怖。我坐摩天轮还呵得撒尿,
哈哈哈!那时,还常常看成龙和洪金宝打北派……”
自以为是的情趣,问煞这不知就里的新移民:“成龙是谁?”
武汝大一点也不察觉,他只是认真地拖她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一直都渴望,有个心爱的女人,和我抱着手,来玩一天,多浪漫!我没有别的
要求了。”
单玉莲有点感动了。这个没什么情趣的鲁男子,他的要求其实很低。所以她也紧紧
地握着他的手回报。
武汝大下意识地向他那同村兄弟、英俊健硕的阿龙示威地道:
“阿龙自小在大陆,只得一个‘挨’字,恐怕没怎样浪漫过吧?”
武龙想都没有想,只冲口而出:
“有!”
武汝大听了,只管取笑他:
‘市什么?拍拖结婚也得要毛主席批准才行。”
单玉莲在一旁,不希望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见空中有一条大船在摇荡,便打个岔,
指着那机动海盗船:
“我们上去玩!”
武汝大自然童心未泯了,率先奋勇地入闸,上了静定的船上,坐下来:
“别怕!小儿科!”
武龙殿后,轻轻地扶着单玉莲攀上去。——他俩都意想不到,这竟是头一回的接触。
年少无知时、不管感情有多深,有多执著,都在捉迷藏,一番拨弄。她没有失去他,
他又回来了。
茫茫人海中,又遇上了。
是今生的缘吗?
她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得长久一些。时光如驹,日月如梭,但愿一切停顿了。不
过,他曾经那么的绝情……
单玉莲把手一甩,跌坐在武汝大身边。上到海盗船上,方才知道,船是越摇荡越倾
斜,离心失重,整个人几乎要扑到遥遥的地面上。在空中,没有丝毫的安全。
那个表现得威猛的武汝大,每当荡至高处,又急剧下坠时,全船尖叫得最大声的人
就是他,近乎哀嚎。
护花无力。
到了最后,他把双眼紧紧地闭上了。
所以他根本见不到,一言不发的武龙,把单玉莲护在中间的男人,下意识地保护着
花容失色的女人;她也不自觉地倚向他,比倚向丈夫近一些。
她的心又开始定了。
梦魂在这离散的当儿,飘忽至虚空的高处,在无尽的空间滑行,一阵远古的琵琶声,
唤醒地一点记忆,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最难喻的一刹,她突然见到一墙高墙,她也曾见过的小城镇。对了,那塔尖,那灯
笼,小桥流水。单玉莲的指尖,轻轻抚着脸。
千年光景似飘篷。
便在正月十五那夜,潘金莲随了吴月娘,又联同李娇儿、孟玉楼等住人,四项轿子
出门去了。都要登楼看灯玩耍。楼论前挂了湘帘,悬着彩灯。
潘金莲穿了白绫袄儿,蓝缎裙地,头上珠翠堆盈,凤铁半卸。
伏在窗前观望,见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四下也围列买卖,百戏货郎,
斗巧招味。南北都是古董玩器,书应叙护,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还有卖布匹的、卖果
馆的、卖酒的…。
这个地方,何等熟悉。
单玉莲便想道:
“怎么忽地游人冷清呢?”
微雨骤来,洒湿了青砖地。柳林河畔,尽见小二丫环。入了门,悬赏缉拿一个逃犯,
那景来时年间景致。
宋城。
05
单玉莲一时间竟回到从前的年代。
武汝大惊魂甫定,又要上厕所去:
“我已经忍到爆棚了。阿龙,你帮我要一点酒好压惊,我去了!”
单玉莲游目四顾,这“宜春酒窈”怕是狮子街灯市的店号吧。她的双手不听使唤了,
从前,她一径把白经袖子搂着,显露她遍地金缘袖儿,十指春葱,带着六个金马澄戒指
儿,微微地翘起。
武龙要了瓶桂花酒。
酒来了——由一个小二装扮的古人奉上。
单玉莲站起来,持着酒,便满斟了一杯。她把酒杯速予武龙,娇声软语:
“叔叔,你真英雄,我很敬重你呢。你饮过这杯吧。”
武龙接过:
“海盗船而且,哪有什么英雄不英雄?”
他把酒拎着,还没喝,她已道:
“我不是说海盗船——”
“以前的事,我们都别要提了。”
‘称不提,我不提,世上有谁知道呢?叔叔,是不是?”
武龙把酒一饮而尽,语气平板:
“我见你有了好归宿,也为你高兴,恭喜你!”再强调:“我是真心的。”未了还
加重:“你相信我。阿嫂让我自己斟。”
单玉莲不理会他,只知她要劝饮,带着媚气,再敬一杯:
“多饮一杯,好事成双!”
武龙一愕,抬头,刚好接触到一双烟迷雾锁、风情万种的眼睛。
潘金莲子那雪夜,簇了一盆炭火。就在武松的面前,将酥胸微露,云果半碑,脸上
堆了笑。
但那武松只道:
“哥哥还未回来?”
潘金莲一手拉武松肩上一提,一手缔了一盏酒,自呷了一口,剩下一半,撩拨他一
似撩拨那贫炭火。
“叔叔若是有心,便饮了这半杯残酒!”
武松劈手夺过来,波在地上。他大义凛然地对着那不知廉耻的嫂嫂:
“我武松顶天立地,不是伤风败俗的猪狗,再于此勾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
不认得嫂嫂!”
单玉莲见武龙意设了她的酒,恍惚地醒过来,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武汝大如厕归来,见她站在他身边,便很奇怪,还责问武龙:
“阿龙,你应该帮阿嫂斟酒的嘛,你看,她受惊怕还不曾回复过来。”
连忙呵护她:
“啊,你的脸又青又红,让我呵一呵!”
回过头去一望武龙:
“咦?你也曾惊怕吗?真胆小!”
单玉莲不明白她刚才的所作所为,她斗胆勾引他?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忍不住眼眶
一红,而雨,又忽然大了。
凉风乍吹,一个灯笼不明不白地燃烧着。四下依旧无声,是个暂停的世界。
单玉莲心下害怕,雷声轰然一响,她马上扑向武汝大怀中,她慌张地道:
“我们快走!”
快走!
逃离这雨雾包围的模糊昏晕的宋城、古城。在车上,见那惨黄惨红的灯光,逐渐地
远去,像是浮在世间的一座蜃楼,它变形了,飘忽地,因为雨势渐急,遂已隐退。
单玉莲心神尚未完全平定。
只是带点不安地、向她丈夫道:
“我又见到了。”
“见到什么呀?”他轻问。
她声音抖颤:
“穿古装的人——”
“哈哈哈广武汝大开怀大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无谓的惶恐:“整个宋城的咖题
啡都是穿古装的啦!”
“不,我很害怕。”
武汝大惟有再三呵护:
“好了、好了,你害怕,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来吧。”
一想,又问:
“其实穿古装的人有什么可怕呢?真是!”
单玉莲只觉无奈无助,没有人了解,便要把她的幻觉都说出来了:
“我见到一个——我很喜欢的男人!你又不明白!”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武龙自倒后镜中看到她。心中一动。不过她没有回望,只幽幽
地倚向武汝大,心事重重说不清。
武汝大见佳人投怀送抱,还道她跟自己打情骂俏,不免沾沾自喜:
“又来哄我一场。——我穿古装靓仔吗?呵?”
车厢中静默下来,没有人再做声了。三个人,各有各的思潮起伏。
她有点悔意。他也有点悔意。只是,悔什么?是刚过去的一刻?抑已过去的十年?
若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只有单纯易满足的武汝大,他的世界充满芳菲。
武龙忐忑地驾着车。耳边尽是那夫妇对话的回响,精神并不集中。
他凝视着车头的玻璃,但他的心在倒后镜。有些东西啮咬着他的意志。不是愁苦哀
伤,而是一种控制不了的自恨,一个懦弱的男人,多么无用。他推却了她,以后就不堪
回首了。所以武龙一直不放回过头去。
大点的密雨,兜头劈脸地打过来。天变得更黑。
突然,暗处闪出一团黑影。
那黑影闪出来,不知何故,便被车子撞个正着。车子煞掣不及,车轮发出怪叫。
黑影弹起,啪一下,撞在车头玻璃上。
一行血似的液体,流曳着。
武龙毛骨悚然地看个清楚,那是一头黑猫。车上三个人,与它的尸体面面相觑。整
张嘴脸,毗牙咧嘴,死不瞑目。那么近,在武龙眼中放大了,如同一头小老虎。
他和她浑身起了疙瘩,寒意逼人。
水拨犹一下一下地活动着,把猫的血清洗了。血迹淡化,随水东流。
武汝大见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
“没人见到,快开车,走吧、走吧!”
车子急急遁去,武汝大觉得自己当机立断,甚是精明,如顽童脱险地偷笑。
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开了。暴雨狂栖,为一头死去的动物喊冤。
武龙听着雨,直至天亮。
雨停了,他的余情未了。
一边打呵欠,一边出来当他的司机,胡提绷硬,满目红丝。乍见单玉莲身影,好生
冲动,突绕过车头,到她身边,企图握住她的手。想不到她那么淡漠:
“我昨晚饮多了一点酒。”
她把一切都推卸了。然后下道命令:
“站在那儿干吗?开门呀,你不‘开门’,我怎上车?”
她比他坚强。
武龙推有开了车门,侍候她上年。也冷冷道:“阿嫂,要上哪儿去?你不‘吩咐’
我怎开车?”
单玉莲便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态:
“十时学车、十二时八元朗与我老公一起吃饭。二时半到尖沙嘴上英语会话、四时
半下午茶、六时前要回到家了,我炖燕窝给老公吃。都记得吗?”
这便是她的日志了。
武龙沉默地做妥他分内的工作。每当她到达一处,他便在接下或车上等候。
眼看这个女人,由一个土里土气的处妹,日渐蜕变,也追上了潮流——暂时是旺角
或铜锣湾型的,没到达尖东或中环。
她从来不正视他。
也有。每当他将要跟她眼神接触时,她早已飞快地转移,只待男人没有留意,方伺
机看着他。
其实这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那个人就在前面了,那个人就在后面了,总是隔着无形的墙,思念得明昧不定。
秋风秋雨,在驾驶学校的门外,她一出来,便见一把硬撑的伞。是一把男人的伞,
最古朴的黑色大伞,如一张罗网,不见天日,把她接到车上去。
一路走向停车场,她靠拢一点,他退开一点,结果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还打开车
门,冷着一张脸,护送她进去。
见他在凉天里一身是两,单玉莲也有不忍,便叫他:
“‘你抹干了雨水再走。”
衣衫尽湿,怎样抹也抹不干。这样湿答答地轮在身上,多半会着凉,因而把声音暂
且放软:
“把T恤脱了再抹把。”
一一然后,她静静地,见到他那片傲慢的背肌,展现在这么狭窄的一个天地里。她
搅不清他什么时候一手脱的衣,只是,因抹水的牵动,他的肌肉是结实而充满力气的—
—色情的。
单玉莲的嘴唇有点干燥了。
心灵上也有悲哀而婉转的牵动,配合着他的手势。眼波悄悄地流滚。
她实在想抚摸一下,然后控它,俯首咬一口……
心神恍惚,她的舌尖不自觉地舔着唇。
车子突然开动了。
武龙说:
“雨那么大,上不上美容课?”
晚上,她特别的瞧不起躺在身边的武汝大。憋了一肚子气来骂他:
“你这人,既不式,也不大。中间还是个‘汝’,你看,水汪汪,软弱得一如女子。
你真没用!明天你快写信到报上疑难杂症信箱,问一问主持人,该怎么救你!”
…脚把他掀开,任自洗澡去。
武汝大觉得对不起她。自己模样又那么可怜,百般扭动,雄风不振。但她今晚上,
要得太狂舒了,太急速了,自己才特别快。不过说到底,还是对不起她。
他有点脸热。
唉。这一晚快点过去就好了。
单玉莲在上美容课时,感觉自己眉目之间,如笼轻烟,如罩薄雾,眼神几乎要穿透
重妨,穿透镜子,到达她要到的目的地。
她不容许自己憔悴。
依循导师教的方法,轻轻地扫着腮红,漫漫地化开于不自觉中,溶于脸色上。
费煞苦心地装扮,她又觉希望在人间。她新生了。
即使不着一字,她也要他见到她今天特别漂亮。不必赞美,他的神情自会报告。
所以一下楼,步履轻盈,笑靥如花。--一定惊艳!
武龙的车子原停在生果档前,日子久了,那看档的女孩跟他熟络起来,他隔着窗道:
“一杯!”
“橙汁。例牌。”
这个黄衣少女,看来顶多读FZ,无心向学,专攻眉目传情。简直是“单料铜堡”。
把橙汁递予武龙后,便妖娆地问:
“哥哥,你的车很有型呀,你也很有型呀。”
英伟的武龙,不大自然地搭讪:
“普通啦。”
“靓人才驶靓车的,这车是不是你的?找一天来接我放学好吗?我在新记——”
武龙还在笑,一抬头,见到面如玄植的女人,校化得明亮,神情黯哑。
她今天很美,但很凶。
一上车,大力地关上车门:
“咦?那靓妹长得不错,又青春。横竖你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
武龙没有回答。
车厢有难耐的寂静。
单玉莲无由地发脾气了:
“明天不来上课了!”
“为什么?”
“不高兴上就不上!”她赌气地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
她咬着牙,恨恨地被嫉妒煎熬着。
只得骄奢地到新世界中心花钱去。
一间一间名店如花园般乱逛。虽没什么品味,不过自各《八卦周刊》的时装专栏和
彩图上,也得知一九八八年将流行什么秋冬装了。颜色是象牙、黑。铁锈红、灰…她已
经不是那初踏足贵宝地的单玉莲了。
感谢这些周刊,教晓一众小姐、情妇、小明星、小艺员……和来历不明的女人穿衣
之道。只要花得起钱,一身包装好了,谁知道谁是谁?
但单玉莲是不同的,她花的是丈夫的钱呀!名正言顺。总是向店中的女孩吩咐:
“同款不同色,三件全要。还有这条链,包起来。你们收什么咱?”
签过单后,便指使武龙为她捧一些现成的回去。刚出来,忽见一家店子,橱窗上摆
设了一件黄色的新装,鲜娇的青春的黄衣——就是那不知羞耻的、对武龙勾引的女孩身
上的颜色。
单玉莲冷笑,心想:
“这款难道靓妹买得起么?”
便马上不问情由买下来,把武龙起走:
“你不用理我,现在到‘馨香’告诉我老公,今晚不陪他人元朗。”
“你们今晚不是要拜寿吗?”
“不高兴去就不去!”她又负气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
武龙耿直地转身走了。
她在眼角见到他走了。
一个大男人,捧着一堆秋冬新装上车去。这不是不委屈的。——为什么他只是她的
“下人”?
单玉莲立在原地。他走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漫无目的地,眼光注视在某个时装新系列,是一些带子,把女人又缠又绑的设计。
她永远看住某一件,漫无目的。
时间谋杀不了,怎么过完这一生?
好不好豁出去?
好不好只要他一晚?
“喂,淫妇!”
——单玉莲如被针刺,如梦初醒,呵了一跳。
是谁?是谁?识破了她。
连忙四下一看,这两个字真可怕,莫不是她的魔鹿回来了?
身后,有人捧着一大堆时装走过。
然后是一个男人。
看不见他长相,只见墨黑的眼镜,挡着半张脸,一问,擦身过去,头发很长,在脑
后束起来,半望的。
他穿得很独特,是黑加金。非常伟岸,目中无人。只是很冷漠地向尾随身后的一群
模特儿留下一句话:
“淫妇!可以走了吧?”
出来四五个十分性感妖娆的模特儿:“SIMON!等等!”然后簇拥着他走了。
啊!不是唤她。
单玉莲只闻声,不见人,但觉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非常异样的感觉,渴望见到他
的脸。那是她所不认识的,那是另一个世界,她不知道冥冥中有些什么秘密,她就是被
闷在黑棺里头一个无助的弱质。一个男人走了,另一个男人便出现。
他是谁?
极目之处,只是一个浪荡的背影。
似曾相识。
单玉莲不顾一切地跑前几步,翘首再看,车子已绝尘而去。这众香国的王。
她觉得自己真是荒淫得可耻!
但武龙,他并非无心。
不过他怕,恋爱是一宗令人焦躁不安,而且长期困围的事儿,他不愿意泥足深陷,
到头难以自拔,他付不起。
且她是他兄弟的女人。
他害怕半生因此又再改变了。一个人,哪堪一改再改?
他到了馨香饼店,代告知武汝大,她不到元朗给太婆拜寿了。
武汝大也算体谅。
“由她吧。太婆九十九岁大寿,自然比较尘气,又与她相冲,一定窒她一顿。算
了。”
就在自己的店子,时近黄昏,两个男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谈心事。
武汝大问:
“你觉得我老婆怎样?”
武龙以为他在试探,一凛,便道:
“没什么。”
“长得不错,对吧?”
“不错。”
“什么‘不错’,简直是‘靓到晕’!唉,老婆太靓头拧拧,老婆太靓眼!”
“你说到哪儿去呀?”
“我是怕。”武汝大坦白道:“怕被人拐走。”
武龙正盘算该怎么答话。他兄弟已拍着他的肩膀——踢起脚来表示情分。
“我们一场兄弟才说呀,我很担心——啊,我不是怀疑你,你担屎都不偷食的,我
信你!”
武龙只理直气壮:
“担屎当然不偷食,难道你份吗?”
武汝大沉默地望着他,半晌。
然后,他下定决心了,不做任何怀疑和深究。他很满足现状,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
么,于事何补?他非常非常地强调着:
“幸好,她真够专一,也帮得手,她是不错的了,简直是好老婆!对不对!喂,你
说是也不是?”
像逼武龙非答“是”不可。
武龙对着这满脸期待的好兄弟,逼于无奈,便答:
“是!”
听得他这样答,武汝大放下心头大石一般。终于他又得到安慰。
他把这忠直的武龙领到自己的车子旁,拎出两份礼物来。
“我老婆不去拜寿,不要紧,这份礼算是她送的,扎到也成了,我会代她说项。不
过太婆一定留我过夜——”
然后把其中一份,递予武龙:
“这一份,是我送给老婆的,你叫她挂念我吧。——看,对待女人,时不时要浪漫
一下。你得好生学习。”
把礼物分门别类后,两辆车也就分道扬镳了。
06
是夜,九十九的太婆,收到武汝大夫妇送来的贺礼,便到房中试穿一下。武汝大一
直在门外柔声催促:
“太婆,快点出来让大家看看是否合心水?”
他也希望大家接受他们的心意呀。精心挑选了一套黑色暗花香云纱衣裤,手工精细,
价值不菲。最适合她老人家了。代老婆讨她欢心。
这位不知就里的老人家,听得是名贵衣物,也就换将出来,年迈半失聪,只应道:
“呵?洗不得水?”
她步出堂前,大家的反应是——
呀,太婆身上竟是件黑色喀土性感睡袍。肌肤隐隐现现,她童真地咧开没齿的黑洞,
一笑。这贺和真奇怪,布料少,不该体,却说很名贵。
武汝大那忆子成狂的慈母率先发难了:
“仔,你看你,书香世代,好好地又撤出去,近得那狐狸精日久,连太婆也授弄成
这个样儿,你是不是失心疯?”
众姐姐也看不起他如此色情狂。
武汝大含冤莫白。都怪自己一时大意,两份礼物给调错了,谁知有此番后果?
唉,那收得寿衣似的礼物的小女人,又不知怎样地恼恨化了。
武汝大一张脸,非哭非笑,僵了一夜。人走不得,心已远扬。不知莲妹如今……
单玉莲把身体浸润在一缸漫着花香的泡泡浴中,很久。
只有在这里,她是可以放任的。屋子这么大,而且是复式,但,只有在这里,可以
尽情地享受着孤独的荒淫。
思绪游移。爱惜这个东西,太飘忽了,求之而不可得。惟有托付与不羁而又敏感的
想象。手指开始也随着思绪游移了…为什么那揉擦着她身体的手,不是他的手呢?如果
他粗野一点,她知道自己是会“屈服”的。
她把腿张开些,水特别的滚烫,好似都走进她里头了。…但愿抱紧她的,是一个真
真正正的硬汉,换而不舍,置诸死地。她放纵地迎合着这一个虚像。看不清晰的男人向
她用力侵袭。
直至她抽搐地、几乎要喊出来:
“……你不要走!”
整个浴室,整缸烫人的水都有节奏地抽搐了。她在绝望中才悠悠地醒来,抱紧她的
只是自己。
忽然,万念俱灰,眼泪一串串急骤地跌下来,消融在泡泡中。供哑的快感变得痛楚,
单玉莲只觉都是泡影,特别的空虚。
用力地擦干身子,便见到丈夫送给她的礼物——由心上人转呈,多么的讽刺。她把
花纸拆散了。
一套黑色起了暗花的香云纱,古老如同寿衣。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礼物?
她奇怪地试穿上身了。
一边穿,扣花钮,她的一双手也绕着碗花,那莫名其妙的小调,在耳畔空灵地回响。
似乎自天际传来。袅袅不断,听不分明。
单玉莲一个人,如在寂寞而空旷的野地里徘徊着、寻找着。无意识地,她开始哼了:
三寸金莲,
俏生生罗袜下,
红云染就相思卦。
姻缘错配,
写民怎对乌鸦?
奴爱风流潇洒……
站起今天才买下的一条长链,在腕间绕了又绕,缠了又缠,真是情枷恨锁。
墓地,停电了。
停电的一刹那,天地都突变惨淡,无尽的漆黑,看不清世间男女欲念焚身。
一根火柴擦着了。
单玉莲身不由己,在武家的祖先神位,上了一位香。
一个从来都没上过香的女人,在他姓的木头前面,上了一注赎罪的香。
武龙发觉停电时,刚好在他自己车房侧的斗室,泡了一个林面。
这顿马虎的晚餐还没来得及弄好,便通麻烦事,心下念着楼上的女主人。
武龙便打开门——
一足尚未踏出,马上与一个穿着一套古色古香衣裤的女人撞个满怀。他大吃一惊,
她是谁?莫非是千百年前的……
她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盯着他、盯着他。盯着他。目光一直紧密地追踪,他
逃不出去。渐渐,眼神又汪汪地浇着他、浇着他、浇着他。百般情意,把心一横。两朵
桃花上了脸。--单玉莲也不知为什么,她可以做出如此的勾当,从何来的勇气?也许
是借着一点无意,真的,借天意,以便掩饰一切。到底她是人了应,抑或她的心魔在策
划?即使当事人,也不愿意弄清楚。
武龙定下神来:
“则”
“好黑呀。我很害怕,你来陪我!”
他有意避开这种尴尬,便借口:
“你不用害怕,我出去买‘灰土’,你在这里等我吧。”
说完便打算逃出去了。媚态毕呈的嫂嫂,根本无意让开一条生路,只是越靠越近。
一个古代的女人,在哄一个古代的男人:
“你不要走!你这一走,便去了三月,我报挂念!”
“啊,不不不!”武龙还解释:“怎会去到三越那么远吧。”
但是,这个携带着一点回忆的女人,既然要来了,竟是无法摆脱的:
“你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
武龙驾着车,朝市区的路上驶。总是感觉到身后有只灼灼的黑眸,不肯放过他。
她是越坐越不安定了。先自把领口的一个花钮给解开了,趁势一扯,露出横亘的锁
骨。手指在上面写着字。
突然,双方都没有准备,她俯身上前至司机的位置,一双兰花手,自背后按住武龙。
她在他的耳边,用细腻的软语问: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呀?”
武龙只管道;
“你坐定一点。”
单玉莲看来没有坐定之意了,她犹在他耳边,横笑一声:
“你不敢认!你真没用!比不上一个弱质太流。”
乘机在他耳边吹口气,武龙一额,赶忙抓紧方向盘,车子方才平衡过来,单玉莲被
这一推,弹坐回她后座去,好议安定了。
武龙如坐针毡,难以自抑了。此时后座伸张一条腿,搁在座位背上,睡准半甩,挂
在脚上晃荡。他忍无可忍,一手捉住那女人的脚,强力扔回身后,因这行动,车子不免
一冲而前,单玉莲人随车势,身子也如前一扑,放轻放软,半身勾搭住男人,再也不愿
放手了。
她啮咬他的耳珠,红唇一直吻过去。武龙也算正人君子吧,只是,怎么抗拒风月情
浓?她从来都没贴得那样近,感觉上很陌生,即使在十年前,一百年前,一千年前,她
跟他还不曾如此亲密过。——二人都有点沉溺。
她记得了,他这样辱骂过她:“我武松顶天立地。不是伤风政俗的猪狗,再干此勾
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是吗?他曾经在很久之前,如此竭尽
所能地抑正自己吗?
单玉莲嘴角门过嘲弄。
男人便是这样了,男人有什么能力,压抑意马心猿?男人都是兽。她星眸半张,腻
着他,看透他:
“你何必骗自己?我知道你喜欢我!你怕么?”
像等待了很久,数不尽的岁月,制度和主义,伦理道德,都按他不住。他用力地吻
她。一脚踏入脂粉陷阱。全身都很紧张。
她马上把舌头伸出来。在他口中挑挞地蠕动。最迷糊之际,一切都惊心动魄。
车子失去控制。
迎面而来。一辆货车,狂响着号,武龙连人带车几乎相撞,对方门避得艰险,惨烈
的车头灯如利刃一下划过二人的脸。
生死关头,神推鬼使,武龙急煞了车。
他不能死。
武龙布地弹开来,他见到一张泛着红晕的俏脸,欲火如焚,这不是他心中的单玉莲,
她只像另一个人,如同来自遥远国度的魂魄依附了她,抑或,她依附了它。
他清醒了。
奋力拉开车门,决绝地下了车,头也不回…他不放回头,只怕难以自拔。是什么力
量把他拨走,他都不知道。
单玉莲目送着这男人畏罪潜逃。
他三番四次地遗弃她。
是根本无缘么?
费尽千般心思;她都得不到他。永远有一种无形的东西,令他“前进”。那是什么?
她恨得牙痒痒。
茫然推开车门,不知身在何方。寒风凛冽她吹头发,一绺飞掠过脸庞,她在咬牙之
际,把那绺头发给咬住了。
恨!
忽地,听得一阵熟悉的浪笑声。她循声望过去。
那也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失意的女人,站在大城岔路上。开始有一种很强烈的矛盾。
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
她没有哭,只是双目无端地温德了。她怕,但又很兴奋。
她的心被搅弄得乱作一团。她把手伸向心中,企图抽出一根丝,抽出来,人就被扯
过去了。
那个背影,为一群女人簇拥着,浪笑着,进了一间“的土高”。
“唉!”
单玉莲无力细想。
一旦细想,姻缘总是魔。她也无力回头。
脚踏着碎步,款款地上前。是她的脚,引领她走着一条可知或不可知之间的路。
一推门,她便眼花缭乱——
但见:一支五局花接,四围下山钢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日里伤着一封丹书。一
枝起火,万度寒光,当中一个西瓜炮进开,四下里皆烧着。说不尽人物风景,旦角戏文。
烟火安放街心,谁入不来观看?
单玉莲但见一盏盏的金灯,冲散满天繁星阵,黄烟儿,绿烟儿,氯氟笼罩。
楼台殿阁,顷刻不见了。
火灭烟消,尽成灰烬。
音乐变得缓慢,摇曳,古人的脚步。
激光过了。
众人沉醉于世纪之本。
听一派民管湾话,见一簇翠围珠绕。可以醉,便任由他醉倒。银灯映照之下,无从
计算而今是二十世纪最末的十年了。谁知道明天?谁寄望明天?穿好一点,吃好一点,
得风流处且风流。是的,众人只凄惶地甜歌热舞,不问情由地纵声狂笑。
-Mtal,一位?要点什么?”
传者来招呼。
单玉莲还没“回来”呀。她烦乱地道:
“女地红!”
轮到那年轻人惑乱了:
“什么红? BLOODY MARY是吧?”
单玉莲拎着那杯红色的怪味的液体,一人独辟。她在阁楼,放眼下望,舞池中,红
男绿女都在忘我地狂欢。每个人都创出难度极高的扭动把式,闭着眼,离着魂。
她觉得自己十分寂寞。
她像八根细巧果菜酒盅旁一根无人惦怜的牙着儿。元宵灯市夜里路边一颗无人垂注
的瓜子儿。淫器包中一条无人眷恋的药煮白级带儿。……空自在一角,艳羡他人的浓情。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快活,怎的自己缘薄份浅,连自尊也抬不起?便把酒都灌下了。
无聊苦闷,只得把那链子,绕了又绕,缠了又缠——总要做点事,好打发这难熬的
一晚呀。
过得了今天,是否也过得了明天?
猛一自恨,那长链,便飞也似地脱手甩至楼下的舞池中去。
长链的身子轻盈起来,在半空缓落如飘絮。连链子也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根叉竿。
叉竿的影儿忽在这半明半昧的鼓乐喧天的境地里,猛地跳脱出来,仰头斜视那失手的单
玉莲,俯首笑看舞池中漫不经心的SIMON。两个不相关的过路人,没有一点牵连,便是
费煞思量,也扯不到一块。
那叉竿是怎么一回事呢?
记得一个春光明媚时分么?
从前——
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便下了帘
子,自去房内坐地。
那一天,她也如常地拿着叉竿放帘子,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叉竿到倒。她手擎不牢,
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了。
看那人,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胡春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褡儿。
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酒金小扇
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向潘金莲丢个眼色儿。
SIMON无端被一件重坠之物打中,骤停了舞步,待要发作,想不到在阁楼,有个妖
娆美貌的女人,也有二十多岁了,一头松松囊囊的黑发,微鳗八字眉,三白眼,粉浓腮
艳。
隔远看不清,便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撇下众女不管,猎艳而来。眼神一直未曾
离开过,她有点张皇,但更多的是春意,未开言,先赔笑。身段圆熟,腰特别的细,在
一套复古的时装轻裹下,藏不住这个秘密。
见她粉脸生花一如古画,SIMON有点魂飞魄散。他也阅女无数,然而,这般追不上
时代的、过时的美女,时光倒流,还没上手,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
了。颜面一变,笑吟吟地,不言不语。
她也一直地看着他上来。
看着他把长链子,笑吟吟地擎在掌心。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手,不安分、挑挞而挑
逗。他一身的黑,墨镜未曾除下过,背后潜藏着如何的焚人的目光?
单玉莲轻道:
“你还我?”
“还什么?”他笑:“我在地上抬到的。”啊,是这声音,她熟悉的声音。是他!
“我摔的。”
SIMON故意调戏:
“你不是‘摔’,你是故意‘扔’下去。”
“对不起,官人。”她竟向他赔个不是:“是我一时不小心,被风吹失手,才会误
中你,不是故意的。”
他觉得很有趣,便继续:
“那末,算是我故意被你扔中吧。”顺势把她拉近栏杆下望:“你看,舞池人这么
多,要很幸运方才中招。这就是缘分。是不是很老土?”
她往下一瞧,刚好与女人们的目光短兵相接。虽则她们还是在放荡地舞动着,不过
舞伴却另有出路了。目光中不免有妒恨,在笑:
“SIMON你看你的 TASTE!《品味)”
单玉莲咬着唇一笑,呀,多么的相似:她们不也曾各自偷偷地苦缠细裹,造就一双
尖超越金莲小脚么?不是白续高底,便是红经平底,鞋尖儿上扣绣了鹦鹉摘桃,或斜插
写花,鸳鸯戏水,纱绿与翠蓝的锁线,精细的造工。也有出奇制胜,暗中安放了玫瑰瓣
儿,小格中藏了梅花印子儿,一步一印。争妍斗丽,陪伴西门庆玩耍,踢气球呢。一个
捎头,一个对障,拗踢拐打,扭腰摇臀的,不过要讨男人欢喜。
单玉莲眼角向他一飞,问:
“咦?都是官人的妻妾呢。”
妻妾?
SIMON但觉这个女人,跟他来一套新鲜的,便过招了。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她笑:
“别耍了。”一壁施个礼:“官人万福!”
他也笑。端详她一阵,放浪地:
“娘子,有礼!”
这个古意盎然的美女。正中下怀,正合胃口。她跟她们不同。越是含敛,末了越是
放荡。——因为她总得有个发泄的地方。一发不可收拾……
SIMON便把长链往单玉莲腰间一绕,先下定论:
“二十二时。”
手一松,长链跌在地上。
他蹲下来,凑巧此物就在她脚边了。他拾起之际,乘势捏她的脚一下。只一捏便跟
他的手。
他撇嘴一笑,一起来,猛地贴得她很近,在她耳边吹口气,暖的、荒淫的。轮到他
腻着声问:
“脚那么小,鞋当然很小。几号鞋?四号?三号?”
“不知道!”
“等会我替你一量就知道。”他挑衅:“你怕么?”
单玉莲把那腥红色的BLOODY MARY一饮而尽。
她伟岸地俯视那一群失宠的妻妾。自这一分钟起,他只要她一个!她们与他同来,
但她与他上岸去。-----一由一众在欲海中浮沉陷,气喘吁吁,最后,是谁胜券在
握?
她竟然十分地瞧不起那些得不到男人的女人呢。
她出身自是跟她们不同,她甚至是一个外来者。上生土长的香港女,优越娇贵,追
上潮流,她凭什么与她们较量?别说英文了,自己连广东话也讲不好呢,不过因长得登
样,这个男人选中她。她以新移民的身分,先拔头等,傲视同群。单玉莲被怨毒的目光
造将出门。
进了SIMON现代化包装的大宅。
门是密码锁。他故意让她看见:“九四一三”。
他的家,是十分时髦的“复古”装修。用的家具是酸技,椅子是花梨木。厅中挂了
古画,接近春宫图。几案上摆放一块木曾雕琢的噗,没人知道心中是什么。落地穿衣镜,
有四座,安置于不同角度,影影绰绰。看不请金笔对联,单玉莲一个踉跄,摊坐于鸦片
烟床上。油气已攻心。酒在她身体内全化成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的。
一切都是孽。
只见一地都是杂乱的古画:工笔仕女图,还有设计图样,”十二妖孽一九八九”这
几个字,分别用小篆、草书和美术字写就。应征的美女照片,纷纷呈现着色笑,当中也
有刚才所见的几个模特儿。
她只好很无聊地开始: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选妃的。”他促狭地眯眯眼睛:“选最美的十二金钗,拍年历。”
这个女人!
她肯来了,如今又尽在做些社交活动,正经话题,顾左右言他。真好笑,简直与时
代脱节,惺惺作态。
他不理她。径自打开一个百子柜,那是中药店常见的柜,一格一格。其中某个小小
的棺材型抽屉,放着内绘鼻烟壶。他用力地吸了一点可卡因。然后又在某一格,取出十
粒海马多鞭丸——那是中国秘药,不过货只在日本买得到。
“哪十二个?”
他逗她:
“妲己、西施、貂蝉、杨贵妃、王昭君、潘金莲、武则天……通通都是名女人。”
单玉莲一听:
“这些都是‘四旧’。怎么没有个叫林黛玉的?”
“哦,林黛玉是VIRGIN《处女),不入围。做得中国名女人,个个都有点功力啦。
要淫,但不能贱。矜贵得来够姣,姣得来不可以太CHEAP《便宜)!--要做吗?”
单玉莲才一转过身来,他已经贴紧她了。因为贴得紧,所以他的坚挺令她的脸马上
红起来。她的身子马上被拥倒于鸦片烟床上。无路可逃,九死一生,对面有到金笺对联,
上书:
嫩寒锁梦因春冷
芳气袭人是酒香
这不是林黛玉屋子里的。这是秦可卿屋子里的。
SIMON用手捉住她双手,用膝盖分张她的双腿,把她摊开如同自卷轴摊开一幅远古
的仕女图。
他慢慢地、慢慢地说:
“NOWI’M GOING TO YOU!《现在我就干你!)”
她听不懂。但只低吟着。
她的心意欲临崖勒马,身体已经软弱了。他恣意欣赏她矛盾难受的表情,看了好一
阵,直至他认为“对”的时刻……
难道她不明白,来了就不能走吗?动荡芳心无着落,总得情人收拾。她也想要——
只好归咎于强中更有强中手吧。
他仿佛嗅到她浑身细汁里头的一种特殊的动情的气味。因为她催促,他的欲焰就更
高升了。
07
把她的衣服脱下来。
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
把她的红绣花鞋儿摘取下来。
把她的两条脚带解下来。
把她的两只小脚用起来。
一只小脚吊在一边葡萄架儿上。
另一只,吊在另一边葡萄架儿上。
向水碗内取了故玉黄李子,便投过去,
一连三个,都中了花心。
他吃了三盅药五香酒。
又递了一盛,喂她吃了。
向纱把子顺袋内取出淫器包儿来,先使上银托子,又用了琉磺圈,再捻了些“闺艳
声娇”涂上了。
她还吊在架下等他,兴不可遏。
他并不肯深入,只是来回擂晃。
她一急,架上葡萄被摇落了。
她只得仰身迎播,口中不住地叫:
“达达,快些进去吧,急坏了淫妇了!你故意这样来折磨我!……”
西门庆笑道:
“淫妇!你知道我的好处了?”
他这便一上手,三四百回,没棱露脑。
只见潘金莲双目瞑息,微有声嘶。
葡萄架因剧烈抖动,滚滚绿珠,洒了二人一身,覆压挤提,温作秘腻甜汁,不可收
拾……
单玉莲无力的手又抓紧了他。酥软了一阵又一阵。太恐怖了,坠落在何处无底深潭?
他强大而且粗暴,又不知使了什么方法,她无法不扭动着来逃避,咬着牙,唉,怎么熬
得过去?她的前世和今生都混淆了,她呻吟哀求:
“达达!你……饶了我吧……”
SIMON命令她:
“看看我!”
单玉莲竟连把眼睛张开一线的气力也没有了。他兴奋地迫视着她的脸和反应:
“你有没有别的男人?”
她气如游丝含糊地道:
“有”
他问:
“如今你是谁的女人?”
单玉莲痉挛了,慌乱中伸手抓紧他,痴缠着他。思绪飞至前生,她还有谁呢?她只
不过有他,眼前推一可托付的人。她急速地叹喘:
“我是你的女人!达达!我是淫妇,你不要不理我,你要再入一点!呀——”
她舌尖冰冷,星眸恢闪地瘫倒了。
SIMON人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乏力如死。
这一夜太长了。
一线曙光,映射在筋疲力尽的人身上。
单玉莲苏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惊而起,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个非比寻常
的地方。有个男人在身边,但他是谁?
——就这样过了一夜?
四下一看,啊,一塌胡涂的战场,好似在地毯上造过,在鸦片烟床上造过,倚在墙
上造过,站着、坐着、躺着……都造过。
她十分羞耻。
茫然地摇首,在太阳底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淫荡。还说过什么脸红的话没有?
她都不知该怎么办,只仓皇地收拾散了一地的杂物入手袋,乱扔乱塞。
不敢面对渐渐光明的白天。
一站起来,还带着麻痹的刺痛,双足一软,凡不成行。
她看到一个疲累苍白而又俊美的男人躺在地上。她有点怅惘。
还是快走吧。
不要说再见。
大门轻轻地关上了。
晨光衰微中,她在楼下等“的土”,等了一阵,“的土”没来,反而有点时间,供
她仰首望向顶楼,那藏春阁。她错了吗?欲挽无从了。
逃也似的,“的土”也不等。只急急孤身上路,在刺眼的阳光底下,回到自己的
“家”去。
后来,SIMON也醒了。
他也不喜欢太阳。
他没有白天,没有明天。
折腾了一夜,疲累而苍白,药过了,他也有点怅惘,外表的傲岸因未曾充电,真相
大白。像个破落户。
昨夜那个婉转承欢的古装的美女呢?
她一走了之。
这么好的一夜,他开始有点眷恋,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感觉。她是谁?一个无端呼喊
他、用令人心碎的声音呼喊他“达达”的女人,口齿不清,舌尖半吐,语无伦次的一刹。
到处都不见她影子。人不在,他悬空了。只爬起身,打开他的百子拒,又取出某一
格中某些药粉来,用力嗅吸一下,直透中枢系统,方不致无所适从。惟一可靠的是
“药”,他把一头长发都散落。多简单。原始,整个人HIGH《高)了,倚在鸦片烟床上,
头向后仰,叹了一口气。
他很有点钱,也很有点名。
一九八一年自英国回来,开始到日本打天下。小角色。有一天,他见到一辑山口小
夜子的写真,她像一条蛇妖似的,委婉伏在榻榻米上。横匾书着“坐花醉月”,他觉得
这完全是他奢想走的路。
但当年他并无资格动用得山口小夜子。
为了往上爬,他也陪伴过男人。走后门。只千方百计间接得到一张宽斋时装设计大
展的帖子。在老远的角度见过她,她是日本国首席模特儿,他立志在成名后,邀请她穿
他的衣服。
到得他成名了,先在香港,然后开拓杭州丝织的市场,才回到日本,妖孽的山口小
夜子已老了。她已经三十多四十岁,谈出天桥,做过几个舞台剧,又谈出繁花似锦的世
界。——她道,最喜欢的衣服,是传统的和服。穿过一切,用过一切,最后便回归原来
的位置。
SIMON自己也老了。任何设计挥洒等闲,那些半古半今爿E古非今的影像,丝,轻软
温暖如皮肤的丝,有生命的料子,一直索绕心头。
他整个人都HIGH《高)了。
究竟追逐的是什么?
有些男人,到这年纪,三十上下,忽然深情一种苍凉的道理:“宿尽闲花万万千,
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他也很迷惑,他希望自己更完
善,享受生活。他快乐,当然,但不满足。
有时送上来的女人,都是美女,脂香粉腻,会得百般取悦。于今,是一个资本主义
的社会,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吧,她们也不外想在他身上得到一点提携。大家都卑鄙。
SIMON总对这批淫妇们笑道:
“不知心里怎的,我什么都不好,只好这一件。”
世间女人构造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反应”。
是的,这回,神秘地闯进来的女人,特别不同。说不上是哪里不同,他只愿二人牵
扯在一处,不可分开。奇怪,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欲仙欲死。心中尽是她的风情月
意。
他再叹一口气。
药力发作了,他笑起来,顿见世界甚是多姿,但人甚是软弱。
眼前幻觉一层轻软白丝,隐闻来自深幽境地的乐音,一个拨琵琶,一个弹月琴,一
个弄筝,一个唱曲子,缥缈遥传。词儿给疾书于丝帛上,字字看不分明,参差只是:
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冷。拚取欢娱歌笑喧。只恐西风又惊秋,不觉暗
中流年换!
男女之间,来如春梦,去似朝霞。刹那灿烂过了,必得缘分甚重,方才追逐下去。
是否追逐下去?不过是偶遇,到哪里去找她?
谁无凉了,冬至了,弹指之间,暗中流年换了,人老了。
“砰”的一声。——
横来一把天火,把那白丝黑字都焚毁。灰飞烟灭,再无觅处。
男人见到自己的明天。
他是一个白发衰翁,干的、台的、无能的。皮肉渐腐烂溶泄,空余一个骷髅,洞开
黑森森的大嘴,把俊美英年吞噬了。
他一惊而起。忽见到一张陌生的纸,在人间、床下、桌边。他站起,疑幻疑真地眯
着眼。咦,是张写满了数字和记号的地图。
单玉莲仓皇地打开大门,周遭无人声。钟点女拥还未到。车房中,昨夜被遗弃的车
子,已平静地停驶,可见后来武龙回过头去。
她没有心情细想,“平静”就好了。不知丈夫回来了吗?
急急地上楼去。
车房旁边的斗室,有双一夜未曾合上的倦眼,是的,他等了一夜,直至她回来了,
肯定没有意外,方才放心。
有些话要说,但不妨让之沉重地压在心头。隔着一道门缝,只见她片面片身片时片
刻。武龙觉得自己虽没得到什么,但也没错过什么。“朋友妻,不可欺”,何况一场兄
弟?
一个人应该饮水思源。
上了再算,多么容易!----即使他鲁莽,终于险胜了。
便转身,盘算下一步。
谁知在心深处,有否悔恨自己窝囊?起码,他很上路。自嘲地笑一下。
单玉莲马上开了热水,竟尽全力去洗澡,企图把昨夜荒唐,付诸流水。
脱下一套又残又破的香云纱,堆在地上,不愿多看一眼。
她心虚。
武汝大熬了一夜,终自那堆女人手中脱身了。第一时间赶回来,还带了一袋寿包。
一边隔门柔声试探:
“老婆,你昨夜睡得很沉吗?我打电话回来,久久都没人听。”
单玉莲一慌,不知是否露出马脚,更是心虚,匆匆抹平身子出来应对。
武汝大一见地上堆放的那套原属太婆享用的寿衣,又残又破,一定是她非常不满,
用来出气了。他情知不妙,也很心虚。
她出来,正待他发话,他却内疚:
“老婆,都是我错!”
哦?
单玉莲只觉这老实头聪明了,平日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会得先发制人。
便另做安排,为了补偿,先堵了他一张嘴再算。到了厨房,弄盘水果出来,逃避一时得
一时。
单玉莲进步了,那盘西瓜,被挖成一个一个小圆球,非常精致美观地、被盛于玻璃
皿中,端将上来。夏天的水果,深秋也有得吃,而且无籽的。——她也饮水思源呀。
她近乎讨好地道:
“吃西瓜吧!”
他也近乎讨好地道:
“吃寿包吧!”
二人各色心虚地吃着,各怀鬼胎。
武龙上楼来了,拎着他的行李。
武汝大一见,也很亲热地招呼:
“阿龙,你也来吃寿包,备了你的。自己人,不要客气。”
他很平静地开口了:
“大哥,我想回元朗。”
武汝大不虞其他,只道:
“现在也有寿包呀,何用回元朗吃?”
“不——我是想回元朗住一阵。”
“为什么?”武汝大愕然地抬头。
武龙便大事化小地解释。
“市区太吵了。我也睡不好。我就是喜欢做个乡下人。”
就在此时,电话响了。
单玉莲本如拉紧的弓弦,铃声尖厉一响,她整个人呵了一跳。她想听下去,但也得
接电话,都不知谁个打来,多半是他的妈妈,天天要听儿子的声音,顺便打扰一下二人
的夫妻生活,勿要有太多亲热的机会。
她拎起听筒,换过一种恭顺的声调:
“喂”
那一端沉静了三秒。
“喂——!”
终于,她听到了,她听到一个声音,太熟悉了:
“淫妇!我是达达!”
单玉莲一颗心弹跳上了九重天。连番的惊呵,她抖颤着,脸色突变,用尽一身力气
把电话掷下。
恐惧笼罩着她。
她的好夫侦知她的底细了。他怎么查得出来?他预备怎样?
她不敢透气,生怕一切丑恶都泄漏。幸好丈夫和爱人犹在对话中。武龙堂堂正正他
辞行:
“大哥,你一直都看顾我,我也想你们好。——你多些时间在家陪阿嫂吧,安排多
些节目,一起去玩玩,她不会太闷。”
武汝大一边听,一边点头。忽地也起了疑云:
“阿嫂很闷吗?呵?”
“我不清楚。”武龙道:“或者女人需要人哄。”
“我哄得她少么?哦——”武汝大恍然:“我明白了,你是说她——”
他说不下去,是不敢深究。
武龙随即代她掩饰:
‘他想见你多些呀。”
武汝大不待他掩饰,也不听,也不容忍,便暴喝一声:
“老婆!你出来!”
一生气,急起来,半点停顿也没工夫:
“你问起来做些什么你有没有找过别些朋友?为什么你不找阿龙陪你去买新衣你你
你……”—一都是???
声音大得自己也意外。
单玉莲从未受过如此的盘问,这个一直战战兢兢地宠坏她的男人,因绿色疑云,大
声疾呼。而他兄弟,那罪魁祸首,如今置身事外,一言不发。
她矫情地出来,坐在武汝大身边沙发的扶手上。一见她面,那小矮人又矮了半截,
暴喝的声音,渐渐转弱,成为软语。
始终也是传。
好了,轮到自己发难了。
为了掩饰心虚,惟有恶人先告状,她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汝
大,骂道:
“你听谁来讲了是非?我可有痛脚叫你捉住了?你见到吗?听到吗?你闻到吗?只
晓得欺负我。我还未曾思疑你呢,你昨天晚上都不回来,你上哪儿去?你很闷吗?你有
找过别些朋友吗?”
武汝大连忙道:
“我没有呀,我——”
“哦,那是我不对啦……”
她越说越心烦意乱,有点放泼,也有点自恨,百感交集,痛哭失声。
一气之下,非常委屈地夺门而出。
遗下曾经疑云阵阵的武汝大,与武龙面面相觑。为了面子,又不好追上去。
惟有死硬充撑着,不肯失威给兄弟看:
“由她!女人不可以纵容。一会儿她就死死气地回来啦——一会儿不回来,再算吧
户
摆出来的大丈夫款,未见便告成为“画皮”了。他望着站在门边的武龙:
“唉,风头火势,你走什么?人人都要走,只剩下我一个人!”
整个人都凋谢了似的:
“兄弟不是这样做的呀。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去找人顶替你的位子嘛。进来吃寿包
啦!走!”
一切都是女人在播弄。
但,女人也在怨恨,不知什么东西在播弄她的命运。
这样子然一身跑了出来,走了好一段路。目的地在哪儿?走得到哪儿去?天地之大,
无处容身。她记得,从小到大,她都没什么落脚处、立足地,总是由甲地,给拨弄到乙
地,然后又调配到丙地。后来到了了地。最后呢?
香港这般的繁华地,人口五六百万,但倚仗谁来爱惜她?——最基本的,谁来养活
她?一个女人,长得纵好,也是无用。她这样的颓丧,难道赶去投靠一个雾水的好夫么?
走得到哪儿去?
不知不觉,被驱使来至香火鼎盛的黄大仙。
她一早就听过黄大仙了。
来到庙前,方才惊觉是怎么来的?
该处烟雾缭绕不断。一路上,烟黄烛照,风车飞转,都见善男信女来参拜许愿还神。
好似有某种力量的驱使,是的,一定有她自己也抗拒不了的牵引。追随着人群,取过一
个签筒,径自在殿前空地跪下来,求了一支签。
然后,她又追随着人群,走到一条小小的里弄,两侧全是解签的摊档。
有个摊档生意比较冷清,那解签者便在招徕:
“小姐!过来光顾解签呀。”
女人被那人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那是一个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单
玉莲一见,有点面善,不过想不起来。
“我好像见过你。”
“怎会呢?在这里是第一次见面吧。请坐,小姐,第几签呀?”
单玉莲坐下来:
“五十四。”
老妇便摊开一小张桃红色的签纸,望定女人,兀自念签语:
“五十四,庄周蝴蝶梦。——‘庄子酣眠成蝶梦,翩翻飞入百花丛;天香采得归来
后,犹在高床暖枕中。’这是一支好签呀!”
单玉莲一听,竟是“好签”,联念到这些纠缠困扰,不禁苦笑。人人只道黄大仙灵
验,原来是骗她的!
那老妇却继续道:
“小姐,你来一趟,不错,是可以还了心愿,但梦始终是梦。唉,何必把事件揽大
呢?不若收手吧,把前生的冤孽都忘却吧!”
她苦口婆心地劝她,但单玉莲一愕:
“我有什么心愿?我有什么冤孽?”
老妇摇头:
“番归啦。去饮茶啦!”
单玉莲不明所以,无奈掏钱,刚打开手袋,抬头一看,整个摊档,和那似曾相识的
解签者,全都不见了,空余几块破木板。
她意夺神骇。
一路回家,惶惑不安。
回“家”。最后,女人还不是忍气吞声地回到夫家去么?
这些玄妙的道理:一场春梦,好生收手。也不过是最原始的民生之道。——因为明
知没结果的事,就不要做。她早已不是红旗底下的女儿,长大了,就明白“怕死不是造
反派”是行不通的,因为往往死的是这批。好不容易过得这么安定而富足……
收手,对了。
她豁然开朗地回家去。
08
一进门,便见到武龙在等她。莫非“宽孽”是他?
看来他也经过深思熟虑呢。
“阿嫂,你让我先表态,虽然我们从前好过,但,你嫁了给我大哥,他是好人,我
和你之间,从今天起,一笔勾销,大家到此为止,别要追究了。”
单玉莲浅笑一下。是,都是成年人了,何必去得太尽?
遂也修心养性地道:
“这都是我想说的。”
武龙不虞她也灰心了,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单玉莲有点无奈:
“当然我曾经希望每日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你。”
“大哥赞你煲汤很好饮。”
“我可以很贤慧的。”
“那最好。”
单玉莲见于此阶段,大家明白说了,反而放下心头大石。不用互相试探,更加真诚。
哦,原来黄大仙是有点道理的。她这:
“只恨没机会煲汤给你饮。”
武龙细想一下,道:
“会有人援给我欢的。”
“从小到大我们的生活中没有鬼神,不过听说人有来生,如果有就好了;如果没有,
只好算数。”单玉莲平静地对他说:“我会好好待他的,你放心广
武龙不给自己任何机会。虽然,呀,就这样结束了一切的荒唐,事过境迁了,她竟
可以如此的平静?一下子心底依依,又觉不妥。不过,她抢先道:
“好,就这么办!”
单玉莲第一次,比他快,决绝地转身上楼去。
终于二人分手了,尘埃落定。
从此咫尺天涯。
不是说,世间最遥远的,是分手男女眼睛之间的距离么?单玉莲很坚强地黯然。做
人便是这样。当下死心了。悲凉而理智。
上楼,见到那呆坐沙发上,呷着一口热茶的武汝大,心中一热,使唤:
“老公!”
武汝大似寻回失物般惊喜,心花怒放,马上亲近逃妻,爱怜地把手中的茶递过去,
热的、香的。他劝:
“老婆,饮茶啦!”
然后殷勤地问候:
“你整天到哪儿去?累不累?以后不要乱发脾气了,我怕了你,都不知多担心。我
们出去吃一顿好的,庆祝破镜重圆。”
“哪里有破镜?”单玉莲心如止水。
武汝大几乎献媚地、又把茶递至她口边:
“饮茶片
热茶一烫嘴,单玉莲喝不下,头一摇,茶给溅到衣服上去了。她笑骂:
“你看你!不饮了!”
又问:
“到哪处吃饭!不要河龙开车了。只我和你。”
“好!”武汝大应声而起:“我们又去浪漫!”
他又排起来了,只要她最后还是回到他身边,他就是一家之主。看,带她到哪处吃
饭,她就跟着到哪处吃饭。既往不咎。昨日之日不可留,留得青山在,人还是他的。
于是盘算到尖沙嘴哪个好地方?香港什么都有!
武汝大驾着那不相衬的红车出发了。一路上,女人不肯再吃自助餐,因为吃厌了啦。
——忽地有辆车子,黑色的,就在她身边划过,影儿一闪。一乍见,她整个身子坐得极
直。
“老婆,坐稳点,你干吗?”
——她干吗?她见到他!
突如其来的电话,突如其来的亮相。一双积年拈花惹草惯戏风情的诚服。呀,不,
车子又远去了,一定是自己的幻觉。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绳。一旦风吹草动,便担心
东窗事发,方才如此。
单玉莲坐定后,便问道:
“车子开不好。你真不是个当司机的料——你是当老板的科。”
哄得武汝大暗自得意。
唉,白布落在青缸里,干净板也有限。幸好这是无从稽考的,哄得一时便是一时。
一段日子之后,怕也无事了。昨夜风流,端的是一场春梦。
来到尖沙嘴的高级日本料理店。鼓声一响,二人郎“财”女貌地踩上人工碎石子小
路,于暖烘烘华堂中当上贵客。
武汝大便开始点菜。
他问她:
“你要什么?”
“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你要什么,我便点什么。”
她有点不耐,只道:
“你出主意吧。主意出得好,我哪有不依你?你是一家之主。”
他对她太好了,千依百顺,生活困而平平无奇。男人设性格,便点了什锦海鲜锅、
什锦寿司盛会、牛肉司盖阿盖,包保不会出错。
满桌佳肴,包罗万有。她便见到不远处,竟坐了SIMON和一个女人!
他也来了!——他花过心思的手段!
他点菜,她倾慕地望着他微笑,只有听的份儿。一副白净的瓜子脸儿。
单玉莲定睛细认。呀,女人当过《八卦周刊》封面的,是落选港姐李萍,正深情地
沉醉于他的举手投足。
他点的菜式上来了,一道一道的上,精致的冷奴、云丹、赤贝、柳鲜锅。小小的烧
鱼,光洒几滴柠檬。昆布一卷一卷的,莲根一轮一轮的。他叫的饭,还洒了黑芝麻,还
有一颗紫红色的小梅在心窝。他叫的汤,是一个描金线的清水烧茶壶盛载的。每一道菜,
旁边都有块小小的枫叶,好似女人的手。
为什么同在一爿店里,自己的男人,蠢相得像个肚满肠肥的相扑手?自己不在意,
人家看来必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还招呼她:
“快来吃鱼生,很大件。抵食!”
而SIMON呢,装作不认识她,正眼也不里过来一下,只顾与那李萍,浅斟低酌,暖
酒令她的脸红起来。单玉莲眼里何曾放得下沙子?她把吃过一口的鱼生扔下。
武汝大只随便把他爱人吃过的狭起,放进口里。她感受不到他那下意识的爱。她很
忙。
忙于挣扎。
那人半句话都没说过,她便陷入俄中。谁有自行猛地跳将出来,因而对丈夫道:
“我想去旅行。”
“去哪儿?”
“——总之离开这里一阵子。”
武汝大一想,店里生意好,只去得三五天。三五天,花在机票上怎值得?但自己实
在应陪她多些才是。便建议:
“不如回乡去,你也可以见见旧朋友,你不说要拎些老婆饼给他们吃吗?”
回“乡”?是上海?抑或惠州?
当然,他们回到惠州去。——上海是她一个不可告人的噩梦。
而她这般的回去一趟,还真不肯带老婆饼呢。她给那些人捎上的手情是乐家杏仁糖、
丹麦蓝罐曲奇、绅士牌果仁、积及朱古力授饼……还有姊妹们得到的是化妆品、护肤系
列,连香水,也唤作“鸦片”。真真正正的“衣镜还乡”!
他们是住在惠州汤泉附近的四星级酒店,然后包了一辆车子到处逆游的。这回是
“游客”的身分了。而她们呢,有些仍在“卖”,夏天卖西瓜、黄皮的,冬天便卖柑。
另一些,已经去了卖笑。锦华的运道不及她好,尚在一个争妍斗丽、择既而噬的榜惶期。
对比之下,自己求谋顺遂,已然是上岸人家。锦华十分艳羡她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妻室,
不必无主孤魂地,至今犹在浮沉。见到武汝大,竟然甚殷勤。
单玉莲有点不悦,也就不让她加入二人世界了。免得多事。
武汝大问:
“你那姊妹呢?不是也约了晚上吃潮州某吗?”
单玉莲一撇嘴:
“我们不要打扰地了。她还要找男朋友呢。看她条件不很够,又单眼皮,找到男朋
友也得费点心机和人好。怎么敢老要她陪着?哦,你很想见到她吗?她电过你吗?有没
有托你没法子到香港去?”
锦华见她没联络,等了一晚,后来打电话到酒店。酒店很堂皇,又有保安,她要单
玉莲领着,才可到咖啡室夜话,及吃票子忌廉蛋糕。
单玉莲撇下武汝大,勉强跟她会面。
锦华不凑其他,只当二人仍是一处的好姊妹,那时她有路数,不忘关照她的。故不
知就里,还跟她讲心事:
“我也出来接了一阵客了。不过现在的客很精明,都是想玩你,不是想娶你。——
你就好啦,嫁得那么好。”
“他对我真没话说了,要什么有什么。”
“早一阵我跟一个姊妹出深圳做,有些客送我们三点式泳衣,就是要我们陪他们到
新都游水,连这样也要玩个够本。”
单玉莲便同情起她们来:
“港客都很难做吧?”
“不,有一个,他是搞电子表的。他长得很好,又高大又有钱,每次来都找我陪,
可惜他有老婆。”稍领,便笑着说:‘北在床上很劲儿的,一晚来四次都试过。真可惜,
他有老婆。不过,我有点喜欢他,不要钱也肯做。我想起他都会湿的。”
当锦华这样的形容她心上人时,单玉莲眼前也活现了斯时情景。他,虽只共枕同眠
了一夜吧,但也曾如此的亲密,如胶似漆,份情也是自己首肯的。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他的手心放在她胸前,不动,等待她
动情。像等待一根险险锥过大红十样锦缎子鞋扇的绣花尖针儿,等待它变硬,冲出重围。
她恨不得钻入他腹中。这般的难为精。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她的险热起来。
当他在她身体里头,空气中有种特别的香,是绵远而古老的香。首香、檀香、紫苏、
玫瑰……素在房子中,昏沉欲死。——他,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男人好。
只一夜,他又续上另一个了。男人都是这样。想不到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做“鸡”的。
辗转成忧,相思如扣。女人量窄,总觉不值。
锦华见她怔住了,却没在意,又问:
“喂,你那武先生呢?”
“他?”单玉莲思绪自香港回到惠州来。
“他对你怎样?——在床上。”
单玉莲措手不及,没有答。
锦华体己地道:
“他也不错了。也是个好老细。玉莲,我很羡慕你呢。”
老细?白头偕老?一生一世?
室内开了暖气,窗外虽下着寒雨,却是半点沾不上身。武汝大是一个好老细。她睡
不着,坐到窗前,扯开一点通花的纱帘,这贫瘠贪婪的土地上,四星级的酒店。单玉莲
嗟叹一下,微不可闻,但到底还是被丈夫觉察了。
他没有亮灯,只在床上喊过去,尽量把声音放软:
“两点钟了,还不睡?”
单玉莲并不回过头来,但是冷不提防眼泪便淌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香港?‘’
第一次,武汝大感觉到,一定有点不快乐的心事缚住她。自己,费尽周章,到底是
绝她不住。武汝大也不说什么了,只转过身,倒头睡去。有什么办法?他在暖暖的被窝
中,也无声地嗟叹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
不想知道为什么。
惠州有西湖,一直是游客好去处。红棉水谢、百花洲、点翠洲、泅洲塔、苏堤、九
曲长桥、惬龙桥。惠州有场泉,是个高温矿泉,泉眼十多个,水温在摄氏七十度,武妆
大全身泡浸在温泉中,这个独处的时刻,他特别寂寞。他做错了什么?自己也算是个善
良的好人,好人没好报,博不到红颜欢心,他开始忧心忡忡,但又无法可施。他做错了
什么?
武汝大也有心事的。
温泉水暖,眼泪也很暖,小小的眼睛,淌下一滴泪来,情知不妙,马上泼水洗脸。
脸洗过了,他也回复过来。
从此绝口不提,得过且过——他是真心爱她的。
都是自己不好,太“快”了,满足不到她。以后一定千方百计地改进,不要叫她那
么难受。她是美女,怎么能够次次都草草了事呢?身为她丈夫,也是很可羞的呀。难怪
她睡不着了。武汝大终于把事情想通了,这是应该面对的。人家是“人穷志短”,他是
“太短志穷”。但也不宜说与太多人知道,遇上良朋益友,有办法之人,得向他们请教
请教。他暗自点点头。
武汝大的心事,解决了。
这几天,对她千依百顺,呵护备至,坐火车也坐头等。
她也平复过来,一心一德似的。二人便闲话家常。
“你知阿龙为什么要回元朗住吗?”
单玉莲赶忙道:
“谁知道?他不是说喜欢做乡下人吗?”
“嘻嘻!”武汝大神秘地一笑。
“你关什么?鬼鬼祟祟的。”单玉莲生怕他测知自己的鬼祟。
“我也是听人讲的,不作实。”
“快说!不说不理体,听人讲些什么来?”
武妆大笑道:
“阿龙交了女朋友呢。”
“女朋友?”单玉莲忐忑:“怎么样的女朋友?他一向是一个人呀。”
莫不是丈夫试探她来了?
又遭:
“谁会喜欢这么老土的人?”
“哈,你不喜欢有人喜欢。”武汝大按捺不住,要把他那老土兄弟的秘密揭发子爱
美知道:“但不要跟别人说啊!”
“不说!”
“你发誓?”
“怎的那么严重?哈,女人替你便情了么?”
“他不是从汕头来港吗?近日有人说起,他认识的一个朋友来了,不过是买假身分
证,要四万多元呢。阿龙垫了一万元出来。一体说,不是女朋友,肯这样做么?她怎样
还?也许嫁给他算了。”
“你要她嫁便嫁吗?她不会做工储钱来还吗?人都到了,还肯嫁?”
“哎,跟阿龙不错啦。听说人长得好,平日粒声不出的。”
单玉莲没来由地生气:
“哼!她那么好,怎的你不要她嫁你?”
武汝大慌忙女娲补天似地:
“不不不,已有最好的女人嫁了给我啦!”
刚好到站,马上催促下车,免吵。下车前,单玉莲犹有不甘,装作不经意:
“她唤什么名字?”
“不清楚。好似叫阿桂。你自己去问阿龙。”
“谁有这闲工夫?”
下车后,二人前事不提。但“阿桂”二字,便深刻于单玉莲心中。
武汝大只为兄弟着想:
“过一阵另外请了司机,便放阿龙走吧。不要阻人好事,我也想饮新抱茶。嘻嘻!”
是的,二人上座,接受新妇敬茶。完全是叔嫂的关系,十分明确。
世情已演变至此了。
一切皆成定局。
也罢,单玉莲但觉安分守己,也是幸福。饮新招茶哪天?想起自己也曾经此一
“劫”,总算过来人。不知武汝大那批嫁不出去的姐姐们,又该怎么嚼蛆吐粪,咬牙切
齿,心焦如焚。
一边开了水喉冲洗猪肺,一边吃吃笑。
今晚煲个好汤。当个贤妻。菜干不知怎的,带沙,要浸好一阵。那钟点女佣买不好。
自己到底是地里出身的,一看就知道。不过,如今是少奶奶了,洗手做羹汤不过是偶一
为之的伎俩。
听得武汝大进门了,还在厅中待了良久。有点不满,他怎不来好生抚慰奖励一下?
哦,自己好歹是牺牲者,这般便演变为相对无言?逐一拧身子,出去质问。
客厅中有个男人的背影。
单玉莲开口:
“老公——”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她一见,心胆俱裂——他上门来了。单玉莲几乎瘫痪倒地。是她的好夫!
武汝大使介绍:
“这位萧先生,这是我老婆。”
他起立,礼貌地一笑。他道:
“叫我SIMON得了。”
单玉莲被这男人,刺激得脸色青了又紫。满客厅都是他的大笑,他把她压在身下抽
动时的逼问。她的心狂跳,生怕一开口,就进出来,秘密完全公开。武汝大知道了多少?
整座房子摇摇欲坠。她的嘴唇僵冷了。男人真是卑鄙!
他热一阵,又冷一阵清热一阵,她就手足无措了。SIMON简直得意非凡。这个女人
怎么逃得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单玉莲勉定心神,惟有见机行事。便微笑点头。
武汝大很高兴地道: “SIMON真本事,他不但知道‘馨香’的饼正,还知道我们元
朗的地方正,想借租屋和洞堂来拍外景,什么‘妖孽’的相片。我们上次‘食盘’那儿
呀,原来很合他心水呢!”
SIMON只望着单玉莲,一直浅浅笑着,似有还无。
她只好尽情掩饰:
“萧先生做盛行!”
他面不改容:
“DESIGNER《设计师)。”
武汝大连忙与有荣焉:
“很出名的DESIGNER《设计师),选港姐也找他做形象顾问的。你要借地方,很易
商量,我去讲一声便成了。——难得与你做朋友呢。”
说时不免有点虚荣了。可见名比利的诱惑大。像武汝大这般的乡巴伦,有了钱,还
不是想交给知名人士,好晋身名廊?
这个久历江湖的名家,便又回敬:
“NICETOMEETYOU!《很高兴见到你!)补充:“你们两个好帅”
武汝大心满意足地笑了:
“也算是这样了。”
“武太又端庄、贤淑。”
听得这武太,只觉被掌掴了一记,只敷衍地一笑了之。武先生就不同了:
“过奖过奖。你什么时候需要地方,打个电话给我们吧。老婆,你看着办,落力些
帮手招呼人。”
单玉莲又微笑点头。
SIMON大声地跟武汝大开玩笑:
“我不会放过你的!”
二人便送客出门了。
到了门口,SIMON附在单玉莲耳边,阴恻恻一笑。轻劝道:
“我不会放过你的!”
乘人不觉,把那张“备忘”塞进她纤手里,手指在她掌心一拖而过,她整个人抖颤
一下。——最轻微的动作,一如静夜在门上细细一叩的回响,最是震动。
他用最体贴而狡猾的声音道:
“是你教我怎样找到你的呀!”
单玉莲又羞又急又恼,怎么会?好似是自己故意留下的线索,勾引他上门来了。当
下红晕鲜艳,蔓延至耳背脖间,又自肉体蒸发出来,臻于空气中。幸好天晚了,世上无
人发觉,急把纸团起,扔掉。
----,世上有一个人,把以上一切,悉数看在眼内,虽不动声色,武龙心下有
点明白。她跟他,有没有?
有没有?
妒火猛冒地烧起来。他要她安分守己,她答应他安分守己。所以他才不碰她。淫贱
的女人,放置在哪个地方哪个时间,都是不安于室的,如果侦知她有…武龙紧握拳头。
他都不知道会怎样做。——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呀!
09
第二天下午,单玉莲悄悄自己驾车出外了。
武龙依旧不动声色,但叫了一辆的士,跟踪在后。
车子停了。的士驶过一段路,也停下来。他见到她进了一座建筑物。
单玉莲按动了“九四一三”,门启了。她径自进去,是个不速之客。
SIMON只穿一件黑底有白色竹叶的日式睡袍,见来人是单玉莲,有点意外。他方把
可卡因悉数用力一吸,双眸半开半闭地,带点胜利的感觉,望着这个紧张的女人。
——她不惯偷欢。
又遭自己这般的惊呵,生怕被人拉去浸猪笼么?他像一块莫名其妙的巨石,投进她
死水心湖。好了,如今又不知如何地送了上门,开门见山地质问他:
“你究竟想怎样?”
她质问得很凶,看来极度的不满。声音有点抖颤,似不胜情的抖额。
SIMON懒得回答她。只是一步一步地,把她逼近至墙边,逼得她无从逃躲——也许
是她借机来见他一面?谁知道?她只是被他左手抵住这边的墙,右脚撑着那边的墙,把
一个动弹不得的小女人,围困在里头,又乱又急又热的私欲中。
她有点恐慌地望着他,眉心蹩聚,限内闪着惊惑的光芒。气息开始急速。男人撩开
她的衣裙,把手伸进去,轻轻揉擦。单玉莲半个身子一软。他突然住手。
一切动作停止。
SIMON笑:
“你问我究竟想怎样?——我什么也不想!”
他看着她的反应,像玩弄一头无法自主的、软弱的小动物。
他又正辞严地演说:
“我是 PROFESSIONAL的 DESIGNER《专业设计师),我不过想借一个最适合的
LOCATION《地方),做好我的PROJECT《工作)罢了。没什么。你别当作是大件事好不
好?”
单玉莲羞愤交集:
“我不知你有什么居心!”
他失笑了:
“我有什么居心好呢?你教我吧。”
SIMON开始狂妄了,脚步轻浮地把屏风一拍,屏风后,有个女人的头半掩映地伸出
来!一头长长的黑发,很年轻,很面善。哦,原来又是在发型屋的时装杂志上见过的模
特儿。单玉莲愕然。
这是MAY,模特儿大赛的落选者。她记起来了。
他家好似收容站,所有不得志的女人都来投靠。
MAY望着单玉莲,歪着嘴角邪笑,向SIMON道:
“SIMON你连良家妇女也干上了?呵死她了。放过她吧,积些明德。”
说毕,妖娆地笑起来,带三分嘲弄。莫非她把—切都看在眼内?单玉莲只觉自己多
此一举了。
男人笑了:
“你这淫妇也吃醋了。对不对?天地有阴阳,人分了男女。女人不给男人骑,难道
给女人骑?你跟她来吧?”
那女人犹在笑,她比她放任,单玉莲浑身不安。
SIMON目光建乱,对她道:
“为什么你要给我?都是前生注定,今生来还。我没有强奸,就算我强奸了你,强
奸了嫣娥、织女、玉皇大帝的女儿,我也不怕折堕。哈哈!因为我经常助养保良局的孤
儿,明日便去多加一名,积明德!哈哈!"
惹得MAY很开心:
“SIMON,你目行一善,好心有好报。保良局的家长中也有很多作这样的人吧?—
—COME ONMYDAD!《上啊干爹!)”
他开门,放她走。
‘你很紧张吗?不要太‘紧’啦。RELAX《放松)!”
单玉莲来错了。她恨自己老土。竟败在这般的小女孩手中!
单玉莲像一团被扔掉的废纸般,下楼,离去。
武龙目送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抬头,顶楼的某个窗口,有个男人半裸上身,
探首望着她消失。目送她,良久,方才不见了。若有三分情意。
武龙马上认出他来了!
这双狗男女!
而那一天也来了。
元朗的古宅和调堂中,忽地来了一支摄影队伍,由SIMON领着他自信地改造过的一
群佳丽出现了。她们踏足这朱红的大门,马上嗅到鸟粪的味道,也见到它们一小撮一小
撮星罗棋布,青春少女都觉得有趣而讨厌。不过她们只是来一天,每人扮演一个古人,
明日又告陷阱,回复自由身。是以不知人间险恶。
佳丽们虽没有什么名分,均为落选新秀,但亦很势利地分了等级。落选港姐比落选
亚姐高一级,落选亚姐又比落选新秀、未来偶像、环姐……之类高一级。最没地位的,
反而是其中一名得奖者,她是友谊小姐,最没“杀伤力”的才赢得友谊。故,大家不怎
么放她在眼内了。
李萍自恃SIMON待她不错,付得他欢心,比较优越,不待众人发难,已先自挑选造
型。MAY又自恃青春,与她不大和洽。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曾经买住男人的心,千般
贴恋,万种牢笼,不外指望地垂青,然后排众而出把。
大家同一条船上,也不好明刀明枪,于是大家使在笑语。只听得MAY在赞赏:
“李萍,你扮杨贵妃最合身了,唐朝的女人都比较珠圆玉润呀。”
李萍也回敬:
“你多高?五尺三有没有?不扮苏小小就太浪费了,来,我帮你!”
她们都在“十二妖孽”:杨贵妃、苏小小、妲己、西施、卓文君、赵飞燕、貉蝉、
潘金莲、鱼玄机、武则天。红拂女、王昭君的戏衣中间运巡。
忽然有人发觉:
“阿MOON还未到?她说自己开车来的呀。”
MOON从未参加过任何选美活动,她的出身是天桥上的模特儿,高班马,正室的身分,
自然瞧不上一众成分不好的竞艳者了。
“她是阿姐嘛!”
“嘿,阿姐又怎样?我们这里她最老,已经二十三岁了!”
女主人身分的单玉莲,本来地位超然地打点招呼,听得二十三岁已是最老的了,一
怔。呀,青春的霸气!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好日子了,她的二十三岁呢?
MAY竟若无其事,向她甜甜地笑,咧出一只虎牙。故意问她:
“武太,那个阿婆有没有一百岁?”
太婆!
权威的太婆今天情绪异常激动,本村秩序一向良好,民风纯朴,今日,美好的氛围,
竟被一群狐狸精来破坏了,一个一个,穿红着绿,油头粉面,还做出各种妖艳的言行,
眉梢眼角,要多败德便多败德。
她在那边角落,用仇恨而又凄怆的眼光眼看这边,一壁在咒诅:
“你们这群狐狸精,走呀走呀,来完一个又一个,搅坏风水,神主牌也要落帘呀!”
几乎没拎出木展来打小人。
同村的男丁,却因众“妖孽”之诱惑,都偷偷地窥望、取笑,面红耳赤。
单玉莲非常客套地答她:
“没有,九十九罢了。”
“哇!”这女孩尖叫:“比我们大四五倍有多!喂喂喂,你们看,好像还裹脚的,
是出土文物呢!”
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孩,便在私语:
“这样老还不死?日子怎样过?照我看,三十岁之前死就最好了。我还有大概九年,
你呢?”
大家都招摇她们无价的青春。单玉莲念到自己也快要三十岁了。
不识时务的MAY便大声问:
“我二十了。你们谁比我小的举手!”
气得李萍面色一变。
单玉莲在这个危急关头,生怕人问她,只好溜掉。青春的世界,现代的社会,开放
的社交,完全没有她立足之地。
溜得到哪儿呢?此处是她的“家”。即使住在外边,她的丈夫还是喝这儿的井水长
大的,生为武家人,死为武家鬼。二十岁之前是最好的死期?——小女孩真势利!
才一转身,意见到在那水井旁,武龙正跟一个女人在聊着。莫非她是阿桂?就是那
个买了假身分证,来投靠武龙的汕妹?武汝大说:“也许嫁给他算了”的那个阿桂?
她看来已经没有汕味了,烫了发,穿着窄得拥抱着双腿的牛仔裤,身材裹在窄T恤
中,玲珑浮凸。来得香港,可见也是有办法的江湖女。难怪死抓住武龙不放了。
一见这阿桂,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的她,非常地不高兴。
双方未曾交谈过一言半语,已经不喜欢了。像是前生的夙怨,是吗?越来越不自在。
武龙见到她了。
他正想领她过来,单玉莲视若无睹、旁若无人,转身就走,才不要见她。
潘金莲听见桂姐来,把角门关闭,炼铁桶相似。才不要见她。
西门庆吃她激怒了几句话,回来便要用马鞭打潘金莲了。她被逼褪了衣服,地下跪
着,只柔声大哭。
他无法可处,且不打她,却问她要一绺儿好头发,说要做网巾,她不虞其他,便由
他齐刷刷剪下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
谁知他竟用来回哄桂姐。桂姐走到背地里,把头发紫花鞋底下,每次踩踏,不在话
下。金莲自此,着了些晦气,心中不快,值得难以回转。头疼恶心,饮食不进。
就是这个女人。
她又来跟她争夺所好了。
单玉莲但觉今天是末日。所有的冤家都济济一堂。——走投无路,被人一手生生抓
住了。
SIMON用力一扯,单玉莲又落到他手上去。
那个友谊小姐一手一套的戏衣,正在越趄:
“SIMON,阿MOON迟到呢,剩下这两套,我穿哪一套?”
摄影师问:
“要不要等齐人才试位?”
SIMON把单玉莲扯过来,不问她意向,已信手拈来戏衣:
“我有一个现成的,何必等她?”
先把一套放在她身上端详。再拎另外一套比划,亏那友谊小姐真是忍耐,给她什么
也就接受什么。到底跻身这个“集团”是不容易的。排名排得最后,便要忍让点。
单玉莲气恼了。
为什么要任凭他摆布?不肯就范,手一挥,拨开他。只谁说:
“我不来!”
“SHUTUP!《闭嘴!)”
SIMON向她暴喝一声。
全场都静止了。
欺善怕恶的女人们,都是这样犯贱。他命令着助手,权威地道:“给她化妆!”
“阿MOON若赶来了,怎办?”化妆师担心地问。
“谁是阿MOON?”SIMON一脸寒霜:“从此没她的份!”
“化哪一个?”
“潘金莲。”
单玉莲听见这三个字,好奇地问:“潘金莲是谁?”
“你不要理是谁,我叫你扮你便扮!”
单玉莲噪声。
开始上妆装身了。
先把脸搽得雪白,嘴儿抹得鲜红。然后戴上两个金灯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
镜前,把头发梳理好,打了个盘望的黎会,结成香云,周围小辔儿翠梅钢儿齐插。
排草梳儿后押定型,斜戴一朵红花。
再给她穿上沉香色水纬罗对树衫儿,短衬湘裙碾绢经纱,五色挑线,裙边大红光素
缎子。缠了一双假小脚,穿红绿高底金云头高鞋,上绣金丝玉赡宫折桂……
SIMON持着一杯好酒,增加灵感。一壁品尝,一壁惊艳。众人非常地诧异,看不尽
女人的容貌,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款款而立,那小脚伶俐巧妙地袅娜而过,细步香尘。一回首,红萍级来唇,白腻腻
粉脸,燕懒营情,风情万种。
镁光追随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杏脸桃花,简直是金莲再世。
摄影师正向SIMON示意,他的眼光独到。但SIMON目无余子。
是她!就是她!
淫心已辄起,伺机攻其无备。
他随手拈起一柄道具扇。红骨、洒金、金钉铰!团扇儿。身上带了药,洒在酒中,
把林子一荡,仰头把酒喝尽。
单玉莲风流地倚墙而立,由得SIMON动手帮她整装。
也不是整装,而是一忽儿用扇柄儿撩弄她香腮,一忽儿把钮儿解了又扣,一忽儿
“嚎”地打开了酒金扇面,道具上面书了一行字:“红云染就相思卦”。又“嚎”地会
上。
他用扇儿拔过她的手。
她暗地里纤指便抓住扇柄儿。抓住它。柔力一扯。这小小的鹊桥,把二人随至一个
没人到之处。
她尾随他。
二人俱如古人,便被绵绵花债所驱,来到“翰文阁”。
离开了临时布置的布景道具林,上了一座大楼梯,在树堂的后进,有个阁楼,便是
清朝以下,梦想荣登状元榜眼探花金榜上的书生,苦读之处。
当中悬了一个大匾,金字“翰文阁”。两旁对联只道:“忍一时,风平浪静”;
“退一步,海阔天空”。——古老的书房和现代的监狱,都用作互勉之语。对联已因残
旧,略有剥落。但因后人勤加揩拭,倒也窗明几净。
四壁是无以名之的颜色。当中放了花梨大理石大案,文房四宝俱全,都是荒疏已久。
紫檀木架,间以玉石及木雕摆设。古瓷花瓶,已无花影。朱红窗框,天天晒着太阳,有
点褪色。座上还有个烛台,半残红烛,带泪静坐。一片昏沉,朝生暮死的味道。
这书房最宝贵的,便是它拥有的书了。
整齐地矗立在架上,—一以背相向。书脊上的名号,也就是书房的名气。
正大光明的文化遗产。经历千百年手泽,它们都目睹世道跌宕兴衰。
《论语》、尔雅人《诗经》、《周礼人》《礼仪疏人》《说文解字》、《春秋左传》
十二卷、古注十三经、《周易》。《尚书要义》、《毛诗训治传》《入史记》、《韵镇
人唐诗》。宋词、元曲、《通志堂经解人们日雨楼汉石经残石记》一卷。
空寂无人。
只剩古老的书魂在呼吸着这败坏的空气。
男人和女人一进来,随即关上门闩。
一个是醉态颠狂,一个是情眸眷恋。二人便马上地搅作一团,翻来倒去,忍一时……
怎么忍?
只是当单玉莲瞥到满架的线装书后,心动中一凛。书,庄严如审判之公堂,阴冷肃
穆。书就是一众智者,众目暌睽,旁观她白昼宣淫,千古第一淫妇。
但她来不及抗拒了。
因一番纠缠,玉体掩映在古人的衣衫中间,看得到一点,看不到一点。
SIMON只觉欢娱最大的刺激是“偷”。当下把裤链子一拉开,把她的头扯按下去,
他命令:
“你替我咂!”
她跪下来,慌乱中仰首看他,他像一家之主地高高在上,她一定要问:
“她们也肯咂么?”
他用力地按她。单玉莲不来,一定要他答:
“你不要找她们了!只要我一个?”
“好。只要你一个。”
“你发誓?”
“哈!”他笑起来:“男人发誓你便信了么?”
不容分辨,他塞进她口里去。她惟有把舌头伸出来。幽怨地……
他很受用,一壁还在得意:
“对了,就这样!----unr与你那武先生有干此事么?”
她除了摇头,只有摇头。屈服于他淫威之下。
她是欲的奴。他是治奴的药。
她肯为他做任何不堪的事。此一刻,她只盼望天长地久。
古代的女人,为了牢笼汉子之心,使他不往别人房里去,也千方百计。用柳木一块,
刻自己和他的形象,书着二人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
蒙住男像眼,使他只见她的娇艳。用文塞其心,使他只爱她。用针针其手,他就不敢动
力打她了。还有,用胶粘其足,不再胡行他处。做妥一切,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又再
朱砂书将一道,烧火灰,搅在配莱里,哄他吃了,晚夕共枕,鱼水同欢。——天长地久,
真是费尽苦心。
然而怎控系得住浪荡子?他们总是觉得“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信誓旦旦,
到头来都是空言。只在要你的一刻,格外施展,比较用功。
他只顾将她两腿轻开,一手提起一足,一手兜起腰肢,极力捉着,垂首观看重衣掩
映下,自己出人之势,不知人间何世。她在他身下,只按捺住,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因
这哑忍,便咬着唇,甜蜜而苦楚的滋味。她只张开一线的眼神,看着这个男人。不知不
觉,非常的感动而软弱。
她的眼泪流下来。
她含糊地道:
“——我今日一一要死在你手里了——”
她的头痛苦地两边摆动。
就在此刻,望向窗前,对面的窗,正正有个人影。
那是无意中走过的武龙。神差鬼使,他也在此刻,望向窗前,竟正正地见到二人激
烈而起急的好情。那么忙逼,生怕被揭发。终于他见到了!
想不到是真的!
武龙炉火中烧,狠狠地看着这过程,紧握拳头,奋力去打在硬墙上。
单玉莲心头一快。
他见到了!
她发现他其实是痛苦的。当下,自己的痛苦化作欢娱,在这“翰文阁”,她剧烈地
扭动,双手乱抓,把烟黄而又珍贵的线装书,古代的瑰宝,子曰诗云,全抓落一地,书
页散乱。她又进入一个荒淫的世纪,变得委婉地放荡,痛苦地快乐。她报复地做给他看!
继续。不要停!
她要他恨她。
你不爱我,恨我也是好的。恨也需要动用感情!
不料,她见到窗外有另外一个人影。
如不合情理的记忆,回来了。她在动荡之中,看见那个人影——他是西门大官人。
他自狮子楼下坠。
缓缓地、缓缓地下坠,至街心。
血花四溅。
架上的书也散乱了。
缓缓地、缓缓地披了她一头一脸一身。
一页一页,上面都刻着:“淫妇”、“达达”、“淫妇”“达达”
一切都是浮游昏晕的感觉。
但她意识到——他死了!
她凄厉地喊:
“你不要死!”
她拚尽全身力气推开他。他牛吼似地一声,喷得她湘裙湿德了。他喘息:
“你干什么?死就死啦!”
“我怕死!”
“哈哈!”SIMON狂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广
她只觉心惊肉跳!十分不祥。
SIMON见她脸上阴晴不定,只管整理好衣装。自己也静下来,无端地有点悲凉。
“我不怕死,我怕老。好日子不长,咬一声又飞去了,一个人老了,就会后悔怎么
没有把握。你怕老吗?”
像一张网,忽地把因果牢牢缠着。要把握并不长久的好日子!过去了,如何追得回
呢?不管是否得到,起码追过呀。
单玉莲催促他离去。让一切匆匆还原。
他抬头望着她:
“不知为什么,我有时挂念着你。”
门就在此时被踢开了。
武龙自那进屋子,终于忍不住,赶过来,破门而人。但见二人已然分开,像什么也
没发生过。
SIMON乘机脱身:
“得了得了,就可以拍啦,不用催得那么紧急。”
又向单玉莲叮嘱:
“就照刚才教你的姿势拍照好了。装了身便快点就位。”
他施施然地,一手轻轻推开武龙,大楼大样出门去。
武龙揪着他的衣领,怒目而视。正待发作。SIMON不慌不忙地拔过他的手。濒行在
他耳边道:
“怎么气成这个样子?你是她条‘仔’么?一看就知了。”
然后他很体已地补充:
“想也不想害死她吧?她育的,你问她去。你请我愿。好了,EMOY YOURSELF!
(你好自为之!)”
武龙唯有把重拳收回,为了她。事情闹大了,她怎么办?真会害死她。
待他一走,武龙走近单玉莲跟前。
他的拳头依然紧握着,因为妒火,满脸通红,内心激动,鼻翼张得很大,也很急促。
他咬牙切齿地骂她:
“原来你那么贱!”
单玉莲的目光设与他接触,只道:
“我——好像控制不住自己——”
“你自己贱,用不着找借口!”
她听得他两次骂自己“贱”,猛一抬头,终于她真正地面对他了。——他妒忌了!
愤怒的眼神如一头兀鹰,又像受伤的雄狮。他“肯”妒忌了,此刻,她觉得他特别英俊,
这才像一个男子汉。她自虐地,竞希望他对她暴力一点,即使自己的本质不好,贱,但
总是身不由己的。她要他救他。
她整个的心神,突然地被他一双怒火乱焚的黑色的双眸吸收进去了,难以自拔。如
果她更堕落些,他就更着紧些吧。
她勇敢地说:
“我是为了你!”
他一点都不领情,只盘法:
“你喜欢那男人?”
她望着他,故意道:
“是!”
冷不提防,武龙咬着牙,用力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单玉莲痛得眼前金星乱冒,他的
影子模糊。
武龙怒道:
“我看不起你!”
单玉莲抚着脸上的五个指印,她的红唇抖颤着,新仇旧恨汹涌上心头。她的神态开
始凄厉,有一种嗜血的冲动。嘴角挂着血丝,那腥甜的味道……为什么她半生都要遭人
白眼?人人给她白眼,那不要紧,但她最渴望给她青眼的这个男人,也看不起她。
她什么都不管,反手便还他一记耳光,再一记,再一记。出手十分的重一像报复。
很久很久之前,他也在批斗大会众目腹腔底下,这样地打过她。在她掌掴他的同时,她
的心无法抑止地疼。血和汗在她脸上溶成一种绝望的颜色。
她怒道:
“我也看不起你!”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把她心底的怨恨都发泄了:
“如果你有种,你早就和我一起走。你有没有这样想过?凭良心呀,你没胆!你只
是像只缩头乌龟!”
武龙道:
“走?到哪儿?戏可以这样做,人不能这样的。成世流流长,饿死未天光!”
单玉莲凄怆地,心疼如绞:
“我有说过跟你一世吗?以后是以后,我不相信那么长远的东西。做一日和尚撞一
口钟,以后各行各路,也没法子,我又犯得了谁?不过,你连动也不敢动!”
她歇斯底里地,不容他插嘴:
“你没胆,于是扮伟大。每次都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每次都有!我的命不好,本分
的东西都成奢望。但起码我敢爱敢恨,你呢?我看不起你!”
武龙见自己种种牺牲,只换来这样的羞辱,他不是不含冤莫白的。他只好转身去,
难道要跟失去理智的旧爱解释么?大丈夫,做了就得认了。怎可拖泥带水。
单玉莲只掷来一句话:
‘你要另娶吗?我跟另一个好给你看!”
武龙不肯回过身来,他也抛下一句话:
“如果你再跟他有路,对不起我大哥,我就杀了你!”
单玉莲哈哈大笑:
“你杀我吧!如果你憎恨我就杀我吧,用不着借了大哥的名堂来办事!”
武龙悻悻然地走了。
10
他也不打算揭发她。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如果武汝大根本不知情,庸人是幸
福的,何必戳破他的好梦?
单玉莲但见人去楼空。这“翰文阁”寂寥空旷。她坐下来,任性地哭一场。好,你
去娶另一个女人吧。你看不起我,我就长命百岁,看看你们凭什么缘分可以白头偕老!
我不相信你们可以!
她梦断魂索,半生已过,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孤寂地跌坐在一个陌生的书房中,一切都是散乱的书。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文字和学问。
咦?
在方正严谨的经史子集后头,原来偷偷地藏着《金瓶梅》。
它“藏”身在它们之后,散发着不属于书香的,女人的香。——古往今来,诗礼传
家,一定有不少道貌岸然的读书人,夜半燃起红烛,偷偷地翻过它吧。到了白天,它又
给藏起来了,它见不得光。它是淫书。
如今因着这一番的风月,它宛如出峋的云。书页被掀得多,纸张昏黄,残线已断,
一页一页的,四面八方,溃不成军。
《金瓶梅》是明历丁已年的本子。兰陵笑笑生所作。这本子,由一群一群起棱起角
的方块本刻字体组成。字很深奥,单玉莲看不懂。只是,一定有什么东西激荡地流过纸
面。
她的脑袋忽地空洞洞的,好似用来盛载一些意外。
她听到好多声音:悲凉的琵琶和筝,弹奏起来。娇饶的女人唱小曲。渺远的木鱼。
更漏,滴答地。房檐上铁马儿动了。是他人来了。门环儿也叩响。银灯高点新剔。不,
是风起雪落,冰花片片的微声。心上已戳了几把刀子。声音混作一堆。
妙龄妇女,红灯里独坐,翡翠装寒芙蓉帐冷。她也一无所有,她在字里行间,微微
地笑着,伸手相牵。
单玉莲有种骨血连心的感动,她把自己的手交给她,如同做梦一般,坐了过去。拈
起纸来,是渺茫的一个故事。
火花在心中一闪,照亮某些隐秘的角落。她开始着清楚——
《金瓶梅》?
八岁的时候,她就见过了。不过还没走近,红卫兵们一手毁掉了。那书被火舌一卷,
瞬即化为灰烬,从此下落不明。
她一直都没见过它。
她以为它不会再来了。
但它出现了。
一个赫赫盛世中,某个女人的半生惆怅,让她知道了。
她被驱使去看自己的故事……
武汝大得悉今天SIMON率领群鸟来拍照,一关了店门,使持了几大贪新鲜出炉的老
婆饼,自“馨香”赶回老家了。
进了词堂,方知节日似的热闹。除了他大婚那回,就数这次是盛况。
那么多女人,姹紫嫣红开遍,荡漾一讨好颜色。水银灯打在回廊上、机柱旁、女人
身上,美丽动人。目不暇给。
武汝大看傻了眼。
一见SIMON,便亲切打招呼:
“我老婆招呼得周到么?”
他恭维道:
“太好。没话说。”
“嘻嘻。”武汝大很高兴家有贤妻。所以他觉得一众美女不正派。他笑:
“好好的一个女人,好人好姐,为什么要扮得像妖孽?”
SIMON笑:
“都是历史上的名女人呢。”
武汝大小眼珠一转,道:
“给你这般多的名女人,你应付得了吗?你掂吗?”
SIMON只是饶有深意地一笑。不语。
“掂?”
“搅不掂,不如别做男人了。”
武汝大别有心事。
“喂,老婆那么正,你好艳福啦。”SIMON戏弄他。
“是呀、是呀。”武汝大只得如此答:“不过——”
SIMON见他欲言又止,便微笑地套他的难题:
“大家一场老友,你怎么说?”
“不是不掂。”武汝大道:“不过间中不太受控制。我们一场老友才说呀,她真是
很授命的。”说完便四下一看,不让风声泄漏。
SIMON念着,就算是“造福人群”吧,会心地俯首在他耳边:
“一会儿散BAND了,你跟我来车上,我送你一点礼物。”
武汝大恍然,色音。引为知己:
“哦,好呀好呀!”
果然,SIMON在美女卸妆、外景收队之后,在他车上取过一包东西给武汝大。
武汝大神秘而又喜悦地接过了。
SIMON跟他笑道:
“这是‘国宝’,日本一个和尚给我的。你知道么?有牛黄、人参、蛤以、蜂蛇,
还有淫羊著。”
听得一个“淫”字,武汝大非常感激。
‘近了到日本,改名‘活力M’,才再外流。”SIMON叮嘱:“不可以吃柿、羊肉、
汽水。睡前服。如不信,拌饭给猫吃,劲儿得猫幄也怕了它。”
说毕朝他一院眼睛,便见武龙领同一个女人也正出门来。
他看武汝大:
“不怕他见到?”
武汝大见是兄弟,便道:
“不怕,他是我亲信。”
SIMON耸耸肩,天下无一处是净土。这村野风气也很开放呀,原来大家都是“襟兄
弟”!当下又如武龙一哄眼睛,驾车去了。
武龙早看他是对头,又见他交了一包东西给武汝大。武汝大看来非常的感激,一言
不发把东西收好,目光流露谢意,像目送一位思同再造的莫逆之交离去。几乎没鞠一个
躬。武龙半怒半疑。
武汝大送了客,便问其他人:
“喂,我老婆呢?”
武龙也是送客,阿桂来了香港几个月,今天央着来看热闹。元朗的同村亲友,约摸
也知道这个人,当初是武龙在汕头的旧相识,此番使点法子,辗转来了香港,目迷五色。
她对他亦有几分投靠,正直的一表人才,人虽穷,不过也肯垫了一万元给她买个假身分
证,心下便多方策略,以博取他及四下人们的好感。
看了一天,十分惬意,武龙送她离开。如无意外,也是有发展之可能。
武汝大见无人知悉单玉莲身在何方,好生奇怪,便追问:
“阿龙,我老婆呢?”
他只好告诉他:
“在书房。”
武汝大见阿桂走后,怪责他:
“请人吃顿饭嘛,死牛一根筋!”
然后得意洋洋,步履欢快地寻妻去了。
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只见单玉莲坐在地上,一叠好散乱的书册,刚聚精会神看至开
篇:……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体要少喷。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措
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道:“娘子,做成小人则如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下
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一个朱唇紧贴,一个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
膊上露两弯新月;金钱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旅旅;羞云快
雨,揉搓的万种妖娆……
武汝大一手抢过,会心微笑:
“哦,看淫书!”
她正看到着紧处,便被他破坏了:
“嘻,《金瓶梅》,阿爷及阿爹都不准我们看的呀。越不准,越是要偷看,不过字
很深,成得来又不明,大家都费事查字典。终于没心机看。”
单玉莲用渴望的眼神望着他:
“故事说的什么?”
“唉,好老土的。”武汝大给娇妻从头说起了:“说一个很姣的女人,嫁了给一个
很矮的男人,后来联同一个很威《好色)的男人,毒死了他。谁知那个很矮的男人,有
个兄弟,是一个好劲儿的男人,杀了那对奸夫淫妇。——故事便是这样了。”
单玉莲一听,只觉闷不可当。忽见武汝大手上的纸张,有“淫妇”二字,一怔。便
道:
“你说得一点也不好听,我自己看!”
武汝大忙收藏在身后:
“不!”
“给我!”
他其实很开心。但游戏一番一一,孩子才有这般玩法吧:
“乖乖的,先吃饭再看。太婆会骂的。乖!”
单玉莲不依:
武汝大焉敢不从,只念:
“哇,发达啦,今晚一定很浪漫了。”
又淫书,又春药,他的好日子来了。
单玉莲后来在书房待了一阵才走。
一家团团围坐吃晚饭,挨过坐立不安光景,二人便留在武汝大丁屋过一夜。
“睡吧。
武汝大催她。催了又催:
‘睡吧,老婆。不要看书啦,又不是要考试。你随便挑几页正的看就算了。”
过了一阵,她还不来。他再催:
“老婆!老婆!灯光很刺眼呀,关灯明天再看吧?”
“那我出厅看!”单玉莲不知如何,一定要得知来龙去脉似的。
武妆大爬起来,扯住她。她被回目吸引,一手拨开这痴心的男人。
他只涎着脸,馆媚地道:
“老婆,给我倒杯水?”
单玉莲拨开他乱摸的手,一跃而起:
“讨厌!我只肯倒杯水给你,其他不要想!”
武汝大心中一荡,暗思暗笑:
“一会儿非大振夫纳大展鸿图不可。”
单玉莲一拎暖水壶,没开水。雪柜中也没冰水,只有“可乐”和“七喜”,便倒了
一杯“七喜”,回房递与他。
武汝大胸有成竹地向着她演说:
“你今晚不可以推我,说什么很累呀、头疼呀、不方便呀、想睡觉呀……总之不可
以推。我要掂一次给你看。这是‘活力’,知道吗?‘活力’——是SIMON送给我的国
宝!”
说毕,把紫色的小丸,一把塞进口中,大口地喝水,一冲顺喉而下。喝过之后,方
表情古怪地问:
“汽水?”
单玉莲气地胡言,便把剩余的“七喜”,也灌喂他喝下,然后白眼相加:
“谁高兴侍候你?别诸多作态。”
武汝大急了:
“就快了,我起了就唤你。”
她用力把杯子搁在床头。径自出到厅中,继续看书去。因为她刚见的回目是:“淫
妇药鸩武大郎”。
白纸黑字是这样写道:……那妇人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头上银管儿只一搅,调得
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药来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
妇人道:“只要他医治病好,管什么难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一
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痛起
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怕
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哪里肯放些松宽。正似油
煎肺腑,火烧肝肠。心窝里如雪刃相俊,满腹中似钢刀乱搅。
“哎”
单玉莲正看到此处,忽闻武汝大痛苦怪叫。她一惊,呻吟与白纸黑字重叠着。她弹
跳起来,下意识地瞪着自己的手,手上的书。四下大大变样,脑海中有一个诡异而又不
肯相信的念头翻腾着。
武汝大无休止地怪叫:
“哎”
就像一个将要打开的哑谜,一个恶毒的咒语,解放群魔的已撕裂一角的符。
她浑身哆嗦,不知所措。
黑夜变得狰狞,她的疑惧扩张,接近吞噬了整个人。
啪啪啪的,各间屋子的灯火通明,所有家人飞奔而至。
这真相越来越清晰,她越来越不愿意面对。不祥的事件,将会陆续发生么?
——这真是她的末日?
一切都与死亡挂了约。不,她不想死!
然而,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呢?可不可以逃避呢?
武龙冲进来,忙问:
“什么事?”
武汝大在地上痛苦打滚,浑身冰冷,牙关紧咬,喉管枯干,双手掩住下腹,只断续
地道:“我——中毒呀,死了死了一…是‘活力M’呀,——阿龙,SIMON给我——的药
——呀!哎——汽水——”
那批村妇马上张罗急救,一个姐姐灌他冷水,一个姐姐控之德之,有两个,便以万
金油白花油乱涂。慈母以为他中邪,还奋力捏化中指,加速他的昏迷。
单玉莲站在一旁,手足抖额。武汝大的娘亲一壁狂城:“仔呀、仔呀!”一整用常
人想象不到的仇恨目光来制杀这不祥的、美得过分的新媳妇:“一日都是你害死地!汝
大他以前冬天冲冻水也没事的。现在亏成这样,呜呜呜!”
她的大姑奶一见杯中是“七喜”,便过来扯她头发,乘势发难;
‘你还给他喝汽水?”
武汝大在混乱当中,闭气瞑目,全无反应。——他死了!
“你赔一个仔给我!赔一个仔给我!”
武龙一跃而起,狂打了单玉莲两记耳光,怒骂:
“你与SIMON合谋?我去找你奸夫算账!”
单玉莲抓着那书,百口莫辩:
“不是呀,我没有呀,你们信我啦!”
举家一齐痛哭,几代单传的武汝大,成多神主牌都传集他,还没添上一儿半女,使
呜呼哀哉,魂归无国去了。
哭声把失聪的太婆也吵醒了,迈着小脚碎步入来丁反,被威猛的武龙一撞,四脚朝
天,几乎也魂归无国。
单玉莲追出来。
一到门外,黑瘦如银幕,豁然大开,她见到了——
她不由自主地略一止步。
寒夜,树梢有飒飒风声,如湘裙寨奉。气氛近乎恐怖,片段却阴险地潜入她的心底。
她的记忆回来了。她的前世,一直期待她明白,到处地找她,历尽了千年的焦虑,
终于找到她了,她是它的主人。它很庆幸,等了那么久,经了上理火葬,它还是辗转流
传着,她没有把它荒弃在深山村野。她见到它,两个灵魂重逢了,合在一起。她的命书。
这四个男人——
张大户
武大
武松
西门庆
她恍然大悟。是的,今生她又遇上了。谁是谁?为什么?若不是一种夙世的姻缘,
又怎会—一互相纠缠着?无论如何的逃避,都迫不得已走到一处。
她甚至可以预知将会发生什么事。因为这些都曾经发生过。
她想:武松必撞上狮子楼,这着西门庆,拳打脚踢,一意寻仇,以祭武大遭毒害之
灵。终而把他送往窗外,坠楼惨死。好了,然后回归,一手揪了自己,一边道:“哥,
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便揪自己头发,快刀直插入心窝,一剜,剜了
个血窟窿,鲜血直冒,他必把自己胸脯剁开,扯出心肝五脏,供在灵前,血淋淋的,又
在后方一刀,割下头来……
她全部都记得了。
如今武大死了,若西门庆死了,下一个必轮到自己。自己来世上一趟,所为何事?
----是了,是为“报仇”。报仇呀!不让他再杀她一次,她要杀他,才遂心愿。自
己蒙冤受屈,近一百万字的故事,到了结局,竟是一首诗:“闲阅遗书思偶然,谁知天
道有循环。可怜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可怜金莲遭恶报?
不!
不不不!她不要赢得世人可怜,她也不要遭恶报。今生,她是单玉莲,一个经历过
波折,练就了心志,可以保护自己的女人。她是一个现代人,怎可让悲剧重视?
及时制止,把命运全盘扭转。
不是我亡,而是你死!
“报仇”二字,忽地金光灿灿,成为她照路的强灯。她追出去。
狂喊:
“阿龙!你不要去杀他!”
中止他杀他,把故事切断,就在这里中止吧。只要SIMON不死,她就可不必死。若
他死了呢?”
她没工夫想下去了。
武龙截了一辆“的土”,如箭在弦,绝尘而去。
单玉莲即回头开了自己的红车,也尾随不舍。她要比他快,通知SIMON,他的魁星
来了!她急按小路,直铲下坡。
在幽冥之中求生。
她认定这是她惟一生路。因为,武大死了——
元朗,夜色昏暗,像提早举行了丧礼,丁屋内一片愁云惨雾。武汝大的娘亲和六位
姐姐,加上太婆,这阴盛阳衰的小天地,如今连推一的男丁也不在了。一众女人心乱加
麻、心如刀割、哭得稀里哇啦,涕泪交流。
有人拨了“九九九”,十字急救车马上驶来了。
两个白衣白裤的人,扛着担架下车,见惯生死,只木然地问:
“哪一个?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谁最先发现?他有没有病?……”正问着,忽闻
一声长叹,是很难听的、没礼貌的长叹。
像急铁了一瓶汽水之后,“暧——”的吁气声。猪叫一般。
周遭变得一片死寂,大家被这声音呵呆了。
闭气瞑目的武汝大幽幽叹口气,便醒转过来。
不醒犹自可,一醒之下,登时药性大发,那躲在裤裆里的东西,暴怒起来,露棱跳
脑,凸眼圆睁,横筋暗见,色若紫肝,约有六七寸长,比寻常粗大一倍有多。热不可耐。
他还不知自己刚才死了一阵。春情勃发,不可收拾。眼中看不清四下皆是人,只一
直喊着:
“老婆!老婆!我起了,快来!”
一如电影跳接至下一组镜头。
太婆眼见如此不知羞,便转面挥手,骂:
‘睬!睬!睬!”
待得武汝大完全清醒了,方见一屋子都是人影绰绰,红肿着眼,一众面面相觑,哭
笑不得。
武汝大惟有弓起肥胖的身子,尴尬地笑:
“很夜了,大家早睡吧。”
呀,竟还有两个目瞪口呆的陌生白衣人?
他很无辜地,一直弓着身。
根本不知道,他是好心人,好人有好报。命不该绝,死里逃生,鬼门关一转,从此
功力大增,英雄到处找寻用武之地。只追问:
“我老婆呢?”
单玉莲也根本不知道,冥冥中今生的情节急转直下,悲剧竟变成荒谬的喜剧。武汝
大没有死,那么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武龙像一头蛮牛似地,来到这他永远不能忘记的地方。那儿是好夫淫妇幽会的阳台,
他认得——他还半裸上身,在窗口目送过她离去。
如今这二人竟还合谋,把她丈夫谋杀,好明目张胆地寻欢。
像他大哥一生忠直,把钱和人都毫无保留地交予她,讨她欢心。爱她,换来这样的
下场!她一定也提出过离婚,他一定不肯,所以二人才干出这勾当。要不在如此文明先
进的社会,怎的牵涉到生死大关?
自己又为什么来呢?他已丧失理智了。这是愚蠢的行径,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驱
使他在半疯狂状态下,与这对头人算账。
——是借口吗?
其实是为了自己吗?
武龙眼里闪烁着无以名之的怒火,只有孤注一掷的赌徒,才可以如此的愤怒。他仿
佛听见自己的心狂跳,蓄锐待发。
一闯进门,二话不说,即与那不知就里的SIMON恶斗。
他失去常性地对付他: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她吗?有我在的一天,你不用妄想!杀人要偿命!我要为
大哥报仇!”
纠缠间,把屋子里的屏风家具都推撞,那个百子柜,应声倒塌,一格一格,盛载东
方的春药、淫器,膏丹丸散油,来自中国、日本、印度……的,正人君子圣贤们“不可
说”的建药之源,五色纷纷,都如天女散花,迎头而下。
武龙恨透了这个建魔!
武松撞到楼上,把那被包打开一抖,拔出尖刀。西门庆吃了一惊,叫道:“哎呀!”
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力略接一按,
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盖碟儿都踢下来。西门庆见来得凶了,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
起右脚来。武松只顾奔前,见他脚起,略闪一闪,恰好被踢中右手,那四刀踢将起来,
直落下街心里去。
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左手虚照一照,右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
来,却被武松略躲个过。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
单玉莲的车子。左边车头灯已经撞毁,便是刚才直铲下坡时,一时煞掣不住。但又
无法检视,只颠簸着,也急驰至此。
镰形的新月正放出奇特的光,如一把弯刀,冷伺着停下来的机器。
寂静主宰了这个城市的某一角落。
她车子停下来,有点惊诧这意外的、如死般的凄寂,好似希望和光明都灭绝了。乌
云已蹑足过来,把新月一手捏碎吞噬。
是迟了?抑或还早?
心肠肺腑都化成气体,随界总呼咯而出。只有一只无知的置身世外的由甲,在黑暗
中,视若无睹地爬过去,指爪似乎有嘶嘶微响,格外分明。她连自己眨眼的声音也听得
见呢。
前景如同一团黑雾。
她也得面对。
便开了车门,伸脚出去,探首外望,人在街中心。
——突然地,电光石火地,一声惨叫自高空如旱天雷般轰响。一个可怖的人影,在
楼上急剧地坠落,霹雳一下,撞在她车顶,顺势落在地面上。车子和人一齐震傈。
她眼前有千百颗火星闪着夺命的光芒。迟了!迟了!她凄厉地喊:
“你不要死!”
如同得病似地发冷发抖,半窒息地见到那倒在血泊中的SIMON。
她的命运重复了?
在这急难关头,她惊惧得马上要上车逃生,不想地上这物体绊着她。顾不得一夜夫
妻百日思了,她只知飞奔上车,用剧烈抖颤的手开动机器。
武龙此时也飞奔下楼了。
一见单玉莲,即大声叫住。
车门关上,她半句也听不见,只埋首方向盘上,拚命求生。她的“大限”到了。
车子只变得桀骛不驯,又不停咳嗽,单玉莲惶急得很。他来了!他走近了!
——终于开动了。
武龙在车子急驶之际,强横地拦截,伸张两手,攀上车头。
他目露精光。二人恐怖地隔着一道透视的玻璃对望着,他只在拍打、叫喊……8226;他
不肯走。
单玉莲什么也不管,用力一踩油门,车子全速前进——她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
只知要脱离眼前凶手的魔掌。
武龙一直紧攀着车头。
一个急转,欲把他抛跌。他一时失手,正待倒地,明知车子会得辑过,武龙一手抓
着车门。太快了,乱间的车子问进一条窄巷,失去控制。车身一概武龙被夹在石墙和车
子中间,“吱——呀——”地一声响,人成了肉酱…。
车子不知不觉,把武龙挟带着,便在石墙上抢过,肌肉筋骨嘎嘎地一损胡涂。
终于在墙上划了一道很粗的血痕。
因在黑夜,这血痕颜色更加深沉。
单玉莲只道车子前进得甚艰涩,往外一瞧,登时魂摇魄荡——
一边哭喊,一边使尽蛮力,死命把武龙给拖出来。血污染了一身,头发散乱,形同
病妇。
是这可怕的铁铸的怪物把地播弄成这样子么?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像遭千军万马踩
踏过,白腻的青状的物体,断措断肢,血腥“呼”一下扑面袭来,味道奇诡,渐成尸臭。
她想伸手去遮挡一下。
她咬紧牙关,发狂地想把他砌回原形。
她想撕扯车子,想咬人。
心疼得四分五裂。
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么?这个世界偏生穿不下他了。——如何开始,如何动手,先
搬抬哪一部分?
他几乎已是肉酱。
她抱着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肠寸断地哭喊。他曾像个巨人一样,遮天蔽日地立在
她面前。
她无意识地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听见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经远扬至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费
力把自己招回来。那么接近——他在她怀抱之中。她的气息,她的眼泪,避无可避。
他从来都没这般的快乐过。是一种奇特的快乐。耳朵嗡嗡地响,听着她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想把手伸出来,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个夜里,他竟然这样地死去了?
这是一个万丈深渊,他站在危殆的边缘上,正向后退却,一不小心,他就说不出心里的
话来。
忽然,天地蹬明起来。
他前所未有地爱着她,断续地用尽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说出来:
“----我是——真心地——喜欢你!如果——可以从头——”
单玉莲听了,只觉这话自她一边的耳朵,穿过她的脑袋,又自另一边耳朵冲走了,
抓不住了。像一颗子弹,她中弹了,脑袋墓地爆裂,血肉模糊。
她在黄泉路,孟婆亭,讲过什么?她自己讲过什么——
“我要报仇!”
单玉莲霍然而起,狂呼:
“我不要报仇!你别死!我要救活你!从头来过!”
她奋力把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进车厢中。二人一身狼藉,车子只向医院飞驰。
心爱的男人!
单玉莲但觉她唯一心愿,是救他。
只要他活着,什么也不计较,只要化活着。
人车又匆促地上路。车头灯已经坏了,车子也演不成军,但她勉强地开动。香港那
么热闹,何以此刻杳无人声?是人人都躲着,不愿意牵涉他人的恩怨爱恨之中么?
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
单玉莲只在车头的玻璃上,见到自己焦灼的、颓败的影儿。
她的影儿。
她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纯、很甜、很清
秀。十四岁?还是十五岁?被卖在张大户家,不通人事,只与另一个女孩同时进门,在
家学习弹唱,一个学琵琶,一个学筝,白白净净的两个女娃儿。大人调教着,唱些前人
写就的词儿,似是而非,轻张擅口,艳艳的小红唇儿,人家的惆怅,还带着孩子气。呀,
头一个会唱的小曲儿,唤作《折桂令》呢:
我见他戴花枝,笑燃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儿,
未见情儿。欧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未是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
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时,她连一个男人也未曾有过。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为什么她要长大?
为什么她要遇上他们呢?
做人真是难!
她在车厢中,凄楚地向着黑沉沉的天地惨呼: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你们放过我!”
车厢中忽起一阵阴凉的风,不知原由,风乍起,车上那《金瓶梅》,一页、一页、
一页,开始漫舞纷飞。
一页、一页、一页……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 “大户每要收她” “不要武大一
文钱” “打扮抽样,沾风惹草” “叔叔万福” “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
“不识羞耻” “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去与奴个眼色儿” “乐极情浓无限趣” “见了
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 “淫妇药鸩” “常言妇女。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 “就
是那个妙人与他的扇子” “琉璃盅,瑰油浓,小楷洒滴珍珠红” “枕上言犹在,于今
恩爱沦。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他知妇人第一好品萧” “妇人眼里火极多”
“误了多青春年少” “实指望买住汉子心” “淫妇!我丢与你罢” “达达!你不知
使了什么行于,进去又罢了,可怜见烧了吧” “又见武松旧心不改” “这段姻缘,还
落在他家手里”
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语,越舞越乱,一页、一页,封悬在四周的玻璃上。
看不见前景。
单玉莲被前生的记忆苦苦缠着,无法摆脱。它们似女人的指爪,要抓住她!
她伸手出来,左右上下地狂拨开去,不要、不要。不要!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
车子轰然一撞,眼前一黑。
她被抛出来,该撞至不知什么地方去,书又被一把烈火,焚毁了。那男人,未了死
在她手上。
以后发生的事,单玉莲完全不知道。
她的故事完了。
但其他人的故事还在继续着。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
假如没有因果报应的话,便只是一些过程和片段。世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有的
只是民生小节。
武汝大没有死,他的体能竟变得很强劲。
SIMON没有死,他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人道,享受不到人生最大的欢娱。
武龙死了,他是死于意外。
------一如大家相信因果报应呢,才会恍然顿悟:
武大是个好人呀,他前世被鸩杀,死得不明不白,今生应该得到补偿,给他一些
“奖品”,世道方才公平。
西门庆骄奢淫逸,沉迷酒色,享尽人间美女,专一嫖风戏月,粉头都归他手上?妒
忌天下男儿!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三十岁,武功也就废了。当然此人并无杀人之心,罪
不致死,今也就留下来。
武松虽一介武夫,亦一条好汉,但前世连杀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应赔上一命了
吧。
然而今生过了,来世又将如何?
武大木盆遇害,他要报仇。西门庆不盆遇害,他要报仇。武松不忿遇害,他要报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
难怪黄泉路上有“孟婆亭”“驱忘汤”了,难怪亡魂喝过三杯,前事浑忘,好再世
投股,重新做人,不知有多快乐。
孟婆说得真对!
元朗调堂畔,这几天都有警方人员来调查,录口供。问的不外是武龙生前的琐事,
死因还待研究。而肇事现场的生还者,尚未清醒,所以她说不上来自己干过什么。此中
的兰因絮果,世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密封的私函。
与此同时,人民入境事务处也派员上门来了。
众人都很愕然。
他们来调查一个唤阿桂的女人。
大家当然知道阿桂,不过她只是阿龙的朋友吧,事发时她有不在场证据。但,来调
查的人,到底把她带走了。因为他们收到一封告密信。
信中揭发这个女人,循不正当途径,非法购买假身分证,企图留在香港。
揭发者的笔迹,是女性笔迹;但其意图,并不清楚。
阿桂很伤感地随他们去了。历尽了艰辛,惟初来甫到,香港是怎样,她还没着真,
不明不白地便被解回大陆去了,好不甘心!走的时候,她淌着冤枉的泪。是谁那么毒辣?
谁知道?
单玉莲也记不起来了。
她躺在病床上,保持着微笑。
天气开始热了,她额上渗出一点细汗。武汝大用纸巾印了又印,生怕伤害白嫩的皮
肤。他天天来,陪着她。捧着半个西瓜,一匙一匙地喂她吃,不断提醒她今生的事,刺
激她,快点恢复记忆。他娓娓地道:
“记得吗?那时你穿着桃红色的裙子呢,捧着半个西瓜吃。我一看见你,就知道我
是走不掉的了。这就是缘分。为什么你今生会同我一起呢?这是不能解释的,没得解释
呀。
“西瓜甜不甜?明天还吃不吃?
“你快点好过来。你好了,我带你去坐海盗船,摇摇晃晃的,你就会记起我了!我
是你老公呀。”
单玉莲永远保持一个纯真无邪的微笑。
她很快乐。
武汝大也很快乐。
这个好心肠的男人,终于可以完全拥有她了。
终于,
这,才是,天长地久!
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 作者:李碧华
第一章
深秋。
北平,北池子,东四九条胡同三十四号的大门外,来了十名神秘的大汉。
周遭死寂,呼吸不可闻。金风有点凄紧。胎噪的蝉声随着敌人铁蹄,为风雨吹散了。
阶下开始有死去一季的蝈蝈悲鸣。
这座古老的公馆房子,朱红青蓝大宅,黑夜中益显森森然。”如一袭过时的重裘,遮天盖地困围着,里头的人喘不过气。
门坎很高,红漆金环,厚重结实。
一名大汉敲门环,好一会,有人应了,才开一条缝,众无声一拥而入,把应门的老佣人堵在门上,二人把药喷向两头狼狗脸上,顷刻控制了局面。
老佣人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声张,竟尔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房子有三进,精锐的十人小组闪身到了后花园。院内有皤暧逃跑声,其中二人,迅速急步出去,手枪一举,这日本男人便颓然,垂下头来就擒。
“在哪儿?”大汉用眼神表示了疑问。
老佣人默默带到了后进,指一指左边的房间。
大家都很明白:目的物在内。
这批“行动组”人员,也知此行艰险。他们一接到上级命令,已经展开周密的监视与部署,掌握一切资料,对目的物了如指掌。一宗热切渴望着的任务:是因为中间神秘传奇的色彩吗?
到了最后关头,面临揭晓了,会不会在此一刻,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功亏一篑?
久经训练、神情安然自若的大汉,心头也一阵乱响。山而欲来风满楼。
其中一人轻轻地撬开这房间的门。
漆黑一片。
大家面面相觑,迅雷不及掩耳,四个人已散至角落,借着室外微弱的灯光,隐约见房间正中,有张特大的铜床。
一顶红罗纪金帐软软洒下。
床上影影绰绰。
她在床上吗?
这是她吗?
来人听过她很多故事了,似天人妖艳,但狠毒如魔头。震惊中日的名声,令这只紧握枪桶的手渗出冷汗。
他轻轻逐步向前,掀开罗帐,后面的同僚,已一手开启电灯掣—一忽地,帐内飞扑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吱——”地尖叫着。
众大吃一惊,枪声马上响了。
“砰!”
大汉在高度戒备中。
枪声响过,那“东西”仍非常不甘心地咧嘴呲牙,吱吱怪叫。
倒身血泊中的,是一头可爱的小猴子。
它横死了。眼睛半张着,像人,怪异地瞪着不速之客。
帐内有微微地抖动。
一个女人惊呼:
“阿福!???
事情大突然了,女人犹在梦中,灯光刺得睁不开眼来,她欠身半起,一手揉着眼睛,一边问:“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
罗帐被掀开一道缝。
自这缝中,忽涌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像发霉,像养伤的动物。这不是人气,是又腥又臭的、毫无前景的味道。
大家忍住了恶心的感觉,聚精会神,等待女主人亮相。
先是一只手,手指瘦长,指骨磷峋,久未修饰,苍黄一如鸟爪。
这道缝又再被掀开一点,现出半张断。
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她骨瘦如柴,短发蓬乱,颧骨高耸,非常憔悴。
这是一朵扭曲萎谢的花吧?——抑或,找错人了?
大家表情惊愕,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是她吗?
“行动组”的头领,不可置信地:
“你是——?”
她反问:
“你找谁?”
头领望向其中一名大汉,然后三人悄然退后。那大汉上前,手枪指向女人:“背转身,请脱衣!”
女人抬头,才知这“大汉”原来是女的。
她仰面通视之。
她知道为什么。——即使他们认不出她来了,但自己身体上的特征,无所遁形。对方机智、缜密,完全有备而战。
连她左边乳房上,有颗小小的红痣,都知道!
派来的人,竟还有女人乔装的。哼!什么东西?在她跟前卖弄这个?
脱衣?不!她脱衣,永远怀有目的,有所为而为。她珍爱小巧玲珑的肉体,婉约微贲的乳房,一颗小红痣,如一滴血色的眼泪。说不出来的魅力。
男人的舌头曾经倾倒地舔在上面,痒痒的。从刚。
她怎么肯为了屈辱而脱衣?
既然逃不过了——
处于窘境,无心回头,女人牙齿一咬,颓败的脸上,一双眼睛仍然给她最好的明证。
迸出无限庄严:
“不必多说。我就是金壁辉司令,川岛芳子!”
一个黑布袋套上她傲慢的头上。
眼前一黑。
她的大势已去。
给国民政府的特务逮走时,曾经军装革履,华农重裘的川岛芳子,身上只一件浅蓝色薄薄的睡衣。
所有家当,—一被充公。
自一九四五年九月,自每起超短波广播中听到日本天皇裕仁低沉而缓慢的“玉音放送”后,终于相信:她的日子真真正正过去了。重要的文件,白纸黑字,马上付诸一炬,只是她有一个很精美的百宝箱,里头每一件首饰:珍珠、钻石、玛瑞、翡翠、琉璃……,绚丽夺目,价值连城。一副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成一凤凰,在灯下晶光闪耀,振翅欲飞。
——有一帧美艳不可方物的照片,曾发表在报上头版。脸很白,眼神锐利但妩媚,她最爱给自己的照片签名。字体反不像本人呢,工整而小巧:川岛芳子。昭和九年摄影。
昭和九年?那是民国甘三年,一九三四年,芳华正茂,凤凰的项圈,正好与她一身旗袍相衬。满洲国刚成立不久……这帧照片,此刻又再发表在报上头版了。
小贩拎着一叠“号外”,不停叫卖:
“号外!号外!川岛芳子明日公审!公审!”
报上这样印着:
北平七日电:河北省高等法院,定于明日公审川岛芳子,被告之起诉书,内容概略如下:(一卜)…(二)……起诉罪名有八大项。总而言之,便是“”。
小贩是个毛孩子,局外人,这消息随着他朗朗而兴奋的叫卖声,传遍了大街胡同。
他踩过被扔弃在地上的日本国旗,老百姓又向之吐唾沫。
一个半疯狂的中年汉子,失去一条腿、一只眼睛,与他握个满怀,大家都没怒意,病汉近乎失常的喜悦:“和平了!胜利了!日本鬼子给打跑了!乐死啦!哈哈哈!”
小学生放学,人人挥动手中一面小小的青天白日国旗,迎向燃放中的鞭炮。鞭炮的残屑漫天漫地乱洒,盖过号外上的艳照。
伴着她的,只有地摊子上摆放一些日式“被物”:和眼、扇、首饰匣子、精致的高展,以及明治维新局,年青女子流行梳着“文金高岛田”型假发…。从东单到北新桥道旁,贱价地拍卖,象征一个时代的结束。
因为,国民党兵、美国兵和头戴白色钢盔的军警,已经取代了嚣张跋扈的日本宪兵了。
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到来,中国的苦难暂且小体——虽然苦难从没有停止过。
但一公审”已是老百姓间非常兴奋而哄动的节目。他们憋久了,如果手中有石头,一定狠狠掷向任何一个曾经当过东洋鬼子走狗的。
“听说她长得很迷人哪!”
“害死好多中国人呀!”
“才一个女人,个子小小的,怎那么厉害着?”
“咱多带几块砖头去!”
“打倒、走狗!”
他们无意识地把胸臆的郁闷都发泄出来。转瞬动欢天喜地嚷嚷,因为,街头舞着狮子呢。——像过过节。
但北平还是很乱。没有一天安静下来。
物价飞涨,纸币不值钱,没有人相信金圆券,只有大洋,还是价值的标准,所以大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人心惶惶。
只好寄情于热闹。
这天下午二时,法院后花园给拨作临时法庭公审。
因为女主角是川岛芳子之故,挤来看热闹的人数达五千人,秩序混乱。公物被踩坏,玻璃被打碎,当局虽是故意做出杀鸡撤猴的好戏,但还是控制不了局面,开庭后不及半小时,就在人群的闹嚷及打架声中,宣布延期。
群众十分失望,鼓噪更甚。
都是来一睹芳容的,全被拒请门外,有人把手中的砖头扔向法院,一掷,马上逃掉。
老百姓后来四散回家。
除了女主角,还押第一监狱。——她的“家”。
三天后,正式开庭审讯。
川岛芳子穿着白毛衣、绿西服裤,短发经过梳理,人一般干瘦。但经了一年来各地奔波提送,尘埃落定,终被押上被告一栏。
法官严正地宣读:
“所谓‘’,即于中国协助日本,与日本共谋,违抗本国,犯叛逆罪之卖国贼。
立法院对定罪者之惩办,乃处以死刑或无期徒刑。”
川岛芳子一边听,一边不以为然,根本没把法官放在限内,只待宣读完毕,突地把头伸到他面前,法官一愕。
“法官大人,”她好整以暇道,“我可以拍根烟吗?”
法官示意,度警递她一根烟,芳子衔着烟,望了法官一眼,他只好给她点了火。
女人倨傲地先狠狠抽一口,徐徐喷出白雾,只待兵来将挡。
法官出示一本书,封面是大号铅字印着:《男装丽人》,村松梢风着。
“你知道这本书吗?”
“不知道。’”
“你认得这书的作者吗?”
“哦,从报纸上得知的,他是日本著名小说家吧?”
法官沉住气:
“这本小说,有你亲自提供予作者的,关于与日本人勾结,策动满蒙独立的卖国资料。”
“哎——”芳子懒懒地答,“法官大人!你也说是“小说’了,你该看过《西游记》、《金瓶梅》吧,这些小说里头,一样有妖魔有淫妇,难道你已—。一拘控么?”
哄堂大笑起来。
“希望被告态度庄重点!”法官恼羞成怒了,“这是在法庭上讲话。”
芳子马上表现得庄重:
“我对什么样的人,讲什么样的话。希望你们找一个庄重点像样点的人来问我。”
她目中无人地,又再抽一口烟。
法官并没发作,只道:
“与你一同于北池子被捕的秘书小方八郎——”她听到涉及他人的名字,马上辩护:“小方只是挂名的秘书,事实上他是个一无所知的忠仆,他很善良,你们不应该逮捕他。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好,不谈这个人,然则川岛浪速、头山满、松冈洋右、河本大作、近卫文磨、东条英机、本庄繁、土肥原贤二、宇野骏吉、伊东版二、板垣征四郎——”茧子静听这一连串日本男人的名字。
日本男人。
她半生就在这些日本男人手上,度过来度过去,终致一败涂地么?
不!
芳子慢条斯理,但一字一顿地声明:
“我不算‘’!”
她明着法官,看他反应。
然后,再用日语,一字一顿地:
“我是日本人!不是中国人!”
堂上哄然有声,步煤私议。
她不肯承认自己是中国人!??侵泄?炔怀腥纤?穑磕且荒辏??咚辍?
第二章(一)
女孩头上给结了个白色的丝带结。
母亲哄着,让侍从为她穿好一件白绸做的和服。
“我是中国人!”爱新觉罗显牙哭喊,企图扯开这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我不是日本人!”
在她天真纯洁的小心灵中,大概也有种本能,得知将来的命运,远在她想象之外吧?
虽然她什么都不懂,唯一想做的、可做的,只是不要穿这件白绸和服。
母亲是大清肃亲王善券的第四侧妃,是他所有妃子中,最年轻貌美的一个,头发特别长。肃亲王对这甘九岁风华的女人,至为宠爱,当然,对她诞下的王女——他甘一个王子、十七个王女中,排行十四的显牙,也另眼相看。但她泪流满面,童稚的喊声:“我不愿意到日本去!”
母亲痛苦地一再哄着:
“好孩子不要哭。”
她牵着她的手,来到父亲的书房座前。
她实在有点怕父亲。
虽然他穿一身的便服,但仍一派王者风范,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凶。显牙和她的兄弟姊妹们,往往离他远远的。——一旦那么接近了,非比寻常。
大清皇朝其实算是“灭亡’”氏
因为袁世凯势力的逼人宣统皇帝身不由己,王族们,匆促由北京城逃散至各地,一些蛰伏,一些仍伺机复辟。肃亲王早已看透袁世凯的野心了,他不信任汉人,反而投向日本人势力,尤其是在八国联军包围了紫禁城时,单身到神武门的浪人川岛浪速。他用输开的中问话,功服守兵,让他们明白顽抗的结果,终令这富丽壮观的皇宫遭受不必要的炮火洗劫。后来,紫禁城是兵不血刃地宫门大开了。
肃亲王与川岛浪速围坐炉火之旁,笑谈大势,抱负甚为一致,意气相投——留得青山在,大清是朝是不会灭亡的!
在流亡的工族中,惟有善警,从没死过心。他还打算到奉天,与张作霖共同树起讨袁大旗,不过在他脱离北京城的第十天,宣统皇帝正式把临时共和政府全权移交,等于退位了。
善香只好逃到日本的租借地旅顺,另图大计。
他一一显牙格格,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不,是计划的重心!
寄寓旅顺的王府很大,楼房是俄式,红砖所造,位于山岗上密林中,房间二十八个。
肃亲王的书房在二微
“来,跟父三说保重,再见。”
她怯怯地,抬起泪眼。
这是她生父,一个上百人大家族中的头头。
如果大清皇朝仍在,肃亲王家便是八大世袭家族中占了首位。他是第十代肃亲王,性格强,具威望,深谋远虑,指挥若定,即使是一家子吃饭吧,都靠钟声指挥,齐集在大饭厅,庄严地遵循着守则。
她平日总站在角落看他。
如今他在跟前,审视这七岁女孩:
“哈,显牙穿起和服,果然有点英气。”
他沉思一阵,又道:
“不过从今天起,我为你起字‘东珍’,希望你到了东洋,能被当作珍客看待。”
显牙不明所以,只好点了一下头。
“东珍,”肃亲王道,“为什么我要挑选你去?在我子女中,谁有你,看来最有出息。我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你和川岛浪速身上。”
父亲书房中,法国式吊灯辉煌耀眼,沙发蒙着猩红色天鹅绒罩面,书橱上有古籍、资料、手稿。文献,散发纸和墨的香味,甚至梅兰芳(贵妃醉酒)的上色剧照……,但父亲只递予她一帧照片。灰黯的、陌生的。
那便是川岛浪速。
一个浪人,对中国东北之熟悉,对满蒙独立之机心,甚至远在中国人之上。
照片中的他,浓眉,双目深邃,身躯瘦削,非常书卷气。穿着一袭和服,正襟危坐,远景欣然。
“这便是你的义父。他会好好栽培你,策动我大清皇朝复辟大计,你要听从他教导。”为了这个计划,川岛浪速也真是苦心孤指了。他不但与肃亲王深交,还曾蓄发留辫,精研中国史地,即使他年轻时策动过满蒙独立运动不果,但一直没灰心过。他以为“东洋存亡的关键地区,全在于满洲”。满洲。
是的,东北一块美好的地土!
这也是肃亲王觊觎已久的鸽的。
川岛原比肃亲王大一岁,但他灵机一动,便说成同年生人,五奉之为兄,交换庚恰,共结金兰之好。那天,还穿了清朝客卿二品的官服,与肃亲王并排,坐在饰有慈花的日本屏风前合照留念。
谁知显泽落在他手中,会被调教成怎么的一个人物?
但一切的故事,只能朝前看。事情已经发生了。
肃亲王把一封信交给女孩,嘱她代转:
“将小玩具献君,望君珍爱。”
马车来了,大家为可爱的、双目红肿的“小玩具”送行。
一九一三年,她无辜地,只身东渡B本去。
王府的院子,繁花如锦,有桃树。杏树、槐树、葵花和八重樱。是春天呢。
依日本的年历,那是大正二年。
在下关接她的,果然是照片中的男人,他看来后头深锁,心事重重的样子。
显环,或是东珍,随着这本来没什么情感,但今后必得相依的义父回到东京赤羽的家。
他又为她改了名字。
这趟,是个日本名字——
川岛芳子。
她签著名字,说着日语,呷着味咱汁。
川岛浪速之所以皱眉,是局势瞬息万变。
在他积极进行的复辟运动期间,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党对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要求,态度强硬,不但中国人反感,部分日本人也批判。但袁世凯接受了条款,且龙袍加身,粉墨登场称帝,改元洪宪。
大家还没来得及喘息,次年,皇帝又在一片倒袁声中下台了。下一场戏不知是什么?
川岛浪速原意是结合内外蒙古、满洲(奉天、吉林、黑龙江三省的东北大王国),再把宣统皇帝给始出来……此举需要钱,需要人才,需要军队…川岛芳子不过是个小学生吧。孩子应得的德行调教几乎没有,反而正课以外的熏陶,越来越使她憧憬一个“满人的祖国”。
背后的阴谋,她如何得知?即便知道,也是增懂难明。
只在校园放小息的时候,跟同学玩耍。
男孩的头发都给剃去,整齐划一,穿棉布上衣,斜纹哗叽裤子。女孩则一身花纹缎子上衣,紫缎裙裤。
小学体操课有军事训练呢。男孩听从指令,互相用竹枝攻守,大家以中国人为征服目标——如果“进入”了中国,可以吃鲜甜的梨子,住华丽的大宅,中国的仆从是忠心的。
小憩时,大家又在玩战斗机的游戏。
芳子扮演战斗机,向同学们轰炸,四下所到之处,要他们纷纷卧倒。
一个男孩不肯卧倒。
芳子冲前,一鸣鸣!隆隆地压住他,年纪小小,又勇又狠。
男孩被压,大哭起来。
“哭什么?”芳子取笑,“战事发生了,一定有死伤!”
她的一个同学,忽然狡黠地问:
“芳子,究竟你家乡在哪儿?”
另一个使附和:
“是中国?是日本?吓?”
芳子受窘。她的国籍含糊不清,一切都混淆了,成为小女孩的负担。
她灵机一动,只聪明地答:
“我家乡在妈妈肚子里。”
然后转身飞跑。
跑!
——又跑得到哪儿去?
还不是异乡吗?
到底不是家乡。真糟,连妈妈的样子也几乎记不起来,努力地追忆。,…8226;女孩的泪水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内打转。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一种没有归属感的凄惶。
远处的体操场飞来一个皮球,落在她脚下,当对方还未走近来捡拾时,芳子蓦地拣起,用尽全身力气,扔到更远的地方去,狠狠地。
她男性的气质,在这些微妙的时刻,已经不自知地,初露头角。
她还是跑回川岛浪速义父的身边,别无去处。
背后是同龄东洋小子的挪揄:
“芳子!若干!支那的芳子!”
她不要再上学了。
她根本不爱课堂中同游共息的正常学习生活。
转了多间小学,换了家庭教师,上着很速规定的日课,日夕被灌输复辟和独立的思想…渐渐,芳子长大了。
而在千里以外的中国:袁世凯在一九一六年死去,不管他是病死,受刺激而脑溢血,抑或遭暗杀,总之,川岛浪速等伺机待发,部署举兵的“扶清讨袁”行动,马上失去了目标。如鼓足了气的皮球被扎上一个小孔。肃亲王也郁郁寡欢了好一阵。
谁知第二年,安徽督军张勋也发动了复辟清室的运动,才十二天就以失败告终。事情弄得很糟。民国六年虽改为宣统九年,不了了之。
他俩的后台,蒙古巴布扎布将军苦战横死了。辗转几年,军费弹药付诸东流,一事无成。美梦那堪一再破灭?
即便他落魄了,但——
他还有一枚未走的棋子!
女孩长至十四五岁。
夜里,她倚在新居的窗前看着满天星斗。
落脚的地方又由东京赤羽,迁到信州松本,浅间的温泉区。
星星好像有颜色,密缀在一条宽阔的黑腰带上,有黄色、蓝色、银色、红色……,她盯着它们,良久,一种孤寂无聊的感觉扰乱了少女的心,思绪不定但,只要她一想到“大清皇朝还有我呢!我一定要为祖国做点事!”以此自勉,又再热血沸腾起来。川岛浪速在她身上的心血没有白花。
她有机心、肯吃苦、任性安为、大胆而有主见。
但那天噩耗传来了。
芳子是松本高等女子学校的插班生,在学校的纪录并不好,高兴就上课,不高兴就溜课,我行我素。
浪速来找她的时候,她正自课堂逃出来,跟校里的勤杂男人聊天,嬉笑,打发时间,但不予甜头。
“芳子!”
只见义父神色凝重,心知有异。
他搂搭着她的肩膊。她虽然瘦小,但有力。浪速告诉她:“芳子,又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坚强——你父王,二月十七比因为糖尿病,在旅顺逝世了。”
芳子用心地听着。
“又”有一个坏消息?是,于肃亲王去世前一个月,她的生母已不在了。据说是身怀第十一个孩子,但为了专心照顾肃亲王,喝了堕胎药,结果意外身亡。
母亲去了。
父亲也去了。
自此,她仿佛一点家族的牵挂也没有了。
于然一身。
“芳子,你不要伤心。记着,我们要继承你父王的遗志,复兴清室!”
说真的,这是她亲人的死讯呀,不过,芳子咬着牙,她没有哭。她很镇定、庄严,如一块青石在平视。默然。
幼受训练,芳子已经与小时候有显著的分别了,不再是个爱哭胡闹的小玩具,她是“无泪之女”,等闲的事,动摇不了她。
川岛浪速正正地望定芳子,饶有深意:
“大家都在等着你长大成人!”
是的,生父壮志未酬,养父空言奢想,只有她,是未绽放的一朵花,未揭盅的一局赌。
虽然自幼成长于动荡不安的乱世。帝制与革命的夹缝,推龄即只身东渡,为浪人之手抚育,她的“骨肉情”几乎湮没了,但还是以肃亲王十四格格的身份,回北京奔丧,从而为政治活动销好远大光明之路。
亲王的灵柩由旅顺运送至北京,扛灵柩的、诵经的、送葬的、抬纸活供品的、戴孝的,队伍很长。等最后一辆车离开家门出发,到达火车站,整整用了天的时间。
亲王葬礼,规格仅次于皇帝。还是有他的气派。
奔丧之后,芳子更加无心向学了。便乘机休假。两边往来。长期缺课,校长表示不满,正在有意勒令退学的边缘。
芳子并不在乎。
她开始恋爱了——
像个男孩子般,穿水手眼,戴帽,骑着马呢。这样的恋爱。
不过,她长着一头披肩长发,在马背上,迎风招遥山家亨,松本第五十步兵联队少尉,像其他年青军官、军校候补生、浪人、爱国志士、激进派,以及“黑龙会’减员……形形色色的人物一样,曾经登门拜访过川岛浪速,参加过集会,高谈阔论,杨述时局。
在天下国家大事之余,男女之间的追逐,却不知不觉地,令这两个人抽身退出。
芳子已经十七岁,她独特的姓力是一点文人的霸气。——不过,到底是个女人呀。
山家亨的骑术比芳子精湛,总是用一个突然的动作,便把芳子抛离身后,然后他缰绳一勒,马蹄起人立,像在前头迎驾。
作为军人,策马的花式层出不穷,身体经常离开马背,令人捏一把汗。
人和马的头都昂得高高的,自豪地飞驰着。
芳子有点不甘,虽然对这男人满心倾慕,却不想差太远了。她也仿效他,身体放轻,离开马背——谁知,失手了。
几乎翻跌堕马之际,山家亨急速掉头,伸手救她一把。
她很感激。
近乎崇拜他,向他微笑一下。然后策马直指前方。
二骑驰骋半天,方才俄极知还。
川岛浪速在浅间温泉的房子,经常高朋满座。
在玄关,只见一大堆靴子、鞋、手杖、帽子、大衣…谁在里头,说些什么,芳子摸不关心。她眼中只有山家亨,其他一切视若无睹。
山家亨把情人送回家了,便道:
“明天见。”
说来有点依依。芳子突然带着命令的语气:“你不准走!”
她转身跑到厨房去。
出来时,经过大门紧闭的客厅,人声营营,她只顾拎出一盒点心,一打开,是红豆馅的糯米团。
“我亲手做的大福。”
她吃一口,又递予男人。
他皱眉:
“又是红豆馅?”
“我喜欢呀!”
“太甜了,我喜欢栗子作馅。”
芳子摇头,只一言不发,把吃过一口的大福,一个劲地塞进他口中,望定他吞下。
“我不喜欢栗子馅的。不过——下次做给你吃吧。但你今儿晚上把这盒全干掉!”
山家亨一看,有八个!真无奈,但依从地收下了。
芳子很满意。她自小独裁,对她所爱的人也像置于掌心。基于天赋,却很会撒娇。
芳子腻着声音:
“我下次一定用栗子作馅。或者下半生都这样做呢。”
她脱着他,这比她大上近十年的男人:
“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
山家亨闻言一笑,马上立正,行个军礼:“你是松本第五十步兵联队少尉山家亨先生的好女人!敬礼!”
芳子一想:
“松本,不过是个小地方……。算了,你得全吃光呀,我会盘问你的!”
说着,便进屋子里。
才几步,她忽回过头来,妩媚向他人叮嘱:“明天见!”
目送山家飞身上马,远去。他像他的马:矫剑英挺、长啸而去。
她脸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几乎便忘记了在中国驰骋的壮志——只要跟心爱的情人依依相守,远走高飞。伺候一个男人,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样……“芳子!”
她听不见。
“芳子!”
室内有人叫唤,把她的灵魂生生牵扯回来了。
她笑靥还未褪呢。应了一声,把木门敞开——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她身上。
赫见举座都是男人!雄赳赳,满怀壮志的,十多个。她又陷入男人的世界了。
川岛浪速身畔,还坐了个头发及胡子尽皆花白,看上去脸容慈祥的客人,原来他就是“黑龙会”的头子,头山满。
他向劳子端详一下,不怒而威。
为实现日本帝国主义的大陆政策,他与川岛浪速的看法是一致的:——中国人是五千年来为旧文明所腐蚀透了的民族,其社会的结合力完全消失殆尽,四亿民众犹如一盘散沙,中国人自私、利己、短视,具浓厚的亡国性格。故日本应在中国领土上确立国家实力,处于优胜地位,先占据满蒙,巩固立脚点,扶植大东亚主人公之势,不让列强瓜分中国。尤其是虎视眈眈的俄国。
而“解决满蒙问题”,正是这一阵大家议论纷纷的中心。
就像川岛浪速耿耿于怀的大志:
“希望有一天能够以满洲的天作为屋顶,满洲的地作为大床,在中国四五千年的兴衰史上,有自己的名字!”
芳子只向座中各八点头为礼。
有一双眼睛,一直带着陪恋,窥视着她。
与其说是“一双”带着陪恋的眼睛,毋宁说是“大部分”吧。
这些年轻的志士,或许都是芳子的暗恋者,把他们的青春岁月,投放在国是之上,醉翁之意:芳子是年方十七的情室王女,血统高贵,貌美而骄矜,同时有着不自觉的放荡。——即使为政治需要而追求,到底她有这种吸引力。
可惜座中对手,还是以这不大做声的男子最强,人为的吧?
川岛浪速问:
“芳子,认得他吗?”
她目光停在这年轻人脸上,他长得英俊温文,一直望着自己,眼中闪着一点光彩。
他还是没做声,但一张胜,叫人一眼看中。
似曾相识呢。
“他是蒙古将军巴布扎布的次子呀。”
——就是甘珠尔扎布!
她记起来了。这蒙古王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呢。
芳子在小学生时期已认识他了,两个人的父王要做大事,小孩子倒是青梅竹马。各奔前程后,他进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受训。
不过虽然他长大了,长高了……,芳子忽噗嗤一笑。有一天,大人给他俩拍合照,要按快门时,芳子顽皮地耳语:“你出‘石头’,我出‘剪刀’,作个划拳状!”——但这人,从小就腼腆怕事,不爱胡闹,把手收好,结果照片出来了,只见芳子一人出“剪刀”。
他看来还是一样呢。胜有点臊红。
川岛浪速又道:
“记起来了?多年没见,正好聚旧。他已在军校毕业了。”
“哦?”
没速旁观芳予的反应。
莫名其妙,芳子只觉事有蹊跷,可能会发生一些什么?她不知道。
这样刻意安排重逢场面,似乎透着奇怪。
不过芳子心不在焉。
那须发皆白的人物,头山满,若无其事地,举杯喝了一口清酒。
这天是一九二四年十月六日。
为什么日子记得这么明确?——因为这天发生的事,令川岛芳子的一生改变了。世上原本没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在短短的二十年中间,叱咤风云,也穷途沦落,末了死于非命。像一个绚丽但惨痛的不想做的梦,身不由己,终于芳子成为人人恨之入骨的魔女,成为政治牺牲品。
如果这一天,在历史上给一步跨过去,什么都没发生过,说不定,她会长寿一点。……这是命吗?
开始时,不过浴后光景——
川岛浪速把芳子唤到他书房去。
如往常一样,他有什么高见,芳子总是第一个听众。
也许他想把白天商议的事情,好好阐述一番,然后让她明白,投身政治运动,知己知彼。
芳子把浴衣覆好,把腰带打个结。
书房燃着小火炉,一壶水静静地开着。浪速喜欢把袖子皮扔进火中去,发出果子的清香。
他没同她谈家国事,只问:
“芳子,你有没有想过结婚?”
她很意外,便道:
“没有——”
“这在本国而言,已经算是迟了。”
“本国?你是指——”
“当然是中国。”
芳子一怔:
“但,我是日本人呀。”
浪速马上接道:
“你是想跟日本人结婚吧!’”
芳子一时语塞,没有他老练的心计,连忙摆手:“没有。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
浪速步步进逼:
“山家亨?他不过是个少尉。”
芳子不服气:
“少尉不久可升作少佐,以至中将、大将……,任何人一开始也不过当少尉吧。”
“当然可以——”浪速笑,“如果一帆风顺,大概要四十年。”
这倒是真的。芳子不语。
“你是大清皇朝十四格格,要做大事,不要沉迷小孩子游戏,你心中有父王的遗志吧:——忘记自己是公主’,而要担承‘王子’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么?’”
就是等她这样通切地一问。让她明白自己在事件中的重要性,一个关键人物!
川岛浪速半命令式地道:
“嫁给蒙古工于甘珠尔扎布。结合满家只刀,过兴安岭,攻陷北京城,建立一个独立的王国,以清室为帝——这些才是大事!”
芳子听罢,一愕。
哦,是这样的。
甘珠尔扎布!难怪了。
“这岂非‘政治婚姻’?”
她低首沉思着。他?不嫌恶,但也不能说特别喜欢。如果山家亨是八十巴仙,那么,他也在五十巴仙左右。但嫁给他?半晌无语,思绪很混乱,措手不及。
浪速深沉地,企图用眼神看容看透这个女孩。
怎么衡量呢?
芳子心中一个天秤,一盘珠算,也不能作出决定。一边是经国大业,一边是心头所恋。然而一旦结婚,嫁到蒙古去,她女性的历史势必改变。
她还只是个初恋的少女呢。
川岛浪速的眼神并没稍移半分:
“婚姻面对政治,实在微不足道。”
他口中这样说。
芳子没听进去,很难决定呀。她浴衣的领子敞开一点,无意地,雪白的颈项露出来,是细致的线条,上面有着看不分明的绒毛。衣襟斜覆着,险险盖住低洼的锁骨,如一个浅浅的盛器。她刚发育的身子,委婉纤巧,看似细小,但总是有想象得到的微贲。人是稚嫩的,荒疏的。……如电光石火,川岛浪速心头动荡。他已五十九岁了,芳子才十七。作为义女,尽管继承思想行事,但她不一定甘受自己摆布,成为傀儡。也许不久之后,她灿如孔雀,展翅高飞……她之所以迟疑,是因为,她不肯豁出去。还有些东西,要留给心爱的人吧?
他几乎想一口把她吃掉。
把她吃掉!
川岛浪速哑着嗓子:
“贞操对于女人,也是微不足道的!”
但闻此语,芳子一时未能会意,她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的义父,抚育调教她成长的长者,一念之间,对她举动非分粗暴,她从来没防范过他呀!
浪速猛地扯开她浴衣的下摆,刚挣扎间,露出一个方寸地。她转身逃躲,他在身后把泪衣往上掀,搬到腰间以上,纠缠成结。
她的内裤是浅紫色的花朵……
半遮半露的身体,神秘而朦胧。
芳子又惊又羞,满脸疑惑:
“不要——”
但她躲不过了。
双腕被浪速强执着,一下子她已经是他的女人。
她的眉头紧皱,这反令他推动的力量更大。满室是烧明了的火焰,除了柚子皮的清香,少女的贞操在榻榻米上让义父夺去,是草的腥味。血冉于席间。
川岛浪速一边挺进,一下一下地,一边重浊地呼吸,说着严肃大道理,理直而气壮:“你是王族,我是勇者——单凭三族不能得天下——仅靠勇者亦将失败——我们二人的血结合一起——根据优生学——所生的后代——一定是——人中——之龙——”芳子一阵恶心。
第二天一早。
东方出现了浅紫色的微明——像芳子那被扔弃一角的少女内裤的颜色。
夜寒犹存,新的一天竟又来了。
绝望得太尽,反而没有悲哀。
她眼中光焰诡异而坚决。
对着镜子,用心地梳了一个高发髻,还别上梅樱藤花营子,穿着心爱的淡红绸子和服,群山艳阳图样,绣上牡丹的宽幅筒带……这样的盛装,却是独个地到了远离市区的一间小理发店。
郊外小店来了稀客,店员连忙殷勤迎迟。
她递他一个照相机,让他为自己拍一张照片,是店外一丛盛开的波斯菊作为背景。
芳子神情肃穆,隆重而坚定地望着镜头,不苟言笑。
“小姐呀,请微笑!”
她没有理会。
镁光一闪。
面对理发店的大镜子,她把发誓拆下来,长发陡他被散。
长发又一绺一绺地,洒在她身上的白布上,砸在地上。有生命的东西,转瞬成了废物。陌生的理发师,动作特别慢,他还一边兴叹:“可惜呢!”
芳子木然,很有礼貌但冷漠地道:
“谢谢你,都剪掉。——我要永远的与‘女性’诀别。”
“不过,”他仍一脸惋惜,“以后却得戴假发了。”
她不再搭理,只见镜中人,头发越来越短,越来越短……,最后,剪成一个男式的分头。昨天的少女已死去,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然后便走了。
空余那疑惑不已的陌生人。硬要改易男装?真奇怪。为什么呢?“诀别”?
山家亨兴致勃勃地来跟芳子会面。
乍见,他大吃一惊。
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是芳子吗?
他怔住了。
秋天的一个黄昏,芳子不穿花衣裳,她是碎白蓝纹布筒袖和服,足蹬一双朴木厚齿展,头发离奇的短,是个男式分头。把情人约会改到竹林里,特别的肃杀而决绝。芳子变得很平静,只把剪发前的照片送给他,留念。
山家亨接过照片,仍大惑不解:
“你的头发——”
“一时错手,剪得过分了。”
他怎么会相信?
“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话可说。”
“芳子,”山家亨抓住她双手,“你把真相告诉我!”
“好。我约你来,只想告诉你:我们分手!”
“分手?”
他惊讶如五雷轰顶——前天还是好好的,昨天还是好好的,才一夜,她变成一个男人,然后要他分手?
“不管你变得怎样,我不会变。”山家亨道,“一点预兆也没有,如何分手?即使战争,也得先派出探子。
芳子心灰意冷地:
“对,我是为了战争,为了满洲独立,不惜一切。”
他有点怜惜地:
“你不过是女流之辈。”
“女人也可以做轰轰烈烈的大事!”芳子板着脸,“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没有人可以逼迫我!”
他开始动气了:
“每个女人都希望过平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你还去冒些什么险呢?”
她实在百感交集,是慨叹,是自欺,是义无反顾……,总之,她必须坚定立场,语气强硬,不准回头。只负气地:“我本性如此,命运也如此,没法子改变。你走吧!”
“我一直等着你做我的女人。”
她冷笑: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孑然一身,不打算当人家的女人。——即使是死,也死在自己手上!”
山家亨一听,事情完全没有转国余地?他愤怒而激动,脸红脖子粗的,毫无前因后果,只冲这句无情的话,他把手枪拔出来:“那么你就死吧!”
她马上把手枪接过来,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胸,开了一枪!
望着他——
他震惊地见她左胸的伤口鲜血冒涌,衣服染红了,一晕一晕地化开来,如一朵妖花在绽放……,他急忙双手搂住,紧紧地拥着她。
芳子强调着:
“我再没有欠你了!”
她其实有异常的兴奋,血液沸腾着往外奔放,接触到他的手。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牙齿把嘴唇咬破了,渗出血丝。身体即使簌簌地抖,她把一切深埋心底,只一个目标:不要昏过去!不要昏过去!
她也不明白这一枪。也许很久很久之后,某一天,才蓦然惊觉:她再没有欠他!她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敏感的红痣,连那强奸她的川岛浪速,也没曾知悉这秘密呢!
渴!
她渴得像一辈子都没喝过水似的,一身的水分都流干了,整个人干涸得喷出火。
是迷离恍惚的炙痛。
芳子极度疲倦,因为在梦中,她走着一条奇怪的路,路一下子变长,一下子又变弯,总是没有尽头,想找个人来探问,地老天荒只她一个人,永远走不完。
似乎睡着,似乎醒来,挣扎得特别辛苦。
她没有死。
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非常虚弱地,获救了。
如今仍是秋天吧?是秋天。白天所见过的,橙黄抽绿,枫叶快将变红,秋色多缤纷。
但在医院中,一片寂寞的白——失血的,失恋的。
天渐凉了。
医生来巡视时,告诉她:
“山家先生来看你多天。不过你一直没醒过来。”
“由明天起,”芳子用微弱但肯定的声音道,“谢绝一切探访。”
医生还没反应,她已接着说:
“因为,我还要做手术。”
“哦,手术已经做好了。”
芳子不作任何表情:
“我是说——结扎输卵管的手术。”
医生吃惊地望着她:
“什么?”
“是。”芳子坚决地,“我自己签字负责。”
“这不成,二十岁才成年,而且我并不——”“如果你不肯的话,我明天再自杀一次!”
她义无反顾地“命令”着医生。
然后,把脸转过一旁,双眼作卜,不再张开。
把灵魂中的阴影驱逐。
永远!
她个子不高,但一身是动—一章规在决绝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吟诵这样的一首诗:有家不得也,有泪无处垂;有法不公正,有冤诉向谁?
死不了,就勉强活着,她竟没有责难任何人。——一这反而非常恐怖!如同上来一趟,为了“偿还血债”。
第二章(二)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川岛芳子、川珠尔扎布,在旅顺的大化旅馆举行了婚礼。
那是川本及东军参谋聂力的人业。
川岛浪速没有见席。
这件大令人经没有他括十的金池厂,因推展顺利,军部主持了大局。浪速无意地在最关键的时刻推了一把,即再无利用价值了,大家只觉由他隐道最好——这是他一点也想不到的吧?
关东军的策划:武的,河水大作等在自北平开往奉天的铁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弹,暗杀大元帅张作霖,把这个原来控制了东三省的拗主除掉。
文的,是促成了这对满洲人和续八人的婚姻,结合两族势力。
一个一个的大人物出现了:
关东军参谋长。军官、黑龙会成员、外国大使、肃亲王府的家长、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遗老……遗老们,都不穿洋装,把他们的长衫礼服自箱柜中找出来,民国虽成立十多年了,原来其中还有不肯把辫子剪掉的,故意把长辫自礼帽中拎出来示众。诉说自己的精忠。
也有裹过小脚的夫人,由三四个婢仆搀扶着,出席婚礼,贵妇们,有着白瓷般明净的肤色,眉弯目长,优雅而高贵。但她们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们连走路也摇晃不稳,因为她们的脚被恶毒的风俗残害畸型,始成一团,迈不出大门。
芳子冷冷地笑着。
她不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
她是异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个女人中的男人,集_二者的长处。
新娘子容声中式的彩缎礼服,是旗袍,袖口和裙边缀满花边,头上披了道通至地面的婚纱。敷了粉,脸白得没有表情,雪堆的人地,静定地坐着,嘴唇显得格外艳红,耳环玲裆累赘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这样,由一身长袍马褂礼帽的新郎馆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摄结婚照片留念。
她坐着,他站着。
觑个空档,甘珠尔扎布在芳子耳畔细语。他很开心,抑制不住:“你答应我举行婚礼,我很意外。”
芳子冷漠地道:
“我也很意外呢。”
“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我什么也不要,”她说,“只要自由。”
“自由?’,
她有点看不起她的新郎信呢。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只效忠于清室,所以我得拥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伟大的使命。”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只因为他爱她,多过她爱他,所以他不愿拂逆,只呵护着:“我没意见。”
几个颠危危的遗老上前恭贺新人了,活到这把年纪,竟成亡国奴,他们都很遗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满洲出了一个能干的女子,名儿响,人漂亮,他们把全盘希望寄托在芳子身上:“恭喜恭喜,真是一双壁人!”
“我们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芳子傲然地点头还礼。
“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们梦想实现为期不远!”……种种赞美渐渐冉退。
“是塞外风沙把它们卷走。
她嫁给他时,二十岁,他甘四。
作为蒙古王子,婚后,他把她带到家乡去。
离开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原。
最初,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壮阔威风。但草原生活,却是落后的。
住惯了大城市,天天面对黄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羁的芳子苦不堪言。
这是一个大家族,除了婆婆,还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们…油处亦不理想。与丈夫吵闹,每回,都是他退让的。
多么的窝囊,男子汉大丈夫。然而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是男人!???敲吹陌???欣锤?嗟目床黄稹F臼裁闯宸嫦菡笕ィ?
芳子无法适应一个已婚妇女的正常生活,无人倾诉,有口难言。在倔强孤立中,她演变成一个家族中的怪物。
什么“满蒙独立”?
什么“重振雄风”?
什么“复兴清室”?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这不是她的“归宿”。
只好寄情于其他男人身上吧。
结婚?对她而言,意义不大呢。
即使甘珠尔扎布为了讨她欢心,迁回大连圣德街居住,她还是住不下去。
她与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车出游。她与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窃窃私语中夜归。她拍起一份小报,上面有花边:“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她与丈夫貌合神离地出席宴会。
终于有一个晚上。
甘珠尔扎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不在中国。
她到了日本。
大连圣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遗留一个被弃的结婚指环。
经过三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熏陶,川岛芳子已变身为一个成熟而又美艳的少妇。
她又只身东渡,但这一回,却是自主的,因为她要面见川岛浪速。
他很诧异。不过装作若无其事。
赤羽的屋子,志士们会聚畅谈的中心,已经卖掉了。浪速隐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壮志,因时不我与,早进退维谷,其实已算是“退”了。
“三年未通音讯,我以为你还在蒙古大草原呢。”他边逗弄一只小猫咪,边远弄她。
芳子道:
“我以后也不会到蒙古了。”
“你跟他——离婚?”
川岛浪速很意外,即使他退了,但这个策划,其实一点成绩还未见到,事情竟尔变了。
“不是‘离婚’,是我‘出走’!”
强龟之末的浪速闻言,怒气陡生:
“你这样冲动,如何为‘黑龙会’建功?自从前年关东军在皇姑屯炸死张作霖之后,满洲建国指日可待,现在你一个人跑回来,大事就半途而废了!”
芳子发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旧恨:“我做事不会半途而废,也不肯向恶劣的环境屈服。我回来,是要与你好好算帐——甘珠尔扎布不是大器,白牺牲了我三年青春与气力。所托非人,是个人耻辱,我不愿再提。要做大事,还得靠自己!”
“靠自己?你有什么?”
“钱!”
“你有钱?”
芳子凛然望着这个自她父王身上得过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当初,为什么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我记得,”她道,“父王的遗产中,有一座大连的露天市场,交由你收取租金和佣金,这是一笔为数不菲的帐目。”
“哦,是的。”他眯嚷着一只眼睛,带着一点嘲弄,原来是这个!在江潮日久,他的奸狡并没写到脸上来。他只看着小猫咪:“这笔财产,你也知道,作为运动的经费,早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你要拿钱,态度是否应该有点改善,才比较方便?”
芳子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紧握着双拳,双目燃烧着,但她努力克制。
“——这是人情世故呀……”
目光溜到她脸上。
没等他说罢,她拂袖而去。
头也不回。
这男人路子断了。
还有另一个吧?
“牡丹”酒馆来了稀客。
女侍领着芳子,走到其中一间房子前。
轻轻地叩门。
有人声,没人应。
女侍不及向她礼貌地通报,木门被芳子一手敞开,纸糊的窗格子也坏了。
映进眼帘的,是半醉的山家亨,他英挺的面目,模糊了,在温柔的灯光下,她完全认不出他来。
这个男人,头枕在艺妓的大腿上,艺妓,艳眼虽把她缠得紧紧的,浑身都是破绽。
她的脂粉擦到脖根,衣襟却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颈背之间,白色油彩绘画了三角形的图案,微汗令它半溶。
她哺他喝酒。
清酒烫人,她用嘴巴街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他的手伸进她衣襟内,搓捏着。
两个人很琐地调笑。
两把酒金点的舞扇在摆动,原来一壁还有两名半裸的艺妓,给他歌舞助兴。
一室放浪形骸的、野兽的气味。
山家亨缓缓地抬眼,赫见来客是芳子。迷们中,只道是幻觉。
半撑而起。
他唤:
“芳子?——
她恨极,又掉头走了。
听说他跟自己分手后,一瓶不振,日夜沉溺艺妓酒色。还亏空公款,欠了一身债项……听说是听说,还有一线生机,如今亲眼目睹,她的希望也幻灭了。
——虽然掉头走了,但脚步还不很快。
只是,山家亨一起一跌,却又醉倒,再也无力求证,她有没有来过。
在门外稍稍驻足的芳子,一咬牙,终于决定,不再恋栈这个地方,这个男人。
一个无权,一个无钱。
中国人的话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是所有摔过跤的人的教训:“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是这样的。
她唯一拥有的,可靠的,过滤净尽,不过是自己!
难道就此倒下么?
不。
她又有另外的路子了。
这天下午,她穿着一件黄色的旗袍,短发梳得优雅帖服,坐在一个男人的对面。
芳子拈起茶杯,高贵地呷了一口茶,——一派淑女风范。
对面的男人,是日本著名的小说家村松梢风。
她没经约见,运自来访,一坐定,即好整以服地’道出来意,并没转弯抹角:“我想把一个精彩的故事卖给你,作为小说的题材,用以换取路费。”
他有点愕然,但蛮有兴趣。
“这个故事的主角,”她说,“是已故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川岛芳子。”
“哦!”他闻名已久,连连点头。
芳子继续叙述要点:
“是传奇的半生呢:她嫁给一位蒙古王子,但已经离婚。过去她曾与松本一位青年军官恋爱,但以悲剧告组她的私生活浪漫,出卖给你,无论如何,也值两千元的稿费吧?”
村松梢风沉吟:
“是‘男装丽人’的风流史,果然是好题材!但“你要考虑什么?”
小说家也很坦白:
“我怎么知道你提供的资料,是真是假?而且涉及当事人私生活……”芳子豁出去:“你不用怀疑,因为——这是我本人的故事!”
他一听,惊愕:
“你就是芳子小姐’!我久闻大名呀!”
还待寒暄,她已经不耐烦跟他应酬了:
“我只需要二千元!”
要什么,不要什么,她太清楚了。
绝处逢生。
芳子又打开一条活路。
《男装丽人》先在杂志上连载,再出版单行本,哄动一时。
小说家大都有渲染的本能,芳子传奇的半生,经了生花妙笔,极尽形容,更加吸引。
书很畅销。
但芳子又已离开日本了。
她得到“赌本”,对于此行,孤注一掷。
山家亨接到一封专函,一打开,跌下一叠钞票,足足一千元,还有一封信:山家先生:当你收到信的时候,我已经只身返回中国的上海,重出江湖,决定闯一番事业。我将所有的钱,分给你一半,用以还债。希望你振作。男子汉大丈夫,不应沉迷艺妓,一事无成。我们都要尽己力而为。成功与否,则是天意!
芳子
至于川岛浪速,她不告而别,并打算从此也木再回到他身边。
他一定心里有数。
只要翌日醒过来,发觉他的小猫咪,冰冷地躺在玄关上……是一头俏丽的白猫呢,头顶正中只一抹淡淡的黑。那么温柔、无辜,多半是雌的吧——川岛浪速惯常利用女人,刺探情报、勾结外力。他爱养着女性的动物!
它被一根绳子勒住颈脖,一用力——
芳子已经望到美丽的上海了。
她嘴角闪过一丝顽皮的笑容,川岛浪速受此惊吓,肯定长久也治不好,还没有见血呢,她把愤怒发泄在不见血的报复上。
船泊近码头了。
如烟的晨雾仍恋恋地笼罩在黄浦江上。黄浦江!上海滩!这冒险家的乐园。驳船匆忙地行驶,在江面穿造,担任一个重要的角色——是一个从中渔利的角色,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两面都应付裕如的人。
她只不过杀死过一头小猫咪吧。
冥冥中,这竟是一切杀戮的开始。
火轮在发出吼叫,芳子迎着晨风,深深地呼吸着,前途未卜,但前途在自己手中。
上海的钟楼,呀!她一眼就看到,真是吉兆!
黎明,上船的、下船的纷纷扰扰,总是人欢气盛,整个码头充血沸腾。十里洋场,什么人物都会得出现,并木惊奇:中国人、日本人、美国人、俄国人、法国人……谁对这土地有野心的,都来分一杯羹。他们的身份,既有商人,也有毒贩,还有传教土和学生。
一九三一年,这一年,中国面临很大的劫难!
传教土在派发传单,上面画了洋人耶稣像,钉在十字架上,大字印着:“爱上帝!”
往来的人一手接过,还没细看,学生们也在派发传单,没有图画,没有人像,只密密麻麻的手抄油印字:“爱国!”
有些人什么也不爱,只爱钞票,因为上帝会惩罚世人,国家会漠视子民,只有钞票,不会辜负主子,谁拥有它,谁就可以招手叫三轮车,或雇个苦力帮他搬抬行李……川岛芳子早已习惯孤身上路。南边的上海,人他生疏,但她一点也不心慌,只掂量先到那儿落脚。坐了几夜的船,精神还是很好。正拎着一个小皮箱,举目四望。——不远处来了两辆三轮车,是两个小伙子踏来接船的。
他们把一个一个的大箱子,搬抬到车上去。每个箱子,上面用油彩给写上大大的“段”字。
她好奇地多看一服。小伙子冲她一笑。
原来这是戏班子的戏箱呢。
“一一定是角儿的姓。
那些搬搬抬抬跑腿的,一定是尚未成名的小子了。
小徒弟,蛮能干的,身手十分灵活矫捷。几个人中,一看便分出了谁是师哥,谁是师弟。师父不在,担任指使的角色,自是师哥们了。
只见那人展着顽童式的笑容,毫无怨言,师兄一说,他答应一下便干活去。而且非常俏皮,喜欢表演——四平大马把箱子扛上了肩膊,起霸,迈开台步,走边……师哥道:“这箱是戏衣,小也禁!”
“得——令!”他还拉腔呢。
芳子见他两道浓眉,眼神清朗,一脸朝气。久未见过这般纯真好动的小伙子,仿如刚出集的小鹰,充满活力,振动翅膀。飞,还是飞不了的,很嫩,才二十出头吧。
忽地,一个瘪三欺芳子姑娘家,又单身站着,举目无亲似的,乘势把她的皮包一把抢走。
芳子一怔,正待大喊。
那瘪三已经飞跑,他把那小伙子撞倒,戏箱翻跌,漏出袍甲戏衣,一地都是。
咦,一个弱女子竟为歹人所乘,他像个英雄似的一跃上了三轮车向前追上去。
车子当然比人快,他马上追上对方,一追一逃,一番搏斗,连码头的几辆人力车也撞个人仰马翻。
那瘪三身手怎么及他?几个回合,就把皮包给夺回来。
他把原物递还芳子,挺殷勤的。
这位身穿洋装的小姐,打扮得很清秀,个子也娇小,恐怕受惊了吧?
“小姐,木用怕,你瞧瞧数目对不对?”
芳子把皮包打开,拎出一叠钞票,她的家当都在里头了——全是日元。
小伙子一见,抓抓头皮:
“吓?是日本人呀?”
没来由的,当下有点失望。日本人!
但他以有限的日语,跟她道:
“沙晴啦哪!沙晴啦哪!”
芳子把皮包闭上,微笑:
“谢谢你。”
他一听,竟又大喜,喜形于色:
““吓?真好!原来是同胞!”
他又抓抓头皮,希望继续谈下去,有什么话题呢?
“小姐咂,你是来上海打天下的?我也是呀,我那边厢,师哥们见他见义勇为太过分了,物归原主便了,犹在磨蹭老半天。便在远处大声唤他:“阿福!阿福!贼抓了,还不快来干活?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他一听师哥们唤他小名,浑身不自在。
窘极了,木是因着“英雄难过美人关”,而是“阿福”。他讪讪地道:“你没听见?”
“听见了。”
“呕,唤‘阿福’,还真挺土气的。不过——我可是有艺名的!”
芳子微笑,这人真是耿直可爱。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有眼不识泰山,所以中间完全没有功过,不会互相利用。这感觉很奇怪:是人与人之间,简单的往还。
“谢谢你,那可福’!”她强调,“再见。”
这是乱世,人与人,分手之后许没机会再见了,不过是萍水相逢吧。
她不太热情,但礼貌地转身走了。
这小伙子,一壁暗骂师哥们:
“狗嘴!看我不接你们!”
一壁却不得不由她走了:
“小姐——”
芳子回头望他一下。
他非常率真地祝福:
“记住了一守得云开见月明’呀!”
“好,大家都一样!”
她这番是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他耳畔犹有师哥们的怪叫嘲笑:
“哎晴,这小子,睡歪枕头想偏心!”
他不在意,只有点惆怅,小姐已失去踪影了。——她是来寻亲?抑或来找工作?抑或,……?
在上海打天下,真是谈何容易呢?
上海跟中国任何大城市都不同。
它特别摩登,特别罪恶,特别黑暗,特别放荡什么都有:豪华饭店、酒家、夜总会、跳舞厅、戏院、百货公司、回力球尝跑马厅、脱衣舞尝鸦片烟馆、妓院、高级住宅区、花园……背面是陋巷和饿浮,为了生活而出卖灵魂肉体自尊青春气力的男人和女人。
租界是外国人的天堂。黄浦公园入口处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告示牌。
但上海是个“魔都”,——不但革命精英在上海建立据点,各国、各界,特别是军政界的要人,都集中此地。所以它是“魔女”的机会。
三井物产株式会社,举行了一个舞会。
芳子找到目标了。
华尔兹是靡靡之音。
在盛大的舞会中,宾客都是日本上流社会的名人。“三井物产”,是三井财团对中国进行经济侵略的机构之一,在上海,成立了甘多年。每年一度欢宴,军政界要人都会出席——尤其是今年。
他们对中国的侵略,不止经济上了……
芳子第一次亮相,是一个艳装女郎。她的舞姿精彩极了,鲜妍的舞衣在场中飞旋着,一众瞩目,身畔围绕着俊男,她换着舞伴,一个又一个……是华尔兹。显示了一定程度的,身体上的吸引。
水晶灯层层叠叠,如颤动的流苏,辉煌地映照着女人。
女人的目标是宇野骏吉。
她打听过他了:
宇野骏吉是日本驻上海公使馆北支派遣军司令,权重一时的特务头子。
她在眼角瞥到他。
五十多岁了吧,看来只像四十,精壮之年。个子颇伟岸,眉目之间,隐藏着霸道。
头发修剪得很短。硬。穿洋装的日本男人,摩登、适体。他有时仰天纵声大笑,对方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寒意。
芳子转身过来,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经过,一言木发,看他一眼。
他也不动声色,只是盯着她。
二人未曾共舞。却交了手。
当他正欲开口寒暄时,她已飘然换上另一个舞伴去了。
然后,麦克风宣布了: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华尔兹皇后’的得主是……川岛芳子小姐!”
大家热烈地鼓掌。
但,没有人上台去领这个奖。
川岛芳子不知去向。
宇野骏吉摇晃着杯中晶莹透明晓用色的美酒。微微地抬眼,不着痕迹搜索一遍。
一直到晚宴完毕。
他若有所失,不过依旧仰天纵声大笑,与同寅欢聚。
第二天,他正理首桌上的文件时。
一下叩门声。
宇野骏吉抬头:是她!
事前没有任何招呼,不经任何通传,一个女人,退自来到司令部。她一进来,便坐在他对面。
昨天的她穿洋装,今天,却一身中国旗袍,是截然不同的味道——中国女人的婉约风情,深藏贴身缝制的一层布料中。
他也打听过她了:
“芳子小姐,昨晚怎么半途失踪了。”
芳子笑:
“应该出现的时候我还是大出现的。”
宇野骏吉也笑:
“有点意外。”
又朝她联映眼睛:
“受宠若惊。”
“难道我出现得不对么?”
宇野骏吉站起来,走向酒柜,取出一瓶星白兰地:“得好好招呼才是。——要茶抑或酒?”
他已经在倒酒了。
芳子微微地抬起下领,挑衅地:
“要你——宇野先生,当我的‘保家’!”
不卑不亢,眼角漾了笑意。
她对镜试了各式各样的笑意,一种一种地试着来,然后在适当时机使用。今天使用这一种。
“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她道,“不过不想太多不知所谓的男人来纠缠啦。你知道,入的时间很宝贵。尤其是女人。”
宇野骏吉失笑:
“女人倒是多了这门子的烦恼,尤其是芳子小姐,‘格格’的身份是你的本钱哪!”
“叫我‘芳子’。”她煞有介事地,‘哦打算叫你‘干爹’呢。”
当二人周旋时,芳子很含蓄地、自信地动用她的“本钱”,即使她唤他“干爹”时,也是一点尊敬的意思也没有。
他只说:
“可以拒绝么?——父亲跟女儿之间,稍作过分,已经是乱伦了!”
芳子嗔道:
“什么乱伦’?这种话也好意思出口?”
宇野骏吉哈哈狂笑。
芳子白他一眼。
“只跳个舞就好了。”
“哈哈哈!”
他是个阴险而奸诈的人,她不会不知道。但他精明、掌握权势。——她迷恋的,是这些,她要男人的权势作自己的肥料!
司机驾着车,向郊外驶去。
远离了喧嚣的闹市,天下的林子都一样。茂密的叶子由黄转绿,鲜花只灿烂一季。
汽车驶至林子中,戛然而止。
芳子有点愕然。
车厢内,二人沉默了一阵。
来时,宇野骏吉只问:
“你住哪儿?”
她答:
“正要托人帮我找个住处呢。”
谁料车子慕地停在意外的地方——一个树林中。
他的呼吸有点儿急促。
芳子心里有数。男人对女人最终的目的,难道是大家喝杯三星白兰地吗?.司机木然,没有反应、尽忠职守地坐得很正直,如同蜡像。
芳子突然轻轻哼起一支曲子。
那是一支什么曲子,一点也不重要,反正如怨如慕的声音、像怨曲,也像舞曲。是她昨夜舞过的华尔兹,靡靡之音。
她道:
“干爹,陪你跳个舞?”
她没有正视他。只在转身下车时,飞快地膘他一眼,闪过异样的光芒。
下车的时候,腿伸长一点,故意露出她的袜带来。
她向林子中款摆而去,像一个舞者,转到对手的跟前。
字野骏吉下车了。
她只轻轻搭着他的肩,跳了好几步,非常专心致志地跳着舞。
芳子强调:
“只跳个舞就好了。”
宇野骏吉陡地,把手枪拔出来。
芳子吓了一跳。
她不知就里,望着这个男人。
手枪?
他眼中有咄咄逼人的威严。但又炙人。
芳子后退几步,背心撞在一棵大树上。
宇野骏吉的手枪,顶着她腹部。
他一手掀开她旗袍下摆,把裤带生生扯断……她不知道是在这儿的。光天化日,莽莽的树木。太阳正正地透过婆婆的叶子间隙,洒满二人一身。天地尽是窥望者。
措手不及,突如其来的窘迫,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她挣扎着。
手枪用力地顶撞了一下——
芳子只好缓缓地闭上眼睛。她是块附在木头上的肉了。
她脸上有一种委屈的、受辱的表情。
因为这样,他更觉自己是头野兽,一个军人、大丈夫……宇野骏吉毫无前奏地侵略她。
像所有男人一样,于此关头,不外是一头野兽。她逼着扭动身体来减轻痛楚。
芳子很难受,她咬紧牙根,不令半丝呻吟传出去。在露天的阳台,一个半立的姿态。
明目张胆。
那根冷硬的金属管子,已不知抵住何处,但它在。一不小心,手枪走火了,她就完了!
真恐怖!
她如一只惊弓小鸟。
他在抽动的时候,感觉是强奸。她也让他感觉是强奸,为满足征服者的野心欲望,她的表情越是委屈和受辱。——他满足了,就正中下怀。她引诱他来侵略。
有一半窃喜,一半痛楚。她嗅到草的腥味,是梦的重温,但她自主了。
到了最后,当男人迸射时,像一尊干里外的炮在狙击,她以为自己一定盛载不下的——她按捺不住,发出复杂而激动的号叫……!
“呀”
炮声响了!
战场上的人也在号叫。
第二章(三)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十时二十分,关东军以板垣征四郎为首,策划了满洲九一八事变。日军的工兵,按照计划,用炸药把沈阳以北柳条沟的一段铁路炸毁,令列车受到破坏,又嫁祸中国土兵,以此为燕口,挑起事端,向中国驻军所在地北大营方向开火,司令官本庄繁下令:发动突击。
日军明目张胆地,长驱挺进,正式侵略中国!
东北军在蒋介石国民政府“不抵抗”的命令下,撤至关内。
——这是日本帝国主义经过精心策划,长期部署下,重要的一着。
自九一八起,日军大举侵华厂。一九三二年,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四省,全部沦陷。满洲落在他们手中,为所欲为。
不过,他们需要一点堂皇的包装。
年近五十,长着一撮小胡子,眼睛附近肌肉略松弛,但仍一脸温和恭顺笑意的土肥原贤二,关东军大位,到了天津,面见了傅仪。
这位蜗居在人津协昌里“静园”的宋代废帝,复辟的美梦一直随着局势跌宕。清室灭亡了、但日本人总是郑重地安慰他:“请苗上多多保重,不是没有希望的!”他一些遗老忠臣伺候在身畔,没肯离去。但是,中国人却不停内战,今天甲乙联合反丙,明天乙丙又合作倒甲,江山“统一”无望,越来越不像样。
傅仪除了沉溺在花大钱,月月给后妃买钢琴、钟表、收音机、西装、皮鞋、眼镜、钻石、汽车……以外,还沉溺在扶虬和占卦中。
他得到的预言,总是“入运”、“大显”、“掌权”……之类的慰语。
终于他盼到了!
土肥原贤二先问候了傅仪的健康,就转入正题:“是张学良把满洲闹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权益和生命财产得不到任何保证,不得已,方才出兵。关东军只是诚心诚意地帮助满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国家。——这新国家需要领导人。”
他还强调:
“天皇陛下是相信关东军的!”
傅仪却坚持:
“如果是复辟,我就去,不然的话我就不去。”
他微笑了,声调不变:
“当然是帝制,这是没有问题的。”
日本方面实在急于把皇帝弄到东北去。当然迎合着傅仪的心意,只要他一到满洲,就是一个傀儡。——但没有人可以预知。
在十一月的一个黑夜里,一艘小汽船靠岸了。
那是“比治山九”,是日军司令部运输部的,负责把符仪自天津受监视的情况底下偷运出来,到了营口。
岸边静幽幽的,夜色苍茫中,只见几个黑影子,在紧张地等候着。除了远处传来一两下懒懒的犬吠声外,没有半点生命的动态。
川岛芳子陪同守野骏吉屏息地望着靠岸的一个黑点。身畔是宇野的副官、几个宪兵,和一个长得颇俊俏,但嘴唇抿得紧紧,一脸坚毅能干的特别随从,他是中国人,孤儿,自小接受日本军方培训,以机智冷静见称。
他是小林。
小林的任务很重要。他也聚精会神地盯着小汽船泊岸。
为日本人办事的中国青年?芳子打量他一阵。
船上走出几个人:郑孝普父子等几个傅仪的忠臣、日本军官、约十名士兵。博仅走在最后,他穿了一件日本军大衣和军帽,经过乔装,看来很疲倦,是偷渡时有过一番惊险把。不过总算着陆了。
接船的人赶忙上前恭迎。
宇野骏吉向他行个军礼。
“皇上一路辛苦了。现在我们先坐车到汤岗子温泉,这一两天,就到旅顺去。”
傅仪一上岸,四下一看,来迎接的人就只是这些个?他还戴了墨镜,脸色一沉,整个人银灰黯。
只是眼前忽一亮,出现个美艳的女子。
她一上前,马上表露身分:
“是上吉祥!”只差没跪安,‘啸亲王十四女地显拜会为是上效力!”
傅仪见到自己人,方有点喜色:
“——哦?记起了,算辈分是我堂妹妹。”
芳子闻言大悦,在所有日本人面前,她仍是最尊贵的一个。但掩饰得很好,不动声色:“不敢当。显哥有个日本名川岛芳子,方便复辟大计奔走之用。”
欺身上前在皇上身后的,是王室中人,他们大清皇朝,就倚仗这几个了。芳子的野心表露无遗。
宇野骏吉也不怠慢:
“请皇上放心,建国大业就交托我们吧。”
一众护送傅仪至早已预备好的马车前。
他有点不开心地,对芳子道:
“想象中会有万民欢呼摇旗呐喊的场面呢——”“皇上,”芳子坚定地,像个男子汉,“日后一定会有!”
她向那特别的随从交待。像下达命令:
“小林,好好保卫皇上!”
他忠心耿直地应:
“是!”
傅仪上车去。他偷渡之前一天,陌生人送来的礼品,是水果筐子,里头竟发现两颗炸弹呢。离开天津,傅仪也就惊魂甫定。——而那炸弹,谁知是哪方面的人给送去?说不定就是日本人,只为要他快点到东北去。
目送他们的马车远去,字野骏吉来至芳子身畔,两个狼狈为奸的男女,相视一下:“奇怪,皇后婉容并没有一起来!”
芳子又回到她从前的故地——旅顺了。
当日的离愁别很早已淡忘。七岁之前,那是她童年;二十岁之后,那是她大婚。
旅顺不是家乡,只是寄寓。她小时候与兄弟姊妹们,三十多人呢,一起等待杏树开花。一起捉麻雀、摘小酸枣。一起学习汉文、日语、书法。……只一阵,她被送走了。
再回来时,结婚,未几离婚。
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怪异。
她又住进大和旅馆。楼上封锁,是傅仪等几个人占用,在“登极”之前,相当于“软禁”。但日本人对他仍相当尊重。
豪华的旅馆,俗大的酒吧间,只得两个人,时钟指示着:三时。凌晨。
守卫们在大堂站岗。
宇野骏吉和川岛芳子彻夜未眠。他手绕在背后,踱着方步,她倚坐高椅上,思索一个问题。
关于婉容,这末代皇后。
宇野骏吉沉吟:
“任何一出戏,舞台上都很有男女主角。”
“建立满洲国,怎么能够用‘一出戏’来作比喻。”
芳子觉得,戏会得闭幕,但复兴清宣,永垂不朽。
各怀克旅的两个人,还是要合作密谋大计的。
宇野岔开话题,回到皇后身上:
“你猜,皇后怎么没有一起来?”
“根据情报,”若干道,“是她不想来。”
“是皇后不想来?抑或皇上不想她来?”
沉醉于“重登九五之尊”迷梦中的博议,心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复辟”两个字。
在天津期间,任何人,军阀政客或者洋人,只要表示愿意为他活动,他是来者不拒,有钱便给钱,没现钱时便拿出宫中的珠宝、古董、字画作“赏赐”。
傅仪身边的皇后、妃、贵人,根本只是摆设。长期受着冷落,夫妻关系就是主奴关系。
淑妃文绣,忍受不了,提出离婚。皇后婉容,正白旗人,十七岁就进富了。‘“皇后”的身份,是不易会掉的礼教招牌。她心胸日渐狭隘,容不下其他女人,自己又不容于男人,迷信得疯疯癫癫的,苦闷之极。抽上了鸦片,癌根深,且传出“秽闻”……身为一国之后,也不过是悲剧角色吧。芳子笑:“不管怎样,我们一手策划的大事,缺了女主角,场面太冷落了。”
宇野一念。没看芳子一眼:
“如果有人肯冒险,跑天津一趟,把皇后偷偷运出来——”芳子抢先表白:“我自信有这个能力。”
“这样危险的事,何必要你去?”
“我等这个机会,等好久了。”
“不,难道说我手下无人吗?”
宇野骏吉故意地说。
芳子向他撒娇:
“我只不过帮干爹做事吧。I’11trymybest!
又用日语再说:
“我会倾全力而为!”
他赞扬这自投罗网卖命的女人:
“你不单有间谍天才,而且还有语言天才呢,我没看错人!”
他来至芳子的座椅前,看着她:
“芳子,没了你,就好像武士没了他的刀。”
“哎——”芳子摇晃着他的身体,“干爹的台辞太夸张了。是‘台辞’,对吗?”
“只要女人听的开心。”
芳子拦腰抱着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头微仰,正正地看住他的眼睛。挑逗地,良久。
忽地,她用力一搂。
把脸紧贴在他的下腹。
嘴脸在上面送巡,隔着一层军衣……
她闭上眼睛,梦呓一般低吟:
“我以为,女人生存的目的之一,是尽量令男人开心——”外面的世界,黑漆死寂,只有这旅馆的酒吧间,灯火通明,华灯灿灿,暖气融融。
守卫在外水然地围困着她。——这么无边无际的一张大床。
芳子把他军裤的纽扣解开。稍顿,用她细白的牙齿,试图将拉链子给缓缓地往下拉……阴险地轻咬了一下,男人马上有反应。
这一夜过得很长、很长。
在旅顺,芳子也有机会见到自己那些渐渐成长的弟妹们——她被送走时,他们还没出生呢。
不过,她赢不到家里人的手足情。可悲的是,芳子已经被目为一个“异族”,明里很客气,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太瞩目了,不正当,哗众取宠,兄姊只觉是个脱离常轨的坏女人。
“你们最好躲着她一点!”
父王十周年忌辰,王府的院子里建了纪念碑,没有把她请来。
芳子只管穿雪白毛皮齐腰短大衣,窄裙子,高跟鞋,上了个浓妆,十分显眼,上到了大街,百米之外就能引来行人的目光了。同日本男人的关系也被议论着。
不久,她的妹妹们,都被家中兄长送到日本的学习院去,就是为了不让她们走得太近。
芳子为此很不高兴。
自己那么的努力,就是不肯由着王府中各人如庶人一般沦落地生活着、英雄造时势呀。一奶所长,或同父异母的,竟然没有体贴和感动。她得不到关心!
是一个“异族”吗?
不,只有自己是“大器”。
一定得干出成绩来,要不父王就白盼望了一常“静园”在天津日租界内的协昌里。
它身上挂了个招牌:“清室驻津办事处”。
傅仪之所以唤他们居停为“静园”,木是求清静,而是“静观变化,静待时机”。
主人在的时候,它是一座小型的紫禁城,仍是遗老们口中的“行在”,也有人来叩拜、值班,园子里仍使用宣统年号,对帝后执礼甚恭。
这天,忽地来了一辆小汽车。
小汽车驶至“静园”的大门外,稍驻。
大门外是些小贩、路人、司机……,平凡的老百姓,不过哪些是便衣,只有会家子心里有数。
大门内守卫看来颇为森严。
一个贵族太太下车了。
她穿烟红色绣金银丝大龙花纹旗袍,高跟鞋,披一袭黑色的毛里大斗篷。雍容华贵,由一个穿着只有惠罗公司、隆茂洋行等外国商店才供应的上等英国料子西服,领带上袖口上都别了钻石针的绅士陪同着,做客。
她挽着他。
大门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八。
他俩内进,门外还漾着密丝佛阳的香氛。这对贵族夫妇,便是川岛芳子,和她亲自挑拣的小林。
小林很荣幸,得到这个重大的任务。
来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轻松一下才做大事吧!”
他陪她跳舞,听说陪了一个通宵,内情无人知晓。
他们终于见到婉容皇后了。是里应内合的部署。但这个女人是皇后吗?——芳子一怔。
躺在床上的,是个脸色苍黄,眼窝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她的反应很迟钝。抽一口鸦片,闭上眼睛,幽幽叹口气,享受烟迷雾锁的醉乐。
床前站了来客。她懒懒地,又惺松着,看她一眼,她知道她来意。
“皇后吉祥!”芳子道,“芳子带了你最喜欢的礼物来。”
她呈上一个楼花的名贵金属匣子,推开一道缝,上等鸦片烟的芳香溢出。
“芳子见过一次就记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买。”
婉容冷冷地:
“我不打算离开天津!”
“皇上记挂你呢。”
婉容闻言,冷笑:“嘿!我但愿像文绣,她离婚了。离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后,她不是!”
说罢,她神经质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咋!”
忽地,又呜咽起来:
“但我被这包袱压死了,不可以回复当一个普通人!”
芳子乘势坐到床沿上,颇为体贴:
“每回见到你,总是不开心嘛。”
她又靠拢一点。
“我不是不开心,”婉容诉说,“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却保护不了我!”
她有点歇斯底里,心中有复杂情绪交织着,前半生过去了,她仍是枯寂无助,被遗弃的人。她感觉四下是个锅炉,烫得走投无路。她激动地大喊:“行尸走肉的皇后!有计么好当的?你们让我在这里静静地把下半生过完就得了!”
婉容狂哭,肩头颤动,绝望而痛楚地,眼泪成串滚下,有点神经失常。
一下抽搐,回不过气来,床上的鸦片烟具和烟灯,被碰倒了,帐子燃着了。
芳子马上取过枕被。把小火扑灭,从容地,只觉这是个最好的时机。
自焦洞中望进帐子,是一个失常的皇后。她抖颤喘气,像个小动物,受惊的。
芳子只镇静地,瞅着她。婉容泪眼犹未干,被她的神情慑服了。
婉容喃喃自语:
“没有人,我身边没有人!给我‘福寿膏’!”
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袭黑色毛里的大斗篷,把婉容整个地包裹着。
毛里子,茸茸的,温和的,有芳子的体温。——即使她贵为皇后,也不过是无助而纤弱的小女人。
芳子就比你强多了,她想。
像哄小孩一样:
“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带你到上海去玩儿好不好?上海精彩呢,没人日夜监视你,都是可靠朋友。”
婉容躲在她怀中,低吟:
“每天一早醒过来,好像有五六十个人在看我呢!凶巴巴地瞅着,宫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凉汗。你带我走吧!”
她好像藤蔓,直立不起来,无依无靠,忽地贴在一道石墙上,她毫无选择余地。
婉容静止了一会,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动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坠子除下来,缓缓地为芳子扣上。
婉容温柔地,望着芳子耳珠子,上面晃荡着二点青翠。
芳子嘴角浅浅一撇,但她抚慰道:
“你摸摸。”
婉容微笑:
“凉凉的。”
芳子就势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点扎人。婉容眼神情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没有更温暖的地方…芳子望着这无辜的小动物:“你听我的话就行了。什么都不用担心。”语气是一道可靠的命令。
她搂紧这个女人,嘴唇凑上去,轻轻软软地吻着她。
婉客只觉一阵神秘、妖异的眩晕,眼睛舒缓地闭上,双臂完全瘫痪。
芳子的嘴唇开始用力了……
以后,婉容便言听计从。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若干客房的门。
她见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
地毯上一片呕吐狼籍,“病人”装作很虚弱的样子,嘴角还延着血丝。
芳子高声地向婉容道:
“谢谢皇后费心肝’
故意让外面听见。——谁知道谁的底细呢?都是尔虞我诈,没有人猜到仆从之中,有没有便衣。
芳子又像个贤慧的太太,走进走出,忧虑地把“病况”告知女佣人:“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旧患,现在复发,还是拜托你们安排送医院去吧。”
事件张扬了。
同时,客房内的小林,迅速与婉容把衣服对调换穿。小林久经训练,仍能镇定地小声跟她道歉:“请皇后包涵失仪之处!”
芳子在门关上之前,还焦灼地吩咐:
“我帮他换件衣服,救护车一到,马上通知我!”
然后,芳子在仆从远观下,演着一出戏。
她陪同皇后婉容回楼上的寝室去,一直恭敬地:“皇后请回,才拜访几天,蒙你会见,木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胡涂。”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门关上后,背影回过头来——原来是小林的乔装。
“她”往床上一躺:
“芳子小姐请放心,天一黑,我自有办法逃出去。”
芳子陪尽小心的“戏”演过了。她回身望着小林,脸面变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已掣枪在手。
小林大吃一惊,如一截木头,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脚心往上直冲,思维完全停顿。怎么会?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过枕头,用来作垫子,灭声,放了一枪。血无声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涌澎。
小林马上死去。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择手段地,为建立“个人”的功迹。
收拾一下,锦被盖在他身上。
芳子对着体温还未消散的尸体:
“可惜!长的那么英俊!”
一步出皇后的寝室,芳子脸上,又回复紧张担忧的表情了。
急步下楼,忙着追问:
“车子来了没有?”
大门外来了救护车,两个扛着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领子竖着,又用围巾缠着半张脸,急速喘气。
芳子愁容满面,照顾着她“丈夫”。
即使在日租界内,也有形迹可疑的人呀。所以车子驶出“静园”,还不是安全的。
婉容一动也不敢动,只信赖着芳子,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
救护车也是自家的布局,高速平稳地前行。芳子静定地注视路面情况。驶到一一些路口的铁丝网前,她暗中打个招呼,便马上通过。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
“芳子,我们到了上海,住哪儿?”
婉容问。
芳子木然回答:
“我们是去满洲!”
她吃惊:
“满洲还是日本人手上?”
芳子不答。
“我不去!”婉容慌煌地,“你骗我去满洲干什么?皇上也许已被他们软禁,受着折磨。”
“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份内事!”
婉容望着这个自信十足处变不惊的芳子,疑惑地:“用的是什么?”
芳子按住她半撑的身子:
“皇上会在长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婉容挣扎着,她自一个罗网掉进另一个罗网中去了。
“我不去!我信不过你们,你——”
但无法继续了。芳子用上了药的手帕蒙上她嘴脸,婉容昏迷过去。
芳子无情地,目光坚定前望。
救护车驶离市区,直向荒僻的村路驶去。
“静园”开始不静了。
小林的尸体被发现。
神秘车子拚尽全力追踪救护车……
——不过芳子早着先机。
停在一间村屋前。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来。
村屋旁山边正有一队送葬的队伍。
一口大棺材、许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着。
“目的物”来了。大家又无声地,把婉容放进棺材中去。
救护车驶入一个隐蔽的地方,用树枝树叶给掩盖好。
芳子迅速无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个愚昧的村妇,哭丧着脸。
队伍准备妥当。四个竹工扛着大棺材。一个老头在前头撒纸钱,唢呐和鼓手奏起哀乐,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行列缓缓前进。
几辆追寻皇后行踪的神秘车子呼啸地,只擦身过去。
他们堂堂正正地出殡,没有人对村野送葬的行列起过疑心。
队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运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顺去。芳子立了大功。
日本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帝后都齐了,东北二百万平方里的土地,三千万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们一声令下——不过傅仪开始惶惑不安,他们受到封锁、隔离,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烦恼的,是关东军参谋板垣征四郎跟他说的一番话。
这个剃光了头的矮个子,青白着一张没有春夏秋冬的脸,慢条斯理地道:“新国家名号是‘满洲国’,国都设在长春,改名新京。这国家由满、汉、蒙古、日本和朝鲜等五族组成。而日本人在满洲花了几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宝贵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别的民族不同……”占据傅仪全心的,不是东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阴谋地统治这块殖民地,要驻多少兵,采多少矿,运走多少油盐大麦…只是想,不给他当“皇帝”,只给他当“满洲国执政”?他存在于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连八十高龄的遗老也声泪俱下:“若非复位以正统系,何以对待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多番交涉,讨价还价,日本人的野心不能暴露得肆无忌惮,便以“过渡时期”为名,准予一年期满之后改号。
终于才给了他“满洲国皇帝”的称谓。
——他还不是在五指山里头当傀儡?
但傅仪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把美梦寄托在屠杀同胞的关东军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遗臣等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极大典的正日子。
傅仪要求穿龙袍,关东军方面的司令官说,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来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许他穿“陆海空军大元帅正装”。傅仪只这一点,不肯依从——他唯一的心愿是穿“龙袍”,听着“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双方遂在一件戏服上纠缠良久。
终于,当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长春郊区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征“天坛”。
乐队奏出《满洲国国歌》。
傅仪喜孜孜地,获准穿上龙袍祭天,这东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从荣惠太妃那儿取来上场用,据说是光绪帝曾经穿过的。皇后也宫装锦袍,凤冠上有十三支凤凰。
遗老们呢,也纷纷把“故衣”给搜寻出来,正一品珊瑚顶.三眼花翎,仙鹤或锦鸡辅献,还套上朝珠——是算盘珠子给拆下来混过去的。
这天虽然寒风凛冽,用云密布,但看着皇帝对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礼的“文武百官”,开心满足得很,一个一个肃立不语。
夹在日本太阳旗之间的,是大清八旗。打着黄龙旗的“迎銮团”,甚至一直跪着。
在这个庄严的典礼上,傅仪感动之极,热泪盈眶。
芳子也在常
亲自参与,也促成——她是这样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顾盼自豪。
思潮起伏,热血沸腾,心底有说不出的激动:“满洲国,终于成立了!我们等了二十年,终于见到一个好的开始。是的,东北只是一个开始,整个中国,将有一天重归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复兴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灭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圣不可侵犯。
一直以来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肃亲王无奈离开北京时,做过一首诗:“幽雁飞故国,长啸返辽东;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红。’”——是一点不祥的戏语吧?
没有人知道天地间的玄妙。
但芳子,却是一步一步地,踏进了虚荣和权势的陷阱中去。
记得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
芳子身穿戎装、马裤、革履,头上戴了军帽。腰间有豪华佩刀,以及金黄色刀带。
还有双枪:二号型新毛瑟枪、柯尔特自动手枪。
革履走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威风八面地,上了司令台。
宇野骏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勋章别在她肩上:“满洲国‘安国军’,将以川岛芳子,金壁辉为司令!”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她是一个总司令,且拥有一寸见方的官印,从此发号施令,即使反满抗日的武装,鉴于她王女身份,也会欣然归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号召力。自己那么年轻,已是巾帼英雄——芳子陶醉着。
关东军乐得把她捧上去。
当她以为利用了对方时,对方也在利用她。这道理浅显。
但当局者迷。
从此,日本人在满洲国的地位,不是侨民而是主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他们要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荣”的口号,加以同化。
日语成为中小学校必修课,机关行文不用汉文,日本人是一等国民,而新京的城市设计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横街都唤作一条、二条、三条……来观礼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国服的,都有。这是一件盛事。
铁路、重工业、煤矿、电业、电讯电话、采金、航空、农产、生活必需品……的株式会社首长、财阀、军人、文化界、记者。
镁光不停地闪。眼花缭乱中,芳子神情伟岸,但又保持一点魅惑的浅笑,跟每个人握手,头微微地仰起。
然后;宾客中有递来一张名刺。
“北支派遣军司令部报道部宣抚担当中国班长陆军少佐”,多么奇怪的职衔。
她随即,瞥到一个名字:
“山家亨”。
山家亨?
芳子抬眼一看。
赫然是他!
他被调派到满洲国来了?
几年之间,他胖了一点。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稳重了,神气收敛,像个名士派,风度翩翩的,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从前打自己身上学来的呢。
前尘旧事涌上心头。
芳子有几分愧恨。自己已不是旧时人了,对方也不是——无以回头,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给“乌冬”作调料的七味粉。各种况味都在了。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
“金司令,你好吗?”
芳子恨他若无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语气来回话。
“谢谢光临。”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谁让她当上的。
他也许因而嘲弄着。
“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前尘多讽刺。
多子老羞成怒,但却不改真情,只飞身跃上一匹快马,不可一世地,策骑奔驰于长春,不,新京的原野上。
惟有在马背上牌辅,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
她是一个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的坏女人。也罢。
无以回头了。
她把他,和所有人,抛得远远的。
又到上海。
上海是她喜爱的一个地方——因为是发迹地。
满洲国成立之初,推展虽然相当理想,但日本政府和军部担心各国的反对,宇野骏吉曾交给她一个重要的任务。
她至今仍沾沾自喜。
关于“上海事变”。
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绪已成暗涌,地下组织很多,芳子奉命收买一个“三友实业公司”的毛巾厂工人,袭击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制造死伤事件,然后,又指使为数约三十名的日本侨民,到毛巾厂进行报复。
就这样,原来是少数人的纠纷,酿成毛巾厂被放火烧毁,上千职工中有死有伤,这个传闻中的“抗日据点”被打击。日中两国对立,世界各国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满人,东北的地金更巩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开。…这便是一二八事变。
芳子觉得,作为间谍,乱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当胜任的。
再回到上海,她脱去戎装,又是一个千娇百媚的跳舞能手。
天天在上海俱乐部狂欢。不能稍停地舞动,是因为血液一直在沸腾中,以致身不由己,难以安定下来吗?但通过不分昼夜,不分对手的跳舞作乐,自不同的男人身上,确实得到宝贵的情报:——十九路军孤军作战。蒋介石块将下野。谁抗战意向坚决,不可动遥谁可以收买,倒戈相向。国民党系统的银行濒于破产。中国停战的意愿。什么人肯作卧底。
日方不过出动一个女人,便事半功倍了。
“我可不是为日本人工作呢。”芳子却这样同自己说,“不过我的利益同日本的利益一致吧。——但这是毋须向任何人解释的。”
她操着流利的中日语言,往来中日之间。一时是整套的西服,一时是和服,一时是旗袍,一时是曳地晚装。
一时是女人,一时是个“小男孩”。
对于长年处身风云变色的战场上的军官,这是一种特别的诱惑——不但征服女性,也征服同性。她如同歌舞伎中男人扮演的女角,总之这是日本男人的欲望。微妙地,为之冲动。
没见过她的人,听过“男装丽人”的传奇,越是着魔地想见一面。所以,因着这潜意识,初次的会面很容易便被俘虏。
所以,有时她身穿浅粉色友禅染和服,花枝招展地应天行会头山秀三之邀,在东京国技馆观看大相扑。有时,出现在银座七丁目的资生堂二楼,与巨富伊东皈二携手吃茶。
有时,穿着茶色西服和大衣,分头式短发,头戴黑色贝雷帽,贵介公子般坐汽车于上海招摇过市。
豪华公馆中,经常有魁梧奇伟的彪形大汉,恭敬侍候,说是保镖,也是面首。——因为,她已无“后顾之忧。
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时,她是起不了床的。
她也爱在床上,披着真丝睡袍,慵懒地下着命令。
一个俊硕的男人,已穿戴整齐了。亲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荣幸呢。
芳子道:
“事情已经成功,这个卧底不用留。”
她递给他一帧照片。
男人一直躬身倒退地出了房门:
“是!”
“过几天在戏院子给我消息。”
“我会自行出现的了,金司令!”
“好。我干爹不在,明儿晚上陪我跳舞去。”
“是!”
他出去了。
在门外,碰到芳子的秘书千鹤子,这日籍少女,忠心周到地打点她身边一切。此等荒淫场面早已见惯,从来不多事。
她来,是完成了任务。
“芳子小姐。我来向你报告山家亨先生来上海之后的详细资料。”
芳子抬眼:
“先给我放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吧》!”
音乐轻轻地流泻一室。
芳手伸伸懒腰。
真像梦幻的世界。
大白天,《月光奏鸣曲吧》,月光透过音乐,蹑手蹑足地洒得一身银辉。
这些日子以来,他做过什么?到过哪儿?同谁一起?是喜是悲?……这样子打听着初恋情人的举动,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五内是起伏的,但她不动声色地吩咐千鹤子。
“说吧。”
第二章(四)
——山家亨有一段时期萎靡不振,这是因为失恋。
后来他到了北京,从事文化宣传工作。有个中国名字:王嘉亨。
一九三O年在北京与一位新闻记者的独女清子结婚。三年后生了女儿博子。
满洲国成立,他奉命到东北搞宣抚工作,发行了《武德报》、组织话剧团、策划文艺演出。颇有点权势。
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馆。
最近,因宣传“五族协和,日满亲善”,预备在东北成立电影公司,挑拣合适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后策划人是甘粕正彦大尉。
因工作关系。他与电影文艺界接触较多,生活排场阔气。女明星们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欢心,都向他献媚、争宠。
传闻男女关系糜烂。
女人昵称“王二爷”。
女明星、男女关系、权势、亲善。
资料说之不尽,但芳子耳畔,只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回旋着:李丽华、陈云裳、周曼华、陈燕燕……,不知谁真谁假。
他抖起来了——但愿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为了自己的缘故。但他没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
芳子牙关暗地一紧,还是妒忌得很。
她仍不动声色地吩咐千鹤子:
“行了。”
唱片还没有放完。顽强地持续着。一室浪漫,围困一个咬牙切齿的女人。
男女关系?
她没有吗?
总是在微微呻吟中喘道:
“不准动左边!不行啦!”
她护卫着左边的乳房。
男人拥着看来娇怯的女人,这样问:
“是因为‘心’在左边吗?”
“是因为枪伤的旧痕吗?”
“是因为……”
她不肯把手放开:
“不行啦!”
男人要是用强,就看见了——
在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痣。
半明半昧的灯火中,无意地发射妖艳的光芒,奇异地,激发他们的兽性。
令她身上的人,大喜若狂,如痴如醉,用手、用舌头或牙齿去“感觉”它。
她的魅力不止是外在的。
曾经共寝一次的男人都不会忘记。
为什么下意识地“不准”呢?是为他“留”吗?
——但他从此不在乎她了!
芳子脸色苍白。
她以为这只是昨夜风流,睡得不足的关系吧。
有一个晚上。
山家亨拥着艳丽的女人,她是上海的明星,还没进公馆,已在黑暗中热吻。
二人难舍难分地,他一手打开大门,把灯亮着。
一亮灯——
赫见一地都是被剪碎砸烂的东西:撕成一片片洒得凌乱的照片,他与女明星们的合照、以“王二爷”为上款的情书、照相机、酒杯、花瓶、玻璃…他的西装、和服、连内衣裤也不放过,总之,眼见的没有什么是完好的。
二人大吃一惊。
这个“灾潮中,川岛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把手脚都摊开,当成自己的公馆一样,目中无人。
她这样嚣张凶悍,显然在等着山家亨多时了。
他识趣地,把女客半推半哄:
“你先回去,我明天给你来电话!”
女明星经此一吓,也急于离开。
哄走了女人,山家亨掩了门,跟芳子面面相觑。
看来她根本不打算为自己的作为抱歉。
“你的风流史不少呀。”她冷冷地道,“在公在私,也有很多‘明花暗柳’来投怀送抱。”
他道:
“多半是公事。”
“训练女明星演戏?床上的戏?”
山家亨强抑:
“这是我的私事!”
芳子站起来,挑衅地:
“要的尽是中国女人呢。”
她突然大声地喝问:
“为什么你不要日本女人?”
他没有答。空气似乎很紧张,时间异常的短,但二人内心活动奔驰几千里,非常复杂,为什么他不要日本女人?
芳子冷笑,胜券在握地:
“嘿!??蛭?沂侵泄??耍俊?
山家亨闻言。他曾经矛盾,壮志未酬,容颜渐老,待事业进一步时,却得不到纯真至爱,简直是被作弄的一个人。
他也冷笑:
“你自视太高了!金司令。”
他作了个送客的手势。
“夜了,请回!”
芳子不肯让他讲这样的话,她不要听,只扑上他身前,贴得很近。
山家亨厌恶地,把这女人推开。
她有点不甘心。
在过去的日子里,要得到什么,只要热衷而有斗志,她的周围,都无意地散发如漩涡的牵引力,把追求的,卷送到核心,她的手中去。从来没有漏网之鱼,是这种满足的感觉,营养着她,为她美容。
她不甘心。
马上变易了一脸表情。
世上最了解他的是谁?她爱怜地轻轻抚摸他中年的,有点沧桑的脸:“她们,有没有我一半的好?你说?”
从前的岁月,渐渐回来了。
芳子紧紧地拥着山家亨,送上红唇,把他欲言又止的嘴封住了。
他受不住引民一度,他以为她会成为他的女人,下半生,天天亲手做栗子馅大福。
一度……
山家亨的手从她背后,改道游至胸前。
她像触电般,身体与他叠合,间不容发,水泄不通。良久,二人都没有动过。——直到他开始动的时候,她是故意地,像蛇一样地缠着他,吊他的胃口,让他明白,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女人。她们并没有她一半的好。
她慢慢地,给他最大的享受和欢乐,给他死亡般的快感。她的身体就是一个饥饿地吮吸着的婴儿是男人教会她的。
他们取悦她,她又取悦他们。
到头来,千锤百炼的,送还予初恋情人。——她反而有点看不起他了。
芳子突然发难,狠命一咬。
他的舌头和嘴唇被咬破了。
“哎!”
高潮过后的山家亨嘴角带血,怔祝
他用手背抹着甜而腥的血,意外的疼痛,他望定芳子,这个不可思议难以捉摸的魔女。
芳子轻狂地,仰天大笑:
“哈哈哈!???
她推开山家亨,如同他方才厌恶地推开过她。他嘴角受伤了,但,她也沾了血。
芳子由得血丝挂在艳红的嘴边,如出轨的唇彩。她裸着身体,放浪形骸,骄横邪恶地笑道:“我不是善男信女!虽然我俩已经没有瓜葛,不过你是我的初恋,我看不过你太多新欢,你最好收敛些,如果惹翻我,什么事也做得出!”
她起来,就着月色,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在他面前,筑起一道一道的藩篱。他们的距离,就此远了。
他刚得到过最欢娱的享受,马上,他失去了。芳子拂袖而去。
山家亨呆望着她的背影。
血没凝住,悄悄地,自口子又涌出胀胖的一滴他想,堂堂男子汉,也是国家派遣来中国候命的,新生的满洲国需要“纯洁”、“忠心不二”的文化艺术感染,他是个重要的“中间人”,成立满映将是重要使命,作为机关主事人,茸茸燕燕,环绕在身旁,谁利用谁,一时也说不清,竟惹来这个女人猛燃的妒火?芳子可以放荡地人尽可夫,却容不下他左拥有抱——既是狂徒,又是小女人!
女人的事,太麻烦了。
日后不知她会搅什么鬼。山家亨心事芜杂地,坐下来。
直到天亮。
反而芳子一力把这个男人自记忆中抹去。
她如常地把白天和黑夜颠倒了。
往往早上才可以入睡,一睡如死,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直如石沉大海——只有在睡梦中,鸟语花香人迹沓然,没有任何人,世界澄明,没有家国、爱恨、斗争……,回到童真的岁月。
最难堪是将醒未醒时,残梦折磨着她,恋恋不肯冉去,头痛欲裂。芳子猛地拚尽力气把双眼一睁,夕阳西下了,又是新的一天。
她像幽灵般自帐子中钻出来,开始一天的玩儿。
节目很丰富:先吃过“早点”,然后纠众一起耍乐、打麻将、甩扑克,各种的赌博。
赌罢便喝酒、歌舞、唱戏、操曲子。上海不夜城,夜总会、舞尝球抄邻通宵不寐。
这不是颓废,她想,买日为欢——每一天的快乐,是用她“自己”买回来的!
芳子对镜梳头,柔软的短发三七开,顺溜亮丽。脸色虽是病态的苍白,但淡淡地上了点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红。
穿上心爱的黑缎子长袍、马褂、小袄,戴上黑缎于圆帽,一身潇洒男装。
随从五六人,伴着她,到戏院子去。
“金司令,您这边请!”
戏院子的经理和茶房恭恭敬敬地向芳子鞠躬,一壁引路。
一众浩荡地被引至二楼中央的包厢座位。在上海,老百姓都知她来路,鄙夷有之、憎恨有之、好奇有之——但她是个得势的女人,大伙都敢怒不敢言,途经之处,观众都起立,向她鞠躬。芳子表现得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大步地上座。
坐定,践起二郎腿,气派十足地看着舞台,四壁红漆飞金,大红丝绒赠幕已拉开,台上男扮女装的乾旦,正唱着《拾玉测》。男人上了妆,粉险含春,扭扭捏捏地把玉锅推来让去。
台下的芳子呢,扇着一柄黑底洒金把扇,一手放在身畔俊男的大腿上,又抚又捏,随着剧情调情。
大家都视若无睹。
——这真是个颠倒荒唐的人生大舞台。
观众在台下哈道:
“好!”
是因为角儿把“女人”演活吧。
一个小厮递来冒着热气、洒上花露水的毛巾给她抹手。
她认得这个人,是前几天派出去打听情报的手下。他原是俊硕的男人,装扮那么卑微,居然像模像样。
芳子眉毛也没动一根,接过毛巾,下面有张纸条,写着:味自慢,靠不住她心里有数。
“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对三个人发布木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项,泄漏予革命分子知悉。8226;政治必然是这样: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异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无立足之地。
经理着人送上茶点了。
芳子若无其事地,抹过手,纸条操在毛巾里头,团给小厮拎走。
“金司令请用茶,”经理阿议地媚笑着,“上等碧螺春!”
“晤,”芳子待接过茶盅,一叠钞票自他手底送过去,他需要她的包庇。
芳子信手取过随从的望远镜,自舞台上的角儿,游走至观众席,再至包厢右面——她自镜筒中望定一个人,距离拉近了,是一张放大了的脸!
他经过乔装。
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
她把望远镜对向舞台上。
那个人,呷了一口小厮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无声倒下。无端死去。小厮与附近的“观众”把他抬走。
芳子若无其事地对周围的人闷道:
“没意思,我们走了!”
正起立,走了几步。
台上锣鼓喧嚣,座上大大喝彩。
芳子回头一瞥,台上的不是人,是猴!
完全是个人表演,角儿是神仙与妖怪之间的齐天大圣。他猴农猴裙猴裤猴帽,薄底快靴。开了一张猴脸,金睛火眼,手抡一根金箍律,快打慢耍,根花乱闪,如虹如轮地裹他在中央。这角儿,武功底子厚,筋斗好,身手赢得满堂彩声。
他的演出吸引了她。
经理赔着笑:
“是《闹天宫》。”
她把那望远镜对准舞台,焦点落在他身上,先是整个人,然后是一张脸。
芳子只见着一堆脂粉油彩。有点疑惑。
角儿打倒天兵天将,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飞扬中,仍是乐不可支的猴儿相,又灵又巧。
芳子随意一问:
“武生什么名儿?”
“云开。”经理忙搭腔,“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美猴王’。戏一落地,就满堂红!”
芳子向台上瞟一眼,像男人嫖女人的语气:“是吗?看上去不错嘛。”
然后一众又浩荡地离开戏院子了。
就在大门口,有个水牌。
水牌上书大大的“云开”二字。
水牌旁边有帧放大的相片,是一张萍水相逢,但印象难忘的脸。
他红了!
码头上遇上的小伙子,当日两道浓眉,眼神清朗,仿如刚出集的小鹰。才不过两三年,他就一炮红了。相片四周,还有电灯泡围绕着,烘托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神气。
看上去比从前更添男儿气概。
阿福?
不,今日的他是云开!
芳子心里有数地,只看了相片一眼,就上了福特小轿车,扬长去了。
日头还没落尽,微明薄暗,华灯待上。约莫是五六点钟光景。
川岛芳子公馆门外,她两名看来斯文有礼的手下,“半暴力”式请来一名稀客。他不满:“我自己会走!”
方步稳重,被引领至客厅中,就像个石头中爆出来的猴儿。他根本不愿意来一趟,要不是戏班里老人家做好做歹,向地阐释“拜会”的大道理。
他来拜会的是谁?他有点不屑,谁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走狗,什么“司令”?
两名手下亦步亦趋,幸不辱命,把他“架”来了。
正呷过一口好酒,芳子抬起头来,见是云开。
她望走他。
云开定睛细看,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是她!只挨了一记闷棍似地愣愣站着。
是她?码头上他见义勇为助她把皮包自歹人手中夺回的物主,乱世中子然来上海讨生活,清秀但冷漠的女子,她不单讨到生活,还讨到名利、权势,…和中国人对她的恨。
——云开无法把二者联成一体。
情绪一时集中不了,只觉正演着这一出戏,忽地台上出现了别一出戏的角色,如此,自是演不下去了。
这把他给“请”来的女主人,手一挥,手下退出。
她朝他妩媚一笑:
“坐!我很开心再见到你。——有受惊吗?”
“有!”他道,“我想不到‘请’我来的人如此威猛。”
“真的?”
云开耿直地表明立场:
一关东军的得力助手,但凡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听过了,金司令!”
他很强调她的身份。
女人笑:
“叫我芳子。”
“我不习惯。”
芳子起来,为他倒了一杯酒:
“我一直记得你。想不到几年之间你就红了!”
他没来由地气愤——一定是因为他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她。他情愿是另外一个,故格外地不快。只讽刺地:“你也一样——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他心里有两种感觉在争持不下,只努力地克制着。她看穿了。
“叫我来干嘛?”
芳子把酒杯递到云开面前,媚惑又体贴地,侧着头:“请你来喝杯酒,叙叙旧。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起霸’?功架十足呢。”
云开但一手接过,放在小几上。
“谢了!”
一顿,又奋勇地补充:
“怕酒有血腥味。”
“这样子太失礼了,云先生。”
芳子含笑逗弄着这阳刚的动物,不慌不忙,不温不怒。
云开无奈拎起杯子,仰天一饮而尽,然后耿直地起立。
他要告辞了,留在这个地方有什么意思?
“金司令我得走了。赶场子。”
“重要么?”
“非常重要!”他道,“救场如救火,唱戏的不可以失场,对不起观众哪。我们的责任是叫他座子的观众开心。”
她嗔道:
“不过,倒叫我不开心了!”
她没想过对方倔强倔傲,不买她的帐。一直以来,对于男人,她都占了上风,难道她的色相对他毫无诱惑吗?
无意地,她身上的衣服扯开一个空子,在她把它扯过来时,露得又多一点。
云开没有正视:
“这也没法子了!”
他是立定主意拒人千里了?
芳子上前,轻轻拖着他的手,使点暧昧的暗劲,捏一下,拉扯着:“我不是日本女人——我是中国女人呀!”
“金司令,什么意思?”
他被她的动作一唬,脸有点挂不住,臊红起来。
她一似赤炼蛇在吐着信儿,媚入骨缝,眼眯着,眉皱着。忽地又放荡地笑起来:“哈哈!你不知道么?中国女人的风情,岂是日本女人比得上?”
云开心上,有一种他没经历过的滋味在辗转,这真是个陷阱,万一掉进去,他就永不超生了。
见她步步进逼,云开一跤跌坐沙发上,急起来,一发粗劲,把她推开:“金司令——”“我吧!”她瞟着他,“我喜欢听人说出心里的话!”
这根本是“色诱”!云开只觉受了屈辱,眼前是张笑盈盈的卖国的脸,他火了:“心里的话最不好听!金司令,别说是你来嫖我,即便让我嫖你,也不一定有心情2”云开一个蜈蚣瞻,夺门待出,走前,还拱手还个字艺:“多多得罪,请你包涵!”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芳子维持她跌坐一旁的姿势,没有动过,目送着这憨厚的小子。他年轻跃动的生命——他刻意地,令自己生命中没有她。目中无人。他瞧不起她?
芳子原来还想问:
“你要知道我身上的秘密么?——”
她没机会了。
是一个混迹江湖跑码头的戏班小子坍她的台,让她碰了钉子。
芳子只阴险一笑,懒做地起来,走到电话座前,拎起听筒,摇着……云开在回戏院子的路上,只道自己做得漂亮。
他就是那大闹天宫的美猴王!
美猴王?想那戏文之中,五帝因它身手不凡,拟以天上官爵加以羁鹿,封“齐天大圣”,但它不受拘束,不但偷桃盗丹,还我自由,而且勇战天兵天将,什么二郎神、十八罗汉。育面兽、小哪吁、巨灵神,甚至妖统女将…,都在它软把硬攻下败阵。
他觉得自己就是“它”。
一路上还哼起曲子来。
到了戏院子,一掀后台的帘子,土布围困着戏人的世界,自那儿“脱胎换骨”。
——他一看,愕然怔祝
整个的后台,空无一物!
什么都没有。
人影儿也不见。
云开勃然大怒。
乌亮的短发粗硬倒竖起来,头皮一阵发麻,一、一是她!
他咬牙切齿,鼻孔翁动,脸红脖子粗的,如一呼待喷发的火山,气冲冲往回走——他又挺立在川岛芳子的踉前了。
垂着的两手,紧握拳头,恨不得…
芳子只好整以暇:
“你回来啦?”
她一笑:
“云开,今儿晚上我是你唯一的观众,你得好好地表演,叫我开心!”
她就是要他好看,孙悟空怎么逃出她如来佛祖的掌心呢?
云开双目烧红,倔强万分:
“我们唱戏的也有尊严,怎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今儿晚上没心情演,你最好还我吃饭家伙,抖出去,金司令是个贼,忒也难听!”
芳子一听,马上变了脸:
“哼!在我势力范围以内。我让你演,你才有得演,拆了你的台,惟有在我府上搭一个——”他更拧了:“把班里东西还我肝’芳子冷笑一声,示意手底下的人:“全都给拎出来!”
未见,乐器、把式、切末、戏衣…都抬将出来,还提了好些人:琴师、鼓手、班子里头扮戏的待儿们。
她懒洋洋地:
“演完就走吧。”
“不!”云开盛怒,看也不看她一限,傲立不惧:“我不会受你威胁!”
芳子娇笑,瞅着他,像游戏玩笑:
“这样子呀,那我打啦——”
云开以为她要命人对付他,大不了开打比划,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怕哪个?连忙扎下马步,摆好架势,准备厮杀一场也罢,他是绝不屈服的!
不过后进忽传来一声声的惨叱呻吟。
云开一听,脸色变了。
原来一个班中的老琴师被他们拉下去,用枪托毒打。
云开仍屹立着,不为所动。但他心中万分不忍,”每一下落在皮肉上的闷击,都叫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又一下…芳子再使眼色,又一人被拉下去。
毒打更烈。
他们没有求饶,是因为一点骨气。
但云开——
“住手!”
他暴喝一声。
面对的,是芳子狡猾而满意的笑靥。
她赢了!
你是什么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不识抬举。任你骨头多硬,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地给我来一嘲闹天宫”?
带伤的老琴师在调弦索。没有人做声。
这是场屈辱的表演。
云开抡起他一直相依为命的金箍律——
他用尽全身力气紧握着它。
——真要表演给这女魔头一人欣赏?
一个班里的兄弟,过来拍拍他肩膊,表示体谅,顺势一推,他上场了。
锣鼓依旧喧嚣,但有在人屋檐下的怨恨。美猴王在戏里头所向无敌,现实中,他为了各人枪杆子下的安危,筋斗翻不出五指山。
芳子半倚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地恣意极目,目光在他翻腾的身子上的溜转,看似欣赏,其实是一种侮辱。
至精彩处,她鼓掌大叫:“
“好!”
云开充满恨意,但没有欺常凉伞虽破,骨架尚在,他总算对得起他的“艺”。
演罢短短的一折,她满意了。把一大叠钞票扔在戏箱上:“出堂会,我给你们双倍!”
云开一身的汗,取过一把毛巾擦着,没放这在眼内,自牙缝中进出:“我们不收!”
“哎——”芳子笑了,“收!一定得收下!待会别数算金司令仗势拖欠你们唱戏的。
哈哈哈!”
她与他,负气地对峙着。
说真个的,芳子自己何尝高兴过?她不过仗势,比他们高压得一时半刻——但,到底得不到他向着她的心。
付出了大量的力气和心血,结果只是逼迫他一场,顶多不过如此。
但她不可能输在他手上。
这成何体统?
也许在她内心深处,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可惜大家走到这一步了。
芳子当下转身进去,丢下一个下不了台的戏。
她分明听到一下——
是云开,一拳捶打在镜子上,把他所有的郁闷发泄,镜子马上碎裂。摊子更加难以收拾了。
云开一手是淋漓的鲜血和玻璃碎片。
人声杂沓细碎,尽是劝慰:
“算了算了!”
“云老板,快止血,何必作贱自己?”
“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唉!”
“大伙明白你是为了我们——”
“谁叫国家不争气,让日本走狗骑在头上欺负?”……人声渐冉。芳子一人,已昂然走远。
云开咬牙:
“好!我跟你拚上了!”
芳子昂然走远,到了热河。
热河省位于奉天省与河北省之间,它是一片盛产鸦片的地土,财富的来源。
满洲国成立以后,东北三省已在日人手上。热河,顺理成章,是他们觊觎之物。
第二章(五)
一九三二那年七月,关东军官吏石本在北票、锦州一带旅行时突然失踪,日军用看一贯的藉口,扬言是遭中国抗日义勇军绑架,为了营救,挥军进入热河虱。
战役进行侵占,自营口、山海关,至热河、承德。不久,日方单方面发表了“热河省乃满洲国领土”的声明。声明随着空投炸弹,于南岭爆发。
无数头颅被砍杀,热河失陷了!
芳子作为关东军“中国童话”的女主角,金壁辉司令,遂率领着她手底下五千安国军,和一批超过十万日元的军费,插手热河局势。
大局没有定:持续好一段日子。
日本人都明白:没有一个中国人,打心里希望与那侵略国士的外敌“亲善”。什么“日满亲善”只是个哄骗双方的口号。
即使一省一省的并吞,抗日情绪更高涨,都是壮硕的中国男儿——所以他们采取一个最毒辣的方式:壮丁被强行注射吗啡针,打过这种针,痛深了,人也就“作废”。堂堂男子汉,一个个论为呵欠连连的乞丐,凭什么去抗日报国?
川岛芳子正陶醉于她的权力欲望中,知悉中国男儿非死即废吗?
说到她手下的安国军,其实也很复杂,它不是正规军队,只募集而来,质素参差,什么人都有。作为总司令,只是一个“优美的姿态”吧。
热河被侵占而未顺眼。
芳子顶着这个军衔,往热河跑了几圈。
她主要的任务,不外是向叛军劝降,于士兵跟前演说,满足表演欲。
她最爱子军营中,讲台麦克风前,发表冠冕堂皇的演说了。只有在此一刻,全场鸦雀无声地聆听。她慷慨激昂:“热河其实是满洲国领土,应该归满洲国统治。我们军人到前线,不是为了征服,不是想发生战争,只为流离失所的中国人,得不到同情的满洲黎民做事,令他们有归属感,共同建设乐土,便是本司令莫大的欣慰!”
士兵鼓起掌来,芳子踌躇满志:
“今天,在这里的都是我亲爱的部属,对我有好感,又尊敬总司令的人,我对你们作战能力有期望“砰!”
一记冷枪——
士兵之中,有人发难:
“卖国贼!”
芳子中弹部位是左边的胸部、肩膊,伤势不轻。
她疼极,但勃然大怒——自己部属所放的冷枪!
简直是双重的打击。
她勉强支撑着:
“抓——住他!”
手下往人丛中搜寻刺客。
是谁?
整个范围内的士兵都受到株连,全给押下去。
——这些杂牌军,什么人都有!流氓、特务、土匪、投机分子、革命党……芳子恨恨,终于不支倒地。鲜血染红她的军衣,没见其利,先见其害!
什么“乐土”?
连区区五千人也管不了。
芳子卧床。感觉特别痛——旧创新伤。痛苦已延长三十小时,药力一过,更加难受。
左边的身体火烧火燎的,叫她浑身冒汗,如遭一捆带刺的粗绳子拴着,越拴越紧,陷入骨肉。
是以她特别倦。
医生见她实在受不了,便给她打吗啡。
当她睁开一双倦眼,橡眺地,见到一个人。
是宇野骏吉的副官。
哦,是他,总算有心呢。
芳子挣扎起来,但力不从心,一动,关节格格直响——也许只是心理上的回声。
副官在她床前行个军礼:
“金司令!”
她只觉雄风尚在,非常安慰。
“宇野先生派我来问候你的伤势。”
芳子微笑,强撑精神:
“小意思。”
副官出示一个天鹅绒匣子。
打开,是一副项圈。
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成一凤凰,是振翅欲飞的凤凰。名贵华丽。
“这份礼物请金司令笑纳!”
芳子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她摩拿着它。
不枉付出过一番心血。
但副官接着说了一番话——
他若无其事地传达着上级的意思:
“字野先生说,请金司令多点休息,好好养伤。工作会交给其他人帮忙,尽量不要添你麻烦。请不必挂心,即使你不在,一切也会上轨道……”他说得很有礼貌,完全为她着想。彼此客客气气的。
芳子一边听,脸色渐变。
她掩饰得好,微笑不曾消失过,但脸色却苍白起来了。
心中有数——是“削权”的前奏!
宇野骏吉觉得她的存在,成为累赘了!
当她给满洲国完成了建立工程,也完成了相应的宣传、安抚、收买、劝降、收集情报……等任务后,在军方眼中,容不下她一次的失手?
干脆中枪死去,那还罢了。
但不!
她没有死。
她是大清王室的格格,贵族血统,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一旦满洲国逐渐成形,新的国家崛兴,她的美梦就被逼惊醒了么?
她不相信现实是这样的冷酷——即使现实是这样的冷酷,她肯定应付裕如,因为,她会按自己信念干到底!
没有人能够把她利用个够之后,又吐出来,用脚踩扁!
不可能!
芳子维持她感激的笑容:
“替我谢谢干爹!”
副官告辞了。
她面对着那冰冷的凤凰,不过石头所造。钻石的价值,在乎人对它的评估。她川岛芳子的价值,仍未见底!
夜色渐侵。
在这通室雪白的医院病房中,一点孤独,一点空虚,一点凄楚,一点辛酸……,渐渐的侵犯,令她无端地,十分暴戾。
她恨!
是那一记冷枪!
现实当然残酷,她要征服它,就要比自己“过分”,兵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一得收拾局面。
伤势未愈,天天犹注射止痛,她已急不及待进行大报复!
她怒目切齿地在地下牢房,审问当天抓到的嫌疑犯。
大量受株连的,曾是她安国军麾下的士兵都被抓进来了。
牢房中呻吟惨叫声,一阵阵地传来,如同鬼域。
被抓的,各有“罪名”或“嫌疑”。宪兵看不顺眼的、不肯为皇军效力的、局子里宁死不屈的……,最多是抗日革命分子。
亏他们想出这么多花样的酷刑来。
他们用锥子和外,把囚徒刺成血人,遇上怒视大骂的,便把眼睛也刺上两锥子,任从鲜血冒得一脸都是,还在哈哈大笑。
烧红的烙铁,先放在水中,发出“滋滋”的声音,冒起的白烟,唬得被逼供的人发呆。那铁烙在他心胸上,马上焦烂发臭。
墙上吊了几个强硬分子,只绑起两手的拇指,支持全身重量,悬在半空,奄奄一息。
浓烈呛喉的辣椒水,强灌进口鼻,辣得人面孔涨红,渗出血丝。
灌水的把人的肚皮一下一下泵得鼓胀,到了极限,一个宪兵直踏上去,水马上自七孔进漏出来,人当场死去。
即使是壮硕的年青男子,全身及双足被紧紧捆在板凳上,问一句,不招,便在脚跟处加一块砖头,一块一块地加上去,双腿关节朝反方向拗曲,潮购作响,疼入心脾。
还有皮鞭抽打、倒吊、老虎凳、抽血、打空气针。竹签直挑十个指甲、强光灯照射双目、凌迟……,一片一片模糊的血肉,中国人的血肉,任由剐割——只为他们不肯做“顺民”!
这些酷刑已在关东军的指示下,进行好些时日。
芳子来,急于抓住那刺客泄愤。
刺客是个计多岁的男子,浓眉大眼,唇很厚,显得笨钝。
看真点,那厚唇是酷刑的后果。
他已一身血污,但因口硬不答,宪兵二人捉将,强撑开他嘴巴,另一人持着个锉子,在磨他的牙齿。每一下,神经受刺激,痛楚直冲脑门,尖锐而难受,浑身都震栗。
芳子一见他,分外眼红。
她一手揪着这人,太用劲了,伤口极痛,冷汗直流,她凶狠地问:“谁主使你暗杀?”
他不答,奋力别过脸去。
她不放过他。
“说!你们组织有多少人?”
男子满嘴是血,嘴唇破损撕裂,牙齿也摇摇欲坠,无一坚固。
他根本不看她。
芳子大怒,用力摇晃他,高声盘问:
“在我势力范围以内,不信查不到!”
她有点歇斯底里,咬牙切齿:
“我把安国军那五千人,一个一个地审问,宁枉毋纵,你不说,就连累无辜的人陪你死!我明天还没说完,那火朝她头脸上大口的喷射,是腥臭的血和日诞,还夹杂一两颗被磨挂得松掉的牙齿…,一片狼籍。
他的脸已不成人形了,但他仍是好样的,明知自己活不成,豁出去把她唾骂:“我死也不会供出来!中国人瞧不起你这走狗!卖国贼!!淫妇!
他说得很含糊,但,字字句句她都听见。他还继续破口大骂:“你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芳子气得发抖。
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吸的粗气鼓跳起来,她一手抢过身旁那烧红的烙铁,不由分说,直捣他口中,粗暴地插进去,左右狂挥——他当场惨死。
芳子的伤口因剧动而渗出血来。
但她意犹未足,如被激怒的失控的野兽,她是一个遇袭的人,被这些卑贱的人枪击,还要受辱,她快变成一个失去权势失去一切的空壳子了……她狂喊:“你们冤枉我。”
拔枪,如烧旺的炭火,噼啪地迸射着火星子,子弹射向牢房,四周的囚徒中枪倒地。
芳子把子弹耗尽,还未完全泄愤。
——一步一步地,她走上染血的不归路!
失眠了接近一个月。
精神亢奋,时刻在警戒中,生怕再有人来暗算。
夜里眼睁睁望着天花板,即使最细碎的杂声,她整个人猛地坐起,就向着墙壁开枪,四周都是弹孔。她左耳的听力,也因伤减退了。
过了很久,情况稍为好转。
她离开热河,回到日本休养——也许是日方“软禁”的花招。
而日军魔爪伸张,自东北至华北,逐步侵占,建设“集团部落”,严格控制群众,防止抗日武装力量扩大。
宪兵、警察、特务、,乱抓乱砍。名人被绑架,百姓不敢谈国是,政府不抵抗,壮丁遭审讯虐杀。城乡都有妇女被强奸、轮奸、通身剥得精光。乳房被割,小腹刺破,肠子都流出来了,阴户还被塞进木头。竹枝、破报纸……大雨中,爱国的青年和学生,在街巷游行示威。
回答敌人炮声的,是他们的呐喊:
“打倒军国主义!”
“赶走侵略者!”
“反满抗日!中国猛醒!”
“抵制口货!”
“打倒、卖国贼!”
“反对‘不抵抗政策!”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还我同胞!还我河山!”
“血债血偿!”
游行队伍如万头攒动的海洋,浪涛汹涌,沸腾而激动。合成一颗巨大的民族自尊心,淌着血!暴雨淋不熄人民心中的烈火。
这样子齐心协力,还是苟活在敌人铁蹄的逼迫。
很多热血的人,都丢工作,离家乡,加入抗日的行列。没有国,哪有家?
个人生死不足惜,就把它豁出去吧。
游行示威的人丛中,赫然出现洗净铅华油彩的云开!
他在舞台上,独当一面,控制大局。但在洪流之中,只是为国效力的一分子。
他没有后悔过。
一个晚上。
戏班帐篷的暗角,十来人,影影绰绰。
一帧宇野骏吉和川岛芳子的官式合照被人愤怒地在上面划一个大大的“X”。
旁边有张地图。
是“东兴楼”的图则。
东兴楼?
三年后,芳子又回到中国了。
这回她的立足处是天津。
天津离北京城很近,面向塘沽,是华北一个军事和外交的重要城市。
城市富饶。
日租界的松岛街,有座美仑美奂、排场十足的中国饭馆——东兴楼。
这是宇野骏吉安顿她的一个地方。说是安顿芳子,也是安顿一批安国军的散兵游勇——事实上,这支杂牌军也等于解散了。只有芳子,还是把“总司令”的军衔硬撑着,不忍逼弃。她的部属,也因家乡抗日气势旺盛,无法回去,便投靠她,弄了间饭馆来过日子。实际上,强弩之末了。
这楼房,今天倒是喜气盈盈的。
跟中国各处都不一样。
中国各处都血淋淋。半壁河山陷敌了,如待开膛挖心。
苟安于满洲国的傅仪,干一九三五年四月,从大连港出发,乘坐比睿丸访问日本去。
到了东京,拜会裕仁天皇,一起检阅军队,参拜明治神宫。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皇帝”,一回到新京,便发表了充满腴词的《回銮训民诏书》。
所有满洲国的学校、军队、机关……,都召开集会,上下人等一齐被迫背诏书,以示亲善尊崇。
东北各地,按照他迎接回国的B本天照大神神器——一把剑、一面铜镜和一块勾工,布置神庙,按时祭扫,并规定无论何人走过庙前,都得行九十度鞠身导率。
连表面上是“内延行走”,实职乃关东军参谋,傅仪的幕后牵线人吉冈安直,渐渐也皮笑肉不笑地道:。
“日本犹如陛下的父亲,嗯,关东军是日本的代表,嗯,关东军司令官也等于是陛下的父亲了,哈东北华北的日军不停增调,登堂入室,直指北平、上海、南京。满洲国傀儡皇帝的辈分也越来越低,低到成为仙子”。武装被解除。
直至御弟傅杰服从军令,与嗟峨胜侯爵的女儿峻峨浩在东京结了婚,日方通过〈筛位继承法》,明文规定:皇帝死后由子继之,如无子则由孙继之,如无子无孙则由弟继之,如无弟则由单之于继之。
关东军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带日本血统的皇帝。即使傅仪有子,出生后五岁,必须送到日本,由军方派人教养。
这就是恐怖的事实。
不过,一向是藏在笑脸背后的。
东兴楼不也是很堂皇地,迎向傀儡司令金登辉的一张笑脸么?关东军也算待她不薄吧?
宏伟的饭馆,堆放着花牌、花环、花篮子。门前老大一张红纸,上书:“东主寿筵,暂停营业”。
楼上是房间,楼下有庭院建筑。正厅今天作贺寿装置。
川岛芳子出来打点一切。
她仍男装打扮,长袍是灰底云纹麻绸,起寿字暗花,、被小褂。手拎的折扇,是象牙骨白面。一身灰白,只见眉目和嘴唇是鲜妍的黑与红,堕落的色调,像京戏化妆——未完成的,永远也完成不了的。
人容还没来,却来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芳子的秘书千鹤子出来接待。
把有慢掀起,啊,是一座精光闪闪,灿烂夺目的银盾。
上面刻了“祝贺川岛芳子诞辰”.下款“北支派遣军司令宇野骏吉”;。
千鹤子向她报告:
“芳子小姐,银盾送来了。”
“是否依照我吩咐,把字刻上去。”
“是吗:刻为宇野先生所送。”
芳子点头:
“把它摆放在大厅正中,让人人都看到!”
千鹤子乖巧地听命。芳子又叮嘱:
“宇野先生一来,马上通知我。”
“是!”
芳子审视这自己一手策划订造的贺礼,相当满意。
这座夸耀她与要人关系依然密切的银盾。正是不着一字,便具威仪。——宇野骏吉眼中的川岛芳子,金壁辉司令,地位巩固。
谁有工夫追究银盾背后的秘密?谁也想不到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呀。非常奏效的个人表演,不想前瞻的自我欺哄——一个没被戳破的泡泡。
芳子上前正看,退后侧视。把它又搬移尺寸。
她把眼睛眯起来。有点淘气,又有点酸楚。分不清了。看起来,像个20岁少年,实际上,她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即使是寿筵,她也不愿意算计: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爱国,为国效力的日子,是否还在?抑或已逝去不回?到底是卅多岁的女人。但妖艳的扭力犹存,在挣扎着。
“金司令!”
“芳子小姐!”
“东珍!”
“显牙格格肝’
“十四格格!”
人客陆续来了。不同的人客,对她有不同的称谓。——华北政务委员会情报局长、满洲国事务部大臣、三六九画报社长、实业部总长仅满大使馆参事官、新闻记者、日本排优、中国梨园名角、银行经理、戏院老板、皇军军官……男的盛装,女的雍容。
馈赠的礼物都很名贵,有些更是送上了巨额的礼券。
大家场面上还是给足了面子。
当她正准备招呼客人的时候,担任翻译官职务的部属老王带了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子,殷勤地来到芳子身畔:“金司令,这位姓朱的先生希望您能见见他。”
“姓朱的?”
芳子一皱眉:
“哦——就是那丝绸店掌柜的事。哎,没工夫。改天——”“不,不,请金司令千万帮个忙。我大哥被关押起来了,说不定受严刑拷打,他年岁大,这苦吃不消呀。”
芳子问:
“老王,他有供过什么吗?”
“打是打了,可没什么口供。”
姓朱的虽是汉子,也急得眼眶都红起来:“真是冤枉的!拜托您给说一下。”
芳子不耐烦地:
“要真是抗日游击队,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您别开玩笑了,我们家打祖辈起就是北京的老产,除经营丝绸批发以外,没有干过其他任何事。大哥都五十多了,怎么胆敢参加什么游击队?都是善良的老百姓哪!”
朱家自从出了事,四方奔走,终于摸到了川岛芳子的门径,通过翻库官老工疏通。
遇溺的人,抓住稻草也不放,何况是大家吹捧得权重一时的金司令?
自后门想也递送过好些珍贵的礼物吧,不然怎得一见?
与其说是“门径”,也许就落入她众多勒索“圈套’冲的一个呢。
芳子发着脾气:
“今天过生日,怎的挑个大日子来麻烦我?”
姓朱的继续哭诉:
“请高抬贵手,向皇军运动一下。我们可以凑出两万块,金司令请帮忙!”
“这数目不好办,我跟他们……,也不定可以关照呢。”
“面粉一袋才三块哪金司令——”
老王把他拉过一旁,放风说:大概总得拿出六万来。这么老大一笔款子……,但又是性命攸关,讨价还价,声泪俱下。
芳子只不搭理,退自走到正厅去。
她知道,最后必然落实一个数目,比如说:三四万。然后她狐假虎威打一通电话到宪兵部队,还不必惊动司令,那被抓的人就会被释放了。
——但凡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后门”,要不,哪有这排场?
镁光不停地闪,芳子如穿梭花丛的蝴蝶,在不同的要人间周旋、合照留念。
在她身后,也许瞧不起的大有人在。
军官与大使的对话是:
“说是司令,不过作作样子吧。”
“女人怎做得大事?”
“套取情报倒很准确:说蒋介石国民政府只想停战,保留实力。先安内后攘外。”
“他们怕共产党乘机扩张,势力更大。”
“中国人内江,是皇军建功的大好机会!”
“消息来源,想是用美人计的吧?”
“天下男人都一样馋,哈哈哈!”
“你呢?你跟她也来过吧?”
“嘘!”
芳子已来到二人跟前寒暄了:
“佐佐木先生,你来喝寿酒,也带着这样的一块破布?是‘千人针’吧?”
他连忙正色:
“哦,这是由很多个女人用红线钉好,送给出征的军人,希望他们‘武运长久,平安回国’。我一穿军服,就给放在口袋里。芳子小姐原来也知道的?”
“我也是出征的军人呢!”
芳子娇媚地,又笑道:
“女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不晓得算是聪明,还是笨蛋?”
说说笑笑一阵,芳子一双精灵的眼睛四下搜寻,她等的人还没到。宇野骏吉,连这点虚荣也不给她?她还喊过他“干爹”,她还那样曲意地逢迎过!
筵席摆设好,先是八小碟。
侍应给各人倒上三星白兰地。
芳子坐在主人首席,招呼着:
“大家先吃点冷盘,待会有我们东兴楼最好的山东莱款客。天津人说最好的点心是‘狗不理包子’,真不识货,其实中国有很多一流的菜式,譬如说,成吉思汗锅……”应酬时,偷偷一瞥手表。
方抬头,便见到宇野骏吉的副官。
他来到芳子身畔:
“芳子小姐,宇野先生有点事,未能前来贺寿,派我做代表,请多多体谅!”
又是他!
又是派一个副官来做“代表”。他眼中已没有她了?一年一度的诞辰也不来?
手下马上安排座位。
劳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强颜一笑。
她向座上的嘉宾道:
“哈——干爹这阵子真忙。算了算了,希望明年别又叫我失望2”菜上桌了。水陆俱陈的佳肴,圆桌面摆个满满当当,暂时解了围。
来的人济济一堂,芳子还是笼罩在一片虚假的逢迎中。
政途发发可危。
她在无数的危难之中欺骗着自己,有点累。十载事,惊如昨,但不能倒下去!还得继续“角力”。
气氛还是欢乐的。
只耐不住隐隐的伤痛。
她嘴角泛起古怪的微笑。
若无其事,把一个针筒和一些白色溶液自旁边的抽屉取出来。
然后,向众人一瞥,只信手撩起灰长袍下摆,卷起裤管,就在小腿上打了一针。
完全不当作一回事。
举座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她闭目幽幽叹一口气。一张眼,重新闪着亮光。众目联联之下,她只把针筒收好。
芳子环视各人,微侧着头:
“伤口一痛,就得打这个。打完不能喝水。来;大家干杯!”
她把酒杯举起来敬饮。
一点疾飞的火光,把酒杯打个正着。玻璃碎裂,琼用色液体溅湿芳子上翻的白油管。
是枪弹!
乔装为仆人、宾客,或送礼随从的抗日革命分子发难了,开始狙击。
匣枪一抖一抖地跳动。火器发作,满室是刺鼻的烟。
芳子抖擞过来,非常机警,马上滚至桌子底下。
革命分子先取宇野的副官,及后的目标,全是日本军官。
这次的计划,头号敌人自是字野骏吉和川岛芳子。谁料手野骏吉早着先机,听到一点风声,他没出现!
来人到处寻找芳子,但被她射杀。
寿筵摇身一变,成为战场了。一片混乱,杯盘狼籍浴血,死伤不少。
芳子大怒。
她的枪法没失准,在桌下向其中两人发射,皆中。
一个大腿中弹,失足倒地,帽子跌下,露出一张睑来。
——她认出了!
是他?
是云开!
自从那个晚上,云开一下子在世上消失。他不再唱戏,宁可不吃这碗饭,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挠。
芳子也因此对梨园的角色特别地恨。马连良。程砚秋、新艳秋、白玉霜……都吃过苦头,被勒索、侮辱过。但凡演猴戏的,她都爱召来玩儿。——但其中再也没有他!
每个角儿,在舞台L都独当一面,挥洒自如,只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远远在名角之上了。
谁料她也是一个被玩儿的角色?——
印象最深刻,拿他没办法的一个男人,竟纠党对付她来了。
她发觉是云开,一时间,不知好不好再补上一记,恨意叫她扳动手枪,怯意反让她软弱了。——是怯!
面对那么义无反顾的小伙子。他吃过多少碗干饭?享过什么荣华?就舍下台上的风光去打游击?
此时,局面已为芳子及宪兵控制了。宇野骏吉的副官受了重伤,但他领了一个队,在外头布防——是上司的先见。
宇野骏吉竟没打算把这险恶向芳子知会一下呢。
突袭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干人等,约二十多,全被逮捕。
芳子在废墟似的现场,目送云开也被带走。
他的腿伤了,不停流血,寸步难行。宪兵架着他,拖出去。
地面似给一管粗大的毛笔,画上一条血路。
芳子在人散后,独自凝视那鲜红淋漓一行竖笔,直通东兴楼的大门。
一股莫名的推动力在她体内冲激。——即使他是罪魁祸首……,芳子霍地站起来。
夜更深了。
当芳子出现在天津军备司令部的牢房外,当值军官恭敬地接待她。
芳子一点权威犹在。她还是被尊为“金司令”的,只趁有风好驶帼。
未几,狱吏二人,把云开押出来。他已受过刑,半昏迷。她二话不说,一下手势。
部属领去欲出。军官面有难色。
“芳子小姐——”
她脸色一沉:
“在我‘金司令’的寿辰生事,分明与我作对。得,这桩事儿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她大楼大样地离去了。
云开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艰难地把眼睛张开一道缝,身陷的黑暗渐渐散去。
当他苏醒时,哆喀了一下,因为失血太多,冷。只一动,所有的痛苦便来攻击了,全身像灌了铅,腿部特别重,要爆裂一样。
他痛得呻吟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他躺在高床软枕中。
精致而华丽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挂了浮世绘美人画,微笑地注视着房中的三个人。
三个人?
气氛变得柔靡。
一个瞎眼的琴师,在房中一隅,弹奏着三味线。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里,谁知人间发生什么事?谁知同在的是什么人?他只沉迷于自己的琴声中。
芳子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丝睡饱——说是白,其实不是白。是一只蚌,企图把无意地闯进它身体内的砂粒感化,遂不断地挣扎,分泌出体液,把它包围,叫它浑圆,那一种晶莹的,接近白的颜色。
医生已收拾好工具,离去了。
女人坐在床边,拎着一杯酒,看着床上的男人。
看一阵,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这样,舒缓地,在他身边。——天地间有个证人,她刻意摆放在这里,三味线流泻出无法形容的平和。
芳子静静地,欣赏着他的呻吟。
止痛针药的效力过了。
云开呻吟更别。
芳子拿出她的针筒,开了一街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温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结实有力。或者它会坚实凌厉,但此刻,它只软弱如婴儿。
她轻轻拨开衣裤,抹去血污。她经验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脉络,一条强壮的青绿色的蛇。
她把针尖对准,慢慢地、慢慢地,吗啡给打进去。
云开微微抽搐一下。
一阵舒畅的甜美的感觉,走遍全身了。
如烟如梦,把他埋在里头,不想出来。
芳子终于把一简液体打完了。
她爱怜地,为他按摩着针孔。——那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孔。
云开的剧痛又止住了。
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此刻他特别的软弱,是的,如婴儿。
神智还没完全清醒,所以没力气骗自己。——眼前的女人可爱!
解除了一切挂虑、束缚、顾忌、敌意,忘记身份。如春风拂过,大雪初融,是这样的感动。青壮的男人,因为“药”吗?抑或是别的一些东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来,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边的乳房上,隔着一重丝。
芳子只觉天地净化,原始的感触。
忽然她像个母亲呢。
云开沉沉睡去了。
像个母亲,把叛逆的婴儿哄回来。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么地恨他只因他先恨她。
绷紧的脸,祥和起来。她杀尽所有的人都不会杀他!
若一辈子空空荡荡地过了,也有过这样的一夜。
芳子凝视他,轻抚他的脸,堂正横蛮的脸。
她低唤着:
“阿福!”
琴师用时凄怨时沉吟的日语,随着三味线的乐韵,轻唱着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故事,一定是历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尘:三千世界,众生被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
红叶乱舞。
——直至电话铃声响了。
她自一个迷离境界中惊醒。
梦醒了。异国的语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第二章(六)
天津日租界的“幸鹤”,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经验。他来中国,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贵的馆子。店前悬了两个把鳃鼓得圆圆的河豚灯笼。
宇野骏吉今儿晚上把它包下来,因为来了肥美的河豚,当下他宴请了劳子。
她有点愕然。
他“找”她,有什么事?——是云开的事吗?得好生应付呢。
河豚的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炯入烫好的清酒中,微黄半热,一阵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举杯。
“干爹!”
宇野骏吉拧了她一把:
“你瘦了。”
她有点怨:
“如果是常常见面的话,胖瘦不那么轻易发觉的。”
他把一着带刺的鱼皮挟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望定她,轻描淡写:“听说你把一个革命分子带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
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
“关在哪儿审问?”
宇野骏吉明知故问,但不动声色:
“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
她负气:
“不要紧,我公私分明的。”
一顿,又觉委屈:
“很久没跟你一块喝酒——我还是武士的刀吗?”
宇野骏吉大笑,肚皮却没动过: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亲自端来一个彩釉碟子,上面铺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莹通透,如盛开的菊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绵绵的,带清幽的香。她岔开话题:“好鲜甜。”
他不经意地,又道:
“不错!我们日本人说花河豚的,是‘马鹿’;不吃的,也是‘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继续:
“河豚有剧毒,吃了会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负了天下珍品。芳子,你爱吃吗?”
“爱。”她镇定地应对,“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带毒,活得更长。”
“哈哈哈!”字野骏吉笑起来,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脸上找出点漏洞来。这样的说晴就暗,说而就两,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豆腐扔进火锅清汤中熬煮,动作忙碌起来。
一切都在汤里舞动。
火热火热的。
“好了。”
她把涮得刚熟的鱼布到他跟前。
“都说女人像猫——猫喜欢鱼腥。”他道,“中国人也说,猫嘴里挖鱼鳅,很难吧。”
“干爹对俗语倒有研究。”
芳子听得一点醋意了。
——也许不是醋意,是她一种渴想上的错觉,她但愿自己还一般重要,像当年。仍是禁育多么好!
她太明白了,这只是男人的霸占欲,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窝藏了一个,心中有根刺。——鱼刺,卡在喉头,不上不下,缠着不惬意。鱼刺那么小,一旦横了,得全身麻醉来动手术。是危险的时刻。
“中国俗语有时蛮有意思的,可惜中国人死剩一张嘴,还要自己人对骂。三等国民!
芳子,你大概也很中国吧?”
芳子白他一眼:
“你刚才在说猫呢。”
“哦,对,说女人像猫。中国的猫。”
“中国的猫最狠!”芳子捞出一副凶相——张牙舞爪,“谁动它刚产下的小猫一下,情愿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骏吉夸张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语气中有恫吓,有试探。他要对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乱颤:
“干爹,哈哈哈!你觉得我像猫么?我像么?哈哈!”
她把酒一饮而荆
后事如何谁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为了什么呢?两方的拉拢,中间的人最空虚。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对劲,真有点恨中国!
即使满洲国的国旗,黄地,画了红、蓝、白、黑四色横条,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协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么“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讨和被征讨的关系。
如果在前线,干干脆脆地死去,到天国里指挥日满两个国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过是困兽。猫。
宇野骏吉饶有深意地对她说:
“你回去好好办事吧。”
芳子又得与云开面对面了。
真是怪异的感觉,这么地纠缠。明明挣脱了,到头来还是面对面。
他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点,经了几天治疗,好医生的针药,伤势复元了。但脸色苍白,长了些络腮胡子,神情郁闷。——看来更成熟了,为苦难的国家催逼的。
也许没这一场劫难,他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武生,美猴王,筋斗翻到四十岁,设帐授徒传艺,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个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过他对芳子道:
“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谁说‘放’你走?”
她回复她本色——抑或,掩饰她本性?
云开只一愕。
“坐下来!”她端起架子,“你们的组织很危险。工人、大学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授罗网。”
云开倔强地:
“难道我要躲在这里?真没种!”
芳子冷笑一声。决定以“审讯”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躲?你是我犯人,我现在私下审讯,你最好分尊卑识时务。”
又正色,带几分摆布道:
“坐呀,你站着,我得把头抬起来跟你说话。”
云开没好气重重坐下。
“我没活可说。我不会出卖同胞!”
“我是想叫你们把摊子给收起来。你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嘴子转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录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开云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清室后裔,是中国人!我跟你同一阵线,应该好好合作。”
云开不以为然,只怒道:
“你杀中国人!”
她低头一想。恨他冥顽不灵。恨所有误解她的中国人。满腹牢骚:“任何斗争都流腹,不要紧!中国什么都没有:钱?没有!炮弹?没有!科技?没有!只有数不尽的人,人命太残,起码有半数无大作为,死一批,可以换来几百年几千年的安定——历史是这样嘛!”
云开鄙夷:
“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浅见,”芳子撇嘴一笑,“谁利用谁,要到揭盅才知道。”
云开一个在戏班长大的小子,哪来复杂心计?他身体中只活活流动着男儿本色的血,寻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致今外敌有机可乘。他昂首道:“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识字地少,不过戏文都教我:忠孝节义,患肝义胆,精忠报国…”芳子听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嗳——不错!中国人就是奴性重,讲‘忠’君。几千年来非得有个皇帝坐阵,君临天下就太平了。”
“大学生都不是这样说的。”
“大学生?”她看他一眼,“他们都被军部处决了!”
云开一听,好像脑门心L挨了一铁锤,整个人自沙发上一弹而起:“处决?——”他苍白的脸防地血涌通红。当初同仇敌汽,共进共退,心红火热的一伙人呢?不明不白地惨死去?虽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芳子冷冷道:
“生还者只你一一个。
——是她让他虎口余生,他竟不领情。他只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为什么杀大学生?他们念过书,比我重要,我情愿你杀了我,换回他们的生命卜’芳子一阵心寒。
“哦跟你势不两立!”
她听得这个人说着这样的一句话,气得心头如滚油燃烧,她说什么干什么,前功尽废。
我是识英雄重英雄。才自军部把你救出来,你跟我作对?什么东西?”
他骄傲地站起来,面对芳子,毫不感谢:“好!我这条命算做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
他望定她,只一字一顿,像宣誓:
“只要我有一口气,都是你的敌人!”
这回他一说完,掉头就走了,决绝地、矢志不移“站住!”
一声大喝,芳子已犁枪在手。直指云开。
云开一上。
他见到这无情的金属管子。他吃过她一枪,她不会吝啬一颗子弹。
只是,瞬即回复强硬。
瞥了一眼,转身,仍向大门走去。他的腿伤初愈,走起来犹有点蹦蹦。
但他在手枪的指吓下,义无反顾。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怕死。
“砰!”枪声一响。
云开站定,闭目不动。
才一阵,他张开眼睛。——子弹只在耳畔擦过。发丝焦了。
她分明可以,但放他一条生路,什么因由?
云开并没回过头去,只衷心而冷漠地,说不出来的滋味:“金司令,讲了!”
他,昂首阔步地离去。走向天涯,此番真个永别。
劳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窝囊至此!只震惊于他对生死的不惜吗?是敬重吗?回心一想,她好像不曾见过这样单纯的一个人——也许他是最复杂的,对比之下,自己才一事无成。
她开始鄙视自己,日子都活到哪儿去?坚强地支撑起的架子坍了,她甚至以为白发已觑个空子钻出来,一夜之间人苍老了,生气勃勃的眼色黯淡了,漫长而无功的路途耗尽了女人黄金岁月——爱新觉罗显牙沦为满身疮疾的伤兵,连最后一宗任务也完成不了。
直至他整个人自她生命中消失。
他走了!
芳子崩溃下来,发狂地,把那握得冷汗浑浑的手枪指向四壁,胡乱地发射,玻璃进碎,灯饰乱遥灯灭了,一地狼藉,全是难以重拾的碎片,她灵魂裂成千百块,混在里头。——她见到前景:军国主义的强人,扫帚一扫,全盘给扔弃废物箱中。
日军正式全面侵略中国,已经不需要任何幌子。芳子再无利用价值。
满洲国成为踏脚石。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十一时,日军驻丰台部队,在宛平城外芦沟桥附近,借口夜间演习中,失踪士兵一名,要求派部队进城搜查,乘机炮轰。
援兵急至,三路围攻北平,大举进攻之下,国民政府官兵得不到蒋介石支援,终于失利,被逼撤退。北平、天津全部失陷。
日机轰炸上海,炸弹落于闹市及外滩,日以继夜的狂轰滥炸,这繁华地,十里以内,片瓦无存,尸根遍野……上海失陷以后,日军侵占南京,进城后,对无辜市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国士兵进行了长达六个多星期的血腥大屠杀、奸淫、抢劫、焚烧、破坏,国民政府弃守遇害人数,只南京一地,总数在三十万以上。
日军疯狂地叫嚣:
“三个月灭亡支那!”
自此挥军南下,实行“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
整个中国,被恐怖仇恨的一层黑幔幕,重重覆盖!
中国人卑微如狗一般,向皇军鞠躬,鞠躬不够深,马上他连命也没有了!
芳子再无用武之地,但为了维持空架式,只能继续向手无寸铁的店东掌柜勒索些钞票,向军部打打小报告,向东条英机夫人攀交情。——换得一点虚荣。
当汪兆铭(精卫)逃离重庆,于香港发表停止抗战,“和平救国”的宣言后,一九四0年,他在南京成立新的“国民政府”。激烈的斗争,反而在重庆政府与南京政府之间展开了,还有共产党对峙。
——中国统治者自身的矛盾,四亿只求温饱的老百姓更苦了。逃难成为专长。
有的逃得过,有的逃不过。
一天,关东军总部收到这样的报告:
“职宇野骏吉报告:安国军已解散,司令川岛芳子对皇军圣战确有帮助,但此刻我军大获全胜,宣传品已非必要,芳子再无利用价值。且此人曾私下释放抗日革命分子,可见立场不稳,职预备下绝密令,派人将之‘解决’。”
军部照准。
暗杀绝密令交到一个可靠的特务手上。
他一直负责文化、艺术讨道…、等宣教工作,日已在满洲国成立了“满映”,把原来是日本姑娘的山口淑子,经了一番铺排,改头换面为中国演员李香兰,给捧红起来,拍了不少电影。对“日满亲善”、“五族协和”颇有建树,他以此身份亮相人前。
不过,实际是为军部工作。
他就是山家亨。
在司令部接到指示后,身子一震,有点为难。——为什么派去的人是他?
时钟指着三时二十分。
芳子还没醒过来。
她一脸残艳,脂零粉褪,口红也半溶,显然是昨宵未曾下妆,便往床上躺了。——如一个倦极的戏子。
她睡得不稳。梦中,发生一些没来由的事儿吧,她的脸微微抽搐,未几,安分下来。
但又如幽灵突地附体般,一惊而酿。
一醒,床前有个人影。
背对着光,他面目模糊。
芳子大吃一惊,霍地欲起。
——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恋情人,原以为旧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时,已进入她房间来。
山家亨不忍下手。
因为,床上躺着这女人,憔悴沦落,沉默无言,即便她多么的风光过,一身也不过血肉所造,也会疲乏,支撑不了。
她不复茂盛芳华。
目光灰漾漾,皮肤也缺了弹力吧。芳子接连打了两个阿欠,挣扎半起:“你?”
她终于坐起来。
“你来干什么呢?’
山家亨不答。望着床头小儿上的吗啡针筒。
若干问:
“许久不见了。无穷不登三宝殿——一谁派你来?”
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点警觉。
山家亨只一手扯开窗帘,阳光霸道地射进来。透明但微尘乱舞的光线,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眯暖着眼。
“我来问候你。不要多心。”
“哈!”芳子一笑,“一个随时随地有危险的人比较多心,别见怪。”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如今是命运的拨弄。当初那么真心,甜甜蜜蜜,经了岁月,反而尔虞我诈的。
山家亨道:
“你振作点。——当初你也是这样地劝过我。”
哦,振作?
信,一千日元。江湖。天意…
一封她几乎忘记的信。劝他振作一
“起来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吸口新鲜空气。”
芳子望定他。
终于她也起来,离开高床软枕。她到浴室梳洗。
故意地,把浴室的门打开了一半;她没把门严严关好,是“强调”她信任,不提防。
她用水洗着脸,一壁忖测来意。——自来水并不很清,不知是水龙头有锈,抑或这一带喉管受破坏,杂质很多,中国的水都不很清。
山家亨在门外,几番跋趄,他明白,更难下手了。
芳子在里头试探着:
“如果你找我有’——我是没办法了。不过在初恋情人的身边,是我的光荣!”
她出来,用一块大浴巾擦干头发。
对着镜子,吹风机呼嘻地响,她的短发渐渐的帖服,她在镜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从前的样子装扮过来,给我欣赏可好?”
她回头向着山家亨,妩媚地:
“时日无多的人才喜欢回忆。——我命很长,还打算去求神许愿哪。”
“你还想要什么?”
芳子测头一想:
“要什么?——真的说不L呢。要事业?爱情?亲人?朋友?权力?钱?道义?……什么都是假的。”
山家亨沉吟一下。
“那么,要平安吧。”
“看来最‘便宜’是这个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吗?”
他三思。
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开衣橱,千挑万选,一袭旗袍。真像赌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语,也像一点心声。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只喃喃:“你知道吗!女人所以红,因为男人捧;女人所以坏,因为男人宠——也许没了男人,女人才会平安。”
末了她挽过山家亨的臂弯:
“走吧。”
经过一番打扮,脂粉掩盖一切颓唐疲乏,芳子犹如被过一张画皮,明艳照人。
人力车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观前。
下车后,拾级而上。
芳子依旧亲热地挽着他,什么也不想、不防、不惧。
难道她没起疑吗?
山家亨一抬头,便见“六合门”牌匾。
纵是乱世,香火仍盛呢。
道观前一副对联:
说法渡人指使迷津登觉路
垂方教世表开洞院利群生
还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运交付,把精神寄托。
内堂放置了长生禄位。门X氏。XXX君、X堂上历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剑兰、玫瑰、黄菊,还有果品、糖饼致祭。
檀香的味儿在飘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这样子——死之前很贱,死后才珍贵。”
山家亨促她:
“你去上香。”
“你呢?”
他摇头:
“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对他:
“——但我信。”
山家亨无意地触摸一下,他腰间一柄手枪。军令如山。
现内有乱坛。
坛内铺上细沙,一个老者轻提水方两端,如灵附体,尖笔在沙上划出字样成u得很快,字字连绵不断,如图如符。旁人眼花缭乱。此时一个妇人在求药方。
只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来。助手在旁用毛笔记下:“左眼白内障求方。熟地五钱,川连三钱,牛七三钱,淮山三钱,乳香钱半……”直至方成,妇人恭敬下跪,不忘叩头表示谢意。持方而去。
芳子怂恿山家亨:
“有心事吗?你去扶乱,求问一下。”
“我没事。”
“那,预卜一下未来也好。”
芳子瞅着他,企图看穿他的一张脸,阅读他脑袋里头的秘密。山家亨点点头:“好吧。——我想知道,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我。姓王。”
凡笔动了……
老者一壁扶着,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问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自杀身放,遗尸荒原,为野犬所食。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山家亨听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头浇下。
他不知道这是否可信,中国鬼神真有这么玄妙的指示么?
“十年后将因女入而惨死……”—一那预兆了什么?
二人都似濒临绝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壮干练,信不信好?
不知何时,芳子已来至山家亨身后,目睹他的挣扎。她不发一言地站着。
他憎然不觉。
信?不信?
山家亨转身,正正地对着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
毅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许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决定。代他说出来吧?
他其实不忍杀她。
“芳子,”他什么也没戳穿,只尽在不言中,大家心里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过她?
芳子脸上闪过怀疑。
他真的放过她?
塘沽。
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个僻静的码头。
四野无人。
山家亨帮她拎着行李箱子。
芳子环视,心中犹有疑团。——她过去的经历,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来最没杀伤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会有报应吗?
山家亨的一举一动,她都提高警觉,眼神闪烁,是欲擒故纵?是在僻静地点才下手?
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这种事吗?
山家亨把手伸进口袋中。芳子紧张得心房扑扑跳动。生死一线,系于这个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骂过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当年,一点情分。
他记得的是哪样?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钞票无言地塞进她皮包内。
芳子望着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觉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说什么好?
一扶乱有时很灵验。你再考虑一下?”
山家亨一笑,摇头: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并不风光。是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
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
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着一个海,中国的海。中国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国土地上——一谁是主宰?
山家亨坚强地转过身,不看她,就此径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
芳子没动。
眼眶有泪。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荡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
渡边哈玛干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闽挑逗的、软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晕眩,颤抖地:支那呼夜支那们夜上港叶何o紫们夜3二她繁华结艳的岁月,十年。
春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
太阳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旧人般红
我计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唉呀
醒来时可值只是一场
春天的梦相思的梦
相思
——一个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淘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叶,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冈”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春三月的东风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惯常批技的天宝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山川所缀满鲜红色的樱府,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六公朴们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侧。
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呼。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橄,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一一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藏着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瞄跳地跳下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一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啡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群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论,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一放不过多月,则如武士对,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歉故:“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若干白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喷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晚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雾。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哲,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责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艳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
血末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
对方是日本首相本条英机的夫人胜了。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几乎没喊她干娘。
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日美的关系发展成这个样子,中国又水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一两个都是“祖国”嘛。
只有停战,进行和平谈判,日本同中国结合……,在她一时冲动之下,巴不得背插双翅,飞到中国,会见蒋介石,担任和平使者,—一她以为自己相当胜任呢。
电话几经转折,才接到股子那儿去。
芳子满怀希望地贡献自己:
“东条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记得吧?——”对方静默了一叫‘。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一投入没见面了啦——对!对了。——我希望回中国去,中日和谈需要人作桥梁,国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不,我没说过退休对方可是敷衍地应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点也不觉察,逗自推销她最后的利用价值:“——要开最后一朵花!??愀??跸壬?狄幌拢?晌摇??碧?材沟亍拔匚亍背っ??
电话已被挂断。
“喂喂——夫人——”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陆军大将东条英机,即首相位以来,根本不打算和平谈判过,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东亚共荣圈:中国、香港、新加坡、马来亚、退罗……整个亚洲——以至全世界。
川岛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条生路,就该老实点,真是给脸不要脸b但心念一动,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马脱缰了。
也许是一种血缘上的召唤,一生纠缠的孽。她分明可以静静地度过余生,忘掉前尘,安分守己。——但,她脱不了身。
挣不开,跑不了,忘不掉。
这么地纠缠,谁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国去。
她穿旗袍,戴墨镜,围着围巾,任凭大风吹摆。
到她终于立定在一度的活动中心:天津东兴楼之前,楼已塌了。
“东兴楼”三个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颓垣败瓦,血污残迹。东山再起已是空谈。
猴子初到陌生环境,蹲在她肩上,动也不敢动,只张目四看——如此苍凉的一个废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还是孤单的,上哪儿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个粗暴的声音把她喝住:“喂!见到皇军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颤。
她倔强地站转—呀,英雄沦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镜,正视那意气风发的宪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换旧人。芳子不语,只对峙着。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终于坚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问:
“你知道我是谁?”
第三章
——“你知道我是谁?”……
坚定但辛酸的声音,在法庭中回荡。
芳子的态度依然傲慢,高高在上,没把任何人放在限内——当然,在这时势,她已是一个落网受审讯的了,任何人也不把她放在限内。
她过去峰峰的岁月,一个女子,在两个国家之间,做过的一切,到头来都是“错”!
要认“罪”?
芳子冷笑一声:
“嘿,跟我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法官来审问?
真是啼笑皆非。连你们政府首长,甚至蒋介石,不也算是我的下属吗?”
法官讪讪地,但所言也属实。
她把下颌抬得高高的。
向工族挑战?
她心底还是非常顽固地,只觉王女身份是最大的本钱,与生俱来的皇牌。没觉察,时间是弄人的。
时间?
法官跟她算时间的帐。
他出示一大叠相片,一张一张展现在若干眼前。他读出名字:“现在你认认这几个人……”半生经历过的男人,原来那么厚!
她打断:
“不,法官大人,不必再让我看下去,我一个都不认识!”
法官又取过一大叠文件:
“这些全是你当安国军总司令时的资料,在此之前,已有为数十名称为你部属的犯人作证,且有明文记载,你曾指挥几千名士兵,虐杀抗日志士,发动几次事变,令我国同胞死伤无数。”
芳子转念,忙问:
“当时是多少年?”
“民国二十年,即一九三一年起,整十年。”
芳子像听到一个大笑话一般,奸诈地失笑:“哎,法官大人,我是大正五年在日本出生的,复正五年,等于民国五年,即是一九一六年,你会算吗?当时,哦一九三一年,我才不过是个可爱的少女,如何率领几千名部属在沙场上战斗?怎会卖国?”
法官一听,正色严厉地责问:
“被告怎可故意小报年龄,企图洗脱罪名?”
目下是一九四六年,芳子看来也四十岁的中年妇人了,干瘦憔悴,皱纹无所遁形,若根据她的说法,无论如何是夸张而难以置信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人人都看透这桩事儿,是她自个地认为巧妙。
不过穷途末路的川岛芳子,身陷囹圄.证据确凿,仍要极力抓住一线生机。
不放过万分之一的机会。
她也正色,死口咬定:
“你们把我审讯了一年,我始终顶得住,不肯随便认罪,不倒下来,是因为——你们把我年龄问题弄错了!’”“你提出证据来。”
芳子一想,便道:
“有,我希望你们快点向我父亲川岛浪速处取我户籍证明文件,要他证明我在九一八事变时,不过十几岁,而且我是日本人。我现在穷途末路,又受你们冤枉,很为难。
——他千万要记得芳子跟他的关系才好。”
芳子一顿,望定法官,胸有成竹:
“法官大人,当证明文件一到,我不是,大概可以得到自由了吧?”
——她把全盘希望寄托在此了。算了又算,也许“时间”可以救亡。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又能在满洲干出什么大事来?
川岛浪速若念到“芳子跟他的关系”,人非草木,给她一份假证明,证实了她的日本籍,最高法院又怎能问她以罪?
芳子从容地,被押回牢房去。
北平第一监狱。
牢房墙壁本是白色,但已污迹斑斑,茨黯黯的,也夹杂老去的血痕。每个单间高约三米半,天井上开一四方铁窗,墙角开一小洞穴。睡的是木板床,角落还有马桶,大小便用。
灯很暗。
囚衣也是灰色的。
有的房间囚上二三十人等。
芳子是个问题人物,她单独囚禁,住的地方,去年死过人,这死在狱中的女犯犯杀害情敌的罪。
小洞穴给送来菜汤、玉米面窝头,非常粗糙。芳子接过,喃喃:“想起皇上也在俄国受罪,我这些苦又算什么呢?”
她蹲下来,把窝头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粉末簌簌洒下,与昔日繁华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从没想过蹲在这儿,吃一些连狗也不搭理的东西。
——但她仍满怀希望地望向铁窗外,她见不到天空。终有一天她会见到。
脱离这个嘈吵不堪的地方。
嘈吵。
什么人也有:、杀人犯、烟毒犯、盗窃犯、盗墓犯……,这些女人,长得美长得丑,都被划作人间的渣滓吧。关进来了,整日哭喊、吵闹、唱歌、跳舞。呻吟。又脏又臭,连件洗换的衣服也没有。
不过苦子觉得自己跟她们不一样。
她们是一些卑劣的,没见过世面的犯人,一生未经历过风浪,只在阴沟里鼠窜,干着下作的勾当。
她瞧不起她们。
针尖那么微小的事儿也就吵嚷了一天,有时不过是争夺刷牙用的牙粉。
芳子在狱中,仍有她的威望。总是喝住了:“吵什么?小眉小眼!”
她发誓如果自己可以出去的话,死也不要再回来。
不知是谁的广播,在播放一首歌,《何日君再来》,犯人们都静下来。
何日君再来?
呜咽如克叫的尖寒。
劳子缓缓闭上眼睛,听着这每隔一阵就播放着的歌——也许是牢房中特备的镇痛剂。
四下渐渐无声。
摆在显赫一时的“男装丽人”面前只有两条路:默默地死去,或是默默地活下去。
“劳子小姐!”
她听到有人喊她。
张开眼睛一看,呀,是律师来了。劳子大喜过望:“李律师!”
他来了,带来一份文件,一定是她等待已久的礼物。
芳子心情兴奋,深深呼吸一下,把文件打开,行一行,飞快看了一遍,马上又回到开端,从头再看一遍:川岛芳子,即华裔金堂辉,乃肃亲王善者的第十四王女。只因鄙人无子,从芳子六岁起,由王室进至我家,于大正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正式成为鄙人之养女。…芳子脸上种情渐变。
继续看下去:…自幼即被一般日本人公认为日本国民之一员。
她不相信!
又再重看一遍,手指用力把文件捏紧,冒出冷汗。
她朝夕苦候的户籍证明是这样的?
——并无将出生年份改为大正五年,也不曾说明她是日本籍。
一切“似是而非”。
这不是她要的!
芳子陡地抬头,惶惶地里定李律师。不但失望,而且手足无措:“并没有依照我的要求写?——我不是要他写真相,我只要他伪造年龄和国籍,救我出生天!”
李律师满目同情,但他无能为力:
“川岛浪速先生曾经与黑龙会来往,本身被监视,一不小心,会被联合国定为战争罪犯。他根本不敢伪造文书。现在寄来的一份,对你更加不利。”
“但他已经八十多了——”
“芳子小姐,我爱莫能助。”
芳子色如死灰,顽然跌坐,她苦心孤诣,她满腔热切,唯一的希望。
这希望破灭了。
她好像掉进冰窟窿中,心灰意冷,双手僵硬,捏着文件。一个人,但凡有三寸党的一条路,也不肯死,她的路呢?
她第一个男人。
芳子不能置信,自牙缝中进出低吟:
“奇怪!一个一生在说谎的人,为什么到老要讲真话?真奇怪!”
她萎谢了。凄酸地,手一会,那户籍证明文件,如单薄的生命,一弃如造。
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时十五分,法官宣判:“金壁辉,日名川岛芳子,通谋故国,罪名成立,被夺公权终身,全部财产没收,处以死刑。”
宣判的声调平板。
闻判的表情水然。
芳子默默无语,她被逐押牢房时,身后有听审群众的鼓掌和欢呼。
她默默地走,这回是深院如海的感觉了。一室一室,一重一重,伸延无荆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来了。
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远…
掌声欢呼微闻,重门深锁,显然而止。
忽地怀念起北平的春天。新绿笼罩着城墙,丁香、迎春花、杏花、山樱桃…,拥抱古老的京城。亭台楼阁朱栏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春夏秋冬,美丽的北京城。
她翻来覆去地想:
春天?明年的春天?过得到明年吗?
不可思议。
也许自己再也见不着人间任何春天了。她是一只被剪去翅膀的凤蝶,失去翅膀,不但飞不了,而且丑下去。
关在第一监狱这些时日,眼窝深陷,上门牙脱落了一只,皮肤因长久不见天日而更加白哲,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显得宽大。强烈地感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命运向她袭来。但她一天比一天满不在乎。
甚至有一天,她还好像见到一个类似宇野骏吉的战犯被押送过去,各人都得到报应。
看不真切,稍纵即逝。战犯全卑微地低着头。他?
芳子捧着碗,呼略呼嘻地吃着面条,发出诙谐的声音。
她跷起腿,歪着坐,人像摊烂泥。
吃到最后一口,连汤汁也干掉,大大地打一个饱嗝。
肚子填饱了,她便给自己打了一支吗啡针。仰天长叹:“呀”她陶醉在这温饱满足中。个人同国家一样,真正遭到失败了,才真正的无求。
牢房中其他的女犯人,得悉她被判死刑后,常为她流泪难过。女人虽爱吵闹,脾气粗暴,而且杀害丈夫案件之多,简直令人吃惊,但她们本性还是善良的吧?——女人之所以坐牢、处决,完全因为男人!
“我讨厌男人!”芳子对自己一笑。
见到她们在哭,不以为然地:
“哭什么?一个人应该笑嘻嘻地过日子。欢乐大家共享,悲哀何必共分?烦死了。”
她自傍身的钱包中掏出一大叠金圆券,向狱吏换来一个小小的邮票:“二万五?”
“不,’他道,“三万。”
也罢,三万元换了邮票。她埋首写一封信。纸也很贵,在牢房中,什么也贵,她惟有把字体挤得密密麻麻。
信是写给一个男人——她终于原谅了他。
一开始:
父亲大人:
新年好!
哦!父亲大人。
七岁之前的生父,她的印象模糊。七岁之后的养父,叫她一生改变了。——谁知道呢?也许是她叫很多男人的一生也改变了。
前尘快尽,想也无益。
芳子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我时日无多了。简直是秋风过后的枯草残花,但我还是一朵盛开过的花!一个人曾经有利用价值多好!
这小小的牢房没风雨,是安全的乐园,人人不劳而得食,聪明地活着。
我有些抗议,听说报纸建议将我当玩具让人欣赏,门票收入用来济贫。投机分子也把我的故事拍成歌剧,并免征求我同意,不尊重我!
但,人在临死会变得非常了不起,心胸宽了,也不在乎了。我横竖要死的,所以什么也说不知道,不认识,希望不给别人添麻烦,减轻他们罪名,全加在我身上,也不过是死!
没人来探过我,也没给我送过东西。牢房中一些从前认识的人,都转脸走过,没打招呼——不要紧,薄情最好了,互不牵连又一生。
落难时要保重身体,多说笑话呀。
过年了,我怀念红豆大福。
我总是梦见猴子,想起它从窗户歪着脑袋看外面来往的电车时,可爱的样子。没有人理解我爱它。
可惜它死了,若我死了,不愿同人埋在一起,请把我的骨头和阿福的骨头同埋吧。
想不到我比你先走。
你一定要保重!
芳子
写完以后,信纸还有些空白的地方。她便给画了猴子的画像,漫画似的。
然后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
川岛浪速样
恩仇己温,可忘则忘。
狱吏来向她喊道:
“清查委员会有人要见你!”
芳子没精打采,提不起劲:
“什么都给清查净尽啦。”
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污垢,打个大大的呵欠,气味十分难闻。
她已身无什物,前景孤绝,还能把她怎么样?
表现十分不耐烦。头也不抬。
来人开腔了,是官腔:
“没收财产中有副凤凰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
要证实一下。”
多熟悉的声音!
冷淡的,不带半丝感情的声音。
芳子身子猛地一震,马上抬起头来。
她涣散的神经绷紧了,四百打结,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个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装的“官”,云开!
云开?
她原以为今生已无缘相见。谁知相见于一个如此不堪的、可耻的境地。
云开若无其事地:
“我在会客室等你。”
他一走,芳子慌乱得如爬了一身蚂蚁。
自惭形秽!
自己如此的落难,又老又丑,连自尊也给踩成泥巴,如何面对他?
芳子手足无措,焦灼得团团乱转。
怎么办怎么办?
手忙脚乱地梳理好头发,又硬又脏,只好抹点花生油。牢房中没镜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贴上黑纸,便当镜子用,当下左顾右盼,把牙粉权充面粉,擦得白白的,点心盒子上有红纸,拿来抹抹嘴唇,代替口红,吐点唾沫星子匀开了,……又在“镜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头再照一下。
终于才下定决心到会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气:不可丢脸!
她挺身出去了。
狱吏领到云开跟前。她不愿意让他目睹自己的颓丧萎顿,装得很坚强,如此一来,更加辛酸。
云开有点不忍。
芳子只强撑着,坐他对面。她开口了,声音沙哑,自己也吓了一跳:“请问,找我什么事?”
云开故意把项圈拎出来,放在桌面上。它闪着绚烂的光芒。但那凤凰飞不起了。
他道:
“我们希望你辨认一下,这东西是不是属于你的?你证实了,就拨入充公的财产。”
芳子冷笑:
“既然充公,自不属于我的了。”
她交加两手环抱胸前,掩饰窘态,盖着怦怦乱跳的心。
他挨近。
芳子十分警惕地瞅着他。
——他来干什么?
她满腹疑团。
云开凑近一点道:
“你认清楚?”
然后,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觉,急速地向芳子耳畔:“行刑时子弹是空的,没有火药,士兵不知道。在枪声一响时,你必须装作中抢,马上倒地,什么也别管,我会安排一切——我来是还你一条命!”
还她一条命?当然,她的手枪对准过他要害,到底,只在他发丝掠过,她分明可以,但放他这一条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墓地出现了。
芳子久经历炼,明白险境,此际需不动声色。听罢,心中了然,脸上水无表情,她用眼睛示意,凝视他一下。
然后,垂眼一看项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过——”
她非常隔膜地望着云开,也瞥了会客室外的狱吏一眼,只像公告:“你们把所有财产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后礼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绸布做的’。——全部家当换一件衣服吧,可以吗大人?”
芳子眼中满是感激的泪,她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五内翻腾起伏。
云开暗中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黄苍老的手指,不再权重一时的死囚。一切将要烟消云散,再无觅处。
云开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节都泛白了。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上。
双方没有说过那个“严重的字”,但他们都明白了,千言万语千丝万绪,凝聚在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开了。
似甜似酸的味地灌满她,化作一眼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淌下来,她不能这样的窝囊。云开点点头,然后公事公办地,收拾一切,最后一瞥——芳子嘴唇嗡动,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分明读到她的唇语,在唤:“阿福!”
她一掉头,离开会客室。
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愿意再目送男人远去。
他的话是真的吗?
——芳子根本不打算怀疑。
因为她绝望过。原本绝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捡来的便宜。
她这样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F去,也是不可测的半生。她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后,面对的是沦落潦倒、人人唾弃,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异的目光。身为总司令、军人,死在枪下是一项“壮举”吧。
且与她交往的,尽是政治野心家、日本军官、特务…对战争负有罪责,双手染满鲜血,是联合国军“不欢迎的人物”,没多少个战犯能够逃得过去。
一打开庭起,也许便是一出戏,到头来终要伏法,决难幸免。
云开的出现,不过是最后的一局赌。——芳子等待这个时刻:早点揭盅。迟点来,却是折磨。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现,牢房中分不清日夜。
芳子的“时刻”到了。
她毫无惧色,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摊开一件白绸布做的和服——她最后的礼物。
抬头向着面目森然的狱吏:
“我不想穿着囚衣死——”
他水无表情地摇头。
芳子没有多话,既无人情可言,只好作罢。她无限怜惜地,一再用手扫抹这凉薄的料子。白绸布,和月员”那一年,她七岁。
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点缅怀。
她还哭喊着,企图扯开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呢。扯不掉,逼得爱上它。是一回“改造”。
“我是中国人!”——她根本不愿意当日本人。但中国人处死她。
那一年,她七岁。
一个被命运和战争捉弄的女人,一个傀儡,像无主孤魂,被两个国家弃如敝展。但她看开了;看透了,反而自嘲:“不准,也无所谓了。枪毙是我的光荣——像赴宴,可惜连穿上自己喜欢的晚装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狱吏提出:
“可以写遗嘱吗?”
他又望定她,不语。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圆券都掏出来了,一大叠,价值却很少。她欲放:“连个买纸的钱也不够。”
狱吏递她一小片白纸。
芳子在沉思。
他道:
“要快,没时间了!”
她提笔,是远古的回忆,回忆中一首诗。来不及了,要快,没时间了,快。她写:有家不得归,有泪无处垂;有法不公正,有冤诉向谁?
芳子珍重地把纸条折叠好,对折两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狱吏道:“我死了,中国会越来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国好,可惜看不见!”
狱吏一看手表。
她知道时辰已到,再无延宕的必要,也没这能力。生命当然可贵,但……脸上挂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赌博开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还有点冷,犯人都冻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觉打个寒华,但她视死如归,自觉高贵如王公出巡。
几个人监押着她出去了,犯人们都特殊敏感,脊梁骨如浇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哼着这样的歌,唤咽而凄厉,带了几分幽怨: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同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进一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中间有念白的声音: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芳子缓缓地和唱着: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颤抖的中国离愁,甜蜜但绝望的追问,每颗心辛酸地抽搐。
芳子手中紧捏她的“绝命诗”。
那白绸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还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监狱的刑常她面壁而立。
执行官宣判:
“川岛芳子,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原名显歼,字东珍,又名金壁辉,年四十二岁,国罪名成立,上诉驳回。被判处死刑,于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时四十分执行。”
他们今她下跪。
执行死刑的枪,保险掣拉开。
“咋呼”一声。
芳子背向着枪,身子微动,紧捏纸条。
处于生死关头,也有一刹的信疑惊惧突如其来,叫她睫毛跳动,无法镇定,最豪气的人,最坚强的信念,在枪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躯。
枪声此时一响!
枪声令第一监狱紧闭的大门外,熙熙攘攘来采访的新闻记者不满——因为他们未能耳闻目睹。
早一天,还盛传在德胜门外的第二监狱执行死刑,但临时又改变了地点和时间。
新闻记者们早就作好行刑现场采访的准备,中央电影第三厂的摄影队,也计划将川岛芳子的一生摄制成胶片,可是最后一刻的行刑场面却落了空,“珍贵”的镜头,终于无法纪录下来?为什么有如此忙通的安排?
大门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严加把守,说是没有监狱长之令,绝对不能开门,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记者们纷纷送上名片,也无人转报。
一番交涉。
——直至一下沉闷的枪声传出。
隔得老远,听不真切。
枪决已经秘密进行了?
没有人能够明白,里头发生什么事。
太阳出来了。
阳光与大地相会,对任何一个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开始。对死因来说,是生命的结束。——她再也没有明天!
狱吏领来一个人。
他是一个日本和尚。
古川长老随之到监狱的西门外,只见一张白色木板,上面放着一具尸体。
一具女尸。
这女尸面都盖着一块旧席子,上面压了两块破砖头,以防被风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脚穿一双蓝布鞋。
古川长老上前认尸。
他是谁?
他是一个芳子不认识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临济宗妙心寺的总管,又是华北中国佛教联合会会长,为了传教,东奔西走劳碌半生,现已七十八高龄。
他一直关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亲戚、朋友、部属,全都害怕受罪名牵连,没有一个敢或肯去认领遗体。古川长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精神出发,纵与她毫无渊源,也向法院提出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开盖面的旧席子一瞧——
子弹从后脑打进,从右脸穿出,近距离发射,所以炸得脸部血肉模糊,枪口处还有紫黑色的血污。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经文,便用脱脂棉把一塌胡涂的血污擦掉。
不过完全不能辨认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尸体裹起来。
就在此时,记者们都赶来了。他们匆匆地忙于拍照、吵嚷,大家挤逼一处,企图看个清楚。——到底这是一个传奇的人物!
他们好奇地七嘴八舌:
“枪决了?”
“只拍尸体的相片,有什么意思Y”
“作好的准备都白费了。”
“是谁临时通知你们的。”
“真是川岛芳子吗?”
“不对呀,这是她吗?满脸的血污,看不清面子。”
“奇怪!不准记者到刑场采访?”
“她不是短发的吗?怎么尸体头发那么长?”
“死的真是芳子吗?”
古川长老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半字,在一片混乱中,他有条不紊地裹好尸体,再盖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盖一块五色花样的布。这便是她五彩斑斓的一生结语。
他沉沉吟吟地诵了好一阵的哀悼经文,血污染红和尚的袈裟。
两个小和尚帮忙把“它”搬上卡车去。
扑了个空的记者们不肯走,议论纷纷。
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报馆突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
“我要投诉!”
不过,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日莲宗总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场上的工作人员,把尸体移放到室内。
整个过程中,动作并不珍惜。工作人员惯见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儿的是谁,都已经是不能呼吸没有作为的死物,这里没有贫富贵贱忠好美丑之分,因为,不消一刻,都化作尘土。
尸体在被搬抬时,手软垂。手心捏着的一张纸条,遗落在一个无人发觉的角落。
再也没有人记起了。
和尚念着经文送葬。
柴薪准备好了。
众人退出。
两三小时之后,烈焰叫一切化成灰烬。
下午一点半左右,火化完毕,古川长老等人把骨灰移出来,拣成两份——一份准备送回日本川岛浪速那儿供奉;一份埋葬。
火化场的墓地,挖有一个坑,在超渡亡魂之后,一部分的骨灰便装在盒子里头,掩埋了。
和尚给芳子起了法名:“爱新壁苔妙芳大姐”。——她没有大家,养父又在异国,农家无人相认,所以只落得一个“大姐”的名号。
在墓地附近,有许多人围观,不过并无哀悼之意。
只生前毫不相干的出家人,焚着香火,风冷冷地吹来,她去得非常凄寂。
爱新壁苦妙芳大姐。
生于一九①七。卒于一九四八一生。
但那通抗议的电话没有死心。
监察院也接到控告信了:
被枪决的不是川岛芳子!
死者是我姐姐刘凤玲!
此事一经揭露,社会舆论及法院方面,为之哗然。
这位女子刘凤贞道出的“真相”是:——她姐姐刘凤玲,容貌与川岛芳子相似,也是死因,而且得了重病,在狱中,有人肯出十根金条的代价,买一个替身。她母亲和姐夫受了劝诱,答应了。但事后,她们只领得四根金条,便被赶了回来,还有六根,迄未兑现,连去追讨的母亲,竟也一去不复返事情闹得很大,报纸大肆渲染,官方也下令初查。
扰攘数月,谣传没有停过。
刘隔芳子还活着吗?
报上都作了大字标题的报道了。
监察院展开调查。可是由于控告人没有写明住址,也未能提出被告人的名字,芳子生死之谜,一直是个疑团。
年老的和尚,出面否认那是一个“替身”,因为是他亲自认尸的。是否基于大而化之的一点善心呢?
世上没有人知悉真相了。
后来古川长老把骨灰送到日本去。
七十八岁的他,抱着骨灰盒子,来至信州野夙湖畔黑娘山庄,过八十五岁的川岛浪速。两个会会老矣的衰翁,合力把芳子的头发和骨灰,掩埋在山庄,还加上一张她生前盖过的羽绒被。用过的暖瓶。没穿过的白绸布和服。
川岛浪速道:
“即便是替身也要供奉——万一是她本人呢?”
这个谜一直没被打破。
川岛浪速在接到骨灰之后九个月,某一天的傍晚,当看护他的女人如常把体温计换在他腋下时,发觉他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他过不到冬天。
他再也看不到漫天飞雪的美景。高朋满座的热闹澎湃,成为永远的回忆。
法名“澄相院速通风外大居士”。他死去的妻子福子,他死去的义女芳子,三块方角的灰色石碑并列在川岛家墓地上,沉默不语。
同年,战犯—一被处决,据说有一天,犯人被带上卡车,在北平市内游街,之后,送往市郊刑常他们倒背手捆着,背后插上木牌子,卡车两侧贴着罪状,都大字写上他们血腥统治、肆意屠杀,坑害国人……的暴行。
群众奔走呼号,手拿石块砖块投掷,一边大喊:“打倒东洋鬼!”
“血债血偿!”
“死有余辜!”
还没送达刑场,很多早已死过去了。
受尽痛苦,奄奄一息的,到底也还上一条命。——其中有一个,便是宇野骏吉。
看来他死得比芳子还要惨。
中国人永远忘不了惨痛的历史教训。
云开对国民政府失望了,他投身延安去。他不是云开,不是阿福——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满洲国的“皇帝”傅仪,已于一九四六年在沈阳机场被俘,苏联红军押送至东京国际军事法庭审讯。后来,他在东北抚顺战犯管理所写交待材料。……违抗了绝密暗杀令,又违抗了命运的安排,把芳子放走的山家事呢,他在事后被召回日本去,一到司令部,马上被捕,拘留审讯,不久被判监禁。
停战前一直藏匿着,没敢露面,也怕作为战犯,被送回中国。他潦倒、欠债……,当年美挺轩昂,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北京话的名士派,穿着破衣,到处借贷。
后来失踪了。
一九五①年一月份的《周刊朝日》有这样的一则花边:……一只野狗在猪圈粪堆里吃一个男人的头!脑袋右边有几处还有头发,脸和脖子则被啃得没什么肉了。
这是山梨县西山村这小村子中的大事件。
人们赶紧找尸体,终于在松树林中发现了:一具用麻绳捆在树干上的无头男尸,尸体旁着黑皮包、安眠药、一些文件和六封遗书……山家亨,死时五十三岁。
他不相信某一天,道出他命运的乱语:
“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自杀身放,遗尸荒原,为野犬所食。”
乱语指引过他:
“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冥冥中,应了前一段。
他因女人,命该如此吧?
那个女人呢?
她是生?是死?
岁月流曳,没有一个人是重要的。一切都像虚贴于风中的剪影。
一切得失成败是非爱恨功过。三千世界,众生默武。花魂成灰,白骨化雾。河水自流,红叶乱舞过了很多很多年——日本战败,忍辱负重,竟然在举世羡妒的目光底下跃为强国。
东京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便是银座。这里现代建筑物林立。东京金融贸易中心、银行,还有著名的百货公司:三越、松场屋、西武、东急…。
星期日,银座闹区的几条马路,辟作“步行者天国”,洋溢着节日气氛。富饶的大城市,总充塞着欢快而兴致高昂的游人,熙来攘往,吃喝玩乐。
只见一个老妇的背影。她穿白绸布和服,肩上路了头可爱的小猴子呢。
背影一闪而过,平静而又荒凉,没入热闹喧嚣人丛里,不知所踪。她是谁?
她是谁?
她是谁?
没瞧仔细。也许是幽幽的前尘幻觉…
一完一
李碧华短篇怪异小说
本帖于 2009-06-04 10:44:45 时间, 由超管 论坛管理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