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参》作者邓刚,原名马全理,1945年生于大连.7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小说集《迷人的海》、《龙兵过》、《邓刚中短篇小说集》、《邓刚小说选》及长篇小说《白海参》、《曲里拐弯》等.邓刚的小说创作主要涉足两个题材领域:工厂生活与碰海生活,塑造两类人物:工人和海碰子形象,表现两种韵味:"铁味"和"海味".特别是后者,由于展示了我国文学中尚未触及的生活领域和创造了全新的艺术形象,在当代文学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
《白海参》是邓刚小说创作中最令人激赏的篇什之一.它第一次触及到我们生活中一个鲜为人知的生活领域,即海碰子这一行当及其富有传奇色彩的碰海生活;汇人物刻划与大海景观描写于一体,让人物与大海紧紧地胶结在一起,这也是这部作品在人物塑造上的一个突出特点.
第一章
我一直盯着他——这小子游得不错:胳膊从水里抽出来,拍下去,干净利索.我所说的干净利索是不带出多少水花,这实在是得有点功夫.另外,这小子扎猛的姿势很特别,只要头往水里一埋,身子也就紧跟着没进去.好象他光长着一个头——这使我想起蝌蚪.真正的海碰子扎猛,必须是屁股刷地蹶出水面,将两腿笔直地擎在半空——两腿笔直地擎在半空能要了你的命——那样身子才能绷成一根棍,绷成一根棍的身子才能象炮弹一样钻进水底.
这小子并没绷成一根棍,照样也钻到水底下——就象海底那些莫名其妙的鱼:牙鲆是扁的,胖头是圆的,却都游得那么自由自在的.
世界上的事总这样——都一样,又都不一样——叫你实在是受不了.
我认识水里那小子,他叫海狗子——海碰子必须有个外号,不管这个外号多么难听,就象人必须长个可恨的鼻子那样.我对鼻子讨厌透了——我觉得这玩艺儿没多大用处——戴水镜时,总是压着鼻子尖,自始至终叫你难受.为了这么个倒霉的鼻子,还得把水镜做得大一些,把它包在里面.因为扎到深水里,嘴巴能咬得住,进不去一滴水;鼻子却不行,那两个孔象两扇破门一样对你不忠诚.这样,海碰子练得光用嘴呼吸,也挺那么对劲儿.当然,书本上能讲出一千八百条鼻子的功能和用途.但它大可不必长在脸部中间,可以长在耳朵后面或是什么不碍事的地方.
海狗子本来是同我相约一起来这儿碰海参.谁知,这小子抢先来扎一猛子,太不仗义.他碰海有点拼命——老是想发大财.我当然也想拼命发财,全家人的嘴巴都等着我来填,就是把海搬回家去,也不够劲儿.但我还是稳坐在沙滩上.我心里有数,到老铁山嘴子来碰海参,要计算潮流,否则你只能白出力.
天气异常晴朗,海面铺得极远,直到天际尽头.那尽头有些虚无飘渺的雾气——那尽头总是有这些虚无飘渺的雾气.使你不得不想起湮灭的远古和遥远的未来,不得不想起许许多多美妙和可怕的传说.海这个玩艺儿实在是叫你捉摸不透,浩浩荡荡而来,又呼呼拉拉而去——一涨一落,没完没了.我有时一连几小时不眨眼地瞅着浪头,看它们从大老远的海里面滚过来,轰地一下子撞在礁石上,粉身碎骨.跑了那么长时间的路,就为了这么一下子:粉身碎骨.实在是不合算.不过,撞那么一下子也挺精彩,蓝色的浪块一下子迸裂出万千银珠雪沫,四面飞射,很有些气魄.可惜它存在不到几秒钟,便呼啦一下消失.但你不用愁,第二个浪涛会紧跟着上来,再照样迸裂那么一下子.当然也顷刻消失.然而第三个、第四个、五个——你突然感到海的伟大不是什么排山倒海的力量,而是一种耐性.是一种永远不停,永久不息,永进不止的耐性.这实在是太可怕了——你只要再看一眼没有棱角的礁石和圆秃秃的卵石,你会觉得多么可怕.我时常敲击这些尖硬的礁石,难道果真如此吗?海边那个最有权威的于老鬼便不屑一顾地甩一句:"牙硬磨不过舌头!"关于这个于老鬼的事.我一定得对你讲,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我现在全力盯着海狗子.这小子又扎下去,脑袋往水里一埋,身子紧跟着没下去,海面立时空荡荡的,象从来没那么回事儿.一个小圆网漂子在水面上轻快地跳动着.海狗子的网漂子很讲究,是一个新小车轱辘内胎,打足了气,挂上网兜,漂浮在水面上,专门装从水底下捉上来的海参.海碰子都喜欢用小车轱辘内胎做网漂子,既轻巧又便于携带,但都弄不到新的.到汽修厂弄这玩艺儿,得拿出三十头海参来换,可还是旧的,最少有两个补丁.海狗子不敢使用这样的漂子——怕不保险——这小子又想发财,又想保险,活得太仔细.
那网漂子在水面上跳得越轻松,我越高兴,说明里面没装什么货——这小子没捞着货.海狗子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气,看样子憋得够呛.再叫你这小子吃独食,活该倒霉!我心里暗暗发笑.
太阳的劲头很足,烤得白花花的鹅卵石象着了火,锥子一样扎着你的屁股和脚板,又疼又痒.这样炎热的夏季,任何海湾里的海参都早已绝迹.海参这东西很娇乖,天太冷了要冬眠;天太热了,要夏眠.一生得有大半辈子钻在泥沙和礁缝里睡大觉——真不知这些家伙活个什么意思.然而,这里的海参却一年四季不绝,活得很兴旺,实在是老天给我们的赏赐.我总觉得是因为这里的景致不一般,所以海参也舍不得走开.这里是渤、黄两海的交界.辽东半岛最南端的老铁山一直插到海底,利斧一样将两个海劈开.潮差大时,波滚浪涌,水流湍急,将两个海齐刷刷割开,一蓝一黄,泾渭分明.老渔人讲,两个海不一般高,有个二层台.船过之时,还"咯噔"一声——叫你听了实在是美妙无比又毛骨悚然.当然,要是科学家来解释一番,那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所以,我愿意听老渔人的,它叫我感到一种神秘的快乐.既然海参在别处海湾里一年睡两次觉,在这里却一次不睡,那这里肯定是有一股神力,肯定是一块宝地,说不定还藏有白海参.
白海参是宝,世世代代的海碰子都把它视为神物,说是有错鱼守护,近不得,看见也白搭.只要你想入非非,伸手去拿,便立即被错鱼"嚓"地错成两段——这实在是叫人扫兴.海狗子想这宝贝都想疯了,说宁肯被错鱼错成两段.不过,那还有什么意思?我不赞成他那股疯劲儿.我希望得到,但又决不能被错成两段.
这里的海不平静,老是流来流去,轰轰地响.也许正是这样,太阳晒不热这里,寒冷也冻不住这里,使这里老是保持一个温度,所以才一年四季养得住海参.但也正是这样,一般的海碰子不敢问津.这里水流子厉害,有时扔一块百十斤重的石块,也冲得隆隆滚动.海狗子为什么一猛子接一猛子地往下扎,却拿不上来货,就是叫这急流子折腾的.这里的海参养得住,也藏得住.
我所以敢到这里来闯荡,是于老鬼传给我的招法——于老鬼很有名气,方圆百里都知道他厉害.一见他那模糊得象在开水里滚烧过的面孔,就知道他是从鱼肚子里钻出来的英雄好汉.不过,于老鬼现在老得不能再老了,而且还得了不会动弹的病.对那些闯荡浪涛的英雄史,他早都忘得一干二净.你要是想了解他被吞进大鱼肚子那段奇闻,必须问上一百句,他才能含含糊糊地挤出一句:"那鱼肚子很热."反反复复,只这一句"鱼肚子很热",实在叫你激动不起来.但在他还很行的时候,曾指点过我,"多么急的海流子,也有歇气的功夫.潮水退到尽头,总要歇那么两袋烟的时间,才往回转."于老鬼总是有那么些精细的经验告诉你,使你又惊奇又佩服.这两袋烟的工夫就要了海参的命.当然,也要了我们的命.谁也拤不住这两袋烟的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就是谁也拤不住潮流退到尽处的一刹那——潮流表上写得很明白,甚至连多少秒也给你算出来.但它是按无风无浪的情况下计算出来的,所以不好用.书本上的东西往往说得头头是道,比实际还明白.可真和实际情况一碰,就弄不太清楚.海这玩艺儿可不听什么潮流表的.在辽东半岛周围的海域,南风大了,潮退不下去;北风大了,潮还涨不回来——实在是叫你没办法.
"看牡蛎,它要是闭死嘴,是退潮;要是张着嘴,是涨潮."于老鬼实在是知道的太多了,多得使我觉得一辈子也弄不明白海——不过弄明白了,我也觉得没意思.
"牡蛎一张嘴,你就往下扎!"于老鬼曾在礁石丛里对我指指划划.他爱指点我,他说我是个好小子.我确实也不赖——我扎猛子的气力长,黑石礁水下的黑鱼洞,我就敢从这一头钻进去,从那一头穿出来.除了于老鬼,没几个敢这么干的.
现在,牡蛎快张嘴儿了——也就是快稳流的时候——海狗子不行了.这小子精疲力尽,开始往岸上游,看得出,他游得不那么自在．胳膊腿乱扒乱蹬,乱了方寸.我真想骂这小子一顿,我说过,我们是相约一起来的,可他却先自偷偷来了.海碰子有个自然形成的规矩:成双成对下海,危难时好有个依靠.如果单个儿下海,必须有点精神依托:或海面上有渔船往来,或陆岸上有行人、车辆走动.实在连这点也没有,哪怕有几只海鸟在空中盘旋,也可以壮胆.否则,你在水下阴暗的礁丛里憋得要死要活,一钻出水面,又是死沉沉的一切——立时就丧了胆气.在这偏僻的铁山嘴子下水,什么寄托都没有,一般的胆量是经不住的.
海狗子真有点玩命.这小子快爬上岸时,真正地象狗一样四腿爬了.我跳起身子,伸展一下四肢,套脚蹼,戴水镜,攥鱼枪,全副武装.果然不出我所料,海狗子的网漂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海参在里面打滚儿.不过,他弄了几个大海螺——这小子对吃总是念念不忘.在海边上,海螺、鲍鱼出水就可以吃;海参却吃不得,又苦又咸,象盐渍过的胶鞋底儿,老半天嚼不烂.
海狗子木然地瞥了我一眼,毫无表情.海碰子出水时,全是这份德性.这并不是彼此有什么意见,而是全身的温度已被冰冷的海水淘光,没有力气表示这些.此时,你全当他是块石头和动物什么的.海狗子的可怜相使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用说我,任何人看了这副可怜相也说不出话来.海碰子最狼狈就是上岸这段时间.要是轮到我上岸,岸上要有个姑娘什么的,那我宁愿死在水里.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朝着海狗子刚刚爬上来的地方,扑进浪涛里.我沉稳地扇动着脚蹼,头一直埋在水波里,向下面窥视.
你如果没当过海碰子,还可以说得过去,但你要是没戴水镜下去看看,那算白活在世上!水下的景致实在是绝妙,比鸟鱼花店里的鱼池和鱼缸里的景致强百倍——那是假的,这是真的.即使是真的,也比不了这里,就象看老虎,在动物园里总没有在山林野地里看一只老虎惊心动魄.我就是碰了一辈子海,临死那天也要来看一次.海这玩艺儿实在是看不够.我刷刷地游着,先是一片谷穗般的褐黄色海藻,沸沸扬扬而来.它们一棵棵向上挺着,被水的浮力拔得笔直.这会使你想起油画上的热带森林,如果有几个鬼头蟹子在海藻根下爬动,倒象林中的什么猛兽——人总得有点想象来补充现实的不足,才能活得愉快.我完全是在热带森林的上空飞翔,那些高一点的海藻尖端还能搔着我的肚皮,戏戏痒痒的真好受.原始森林过去了,迎过来的是一片麦苗似的海草,象深绿色的地毯一样,把海底铺得满满的.
这又会使你想到高原,想到内蒙古大草原——反正你尽可以往你没去过的地方想,越想越有意思.草原过去之后,便开始闪现出一块块白亮的礁团,这是些大大小小的牡蛎挤在一起,把礁石抱得一球一团的.在这里,你不用使劲就可以想到雪山,想到喜玛拉雅山、天山和什么有雪的山——你可以毫不费劲地找出一百个珠穆朗玛峰.但这里远比雪山有色彩,因为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海星闪闪发光:金红色的、深紫色的、孔雀蓝色的;有扁五角形的,有圆五角形的,还有角长得象五条腿似的带花点的大海星,叫你眼花缭乱.尤其是有雪白的牡蛎衬托,更了不得.过去,我游到这儿,总先看它一个心满意足,才能继续往前游.不幸的是,我看了一本倒霉的书,才知道这些海星不是来点缀海底的景色,而是在残酷地吞吃牡蛎.这些美丽的家伙不动声色地裹紧牡蛎,一直把它们裹得喘不过气来.然后还会分泌出一股毒液,把牡蛎弄得昏头胀脑,只得张开壳,任这些家伙吸吮肉汁.海星每包裹一只牡蛎得好长时间,它是一点一点来蚕食牡蛎的生命,实在是令人发指.我忍不住,便用鱼枪把这些家伙从牡蛎身上挑开,打成碎块.后来我又从那本可恨的书的后半部上看到,海星的再生力特强,每一个碎块都会再生出一个完整的海星来——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家伙胡作非为.
再往前,水位更深了,整个海底开始发暗,水底下只是斑斑点点的阴影.没有飘扬的海藻,没有绿色的海草,没有白亮的牡蛎.只有一层阴绿的青苔般的海生物紧贴在礁石上,我们叫它护地毛.我简直是游过了一年四季.海和陆地正好颠了个个儿——陆地越高植物越稀少,海里却是越深越不长海草.这里隐隐透出一股恐怖,因为在这暗乎乎的水层下面,躺着一条条满身花刺儿的大海参.凡是有货的地方,总是有些恐怖,有些难处——老天爷早安排好,他才不会让你舒舒服服地得到什么.
我在牡蛎那个层次扎了一猛,细细地绕着一个礁石观察,果然,那牡蛎微微张开了嘴儿.我心里一乐,刷地钻出水面,飞快地朝最后一个层次冲去.这些个层次我弄得相当明白,在大雾天迷失方向时,我就不断地扎猛子,按照海底的层次变化,找到岸边的方向.
我把网漂子撒开手,它只是原处转了一下,便稳稳地浮在那里——正是海潮歇气的时候.我望了一眼海狗子,这小子看也没看我,只是摊开手脚,紧紧地贴在灼热的鹅卵石上,烙他细瘦的身子.我仰望蓝天,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贪婪地吸着,嘴里发出了嘶嘶的吸气声,恨不能把水面上的空气全吸到我肚子里.另外,我还在吸阳光,也恨不能把太阳吸到肚子里.因为你不知道扎进水底下的滋味儿——到那时,吸进什么也不赶劲儿.我几乎是从火里扎到冰里,身子都要僵住,但我咬着牙,第一猛的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然而这一切很快都过去,一看到海参的影子,我就什么都忘掉.
肥大的海参挤满了礁缝,在这静静的水下世界吞沙吐泥,懒懒地蠕动.我左手攥着手兜,右手去揪那些胖乎乎的海参:"一、二、三、四……"我一面往手兜里塞,一面数数.海碰子下水的第一口气最长,我总想在第一猛里拿到二十头海参.这是于老鬼的记录,辽东半岛的海碰子没有一个达到这个记录的.我发誓要达到,可简直就象有神鬼捉弄似的,我只能数到第十九个数,再无论如何也不行了.其实,数到十六、七个数时,我的胸口或开始压紧,眼珠子往外鼓,到第十九个时,我觉得整个身子马上就要迸裂,也可能是收缩——总之,难受得比死还难受.这时,我就什么也不顾了,只有发疯般地往水面上窜.窜出水面,又发疯般地吸气,直到吸足了气,才后悔应该在水下再坚持那么一点点时间,拿到二十头海参.可下一次还是照样后悔,实在是没办法.
海狗子还在海滩上烙身子,只不过是翻了一个身,烙另一个面.这小子太瘦了,肋条骨缝里都能透阳光,怎能经得住老洋里流过来的水.我又扎下去,高高的老铁山在我水镜里一抖,便消失在暗绿色里.随后的一段时间,我拼命而飞快地重复这个动作,钻出来,扎下去,喘气,憋气.大约扎了十多个猛子,大海似乎摇晃了一下,使湍急地流动起来.也就是说,歇气的两袋烟工失过去了,绿波里猛地伸出无数只手——扯我,推我,拽我,使我的身子老是横向地摆动.我无论怎样努力地垂直往下扎猛子,却总是被这股蛮力拉成斜线——实在是叫你沮丧.涨潮了,老洋里的水铺天盖地涌过来,浮在水面上的网漂子长了腿似地跑,象一条大鱼在底下拖它.尽管我还有精力,但再拼下去只能是自讨苦吃,何况我差不多弄了二百多头海参,少说能晒三斤干货.可以了!我紧抓住网漂子,开始朝岸边游去.如果在水里捞到贷,如果捞到货后还没有精疲力尽,从水里往外游是相当愉快的事——你会觉得金黄色的海岸,觉得高高耸立的老铁山,都在笑呵呵地迎着你.但不管你还剩有多少精力,身子只要冒出水面,离开水的浮力,便会突地感到万分沉重,你会觉得你的两腿已不习惯走路——仅仅在水里横向地漂浮半个小时,却象是整整一百年没走过路.不过我还是尽力坚持住,没象海狗子一样四肢爬行.当我终于把沉甸甸的网漂子摔到沙滩上,让那肉乎乎的海参在沙滩上四散摊开,心里就别提多得意了.我故意装着疲乏已极,瘫倒在沙滩上,等着海狗子惊愣地跳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海参,又怀疑地看看海——他完全会这样,我了解这小子.可我却白白地瘫倒在那里,海狗子没一点动静.等我抬起头来寻找,这小子早就不在海滩.
第二章
现在该我趴在沙滩上烙了.我尽力伸直四肢,死死地往灼热的卵石上贴,这样子肯定很难看,因为我想起了壁虎,一种能在墙上爬的蜥蜴.春秋和初冬下水,我们上岸必须烤火,有时烤得焦皮烂肉的也不赶劲儿.夏天就靠这沙滩上的热度来烙.这滋味也不是好对付的,肚腹里的凉气往外溢,灼烫的卵石往里攻——冷热交撞,又好受又难受——实在是叫你哭笑不得.
海狗子从远处的山坡上走下来,摇摇晃晃地扛着一大捆熏蚊子的柴草.今晚我们要在这里过夜,这小子总是想得周到.
海狗子十六岁,比我小一岁.我在这个世界喘了一年气时,他还没有影儿.可他却长着一副老人心肠.
"怎么样?发财了吧!……"他呲着一口东倒西歪的小狗牙,说道:"我刚才在沙滩上给你掐算过,这一水,你准能发二百头的财!"海狗子迷信,迷得要死.这小子从小没爹妈,跟一个算命瞎子过活,穿开裆裤时,就用棍牵着瞎子走街串巷.也沾了一身鬼气.他学来一整套算命的招法:会掐算,会念咒,会圆梦,会批八字.瞎子给他留了一套相书,这小子还会看脸相,手相.但令我们惊心动魄的是,他会拜四方.每逢大汛潮,浪涛汹涌时,他就拜四方:跪在沙滩上,口中念念有词,朝四方拜去,做得极其严肃、庄重,而且认真.有时还直往上翻白眼,弄得你立时觉得四周天昏地暗,退回好几百年似的.海狗子做完这一套,便信步下海,说是保证平安无灾.开始,所有的海碰子都当笑话来讲,后来,也被这鬼气熏上了.遇到大风大浪,就请海狗子来这么一下子,扎猛子也就放心许多.
听说海狗子给我掐算过,我有些躺不住,想到我刚才还想嘲弄他,心里不自在,这小子总能让你喜欢他.
"大将,你从城里来时——"
大将就是我的外号,我前面说过,海碰子必须有外号,就象有个难看的鼻子那样.我的外号听起来挺光彩,分析起来可不怎么的.这是"大酱"二字的演变.辽南人爱吃大葱蘸大酱,那大酱就是豆瓣酱,在坛子里发过来,又香又咸又鲜,用大葱蘸着,吃起来没有够.所有的海碰子都爱吃,这一口还能抗寒——两棵葱蘸酱下肚,在水里多坚持二十分钟.我只不过有一次多吃了点,这帮小子就叫我大酱.实在是没有道理.不过,改叫我大将也挺合适,每当海碰子们聚集在海边,我总是第一个率先下水.我的个头大,块头大,手攥鱼枪,很有些雄赳赳的气势.也是有那么一次,于老鬼当场喊道:"大将风度!"从此,我也就被喊成大将了——人的外号,不过那么回事儿罢了.
"大将,你从城里来时,没听到枪炮响吗?"海狗子问.
我没吱声,我根本就不想听那些什么响.
"城里打得邪乎,铁路中学被攻下来,有三个人抱着旗子跳楼,其中一个是女的……听打胜的一派说,连裤衩都没穿."海狗子说这些事,声音总是懒懒的,他经常懒懒地说这些事——不过,这小子心肠挺软.
潮水涨上来一大半了,失去了刚开始那阵劲头,海里显得很静,岸边也很静,静得叫人实在是愉快不起来.老铁山那边的城里可热闹异常,红旗飞舞,枪炮轰鸣,口号震天,打得激动人心.
不过,却没我的份儿,我的父亲"有问题",因此也不让我为革命献身——这实在是叫我伤心伤肝——我多么想挥笔抡枪干它一场,甘洒热血写春秋.让大家知道我和我爹本是两回事儿.我一看到街上排着一排排整齐的队伍,看到我这么大的小伙子穿着军装——特别是女孩子,我就激动得要哭.可把眼珠子哭出来也没用,人家不相信我,我还能换个爹再生一次吗!
"铁中肯定得败,那个司令脸上有苦相,印堂发暗……"海狗子又在懒懒地说.
这小子总是这么看世界,自信得很.他对城里发生的事不激动,他只是想平安地活着,而且想法活得好一些.只有一条,他和我相同,就是对女孩子激动.海边年轻的海碰子都这个样,大概是海参吃得太多,叫营养顶的.
"那女的连裤衩都没穿……"海狗子摇晃着其大无比的头,很不是滋味儿.这小子怎说也是白搭,没有一个女孩子会爱上他的.才十六岁,就一身鬼气,而且长相也特别:脑袋大得和身子一样长.除了在水里扎猛子省事,头往水里一埋,连屁股都撅不起来就沉底,别的可实在是没什么好处.这小子吃饱喝足时,在水里游得挺欢,象只小巴儿狗;饿的时候就不行了,走路老栽跟头,完全是头太沉的原因.海碰子们都笑他:"去了尾巴就是头!"
海狗子第一次来海边时,饿得实在是不象样,竟明目张胆地偷吃我们的海螺.我顺手推了他一下,还没觉得使什么劲儿,可他一连滚了五、六个筋斗,似乎是故意滚的,细瘦的小腿完全是根狗尾巴,跟着滚转的脑袋甩动.我和海狗子混了好长时间,对他那副长相还没习惯,老觉得不对劲儿.因此,每当我听到海狗子谈女孩子,我就难受.我可怜他,我实实在在是可怜他.
海狗子在海碰子队伍里占一席地位,还是靠他那一身鬼气.
来到海边没几天,他就把所有的海碰子镇服了.他给大家看相,算命,而且掐算得极准.这个有什么灾,那个有什么难,这小子在沙滩上盘膝打坐,摆出一副上知天、下知地的小老样,把我们算得神魂颠倒.城里革命口号震天,这里依然神鬼安宁.一个天底,两个世界,实在是有意思.
一个外号叫江猪的海碰子,长得很粗野,他对海狗子不服气——什么灾呀难的,还用你小子说,没有灾难,谁跑这里来拼命——他揪住海狗子的脖颈,扯得他大脑袋乱晃,气势汹汹地说:"你要是给老子算错了,就把你扔海里喂鬼头鲨!"
海狗子表情平静,慢声细语地说道:"这要看你心诚不诚."
"诚不诚管他妈屁事,你不是会算吗?"
"诚则灵,不诚则不灵."
海狗子端坐如佛,一股仙气绕身——实在是叫你不得不敬.
"心诚!"江猪凶凶地吼了一声.
"真的?"海狗子并不理睬他的凶气.
"真……"江猪一下子丧了元气,口气软下来.
"伸出手来——换左手,男左女右."
江猪的精神头彻底垮了,驯顺地把手换过来,老老实实地把左手送给海狗子.海狗子聚精会神地打量了一番,突地抬起眼,盯着江猪,问一句:"可以当众说吗?"
这实在是叫我们开心得很.我们围着江猪狂跳狂叫,逼着他坦白交待.弄得江猪不知所措,有些吃不住劲儿.骂道:"你小子少他妈鬼鬼道道的,老子没有怕人的事!"
海狗子又朝江猪脸上瞄一阵,寻找新的证据.这小子做得真象那么回事儿,使我们也停止了吵闹.看来海狗子真有些玩艺儿.
"你正走桃花运——"海狗子话还没落音,我们哈哈大笑起来.这帮海贼水鬼,还有什么桃花运,不憋在礁洞里上不来气儿,不被鲨鱼追得嗷嗷叫,那就谢天谢地,还什么桃花运!
"你有一个野老婆."海狗子坚决地说.
这下子,我们觉得有场好戏看,江猪非得一拳把这小子打到海里不可.因为江猪连真老婆都找不到,还上哪弄野老婆.这小子又粗又壮,三十多岁了,连女人的汗毛都挨不上.海狗子不知深浅,跑江猪身上讨苦吃.
谁知,江猪却异常老实,动也没动,脸皮倒渐渐胀红,象灌进半斤烧酒.他连手也没从海狗子那儿抽回去,只是很凶地追了一句:"那又怎么样!"没想到江猪还真有根花花肠子,没想到海狗子还真能看破.
海狗子得意起来,把眼一闭,摇晃着大脑袋,说:"好不了多长时间."
江猪挨了一枪似的,傻眼了,这小子对海狗子五体投地了.
他沮丧地耷拉下脑袋,吃吃地说:"好,好多长?"
海狗子又俯手看手相,并用他的指头在江猪的手心里比量一番,煞有介事.这使我们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
"好不上三年."海狗子叹了一口气,表示同情.
江猪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半天,才可怜巴巴地问一句:"再长,长不了——了吗?"
海狗子一丝不苟:"命里八尺,难求一丈."
虎里虎气的江猪,被海狗子几下就弄得失了魂,从此蒙头蒙脑了许多日.海狗子却名声大震,所有的海碰子都敬畏他三分.
有的人干脆就不敢叫他看相,怕看出破绽来.后来的事实证明,海狗子算得有影.确有人看到江猪常去渔村的一个渔家媳妇那里.还有人亲眼目睹,在半铺炕的沙窝子里,江猪抱着那女人又咬又啃,干得那女人哎哟哎哟直叫唤.
太阳开始往西边的海平线上沉——这实在是好看——海浪烧得象红火炭,闪闪烁烁的.要是天上再有两片云朵,更带劲儿.你会误以为这是朝霞,是日出,是早晨——你会觉得什么也庄严不起来,早晨和晚上都稀里糊涂,生与死也不过那么回事——但同时你也会变得相当乐观,世上本没有什么悲伤和欢乐,全在你自己怎么琢磨.如果你觉得不对劲儿,就换一个对劲儿的地方琢磨——一切都会好得不能再好.
不过,我得承认:落日的海面实在是好看——所有的海浪一下子得意忘形起来,都在拼命地扯拽着最后一片阳光,来装扮自己.红色的,紫色的,黑色的,蓝色的,金色的——象画家打翻了一万桶颜料,任油彩铺天盖地地漫流.大海失去了白天的从容,每一个浪块都拼力地向上扬起头颅——因为只有扬得高的浪尖才能被落日抹上一层金彩——简直是发了疯.这些不断变幻色彩的浪块突然有了生命,并为最后的生存而奋争.面对着这一整片纷纷舞动的色块,即使你有两千八百件令你伤心落泪的事,也会忘得一干二净——根本就不值一提.你会为大海如此宽厚、乐观的胸怀激动得要死,又肃然起敬.你会觉得,你哪怕还能活一秒钟,这一秒钟也充满美好和壮丽.
太阳没进了海平面一半,海浪烧得更火红.这时拍一张日出一半的照片,长四只眼也看不出真假来.不幸的是,天却实实在在地黑下去,叫你不得不难过那么好一阵子.清凉的海风扑过来,鹅卵石却热得更温柔了.从城里赶到这儿不容易,跑这么多的路,不住上几天,多干几潮,就没账算.我和海狗子铺草搭窝.管它什么季节,海边的夜可不是好过的.首先你得对付那些穷凶极恶的海蚊子.现在,这些家伙开始活动了,它们从阴暗的礁石空档里,从草丛里腾跃而起,一球球在空中嗡响,渐渐找准目标,朝我和海狗子发起猛烈的进攻.海边的蚊子非同小可,它们都是久经风浪极其老练的家伙.从外形来看,它们就和城里的蚊子天差地别.城里的蚊子长得洋洋洒洒,似乎还讲究外形美.而这些家伙全不顾这些,它们短小精悍,尖头瘦尾,长着一副完全是风浪逼出来的体形.相比之下,城里的蚊子比它们差得远——一个个娇小姐一样,挑挑捡捡地往肉嫩的地方下嘴,并经常夸夸其谈,咬你一口能讲半天道理.对我们海碰子那沾满咸水盐末的皮肤,却碰也不敢碰,只能是远远地哼着,表示不满.海边的蚊子可不理会这些,管你皮厚还是皮薄,管你脚掌还是手心;你身上要是有咸水盐味更好,更合它们的胃口,就象加了酱油之类的调味品,吃起来更对劲儿.这些家伙扑上来就是一口,隔着两层布衣服也照样穿透.我对这些贪吃的家伙充满怀疑:我们没来的时候,它们吃什么,靠什么过活?我经常去一些偏僻的、长年没有人烟的荒山野岸,可那里的蚊子照样一球一球的,简直是召之即来.海狗子解释说,这是老天安排好的,叫你到哪儿也逃不脱.我经常设想,如果这些家伙飞到城里,那可有意思极啦.这些家伙实在是傻,死守在这里忍饥挨饿.海狗子不以为然——狼吃肉,狗吃屎——一定之规.这小子就是有话说.
彻底的唯心主义也不错,既无所畏惧,又无所烦恼.
天越来越黑,蚊子也越来越兴奋,它们聚集在我们头上,发出海涛般轰鸣.它们张牙舞爪,象一群飞舞的钉子,实在是吓人.我们点燃了一堆干柴,金红色的火舌欢快地飞舞起来.四周的夜更暗了,大海一下子遥远得不可琢磨.火堆的上空,蚊子的尸体象粉末一样往下飘落.这并不能安慰我多少,因为这些家伙总也烧不光——即使是全世界同时燃起火堆,保证还会有蚊子,照样会咬你——这点我深信不疑.果然,这些蚊子大概知道我的想法,便前仆后继,赴汤蹈火.终于,无数根尖锐的钉子扎上我的胳膊和脑门,实在是让我无法忍受.我一下跳起来,抡起一件衣服,噼噼啪啪地打着自己,并又向空中挥舞.我估计最少能有一千只蚊子丧生,但我稍一停顿,另一千只蚊子便毫不犹疑地扑上来.这使我发了疯,拼命地扑打不停,结果是我几乎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等我喘息过来时,才想起,海狗子为什么能安然入睡.我转过头去,那小子果然睡得极香,象礁石一样稳定.我气坏了,这小子倒自由自在,连蚊子都照顾他.可等我俯下身子,准备敲他一下,也许捏他一下时,却惊愣得差点发个昏.
海狗子身上、脸上布满了蚊子,密密麻麻的,令人发指.可这小子坦然地躺在那里,毫无知觉.我狠狠地打了他一下,这小子猛然醒来,有些不太明白.我告诉他,如果我不打醒他,他绝对会被咬死.谁知这小子竟谈然一笑,轻轻搔了搔刚才布满蚊子的地方,说:"蚊子多了不咬人,不信你试试."说完倒头便睡.而且也马上就打出鼾声来,真气得我要死.
我只好躺下去,我也实在是不得不躺下去.那些蚊子知道我这两下子,更开诚布公了,甚至敢往你还在挥动的胳膊上叮.
我连气愤的劲头也没有了,最后只好听它们摆布.蒙眬中,我似乎觉得,蚊子多了确实不咬人.如果它们只有一只咬你,你会清晰地觉得被针扎了一下.如果它们百十只,从全身各部位一齐下口,你就来不及疼,似乎管疼的那根神经照顾不过来.只好去他妈的,干脆就不反应了.渐渐的,我只感到周身一股火辣辣的热,于是我也象海狗子那样睡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我醒过来,这实在是令我气恼,我怎么会醒过来呢?不该醒时醒来,那是最可怕的事——这会使你象一头困兽,老想发疯发狂.我就是这样一种人,只要是睡过去,哪怕鲨鱼爬上岸咬我,也用不着你告诉我,反正是什么也不知道,管你什么事儿!我终于弄明白,我是被海狗子哭醒的.这更叫我火气冲天.海碰子是从不兴哭的,海碰子要哭,实在是熊货.有一次江猪的大腿被牡蛎壳剐了几道口子,象小孩嘴似地往外翻着红肉,疼得他又蹦又跳,操爹操妈地骂,但就是不哭.于老鬼最讨厌哭,谁要是被浪涛砸倒了,哭叫几声,他就毫不客气地一脚给你再踹进浪涛里.他治哭的方法是叫你哭个够——但只许哭这么一次.于老鬼最后一次下水是在火石湾,他在暗礁下面伤了筋骨.我们把他拖上来时,他一直是"妈的,妈的"地骂,然后就是一句话也不说,死死地闭着嘴.我们也照样.如果一个相好的海碰子死在海里,我们最大的哀悼,就是死死地闭着嘴,一连好几天不吭声——但就是不哭.
于老鬼从那以后就躺在床上.有一次我打了一条少见的大黑鱼,那黑鱼有年岁了——都长出胡须和眼眉来.这家伙有些道号,把我的鱼枪都扭弯了.我把这战利品送给于老鬼尝尝鲜.
于老鬼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要我去打酒.他从不喝酒,而且还告诫我们:"不能喝那玩艺儿,喝那玩艺儿气短!"这话确实有道理,凡是憋死在暗礁底下的海碰子,都是喝了酒才倒的霉.那一天,于老鬼把脸喝得象个胡萝卜,一直不说话.等我要离开那阵,他突地揪住我,说:"我想哭给你看看,五、六十年没哭,怕不会哭了……"我以为他醉了,便扶他躺下.但他象石条一样僵着不动,一手揪住我,一面把脸呆呆地对着墙皮.猛地,他嚎了一声,接着一路长嚎下去.这老鬼真要哭给我看,我只好也立在那儿.于老鬼抓着我的那只手,抖动得相当厉害,看到老鬼胳膊上的干皮在骨头上爬动,我倒真想哭一下.
嚎了半天,于老鬼停住了.他那两只红红的眼睛还是干涩无泪,倒象在唱一支难听的歌,或是渔家拽缆绳的那尖长的号子.
"我他妈真不会哭了!"于老鬼摇晃着头,很是难过了一气.
第二天,他叫我们一帮海碰子把他扶上探头崖,这是贴着海边高高耸立着的一座山崖.于老鬼把鱼叉——他使不惯鱼枪——鱼刀、水镜捧在手里.朝海里瞅了好一阵子.说一句:"妈的,都给你吧!"两臂一扬,把这些跟他闯荡海涛的家什,哗地扔进了大海里.蓝色的浪涛扬起几朵浪花,便把这些东西深深地掩藏在胸怀里.我陡然地发现,于老鬼干涩的眼窝里滚出两颗浑浊的泪珠.但还没等我看得太清楚,却被于老鬼狠狠地拭去了.这老鬼决不在海边哭的.
从此,于老鬼洗手不干了.
海狗子还在那儿哼哼唧唧地哭,我烦躁地朝他吼道:"你小子活得不耐烦啦!……"
海狗子止住了哼唧声,住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妈刚刚来了……"
要在过往,我准会被他这句话吓得死过去.现在早习惯了.
海狗子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刚刚梦见他妈——海狗子经常梦见他妈,而且每次梦见的模样都不同.有时是胖的,有时是瘦的,有时挺年轻,有时白发苍苍.而且他对这各式各样的妈全都相信是真的.每次醒来,他都说:"我刚刚看见真正的妈了!"
这小子对梦绝对地崇拜——他觉得人做梦全是有讲究的,一定是鬼神的暗示.总之,人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做梦.
"我妈对我掉眼泪,说我忘了她……"海狗子伤心已极.他总是做梦他妈说他忘了他妈.所谓不忘,就是烧纸,纸代表钱,把钱送给母亲花也就是孝敬.麻烦的是现在没有卖纸钱的,烧别样的纸又怕鬼神不认.弄得海狗子想尽了招法.这小子到商店里选了半天,还就是大字报那份纸最合适,粗粗拉拉、毛毛糙糙的,用黄广告色水过一遍,同过去的黄表纸也有那么点相似.
海狗子烧时,还对鬼神解释一番:"这年头,凑合用吧……"实在是有意思.
不过,使海狗子特别难心的是,他不知他爹妈准确的去世日子.据说死去的人只有到他死的周年日才来取钱,否则就让别的过路鬼取走了.于是,海狗子就经常烧."常烧准能碰上那一天!"这小子充满信心.有时在碰海的旺季,他也忙忙叨叨地跑礁丛背风处去烧一下.我便喝斥他:"你瞎忙活什么!"我觉得,即使是按迷信的老规矩,海狗子也不应负什么责任.他压根不知道的事,有什么可负责任的!
但这小子不听,照例不顾死活地烧下去,烧得相当诚恳,经常跪在那儿,把大大的脑袋往地面上碰,还叫唤一两声:"爹、妈,儿给你们送钱花了!……"这叫我实在是受不了,我确确实实受不了.
第三章
海狗子哼唧了一阵,又迅速睡过去.我却两个眼珠子发亮,怎么也过不去.火堆早已暗下来,周围的世界显得更不可捉摸.
蚊子们大概吃饱喝足,都躲一边消化去了.奔涌的海涛也疲乏得支撑不住,发出轻微的鼾声,比白天柔软得多.这个时候,你会突然想起很多很多事,多得连你根本没经历过的事也想得出来.实在是莫名其妙.但是,今晚我却老是只想一个事,就是想我邻居,确切地说,是对门那个姑娘.她叫刘琴,现在刚改叫刘勤,但我觉得还是琴字好,幸亏琴勤二字发声相同,才不使我丧气和倒胃口.刘琴每天早晨都站在门口梳头——她的头发又亮又长,拖到腰肢以下,梳起来,象黑色的浪涛往下流泻,实在是叫我不得不看.说起来我只比海狗子大一岁,可总想那些黑色的浪涛.而且还常常无缘无故的心烦意乱.刘琴是我同班的同学,她念书好得要命,即使考99分,她也会痛哭一场——为那一分掉下无数滴泪珠.刘琴的学习成绩经常摆在墙报栏里供我们观赏,当样板学习.不但如此,她还干净得要命:脸蛋粉粉的,手臂白白的,指甲修剪得那样整齐;要是夏天穿凉鞋,那双脚丫简直就是透明的.脚丫能洗得那么干净,打死我也不成.我的那双脚丫,就是光着,你也会觉得是穿着什么黑袜子.倒霉的是我和刘琴同桌,真是黑白分明.更倒霉的是她负责检查卫生——为此,我那被沙滩磨得粗糙的腿脚,被蛎壳子割得象兽蹄子似的手掌,常常被刘琴揪住不放.这往往使我恼火.我说:"你要是去赶两次海,还不如我呢!"刘琴不去赶海,她的父母全是干部,而且只养刘琴一个.我父亲虽然是个干部,但比刘琴父母都小得多,是负责财务的.另外,我母亲是一分钱不挣的家妇,我身下还有弟弟和妹妹.因此,我总觉得和刘琴坐在一块儿,不那么对劲儿,就象穷小子和地主家小姐.尤其是我读的那些书,更让我这样想.幸亏那时我是个傻瓜蛋,什么也不懂,除了恨她的妖里妖气以外——我对漂亮的女孩子全是这样认为——再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唯一能炫耀的,就是我在体育方面的能耐.首先是游泳,全校每年的游泳比赛,那就等于专给我举办的.什么蛙泳,蝶泳,自由泳,我全包了.我还能把手榴弹扔到学校的院墙外面,砸在飞驰的汽车车箱里——体育老师说,要是有国家一级裁判员在场,我的记录生效.记得他当时很激动,把米尺一直从学校一丈多高的墙头上拖出去.后来这个老师突然不见了,说是他出身不好,不适合搞教育.他临走还对别人说,他一定要把我的手榴弹记录报上去.不过,我不在乎这些——我实在是不怎么在乎这些东西.我的能耐有的是,我能一脚把足球从我们的大门前面,踢到对方大门的里面.为此,几乎全校的男学生都佩服得要死.也有女学生,肯定有,可惜当时我不会注意那一方面.我说过,那时我还是个傻瓜蛋.十五六岁懂什么,只是充满傻呵呵的信心,觉得将来想干什么,就成什么.
似乎是一个早晨发生的事——我突然感到女孩子可爱了,可爱得让你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甚至还吓得好几夜睡不着觉.我认为自己的身体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但没人告诉我,书本上,报刊上,所有能寻找答案的地方,全没有理会我这方面的事.好象大家全都正常,就我自己出了毛病.后来,我问了一个另一条街的学生,他比我大五岁,脸上长满了粉刺,经常说些下流话.我本能地感到这些事也只能问这样的人.这小子不错,很认真地听我讲那些事,他一面听,还一面下流地笑着,我当时真不想说下去,不过我还是支吾着说完.
他又问了些更可怕的话,毫不知羞耻地问.最后,这小子平静地说:"你小子成人了!"我开始以为他嘲弄我,活了这么多年,我才"成人"吗?当我一切都弄明白以后,简直象治好一块心病,轻松极了.我特别感谢这个长粉刺的小子,我甚至觉得,除了他,全世界象我父亲那样大的男人,全部在厚着脸皮,假装正经地活着.
我感到世界在我的心中更加美好,人生更加有意义,热血总是在心胸里撞来撞去,我想干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来引起女孩子们对我的注意和敬仰,特别是刘琴——我这才后悔与她同桌的那些年,日子真是白过了.我只能在每天早晨,装模作样地在门口磨蹭,看着刘琴歪着头梳那些黑色浪涛.有时还吹来一阵晨风,使那些浪涛的末端斜着飘拂,真使我喜欢得两腿打战.但这决不是想到江猪干的那些事.那种事就象海参吐出的泥肠子一样叫我恶心.我只是希望自己能一辈子站在门口,磨磨蹭蹭地看着刘琴梳黑色浪涛,这完全能使我幸福得发昏.我觉得刘琴也是这样想,一辈子站在门口梳头给我看.因为在梳头时,她还甜甜地瞟我一两眼.我相信我的感觉不会错,她一定是在甜甜地瞟我.我这个人总愿把自己喜欢的事想得更加喜欢,即使我发现和感到不会有好结果,我也不管,宁愿闭着眼睛乐观.也许这是自欺欺人,可我就愿这样.
谁知有一天,有人象擂鼓一样砸我的家门.我推开门一看,大吃一惊,竟是刘琴.但她变得使我不敢认:黑色浪涛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两只钻天小锥——两束扎得紧紧的短辫,尖利得牛角一样向上竖着.她摆出一副压根不认得我的样子,而且两眼喷火,凶气十足.后面跟着一群同她一样扎着牛角辫的姑娘,也是横眉竖眼.刘琴先是领头大喊一阵口号,然后指着我父亲的鼻子,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要拖我父亲出去游街批斗.我那"有问题"的父亲早吓得面如土色,两腿打抖,当爹的威风一扫而光.
我实在是气得要死,气得要死的原因不是她们拖我爹上街游斗,而是她们对我也是那个样儿.我为此而伤心伤肝.其实事情很简单,只要刘琴对我使个眼神,或是提前同我商量一下,我也会毫不犹疑地对我那个有问题的爹开火,同她们一起骂.
用不着她们费这么大的劲.我当然对父亲有感情,好歹是个爹.
但管你什么爹,在革命面前就什么也不顶.我和刘琴她们受的教育全是一样,啥事都想得开.父亲既然做了对不起人民的坏事,就不成其父亲,还有什么话说?这个道理我懂.我母亲,我弟弟、妹妹不都是人民吗?我父亲首先就对不起自己家里的人.
可是,人家不相信我,特别是刘琴,对我不屑一顾.尽管她这样,我还想找机会对她表示我对我父亲义愤填膺的革命心情.但刘琴总是厌恶地用白眼瞥我,好象我是一只苍蝇.这实在是大伤我的自尊心.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美丽面孔的姑娘,有黑浪涛的姑娘,都是生性善良、脾气柔顺.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儿.刘琴在拖我父亲的时候,还用胳膊肘故意撞了我一下,她老把我当成我爹.我敢对天发誓,即使是她撞我一下之后,我也会站在她们立场上,只要她们肯相信我.街上的邻居们都跑出来看,这使我更不是滋味儿,似乎我们全家都和我父亲一样是坏人.我的弟弟妹妹远远地站着,他们思想没有我这么明白.但头些日子,他们还用铅笔头在纸上费劲地写着加入"红小兵"的申请.由于老是要求每个字都写得四四方方,他们写了一张又一张,一直写到半夜.看来,他们虽然年龄小,但还是有不低的革命思想觉悟.因此,并没对父亲表示什么怜悯——也许还为出了这件事,使他们加入不了红小兵而委屈.唯一对我父亲有感情的还是母亲,她一直跟到街上,当着刘琴和那么多看热闹的人,往我父亲手里塞一条其大无比的手绢.这手绢象包袱皮一样,足有四个正常手绢那么大,是母亲特制的.因为我父亲有鼻炎,永远淌着擦不完的鼻涕.刘琴却一把抢过手绢,使劲往地上一摔,弄得我母亲一个踉跄.我一下子伤心起来——就是没长心的人也会伤心——我开始觉得不那么对劲儿,特别是看到母亲差点跪在地上,这简直要了我的命.我赶紧跑上前去,扶住母亲,我甚至鼓着勇气去怒视了刘琴她们一眼.当然,这是我对革命不坚决.不过,母亲绝对是好人——全世界最好的人也没她好——你只要朝我母亲那张善良的面孔看一眼,你就会百分之一千地同意我这个说法.我觉得,一个人好得能举出无数个例子证明他好,这还不算什么;如果一个人好得都说不出他怎么个好来,这才是了不得——母亲就是这样:你根本说不出她怎么好,因为她怎么都好.
尽管我对革命激动得要死,可当这革命伤害了我觉得好得不能再好的母亲时,我就只能激动百分之六、七十了.我相信我的思想是革命的,怎么革都行.但感情上却有些革不下去——特别是后来街上人也往母亲头上扔石头,把她额头打得冒血丝时,我简直就发了疯.过去,我看到街上拖过来一个挨批的,便毫不犹疑地骂他大坏蛋.现在,我就不那么爽快,似乎还有点同情.
一年前,看到被武斗打死的红卫兵,我心里万分激动——一个青年人的热血在我血管里沸腾——只要革命相信我,我保准也会这样:挺身而出,怎么个死法都不在乎.可今天．我才不那么傻呢——我的心变硬了.白天海狗子说铁中有三个红卫兵跳楼,那实在是太少了,全城里的人都跳楼,我也绝不感动.
海涛的鼾声也消失了,看来已是半夜.潮水又退下去.海这玩艺实在是有点意思——它如果中午退一潮,晚上半夜就退一潮;要是转到早晨退一潮,那么,黄昏又退一潮——对头干.
有一种鸟,灵得很,它会跟着潮水转.海潮每天往下推延将近一个小时,而这些鸟就每天推延将近一个小时从山里飞来,就象它们戴着手表似的.我们叫它潮鸟.每当我看到这些小东西准确无误地飞到海边,就肃然起敬.看到潮鸟的能耐,你会觉得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突然感到悲哀,因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时间不对——正赶上涨潮——所以我只能站在岸边上无可奈何地观望,最后一无所获地离开这个世界.不知为什么,我那么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参加社会运动,能被社会瞩目和承认.只有这样,我才会有爱情,有幸福,有各种各样的意义.海碰子生活再怎么有趣,再怎么惊天动地,惊心动魄,只要和老铁山那边的世界没有直接的联系,只要和社会运动无关,我就不会太激动.海狗子却不,这小子吃得饱,喝得足,睡得香.他对三天以后的事就不去细想——上天自有安排——这小子生活得实在是从容自如.
不过,海狗子也有一个远一点的理想:就是捕到一只白海参——"有了那个宝贝,就什么都有了."这小子至少这么咕哝了一千次.
几乎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海碰子为白海参发了疯——那些人烟罕至的海滩,那些阴森恐怖的礁洞,甚至那些鲨鱼经常出没的地方——这帮家伙什么危险的地方都敢闯.如果你说什么地方可怕——水流急得能把人冲得一分钟翻八十个筋斗,暗礁深得半个月都游不到头,或是牡蛎壳比尖刀还锋利一百倍——海碰子肯定不愿去.但你要是说那里有白海参,这帮家伙立即就拔腿飞奔,什么危险都不在乎.有这么个白海参,实在是绝妙,它使海碰子精神抖擞,充满劲头,而且勇敢得不能再勇敢了.
我似乎好多次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却又好多次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北斗星的那个勺子柄已转到上面去,我还在沙滩上阴阴阳阳地折腾.终于,我弄清自己反复折腾的原因:我是在想刘琴.这实在是叫我不得不想办法恨自己.按道理,一个把你爹往大街上拖的人,一个对你横眉竖目的人,杀了她都不解恨,怎么还会爱她?可我就是断不了那丝邪念.有一些姑娘,不管怎样朝你打飞眼,或是暗传秋波,你却无动于衷;有些姑娘,连看都不看你一眼,你却对她迷得要死.我有时在心里面骂自己,骂自已是个无耻之徒.就在刘琴拖我父亲的一刹那,我竟注意到她的腰;她每拖一下,使一下劲儿,那细苗的腰肢就在黄军装里灵活地扭动.这使我不由得想起芭蕾舞演员的那些美妙的腰.在我父亲被拖得踉踉跄跄、两腿打抖的时刻,我还去欣赏那个姑娘的腰,这还是人吗?我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就是到那阵由不得自己.我决不愿意在那种场会去看一个姑娘的腰,我实实在在是不愿意.可那个念头却突地蹦出来,毫不知羞耻地蹦出来,使我没有一点预防.我决不说谎,要是有一句假,明天下水,叫暗礁给我憋死!
就在此时,只要我一合上眼,刘琴就站在眼前,穿一身黄军装,腰间还扎一条武装带,威风凛凛而又风度潇洒.她经常在我们那条街上雄赳赳地走来走去,有时,还在屋里唱一些很有力气的歌.我想,即使是刘琴还照例在门口梳头,我也没胆量站在门口看了.我一想起我现在干的这些,就觉得没法和她比.我现在对刘琴真是又气又恨,而这又气又恨却又使我更爱她.我有一个毛病,越是得不到手的东西,越是珍贵得要命,越是想得到.
我心里涌上来许多担忧,因为我想起有很多男红卫兵到刘琴家,我只要坐在家里的床头上就能看到.我恨死这些小子了,他们爹妈没有问题,可以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刚开始革命那阵,他们可以随便坐火车、轮船,满天下走,真是逛得痛快.刘琴还去雪山,沿着长征的路走了一段.这些光彩的事儿全没我的份儿,学校不给我这样的人开介绍信,记得当时我希望所有的火车最好都脱轨,所有的轮船都触礁沉底儿,再叫他们不让我去!当然,刘琴坐的车决不要出事.后来,真的有火车相撞脱轨的事故发生,我吓得好几夜不能睡觉.直到刘琴有一天扛着行李卷儿走在街上,我才瞌睡得不行.刘琴说,她差一点上了那一辆挨撞的车——好象有点什么事耽搁了——谢天谢地.那时,刘琴对我还挺好,经常和我说一些什么话,我给她一个大海螺壳——那是我在鲇鱼湾里的一个暗礁洞里扎的——金黄色的,带花纹的螺旋线一圈圈转着,象一支小圆号.刘琴喜欢得要命,把它摆在家里的玻璃柜最上面.现在不知是不是还摆在那上面,我有时真想进她家看看.可现在进她家的人多起来,特别是那些男红卫兵,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是对刘琴不怀好意.我又觉得他们哪一个也不如我,他们穿军装的样子,喊口号的力量,甚至连袖标也戴得没有水平.要是我父亲没有问题,我肯定比这些小子强百倍.
但是,有一个小子使我不得安宁——他是后来才出现的——大高个,大眼睛,老是露出恬不知耻的微笑.这绝对是恬不知耻的微笑,我从来没看见男子汉这样笑过.我发现这小子经常单独来,而且在刘琴家里泡的时间最长,有时到深夜才走.
我相信这小子一定是在对刘琴恬不知耻地笑着.于是我气得发昏.在心下,我用鱼枪对着那小子的脸皮打了至少一百枪,还是不解心头之恨.可恨的是,那小子说话的声音还相当动听,这点我不得不承认.有时一群红卫兵站在刘琴门口讲话,渐渐地,你就只能听到他一个人讲了——那声音象广播员一样——我真想用鱼刀把他那可恨的嘴巴干掉.最令我伤心不安的是刘琴总是入迷地听这小子瞎炮,两个眼睛都不眨一下.那小子一面讲,一面恬不知耻地微笑,实在是不能再恬不知耻了.
有一天半夜,那小子还待在刘琴屋里没出来.刘琴他父母的那间屋早就闭灯了,可刘琴睡觉的那间小屋还灼灼地亮着灯,晃得我怎么也合不上眼.我从床上跳下来,并悄悄走出门去,我要去看看那小子在干什么,也许不仅是恬不知耻地微笑.我偷偷地挨近刘琴家的窗,胸口却怦怦地跳,好象扎进暗礁里憋的.
我从来不干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现在这是怎么了?但不管怎么想,我的腿脚却都不由自主地朝那个窗口使劲儿.我终于把脸贴近那亮灯的玻璃窗上——心里刷地一下安定了——原来那小子正在挥笔写大字报,写得满屋都摆得满满的.他每写一张,刘琴就小心地扯起来,找一个地方晾干.这小子干得很用心,嘴角往下咬着,第一次没露出恬不知耻的笑.后来我又偷偷摸摸地看了几次,都是在写大字报.只有一次,那小子和刘琴在讲什么,但表情激烈,也不带那种可恨的笑,这使我很放心.
然而有一次,我误以为那小子还在刘琴屋里,便象往常一样去看一眼.谁知我刚把脸挨近窗棂,却差一点吓得发个昏——刘琴正在脱衣服睡觉,脱得上身只剩下一个小汗衫.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两个圆鼓鼓的乳房,高高地向上耸着,把那个小汗衫都顶得离开肚皮.我实实在在是给吓坏了,一口气跑到另一条街上,好半天也没恢复正常.我震惊得就象看见妖魔鬼怪.我决没有想到姑娘的两个乳房会鼓到那个程度——从刘琴的黄军装外面望去,你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到那个程度——我实在是经受不住这次可怕的打击,一直使我在后来的日子,总是反反复复地回想那要命的一眼.我开始火烧火燎的不安,对那个窗口又想又怕.我的心情被那两个圆鼓鼓的乳房弄得不知所措,我甚至觉得爱情是和犯罪有些相关.我一下子理解和明白了许多,又一下子混乱和胡涂了许多.
海里有一种闪着红色光泽的海螺,每到繁殖季节,这些家伙便从四面八方的海底各处,往一堆爬,往往几十个或几百个聚在一起,紧紧地抱成一团.海碰子说这是海螺"上床"——"上床"
是指人在床上干的那种男女事儿——每到海螺"上床"的季节,我们就准备一个大网兜子——只要发现一个海螺床,就发了财,半天也扎不完.第一次我发现了一个海螺床,大吃一惊:一大堆海螺堆在那里,就象商店里卖的海物堆在那里.开始,我还以为是一堆石头堆在那里,几乎从旁边一个猛子掠过去.偶尔,我扫了一眼,觉得有些螺旋的纹路在闪闪烁烁.我游近一看,是一大堆海螺,差一点在水下笑出来.足足扎了二十来个猛子,才把这些家伙弄光.于老鬼说,它们倒霉就倒在想干好事儿,我有时一面想寻到这些海螺床,一面又可怜这些家伙,竟为了爱情而不顾性命.
我觉得人和海螺有些相似之处,我也会为了爱情不顾性命.
可我就是个傻乎乎的海螺吗?我就这样胡思乱想,逃脱不了那个窗口给我的一击.我所受到的教育被这一击弄得狼狈不堪.
所有神圣和庄严的说教都战胜不了那两个圆鼓鼓的乳房.我隐约地感到,正是这些神圣和庄严的说教使我经不起那个窗口的一击.从那以后,我只剩下一个想法:我要是爱不上刘琴,干脆得死.否则,实在是活得没意思.
一丝凉风掠过沙滩,又开始涨潮了.黑暗里,传过来轰轰隆隆的涛声,咸腥的潮气渐渐漫上来,把我的眼皮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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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一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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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发表于: 2008-12-15 10:13只看该作者 | 小 中 大
第四章
我一睁开眼睛,太阳出来了——似乎是打海底下转过来的——被水洗得干干净净,鲜活鲜活地从海平线后面冒出来.
日出和日落毕竟不一样,有一股充满向上飞腾的活力,有一股清新的味儿.我敢说,全世界看日出的人,都不会超过海碰子看的次数多.什么样的日出我们全看过——晴天的日出,略微有点云彩的日出和春夏秋冬的日出——各有各的味道,感觉不尽相同.秋天的日出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清清亮亮地出来;冬天的日出平淡无奇,象一把刀似地,齐索索切开天和海;春夏的日出多姿多彩,有时蒙蒙眬眬,象睡懒觉;有时热热乎乎,挺亲挺近的.最好看的日出,是天际尽处略有点云影.那会使你大开眼界:你一会儿觉得太阳是从一片火海上升起,你一会儿觉得太阳是从一片金山上升起;你还会觉得是从热热闹闹的城廓中,沸沸扬扬的树林里,或是名种各样,只有你亲临其境才能想象得出的景致中升出来.也许是云影的作用,太阳还会在升腾中被拉长——变得象个立着的鸭蛋——大海似乎伸出无数只手掌拽着它不让走.这时,我们海碰子就全体肃立,等待扯拽着的那部分断裂.一旦断裂,太阳象蹦个高,拉长的身子猛地缩成圆的,并骤然射出万道光线.这陡然的刺激,象给我们注射了一支强心剂,整整一天又快活又有劲儿.
看日出还得根据你当时的心绪——要是你当时又饿又渴,你会觉得太阳象个大烧饼或是大桔子;要是你又冷又冻,你会觉得太阳象个大火球或大暖炉.总之,你老是想着你的需要.只有吃饱喝足,暖暖和和的,才能浪漫得起来,把日出想象得美好无比.
现在,太阳升到岸边一个似铁塔耸立的礁石尖上,景色很奇特,象个大灯塔.你稍稍眯起眼睛看,就象太阳是座落在塔尖上一盏其大无比的灯.但,在这灯芯中间却影影绰绰的有什么东西晃动,我定睛一看,是海狗子.这小子正站在礁尖顶端往下哗哗地撒尿,真是大煞风景.海狗子有个怪毛病,憋得要死,也要爬上礁石高处往下撒尿.说是这样有若干好处,浊气往下走得远.
"嗷嗷嗷!……呀呀呀!……啊啊啊!……"海狗子开始鬼哭狼嚎般地叫唤.这小子每天早晨都来这么一下子,说是锻炼内脏——就是锻炼心、肝、肺什么的.他轻视我们的跑步、做操、俯卧撑等运动.他说这是外部锻炼,用处不大.他才是真正的锻炼,大口呼叫、呼气,是直接给心肝肺做运动,内功.锻炼完心肝肺,海狗子开始做早饭.这小子摆弄吃的,可以说天下第一.他能在海边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做出全世界味道最美的莱.这小于经常吹嘘:"要是国家把我请去——"他只要讲上面的事,不管是讲哪个人或是哪个领导、单位,一律统称国家.
"要是国家把我请去当厨师,保证能撑得一个个拉稀!"这小子总把拉稀当做美好的词儿,要是下饭馆吃到味道鲜美的饭菜,他就说:"又要拉稀了!"
海狗子对吃相当重视,而且细心研究.例如海螺,过去我们只是把它们往火堆里一扔了事,估计烧得差不多,便用鱼枪拨拉出来.海狗子却不这么随便,他能做出好几种味道的海螺来.
最简单的是干烧海螺:他把海螺口朝下埋在火堆里,这样会把螺肉里面的涎液浊水烧得不由自主地往外流淌,而且能淌得一点不剩.失去水分的螺肉会很快地烧得焦脆,等到坚硬的螺壳被火烤得象石灰粉一样酥软时,你只要轻轻一摔,一团焦黄喷香的海螺肉,核桃仁似地滚出来.吃起来特别有咬头,还带有一股炭火似的热鲜味儿.另外,海狗子还会把盐末、椒料、酱油、姜蒜泥等塞进海螺肉里,让海螺口朝上放在火堆上烧.这样,每个海螺就象一口小锅,自煮自家肉.不一会儿,海螺口就开始咕嘟嘟地冒泡喷气,溢出一股刺鼻的香味儿.我们性急得要动手,海狗子不让.他反而用牡蛎壳当锅盖,一个个给盖上,说是把调料的味儿往螺肉里边焖.直焖得海螺不冒泡喷气吱吱叫时,他才用鱼枪尖把螺肉挑出来,吆喝一声:"五香海螺!"吃得我们满海滩打滚儿乐.吃得讲究一点的,就是先把海螺打碎,然后扔掉螺肉屁股那一截,趁海螺还活鲜蠕动时,撒上盐末使劲揉,一直将盐末揉进螺肉里,将肉里的粘液全都煞出来,再用海水洗净.这时,你再看海狗子的本领——这小子把鱼刀刷刷地在鹅卵石上磨两下,其实根本不用磨,他只是闪给你看看.海狗子把海螺肉放在平板的礁面上,下面垫一叶海带,以免鱼刀锋刃撞在礁石上.
然后,他左手按着螺肉,右手挥舞鱼刀,两腿撇成大大的八字,脚丫子在细沙滩里,头和腰歪成S形,完全象鬼头蟹子捉面条鱼,又滑稽又好看."嚓嚓嚓……"一阵鱼刀闪动,海螺全变成铜钱大小的片片.于老鬼对海狗子的刀法有一句评价:"这小子从小遭过罪!"于老鬼对所有有本领的人都说他"从小遭过罪".没遭过罪的人决不会有能耐——于老鬼这个理论浪打不动.
海狗子的刀法仅是其一,紧接着他还会显示出更厉害的一手.等火堆上的铁锅水泛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气泡时,他用一块破铁网托着切好的海螺肉,往锅里一浸,打个转,刷地捞出来.
你再看那些螺肉片,就象活了似的——软绵绵的片片倏地勾勾起来,卷曲成一个个花卷,好似商店里摆的银耳.这只是外形的变化,你再用嘴咬咬,脆生生的鲜.又软又稀溜溜的海螺肉,一下子变得萝卜片一样脆生,实在是了不得.开始,我们都不服气,纷纷照海狗子的方法来一下,干脆不灵.不但外形变不了银耳的花样,咬一口还象牛皮筋一样缠牙.
把螺肉弄成这样并不算完,还要下锅炒成菜,在海边的火堆上,用煮海参的破铁锅把海螺炒得又香又鲜又脆,还要显出金黄色来,那实在是神仙.每当这时,海狗子一面颠着锅一面又吹嘘起来:"国家要是请我去当厨师——"
"保证当官的全拉稀!"我们全体唱道.
海狗子摆弄吃的花样多极了,他能把鲍鱼肉从壳里干干净净地铲下来,穿在铁丝上烤"海羊肉串",能火爆虾仁花,能活烤黑鱼,红烧黄鱼.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也就是在一无所获的风浪天里,海狗子也能干出奇迹.有一次我们几个海碰子被困在蛇岛上,连日大风大浪,又饿又渴,简直就要死在那里.海狗子就沿着岸边捡小钉子头那么大的鱼崽子,小钮扣那么大的蟹子,碎海菜叶子,小蛤蜊.他把这些零碎海鲜统统塞进一个拾到的鱼肚里.这个鱼肚已风干得干瘪了,海狗子就在海水里反复洗刷泡软.最后,这小子把塞得凸凸的鱼肚扎死口,放在火上烧,烧得噗噗喷气为止,美其名曰:什锦鱼肚.后来,风浪不停,连"什锦鱼肚"也吃不成.我们全慌了,有的海碰子要拼着性命捉毒蛇吃,海狗子不动声色,又沿着海边把风浪打上来的海星全搜集回来.江猪瞪着饿得往外鼓的眼珠子问:"你他妈的要我们吃塑料!"海星在我们的眼中,确实象五颜六色的塑料皮,无论如何也和吃字联系不上.海狗子不吱声,他拾起一个大海星,在火堆上反复烤,烤得差不多时,便拤着海星的角使劲往下按,按得海星没有颜色的底面,顺着五角的中间裂出五条缝隙.我们一看,在这些缝隙中闪露出一排排金红色的光泽,原来是一粒粒密密麻麻的海星卵.我们急得象狗一样用嘴撕扯着这烤好的海星.
那一粒粒金红色的卵,又香又鲜,吃完咂巴咂巴嘴,还略有点甜味.吃多了,竟然也不渴了.后来我们去问于老鬼,于老鬼也摇着头,表示从来没吃过.江猪有些惊奇地望着海狗子,他不明白这小子怎么会发现海星那玩艺儿能吃.海狗子很平静地说,他过去经过饿,饿急了就什么都吃.他说还有一种石头能吃——带点豆面味儿——只是不好往外拉,象个硬蛋子似的堵在腚眼子上.
"你他妈的也不怕毒死!"江猪骂道.
"毒不死."海狗子说.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伍分的钢镚儿,往地上一扔,当啷一声脆响."我先用这个占一卦;吉,我就吃;凶,我就不吃."这小子经常用钢镚儿算卦,往地上一扔伍分的钢镚字面朝上就是吉,意思是"走字儿";伍分字面朝下,就是凶,"不走字儿".
海狗子在海边的碎礁石上忙忙碌碌地转悠一阵,就把煮海参的铁锅架在火堆上.不一会儿,铁锅里便咕嘟咕嘟往外冒鲜味儿.这小子在烧汤,我还忘了这一着,海狗子最拿手的一招是做汤.这小子会做各种各样的汤:鱼刺汤,海菜汤,下锅烂汤,海杂碎汤,最绝的是海腚眼子汤.喝一口海腚眼子汤,能把你鲜得翻一个跟头.开始,我们谁也弄不清这小子拿什么玩艺儿烧的汤.海狗子也故做神秘,说是海里最高级的东西,我们连见也没福气见的神物.
一提到没福气见的神物,我们就想到白海参,可海狗子要弄到白海参,早就乐疯了,当祖宗一样供着,哪舍得做汤.于是,我们全体扑上去,对这小子拳打脚踢.他只好招供,原来是礁石上到处都长着的、最不起眼的玩艺儿:圆圆的,象个生锈的绿铜钱,紧贴着礁石,长得极其结实.你要是踩上一脚,中间有一个圆眼儿,叽地往上喷一股水,同时,圆眼儿四周的肉赶紧往中间收拢,真象个屁股眼子.辽东半岛的渔人,对海物的称呼,完全是按照它的形状,根本不管书本上定的那一套.这些渔人大方得很,绝没有半点孔夫子.特别愿把一些海物的样子往人身上比,象哪个地方就叫哪个地方的名称,男女全一样,毫不含糊.有一种圆形的贝类,象人的肚脐子,他们就叫它肚脐子螺;有一种钻在沙子底下的细长的东西,他们就直呼海.还有比拟得更血淋淋的,简直就没法写出来.不过你要到海边来听他们呼喊几天,不但听得顺耳,反而觉得形象、逼真、亲切——就是那么回事儿.另外,你还会觉得,这些叫法决不会使你想到乱七八糟的.
海狗子就是用这海腚眼儿子烧的汤,把我们喝得爹妈不认.
特别是冷天下水.上岸之后,咕嘟嘟喝它一碗海腚眼儿子汤,立时热气四溢,血脉舒展,再吧嗒一下嘴品品滋味儿:什么海参、鲍鱼、扇贝、香螺——所有的海鲜全有了!
还没退潮的海,最乏味不过,尤其是在我们吃饱喝足之后.
望着千篇一律的海水,听着单调不变的涛声,实在是穷极无聊.
如果海碰子多了,还有些意思,有很多荒唐的事可干.首先是唱歌——不管你在城里会不会唱歌,愿不愿唱歌,或是能不能唱歌——到了海边都想唱.面对着平坦无际的一片,你的嗓子会不由自主地痒痒,你不叫唤几声就觉得对不起眼前平坦的一切.
于老鬼在海边时,就经常对着大海唱.不过,他从来不唱词儿,也没什么调,只是一个劲儿地高叫.但叫得极响,可以说震耳欲聋或是如雷灌耳.于老鬼叫唱时,浑身筋骨抖动,连脚后跟都离地往上使劲.从地图上看,我们海的对面是山东省,我敢说,山东省靠海边的人都能听到——如果当时你站在于老鬼旁边,看他全身抖动,脖梗抻得细长,你也会这么估计.于老鬼自己也这么说,每当他唱完,便说:"我是叫海南老家的人听听!"辽东半岛的人,祖籍大都是山东省,山东在海的南面,所以都称海南老家.
于老鬼年轻时从海南老家闯关东来到这边,再也没回去.
我们和于老鬼不一样,而是真正的唱歌——唱得有声有色.
我们最爱唱的是"我们又穷又阔".歌词早就有了,唱了好几代海碰子.但曲子却经常换,都是人家编好的正经曲子.唱够了,就再换一首.现在,到了革命革得开枪开炮的年代,我们就换个革命的曲子,唱起来象海浪撞礁石般的雄壮——
我们都是穷光蛋,
口袋里没有一分钱;
我们都是阔大爷,
海参鲍鱼就干饭!……
唱到得意处,便敲打卵石、铁锅和击掌跺脚.我们经常借用流行的曲调,填上我们胡编的词儿.现在城里人唱:"不敬青稞酒呀,不上酥油茶,也不献哈达……"我们就唱:"不是不喝酒呀,不是不抽烟呀,就是没（他妈的）钱!……"
在这荒僻的海岸上,我们经常胡编乱唱,把那些硬里硬气的革命歌,唱得一塌糊涂.要是让城里的革命派听见了,非把我们枪毙了不可.然而我们丝毫也不怕,这里的世界象海浪一样自由,你可以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骂天骂地,决不受一点干扰.我们最愿意在潮水没退下去时胡喊乱唱——这时浩浩荡荡的浪涛遮盖住一切,你感到一点障碍也没有,可以尽情吼叫.我们唱了这段唱那段,有时从半腰就插上去,怎么对劲儿怎么唱,实在是快活透了.有时我们唱得发了疯,把所有的歌都胡唱完了,却还觉得不尽兴,就开始学各种野兽的吼叫声.驴叫、马叫、虎叫、狼叫、蛤蟆叫,完全是群魔乱舞,鬼哭狼嗥.一直折腾得嗓门冒烟,头昏眼花,一个个象死鱼一样瘫倒在沙滩上,才算罢休.每隔一段时间,海碰子们就不约而同地来这么一下子,否则就不舒服.
我们不光是唱,还讲.特别是讲女人,有时能讲得你昏天黑地.我们把所有知道的,听到的,见到的,或随意瞎编出来的女人,挨个儿端出来,大讲特讲,或是把她们骂得狗血淋头,或是把她们捧若天仙.我们讲得最多的,是城里一个歌舞团的演员——当然是漂亮得要命——看中一个海碰子.这个海碰子叫黑驴,浑身长得黑炭一样黑,而且脾气凶得很,经常蹦高.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叫黑驴的海碰子,但大家都说真有这么个黑驴,连海狗子也这么说.于是我也觉得黑驴是存在的,也这么说.说常了,还觉得真见过这么个黑驴:高高的个子,浑身漆黑,我曾同他在鲇鱼湾下过海,也许是在半铺炕.这小子扎猛挺利索,一口气能憋二百个数.总之,挺能的.所以,歌舞团的那个仙女看中他了——而且爱得要命——拼死拼活地给他当媳妇.当然,演员的父母不会同意,想出各种恶毒的办法破坏她和黑驴的爱情.于是那个演员跟着黑驴跑,在海边上过夜.我们讲得最生动的是这些"过夜"的事.生动得叫你怎么也睡不着觉.每讲到这些地方,我就不得不想起刘琴,而且还是不断地重复想起,几乎是每五分钟想一次,真气得我要发疯.我曾下过一千五百次决心,不去想她.结果是我想了一千六百次.刘琴同那个演员有什么相关?人家是拼命地爱黑驴,而刘琴却横眉竖目地拖我父亲上街批斗.
海碰子讲起黑驴这件风流事,津津有味,每次都增添新的内容,但总的精神不变:黑驴永远是傻乎乎的,除了能扎猛子外,别的事干脆不懂.尤其是那些方面,简直就是那个天仙般的女演员把着手教给他.女演员总是占主动,黑驴老是象块木头.这样的好事实在是撩拨人,弄得我们都盼望找个天仙般的女演员,当然不是自己去找,而是她们主动来,想躲都躲不了.这个美好故事的结尾很给我们海碰子长志气:黑驴把厚厚的一摞十元大票"拍"地摔在想破坏他爱情的两个老东西面前,又扔过去个面袋子——有的说是一麻袋海参,把那两个势利眼的老东西镇住了——这实在是开心极了.听完这个故事,你会斩钉截铁地认为,只有拼力地下海扎海参,什么幸福都会得到.海狗子常常补一句:"要是扎到一个白海参,那就什么都有了!"
我们还经常干一些相当荒唐的恶作剧,以此来取乐消闲.
在离市区近处的海滩,经常有行人或是游人来海滩转悠.如果是一个姑娘,长得有几分姿色,那她算倒霉了.我们一群海碰子便约好一齐盯她,而且不许眨巴眼睛.不把她盯得惊慌失措,撒腿逃走,就决不罢休.一般的女人是经不住我们一盯——简直就象无数个钉子朝她射去——我们不说话,不笑,不动表情,只是一个劲儿地盯.弄得那些自以为美得不行的姑娘,甚至都站立不住.有时,我们换个花样,不盯她们的脸,而是盯她们的一只钮扣或是鞋尖.这样效果更佳,本来她的鞋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平平常常.可我们就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似乎在那鞋尖上发现了相当重要的东西.这几乎要了那个姑娘的命,她连路都不会走了,而且不时地看自己的鞋尖,上面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一直离我们很远了．她还在摇头晃脑地看,把我们笑得发昏.
更有意思的是给这些女人的长相评分.当一个女人从我们前面走过去,我们便刷地举起手,用手指表示自己评出的分数.
最高分数是一巴掌——5分.但我从不给她们评5分,即使够6分,我也不把五个手指全伸开——我就是不愿意.为了评分,江猪还常常和海狗子吵架.江猪说胖女人美,女人肉多好.海狗子说瘦的好.胖女人肯定是享福大多,享福太多的女人实在是可恨.这小子老是对享福太多的人耿耿于怀.
尽管干我们这一行得拼命,可拼完几个小时后,便是彻底的懒散.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无聊透顶的情绪中度过.我们象打完一场惊天动地的败仗,一个个横卧竖躺,做出各种我们自己感觉舒服的姿势.由于我们经常出没在没有人烟的偏远海滩,出水后全是一丝不挂.这样做的好处是便于烤火,或是更全面地接受阳光照射.因此,最荒唐的恶作剧,是我们自己同自己取乐.
有一次,有个海碰子说他刚看到一本书——太阳光能杀菌.我们全体认为这本书讲得绝对正确.城里人白白净净的,坐在屋里还恬不知耻地生病,就是见阳光少了.别看我们晒得浑身油黑,可从来没病.身上割一道小孩嘴那么大的口子,流个二、三斤血,什么感觉也没有.两天半伤口就长得严丝合缝,比浆糊粘的还要快.不用说．这全是阳光的功劳.有人提议:我们应该全体趴倒,蹶着屁股晒太阳.虽然我们天天晒太阳,但却有晒不着的死角,这死角就是屁股眼儿——那里肯定会有残存的病菌.
对这个英明的建议,我们全体欢呼万岁.然后都齐齐地趴在沙滩上,高高地向天空蹶着屁股.我们还相互发布命令:谁要不晒,就用鱼枪戳他的屁股.罪名是城里革命派最流行的一句批判词儿:不敢见阳光.
我们为这个新花样激动得发狂,全都趴在沙滩上,各式各样的屁股全都高高地蹶着——对着太阳,齐刷刷摆成一行.江猪还认真检查我们蹶的高度,并用手掌响亮地拍打着不合格的屁股,这实在是叫我们快活透了,大家大头朝下,撕裂嗓门地高唱:
城里人真（他妈的）可怜,
捞不着太阳晒腚眼儿!
城里人真（他妈的）可怜,
捞不着太阳晒腚眼儿!……
反复高唱这两句,象动物一样扭动,其乐无穷.倒霉的是,每乐到这个程度,我便又想起刘琴.我突然觉得自己没资格爱她,这里和她那里至少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中间还横着一万二千条深沟——我即使是反复活三辈子,也走不过去.我绝对地相信,如果这时刘琴出现在海滩上,我能一下扎进沙滩的沙子里面——就象在水里扎猛子那样—一连脚也不露出来,而且从此就扎下去,永世不再出来.
第五章
我和海狗子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懒得连动一下的劲都没有了.海面很平静,浪涛正缓慢而又有节奏地往回退.太阳爬上天空的一小半,开始抖擞精神,散发热力.灼亮的阳光似乎很沉重,把海,把山,把树木,把各种形状的地面压得服服帖帖.
整个世界静无声息,水里看不到一只船,陆岸上看不到一间房.
这个时候,你只要对准任何一个物体,连续不眨眼地看几分钟,就觉得它在晃动,在变化.尤其是海天尽头的茫茫雾气,你简直就不敢老看它.每当这时,我就看天——只有天才经得起看——怎么看也是那个样:空空荡荡,又实实在在;实实在在,又空空荡荡.你想什么就有什么,你不想什么就什么也没有.要是天上有些云朵,更使你神往,你会千真万确地感到你身下的大地、山岭和海洋,都在缓缓地移动,那些云朵渐渐被抛向眼睛看不到的远处.
"要是这么躺一辈子,也挺好."海狗子眯着眼,舒舒服服地摊开手脚.
他这句话却破坏了我的情绪,使我神往不下去.我是无可奈何才走上海碰子这条路.我念书不算太坏,也有不少闪光的理想.我从小喜欢到海边赶海,一大半是为了玩,甚至是为了当游泳冠军.我还想当汽车司机——我总怀疑现在开车的那些司机的技术.例如拐弯,不管他们怎么个拐法,我也认为还会拐得更好些.我想当大夫,我当大夫一定会名震天下.如果我读了大夫们读的那么多的书,我绝对地会比他们强二十倍.我确确实实这样认为.即使是我的父亲有了问题——我实在是弄不清他有什么问题,这并不是说他没有问题,我是说这问题严重得都无法弄清——连我父亲自己也没弄清焚.但他肯定有问题,因为从那天开始,他对我们说话小声小气了.过去他可不是这样.
我之所以提我那个不光彩的父亲,就是说我为什么干上了海碰子这一行.开始,我还没觉得怎么样——还继续去理想——后来,生活成了问题.人家不给父亲开工资.我也就什么都不能想了.现在,我唯一的意念是:只要能捞到海参、鲍鱼.我对吃,对睡,对身体的保护,对扎猛姿势的研究,对娱乐的要求,完全是为一个目的——能保证我下海腾波踏浪,捞到更多的海物.除此还有什么呢,顶多还有个刘琴,可此时我实在不愿再想她了,我简直有些太恬不知耻!眼前是实实在在的海,你能扎下去才是好小子,扎得越深,货就越厚,捞的就越多,别的全都是扯淡.
"下海!"我对海狗子吆喝了一声.
海狗子动也没动.不吆喝十五声以上,这小子决不会动——其实我也没动——热辣辣的太阳把我们晒化了,浑身稀溜溜的,一半时收不拢.最后,还是海狗子先爬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海湾,把其大无比的头浸进水里冷却一下.不一会儿,海狗子精神头上来了.他取出那个钢镚儿,口中嘟念一阵,猛地朝上一扔,钢镚儿在空中飞闪一下,急速地落下来,蹦也没蹦,粘在软绵绵的细沙上.我和海狗子同时扑过去——我有时对这玩艺儿会突发出极大的兴趣,我甚至觉得世界上没有鬼神就太没意思了——伍分二字朝上!海狗子乐得嘴巴咧到耳根子.
"今天能发财!"他把那钱捂在手心里摇动一阵,又扔得更高一些.钢镚儿在空中翻了好几个滚儿,啪地又落在原来的地方.
海狗子乐得几乎翻了个筋斗.但那伍分二字却朝下.
"看来,白海参的福气还没到."海狗子把钢镚拾起,吹了吹上面的泥.这扔得高的第二下,是算白海参的命.
我一下夺过那个钢镚儿,说道:"三次为准!"便嗖嗖地扔了三次,结果是一次带字的面朝上,两次朝下.二比一,还是不行.
我不甘心."六次为准!"便又扔起来.后来又延到九次,十二次.
我发了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伍分字面朝上的次数少于朝下,我就坚决拼到底.最后我自己也弄不清朝上多还是朝下多,气得我连泥沙带钢镚儿一起抓住,朝海湾狠狠地甩去,还追上一句:"再叫你他妈的朝下!"
海狗子在我发疯那阵,还不时地提醒我:"这样不灵,这样不灵……"后来看我把钢镚儿扔进海里,便默默不语.这小子脾气不错,对我所有过分的举动都是逆来顺受.
我一分钟以后就忘了刚才的事.我不信扔钢镚这个玩艺儿,但我却想扔出个吉利的结果.管它灵不灵,管它好不好用,我偏要扔出个吉利的结果.再说,海狗子的钢镚儿,我没少往海里扔.
"下海!"我又使劲喊了一声,冲冲刚才的晦气.我在沙滩上蹦跳一阵,甩臂踢腿,活动活动四肢,然后把水镜泡在海水里.
水镜在岸上晒得太热,直接戴在脸上,一扎猛子,玻璃上便糊上一层汗气,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冷冷的海水使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我决定正正经经地下水,用海碰子特有的下水姿势下水.真正的海碰子下水姿势,是倒着身子往海里退.因为刚下海要走一段浅水区,正面朝前走,脚蹼老是挡水,并扇起泥沙,走得极慢.倒退走就顺得很,退到一定程度,身子往后一倒,趁浪花溅起之时,赶快扇动脚蹼,一边游一边将身子转过来,变仰泳为自由泳.
大海坦坦荡荡地迎着我们铺开,柔软的水流冲着我的脑袋,沿着我的耳根、脖梗、肩头,贴着身子的两侧向大腿滑去.网漂子上插着鱼枪,亮闪闪的枪尖上聚着一束阳光,显得神气而威风.水镜下面的海在缓缓地变换着层次,从浅蓝到深绿,最后是变成令人难以亲近的黑色.海狗子始终贴着我的右侧,不声不响地跟着我.这小子一下水就变得十分严肃,眼睛老是盯着前面二、三米远的地方,嘴角使劲地往下压.有时你偶然瞅他一眼,竟认不出来是他.即使你弄清是他,也不怎么愿百分之百地相信.
这小子完全变了一个形,比在陆地上至少老成了十五岁,而且眼睛也深沉了许多.这小子在水里的规矩多,不乱喊乱嚷,不说脏话,老是怕得罪了什么.有的海碰子扎猛扎出情绪来,特别是弄上来一个五垅刺的海参,往往会乐得胡说胡嚷:"嘿!看这海参的个儿——龙王爷的那么大!……"这时,海狗子能吓得面如土色,以为马上会来什么水妖把那小子拖进深海里,而且还连累他也倒霉.可什么事也没有,太阳还在天上,海参还在水里,一切都正常.我们常常笑海狗子,既然信命,那生死全是天定,你怕什么?不该死时,你就把龙王爷祖宗三代全骂光,也死不了;该死时,你给龙王爷磕头也白搭——不是五百年前全安排好了吗?海狗子答不出.但这小子也不听我们的,继续敬神敬鬼.
我们游到了地方,将身子立起来,慢慢地踩水,尽力均匀地喘气.然后,我们把头埋进黑乎乎的海水里,让眼睛习惯一下.
住一会儿,便分辨出海底形状.在外人看来,下面只是一片深黑色和浅黑色的混合体,一片阴天的云雾.在海碰子眼睛里,却比彩色地图还要分明.正是这些浅黑色和深黑色的差别,使我们能清楚地看出哪里是暗礁顶,哪里是暗礁沟.越黑我们越高兴,说明那是礁丛深处,是沟沟缝缝,海参最愿藏在那样的地方.海参就是愿意藏在那些倒霉的沟沟缝缝里——把你憋得呲牙瞪眼的.我和海狗子相互递了一个眼色,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刷地扎进黑乎乎的水波里.我们似乎是在没有粘性的浆糊里往下沉,四周暗极了,什么也看不清.一直扎到暗得不能再暗的时候,却倏地一下亮起来,亮得连小米粒大小的沙子也看得清.每当这时,我就想起"物极必反"这个原理,就觉得暗得不能再暗时,非得是亮.后来我弄清"物极必反"这个原理与我扎猛时的感觉风马牛不相及.而是海底物体对阳光的反射造成的效果.但我还是想到这个词儿,每次都非想一下"物极必反".
我发现下面有一个直径十几步长的大圆礁子,这真得感谢海狗子钢镚儿扔得灵.围着这个圆礁四周的礁根,最起码有四十步长的沟缝,海参肯定不能少了.我后悔把海狗子的钢镚扔进水里——要是在岸上,我肯定对海狗子说两句软乎话——我有时觉得自己很不讲理,特别是对海狗子.这小子没这个感觉,他老是对我诚心诚意.顶厉害的表示就是不吱声,完后还是对我诚心诚意.现在他和我并肩扎下去,一直扎到圆礁的底根.
看到这样的圆礁,谁也不用说话,大家都知道怎么办.在水下,每个海碰子都聪明得要命,即使是在岸上笨得要死,扎进水里,也精灵得要命.在礁石根底,我和海狗子相互反向地拍了一下脚蹼,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各自包抄圆礁的半径.在圆礁的那一端,我们碰头了,各自把手里网兜里的收获,朝对方亮一下,相对一笑,双脚蹬地,一齐升出水面.海碰子和海碰子的友谊,就是在这种特殊的劳动形式下产生的.你在岸上同他打得头破血流,下水后却相偎相靠.当你在暗礁丛里钻来窜去,自由自在,心情很快活时,你就会感觉到,这不是你的技术高、胆量大和气力长.而是在离你不远的礁丛里,还有一个海碰子.正是有这个海碰子,才使你在水下毫无顾忌,象鱼一样自由自在.
上次我在黑石礁独自下水,正干得起劲,猛然间风起浪涌,大海一下子象发疯一样晃动.海里经常有这样突起而来的风浪,好端端的天气,太阳高照,却倏地一下发了黑,浪涛拔地而起,叫你摸不着头脑.我当时也发了疯,拼命地挣扎,恨不能长四只胳膊往岸边扒.扒了半天,我却发现离岸更远,便一下子蒙了.不一会儿就四肢发麻,惊恐万分.我什么可怜相全作出来:老天爷,龙王爷,足足喊了二百五十次.海狗子平日干的那些可笑玩艺儿,我全重复干了,一个劲儿地求神鬼护佑.就在我觉得必死无疑的一刹那,黑压压的浪丛里闪出一个海碰子脑袋,正随着浪涛一起一伏.我陡然地感觉到自己太可笑,没有出息.看人家,稳稳沉沉,毫不惊慌失措.我不知不觉地安定下来,手脚也来了劲头,甚至往岸上扒的心情也不太急了——反正水里还有一个呢.
最后,我上岸好半天,那个海碰子也没上来.我一面烤火一面往海里望:只见那个脑袋在水里一闪一摇的,对岸边并不着急上火.我再仔细一看,天爷!是个玻璃泡子.这个玻璃泡子是水产养殖场特制的,用来当浮漂养海带.这次大概被风浪打掉,漂到这儿——却救我一命.不瞒你说,我当时差一点又跳下海去,捧着那个玻璃泡子叫亲爹.从那以后,我觉得人最厉害的是精神头儿——这玩艺儿远比筋骨的力气大一百倍.
第六章
外面的世界确实明亮,我和海狗子大口地迫不及待地呼吸新鲜空气.被海水压得闷重的胸口象突然敞开的大门,舒畅透了.聚在心头的血液,刷地朝四肢流去,使我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力量和热量.我和海狗子又一齐扎进水里.
不知为什么,每当我在水下憋得眼珠子往外鼓时,就禁不住想哭,似乎有许多悲伤的事情朝我一下压来.实际上我决没有那么多悲伤.父亲有问题,那是应该有;刘琴不理睬我,也有一定的道理,我这个人宽宏大量,尽管有时动一点忧戚感情,但总体上还是觉得挺美好.我根本就没有理由哭,再说我也根本不愿哭.然而,我实在是很悲伤,悲伤得要命,特别是憋得胸口发紧时,泪珠就差那么一点点,滴到水镜上.幸亏我马上就升出水面,那股要死要活的伤心劲儿陡地消散.不过,新的麻烦又来了——当我从阴暗冰冷的水面冲出来,看见温暖的太阳,蓝色的天空,呼吸到甜丝丝的空气,却又兴奋得要哈哈大笑,而且怎么也止不住.应该说,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笑的.有一个不光彩的父亲,还有一个我怎么爱也爱不上的姑娘,我笑个什么劲呢?
但是不行,不管你的理智多么清醒,不管你的头脑多么明白,也丝毫不顶事儿.就象有人搔你的胳肢窝,或抠你的脚心.不愿哭时逼着你哭,不想笑时又非得笑,实在是欺人太甚.过去,我还没成为真正的海碰子时,经常听到钻出水面的海碰子发出"啊哈,啊哈"的叫声,觉得很可笑,喘气就喘气呗,干么还出那么个怪声.后来我自己也这么叫唤,就觉得不是个滋味儿."啊哈,啊哈——"这就是不想笑,却又必须笑的难受滋味给弄的.
"啊"——是你想用这个发声代替笑声,但只代替了一半,那个可恨的"哈"声就不知羞耻地冲出来.说实话,我宁愿学驴叫,也不这么"啊哈".
扎一个猛子,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这么短的时间内,一个人的情绪大起大落:从哭到笑,从悲到喜.一个潮流,干上一两个小时,哭笑滋味反复上百次．折腾得你面目全非.上岸后,还能保持正常,人实在是个了不起的玩艺儿.
我和海狗子干得很起劲儿,噗通噗通地扎猛子,啊哈啊哈地喘气,一直干到大海猛然地晃动,向我们宣告涨潮了.海底护地毛的尖尖本来是指向海里,现在却齐刷刷转向岸边.一股股冰凉的水流,贴着肚皮往上涌.远处,传来轰轰作响的浪涛声.应该是上岸的时候了,我刚想往回返,海狗子却焦急地小声招呼我,他发现了一个暗礁洞.这小子神色有些激动,看来这个礁洞不一般,货肯定不少.我赶紧一个猛子跟过去,只瞥了一眼,就差不点在水里面乐出声来.这是一个没被别的海碰子碰过的礁洞,礁洞外面长着肥大的桔红色扇贝,从这扇贝的个头来看,这礁洞最少能有几年没被人碰过.我扶着礁洞的边缘,向里探望,影影绰绰地看到一片粉色的花刺儿,在隐隐地闪动.我大着胆子朝里面游一下——简直就惊呆了——礁洞里面的沙地上,满满地铺了一层大海参.那海参被这隐蔽的礁洞养护得长拖拖、肥透透,一个挨一个紧紧排在一起,象城里人开大会.
"说不定里面还有白海参!"海狗子升出水面时,瞪着大眼睛.
我没吱声,我没想得那么多,眼前这些就够我美的了.我吸足了气,一猛子扎下去.在礁洞口,我连迟疑都没迟疑,就直接干进去.这是我的能耐.我知道,要是在洞口一迟疑,进洞的气力就短了.你越小心,就越危险.扎暗礁洞没这两下子,就能要你的命.海碰子扎进礁洞,就象汽车开进又窄又挤的死胡同,必须倒着往外退.所以,你必须尽力缩短往下扎的行程时间,把气力全集中在礁洞里的一进一退.我贴着洞底潜进去,等我整个身子没进礁洞时,海狗子轻轻抚弄一下我的脚后跟.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是在告诉我,如果不行了,我会抓着你的脚把你拽出来.在关键时刻,海狗子总是用一些小动作来安慰你,这小子心眼不错.
等我贴近洞里,再看那海参,更是大得了不得.那一个个凸起的花刺儿,象一个个小奶头般地向上挺着.这使我无可奈何地想起刘琴,想起那个令我心惊肉跳的小窗口.高兴的是这个联想却给我带来了好情绪.我大把大把地干起来.海狗子看我拿出的海参,两个眼珠子都放光.这是辽东半岛罕见的、五垅刺儿的海参.这种海参身子是酱褐色,而刺儿尖却是粉白色.远远看去,一排排闪闪烁烁的花点,格外悦目.没等我喘足气,海狗子就噗地一猛扎下去.但不一会儿,这小子却沮丧地冲出水面.不用问,他这是找不着礁洞.果然,这小子惊慌失措地叫唤:"大将,礁洞跑了!"
看起来海流子的劲头特别大,已把我们冲得离开原来的位置.我也有些慌,便顶着流子往前扎,一连扎了几个猛子,才看到那个暗礁洞,它老老实实待在那儿,一动没动呢!我从洞口往上,尽量笔直地往水面上升,出水后,我喊过来海狗子,这小子已离我足有二十米远,可见水流多急.现在的问题是必须有一个人在水面上顶着水流不动,定住下面暗礁的位置,也护着网漂子不顺流漂走.这个任务当然是海狗子的,每回都是这样,上岸后海参对半分,谁也不用急着抢.
我赶紧又扎下去,礁洞里的海参也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
海参这玩艺儿最熊,不会跑,不会跳,任你怎样都行.这家伙只有一个能耐,在万分危急时——也就是一条大鱼来吃它时——便噗的一下把肚肠子全喷吐出来.那大鱼还以为这是海参本身,一口衔住,摇头摆尾,心满意足而去.海参乘喷吐肚肠的反作用力,使自己一下退出一尺远,避过危险,再慢慢滋生新的肚肠.可它这点能耐只能对付傻乎乎的鱼,在我们面前啥也不顶,反倒省了我们上岸开刀刮肠子的力气.
看着眼前这老老实实排列着的海参,我有时也觉得可怜,老天爷怎么不给它们点能耐呢?可我又一想,要是老天爷给它们能耐,那我们就倒霉了,怕连海参毛毛也捉不着.大概世界就这个样——有强有弱,有能有熊,所以才有活得舒服的和活得艰难的;才有活得威武雄壮的和活得窝窝囊囊的.
我每次升出水面,海狗子都急切地扑过来,恨不能把脑袋钻进我得手兜里.
"没,没白海参吗?……"这小子总是用充满希望和失望的声调问我.
海狗子总想美事儿,于老鬼干了一辈子,也只是捞着看了一眼,直到现在还懊悔不已.那是他年轻那阵,在凶险的火石湾下水,手里抓了一大把五垅刺的海参,正当他往水面上升有一半的时候,猛然发现前面的礁石有个白亮的光点.他眨了眨眼睛——白海参——千真万确的白海参,象块小银子似地卧在幽暗的沙窝里.因此,显得更白更惹眼.于老鬼看着手里满满两大把海参,舍不得扔下,再加上气力也实在憋尽了,便一咬牙升出水面.等他喘足了气,再一猛子扎下去时,那个宝贝连影都没了.急得于老鬼把火石湾全扎遍了,眼珠子都扎出血来,就是什么也没有.气得他一面扎猛子一面骂,连龙王爷的爷爷都骂到了,也啥用不顶.
于老鬼不迷信,凡在海边有年头的老海碰子都不迷信.反过来,这帮后来的小海碰子倒疑神疑鬼,实在是怪事.后来有人劝于老鬼,他的福气也只能是看一眼白海参,到此为止;还有人说,幸亏没找着白海参,要不就早被错鱼错成两段.白海参可不是容易得到的,错鱼守护哪!一公一母,交叉立在那里,厉害着哪!
于老鬼对这些一律不听,继续后悔,他死死地相信,当时要扔下手里的两把海参,绝对能将白海参拿到手.他唯一的错误是贪手里那点小便宜,才吃了大亏,别的全是扯淡!由于于老鬼对此坚信不已,所以就永远后悔不止.有时我们躺在沙滩上等潮流,睡得迷迷糊糊的．常常会听到于老鬼拍着大腿．徒然长叹:"我当时糊涂呀!……"
从此于老鬼不糊涂,但从此他再也没见到白海参.
海流子越来越急,我的身子在水下被横推竖拉,有些吃不住劲.但那个暗礁洞实在是太诱人了——尽管我扎进去好多次——密密麻麻的海参花刺儿还象夜空的繁星闪闪烁烁.我有些拼命了,每当我颤动的手指触着海参肉乎乎的身子,就什么都忘掉.管它涨潮退潮,管它是死是活,人不就那么回事儿.但我虽然干得很猛,却不得力.因为我必须得小心翼翼地往礁洞里潜,小心翼翼地往外退;抓住海参时,又得小心翼翼地往外抽.
这并不是怕出什么危险,而是不得不这样干.因为海参卧着的地方有一层极细的细沙,只要你晃动一下,那股细沙便烟雾一样飘扬起来——那可就全完了——你什么也看不见了.在礁洞里不比外面开阔的海底,你无法伸展腰身,无法纵横腾跃.反而还得有细心、恒心、耐心,动作也得精确.我握住一个海参,稳稳地往回抽,尽力不晃动一丝一毫.完全象过年的晚上,母亲捡粘在面板上的饺子.
想到母亲,我心里不是滋味,可怜的母亲,她要是知道我在这儿拼死拼活,早吓得不会喘气了.我经常对母亲胡说八道,说海参是在沙滩上挖的,就那么挖几下,便会扑楞滚出一个大海参来——一点危险也没有——只要有力气就行.我母亲整天呆在家里．围锅台转,告诉她什么就是什么,好糊弄.有一次母亲看见我在摆弄水镜,有些惊惶,对我过去说的活产生怀疑.我赶紧编出新的谎话——我编新的谎话很快,我自己都奇怪我怎么会编得这样快——我告诉母亲,有时得在水里挖,看不清时,就戴水镜挖,不过那水极浅,连腿肚子都盖不住.可怜的母亲,她竟然默默无言地相信了.在盖不住腿肚子的水里挖海参——亏得我想出来——那里连海参屎也看不见.我的这些鬼话却唬不住父亲,他用暗淡的目光盯着我——我马上就明白他这眼光的意思——他看出我在撒谎.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他也不敢说.如果他说了,我马上就反顶他:"还不是因为你!"这句话就放在舌头边上,只要父亲说我一句,我就大声地把这句话摔给他.是的,没有这个倒霉的父亲,我将会多么光彩:光彩地戴上红袖标,光彩地排着雄壮的队伍．光彩地唱着很有力气的歌;更光彩的,我能和刘琴在一起,在一起走路,在一起说话,在一起干很多很多事.我是个青年,总愿干热血沸腾的事,现在的世界这么热闹,庄严,这么风风火火,却没我的份儿,实在是叫我失望.
有一次,瞅母亲不在跟前,父亲突然喊住我,用低低的口气说:"小心点,别出事……"
我没好气地回答:"死了更好,反正活着没有意思!"
过后,我就后悔了,我觉得对不起父亲.特别是想起我说完那句话,父亲的脸色很难看时,我更后悔.我不经常后悔——也不太愿意后悔——但真正后悔一次,就了不得,连胸口窝都疼.
我忘不了父亲背我上医院.那次我肚子疼,我从来不肚子疼,可那次却疼起来,疼得我满床打滚儿.父亲背着我往医院跑——大概是下半夜——没有车,父亲一直背着我.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地在父亲的脊梁上折腾.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父亲的脊梁．只觉得我的脸蛋子下面有一串硬硬的东西——这串硬东西还热乎乎的直动.我迷迷糊糊地对睑蛋子下面的硬东西发生了兴趣,老是想知道那是什么玩艺儿.后来,肚子不知怎么不疼了.我彻底清醒过来,觉出凉嗖嗖的夜风在头上吹.我也弄明白了那串硬东西,原来是父亲脖子后面的那串骨节,因他想使我趴得稳一些和舒服一些,便使劲地往下弯着腰身,就把脖后那串骨节鼓突出来,象一个个算盘珠子包在皮肉里.我不知怎么,突然那么可怜父亲,可怜得大哭起来.我无论如何要下来走,如果再看一眼那些算盘珠子似的骨节,我非得哭死不可,我当时真想这样.
父亲吓坏了——以为我肚子更疼了——跑得更快,背得更紧.我大喊大叫,说肚子不疼了,绝对不疼了.实际上我肚子还有些疼,不过我能顶住.特别是父亲脖子后面的骨节,更能使我顶得住.后来一长段时间我不敢看父亲的脖后,甚至回想一下都难受.再后来我念了许多书,终于使我忘了这些.我受的教育不太使我想到这些脖后的骨节,却老是想那些大刀长矛,那些能把骨节砍得粉碎的大刀长矛.
可人又由不了自己,感情这玩艺儿不是那么容易消失掉.
说实话,要是换我母亲有问题,我决不会这么轻松.不用说刘琴当我的面揪斗,就是背后来揪我母亲,我也和她拼了——管她对我爱不爱——我都要和她拼.当然,我母亲不会有问题,她肯定不会有问题——即使是全世界的人都有问题,都成了坏人,我母亲也不会,绝对不会.
我又一次升出水面.我看出海狗子不行了,他被海流子拖得要死,浑身直打哆嗦,透过他那铁青色的脸皮,你就能看见里面紫蓝色的筋络在痉挛不止,象看驴皮影似的.不过这小子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拍打脚蹼,顶住那永远也流不完的水流子.特别是看到我把那黄瓜一样大的海参往他手边的网漂子里装,他更不吱声,更有劲地拍打着脚蹼.这小子舍命不舍财,身板瘦得都能透阳光．却敢同我一样打熬.我巴不得他这样,这么好的机会,扎一猛是一猛的收成,决不会空扎.我发疯似地吸着气,又扎下去.
水流的横推力越来越大,底流子也越来越刺骨,我开始感到四肢象石条一样僵硬,整个身子往一起聚缩.猛地,象谁按了一下电钮,我全身有节奏地痉挛起来——好似打摆子——说不出的难受.我立即升出水面,靠在海狗子身旁.谁知这小子正在发疯似的哆嗦,一贴上他的身子,这个哆嗦劲儿就象触电一样传导过来,我也开始发疯地哆嗦了.我们都不言语,现在哪怕是说一句话也会消耗热量.这是第一个回合,你只要咬牙熬过去就会东山再起.我们紧紧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死死地捱着.在此之前,我已瞅准了老铁山的顶峰,定住水下暗礁的方位.无论我们漂到多远,只要凭老铁山尖的方位,就可以找到水下暗礁.由于我们不动,身于渐渐没进水里,我们还是不动,任身子悬在蓝色的空间里.只是一样,我们的四肢尽力摊开,嘴巴往上仰,既不沉底,又能喘气.这个休息方法是于老鬼教给我们的.他说他就利用这个方法,可以几天不上岸.如果有风有浪,你干脆把头也埋进水里,偷空换一口气,再埋进去,象躺在松软的沙发里,不一会儿,就缓过劲来.
我和海狗子即离即合,漂漂摇摇.我的眼睛只能看见蓝蓝的天空,蓝空象一只湛蓝湛蓝的大瓷碗,倒扣在我的头上.浪花贴着耳边磨磨蹭蹭,哗啦哗啦地响着.我想起小时候念的书:大海伸出柔软的手掌,轻轻把我们托起……
终于,第一个回合的"打摆子"消失了,好象来时那样迅速,有谁又按了一下电钮,痉挛戛然而止,寒冷的感觉也随之无影无踪.海碰子称这为"返热".这时,你会觉得身子象被水溶化了似的舒服,什么也不知道,身子完全被化成一团雾气,只包裹着一个还能想点事的脑子.这实在是奇妙极了.如果此时跑来一条鲨鱼,咬断你一条腿或是胳膊,你也不会疼,也许会觉得身子更轻快.海碰子往往在"返热"的第二个回合干得凶,因为他这时没有疼感,没有冷感,没有乏累感.脑袋虽然还能思考,但只是想眼前这点事,怎么扎猛,怎么捉海参,最近也不过想到还要上岸.所以这时,我无所畏惧,不怕什么鬼头鲨、箭鲨,不怕暗礁上的刀片一样锋利的牡蛎壳,就是来个破冰船朝我胸膛撞一下,也无所谓.勇敢,有时也是想不了许多,或顾不了许多才产生的.
"返热"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就会来第二个回合的打摆子,那时就麻烦了.因此,我赶紧利用这奇妙的舒服,大干一下.我瞄着老铁山的尖尖,飞快地找到那个暗礁洞,一猛接一猛地扎下去.海狗子却不行了,他连定位置的力气也没有,等我冲出水面时,还得左顾右盼地寻找他.有一猛子,我在水下待的时间长了些．其实也就多待了五秒钟,主要是我因感觉麻木——尽管不知道累和疼——动作却不利索了.脚蹼不小心扫了一下暗礁底,烟雾轰然扬起,差点把我闷在礁洞里.等我钻出水面,海狗子被水流冲得至少离我五千里.这小子还在徒劳地挥动胳膊,尽力朝我身边靠拢.我游过去,只见海狗子上牙打下牙,眼珠子也失去光泽.我一把拉住他,一手拽过沉甸甸的网漂子,谁知拽了好几下,也没拽动.原来这小子死死地捧着网漂子,手臂绞在一起,僵住了,自己都松不开手.
"我——还还——行——"海狗子喃喃地说.
这小子就是全身都死了,嘴也不死.他那干瘪的肚皮不存一点脂肪,早打起第二个回合的哆嗦.什么好样的海碰子,都经不起再一次的反复."返热"结束后．你得赶快往岸上逃,否则,你的感觉会一下子"醒"过来.那时,你会觉得每根神经线都长在皮肤外面,即使碰在软绵绵的海草叶上,也会疼得扎心——普普通通的浪涛,也能要了你的命.
海狗子被折腾得这个样子,也不吐口上岸,这不全是为了海参,更重要的是为了我.海碰子不兴在水里扔下伴儿,只要其中一个海碰子还有气力扎,另外那个海碰子死活也要陪着.
等我和海狗子拖拖拉拉地游到海边,两个人全不行了.眼睁睁地看着伸手就能摸着的沙滩,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幸亏海浪不大,水波温柔,我们只好就势瘫倒在水里,任凭涨潮的浪涛一下一下往上推,象两条淹得半死的狗——千真万确的两条淹得半死的狗.
第七章
我们干脆就在水里睡了一觉,而且真正地睡了一觉.海浪在屁股后面推来拉去,实在是舒服.我似乎还做了一个梦:坐在一条船上——也不过是坐在一条船上.想来想去,老是坐在船上——也许我根本就没做梦.我睁眼四下里瞧,海狗子隔我十来步远,这小子身体轻,要没那个大脑袋,还不知冲到天边外国呢.这小子还没醒,脑袋栽在水里,幸亏脑袋的个儿大,鼻子嘴能露在外面.远远看去,海狗子完全死了一样,胳膊腿象墨鱼的细腿,以大脑袋为中心,随着波浪摆来摆去.不过,那装满海参的网漂子,却死死地缠在他的胳膊上——这小子死了也有知觉.
我艰难地往沙滩上爬,几步远的地方,我足足爬了半天.海狗子还是死在那里,任涨潮的浪涛拍打屁股.我想喊他,但又喊不出.我似乎连睁眼皮的劲儿都没有了,浑身的骨头全散了架,骨节和骨节之间全不相干.金晃晃的太阳使我昏头昏脑,我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到眼皮上,才使我的眼睛能看见海狗子.在我的想象中,我把他从海水里拖出来八十五次.实际上,他还是他,我还是我,一个水里,一个岸上.我想捶打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清醒清醒.我也在想象中把自己捶打了八十五次——但我连手指也没动一下——我又想用手指旁边那块鹅卵石砸自己的脚趾头;还想掐自己的大腿根,那部位对疼特别敏感;我甚至想拖过鱼枪照肚皮戳一下.总之,我想尽各种能使自己清醒的方法,结果是我又睡过去.
我再度醒过来时,海狗子已蹲在沙滩上剐海参.他每剐一个,巨大的脑袋便垂下来,打一个盹儿;然后再艰难地抬起来,剐一个,又垂下脑袋,打一个盹儿.这场面,把我感动得差点死过去.我连滚带爬地挨到海狗子面前,夺过他手里的鱼刀,逼着他躺下.这小子不依,说海参都要化了,再不把肠子剐出来,全粘成一团——白干了.我说有我,他还不依,就在不依这个过程中,他又打了五、六个盹儿.海狗子心细,肯吃苦,对劳动换来的果实相当重视.要是丢损一个,他心疼得象丢损了一百个.
我用鱼刀的尖对着他的脑门,一直把那个大脑袋压到沙滩上.一挨到沙滩上,那个刚刚还摇摇晃晃的脑袋便象被棒子砸了一下,再也不动了.
我赶紧剐海参,海参出水后,必须把肚子里的肠子剐出来,否则就会融化.海参就是愿融化,出水不一会儿,就失去了在水下的光彩,一个个化得粘乎乎的.把肠子剐出来照样化,只不过是化得慢些.我们这一潮干了不少,沙滩上稀溜溜、粘乎乎的一大堆.不赶快把肠子剐出来,那真是白遭一场罪了.
海参化得滑溜溜的,手抓不住,象粘滑的泥鳅.但是我们有办法,把这些粘滑的家伙使劲朝沙石上摔,摔几下,一个个又变得硬梆梆的.我摔了这个摔那个,辟哩叭啦一阵子,一大堆稀溜溜的海参,又变成硬梆梆的圆蛋子.我趁势用刀照这些家伙的屁股上一剐,黑乎乎的泥沙肠子"咕叽"一声放出来,象一根根曲卷着的蚯蚓.剐海参是海碰子最愿干的舒服活.在水下拼死拼活,上岸歇过气来,坐在热乎乎的沙滩上,剐一刀,数一个数,就象数钱一样.于老鬼称作数小银子.他年轻时扎海参,换的是银元,当时都叫小银子.现在数纸钱,于老鬼还这样叫.这个叫法我们也接受了,有时数完海参,别人问:"干了多少小银子?""九十个小银子!"小银子这个词挺有味儿,说起来和听起来也好受,总使你想起柔和的、白亮的、沉甸甸、光滑滑的银子.这比称什么币强多了,那个词干巴巴的,没有想象的余地.
剐海参,摔海参;在水下还能"返热",这些招法都是于老鬼留给我们的,现在想起来,这老东西挺可爱.他再也不会来碰海了——可他的影子又无处不在,叫人老想着他.
海狗子剐海参,刀法准,手头快,他跟于老鬼学得认真——可惜这小子现在睡过去,睡得象鹅卵石.海狗子是最讲心善的,他连苍蝇和蚊子也不怎么打,在水下看见一条大黄鱼,他却把伸出去的鱼枪又收回来.说是那鱼肚子大了,要生小崽儿.江猪不管那一套,奔过去就是一枪,打了个透心凉.但是对海参,海狗子却大开杀戒,就是藏在礁缝深处,他也能设法抠出来.这小子却有自己的理论,说海参不算数,不属于生命.有一次海边来了个戴眼镜的海碰子,这小子挺有知识——据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们叫他博士.海边经常来些了不起的人物,他们有的干上几天,有的干上几个月,最终都回去了.他们大都是在单位出了问题,或是倒了霉的,跑这里来消愁解难.城里刚闹得欢时,还跑来一个游泳冠军,这小子有能耐,别看长得白净,玩起水来如走平地.有一回大家合伙雇了一条船,上蛇岛碰鲍鱼.这小子没赶上船,竟一口气游到蛇岛上.于老鬼给他起了个名,叫"浪里白条".浪里白条最后也走了——不是他自己愿走,是单位把他押起来,说他对现实不满.这小子肯定对现实不满,一个游泳冠军来当海碰子,对现实能满吗?上次我们在街上看见他,一瘸一拐的,说腿让人打断了——更倒霉的是医生给接错了茬口,得这么歪歪一辈子.我挺惋惜,如果这小子腿不断,也没接错了茬口,绝对能是世界游泳冠军.特别是蝶泳,他那富有弹性的身子,在蓝色的水波里一弓,刷地跃出水面,真象个蝴蝶飞起来.
我一辈子没看见这么好的蝶泳——在电影里也没看过.这小子实在是可惜.海狗子却相当老成地总结道:"全是命."
提起海狗子,我才想起我刚刚要说的是博士,不是什么瘸腿的游泳冠军.博士对海狗子的迷信,特别是对海狗子的善心很感兴趣.但他却经常给海狗子泼冷水,说海狗子的善心不存在,不可能.博士的理论一套一套的,他说任何一个生命的存活,都是要牺牲其它的生命.
"我光吃粮食!"海狗子不服气,同博士争辩.
"粮食也是生命."
"我光吃核桃!"
"核桃也是生命."
"我光吃鸡蛋!"
"鸡蛋更是生命!"
海狗子蒙了,简直是法网难逃.
幸好博士只在海边待了几天,好不容易扎了几个猛子.这小子以为会游两下子水,就会扎猛子,就可以轻轻快快地当个海碰子.结果连个海螺都拿不上来.
博士是被捉回去的,他正走在通往海边的半路上,被人家五花大绑捉回去.据说他身上带的脚蹼和水镜被人家好一顿分析,认为是投敌叛国——我们海的那一边是南朝鲜,再那一边是日本——这可真把我们笑掉了门牙,要是带着这样的水镜和脚蹼能游到国外,得死一百个死.
海狗子对博士的离去很有些高兴.因为博士把他弄得蒙头转向,简直就不敢张嘴吃饭.后来,海狗子给自己立了个标准——凡是活蹦乱跳,能飞能跑能叫唤的东西,都是生命.其余那些不会活动或是没长胳膊腿的,全不算数.以后,每当这小子用石头敲开一个海蛎子,或是用刀剐一个海参,总是自言自语:"这不算什么,它们不知道疼."
只要它们不知道疼,海狗子就心安理得.对海参,这小子更是不在乎,没长胳膊没长腿,连眼睛也没有——不就和块石头一样吗?
海参剐完了还要煮,煮完了还要用盐煞上一两天,然后拌上草木灰晒,麻烦挺多.不过,煮海参有讲究,锅里不许有半点油腥,只要有油腥,好端端的海参,立刻会变成一锅浆糊,全报废.
另外,煮海参时忌女人,不许她们靠近.这还是于老鬼告诉我们的,他虽然不迷信,但煮海参忌女人这一条却始终坚持.
我们不信,海狗子也不太信.但后来却都信了.那是在滨海公园下水,江猪第一个上岸煮海参.这时正好来一些游人围观,其中一个姑娘,大概从下生那天起就没见过海参.所以,一面看,一面叽哩哇啦地尖叫.江猪见了女人骨头就软,巴不得趁机显摆两下,竟让那姑娘伸手去抚弄海参.那姑娘也只是伸手摸了摸,却坏了事.等海参下锅一煮,还没翻一个滚儿,全咕咕嘟嘟地变成浆糊.江猪一下子傻了眼,咒天咒地,骂自己晦气.
从此,我们全信服于老鬼的经验,不管多么没道理．也老老实实信服.
我们曾拿这件事问过博士,因博士什么事都要分析出个道理,这小子也能分析得出来.果然,我们刚问完,他就解出答案:主要是姑娘常擦脂粉、肤油,手上的油沾到海参身上,所以煮成浆糊.这小子怕我们不信,说是等领一个女友来,让她洗净手后,尽情地摸弄海参,然后把这女人摸弄过的海参当场煮,要是煮成浆糊,他当场就死给我们看.
这个赌没打成,第二天这个子就被半路捉走了.
海狗子醒了,这小子睡得差点死过去,满身满睑都是鹅卵石的红印儿,活象个妖魔鬼怪.他瞅着我剐完的一大堆海参,一个劲地傻笑.
"怎么样,我算得准吧?"
这使我想起他下海时扔的钢镚儿,这小子还没忘,而且为此得意洋洋.他也有扔不准的时候,可扔不准时,这小子就不吱声,全当没那么回事.
海狗子起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爬到礁石尖顶上撒尿,好让他那永远走不完的浊气往下走.就后就是煮海参,做饭,弄莱,这你就看海狗子的,他会干得头头是道,井井有条.带海狗子碰海,就象带个勤快的老婆,什么都会伺候得你舒舒服服.这小子除了睡觉以外,总是忙忙叨叨地干.干完了,就是干得实在是没有什么干的,他就乖乖地依偎在你身旁,象个小猫小狗似的.
和海狗子在一起,胡闹不起来.这小子老是象个小老人,或象个小小人,弄得你只有对他亲昵,或是严肃.总之,不能来那些"晒腚眼"式的胡闹.江猪要是来了,就不管那一套,非要闹个彻底才行,他老是逼着海狗子就范各种荒唐的玩笑.我有时看了觉得难受.
海狗子和我依偎在一起,也许是刚才在水里那番拼命,我感到他依偎得有些亲切.
"海平线那边是什么地方?"
这小子每次依偎在我的身边时,都这样问.至少问过二百八十次.
"不知道."我总是这样回答.
对海狗子,你一定要这样回答.你千万别说海那边是朝鲜,再那边是日本,再那边是太平洋,再那边是美国,再那边……又转回来了.那就破坏了情绪,就没有想象力,就索然无味.
"不知道——"这就让你尽情地去想吧,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想什么就想什么,想什么就有什么.
海狗子其实也知道海那边是什么地方,他故意这样问我,也希望我故意这样答,然后他好尽情去瞎想.这小子老是愿对一片广漠的海平线瞎想,但他自己想不下去,必须让别人先说不知道,才能使他施展胡思乱想的能力.
什么都不知道,往往是件无比幸福的事.如果我不知道海星在那儿吞噬牡蛎,我会一直欣赏那迷人的海景,就家那些多情的诗人那样,"美丽的海星呀!……"会整天整月的幸福不止.过去,我不知道月亮是怎么回事儿,因此,老觉得里面有嫦娥,有玉兔,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后来知道了,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星球,而且本身还不会自转,老是一半黑,一半亮.这实在使我沮丧透了,再也不愿仰着脸去看那个破玩艺儿——即使过中秋佳节,我也绝不看一眼.
"海那边是什么地方?"这小子反复折腾.
"不知道."我一如既往.
"我知道!——"海狗子一反常态,不去无穷无尽地瞎想了,"那边还是海."他两个眼珠子发亮,他经常眼珠子发亮,说些说了等于没说的疯话.
我不吱声,让这小子尽情地疯下去.我以为海狗子会疯疯癫癫地瞎说一气,但这小子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瞅着.我们俩经常这样依偎在一起,呆呆地朝一个方向瞅着,各想各的事.
太阳又落下来,慢慢地站在海平线上,似乎跑了一天,有点累了,站在海平线上歇歇气儿.等太阳的一半沉到海平线后面时,海狗子就坐起来,把那个大脑袋使劲地朝上挺着.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想法能使你笑掉门牙——可他还发疯地想下去——这小子想:就在太阳的一半沉到海平线后面时,他一下子站到海平线上看那沉下去的一半,一定好看得了不得.
海狗子这个叫我笑掉门牙的想法把我腻透了,我至少说过五百五十次不可能,这小子却非要站在海平线上,非要去看那沉下去的一半.而且,这小子为这个想法激动得浑身打战,简直就要一步跨上去.
过去,我也犯过海狗子犯的这个疯病.我第一次见到海,并不是对那惊涛拍岸、滚滚急流激动.这些景象第一眼看不到——当你快要走近大海,就差最后一座山岗,或是最后一片丛林时,你一定心情焦急,拔步飞奔.等你一旦穿掠这山岗或丛林,马上就会被一片广阔无际、银光闪闪的景象震住了——那就是海平线.从天际的这一端到天际的那一端,齐刷刷划开天和地.你第一个感觉一定是这样——地球确实是圆的.你会觉得地理老师讲的那些使你目瞪口呆的话,在这里全都清清楚楚了.
我发疯地想到海平线上站一会儿,望望海平线的那一边.
我确实发了疯,我甚至抱着一个橡皮圈往那儿游.海平线那一面的景色在我头脑里不断变幻,一会儿这个样,一会儿那个样,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我几乎对所有认识的人讲我这个想法,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哈哈大笑.有的人还去找过我的父亲,劝他把我送到医院里检查检查,是不是脑子里出了毛病.这使我既惊讶又伤心,他们怎么连这么美妙的事都想不到呢?
小时候我经常去海边赶海,并不都为了生活;生活再困难,孩子的心灵总没有多大感觉.我主要是迷恋那道海平线,迷恋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简直就难以相信,怎么会有这么一道壮阔的海平线.
我蹶着屁股挖蛤蜊,每挖几下,便停下来,看那道银闪闪的线.一条渔船在海湾里噗噗地吼叫,打鱼人在船上忙碌地拖拽着什么.我忽然觉得我长大要干打鱼这一行,绝对要干.他们实在是太幸福了——能经常把船开到海平线上.
我认识一个修理渔船的,这家伙胖得要死,走一步喘三喘,还经常用手很响地擤鼻子,擤完,便随手一甩,决不用什么擦一下.可这个家伙会修渔船.我经常听那些打鱼人吆喝他:"胖子,瞅空去看一看,跑不动了!"胖子便一步三喘地去看一看,不一会儿,那船便跑得动了.
胖子为此而很自豪,从机舱里钻出来,哼哧一声,擤了两筒鼻涕,一甩,说道;"小毛病!"这家伙从来都说是小毛病,我佩服极了.
不知为什么,这胖子很喜欢我,而且经常用擤鼻子的脏手摸我的脑袋——这使我难受得要死——每当他摸我的脑袋时,我就尽力憋着不喘气,闭着眼睛死捱.我不想给他坏印象,并尽力讨好他,给他卷烟,别看我不会抽烟,卷烟的技术很棒,就是那时候练的.我讨好他的目的,就是盼他有一天带我上船——胖子经常把船开到海平线上,使我羡慕得要命.
一天,胖子大发慈悲,把我带到一条一百二十马力的铁壳渔船上,要开出去试试他修得怎么样.那船直对着海平线隆隆吼叫,船头象快刀一样削着浪花.我紧抱着船头的尖尖,目不转睛地瞅着海平线.
胖子吆喝我下后舱吃虾,我连头都没转过去,此时我心花怒放,对虾根本不感兴趣.
那船一直跑得我头昏眼花——就是到不了那条海平线.我从发疯般的兴奋到发疯般的气愤,最后,我简直要骂起来.
胖子从后面走上来,照例地用擤鼻子的脏手摸我脑袋.我沮丧地问他:"什么时候能开到海平线?"
"什么?"胖子没听明白.
我用手指着前面的海平线.他不在意地随口说,"得三袋烟的工夫."
可足有五十个三袋烟的工夫过去了——那道该死的海平线还是不远不近地横在前面.我彻底地垂头丧气了,只好回到后舱去,因为胖子又在发疯地喊我.到后舱门口,我偶尔一抬头,在我们经过的地方,不远不近,横着一道海平线.这么说,我们早越过海平线了,只是我感觉不出来.
我更彻底地垂头丧气,那天晚上我发烧,是被海风吹的.发烧的滋味不好受,再加上胖子不断地用擤鼻子的手抚摸我前额,我几乎想立即死去.但我心里更难受的是那道海平线,它叫我明白了一条我不愿明白的道理:美好的东西永远在我的前面,你一辈子也走不到;因为你走到了,也就没意思了.
我觉得我一下子长大,比身边的胖子还大.
我曾把这个道理反反复复地讲给海狗子听,——海的那边,还是海的那边——可这小子死也不信,他总相信会有一个最后的结果.就象他对白海参的想象那样,总有一天,他会弄到一个白海参,然后什么都有了——也不用再碰海了.
——"我要是一直走,还是那边吗?"这小子永远这样不服气地问我.
"对,还是那边."我斩钉截铁.
"我还是一直走,拼命地走,不停地走——"
"那你只能又走回来,前面还是那边."
这时,海狗子就用嘲讽的眼光瞧着我——这小子不相信地球是圆的,即使你把嘴皮磨没有了,也是白费.如果你胡编一个故事:某某地方出了一个妖怪,长六只眼,九条腿;或是某某地方有一个小孩,刚一生下就能说话,而且一目十行地读书等等.海狗子便会毫不犹疑的相信.不仅如此,他还会帮你补充细节,使这个胡编的故事更加胡编.但这小子就是不相信地球是圆的.
"——怎么会是圆的?我们下面的那一半怎么办?人走路都得大头朝下,那不掉下去了吗!……"
海狗子笑得不行,大脑袋没完没了地晃动.
我突然感到,地球是圆的可太万幸了,老天爷真有办法.这就使你永远走不到尽头,永远感到新鲜,永远是海平线或地平线的那一边,永远让你想得头疼.这个世界完全是按照这个"圆"
字办事:黑夜过去有白天,寒冷过去有炎热,退潮过去是涨潮,大家全都在旋转.这实在是太美好了——你会因昏黑的夜晚而倍觉白天的明亮,你又会因白天的明亮而向往夜晚的静幽;你会因过分燥热而盼着明净的白雪,你又会因寒冷的冬天而希求四季如春.这样不停地变幻旋转,使我们大家活得不腻烦.
海狗子完全和我相反,他希望永远是白天,永远是退潮,好让他从容地去寻白海参.
我说那样连黑海参也没有了.
我们互相嘲弄,在没有任何限制的蓝色世界里,相对大笑.
海狗子说我的可笑的想法,能笑掉他全部门牙;我说我的门牙全部笑掉后,再长出来,也还能被他那个臭想法继续笑掉.
八
天开始黑了.海狗子给我算命.天一黑,我就想到鬼呀,神呀,和算命的事.要是早晨,红日东升,霞光万道,你就怎么也想不起算命的事.反而,你会觉得那实在是荒唐得可笑.可到了晚上,你就不那么爽朗了.尤其是身后老铁山发出飒飒的风声,前面模糊糊的海里猛然地闪出一星星海火.你就会觉得,这个玩艺儿,可能是有那么点讲究.
海狗子至少给我算过七百八十回命,而且算得老是不一样.我这倒霉的命早被这小子算得七零八散.但我还是喜欢叫他算,他也乐意给我算,在这冷僻的海边,干什么呢?我们算命的目的就是算命——所以,大家都很从容——我不担惊受怕,他不费多少脑筋.
"人有三十命,一命管两年,六十年一轮回……分金命、木命、水命、火命、土命……"
海狗子盘膝打坐,念念有词,滔滔不绝,以神仙的身分和架势,向我泄露天机.这是海狗子最幸福和最舒服、也是最神圣的时刻.我看得出来,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精神享受.因此,我故意虔诚得要死,让他尽情地享受.
"你是水命,水命乃……"
我想起,刘琴是土命,我早已把我能知道的刘琴的生辰时日告诉他.这小子掐指一算,刘琴是土命.受海狗子影响,我也对这些玩艺儿略知一二.水克火,水火二命是冤家对头——可水来土掩——刘琴和我不也是相克的冤家对头吗?我惊惶不已,觉得大事不好.
海狗子故意不动声色,让我继续惶惶不安.他好从中获得更大的享受.这小子唯一得意的,就是这一招.
海狗子不管给我算得多么乐观,多么幸福,多么百分之百的有保证,我也决不会得到多少安慰,我顶多能高兴三十分钟.可一旦他算的不合我的意思,我就没完没了地忧愁,觉得从此完蛋了——人大概都是这么回事.
海狗子开始给我解释,消除我的惶惑.这小子心眼极好,如果他给我算的结果和我希望的结果不对路,他就会胡编乱连,最后达到我满意为止.不过这次不是这样,他说得从容而有道理,看来不是安慰我.
"水命和火命不全相克,水命分各种各样的水命:山上水命,河中水命,井泉水命——你小子是井泉水命.井水没入土下之穴,与世无争,任何火也烧不到——什么火命的女人,你小子可以放心大胆.不过——炉中火命不行."海狗子的大脑袋上竟促起了一层皱纹.我就爱看他这个小老样,这会使我想起那个老瞎子,其实我压根也没见过那个老东西,但我却能清清楚楚想出他的样子.最起码那一层层皱纹,我简直就数得出多少道来.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谁要是说个什么我压根没见过的人来,我脑子里马上就出现了那个人的样子.海狗子有时讲鬼,只要他一提那鬼名,我就在脑袋里看见这个鬼的形状——不知别人是不是这样,反正我是这样.
"因为人喝井水,用桶提出,放入炉上烧煮.所以,炉中火能烧干井泉水,相克!……"海狗子又摇晃着大脑袋,有板有眼地讲下去:"你尽可与劈雷火、灯油火、林中火……"
我用脚蹬了一下海狗子,我关心的是刘琴.
"刘琴虽是土命,但是屋脊土,靠飞扬的尘土落屋顶而成,命薄.但无妨,与井泉水绝不相克……"海狗子虽然念的书不多,却看了不少相书,周公圆梦法和算命的各种书,说起话来半文半白,也能唬一阵子.
我觉得我的命比刘琴的更薄,刘琴虽说土少,却是高高在上,什么都望得见——实际上她也比我强百倍.我呢,井泉水,在深深的地下摸黑流淌,要没人打井,这辈子是埋没了.就是打井,也不见得打在我头上——世界上的井泉水命多如牛毛,我算哪一根毛.我很伤心,如果再晚生一年,和刘琴一样,屋脊土命,高瞻远瞩,光光彩彩,就是少活几年也值得.人要是活得不顺心,寿命长了倒是活遭罪.
海狗子说我们还不算什么,命最薄的是江猪,这小子是金命,白蜡金命.也就是蜡烛上印的金字那么薄的金.江猪真倒霉,实在是令人可怜.他家过去好象是挺有钱,江猪说是听他妈讲的.不过我们都不太相信——有钱人家的孩子都长得细皮嫩肉,哪象他这个粗样.江猪气坏了,他说他从小就劳动,吃苞米馇子饭,而且掉个米粒,他那地主爷爷都吆喝他从地上捡起来吃掉.我们全体笑得满沙滩打滚——地主还能吃粗粮,还能在乎一个米粒?他们从来是大鱼大肉,挥霍无度——就看那个大肚子吧!
江猪暴跳如雷,说他爷爷很瘦,瘦得和海狗子一样.这小子还对天发誓:说错一个字就用鱼枪把舌头打一个眼儿.
我们全体笑断了气,但不和他认真,这小子上来认真劲儿,真能用鱼枪打自己舌头.据说他在工厂里就这么直驴子,所以弄得丢盔掉甲,跑到海边上躲难.
不过于老鬼给江猪解了围,他说地主有瘦的.他曾给一个瘦得象一根棍似的地主扛活,那地主过日子比穷人还节省,走路看见个豆子,也要从石缝土沟里一粒粒抠出来,装在口袋里拿回家.
我们大吃一惊,脑子里糊涂得要死,我们死也不会相信地主没有个大肚子,死也不会相信他还会蹲在地上捡豆子.不过在海边上讨论这样的问题实在是乏味——反正江猪也倒了霉,连个媳妇都找不着,只好跑渔村泡野老婆.管他爷爷有没有肚子都没用了.
我有时也和海狗子认真地为算命的事辩论,我说我们班有个男同学和我同年同月同时生的,人家现在是海运学院的大学生.这怎么解释?海狗子说那还和长相有关——命运不济,脸相上还可以补救一下.这小子又横竖端量我的脸相,说我眼眉长得好,象海鸥的两扇翅膀,早晚有飞黄腾达之日;又说我的耳朵长得也不错,紧紧贴在脑袋上,对面站着都看不见."两耳贴脑,福气不小".总之,你弄不倒他,这小子有的是词儿.我只好任他摆弄和左右.
不管怎么算,怎么分析,海狗子最后给我下的结论却会叫你乐得发昏.尽管你认为他是在胡说八道,也不得不乐得发昏.
这小子说,突然有那么一天,刘琴会自动来找我.那一天是哪一天呢?海狗子说,"快了."
我觉得算命这玩意儿也挺有意思,为什么那么多人不信这玩艺儿,却愿偷偷地算?因为这玩艺儿有回旋的余地,有补救的办法.你要是命里时辰不对,可以在脸相上找齐;你要是长相不济,可以在生日时辰里得到一些好处——如果你什么都不行,还可以做些什么事情来转危为安:例如烧香烧纸啦,做什么好事啦,不伤生灵啦.总之,你有天大的灾难和不幸,也有补救的办法,也有设法解除的希望.鬼神比我们活人开明,最起码它们不会叫你死路一条,不会叫你有一个倒霉的父亲,就必须跟着倒霉到底,而且怎么想办法也不行.我实在是气坏了——难道我还能换个爹再生一次吗?
算完命之后,海狗子就讲鬼给我听,这小子的大脑袋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鬼,足足能把你吓得死二百五十个死.但我最爱听他讲什么东西成精,乌鱼成精,狐狸成精,蛇成精.这些家伙在海底礁洞,或是山沟密林中修炼多少多少年,口内能吐火,身形能变化.变个漂亮的小姑娘来勾引小伙子,最后拖下水去,或拖进山里,喝他们的血.这往往使我毛骨悚然,有时看到女孩子在海边上,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乌鱼精和狐狸精.不过我有时也幻想,如果这些妖精不喝血,只是勾引小伙子去玩,也挺有趣儿.
尤其是海狗子讲的那些勾引过程,很有意思,还有些生动.
在海狗子眼里,什么东西都能成精,只要它沾了人血——一个砍柴人砍破了手指,血滴到树根子上,树根子便成精了;一个媳妇切菜时割破了点皮肤,把血洒到扫帚上或炊帚上,它们也成了精,变成一个俊美的姑娘或媳妇,头上插满了花朵.等人们发现她,纷纷问是谁家的姑娘媳妇,却又不见了.最后,在锅台上或锅灶下,看见一个插满花朵的炊帚和扫帚.
辽东半岛南部的老人都愿对小孩讲这些故事,我母亲也在我很小的时候讲给我听.讲完之后,便嘱咐说．"以后别动刀、剪子啦!把手指割出血就出妖精了……"
这使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对倚在墙角里的扫帚、炊帚感到神秘和恐怖.
不过,海狗子讲的气氛和老人们讲的不一样,他讲的有些更可怕.他说这些东西要是真正成了精,那就全完了,连老天爷都拿它们没办法.但幸好是它们永远成不了精,即使是修炼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天九——只差一小时,或是一秒钟成精,天神便降临而来——它们总是来得那么及时,就差那么一点点;也从不提前来,似乎来得太早就没意思.于是一道闪电——咔嚓一下,那个炼成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妖精一命呜呼了.
不过妖精也有法宝,这法宝是相当厉害的,连神明也无可奈何.要是说出这法宝是什么东西,你保准会把全部的门牙笑掉.
这法宝竟是女人的破裤头和用过的什么脏东西.然而,在海狗子嘴里,这玩艺相当厉害——就这一点来说,许多老海碰子也是这么讲.他们是从他们爷爷那儿听来的,他们爷爷是从他们爷爷的爷爷那儿听来的.这些家伙总是用厌恶和嘲弄的口吻讲女人用过的污物.可我觉得这实在是了不得,女人原来有这么大的威力——神灵近不得.
这些故事全是这样开始的——一个癞蛤蟆修炼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天,或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当然也可以不是癞蛤蟆,是黄鼠狼或别的什么玩艺儿.总之,这东西马上就要成精了.天神明察秋毫,及时赶来,一阵劈雷电闪,却打不着那妖孽.
原来癞蛤蟆头上顶着一块女人用过的破布头,所以安然无恙.
于是这雷电从早到晚地"咔嚓",但就是打得火海一片,也丝毫解决不了问题.终于惊动了一个行人或是一个放牛小,他们一看,这劈雷电闪怎么老是围着一个顶着破布的癞蛤蟆打来打去.便好奇地走过去,用树枝把那破布一挑——"咔嚓"一声雷电劈下来,那癞蛤蟆立即粉身碎骨,阴谋未能得逞.听者也松了一口气,感到快意.不知怎么,我却在快意之时,又暗暗感到惋惜,炼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却毁于一旦,前功尽弃,实在是令人惋惜.所以,当雷雨之时,我总是左顾右盼,特别是走在山涧树丛里,便更加注意四周,是否有一个癞蛤蟆在顶着一块破布头.要是有,我绝不用树枝去挑,也阻止别人去挑.我想看看,它们成精以后倒底会怎样.真的,我确实想看看,尤其是在我心绪不好时,更想看看.
不过,这些故事不但没有使我瞧不起女人,反而有些敬畏.
她们真了不得,竟会有那么大的能耐——海狗子说是邪气,我觉得是能耐——确确实实是能耐.编这些故事大概是要贬低女人,可我觉得编这故事的人实在是太傻,他们完全可以换个方法,他们实在是太傻太傻了.
海狗子突然呻吟起来,说他肚子疼.我用手摸一下,那薄薄的肚皮冰凉发硬,象是肚子里塞满了石块.我说过,海狗子瘦得筋骨都能透阳光,一点脂肪也没有.这小子白天干的这一潮太狠,把肚子凉透了,所以吃下的饭食不好消化.我们吃的东西除海物以外,大多是牛肉干.这玩艺儿顶劲儿,撑在肚子里一半时化不了.扎猛的人最好吃牛肉干,分量轻,体积小,而且特别抗饿.在老铁山那边的城市买不着牛肉干.人们都忙于革命,根本顾不了牛肉干.但我们有海参——只要把几十头海参塞给火车上的列车员,什么干也能买回来.
我摸着海狗子的肚皮,觉得那些牛肉干完整无损,棱角分明,似乎能把肚皮顶破穿出来.我很有些心疼,我实在是有些心疼.因为海狗子经常这样疼,使我想起弟弟,他就经常肚子疼,疼起来也是肚子噔噔硬.
我开始轻轻地揉海狗子的肚皮,一直得把那些硬块揉下去.
海狗子老老实实地躺着,两只眼睛木然地朝上瞪着.那些鬼神呀,癞蛤蟆成精呀,全都没有了.这小子从没进过医院,过去有个什么病疼,那个瞎子就给他念几句咒,或是让他喝上两碗热水睡觉.不睡不行,瞎子把大被盖在他身上,用手压着,不管海狗子怎么叫唤.常了,也就这么过来了.
"如果上医院,怎么个治法?"海狗子一面哼哼,一面问我.
"扎针."我实际上也不太明白.
"往哪儿扎?"
"屁股上."
"肚子疼怎么往屁股上扎?"
"那药顺着血走——"
海狗子笑了,他不相信,他绝对不相信.其实,我同他说过多少次,他从没信过.这小子不但不信,还能有名有姓地说出不少人——病重得眼看要死,医院怎么治也白费,最后烧香烧纸,求神灵保佑.病就突然好了,而且再也没犯.
"可能是那老瞎子怪罪我了……"海狗子哼哼叽叽地说.这小子一有个病疼,就说是那死鬼瞎子怪罪他来了.
我不听那一套,一面给他揉肚子,一面大骂那个老鬼瞎子,骂他对不起海狗子,骂他其实是对海狗子有罪,骂他千刀万剐.
海狗子吓坏了,求我不要骂下去.这小子确实害怕,我只好不情愿地闭上嘴,但在心里却又反复骂了若干次.
海狗子强了一些,可还没等我把手从他肚皮上抽回来,却又猛地一抽搐,更疼起来.我赶紧加劲儿揉,然而不顶事儿.这小子没命地叫唤着,象鱼枪扎进肚子.
我束手无策,在这空旷的、偏僻的海滩,海狗子的叫声难听极了,简直是鬼叫,那尖利的叫声直往你的骨头缝里钻.这小子疼过无数次,从没象今天这样疼.特别是我手掌下面的瘦肚皮在痉挛抽搐,油腻的、湿漉漉的、皮包骨头的身子扭来扭去,真是要了我的命.如果我要照自己肚子打一鱼枪,海狗子的肚子就可以不疼,我就会毫不犹疑地照自己肚子打一枪,打两枪也行.
我不管怎么真诚地想象,海狗子还是疼得死去活来.最后,这小子哭起来,他说他爹妈来叫他去了,那老瞎子也来叫他,要他继续给老瞎子领路.海狗子这么胡说还不算完,并指着黑乎乎的远处,两眼发直地尖叫:"来了!来了!……还拿着个探路棍儿……"
我被这小子吓得昏过去十五次,我几乎也看见那些死鬼了.
海狗子还央求我以后给他烧纸,每隔七天——从他死那一天——烧一次,一直烧到七个七天——在纸里写上他的名字.另外,还要烧一些没写名字的纸,那是给过路小鬼烧的,否则,这些小鬼就会抢他的钱.
这小子想得真周到,都疼到这个份上,还这么周到.我被他弄得也死了一半,拼命地向他下保证:把卖海参的钱全买烧纸,现在城里大字报纸多极了,你要烧多少都行——只要是你不死——我已经糊涂了.我死一大半了.
海狗子不叫唤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打哆嗦.我把他抱在快要熄灭的红火炭上,又加了一些树枝,火苗呼呼地烧起来.我以为海狗子不会再折腾了——这小子哆嗦得全身往一块儿聚,有些老实.谁知,等聚得差不多时,却又呼地摊开手脚,浑身又发起热来,嘴唇呼呼地吐热气,象火苗一样烫人.接着这小子就胡话连篇,一会儿喊我是爹,一会儿喊我是妈,一会儿喊我是老瞎子,还不时地笑一下.这个笑把我吓得又昏过去十五次,我希望他哭,哪怕把眼珠子哭化了,也比这笑好.我第一次感觉到,笑比哭还可怕,实在是可怕.
再这么折腾下去,我和海狗子到底谁先死,就很难确定.有一阵,我觉得自己绝对会死在海狗子前面.这小子象变戏法似地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好象个电炉子——一会儿推上电闸,一会儿又拉下来.最后,我发疯了,把所有的能烧的东西全扔进火堆,烧得大火熊熊.我又把包牛肉干的纸扔进去,心里不由自主地念叨:这就算烧纸吧,反正烧纸是黄的,包牛肉干的纸也是黄的……鬼爹、鬼妈、鬼瞎子,你就饶了海狗子,发发慈悲吧——我确实发了疯.
我抱起海狗子在火堆上反复烤,象烤一条黄鱼.我一会儿把他弯过去,一会儿把他直过来——这小子也真象条死黄鱼,任我翻来覆去地揉搓、扯拽.抱着他那细瘦的胳膊,那鱼刺一样的骨头,我鼻子竟酸起来,似乎想那么样地哭一下.——黑茫茫的天底下,就我们两个人.如果我们两个人突然死了,谁知道?谁知道我们怎么回事儿,就是知道我们怎么回事,谁又会可怜我们?……海狗子的大脑袋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浑身软得象一嘟噜皮.幸亏这小子没什么重量,要不我的两只胳膊早断了.
我终于把海狗子烤得热汗淋淋,便趁热把全部衣物都缠裹在他身上.然后把他紧紧抱住,挨着火堆坐下去.这时,我才感到背后热辣辣的又刺又痒,我才想到至少有一千二百只没良心的蚊子叮过我.这使我恼火万分,我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道理,没什么可怜和可敬的,你要自已完蛋了,就什么都完蛋了;你要自己不完蛋,就什么也完蛋不了.
我为自己刚才烧包牛肉干纸时的乞求脸红,甚至气得要死,可我还没来得及气愤就迷糊过去.等我睁开眼时,四周已耀眼的明亮,老铁山稳稳地坐立在那里——原来昨晚它默默地陪在我们身边,一步没离开,实在是叫我感动.
海狗子早从我怀里的衣物里钻出去,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那些衣物反而缠裹在我的身上.太阳在海平线上飞腾起来,光辉灿烂地照着我们,世界看来还是那么一回事儿.
海狗子一夜之间变了形,两只眼睛象两个透明的窟窿,都能看见后脑勺.
"今天天真好,一定能退个大潮."
"不,我们回家!"我一下子跳起来.
"这天气……"
"回家,一定要回家!"我凶狠地喊.
我们确实该回家了,至少有二百八十年没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