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九侃by萨苏(全)

本帖于 2009-03-23 15:50:23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画眉深浅 编辑

貌似没人贴过,我来贴一下吧……



这年头形容自己人跟自己人干起来,有一句新发明的俏皮话叫做“共产党打八路军”。共产党打八路军的事儿咱没见过,共产党的警察拿解放军开涮可是听邻居说过,这主角就是咱们派出所的秦老所长。
一、抓闹事大妈(1)
在东四住的时候,翻墙就是派出所——咱当然不会没事就翻进去,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但派出所里边热闹的事儿可见得多了。

  1985年5月19日,这日子肯定好多球迷都记得,好像是中国球迷第一次闹事,也是闹得最理直气壮、气魄雄浑的一次。刘心武写过一个“五一九长镜头”,纪录整个事件的经过,还得了一个什么奖,可见此事影响之大。

  “五一九”之战,说起来当时中国队的实力是远在香港队之上的,队员踢球没有今天这么多毛病,曾雪麟也是相当出色的一个好教练。无奈比赛之前被炒得太热,球员心理失衡,碰上香港队的主教练郭家明外号“小诸葛”,算度精确,巧妙利用了中国队的急躁心理,结果软柿子居然砸了硬核桃,二比一干掉平即出线的中国国家队。

  赢就赢吧,足球是圆的。偏偏郭家明还用了让当时中国球迷极其不适应的“赖皮”打法——拖延时间。香港队员一碰就倒,一倒就动不了。这种今天已经到处可见的战术当时国内无论踢球的还是看球的还真没见过,于是大受影响,以至于李辉急了拖着香港队员的两条腿往外拉。其结果当然是场上场下都越来越躁,北京人怎么说?搓火啊!终场一声哨响,比赛结束了,闹事儿也开始了……

  要说当时北京的球迷还是比较文明的,大多数人无非是自发地游个行,到足协门前喊两声曾雪麟下台,国家队解散之类的气话,还是比较有规矩的。暴力事件也就是推翻了几台车,砸了几块商店玻璃,以人数比例而论,和今天的球迷闹事没法比。可这是中国球迷开天辟地头一回啊,于是就被大笔写上了史书。

  萨当时是在东四派出所看的比赛——怎么挑这么个地方?不奇怪,他们有二十寸的大彩电啊,就放在院里,跟小电影似的。当时普通人家电视还没有普及,有球的时候周围邻居的小孩儿都聚到那儿去看,就是图个热闹。人民警察虽然是专政机关,一帮片儿警对街坊邻居来看电视却采取放任态度。对了,王所长也是球迷,抱大茶缸子站着看。王所长看球全神贯注,据说有槐树上的青虫子掉进茶缸烫死,王所长照喝不误的段子。放周围小孩来看球就是王所长的亲民举动,瞧他那意思,培养出一大帮小球迷来还挺有成就感。

  这次比赛一结束,所里一片骂声,那就不仅是这帮半大小子球迷了。王所长以下都在问候若干足球人士的祖宗八代——警察?警察怎么了,警察也是人啊。

  正这时候电话就响了,接着派出所就乱了营。片儿警们匆匆忙忙穿衣戴帽,紧急集合。比赛的工体就在东四东北边,闹事的球迷一路喧嚣,东四这一片首当其冲。对球迷闹事上头心理准备不足(哪儿像后来呀,国安打申花都弄好几百警察待命),所有能调动的警力都要出动阻截疏导球迷。

  说是疏导,那警棍手铐可都带着呢,明显不是善茬。看球的小子们聚在门口,看警察们士气不高地往外走,住我们外院的小警察宝彤还跟着起哄——“抓什么抓,踢成这样就该闹!”王所长过来,在宝彤帽子上“啪”地一拍,小伙子不敢说什么了。

  警察走了,胡同里的球迷可就聚在派出所门口聊起来了。可能是没到现场的原因,大家的情绪还不算太激动,但也不愿意回去,各抒己见,七嘴八舌,派出所门口改消夏评球晚会了。

  到半夜,人渐渐散去,萨也准备提了小板凳回家,就看见王所长等人回来了。一帮人民警察个个灰头土脸,衣冠不整。后来才知道是迎头碰上了球迷的大部队,一个没处理好,对面冲了过来,势如排山倒海。大多数警察都给冲倒,不少人滚了一身土。可是还得赶紧起来,一边抓带头的、烧扫帚当火把的,一边防着老幼妇孺被踩了砸了。一忙几个钟头,还得挨骂,说起来干警察这一行也不容易。

  队伍里还有几个闹事被抓的,人数倒也不多。估摸着王所长自己就是球迷,大概干这个差事比较手软,能不抓的就不抓了。几个被抓的小伙子显然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实在不能放过。片儿警抓人自有手段,人道而有效——把人犯一只手从肩上背过去,另一只手从腰后背过去,在后心碰头,两个大拇指一拴,痛苦倒也谈不上,但你想跑想反抗就是没门。几个小伙子都是这样烧鸡大翻膀的架势,而且还把一只脚的鞋脱了,看着很是老实。
一、抓闹事大妈(2)
被抓的人里面却有一个另类,竟是个白发小脚老太太,也没拴大姆指,看着畏畏缩缩的样子,据说犯的是打砸抢。

  萨看了觉得大开眼界,球迷什么样的都有,居然还有这么老的老太太!而且竟然跟着闹事还被抓了!

  警察解散,老太太和一帮小伙子给带到后边作笔录去了。我一抬头正看见宝彤在解武装带,于是走上去打听,人家那么老的老太太,还能跟着打砸抢么?不会是乱抓的吧?

  宝彤听我问,一边说,一边还忍不住乐:“这大妈,别人都不抓,也不能不抓她。”
二、白发魔女(1)
一打听才明白,问宝彤真问对人了,这大妈就是宝彤抓的。

  敢情当时的局面警察们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颇有些束手无策。球迷有的时候比较疯狂,这大家能理解,但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他们能疯狂到砸汽车的地步。有朋友说球迷闹事最早一回不是“五一九”,是前一届世界杯外围赛打科威特,苏永舜带队时候的事情。那件事兄弟也是过来人,闹是有的,可没有上升到需要惊动人民警察的份儿上。

  原因也很好理解,那一仗是咱们打赢了么。

  此战第一功臣是守门员李富胜,八一队出来的,人民解放军心理素质过硬,一开场就扑了一个点球,让因为前一仗败给了新西兰而心里没底的老少爷们儿欢声雷动。苏永舜那个队很厉害,广东大将容志行——此人球技球品都是第一流的,坐镇中场指挥若定,带动中国队攻势如潮,只杀得骑骆驼的西亚兄弟们风声鹤唳,顾此失彼。终场哨响三比零,工体内外欢声雷动。那场比赛,就俩字——“痛快”!

  那一次球迷也游行了,但那是满街都唱国歌的游行,扬眉吐气,这种时候的中国老百姓怎么都好通融,实在用不着警察同志出面。

  过火的行为不是没有,恰好还让萨亲眼看见。当时萨随萨娘住在人大,是听广播知道结果的,也很兴奋,随着几位大哥站在校门口举着横幅欢迎游行队伍。等游行的来了,欢呼之后就差点儿打起来——游行的球迷里面学生很多,火炬烧完了正在找材料——据说那一次之后好多大学的扫帚和墩布都失踪了。不知道是谁兴奋过分昏了头,竟然看中了人大的校牌子说这个木头好啊,肯定耐烧,一边说一边就去摘。

  这下游行队伍中人大的学生不干了,说赢球归赢球,你们怎么能烧我们校牌子呢?

  那边也不干了——中国队赢了你连个校牌子都舍不得,啊!

  双方就在人大校门口辩论起来,用侯宝林先生的话说,这就快打起来了。

  不过最终也没打起来,有几个人大的学生抱了人大的校牌子就跑,逃进校园里面去了,要点火的兄弟们只好作罢。

  据说人大的“校卫队”,就是那一次以后成立的。虽然人员构成基本是退休干部,但单论人数,新华门都没有这么多警卫,要再想烧人大的校牌子可不容易。

  然而“五一九”情况就完全不同,愤怒的球迷们不但包围了国家体委,砸了汽车,而且一路呼啸而过,沿途发泄,连说话带广东味儿的都倒了霉——一律给当成了香港队的拥趸了。

  当时粤语在北京已经小有风行,颇有些大姑娘小伙子扳着舌头说“鸟语”。可五一九那天晚上好多人的舌头一吓之后马上变得又软又灵活,京片子倍儿溜,自然不会给球迷打着,由此可见北京人心眼活泛反应快。

  面对如此众多不讲道理的人民群众,这人民警察可就抓了瞎——明摆着绝大多数人都是一时激动,这又不是什么犯罪分子,阶级敌人,是抓是打,都有点儿下不去手。稍微有点儿级别的还得想,这无论是轻了重了,在过去可都是错误。

  王所长他们负责的那一片是新中街,维护治安,疏散群众。新中街就是今天港澳中心附近,工体出门往西不远就是,任务不轻。毕竟吃这一行饭多少年了,老王很有原则,一边传达任务一边嘱咐底下——教育为主,疏导为主,尽量不要抓人,不要动手……

  有了这个基调,王所长抱着高音喇叭喊话,警察们软硬兼施,总算是没把局面激化,但是人民群众欺软怕硬,假如只见教育不见专政,那警察同志就吃亏不小。忙了半天,刚想擦把汗,当,旁边胡同里飞来一块砖头,正砸在宝彤脑袋上,当时血就下来了。捂着脑袋,宝彤就火了——也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抄起警棍就冲出去追。

  几个扔砖头的球迷一看警察追过来了,撒丫子就跑。到底警察是练过的,几下子追上,等追上一看,宝彤也没脾气了。这几个球迷身上挂着“中国队必胜”“五比零”什么的零碎,腰里掖着喇叭。几个人死死拉着一个大个儿——就是扔砖头那位,一个劲儿跟宝彤说:“兄弟,他喝高了。兄弟,您别介意,他不是冲你,他冲×××那孙子……”
二、白发魔女(2)
宝彤摸摸脑袋,把警棍放下了。

  唉,人同此心,宝彤后来说,我要不穿这身,说不定比他们闹得还欢呢。

  这时候王所长带人就跟来了,他怕宝彤落单吃亏(这有道理,法国世界杯的时候好像就有一个警察落单,顶盔贯甲的还愣让球迷给砸成植物了)。看他没事,王所长问他,抓着了吗?

  “抓?我都不知道抓谁。”宝彤没好气地说。

  王所长也不糊涂,一听就明白他带着情绪呢。想想也只好开导他,咱们呢,就是维持秩序,这球迷啊,也就是一时激动的事,明天就好。能不抓就不抓,教育为主,要是有那乘机打砸抢,偷东西,调戏妇女什么的,那就坚决抓……

  宝彤一梗脖子,所长,您也看见了,有谁这工夫打砸抢,偷东西调戏妇女的啊?

  王所长一看不行,这孩子思想不通啊,还得做工作。正要说话呢,哗啦啦,王所长身后一个商店的玻璃窗垮下来了。

  这一晚上球迷可没少砸玻璃,快成标志性动作了。几个警察一哆嗦,都跳起来了去看。哗啦,又一大片玻璃碎了,这回是旁边一辆汽车的车窗给砸了。

  几个人定睛一看,都吃了一惊。

  只见胡同里别无他人,一个白发苍苍的七旬老太手持一锤子,蹒跚而来,一路上见商店玻璃就是一锤,见汽车玻璃也是一锤,当者披靡,哗啦哗啦之声不绝于耳。

  这也是球迷闹事么?

  警察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老太太口中念念有词:“我叫你涨价,我叫你涨价……”

  老太太猛抬头,忽然发现前面居然有一队警察,一愣之下,扔了锤子颤巍巍掉头就跑。

  王所长看看目瞪口呆的部下,对宝彤一指,你,不是刚说“谁这工夫打砸抢”么?这不就有一个?去,不抓回来我处分你。

  ……

  在被抓的球迷中间,这老太很快就有了“白发魔女”的美名。

  最后老太太还是当“闹事球迷”教育以后给释放了,并没有当成打砸抢的,那可要判几年的。警察们也明白,那些天,北京的物价涨得有点儿快了,不少老百姓心里憋了一股邪火,老太太砸车窗,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

  就是宝彤可怜,从此以后警察们一提他,就是这个味儿的——“宝彤啊?抓七十岁小脚老太太最拿手。”

  说起王所长来,这一片居民都挑大拇指,说老王有水平,有魄力,又懂政策。但萨爹有个同事李××先生,说老王厉害,老王的前任秦所长更厉害,人家敢忽悠人民解放军……

  李先生,是楚图南先生的女婿,楚图南先生,就住在东四四条的一个不起眼的四合院里。
三、老秦所长
秦所长我没机会见着,萨生下来的时候老秦已经退休了。可是胡同里的老人们说起他来如数家珍。

  比如东水车胡同老周家两口子丢了个金戒指儿打架,一直打到所里,秦所长一听,告诉周家大小子——去,你们家堂屋东墙柱子上,挂温度计那个钉子上,找找有没有?瞠目结舌之中,一会儿周家大小子呼哧带喘地就回来了,手里举着那金戒指喊:秦所长,您是半仙儿啊!真在那儿挂着呐!

  众人大哗,从此秦所长就有了“秦半仙”的美名。

  其实秦所长后来解释了,这纯属巧合。他去检查防火,就看见那个戒指了,当时还想过要不要提醒提醒人家。这次俩人闹得抓破脸,看那媳妇是个心粗的,估摸这可能是自己挂那儿忘了,一试果然。

  可他这个解释没几个街坊有兴趣,反而是“秦半仙”的名气越来越大,弄得好端端一个共产党干部跟跳大神的似的。

  巧合虽然是巧合,在这一带干了几十年,老秦对几条胡同的一草一木,一家一户都熟悉得跟自己家后院一样,说他比一些粗心的媳妇还明白家里东西在哪儿,倒不是替他吹牛。因为这种熟悉,还有他的年纪,秦所长在东四这一片老百姓眼里,不但是一个警察,还是一个什么事儿都可以托付信赖的长辈。

  有些人说老秦是国民党的留用警务人员,这是一个误传。秦所长是正儿八经的老地下党,从抗战期间就是北京城内潜伏的一个暗字号的小八爷。为了这个,他还让日本人抓进过宪兵队,差一点儿就为国捐躯了。不过坐牢也有坐牢的运气,秦所长进宪兵队的时候关在一块儿那位叫孙以亮,也是抗日犯,但斗争经验就比他丰富多了。老秦从他那儿学了不少对付鬼子的办法。比如鬼子不允许犯人之间说话通风,只要被发现互相交谈就是一顿毒打。孙以亮教老秦把手绢盖在脸上躺着,这样悄悄说话通气,看守就没法发现了。

  鬼子也不是傻瓜,看见他们脸上盖着手绢就进来查问。孙以亮从容不迫,回答得滴水不漏——你们牢里电灯老亮着,我不盖个东西怎么睡得着觉?要不,你们把灯闭了?鬼子看守琢磨了半天,最后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

  在鬼子面前花枪耍得这么利落,这位孙以亮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还有一个名字大家可能更加熟悉,就叫做——孙道临。

  就是后来演了《非常大总统》,当了中国影帝的孙道临,巨星的演技,鬼子宪兵如何应付得了?

  不过,也可能是在鬼子宪兵队练出来的演技,到了摄影棚更加不在话下吧。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萨说不清楚。

  老秦的案子查无实据,最终得以脱险,以后又对付了几年国民党,等到四九年傅总一缴枪,老秦就成了接受北平的第一批干部,在东四一干几十年。老爷子没升上去,据说是建国初期包庇什么人,犯过错误。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反右”和“文革”的时候,他的老同事颇有混到局长处长的都吃了不少苦头,还有人蹲了秦城。可老秦官小就没人注意了,在东四派出所这个地方就风平浪静一直干到退休,没受到什么冲击。所谓树大招风、火大伤身的道理在老秦身上也算有了验证。

  要说老秦有什么缺点,据说就是长相不大雅观。关于秦所长相貌如何,老辈子人说,看过地雷战么?老秦那个长相,那个做派,就跟汤司令一个德行……

  哪个汤司令?

  就是那个“高,实在是高!”的汤司令啊。

  长得不好算缺点么?这有些勉强。可要老秦所长不像汤司令,忽悠解放军的事儿也就出不来了,这里头李先生还给搅了进去。

  李先生不是科学院的么?科学院在中关村,离着几十里地怎么和东四的片警打上交道了?
四、忽悠解放军(1)
这年头形容自己人跟自己人干起来,有一句新发明的俏皮话叫做“共产党打八路军”。共产党打八路军的事儿咱没见过,共产党的警察拿解放军开涮可是听邻居说过,这主角就是咱们派出所的秦老所长。

  不过,事儿发生的时候,秦老所长还是秦小所长,人民警察队伍里的年轻骨干。只这脸是爹妈生的,并不因为年代不同而有太大差别,像不像汤司令不好说,反正和马天民那样的光辉形象沾不上边。

  前边说了,这事儿和李先生有关。您说这李先生不是科学院的么,科学院在海淀中关村啊,和东四有什么关系呢?其实,东四这片胡同里,和科学院有关系的地方不少。东四四条胡同里面,原来军统大特务马汉三那个院子,是科学院图书馆的宿舍。四条对面什锦花园,是科学院光学所的宿舍。干吗把宿舍放这么远呢?盖因为郭沫若成立科学院,跟中央要宿舍,不过此时家底儿薄,中央也没有余粮盖新的,只好拿没收国民党各机关和要员的宅子充数。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各大学身上,比如人民大学的宿舍就在东四十条,其前身说起来极为风光,就是制造“三一八”惨案的那个段祺瑞执政府,那地方更早的时候是李鸿章中堂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我一个同学是人大子弟,自我介绍说“自幼生长在文物里边”,这话也一点儿没错。以当时的情况而言,这的确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李先生卷进这件事,却不是因为他住在这里,而是因为他的岳父楚图南先生来了个远方亲戚,要在派出所报临时户口。别看楚图南先生也算是国家领导人级别的,但在户口问题上并不是什么特权人物。

  顺便说说楚图南先生,他家住在东四四条胡同东头的一个小四合院里。后来那院儿门口多了一块汉白玉的牌子“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这个牌子给楚家带来不少麻烦,经常有赤膊扛照相机的旅游者敲门买票,所以今天您要是去看,就会发现汉白玉牌子旁边还有一个墨笔写的说明——“不对外开放”,那就是李先生的手迹。楚图南先生性子平和,早年春秋有闲的时候,街坊们常看见楚先生在门口沿着一溜槐树散步,大伙儿对这大文化人起心里敬重,见面无论大小都尊称一声“楚先生好”。相对而言,同样住在这片胡同里头的邵力子先生就是另外一个风格。他的宅子在五条胡同幼儿园旁边,永远是大门紧闭。街坊们解释说邵力子先生当年是作过省主席的,虽然现在变了民主人士,依然威风不倒。个人认为这个解释未必正确,邵先生在国共两党之间周旋数十年,地位微妙,所以行事低调,不失为自保之术,恐怕这和架子多大没有关系。

  李先生正在办手续,秦所长就来了,说李老师您过来一下。然后问楚先生府上今天约了什么解放军的客人没有。李先生说不会吧,楚先生那些天在外地开会,还要些日子才能回来,不然他的亲戚也就不用报临时户口等他了。

  秦所长搔搔头,好像挺为难的样子。李先生热情,问他是怎么回事,需要的话可以和楚先生那边联系联系。秦所长苦笑一声,指指外边,说您看……

  李先生往外一看,派出所院里石头凳子上坐着两个解放军同志,不过,军容实在不敢恭维。可能因为天热,俩兵的军装都皱巴巴的,背上透出湿漉漉的汗印来,其中一个摘下军帽来在煽风。

  要说那时解放军军纪严明,这样的“邋遢兵”还是第一次见。后来才明白,解放军军纪严明不假,但十个手指头还不一边齐呢。野战军里,颇有几支能打也能闹,“两头冒尖”的部队,当初萨娘在天津就有体会。打天津的解放军有华野有四野的,要说战斗力,那四野多半占上风。国民党的独立九十五师人称“赵子龙师”,在华野面前是一支劲旅,到四野地盘上连地都没踩实,塔山滩头一仗就打成了瘸腿残废。当然这里边装备不同应该算主要原因,林彪在锦州能用一千门大炮暴打范汉杰,这是其他野战军不能比的。然而要说军风纪,那华野就远胜四野。追着叫大爷大娘,赶着挑水帮包饺子,肯定是华野的,“人民子弟兵”名副其实。四野的就不一样,也不是说他们纪律不严明,只是一身杀气,状貌凶悍,让人不敢接近。
四、忽悠解放军(2)
也有人说这是打恶仗打出来的“霸气”。

  这两位是怎么来的呢?捡来的。

  原来,上午秦所长和几个大妈在胡同里讨论出黑板报的事情,说着话就见一辆军车从东口进来,在胡同里走走停停,司机还不时伸出头来向人打听什么,车子转悠一圈又掉过头来往回走。那时候北京的汽车不像今天这么多。萨小的时候有个乐趣就是坐在东四北大街马路牙子上数汽车,偶尔来个伏尔加都印象深刻。这说明当时的汽车之少,要是今天一堵几里地的架势,那还不数出毛病来啊。所以,有辆汽车在胡同里边转游,一会儿工夫秦所长就觉得不对了。他估摸着这军车八成从外地来的,也许是迷路了。

  等到这车第三次开过来,秦所长就给拦住了,好心问人家:“同志你们这是上哪儿啊?”

  车里的两个解放军就出来了,看看秦所长,小司机很傲慢地说:“找人。”

  “你们找谁啊?”

  “找我们首长,就住你们这条巷子。你帮我们找找?”坐在副司机位上的那个兵年岁大点儿,可态度也不怎么让人受用。

  秦所长可就有点儿别扭——都是革命同志,你们怎么这个态度?看你们刚才跟路边老百姓说话也客客气气的,怎么就跟我这么横?我招谁惹谁了?不过他可没表现出来,挺热情地把两个解放军让到派出所院里,把管片地图拿出来问两位解放军——你们找谁啊,什么住址?

  两位解放军略显尴尬,带点儿耍横道:你们巷子里还能住几个首长?你不知道还问我们?

  这可就有点儿僵了。

  事后才知道,这两位不说出首长是谁来,也有他们的苦衷。原来这两位解放军同志一位是司机,另一位是个营长,他们到东四四条,说起来有些假公济私。这个部队前身是一个地方上的独立师,师长姓刘,在部队里面是个小秀才。就因为他比较有理论水平,整编的时候把这位师长上调了,成了三座门总部的一个处级干部。师长走了老部下们挺惦记,这次该部队因为公事派车到北京办事,车上就捎了两头黄羊,还有几袋大豆,是给老首长送的土产。说起来这是一点单纯的战友之情,并没有什么走后门拉关系的意思在里面,比现在送礼的纯洁多了。但是,用军车捎私货,确是违反纪律的事情,所以两位说话不免支支吾吾。

  那怎么会迷路呢?原来这位营长拿着个信封,上面有老师长的地址,快走到了才发现因为天儿热出汗,部队用的固体墨水质量不佳,一浸,信封上的字就模糊了,只能看出是东四四条胡同。按理说,想法和部队联系一下不就清楚了?这营长和司机都是愣头青,一琢磨,胡同,那不就是一条巷子么?到里面找老乡一打听,那么大个首长还能找不着?

  两位都是第一次到北京办事,还真没想到这北京的巷子好几百米长,两边还净是蜈蚣一样的横胡同,里面的老乡也都懵懵懂懂,怎么也说不清哪儿有个姓刘的首长住着。北京老百姓实诚,不知道也不好意思告诉人家,只好估摸着说:“那边有个大院,好像住了个大干部……”“往南,那儿原来是贝子府,贝子爷满洲国的时候跑奉天去了,说不好你们首长住那儿?”

  许多年过去以后,中国大地上才出现一段顺口溜——“不到四川不知道老婆娶的早,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儿做得小,不到深圳不知道钱挣得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身体不好”。刘师长在地方上威风八面,到了北京可就不好说了,五六十年代少公车,这个级别在北京还有不少人需要挤公共汽车或者蹬自行车满街跑,不怪老百姓没反应过来。

  两位同志就被这些不准确的情报忽悠得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三圈也没找着地方。那感觉,还是汤司令的老话——“八路的,在那边”“八路的,在这边”“八路的,在……”

  正窝火想着这么热的天黄羊别臭了,秦所长就凑上来了。俩人开始挺感激,但一看秦所长的打扮长相,两位的态度就横起来了(人民警察和人民解放军不是一家么?怎么回事?后面再解释)
四、忽悠解放军(3)
话不投机,秦所长一抬头,正看见李先生,灵机一动,心想不会是楚先生的客人吧。要说首长,这胡同里也就楚先生最高了。

  不料一说起来却满不是那么回事,老秦毕竟是管片儿的,脑子一转,就有了数。这胡同里自己管的,还真没有军内的首长,但派出所隔两个院子,是他管不着的地方,八成,这两位要找的首长就住在那里。

  那地方日本侵华期间是驻北平宪兵队,解放军来了以后变成了总参宿舍,叫做“八一大院”。

  想到这个,秦所长向外走,准备介绍两位到八一大院去打听打听。

  走到门口,就听见两位解放军在那儿聊天。聊什么呢?就聊的秦所长。一听之下,老秦好悬没背过气去。
五、警察的愤怒
老秦怎么会差点儿晕过去呢?

  敢情两位解放军同志正说他呢——

  兵:营长,你别急啊,你看警察同志挺帮忙的。

  营:靠他们?那黄羊早就臭了。

  兵:营长你好像对北京的警察同志有意见?咱们都是革命同志……

  营:跟他们是革命同志?哼哼,你不懂。

  兵:咦,营长,这里头还有问题么?

  营:说你个新兵蛋子不懂不是?你知道这北京的警察都是哪儿来的?

  兵:哪儿来的?营长。

  营:那都是原来国民党的黑狗子,想当初平津战役傅作义害怕了缴枪……(十分钟生动的我军战史教育,略)就这样,改造好了他们才接着当警察。我告诉你当初黑狗子怎么祸害老百姓……(十分钟生动的阶级教育,略)

  兵:我说么咱们队伍里哪有岁数这么大的警察?

  营:你说那个所长吧?这岁数,你再瞧他那模样,八成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就是伪警察。

  听到最后一句,秦所长脾气再好也想撸胳膊上去理论理论了。还好,正往外走,东四派出所门厅里有面老穿衣镜,正好让秦所长照一照。

  秦所长一咽唾沫,没了底气——算了,这脸长的……搁我也得这么想,不怪人家。前面说了,秦所长是天然演员的造型,不用化妆,就绝好的一个汤司令。

  到底是干了多年人民警察的,让小脚老太太拿尿盆泼过,让两口子打架媳妇咬过,什么委屈没吃过呢?秦所长出来,已经是心平气和。见了俩解放军,呲牙一笑,说,同志们热啊,哈哈……

  解放军同志看看他,没搭理,估计是刚刚酝酿的阶级感情还没下去呢。

  秦所长不管这些,就告诉他们虽然查不着,自己估摸刘师长住在八一大院,愿意带他们去访一访。

  这回俩解放军好歹说了声谢谢,那就走吧。

  八一大院就在派出所往西没多远,车走了两分钟就到了。秦所长说,就这儿了,咱们下去问问?

  再看俩解放军,一脸土包子的神色瞧过来,目光甚是怜悯。

  嗯?老秦愣了,同志们,咱们下去问问……

  那营长鼻子里边哼了一声,问老秦:你,没在部队干过吧?

  没有。老秦挺诚恳,心想这有什么不对劲么?没在部队干过的多了。

  就知道你没干过。那营长不客气地教训老秦,告诉你,师部的警卫员,最少也得一排房子呢,这种大杂院能是我们师长住的么?你这个什么大院门口连个岗都没有,你这不是糊弄我们么?

  唉,这小同志怎么说话这么噎人呢?这儿又不是空军大院海军大院,哪儿会有哨兵站岗呢?秦所长要说没说,看这位的脸色,一副眼睛长到头顶心的样子,估计说了也白说——后来刘师长说了,他这个部队是野战部队,建国改编以后就是援朝,援朝之后就是剿匪,尽在人少兔子多的地方转战了,军事素质没的说,但是作风么,那就……

  老秦虽然脾气好,到底是对着鬼子宪兵队的刑具也没服过软的血性汉子,让人家这么指着鼻子教训,想想自己辛辛苦苦主动帮人还让人家叫,腾的一下脾气就上来了。

  这北京的老警察脾气要上来,你就等着惨吧。他一不会打你,二不会骂你,有的是拾掇你的损招儿。老秦脾气上来,主意也就有了。

  有是有了,到底是首都警察,考虑得还比别人多一点。老秦问那营长,同志,您哪年入伍的?
六、抱头鼠窜(1)
四六年啊,怎么了?那营长张口就来,然后一愣,心想他问我哪年入伍干什么?

  那就成了,老子我四二年就入党了,收拾你四六年的不坏规矩吧?老秦心里有了数,不等营长同志细琢磨,仿佛忽然开窍一样,恍然大悟道:“门口有岗的刘师长啊,我记起来了,他不是这个胡同啊,是这个胡同出西口,马路对面那个胡同里头啊。”

  哦?你想起来啦?俩解放军互相看看,好像看白痴一样看秦所长——啥叫不是一条胡同啊?这条巷子过了路不还是这条巷子么?

  不是不是,老秦认真地解释,这边儿叫东四四条,那边儿叫钱粮胡同……

  别说名儿一样不一样了,(省略粗话一句)快带我们去吧。

  老秦很客气,毕恭毕敬地带着“两位老总”(老秦原话)就奔了钱粮胡同,过了马路,不一会儿,看到一个白墙红门的大四合院。老秦一指——就是那儿了,不知道刘师长在家不在家,你们自己去吧,我所里还有点儿要紧事,不能陪你们了。

  青砖院墙的四合院,高台阶大门楼,不但有哨兵还有传达室,很明显自己的师长在北京混得不错,两个解放军两眼放光,不再和老秦纠缠点点头过去敲门。

  老秦掉头就往回跑。

  他跑什么呢?兴许……所里真有要紧事儿吧。

  后晌老秦干什么都有点儿发呆,沏茶烫了手,接电话拿板擦当了听筒,还不时往门口踅摸,神情渐渐不安,等到快下班的时候,就开始嘀咕了——老秦咱可是好人,为出口气把人家十年爬冰卧雪浴血奋战的前程都给废了,那可就不仗义啊。

  这时候忽然有人骂上门来,老秦骤然松一口气。

  因为骂上门来这主儿跟他太熟了,经常和老秦下棋的马胖子么。听老马骂得兴高采烈嗓门洪亮,就说明祸事闯得不是不可收拾。

  马胖子上门来就骂——好你个老秦啊,整人也没你这么干的,差点儿吓死了我的两个兵。——说着满世界找炉子通条——这回不收拾你我还就不姓马了!

  嗯?老秦忽然听出味道来,他原来以为老马也住八一大院,是帮谁来打抱不平的,听见说“我的两个兵”,不禁奇怪,一把拉住——等等老马,我知道你是为那俩送黄羊的兵来的,可人家找的是刘师长,关你姓马的什么事儿啊?

  听到“黄羊”,马胖子脸色微红,环顾左右气势锐减,道:他们找的就是我,我参加革命前姓刘啊,到了总参,工作需要才改名么。

  哦?老秦眼睛嘿嘿一乐,伸手倒一杯茶递过去——那你就更用不着收拾我了,反正你原来也不姓马,你既然来了就别摆架子了,快告诉我——

  马胖子苦笑:我猜你就想知道……

  敢情“两位老总”兴致勃勃地到哨兵那里报了号,心想好几百里来的,老师长还不马上跑出来接见啊——算那个营长留了个心眼没提送黄羊的事儿,大概也觉得这虽然符合人情,但毕竟有些违反纪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没想到哨兵居然公事公办,先问他们有没有预约,听说没有就有些为难,拿个电话一阵打,末了说首长还没有回来,让二位去登记,等待安排接见。

  在下也听过几次类似的事情,热心热肺地去见老首长老战友,还得登记弄景的,说这话的人往往不胜唏嘘,再无当日一个锅里搅马勺的亲近与快活。可是同时又挡不住炫耀一番:老战友现在混得如何之好。人,真是个复杂的东西。

  估计这两位解放军同志当时的心思也差不多,但还是乖乖地到传达室登记。登记的同志非常客气,听他们找刘师长,打量打量很有些吃惊地问道:你们是一二九师的老同志?

  一二九师是八路军最早的三个师之一,老骨头部队。1946年入伍的营长同志哪敢冒认,推的语无伦次,告诉人家,我们是那啥当年独立第××师的,来看望老首长。

  登记的同志好像有些诧异,略带困惑地说:“你们没有预约,那就要等一下了。等刘帅回来,我们汇报一下,看今天能不能有时间和你们见个面……”
六、抱头鼠窜(2)
刘……刘帅?

  “两位老总”当时就傻了。

  没错,这钱粮胡同15号,就是原工农红军总参谋长,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长,“中国军神”刘伯承元帅的家!(老秦说了,你们不是要找刘师长么?我没理解错吧?)

  刘伯承,在十大元帅中以治军严谨,秉性刚毅而著称,军中谈起刘帅,虽然不乏“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的幽默,但更多的是“摸摸下面有卵子没有”“两强相逢勇者胜”这类掷地有声的话语。朱老总虽然是十大元帅之首,但怕刘帅的肯定比怕朱老总的人多得多。据说在南京军事学院时期,连身经百战的将军们,也会在刘伯承校长严厉的目光下两腿打颤。

  而这两个二百五,竟然把黄羊送上了刘帅的门……

  好在刘帅并不在家。估计,这时候的刘伯承元帅,有可能正在总参开会琢磨喜玛拉雅山南面的那个邻居呢,所谓“铜头,铁尾,背紧,肚松”,就是这个时候提出来的。

  所以“两位老总”还来得及逃出,傻过之后就是汗流浃背,汗流之后就是支吾两声不顾人家的惊奇掉头就跑——大概负责登记的同志还从来没见过刘帅有跑得如此之快的部下。

  然后,就是俩人刚把车发动,那个营长就被骑着自行车的马胖子处长看见了……

  据老马说,那位营长,也算是朝鲜战场缴过两挺机枪的人物,一直到了老马家里两条腿还在不停地打哆嗦呢。

  从这里面,也可以看出东四这管片儿里面藏龙卧虎,堂堂独立师师长不过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人流之一,老秦这样的派出所所长不好当。

  不过,老秦退休的时候,给继任的王所长交待工作,可并没把自己管片儿里有几个师长几个王爷当回事。他当回事的,是一个外号叫“小胖”的。

  老秦退休的时候,已经到了“文革”后期,“小胖”是东四地区土生土长的流氓,从小儿缺乏家教,打架骂街不说,稍大后更加嚣张,捅过人,砸过派出所,还当街调戏过饭馆的女服务员。屡犯屡抓,因为他“家里有人”,总能化险为夷,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帮小地痞的头头,成为东四这地方一颗没人敢惹的不定时炸弹。

  秦所长对王所长说,你要是能降住“小胖”啊,这一片儿的治安,就没什么大事儿了。

  说完,还摇摇头,说是说,他不太信王所长能轻易制住小胖,这小子毕竟太年轻,太书生气了。

  没想到的是,上任三天,王所长就让“小胖”服服帖帖,并且从此在王所长任上老老实实。

  王所长要感激的,是一只痰盂。
七、老头打架(1)
王所长上任时间不长,就接到报警要他带人过去。

  其实东四这地方天子脚下,人都老实,治安上很少有不得了的大事,导致出警的事儿多半是鸡毛蒜皮。片儿警们去了主要是调解,需要动手的时候很少。秦所长干了那么多年,去办事儿连个手铐子都不带。碰上要抓的小偷小摸,就看人,比较老实的呢,解开他裤腰带让他自己提着裤子前边走。不太老实的呢?解了他鞋带儿把俩大姆哥反背一捆,跟烧鸡大窝脖似的带着走。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像燕子李三那样会缩骨功的贼?老秦说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

  虽然危险性不大,毕竟老王刚上任,老秦放心不下,跟着就去了。

  案子十分简单,多年的老哥儿俩下棋下急了。

  关键时刻老大眼一花,车让老二给吃了。老大说明车暗马炮白吃你不能这样,老二说落棋无悔真君子吃了就不能还。老大不干,倚老卖老追着老二硬要那个车,老二更犟一张嘴把车给吃肚子里了——好大一个榆木棋子儿呢。后来为了让这玩意儿出来,老爷子连吃了三天韭菜。老大一看,嘿,你逗气儿啊,抄起茶壶把老二就给开了。见了血老二也不干了,揪住老大就拼命。老哥儿俩平时都练过点儿三皇炮捶、五行八卦什么的,这一掐起来就没人能分得开,老大媳妇一着急就让家里小子去派出所报警了。

  王所长带着俩警察,老秦跟着过来一看,俩老乌眼鸡啊!老秦一声大喝,俩警察上去一人一个分开,到底哥儿俩掐架还不敢对抗政府,分开了就不打了,剩下你一言我一语的对骂,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了。老秦老王都有经验,就在那儿冷眼看着两边媳妇上去自己劝——让他们磨磨消消火。中国老百姓都怕官,过会儿一说往局子里带,保证老哥儿俩服软比谁都快,肯定是说喝多了,哥儿俩闹着玩,然后板起脸来作作工作,一人写个检查上医院看看也就完了。

  正这时候,搅局的来了。只听胡同里一声怒吼,由远而近,门外头看热闹的妇女们一片声地乱叫——“小胖,你要干嘛?”“哎呀,不得了,小胖你可不能动刀啊。”“他爹,别喝了,快来有热闹看啦,小胖儿要剁他大爷……”

  一听就不是好事儿。老秦老王往外一看,迎面儿一条莽黑的大汉,带了六七个小子飞奔而来,手里拎一把菜刀,口中喊着:“×××,你出来,×你个老东西,敢打我大爷!今儿爷们让你见见红!”

  正是小胖和他那一帮铁哥们儿,敢情让茶壶开了的那位是小胖的大爷,一打起来就有那好事儿的给小胖送信去了。

  老秦一顿,心说,闹大了,连个警棍都没带,这小子可是个亡命徒。不行,我得出去,这么多年了,他多少有点儿怕我。

  正想着呢,老王已经腆着肚子晃悠着过去了,大模大样冲小胖一点手指:“你,来发的什么疯啊?”

  老秦一听就想这小子还是嫩啊,跟亡命徒,能这么说话么?这不是招他么?

  谁知道就这一句出口,只见对面小胖马上一个急刹车,带得一道黄土飞扬。这小子,刷,把菜刀藏身后了,口中讷讷问道:“王……王所长,您今儿有空来啊?”

  废话,我有什么空,不是你大爷吃饱了撑得跟人家干仗,大热天儿的我来干嘛?

  啊,那我大爷可是吃了亏的啊!

  你少废话,打架有政府管呢,轮到你说话?刚娶了媳妇,多好的日子你不过,想局子里的窝窝头啦?说着王所长把帽子摘下来吹吹里边的土又戴上。

  哦,王所长,我错了,您多担待。小胖往后一退,黑脸上竟然泛起一丝红晕——嘿嘿,我今儿喝多了烧的,和兄弟们跑跑,散散火……那什么,所长您忙,我们先走了啊。

  说完,小胖冲几个还在发蒙的小兄弟一挥手——得,有王所长呢,没事儿,咱们走……

  一边儿看热闹的想笑不敢笑。老秦也奇怪,心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就这两句话就能把小胖镇住?邪了。
七、老头打架(2)
这谜底,过了好多年,才从跟王所长的梁大盖儿那儿听了个大概齐,事儿,还是跟小胖娶媳妇有关。
八、凌雅仙杀夫(1)
所谓“大盖儿”,就是大盖儿帽的意思,别看前边有解放军同志瞧不起警察的,但很长一段时间解放军同志也有羡慕警察的,那就因为警察们一直都戴着精神的大盖儿帽,而解放军同志们当时软绵绵的帽子很不提气。有了这个特征,街坊们把片警同志叫做王大盖儿李大盖儿梁大盖儿也就不奇怪了。

  梁大盖儿这个人也很有意思,据说碰上犯葛的小子需要动手了,东四派出所的同志永远让梁大盖儿先上。理由?老王说得好,梁大盖儿的擒拿本事“不是跟人练出来的。”

  不跟人练出来的还能是跟狐仙练出来的么?这个,本着坑里不再挖坑的原则,后边专门再写吧。先把句话撂到这儿,梁大盖儿调东四之前,是在白石桥派出所干的。

  梁大盖儿后来岁数大了坐办公室,萨结婚改户口的时候他给办的手续。梁大盖儿对我作例行教育,就是什么生育要计划不能无证,夫妻要和睦不能打架什么的,一说二十分钟打不住。萨有点儿不耐烦,就跟他说,梁叔叔,萨那媳妇您也看见了,那是打架的人么?梁大盖儿噗嗤一乐,看着文静就不惹祸啦?那小胖能让咱王所长一压二十年?

  话说到这儿,估摸着是小胖也不在这片儿住了,梁大盖儿藏着掖着这么多年憋得难受,就勾两句,听他怎么说。

  敢情,小胖怕王所长,那是从王所长上任第三天开始的。

  小胖这厮虽然粗夯,讨了个媳妇叫凌雅仙却是活泼漂亮,脾气还好。王所长提升的时候,小两口正筹备结婚呢。您说孬汉子怎么总能娶好妻?其实里边一点儿玄妙都没有,两家是对门街坊,凌雅仙跟小胖属于青梅竹马,从小过家家就是作小胖的媳妇,长大了小胖越发地像个张飞,别的小伙子就算对凌雅仙有什么想法,那也只能停留在有贼心没贼胆的阶段。一来二去,凌雅仙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可选择的了……

  不过,凌雅仙也挺知足,婚前婚后小胖对媳妇好那是没的说。

  梁大盖儿总结——你看,就这号打狗骂街的,往往对自己媳妇护得厉害,抡菜刀都行。我这儿见过几个顶不是东西的,还都是念过书的主儿。

  萨说,那是,英雄每出屠狗辈,百无一用是书生么。

  梁大盖儿忽然张口结舌——那个,那个,我……我可不是说念书不好啊,我是说,我是说有人天生混球,他念多少书也没用啊。

  忽然想起来前两天梁大盖儿还在找萨爹帮忙给他儿子寻摸辅导老师呢。

  回过头来,还是说王所长跟小胖的事吧。

  王所长上任第三天,那天星期日,就王所长和梁大盖儿俩人值班,凌雅仙一进门就哭上了——王所长,您快去看看吧,我把小胖给打死啦……

  嗯?那小子一顿吃六个馒头的主儿,凌雅仙风一吹就走的身板能把他打死?再说了,两口子快成亲了,好还好不够呢,谁舍得下这样的狠手啊?

  来的时候还有气儿吗?王所长赶紧问。

  凌雅仙傻傻地点点头。

  赶紧,也不留值班的了,俩人跟着凌雅仙就走,一边走一边了解情况。

  走了不到二百米,情况就明白了,这案情……可真是够邪性的。

  原来,这几天,小胖和凌雅仙都在忙着采购结婚用的东西,这个活儿不轻松,凌雅仙进门的时候,小胖正累得靠在床上哼哼呢。

  那时候结婚要用什么东西,大伙儿还有印象吗?就算殷实人家,也不过是三转一响带咔嚓,四十八条腿。什么是三转一响?嗯,过来的朋友不妨给后来的弟兄们解惑。

  不过,寒朴之外,也有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因为商品匮乏,大家买的结婚用品,往往如出一辙,比如大红的双喜字脸盆,铁皮壳的暖壶,那就真是千篇一律的新房装饰了。

  当然了,还有一样,也许大家都有印象,那就是同样红色喷花,喇叭口掐颈大肚的双喜字高筒痰盂儿,好多老人的家里,现在还保留着这种特殊时代的“艺术品”。
八、凌雅仙杀夫(2)
今天凌雅仙手里就正提着这个东西回来。

  小胖看见媳妇马上不累了,站起来往上凑合,一边占点小便宜,一边问:你今儿买什么回来了?

  凌雅仙半推半就地躲着,忽然童心大起,笑道:“今儿给你买了个帽子。”说着抄起手里的痰盂儿,照着小胖的脑袋就是一扣。

  万没想到,就这一下,哧溜一声,这痰盂儿竟然一扣到底,恰把小胖的脑袋装了进去!

  这下子事出意外,凌雅仙手足无措,只听得小胖在痰盂儿里大声呼喊,声音憋闷。小胖马上开始努力地想把脑袋从这个“帽子”里褪出来,无奈人脸上的各种器官出于下雨防存水的缘故,棱面都是朝下长的,这帽子的尺寸可丁可卯,戴上容易,摘,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回过神儿来的凌雅仙过来帮忙,但无论两口子是拉是拽,是抻是拔,那痰盂儿就像长在了小胖的脑袋上,是纹丝不动!

  凌雅仙本来就是那种小家碧玉式的女孩儿,几下子拉拽没了力气,只好松了手。看这个头戴酷似古代皇帝平天冠的奇形怪物在家里乒乓地折腾,一边使劲问痰盂儿里的小胖自己该怎么办——她一向习惯了听小胖的,一时间还真不习惯自己拿主意。

  无奈小胖在痰盂儿里闷着,说什么都瓮声瓮气的,凌雅仙是怎么也听不明白,一个劲儿地追问。

  本来小胖脾气就暴躁,憋在里头再被凌雅仙迟钝的反应一气,火往上撞,大吼一声:快给我把这玩意儿砸开!

  砸?这回凌雅仙终于听明白了,可……拿什么砸啊?小胖不断地跳着脚催促,凌雅仙没主意间一眼看见院门后头的门闩了。

  情急中也没顾上多想,凌雅仙抄起一米多长的柳木大门杠,照着小胖脑袋上的痰盂儿就是一下……
九、人言可畏(1)
眼瞅着毫无希望,王所长看见了打火机急中生智,抄起来照着小胖后脖颈子“啪”一下就打着了。

  凌雅仙惊呼中,小胖“嗷”的一声惨叫——惨到什么程度呢?据说连梁大盖儿这种神鬼不怕的猛人都浑身一哆嗦。晚上隔仨院的王姥姥孙女去派出所报案,说老太太丢了要民警帮着找。据称是下晌猛听见这边惨声嚎叫,王姥姥抄起个包袱皮颤巍巍就往外跑,动作比兔子还快,嘴里还直叨唠:“刚过几天安生日子,这鬼子怎么又来啦……”

  小胖倒是解脱了,他看不见,对烫过来的打火机毫无思想准备,猛然一烫一激灵,脖子不由自主地一缩,“砰”的一声,跟开酒瓶塞子似的脑袋就拔出来了,倒是抓着痰盂儿的梁大盖儿坐了个屁股墩。

  出来是出来了,可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估计是这猛然一挣碰破了鼻子,鼻血蹿出来了,凌雅仙赶紧扶着他到外屋塞棉花球止血。

  王所长提溜着痰盂儿,灭了打火机笑得嘿嘿的,和梁大盖儿俩人就耍上了贫嘴。

  刚耍了几句,忽然一阵香风袭来。

  要小说里,这可能就是哪个花魁出现了。别想歪,基层片警的,哪儿有这么多艳遇。来者何人?

  小胖。

  这小子怎么这么香?您想啊,一盒雪花膏都抹上,能不“花香袭人”么?

  小胖鼻子上堵个棉花塞,满脸鼻涕眼泪(拔出来的时候碰了泪腺神经,俗称“酸鼻儿”),扑过来对着两位警察同志纳头便拜。

  你小子这是干什么?王所长赶紧拉他,小胖趴地上就不起来——“所长,梁大哥,救命之恩,咱就不说啥了,以后两位哥哥有啥差遣,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皱一皱眉头那不是人养的。”

  小胖满嘴胡话,口气真诚。

  王所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种混混他可知道,刚才说服了服了的,那都是形势所迫,你没点儿能拿得住他的能真服你?嗯?小胖这种人老子爷都能打,他哪是那报恩的人啊!料他还有话要说,王所长和梁大盖儿都不理他,等他后边的话。

  这边凌雅仙也过来拉他起来,小胖朝她一瞪眼,递个眼色,凌雅仙不敢拉了,赶着拿点子块糖瓜子招呼两位警察同志,反正都是为结婚准备的,倒也方便。

  看没人理他,小胖脸憋得跟个茄子似的,只好自己下台阶了:“所长……要没你们今儿弟弟就算是交待了,这救人救到底,今儿的事儿,您二位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别给我说出去?保个密,就当两位哥哥帮我一大忙,咱小胖决不能忘喽。”

  王所长、梁大盖儿互相看看,若有所悟。

  是人,他都有弱点,小胖这人的弱点,就是好面子,所以,他绝不能让这个事儿传出去。

  您说脑袋上套个痰盂儿算什么丢人大不了的事儿啊?

  嘿嘿,话,就看怎么说,要让王所长和梁大盖儿刚才耍贫嘴的说法,那问题可就严重了。别忘了,痰盂儿在北京老百姓这儿还有个称呼,叫做尿盆儿,这事儿经梁大盖儿一编排,就成了“小胖结婚头天钻他媳妇的尿盆儿,进去出不来了叫警察”……

  这要传出去,别说在这片儿混,小胖还活不活了?

  双方“诚挚而友好地交换了意见”以后,最后的君子协议是小胖保证自己在这片住一天,就决不给所里添麻烦。王所长和梁大盖儿呢,跟他说了,你只要住这片儿一天,这话就传不到多一个人的耳朵里。

  人言可畏啊,阮玲玉的教训在前边,王所长答应小胖的条件大概也是怕出人命。

  王所长看见小胖提刀而来,摘帽子比划,就是提醒他——你小子,忘了尿盆儿那事儿了?

  您说,这周围都是街坊四邻的,小胖能不怕么?

  拿住脉门不用刀,这人的运气就是不一样。那老秦和小胖打了几年交道,文的武的都用上了,也不过得他卖三分面子,老王刚上任,凌雅仙一棍子就给送来这么个大大的辫子让他大揪特揪,竟然让小胖二十年不得翻身。
九、人言可畏(2)
至于那痰盂儿,以后再没人见过,据说是结婚当天晚上就让小胖给砸成饼子扔垃圾站了,说是一看见床边立这么个玩意儿就那啥……

  前面说了,这梁大盖儿也是一神主儿,到现在还有不少街坊记得“梁大盖儿捉妖精”呢。

  捉妖?难道人民警察还兼当道士么?

  还真不奇怪,这派出所的警察啊,谁也没指望着他能抓个江洋大盗什么的,倒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麻烦事就会想起他们来。在老百姓眼里,这片儿警和公司里做IT的一个性质。怎么一个性质?公司里好多人不明白我们做IT的到底是干什么的,干脆把我们当万金油。钢笔不下水了,找你;咖啡机坏了,找你;MM跟男朋友吹了……这个,MM直接上网骂人就不用找IT了。

  所以,警察同志也一样不断被各种奇怪的事情所“骚扰”。至少在我住东四的时候,片儿警的工作极为琐碎,猫丢了,找警察;出差孩子没地儿吃饭,找警察;王大爷错吃了保胎药,还是找警察。

  大多数时候,警察同志也就忍了,谁让都是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呢?猫丢了,管片儿蹓跶时候帮你打听着;孩子没地儿吃饭,来所里食堂吧,反正就几天的事;王大爷……落便秘的毛病不是我们的责任,谁让你们不先送医院的?

  可等到吴家老太太登门请片儿警去捉妖精,警察同志还是觉得太过分了。

  “咱们政府是共产党,不能搞这个封建迷信。”值班的干警小刘干脆利落地拒绝吴老太太说。
十、梁大盖儿捉妖(1)
好好的怎么会闹妖精呢?原来吴老太太住六十六号院,就老两口,本来挺清静的地方,近来半夜却总是闹妖,有东西满院子乱扑腾,是猫?可不叫,半夜起来看,跟几个火团似的还一蹦一跳的。

  老太太一琢磨,心思就望闹妖怪上边去了,点了香祭祀。第二天再看,放在廊子下面晾晒的花生给吃去了一半!

  这回老太太可不干了。啊,就国庆节发这点儿花生,定量供应的,你仙人家家的还来吃我老太太的东西,总不成仙家现在买东西也凭本吧?一生气也顾不得得罪妖精的后果,就给告到派出所来了,没想到警察还不管。

  老太太说,我不是搞封建迷信,就是求你们就去把那妖精抓了去。

  小刘说,妖精都出来了,大娘您还不搞封建迷信呢?

  老太太说,你公家人可不兴瞎说话啊,妖精可不是我搞封建迷信出来的,它是自己蹦出来的!

  小刘说,不管怎么说吧,我们只管犯罪分子。要不,您上革委会问问去?

  老太太说,我去过革委会了,他们说要是闹猫小孩儿扔砖头他们管,还说我那儿闹妖精是四旧——妖精在哪儿闹,我能管得了吗?

  小刘说,就是啊,您看这妖精可不是四旧么?现在哪儿还有闹妖精的啊?都闹红卫兵……嗨,您瞧您都把我气糊涂了。

  老太太说:对啊,妖精是四旧,你们帮我破了去!

  小刘说,怎么捉妖精我们警察可没练过。

  好说歹说小刘就是一口回绝,还带着老太太无理取闹的意思。老太太十分不乐意可是也没办法,一边走一边叨唠,你们警察都不管,这闹妖精到底归谁管啊?白云观现在也没个道士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老太太又来了,说民警同志啊,这回你们可不能不管啊,妖怪把我老头都吓出毛病来啦……

  这回事儿闹大发了。

  照吴老太太的叙述,头天晚上这妖精又来了,这回,是半夜。吴大爷惦记这事儿本来就睡不踏实,听见院儿里闹腾,披了件衣服就想起来看看。

  老爷子是想悄悄瞅瞅,所以慢慢,慢慢地把窗帘拉开,刚一探头,老爷子一声大叫就栽倒那儿了——敢情在窗台儿上就坐着一个妖精,红红的眼睛象火炭,一身霞光,牙齿雪白,两耳尖尖,正和老爷子来一个脸儿对脸儿。

  吴大爷吓得肺气肿发作,住院了。

  这回小刘再说妖精不归警察管,吴老太太可就不干了。你们是片儿警不是?那妖精是不是住这片儿的?住这片儿怎么不归你们管?你不管我找你们领导。

  谁是领导啊?

  就是王所长呗。

  王所长皱着眉头听了半天,最后说,这样吧,老太太,我跟您去一趟,咱们实地调查。妖精,咱也得看看是什么品种,抓不抓得住不是?

  就这样,王所长骑着桃木剑——错,骑着自行车就跟着老太太去了。看了一盏茶的工夫,走访了一番邻居,回来跟老太太说,这妖精我们警察捉定了,您放心吧。

  回所里一指梁大盖儿——你,带宝彤、小刘,去六十六号院,捉妖精。

  啊?梁大盖儿一愣——所长,这活儿我可没练过,要不,您上,我们跟着学学?

  哪儿那么多废话?你在白石桥的时候不是非洲蟒都抓过么。

  是啊,梁大盖儿一指旁边那柳树,那么粗的呢,跟笋鸡一个味儿……不过所长,那是蟒啊,这回可是闹妖精,它性质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听我说……

  听着王所长说,梁大盖儿顿时释然,舔舔嘴唇说,所长,没问题,您瞧我的吧。

  第二天早上,王所长上局里开会,中午回来,刚进门,就闻见一阵子扑鼻的香味儿。接着,就看见梁大盖儿带着几个小警察打着饱嗝从食堂走过来,见了王所长马上笑嘻嘻地迎上来,七嘴八舌的打招呼。

  “所长,真够意思,谢谢啊。”

  “再有这活儿您还叫我们成不?过瘾。”
十、梁大盖儿捉妖(2)
“怎么吴老太太他们家不闹妖精?”

  “……”

  老王乐呵呵地听,等他们说完了,问:“怎么样?妖精抓住啦?”

  “抓住啦,抓住了仨呢,那大,那肥……”

  老王接着乐,忽然鼻子里又闻见了那股香味儿,嗅嗅,笑容就有点儿僵:“你……你们不会抓住就给……就给……”

  “炖了!”梁大盖儿剔着牙一脸的邪笑,“大师傅弄猪蹄子一块儿炖的,香!所长,给您留着一盆呢,让大师傅给您热热去?”

  话没说完,只见王所长已经变了脸色,蹭的一声奔了食堂。

  宝彤还那儿接着乐呢——瞧咱所长馋的。

  这时候就看见王所长出来了,手里托着饭盆,一转身,又钻进了临时关犯人的小黑屋。

  这回警察们都不笑了,这所长闹的是那一出呢?

  等王所长出来,已经是一脸的严肃——吃了兔子肉的,都出来。

  连梁大盖儿,六个警察乖乖地站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名其妙。

  王所长冲值班的警察喊:“老徐,快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派辆急救车来——你们,”手一圈那六个警察,“叫你们作!都老实待着,准备灌肠洗胃吧。”

  啊?梁大盖儿一伙儿傻眼了。
十一、洗肠子(1)
妖怪和兔子有什么关系?吃个兔子还要洗胃灌肠,这怎么回事呢?

  事情还得从王所长勘察现场说起。

  吴老太太家闹的妖怪就是兔子,这个王所长早清楚,红眼睛长耳朵大板儿牙一蹦上窗台,照这个形容除了兔子还能是什么?蓝心湄也做不出这个形象来啊。何况,王所长还在吴老太太院儿里捡着一把颗粒状的兔子屎呢。

  问题是这北京城里哪儿来的兔子?就算北京建城几百年还能有野生的兔子残留下来,到了“除四害”连麻雀都不放过,那么大的兔子能躲过去么?它总不能是真的会法术的兔儿爷吧。

  王所长是打听了周围邻居才弄明白的。

  六十六号院前面临街,后身是一个菜站,扔了一地的菜帮子。左边一家,是一个制作毛主席像章和塑像的小工厂,工人都挺忙的也没什么异常。那兔子的老巢,就是右边的六十八号院汪家。六十八号院和六十六号院隔着一堵墙,王所长进去的时候,只见这堵墙边堆满了杂七杂八的木料,正要问有没有人在,就看见一头肥墩墩的兔子从木料堆里冒出来,开始啃一根木头上的蘑菇,发现有生人来,一个倒毛没影儿了。

  好小子,找你呢还敢出来!

  这大堆木料,是唐山大地震时候搭地震棚留下来的,支支棱棱占了好大一片地方。知青回城之前,好多院子都挺空旷的,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王所长就向汪家打听兔子这事儿。别说,还真找对了,汪老爷子“嗨”了一声,说别提了,都是我那老太婆一时心慈手软啊。

  说起来汪家,可是有来历的。这胡同里多旗人,汪家祖上是大清一路贝勒爷,做过西安将军,是镇压回族同胞起义的刽子手,维护祖国统一的大功臣。我和他们家小刚是小学同学,挺温文尔雅的一个孩子,跟凶恶的辫子兵一点儿都拉不上关系。后来才知道,要不是辛亥革命,这小子生下来就是什么世袭二等轻车都尉!和二等轻车都尉一块儿扫地作值日什么感觉?当时不懂,现在想想觉得心里满怪异的。

  因为是旗人,东北的亲戚就不少,有亲戚来北京住宿麻烦了贝勒爷后代,带来两只兔子,算给孩子做个玩物,当然,也可以杀了吃肉。汪家老太太信佛不让杀,一不留神俩兔子就跑进了木料堆里,不久竟然繁殖了起来,满院子地打洞,而且经常夜间啸聚,劫掠食品。这时候汪老太太也后悔了,但家里青壮都插队去了北大荒,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要把这一片木头都翻起来抓兔子,可不容易,就一直拖了下来。

  行啊,只要你们同意杀就没问题。回所里王所长就指派了梁大盖儿。

  照梁大盖儿自己说的,整个东城分局,抓人不好说,抓个山猫儿野兽儿的,我梁大盖儿认了第二也没人敢认第一。带了人去,一会儿就在六十六号墙根底下发现一个兔子洞。这肯定是从六十八号打过来的。梁大盖儿让其他的警察过去,把木料堆翻开找洞。

  都翻开是不容易的,但翻开墙根这块儿,还不算难,不一会儿就找到四个洞。梁大盖儿让警察们堵住了其中三个,剩下一个买了盒“大生产”香烟,几个警察轮番往里面喷烟。

  不一会儿,六十六号院这边就冒出烟来。再过一会儿,就有兔子蹦出来往外跑。

  早就等着你呢,只要兔子往外蹿,梁大盖儿上去就是一脚,踢翻了往地上一摔打就是兔脑震荡休克,乖乖束手就擒。一转眼捉了三只,再没有往外跑的了。

  连串动作干净利落,立竿见影。围观的老百姓都由衷地佩服鼓掌。

  事情到这儿,本来已经做得很好,梁大盖儿偏偏节外生枝,拿兔子给群众作完反封建教育以后,就送了食堂,哥儿几个美美地打了牙祭。

  这不怪梁大盖儿,那时候肉都凭票供应,警察也是人,也馋嘴不是?

  王所长可比他想得深。他早就在琢磨——兔子这玩意儿,能吓住孩子,吴大爷早年也是张作霖手下干过宪兵的主儿,怎么会怕一个兔子呢?
十一、洗肠子(2)
还是吴老太太解释了——那怎么能是兔子?在院子里一走都会发光!

  发光?这可就新鲜了,难道这兔子还带着手电筒么?

  王所长就存了个心眼,想这兔子别是哪个实验室跑出来的吧?说不能还是作放射试验的,要不怎么会发光?

  要真是这样那就可怕了,不成,得找老汪家调查兔子的出处。王所长琢磨着回所里,一进门就得到了兔子已经被毁尸灭迹吃掉的可怕消息。

  不过他还抱一丝侥幸,所以急急忙忙端了兔肉到黑屋子看。看的结果——蓬荜生辉啊!

  所以,一出来王所长就叫了救护车。

  麻烦的是医生也说不准这是什么毒,甚至有毒没毒,只是到了暗处,能看得出老梁他们的确口冒火花很不正常。化验需要时间,只能尽量从最坏考虑。这样一说,警察们也都紧张起来,一阵儿觉得肚里不对付。就这样梁大盖儿一班人算是领教了灌肠洗胃的可怕,一天下来老梁掉了四斤多。可是医生还不放弃,叮嘱化验结果之前警察同志们继续洗胃,天天洗,直到嘴上不再冒亮光为止。

  与此同时,兔子的出身也查明了。原来送兔子的客人是东北一家兔肉加工厂的,干这个,难免每天要杀几百只兔子。去了骨头把兔子肉用兔子的膀胱包起来,都是蛋白质没肥膘,卖到香港换外汇。送来的兔子都是不合格的“劣等产品”,但是来路满正的,世界人民都吃它。

  找不到原因,老王发愁啊。

  正这时候,有人报告,说六十八号和像章工厂的打起来了。
十二、惊动了法医谢大拿(1)
东四派出所本来编制就不大,这一下走了六个警察去洗胃,人手不足,上下忙得团团转,有点儿事就得王所长亲自出马。

  原来,打架的起因还是梁大盖儿,他打了三个“妖怪”以后,变态地曝尸示众,炫耀武功,给广大居民同志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下来以后,有俩像章厂的工人就想起厂里的一档子事儿来。

  原来,这个厂子做的毛主席像,最近颇有一些无端损坏。他们厂做的毛主席像是立式,军装,姿势是一手挥起、一手背后那种,石膏胎子,上荧光颜色,很受欢迎。成品都放在车间阴干等包装,结果最近有相当多的主席军帽大衣被啃成渔网状。根据情况,厂里认为是闹耗子咬坏的,这还得了?于是向上申请,专门买了块腊肉拌耗子药打埋伏。那时候供应困难,腊肉是内部供应的高档食品,别说耗子,普通老百姓都吃不着。用这个稀罕东西做饵效果不错,每天都能捡到一两个死老鼠——这耗子算幸运,此时极左的劲风已过,还能留个全尸。要照“文革”初期的时候非得按现行反革命发动群众搞批斗不可,那结果就不知道是碎尸万断还是变肉饼子了。

  耗子虽然抓了不少,主席像被啃的问题依然如故,当时没有经济效益一说,可政治影响不是闹着玩的,看来这耗子真是有阶级仇恨,要不,怎么不啃桌子椅子,专对毛主席下手呢?

  看了梁大盖儿捉妖精,俩工人就琢磨了,这“犯人”闹不好不是耗子,是兔爷吧?

  俩人留了个心眼,晚上埋伏下,结果半夜里一头漏网的“妖精”,对梁大盖儿的“曝尸示众”不当回事,又溜过来啃主席的大衣,当场让两个工人打翻壮烈牺牲。

  第二天,趾高气扬的两个工人带着死兔子就上六十八号讲理去了。

  其实,这个事儿要是好好沟通,是个皆大欢喜的,毕竟汪家也希望这妖精早点儿落入法网才好,不然传出去六十八号汪家老往外跑这个东西名声也是不大好的。但两个工人埋伏成功,比较兴奋,说话就冲了点儿。汪老先生担着封建残渣余孽的高风险名声几十年,一看这事儿闹不好能和恶毒攻击毛主席挂上号就不干了,死活不认这兔子是自家的。死兔子又不会说话,确实不能证明是他这儿跑出去的——废话,活兔子也不能说话啊。

  双方一较真,就不免有了些肢体语言的交流。

  不过,汪老先生那么大岁数,俩工人手上也很有分寸,所以王所长赶到的时候,局面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所里一堆事儿呢没功夫跟他们较劲,问明情况,王所长的处理干脆果断——没人能指挥兔子啃主席像,这事儿纯粹工厂方面不对。两个小伙子给人家老人道歉,跟着去医院看看有没有受伤,回来厂里内部教育……。最后,兔子,没收。

  俩工人蔫头耷拉脑地要走,王所长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等等,你们那主席像是荧光的?

  工人点点头。

  下午,王所长就把分局的法医谢大拿叫来了。

  东四这片儿治安良好,大案极少,很少有用得着谢大拿的时候,但我一直记得此人,因为他曾经和所里唯一的女警察冯姐打得火热,差点儿成一对。而萨对冯姐的警花形象也挺敬仰的,自然就多留了一个心。别想错啊,冯姐干警察的时候萨还上小学呢,就是一个纯粹的敬仰。

  俩人最后还是没成,人说是冯姐受不了谢大拿的大大咧咧。

  按说大大咧咧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冯姐自己也不是什么细致人,曾有年度射击测试走火一枪击穿旁边警察帽子的壮举,就有人劝冯姐凑合算了。冯姐说,那是能凑合的么?开完死尸不洗手就抓馒头吃,提醒一回忘一回。上回给他洗衣服,一掏兜,一节手指头……

  都闭嘴了。

  冯姐的话不无夸张,比如手指头是装在证物袋里的,但谢大拿的敬业精神可见一斑。论业务大家都非常信任谢大拿,人家有一条猪腿破一起凶杀案的光辉履历,都上了当年的《啄木鸟》杂志呢。
十二、惊动了法医谢大拿(2)
那案子别让大伙儿惦记了,不过就是罪犯想把死者塞进一个箱子里,但死者腿太长只好打断了塞,谢大拿弄了条猪腿,用嫌疑犯屋里的扳道钳砸断,得到了和死者腿骨一样的破坏特征,从而确定了凶器,让罪犯无可抵赖。

  所以这回让他看个兔子,谢大拿肯定觉得是小菜一碟。

  不一会儿结果就出来了——头部有钝器伤,皮下四方形凝血块,可判断致命一击是头部被钝器所伤,因伤及脑部动脉形成颅内大出血而身亡……

  王所长看得直上火,这个不用你分析,我早知道它怎么死的,我就想知道它有没有毒。

  毒?谢大拿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很有把握地说:发育良好,肌肉弹性极佳,神经系统无兴奋现象,没有中毒。

  就差说皇上六脉吉祥了。

  王所长终于松口气。

  事后的调查证明,这兔子之所以发光,就是因为啃了荧光的主席像,这种荧光物质倒是没什么毒性。也是,主席像上用带毒的玩意儿,弄不好就算罪名呢。那么,兔子怎么会啃主席像呢?兔子虽然是啮齿类动物,但和耗子不一样,没有到处啃东西磨牙的习惯。荧光材料也不好吃。这原因颇为有趣,原来是兔子在北京城混生活营养不平衡,食物主要是菜站和垃圾站的菜帮子,缺少矿物质。而主席像上涂帽子和大衣的染料里面,正有一些兔子需要的元素,兔子是为了吃染料才啃主席像,吃了荧光材料,纯属无意。

  就是可怜梁大盖儿一班人,无缘无故被大夫整得半死不活的,回来一听洗胃就哆嗦。多年以后小刘调到外地当刑警,据说有一次抓了个老贼,不供窝点。刘队长审了一夜一无所获,忽然发了神经,怀疑老贼吞了香烟屁股自杀,送去医院连续洗胃灌肠,充分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整整抢救了两天两夜。

  于是,老贼招了。

  这两件事有啥关系,那我可是不知道。
十三、动物园的友好单位(1)
大破兔子精的事儿讲完,似乎还应该说说梁大盖儿的擒拿功夫来历,这算是前面交待过的。

  梁大盖儿,本来不是这里的片儿警。原来他是海淀区白石桥派出所的,因为娶了我们胡同的英子姐,愣托熟人调东四来——要说警察就这点儿好,县官不如现管,那时候俺老爹也在海淀区上班,他就没能耐调回东四来。

  话又说回来了,不怪萨爹没能耐,派出所哪儿都有,中科院能每个胡同都设个点儿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顺便说一下梁大盖儿的媳妇英子姐,也是一位奇人,爸爸是军统特务,跑去台湾了,妈妈是被霸占的纺织女工。别以为解放前特务欺负人是瞎说,那时候的特务的确无法无天。老太太活着的时候,说那特务凶得很,连川岛芳子都吊过(这事儿沈醉先生证实过,抗战后军统特务敲诈勒索,让被拘押的们吃过不少苦头)。如此身份决定了“文革”中英子姐的矛盾,开会的时候,她一会儿是跟着她妈妈这边儿控诉国民党特务的罪行,因为老太太的喉咙被特务打坏了,说话含糊不清,得英子姐翻译;一会儿又变成特务家属跟着挨批斗。

  这时候梁大盖儿还是挺够意思的,不离不弃。当然等梁大盖儿调过来,英子姐受委屈的时候就少多了,一来胡同儿里头本来斗争气氛就不热烈,二来谁敢不买梁大盖儿的面子啊,那俩眼一瞪跟牛眼睛似的。

  梁大盖儿很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中国人对吃特别有兴趣,见面问好都是:“您吃了吗?”尤其是对稀罕东西,那更是非要一吃为快不可。福建人吃壁虎,广东人吃耗子,都是当世名菜,直到吃果子狸吃出了非典,才算收敛。有人说艾滋病比牧师更有效地维护着美国的家庭,那么,换句话说就是非典比法律更有效地保护着中国的野生动物。

  因为是白石桥调来的,梁大盖儿这方面很有牛皮可吹。一说就是,你吃过龙虾算什么?知道吗?咱吃过狮子肉!

  梁大盖儿何德何能,居然可以吃狮子肉?

  原因很简单,白石桥派出所辖境正毗邻北京动物园,照现在说法,双方是友好单位不免联络感情。现在大伙儿果子狸都不敢吃了,可动物园的规矩是死了动物除非做标本或者中毒死亡,都是兽医检验后一烹了之,这个传统到90年代依然如此,不知道今天是否照旧。

  所以梁大盖儿吃过的,不仅有狮子,还有斑马、羚羊,甚至海豹。这些吃,都和今天的腐败拉不上关系,不过是去谈工作,谈完了顺便在食堂买来吃。要说有点儿特别照顾,也就是园里给警察们换个饭票而已。根据梁大盖儿的描述,动物园的食堂里,看见“葱烧野牛肉”或者“清炖河马杂碎”大概并不稀奇,只不过敢吃不敢要看您的胆量了。这一点萨爹一位动物所的朋友曾予以证实,动物所的人到动物园贺年,中午吃饭的菜,就是红烧牛羚肉——牛羚,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这一头是游人喂食连塑料袋一块儿喂撑死的……

  那么,动物园周围那么多单位,怎么不见别的部门比如天文馆能攀上这关系呢?主要还是业务不沾边。

  您说动物园和派出所能有什么关系啊?小时候,我曾经以为动物园要靠警察们帮助才能降住狮子老虎,后来兄弟里面有人做了兽医,才知道动物园本身就是干这个的,用不着警察帮忙,动物们也毫无尊重执法人员的基本素质。

  倒是相反的例子是有的。

  警察会怕动物?那可没准,插一段吧,我那兽医朋友讲的。

  这位兽医朋友在华中帮人家开野生动物园,办理过一次进口非洲狮的业务。

  进口非洲狮,当时最近的入关口岸在广州,没办法,就它那儿能办检疫,要不,就得去北京。两头狮子到了广州,一番打针吃药以后,就要送动物园了。

  这东西怎么送呢?坐飞机太贵了,那是特种货物,要增压增温舱的,普通货机不行。坐火车呢?火车站不给狮子卖票。这是开玩笑了,实在是客车上没这个条件。您想啊,走卧铺过道里,忽然旁边一探头伸出一狮子脑袋来……
十三、动物园的友好单位(2)
唯一合理的办法,就是大型货柜车,一路北上。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他们也干过类似的运输,就组了个车队,弄辆尼桑开道,两辆大沃尔沃货柜车装了狮子,救护、保安、饲养人员一半随沃尔沃车,一半开辆金杯跟着走。

  狮子挺老实,可没想到人不老实,走到湖南境内,车队让当地老百姓给截住了。

  老百姓要干嘛?

  要钱呗。这就是横行一时的所谓“车匪路霸”。可能是贫富差距造成种种矛盾,当地老百姓把经过的“国道”当成了“劫道”,时常拉上根绳子就收费。你交了钱呢,没走多远又一根,你不交呢?一声呼哨全村人就都出来跟你“讲理”。

  这回尼桑开道的小伙子是退伍军人,开惯了军车的本来就有点儿愣,再加上三番两次的被劫,终于按耐不住,和人家理论起来了,接着的场面正如前面逻辑所说,全村人扛着钉耙锄头就来和您讲理。出事儿的时候老板就耍了个心眼,把金杯派出去找当地警方联系去了。眼看要打起来,警察同志就到了。

  来了三个警察,但是并没有像老板想的那样问题就此解决。这村里的干部带着来闹,也算一级组织。人家地方警察不愿意得罪乡亲,又有经验,就建议老板多少给点儿解决问题了事。可是谈起来就没谱了,人家村民一看你居然还敢找警察?原来的钱数还不行了,非得到场的人人给“误农费”。

  说着,来的人还越来越多,这账就算不清了。老板咬死了不能再多给,三千块钱,一拍两散。人家说你打发花子呢?就有愣头青要上来动手。

  眼看警察同志们也拦挡不住,忽然只见村民们潮水一样奔逃起来,哭爹叫娘。

  再抬头看,只见那沃尔沃车的货柜门,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从门里伸出个大鬃毛的脑袋来……
十四、狮子王(1)
有关门放狗的,没有开门放狮子的,估计湖南老乡对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一定十分恼火。

  按照我那朋友的说法,湖南是老区,虽然多少年不打仗了但老乡们遗传下来的反应依然敏锐,很清楚凭冷兵器和这玩意儿玩命无异自杀,一声呐喊就散了大半。有句话叫兵败如山倒,但什么地方都不缺中流砥柱,所以在狮子门口五六米之内,还真颇有几个不肯走的——就是脸色变成了和路边庄稼地一个颜色。

  可能是在车里憋得久了,狮子伸出头来,就吼叫了一声。

  其实,从饲养员角度看,这狮子叫得毫无恶意,纯粹是抒情一下。就算是人憋久了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还会忍不住伸个懒腰长啸一声呢。这是喜悦的叫,快活的叫,充满善良和友好的愿望,根本不是针对某个人。

  可是周围几个不肯走的中流砥柱听了,完完全全地误解了,仿佛一下子反应过来,扔下家伙狂叫而去,特别是几个女同志婉转悠扬,那音量分贝就不是狮子能比的了,倒把这畜生吓了一跳。

  您看,这世界误会不是太多了?

  看人都跑光了,老板那三千块钱也就不再提,招呼一声,大伙儿清开老乡们丢下的各种奇形兵器,接着赶路吧。

  狮子没出来?

  当然没出来了,运狮子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其中保安措施尤其严谨,门儿开了,可狮子腿还用铁链子拴着呢,这个小插曲对狮子来说,也就是长长地理学方面的见识,呼吸口新鲜空气罢了。

  根据此后警方的调查纪录,这事儿,纯属村民们自己惹的祸,是因为有村民看到老板出钱不痛快,准备自己开车门取货抵押,结果会开不会关,弄出如此结果。

  从逻辑上说,完全说的过去。而且本地村民的确有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记录,不过,仔细想来,这里面很有些令人生疑的地方。比方说,货柜车上的锁头跟拳头一边儿大,强度上要保证狮子冲不出来,村民们如何能在几分钟之内将其打开?再有,村民们实施如此危险的行为,周围动物园的员工十几口子竟然谁都没有注意到,是不是有些玩忽职守?

  不过,既然警方都这样认定,当然别人就没话可说了。

  等等,这运狮子的车队不是已经跑了吗?怎么还会有警方来调查呢?总不会是老乡们上府告状说他们不该弄个狮子吓人吧?老乡们干的是灰色买卖,告官只怕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这就要怪警察同志自己了。

  原来动物园的几辆车离开了是非之地,是一路狂奔,要知道狮子吓唬人一次可以,多了难免被看出破绽——嘿,我这说什么话呢,记住了,是村民放的狮子啊,和动物园的朋友们没啥关系。总而言之,这些村民还是老实人,就是个抡锄头把子的,要碰上个玩热兵器的,那狮子就靠不住了。

  谁知跑出去一百多里地,金杯车上忽然有人说不对啊,怎么好像有人在砸后车门呢?

  可别是把人卷进车底了,赶紧停车。

  停车下来,才发现金杯车的后面,备胎上牢牢地扒着一位警察同志呢。

  这还得了,一个不留神就是劫持国家执法人员啊。

  好在,警察同志一点儿怪罪的意思都没有,光抱着轮胎哆嗦。

  赶紧请下来,老板陪着说好话,到车里谈怎么解决去了。

  至于怎么解决的,估计可算是世纪之谜,我那朋友是兽医,对这种人类之间的事情不得与闻,给警察同志检查了一阵子以后,证明除了精神方面,没有其他伤害,老板就让他下车了。反正最后事情解决得很平和,警察同志作了上面这份笔录,跑出这一百多里地,算是为了工作被动物园方面请来做调查,和被狮子吓没有任何关系。到了前面车站,警察同志给家里打个电话双方就分道扬镳了。

  不过,根据老板回园以后不留神露出的口风,“请警察同志上车作调查笔录”之外,好像还有一些花絮。比如说警察同志当时正背对着货柜车劝导群众,没注意后边发生了什么,直到狮子在同志的脑袋顶上大吼一声才恍然大悟;比如说警察同志在作笔录的时候表达了某种程度的不满,想让动物园方面开车送自己回去,正在这时外面狮子又叫了(刚才露脸的是公狮子,一叫之后引发了另一辆车里面母狮子的崇拜,两口子隔着车相互交流呢),于是马上想起来前面车站十分繁华,找个车毫不费力,并且立即结束了笔录的工作云云。
十四、狮子王(2)
事情的真相,也许永远不为人们所知……

  顺便说一句,我那位兽医朋友后来离开了这个园子,因为好好的地方,那位老板卖给下家后就变得惨不忍睹了。新来的老板不大懂动物,只希望园子为他挣钱,多少天也不来一次,能辞的人都辞了,剩下的工资也时常拖欠,只半年功夫动物就减员一半。他一个当兽医的,钱不钱的在其次,看得实在不是滋味。临走向那位卖菜起家的老板辞行,看得出来,老板也挺不是滋味,说要是我还管着园子呢,怎么也得弄对巴西鹦鹉送您。现在……我自己都不忍心去那儿了,唉,钱啊……

  说跑题了,言归正传。

  “劫道”地方的警察怕狮子,是因为没见识过,猝不及防。要梁大盖儿他们,可没这个问题,动物园专门给他们讲过课,训练过的。

  真正促成动物园与派出所交朋友的原因,是经常会有些“不速之客”从动物园里溜出去,甚至骚扰居民,那,就非得派出所的警察同志配合不可了。
十五、和禽兽打交道的人(1)
人说动物园那么多专家能放动物跑出去么?那不是白吃饭的么?

  嘿,话可不能这么说,看着动物园里的动物在游人面前蔫头耷拉脑的,用我一兄弟的话说“混吃等死”,实际上那都是假象。

  我们怎么形容坏人的?不是畜生就是禽兽。坏人多半狡猾,换句话说畜生和禽兽也多半狡猾。

  动物园里关的,就都是畜生和禽兽,能老实么?

  再加上动物们有些本事,是人想象不到的,跑了动物或者类似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北京动物园80年代丢失动物好像是平均一个星期一起,多半是跑个鹦鹉什么的,没有大的影响,但也偶尔会跑更要大的动物。梁大盖儿就接到过各种各样的协查通知,从猴子到羚羊不一而足。好在大多数动物都只是在动物园里边溜达溜达,不等警察们下手,就被当管的专业人员抓住送回去了。

  不过和动物园的饲养员聊天,人家说没跑出去的更多,有的纯属饲养员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比如,就有河马出事的。

  河马的卧室是分套间的,平时在外头,要打扫了,饲养员在外头把河马一顿棒子赶进里屋,用铁钩子关上门锁好,自己再进去。这东西看着粗蠢,实际上小眼睛一眯缝,要多奸诈有多奸诈。话说某一日晚上闭园以后,一位心里有事的老哥打扫河马粪,把河马赶进里屋他就进去了——这老哥一走神忘了一道程序,把河马赶进去,你得锁门啊,他忘了。结果他进去打扫,赶到快完了一抬头,河马从屋里头也出来了,直冲他甩小耳朵。

  河马是危险动物,咬死过饲养员的!这位老哥撒丫子就跑——废话,不跑一口下去就成蜂窝煤了,可这一跑……外面这道门他也忘关了。更可怕的是这人跑到外头害怕担责任,想自己去关门又不敢,犹豫了足有半个钟头才报警。

  园里的保安人员一听吓了一跳,半个钟头?虽说园里没有游人吧,这玩意儿要跑出来满大街转悠还得了?河马喜欢夜生活,旁边就是北京展览馆莫斯科餐厅,特热闹,它要进去了……

  几个人带了枪(带炸子的真枪,就准备不行得当场击毙了)跑去一看——嘿,这小子真幸运,谁也没想到门儿开了半个钟头,这河马一点儿出门的意思都没有,溜达到院儿里存草料的地方大吃呢。晚上恰好是河马的进餐时间,人家对出门逛街没兴趣。

  处理非常简单,把门关上,万事大吉。

  这是运气好的,还有运气不好的,那不是北京了,外地有个动物园,饲养员晚上出去方便再没回来。第二天一看,老虎笼子里头呢,已经成排骨了。调查结果十分离奇,原来此人品德不修,要方便去厕所啊,不行墙根底下也成,哪儿不好他偏偏要蹲在老虎圈顶上去大便,这位出于何种心理很难推测。结果专家判断强烈的异味刺激了老虎,一个蹿,理论上足够高的院墙挡不住老虎超水平发挥,恰好挥爪把那无良饲养员从墙顶上打下来,接着的事儿,就不用细说了……

  也有哭笑不得的,北京动物园猩猩馆的饲养员关先生回忆说,自己就有一次遇险。那天他去给猩猩清扫。红毛猩猩脾气温顺,成年发情之前是一种令人放心的动物,关先生每天早晨进去打扫,那只叫“苏鲁”的红毛猩猩就在周围的铁丝笼子上爬来爬去的看,双方相处融洽。不过,这天关师傅犯了一个错误,他嫌热把外衣脱下来挂在了笼子上,结果正干活呢,“苏鲁”一个马戏团的动作就把关师傅的外套抢走了,还大模大样地自己穿起来。这下可麻烦了,外套是小事,可笼子的钥匙在外套里面呢!关师傅把自己关猩猩笼子里了。

  再怎么叫,怎么发脾气,苏鲁只作好玩,就是赖在高处不下来。那时候没手机,关师傅只好大声呼叫,让附近听见的饲养员来解救。“也就是早晨还没开园,不然游客来了看见我在里头关着,算怎么回事啊。这人还不丢大了?”关师傅对梁大盖儿说。

  所谓梁大盖儿的擒拿不是跟人练的,就是这段时间的玩笑。因为动物园专门对他们进行过培训,面对跑出来的动物应当如何如何。传到所里,就有了梁大盖儿和犀牛练摔跤、和袋鼠练擒拿等等各种版本。
十五、和禽兽打交道的人(2)
其实梁大盖儿自己说这种训练没有那么玄,不过是培训一下最基本的应付手段而已。比如,如果毒蛇跑了,不留神咬了手,要马上勒住手臂,切十字开口扩大伤口挤血;如果猴子跑了,可能被它乱抓,要尽快打防破伤风针;如果狗熊跑了……

  最后一句是废话,到那份儿上动物园的负责人就快卷铺盖了。

  不过梁大盖儿还是说了些有趣的东西,他说那教材可能是国外进口翻译的,有的连培训的教师也不明白。其中有鸭嘴兽,如果这个东西跑了,不要看着可爱就上去往回抱,这怪物的后腿上有毒刺,扎上您老兄就跳大神吧。学到这儿,梁大盖儿问培训的能不能看看实物。教师面露尴尬,说我们还没有这个动物呢。

  培训挺轻松,梁大盖儿也没当回事儿。大多数动物跑不出园,出来的也奔北京展览馆那边的居多,那边有个清静的大院子。很少有往白石桥这边的,因为动物很难穿过动物园门口的大马路,比如斑马,您要在大街上一走,没一百米就得有百八十位大喊大叫的了,那块儿,还归动物园派出所管。白石桥这边,顶多也就是老百姓捡着个犀鸟什么的送派出所来,很少有什么大型动物往这边儿跑。梁大盖儿他们学学怎么对付动物,也就是个以防万一。

  没想到的是,这个万一,还真就幸运地砸到梁大盖儿身上了。

  那天早上,梁大盖儿来接班,那几天有个杀人案,全市大排查,弟兄们跟得比较苦。值班的警察交班时候两眼通红,还说呢,这案子问的,目击者愣是说不出来杀人的长什么样,就是强调长得象《智取威虎山》的座山雕,这……上哪儿查去呢?

  把排查情况交待完了,随口说了一句——动物园来了个电话,说他们那儿跑了一条蛇。

  哦,梁大盖儿没当回事,这种事儿三天两头有。

  跑了三天才发现,你说动物园这帮人怎么看的?

  就是,梁大盖儿还是没当回事,琢磨着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继续忙着对照片。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就响了。
十六、勇擒非洲蟒(1)
梁大盖儿一听电话响,立刻就精神起来了,他知道准有点儿什么急事儿。那时候的老百姓要是有不那么急的事儿找警察,宁可跑一趟也不会打电话。因为60年代,电话还是个稀罕玩意儿,一般人家里是没有的,打个电话,老百姓挺当回事儿呢,要是那时候您跟谁谈论煲电话粥这种事情,肯定有人以为您是作家,还是写《小灵通漫游未来》的那种作家。

  可也是,《小灵通漫游未来》应该写的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呢。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书来对照一下,看有多少预言已经实现了。

  梁大盖儿接到的电话是紫竹院公园里头一个机械厂打来的。公园里头还有机械厂?当时紫竹院公园荒凉得很,周围像香格里拉、奥林匹克饭店在70年代还都是大片的菜地。公园长期免票,去的游人依然十分有限。原因?那地方离市区太远。今天说这话没人信,直到80年代北京人要到这边办事,都叫“出城去一趟”。所以,当时公园里面有几个工厂毫不奇怪,公园方面大概也从来没当回事。不过到了90年代建筠石园,这些工厂就都被迁走了。理由么,这块地皮,的确是属于公园的,当初你们进来没人赶,可也没人批准啊,还是非法占地。在这片存在了几十年,早知道地价涨到今天这个地步,“文革”时候那么乱,工厂怎么也能想办法补个手续吧。几位厂长估计肠子都悔青了。打电话的听来大小是个头儿,说厂区宿舍里,昨天晚上有人发现一条蛇在土坡上翻跟头玩,紧紧张张地让派出所的同志赶紧去看看。

  蛇翻跟头?还是第一次听说,难道是马戏团跑出来的?不过梁大盖儿没多想。紫竹院这地方地势阴湿,植被茂盛,偶尔冒出几条草蛇不新鲜。梁大盖儿作了记录,记好地址,顺便问:多大一条蛇?

  老大了。

  到底多大?

  老大老大了。

  我说你讲明白点儿,到底有多大。

  这个,反正……反正老大老大了。

  还是没概念,梁大盖儿一生气把电话挂了,他想这位是脑子太不灵光,推上自行车,带个笔记本就奔了机械厂。片警么,有事儿就下片,现场办公,老传统。

  他就没想,那位是给吓的。

  那蛇,可不是本地一尺来长的草蛇。动物园的动物一般是不往这边儿跑,但有个别的例外,那就是蛇和类似的爬行动物。

  蛇这个玩意儿,最喜欢阴湿的地方,而且对这种环境有一种人类不具备的特殊感知能力。紫竹院公园那么一大片水面,潮气上泛,人都能觉出来,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蛇,当然更能觉出来了,自然往这个方向而来。

  而且,蛇这个东西隐蔽性强。怎么说?人家都是受过军训,会匍匐前进的,什么时候见过蛇拿把扇子大模大样在街上走的?当时白石桥公路两边都是土坡的雨沟,蛇在里面走,如果不是大白天,还真难以发现。所以,从动物园游到紫竹院来,一点儿也不新鲜。

  梁大盖儿当时没想到,但一看现场,就觉出不对来了。

  这是个小坡,上面本来种着十几棵小杨树,还有人堆了些劈柴。现在,劈柴撒了一地,仿佛天女散花,小杨树全被打断,无一幸免。唯有一棵老榆树幸存,整个树身也仿佛受了鞭刑,伤痕累累。

  这他×什么蛇啊?梁大盖儿瞠目结舌。他是北方人,印象中见过的蛇也不过是火炉子通条那个水平的,但今天这个场面,火炉子通条粗的蛇可摆弄不出来。

  工厂的工会主席还结结巴巴地介绍呢,他就是目击证人之一,说看见一条“旋风一样长的大蛇在坡上撒癔症。”“旋风一样长?”梁大盖儿苦笑,旋风有多长谁有概念?看来这位主席在形容什么东西的时候很不习惯量化,不过,这肯定不是条普通的蛇,能把小树打断的蛇,北京好像还不产。莫非是外地来的?

  梁大盖儿脑子里灵光一闪,就想起交班时前面那个警察的话来——动物园跑了一条蛇。

  跑了条什么样的蛇,当时可忘了问,梁大盖儿用机械厂的电话,和“家里”联系,问动物园跑的那条蛇抓着没有,是什么品种。
十六、勇擒非洲蟒(2)
“家里”告诉他,一点儿影儿都没有呢。跑的是什么蛇?嘿,这回新鲜,是一条非洲蟒,三米多长的大家伙,×××总统送给咱们的礼物……

  得,不用再问了,肯定是这东西惹的祸。

  梁大盖儿赶紧报告——快通知动物园,非洲蟒可能在紫竹院公园,让他们马上派专家来抓。另外,我这儿就不让老百姓出门了,三米多长的大蛇……这要谁碰上还能有好么?你们也快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还有一句话没说——你们来了,也能给我壮壮胆儿啊!

  撂下电话,梁大盖儿叫工会主席——赶紧,通知居民同志们,暂时不要出门了,等专家来抓了蛇再出来。

  说是让工会主席去做,实际上还主要是靠梁大盖儿,举着个高音喇叭绕着几个宿舍的平房院依次地喊,那年头是没法电话通知的。

  中国老百姓都老实,一听是警察同志不让出门,个个都老实呆在家里了,只偶尔有几个好奇的探了头从窗口往外看。连工会主席都去车间叫人了,偌大个大院里就剩了梁大盖儿一个活人,还真有点儿紧张。

  梁大盖儿说还有不少老百姓从窗户和他搭讪,只问什么时候能抓住蛇,明显地对他的安全漠不关心。照老百姓看法你是警察啊,你当然不怕了。梁大盖儿也知道自己是警察,可压不住心里紧张。是,我是警察,可我比老百姓就多这一笔记本,还软皮儿的,有什么用呢?对了,还有这身衣服和大盖儿帽。没这个谁认识我是警察啊?问题是,那蟒蛇它认识这个不?

  人一紧张,就容易神经收缩,神经一收缩,就容易尿急。

  这时候梁大盖儿就有一种想找厕所的急切感。

  但是,根据工会主席说,最近的公共厕所,也得出大门,穿过一片树林子……算了,万一在那儿碰上这冤家可是说不明白的事儿。

  为了安全,梁大盖儿作了一个对警察颇为屈辱的决定——就地解决。

  居民宿舍开了不少的窗户往外看,就地解决也不能当场就来不是,梁大盖儿瞄上了院子角落里两个大砖堆,忍无可忍地溜了过去。

  跑到砖堆后面,痛痛快快方便,梁大盖儿忽然觉得附近有点儿阴森森的感觉——纯粹是感觉。提好裤子,梁仔细向周围看去,却发现砖堆侧面有个像小铁锹一样的东西。

  好奇地向前一凑,正和那玩意儿来个脸对脸。

  蛇?

  正是那条失踪了的大蟒蛇,正从砖缝伸出头来,冷漠地注视着梁大盖儿。

  啊……梁大盖儿惨叫一声,只觉得脑子里一阵空白,就此失去了知觉。

  舌头分叉,这蛇信子至少半尺长。

  这就是梁大盖儿昏倒之前的最后想法。

  似乎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梁大盖儿苏醒了过来,抬头看去,一片白墙,向上看去,又是白色的天花板,墙壁的下半截刷着绿漆。

  医院!

  梁大盖儿马上猜出了自己的处境,他忙着活动活动胳膊腿儿,觉得并无异样,尤其是自己依然穿着警服,看来没伤到需要换病号服的地步……

  正想着,一个漂亮的女护士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梁大盖儿醒来,惊呼一声。

  梁大盖儿看着小护士勉强一笑,却觉得对方的眼神颇有些异样。

  那不是平时医院里常见的敷衍,不是颐指气使,竟然……似乎……好像是有些崇拜!

  我?崇拜?梁大盖儿用袖子擦擦嘴,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崇拜的。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所长在门口说话了:“好啊,看来醒过来了,快,一块儿去看看擒蟒英雄!”

  我?擒蟒英雄?梁大盖儿这回彻底傻了。
十七、不要乱吃东西(1)
梁大盖儿迷迷糊糊坐起来,就看见所长带着一班弟兄走进来,无论老的少的,都是一副万分敬仰的样子。看他要起来,所长赶紧把梁大盖儿按住:“哎,小梁别起来,好好休息,千万别着急起来。哎,对,就这样躺着,你……你要能说话呢,给我们说说你怎么打死的那条蟒就好了。孤胆擒杀非洲巨蟒,大伙儿看待会儿记者来了这题目怎么样——平时可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所里同志都佩服得不行呢。想不到咱们所里还藏龙卧虎啊。”

  “我?打死蟒蛇?”梁大盖儿愣了,心说那玩意儿别提打了,我跑都腿软呢,“所长,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不明白?那蟒……死了?”

  “嗯,你不知道?”所长看梁大盖儿不像装糊涂,问他,“那蟒不是你打死的?”

  “我……我不记得了。”梁大盖儿本来想一口否认,舌头到嘴边拐了个弯——还是留了个活口,那意思万一咱昏倒之后有什么什么附体大战三百回合杀过巨蟒呢……这不怪梁大盖儿,是人就有虚荣心不是?

  噢……大伙互相看看,那眼神都透着明白——小梁大概是情急拼命,脑子受了惊吓,还有些神志不清呢。于是,最先发现梁大盖儿的一个警察就把前后经过讲了。

  原来,梁大盖儿一声惨叫,居民们都听见了,也都猜他肯定碰上了那话儿。但谁也没出去——人家说了,不是不想去帮忙,警察刚才广播不让咱出去么,咱得听政府的不是?再说了,也不能干扰人家警察同志办案不是?

  这话说得可是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工会主席带着几个工人也来了,还带了些铁锹镐头之类的家伙,可一听这情况,几位老哥光在那儿商量,就是谁都不敢上前去看看梁同志是死是活。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派出所的同志到了。一听说自己弟兄给蟒放倒了,到底是公安干警,而且带着武器,这位警察一咬牙,就过去救驾了。

  按照他的想法,恐怕梁大盖儿早就让蟒给缠上勒死了,一个不巧,已经进肚了也未可知。结果呢……

  结果大出意外,只见梁大盖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全身抽搐不止。对面的大砖堆上趴着那条蟒——已经死得硬了。

  看到蟒死了,警察和工人同志们呼啦都围上来,看看周围没别人,大家一番讨论,只能断定是梁大盖儿遭遇巨蟒后英勇搏斗,终将巨蟒杀死,造成两败俱伤,一尸两命的惨痛后果。

  为什么叫一尸两命呢?蟒死了,梁大盖儿还有一口气呢,他不能算尸啊。

  就这样把梁大盖儿抬到医院,一番抢救。这时候“有个警察一个人打死一条蟒蛇”的小道消息就传开了,传到后来还有了梁大盖儿如何被缠住,如何奋神威,如何活活把蟒掐死的种种细节,跟亲眼看见的一样。

  既然好了,就出院吧。不过梁大盖儿还真是个老实人,怎么琢磨怎么不对,还是找所里说了——我觉得,那蟒死的和我没关系。因为照所里同志说,我摔在砖堆旁边,这和我倒下之前的印象完全一样。也就是说,我一倒下就没变位置,不可能去和蟒搏斗。那谁把蟒弄死的?我怎么知道?兴许它发癫痫自己抽风死了呗。

  所里的袍泽们半信半疑,蟒发癫痫?谁听说过!

  有道是天佑好人,头一天晚上还觉得有点儿丢份的梁大盖儿,第二天就发现自己说实话真是个英明的决定。

  第二天,动物园来了个专家,说蟒的死因搞清楚了。

  怎么死的?大家都很好奇。

  先不说怎么死的,所长说,你先说说那蟒怎么跑出来的?这么大的活物你们也能放跑?

  专家苦笑——我们也是低估了这东西。

  原来,对于蟒蛇这种危险性很大的动物,园儿里还是很重视的,给它住的是双股粗铅丝编的笼子,网眼极密。国外的经验,这样的笼子,蟒跑不出去。

  无奈,说蟒蛇是冷血动物无情可以,说它没智商就小瞧了这个玩意儿。双层铅丝的笼子虽然结实,却有一个地方有点儿隐患。哪儿呢?笼子顶和笼子壁两片铅网衔接的地方。这地方是用粗铁丝绑起来的,表面上看也很结实,至少,蟒想从这儿窜出去是不可能的。
十七、不要乱吃东西(2)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事后分析,这蟒虽然从这儿窜不出去,却认准了这里是整个笼子的弱点,所以,没事儿就把脑袋往这块儿的缝儿里挤。蟒的身体弹性极强,肌肉有力,天长日久耐心地挤下来,有一天,绑的粗铁丝终于被它崩断了,于是,蟒就在这里挤出了一个缝隙,然后从这个比香烟盒大不了多少的缝隙里,硬生生把三米多长,直径远比这个缝隙大的身子塞了出去。

  专家说这动物要和你斗心眼,有时候你还真想不到。蟒蛇能撕笼子,岩羊还会用一只作鞍马,其他的羊助跑踩着“鞍马”的后背跳出围墙呢!

  好厉害,监狱的犯人要都这么精明可不好看了。警察们唏嘘一番,接着问:那这蟒到底怎么死的,是我们小梁打死的么?

  专家说,哪儿的事。估计啊,你们小梁见着这蟒的时候,蟒早就死透了,最多,也就是还有最后一口气。

  啊?那谁把这蟒弄死的呢?想想要是紫竹院里还有比这蟒可怕的动物,大家都有点儿紧张。

  嗨,专家说,这东西纯属自己把自己弄死的,它吃错了东西了。

  原来,把死蟒扛回去以后,专家们注意到蟒的胃部鼓起一个大包,就把这东西解剖了,看看到底是什么死因。

  切开蟒的胃以后,一个令专家们都差点惊掉眼镜的东西出现了——蟒的肚子里,赫然躺着一头大豪猪!而蟒蛇的胃部,也早被豪猪的尖刺扎得千疮百孔。

  豪猪,是一种满身带刺的动物,蟒蛇吃这个纯属自杀。问题是北京并不产这个东西啊。疑惑的专家们经过辨认,终于认定,这豪猪,竟然也是本动物园里跑出去的,已经失踪半个月了!

  于是案情大白。按照专家们还原的经过,蟒蛇逃脱后的经历应该是这样的。

  出逃的蟒蛇虽然聪明,却是从小被抓了养在动物园里的,没有自我捕食能力,所以跑出去三天,在外面却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找到(蟒的胃里除了豪猪一无所有)。按说爬行动物饿一段时间没问题,曾经有鳄鱼半年不吃东西不死的纪录。可这蟒是天天在动物园定点吃饭惯了的,还当过国宾,饿了几天,就有点儿饥不择食了。

  可巧,就迎面碰上了这头也是从动物园出逃,缺乏防卫常识的大豪猪。于是蟒蛇把嘴一张,就把这不该吃的东西吞下去了。

  蟒是应该对豪猪敬而远之的,否则这类动物肯定早就绝种,这是一个本能问题。那么,这条蟒蛇为何会吃豪猪呢?专家的看法一是饿昏了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无知了。这条蟒是非洲蟒,按理说,非洲也有豪猪,它应该知道这东西不能吃。无奈这头豪猪却不是非洲豪猪而是马来豪猪。马来豪猪与非洲豪猪长相很不一样,非洲豪猪从头到尾都覆盖着尖刺,还有一种强烈的体臭,马来豪猪呢?只有尾部覆盖尖刺,前半身只有绒毛,活像一头大号松鼠,身上的气味也清清爽爽。

  这非洲蟒虽然当过国宾,却肯定没有学过动物学,所以,一张嘴就把这“大号松鼠”给吞下去了。这头豪猪估计也是离开动物园以后生活很不规律,吃不饱睡不好,反应大为迟钝,所以也就轻易被吃。但是,被吞以后的豪猪,却恢复了祖先的野性,竟然在蟒蛇的胃里竖起了尖刺,和蟒蛇拼一个鱼死网破。

  这下子只有同归于尽了,这时候就算蟒蛇想把豪猪吐出来也不可能了,因为豪猪的刺朝向后方,越想吐扎得越深。

  难怪机械厂的工人看见这蟒在土坡上翻跟头了,那就是在垂死挣扎呢。这一番挣扎的确激烈,把所有的小树都打折了,但却无济于事。估计是半死的蟒蛇最终稀里糊涂地爬进了家属院,在废砖堆找到了自己的葬身之地,可巧就让梁大盖儿碰上了。

  豪猪,当然也被憋死。

  此事,曾经有动物园的员工写回忆的时候提过,不过他有个地方写错了,说是蟒蛇吞吃了一头也是跑出来的大猪獾被噎死。其实,以蟒蛇的能耐,不要说猪獾,就真是一头小猪也吞得下去,那是不会噎死的。只有豪猪这种变态的东西,才是大蟒的克星。
十七、不要乱吃东西(3)
这件事给梁大盖儿带来的好处是和医院的漂亮护士好上了,这就是我们胡同的英子姐。不过,直到结婚,英子姐也不知道那蟒是死在豪猪手里,而不是梁大盖儿的手里呢。她是一直把梁大盖儿当武松一样的英雄看呢。

  前些日子,听说梁大盖儿的儿子考上大学了,一问之下,老梁十分得意,说是中国人民警官大学,将来,肯定公安部的干活,比他老子有出息。

  谁知道呢?这年头对片警的要求也高了,没准过两年片警也要大学以上学历呢。那,我们这片儿的片警,看来还有世袭的倾向。

  这话,可没敢跟梁大盖儿说。
发生在大学女生宿舍的强奸未遂案(一)(1)
看这个题目人家要说了,你老萨是不是也准备练习写黄色小说啊?惭愧,那方面我信心不足,敬而远之。这无非是个标题,还有朋友怀疑老萨是不是自己所说的那个大学那一届出来的,作为考校,提了个问题“××楼那花案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了,说起来去抓那“化学采花大盗”的还是我们哥们柯勇老兄呢。想想干脆写出来吧,也有点儿意义。第一个是觉得咱们教育方面还有不少思路需要改革的;第二个是有邪心的兄弟千万记住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便宜是好占的,不是专业人士很容易出岔子;第三,学习英语虽然有捷径,但是副作用也不小;第四……

  人家说老萨你别白活了,言归正传吧。

  好吧。

  说起来,我所在的大学二十多个系好几千学生,每年学生里男女关系问题出点儿乱子也不算太过分的事情。不过这些“乱子”大多是你情我愿,现在看来不该算是什么问题。也对啊,大学生多是十八岁以上的了——十八岁以下才应该是家长负责监护,对吧?这方面按法律来说学校根本管不着,但我国的大学有个习惯就是长期在这方面视宪法如无物,管得不亦乐乎。萨在大学干过学生干部,就曾经奉命满校园转悠,穿着跑鞋,看见俩蜜里调油的,就过去很变态地一拍男生肩膀,和和气气地给人家指出来:“同学,这样不文明啊。”——干吗不拍女生啊?就拍男生还好几次差点儿挨揍呢,要拍女生人家肯定当你是流氓打了。

  前两天看见当年一块儿当学生干部的一个哥们儿,在北京马拉松大赛上拿了名次,哑然失笑——这么多年了,当年练出来的功夫还没荒废啊。

  现在大学里头好像没有这么干的了,社会进步呗。

  大学这样管,也不是犯神经病,一来是几十年来什么都管管习惯了,二来也是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大学里都是虔诚的和尚尼姑,可以避免大量情杀、自杀、堕胎等让领导头疼的问题。

  80年代后期大学生思想已经非常活跃,作学生工作的越来越难。兄弟入学的时候,我们系郁老师(老党员,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还照着老法子下宿舍和学生们谈心,面对一帮阿甘一样的学生,郁老师变郁闷老师了,越说越激动,激动到顶峰的时候忍不住作了个自问句:“理想社会是什么样的呢?”

  正要接着自己回答呢,有人出来打岔了:“理想社会?是×××社会啊。”

  兄弟们回头一看,是隔壁心理系的辛大头来借开水了——辛大头是大近视眼,不戴眼镜跟熊瞎子一样,郁老师声儿又嫩了点儿,人家老兄还以为是宿舍的兄弟们瞎扯呢。有人就赶紧提醒:“大头,别胡说,性乱交是犯法的。”

  “我没胡说。”辛大头最爱的就是和人抬杠,何况招惹他呢?不走了,腆着肚子往那儿一坐,抓个杯子还示意兄弟们给满上,立马开始讲课。辛大头虽然视力和熊瞎子有一拼,有才可不是盖的,看的书多啊,这一侃从马克思原著到后现代心理分析如行云流水,把“理想社会为什么是×××社会”这个恶搞问题一直上升到哲学高度了,令人高山仰止。

  中间郁老师几次张嘴几次闭上,开始我们以为这老先生要引蛇出洞,对辛大头极是担心,后来明白估计是辛大头引用的马克思理论他也没听过,怕插嘴闹出笑话来。这一耽误,郁老师肯定后悔不已,等辛大头进入行云流水状态,那再想插嘴,就跟花岗岩上开窗户一样没指望了。

  还好我们宿舍也没水了,辛大头还要去别的宿舍借水,侃了半个钟头就收山,不然他非弄出人命案子不可。就这样咱们郁老师也已经显出中风先兆了,在我们宿舍歇了半天才能挪窝,三天以后看,脸还是紫的。

  辛大头的话多是调侃,当不得真。郁老师有风度也没找他的麻烦,但在三十年不曾放松的思想教育之下,给老同志的刺激可想而知。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食色性也又何尝不是如此。严格管理顶多也就是让事情变得更隐蔽而已。上大二的时候柯勇兄(当时在团委工作,这方面消息灵通)告诉弟兄们,在自行车棚的岗亭里,愣发现了避孕套和内衣。后来我们走过那里都忍不住瞅瞅,对这么一个跟邮筒似的东西里能装下俩大活人深表怀疑。所以,到了大三以后,智力正常的弟兄们都明白,去哪个宿舍敲门久久没动静,你就别死心眼傻等着,出去水房转一圈回来说不定门就开了;进小树林这种地方,先咳嗽一声,一慢二看三通过你是积德……
发生在大学女生宿舍的强奸未遂案(一)(2)
偶尔也有校外流氓来骚扰女生的,但事情很少。因为我们的校区在北京市里,治安颇有保障,地方小,可隐蔽的地方又少。流氓骚扰如果去北大,肯定比对我们这儿下手容易……怎么不提清华呢?废话,清华有几个女生啊,那儿的兄弟都看得跟宝似的,流氓也有智商,招惹这样群狼环绕的MM不是找死么?

  然而,就有不知死的。

  那年快毕业的时候,中×楼毕业班某宿舍的女生正准备就寝呢,忽然门一开,一阵阴风,进来一个手提喷雾器,嘴蒙大口罩的怪物……
发生在大学女生宿舍的强奸未遂案(二)(1)
这是谁啊?已经过了会客时间么……女生们错愕之间,只见这怪物不言不语,推动喷雾器就扑扑扑起来。

  事后有关方面给这小子的评价是胃口太大了,韦爵爷也没这么干的。

  要知道那宿舍一共六个女生,还有两个来叙旧的,一对八他都敢下手,这也太过分了,都麻翻了就他一个……

  更过分的是这位遭了提醒还接着“扑扑扑”,嚣张异常。

  谁提醒他呢?就是上铺的一个女生。

  您以为有人闯女生宿舍肯定一片尖叫吧,可这回还真没有这种反应。为什么呢?后来有个当事女生回忆说,就那么个跟小鸡子似的人,他还能怎么样?

  这话说的,那兄弟身高一米七五,瘦是瘦点儿吧好歹也比鹅大吧,小鸡子……

  汗现在的女人啊……

  而且,当时上铺那女生就说话了——同学,别胡闹了。

  事后那女生说,我一看,这不是××系羽毛球打得不错的×××么?

  这就是此兄弟犯的第一个错误。虽然说快毕业的女生体型好,看着顺眼吧,但那都是校中大姐,见多识广,什么螃蟹没吃过啊,你要吃豆腐也得看看对象不是?女生又细心,大凡稍露面多点儿的,在校好几年,多半就有点儿印象。这不,戴着口罩也照样让人认出来,要是欺负大一的新生,或许……说什么呢?当时那届大一新生里边好几个体育特招,还有一个女生是李连杰的师妹,手劈木板跟切西瓜似的,不知底细就去骚扰不是找着半生残废么?

  都让人认出来了,要识相点儿你就赶紧走吧,不也就没事儿了?

  “扑扑扑”

  ——×××,我们都认出你来了,快走吧,我们就当没这回事。

  “扑扑扑”

  ——再不走我们可喊人了啊。

  “扑扑扑”

  咱们女生够善良的了,无奈他姓车名由——他轴啊。

  事后柯勇很客气地问过这小子——你他×缺心眼啊,名字让人叫出来还不快跑?八个呢,你总不能个个都××了吧?

  那小子倒实诚,说柯老师我错了,当时我根本就没听见她们说什么,光琢磨乙醚喷了这么多,她们怎么还不倒呢?下回……

  下回?柯老师好悬没让这小子气趴下。

  要说×××也是个好学生,成绩不错,循规蹈矩的大三学生,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儿呢?

  据说,是为了学英语过六级闹的。

  学英语能学成这样儿么?

  大学里面,英语过四级六级,是将来就业的一个硬指标,所以,不少同学这方面都颇为下功夫,不过英语这个东西,如果方法不对,往往事倍功半,令人颇为苦恼。

  我们班在大二的时候,就有不少同学因此苦恼。不过,我们的老师很厉害,她有的是办法。

  我们这位老师大名春花——先说明白了,春花老师没教过那位玩喷雾器的兄弟,有事儿别找我们春花的毛病啊,不然,哼哼……

  说“我们春花”是因为这位老师在学生中极有声望,不但人漂亮,而且和大家打成一片,亦师亦友。“春花美兰”是外语系的两枝花,美兰,是教日语的美兰老师,春花呢,就是我们春花老师了。春花老师上课好穿一套牛仔,不坐讲台手持一包坐在学生中间(坐桌子的时候居多),讲课如同故事会。不时提问,若是你不灵,就大大方方喊一声Pass也不丢人;要是你答得好,春花就会从包包里掏出一样暗器嗖一下发过去,不中咽喉就中心窝,如弹指神通,百发百中。以至于后来大家怀疑春花老师的祖宗是武林世家的某位高人。

  老师上课发暗器,您说要这样一个班到毕业还能有几个活的?没法律责任么?

  误会,春花的暗器,不过是水果糖,巧克力或者山楂果,故此学生们皆以“挨打”为荣。

  这种开放学风就美国教室里也不是很普遍,所以很多小姑娘们对春花老师就近乎崇拜了,甚至质疑春花老师怎么会起了如此土气的一个名字。这问题直到有人看书看到“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大意)才算有了标准答案。就不时有人拿春花老师的名字当“返朴归真”的活教材,闹得春花老师到处澄清——俺可是一生下来就这名字啊,俺爹没文化……
发生在大学女生宿舍的强奸未遂案(二)(2)
老师是好老师,但毕竟有学生榆木疙瘩不开窍的,特别是语言学习能力公认稍弱的男生,考四六级就纷纷买挂票了。

  这也不是办法啊。就有那厚脸皮的追着春花老师求救要速成法了——春花姐,再不过我女朋友就吹了……

  春花这人心软,一磨二泡之后,叹口气,说好吧,告诉你个法子,肯定管用。

  别说,再考,受了秘技的小子们就真的个个都过。

  就是,这法子始终无法公开推广,因为它有点儿上不了台面。
发生在大学女生宿舍的强奸未遂案(三)(1)
春花老师的绝招是什么?

  这个,说了不适宜推广么,就不公开了。何况,还有兄弟刚才跟帖说要和老萨合伙用这个做生意呢不是?

  不过,学习英语的手段倒可以探讨啊。我们宿舍有位同志,平时就很重视学习,一天深夜快熄灯了,大家侃山,此人却独处上榻双目炯炯地读书,撇一眼居然是英文原版。佩服之余,某兄弟抓过来问道:“什么书看得这么认真啊?”

  第二天,一大帮荒子到处问哪个阅览室有《Story of O》——就是王小波在《我的阴阳两界》里面翻的那本。

  三个月以后,我们那位热爱学习的兄弟顺利通过六级考试。

  ×××出事以后,自然有保卫处去帮他收拾东西,倒是没看见《Story of O》,但是保卫处有同志问过某本书名翻译成“角先生”是啥意思。

  ×××也是刚过了英语六级。看来,认为看原版黄色读物可以快速提高语感不是某一位老师的独门暗器。

  余秋雨先生在一起语文老师绑架案破案以后说过名言:“教育程度高和犯不犯罪没关系”,这算是至理名言。×××过了六级,教育程度算是提高了一个小小的档次,但整天看一些不该看的东西,加上一向遵守校规老实得很,心灵深处就闹了反革命。

  心灵深处闹反革命的结果就是此后看女生越看越像狐狸精。

  那不要紧,你找个狐狸精不就完了。

  问题是他这才发现,真像他这样严格遵守校规的实在是凤毛麟角,弟兄们个个都是“道貌岸然挂在你的脸上,做的事天地良心自己知道”,女同学里顺眼点儿的早就名花有主——可不是,都大三了,女生又不是和尚,再不考虑考虑终身大事或者积累一些经验,恐怕是有点儿缺心眼。

  找狐狸精是来不及了,于是,这兄弟回宿舍就开始生闷气。

  这兄弟的性格前面说了,轴啊。这种人如果没有个宣泄的渠道,很可能想不开,从对校规的不满,慢慢上升到反党反政府的层面上去。还好,根据柯勇老师后来的说法,×××是阅读“黄色,暴力”的不良读物走上歧途的。您看,只有“黄色,暴力”,没有“反动”,说明陷得还不够深不是?但——“暴力”,您注意到没有,组织上作评价都是有根据的。这小子看的内容中,暴力的成分不少,直接导致了他考虑用非常规的手段解决问题。

  但是,起坏心归起坏心,要真动手硬来,这位还有点儿自知之明。我们那个大学的女生多把自己吃得小鸭般胖胖的(有说法叫少女痴肥期,我觉得这跟该校食堂大卖容易长肉的馒头有关),他自己呢?不说瘦得跟小鸡子似的吧,至少也不是大猩猩那个类型的。

  您说他不是喜欢打羽毛球么?喜欢锻炼应该身体壮啊。这您就外行了,打羽毛球,专业的运动员能打出韩健那一身腱子肉来,如果就是个爱好您想都别想。这个运动锻炼的是反应和灵活性。这两点对×××直冲中×楼,当场放倒几个MM的梦想来说,没啥意义。那个场合应该需要肉搏,羽毛球运动可没这一条好处,连球员都隔着网呢,身体接触就是犯规!想想校运动会上能扔铅球的女生不少,要碰上这样的动起手来,还不定谁收拾谁呢。

  既然不能力敌,就要考虑智取。

  据说此君起念用乙醚,有位他在化学系的朋友还给牵连了。第一是不该在看录像看到某人用瓶什么东西一晃就放倒对手的时候,告诉×××这个007用的是乙醚;第二不该带这位对化学“非常有兴趣”的兄弟去参观实验室,结果让他弄出一瓶乙醚去。

  化学实验室让人有神秘之感,去那儿动歪心思的人不少。我一兄弟就告诉我他曾从学校实验室偷出来一瓶氯化银,想还原出银子来发财。结果……他不知道银离子见光会发黑的道理,三下两下把自己弄得跟窦尔顿似的,只好装病逃学。

  您看,这就说明了如果不是专业人士,最好不要冒险。萨的哥们儿宋成是北大化学系的,人家胶水都是自己做,见面送你一瓶极有面子。要让他来干×××的事情,绝不会弄得这么被动。
发生在大学女生宿舍的强奸未遂案(三)(2)
好像看见我们小宋的女朋友横眉立目了。

  事后有专家级的朋友说,幸亏×××找的是女生宿舍下手,而且是熄灯以前,要男生宿舍,就得出人命。

  为什么呢?

  因为那时候女生还是比较纯朴的,不像今天校园里不时可见叼着乐福门飘然而去的摩登MM。如果×××熄灯以后来袭,估计女生第一个动作就是开灯。可要是男生呢?睡得迷迷糊糊的,保不齐哪位就能把打火机点着了。

  那乙醚蒸汽有名的易燃易爆,估计当时就得响,运气不好能崩死几个。

  不过,这种可能性只存在于理论之中,×××上男生宿舍干吗?

  同时,专家分析×××的这次袭击显然极不专业——第一,他那一小瓶乙醚能有多大麻醉效力?对付一个人难说,可屋里有八个呢,信任科学不能这么个信任法;第二,用乙醚应该是浸透什么纺织物捂上去管用,用喷雾器?你以为灭苍蝇呢?何况大开门就开喷,还不都让风吹跑了?第三,以为捂个口罩就能免疫么?那玩意儿对乙醚蒸汽没用,就算能把人放倒,要从浓度算就数他自己周围最高,恐怕第一个倒下的就是这田伯光。

  不过,×××曾经很认真地说,他出发之前,的确作过实验的。
发生在大学女生宿舍的强奸未遂案(四)(1)
你怎么试验的?保卫处的同志对这位一个要强暴八个的很感新奇。

  我……我拿蚂蚱试验的。

  怎么做的?

  弄个饭盒,把蚂蚱放进去,喷些乙醚,开盖儿一看,抽了。

  那缓过来了没有?

  没……好像是死了。

  啊?那你也敢去用,要是喷上弄死人怎么办?

  不会吧?我想人和蚂蚱不一样,蚂蚱喷上死,人大概不会死吧。

  保卫处的同志无言——这人不是挺明白的么?人和蚂蚱不一样,蚂蚱喷上死,人大概不会死。那人和蚂蚱不一样,蚂蚱喷上晕,人还大概不会晕你怎么没想呢?

  记得日本有个小说,某化工公司女白领被上司轻薄以后发奋报仇,挑唆了同办公室的两个同事,挟持上司准备弄死并毁尸灭迹。怎么能灭得神不知鬼不觉呢?搞化工的思路专业,弄了一池子镪水要玩化骨大法。他们本着科学的程序,先用土拨鼠做了试验,结果很成功。不过,等真干起来,才发现化上司和化老鼠大不一样,可能是成分有所差异,把这上司一扔进池子里,立刻发生沸腾和飞溅,而且产生了极强烈的臭气。几个人慌乱之中又把开门的钥匙掉进了镪水池……等附近居民因为无法忍受的恶臭报警开门时,三个凶手和一个受害者都回天乏术了。

  看来,哪儿都少不了缺心眼儿的人啊。

  反正这哥们儿扑扑了半天,八个女生不但没倒,反而都从床上爬起来了。

  不过,危机却是来自外面,只听楼道里有人大喊——抓流氓啊!

  原来他这边扑扑扑,楼道里有经过的女生已经看明白这屋出事儿了——半开着门双方对峙着谁看不明白啊?这MM很有心计,没言语,回宿舍叫起了同班几个宿舍的女生,一边派人去找看楼的大妈和辅导员,一边抄起扫帚、锤子(别误会,女生也有砸核桃吃的不是?),毛衣针,铁皮桶……种种稀奇古怪的兵器,互相壮着胆,一声呐喊就杀将过来救人。

  太浪费了,这边一个对八个呢,根本用不着帮忙啊。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基本就没有啥悬念了。

  柯勇他们年轻老师当时都住四合院楼的青年教师宿舍,小柯长得有点儿像璞存昕,女生见了都先撩头发,特别有人缘。这回可不一样了,几个女生跟国民党败兵似的狂奔而来,又砸门又砸窗,就差放火烧房子了,把这几位年轻老师吓了一大跳。问明情况,谁也不敢怠慢,披上衣服就往女生宿舍跑。

  过去一看,警察也来了。

  谁叫的?管楼大妈呀。这位被男生称为“铁面无私千手千眼顺风耳女菩萨”的大妈早年可不是等闲人物,自己说给刘仁当过通信员——别人说她其实就是白色恐怖时期给八爷捎过条子罢了。哪个说法是真,不清楚,反正大妈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七嘴八舌中很快就听明白了楼里居然溜进来了一个要强暴八个的采花巨盗。大妈立马意识到,这可是建国以来北京市从未见过的超级淫贼啊!一个电话添油加醋就把公安同志招来了。

  实际上根本用不着他们出手,跑到二楼只见一大帮女生围成个坨儿。校学生会学习部部长黄鹉带着几个死党穿着暴露,喜形于色,在后面上蹿下跳,手舞足蹈,嘴里有节奏地喊着——踢,踢,踢死他个臭流氓……

  黄鹉是艺术系的,人说学艺术的女生特容易激动。

  黄鹉,你干吗呢?柯老师一声大喝,才把这疯丫头从不正常状态拉回来,正要问话呢,民警同志已经冲上去往外拉人——人家有经验,一看这架势是要打出人命的!

  等把人拉出来看,基本上……这采花大盗就是猫,七条命也饶掉六条半了。

  其实打起来的时间倒不是很长。最开始,女生们也只是咋呼,还真不知道怎么打,这位呢?跑出来就看见一堵人墙,只好掉头往楼梯跑,一边跑,一边还不忘了回头“扑扑扑”——他倒对乙醚的效应真是信任。

  也别说,让他这一折腾,女生们还真不敢向前了——谁知道他喷的是什么玩艺儿呢?要是毁容的东西……
发生在大学女生宿舍的强奸未遂案(四)(2)
眼看这小子要到楼梯口了,旁边一个寝室的门忽然打开,一个小个子女生倒提一根墩布,抡起来照着他踝子骨上就是一下。

  这下子打得又脆又狠,×××惨叫中一个跟头就趴下了。

  去年到外地旅游,在车上我给几个同行的哥们儿讲这个故事,说到这儿,有个上海来的全国散打冠军小赵说了——停,萨哥,这女生肯定是练家子,练的还不是棍,是枪,大枪。这玩意儿有说道啊,拦拿扎蹦扣锁纹……

  打住,兄弟赶紧喝住——事后问过了,那女生什么也没练过,就说从小家里苦,帮着干农活,照着耙子的使法抡起来就这么一下。

  小赵弄一大红脸。

  这一倒下,女生们可就一拥而上痛打落水狗了。MM们没有抓人捆人的经验和习惯,都是远程作战,砸两瓶雪花膏是轻的,大多数人上去就踢就踹,有的老老实实站在那儿一脚接一脚;有的踢完就跑,转一圈回来再踢;有的一边踢一边尖叫,好像挨打的不是贼是她自己……部位毫不讲究,轻重毫无分寸,所谓无差别群殴,小柯他们上来正看到这一幕。

  这边叫急救车拉人抢救,那边柯老师冲着几个女生嚷嚷——你们这么多人一块儿上,还有校女足的,干嘛踢这么狠?都休克了!要人命么?平时看着一个个文文静静的。

  女生不敢抬头,跟蚊子似的回禀——柯老师,俺们不是怕他起来打人么……

  ×××在医院趴了足有半个月,头一个星期脸肿得像足球,连话都说不出来。

  也多亏了这半个月,学校把他老爷子找来了商量怎么善后,不然此时他已经去专政机关报到了。老爷子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正师级干部呢,听了前因后果把儿子打死的心都有。

  最后学校给了两条路:一个是送公安机关处理听天由命;一个是弄张诊断书,算他有精神病,休学回家。从学校的角度,还是建议他选第一条。因为女生们听说×××伤得很重,竟然颇为同情,表示反正他也没什么实质伤害,不会与他为难,估计这种情况下十有八九不会判他。而选择了第二条,就意味着他这一辈子都有个精神病的案底儿了,将来怕说不上媳妇,找不到好工作。

  最后,×××的家人还是选择了第二方案。×××因此休学回家,据说几年以后考了另一所大学。

  好面子啊,中国人这一点上,大概是共同的了。
遭遇鬼子中的中文大拿(1)
作为外国人在日本这地方有一样好处,每年市府都组织外国人和日本人一起旅游一次两次的,称为“国际交流”。去的地方不见得多有趣,但各国的鬼子混沌一团,不免弄出若干有趣的事情。

  这年的旅游是到明石钓鱼,兄弟也跟着前往。到了地方等吃饭的功夫,正和一上海的朋友聊天,走来一个大鼻子,用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冲我开口了:“你们是中国人么?你好。我是法国人,去过中国。”

  噢,了不起,虽然这年头碰上一两个说中国话的老外不新鲜,说得这样出色的还真不容易。兄弟当然要鼓励两句了:“你好,我是中国人,你的中国话说得真不错啊。”

  大鼻子看看我很满意地说:“嗨,太好了,哥们儿是北京大学毕业的。你是北京人吧?你的北京话,倍儿标准。”

  这样一对话,顿时吸引了不少人围过来。洋鬼子日语也倍儿溜,把这句话原样用日语说了一遍。日本人里不少有能比划两句中文的,但多半也就是个“谢谢”,“你好”的水平,日本人起哄的本事绝对世界一流,听见这洋鬼子一通神侃,周围顿时一片声的“死蝈矣(了不起)”“死不拉几(太了不起了)”的赞叹。

  洋鬼子听了摇头晃脑,得意地对萨说:“我还可以写中国字。”

  这可就不容易了,洋鬼子能写汉字的几乎是凤毛麟角。听说让画画儿一样的方块字弄死的老外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但这位显然是有两笔刷子。他打开一个笔记本,拿出笔来,写下了“范儒当”三个汉字,横平竖直,指着说:“这是我的名字。”日本人大概也没见过会写汉字的洋鬼子,又是一阵鼓掌。洋鬼子得到鼓励,接着卖弄,又写下两个大字给我看,这回写的是——“水浒”。

  我刚刚点头,旁边一个红鼻子的老日本忽然说话了——“噢,水浒,林冲,扈三娘,我知道”(他说的是日语,我就直接翻译过来了)然后转过身来对周围的日本土老冒开始讲:“水浒是中国的小说,说的是宋朝的时候,一伙义士集团的故事,大英雄林冲,用的是真田幸村用的那种长矛,天下无敌,中国的皇帝没有办法。后来林冲碰到一个美眉女英雄扈三娘,两个人大战三天三夜,最后林冲活捉了扈三娘,娶了她做老婆。”老头儿说的口沫横飞,手里一根钓鱼杆比比划划,末了,用力晃晃拳头,劲头十足地对萨和大鼻子比划两下,重复道:“林冲,扈三娘,我知道。”

  听着前半段我还在微笑,听到后边不禁大吃一惊,正要纠正,那上海朋友忽然拉拉我的袖子,示意我不要说话。法国鬼子范儒当张了张嘴,瞅瞅两个中国人没反应,终于满腹狐疑地闭住了嘴巴。

  说着话大伙儿进饭馆,我就问那上海朋友:怎么不让我纠正他呢?林冲怎么会娶了扈三娘?扈三娘嫁的是王矮虎啊。

  上海朋友苦笑一声,说我知道你就要问,不错,中国林冲和扈三娘没啥关系,问题是日本林冲可就不是这样了。

  日本林冲?

  对啊,十几年以前日本拍了一个水浒的电视剧,比中央电视台的都早,那里面林冲和扈三娘就是穆桂英招亲的翻版啊,所以日本人认为林冲娶扈三娘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去纠正他怎么可能?那里头武松的兵器还是宫本武藏式的武士刀呢。

  怎么能这样胡编呢?不行……

  嘿嘿,电视剧《笑傲江湖》里头任盈盈都能一上来就出场,林冲来点儿艳遇你那么认真干什么?

  也是啊,可巧这时候上菜的就来了,看着吱吱叫的烤鱼,兄弟一句话冒到嗓子眼,又给压了回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刚吃了没几口,那日本红鼻子老头又来了,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说特喜欢中国文化。一边说,一边就要过纸笔来,写道——“三国”。

  我们点点头,说好啊好啊,三国很好的,您老吃点儿烤鱼?

  “噢,三国,三国我知道,孔明,孙尚香。”老头儿一点儿打住的意思都没有,环顾左右,冲大伙儿得意地讲起来,“孔明,孙尚香,我知道。孔明的老婆很丑,所以看上了吴国的美眉孙尚香,让他主公刘备替他去求亲,孙尚香的未婚夫是吴国大都督周瑜,所以周瑜不肯,在路上把刘备和孙尚香截住……”
遭遇鬼子中的中文大拿(2)
兄弟也算读过几遍三国的了,听着如此新鲜的故事还是不禁目瞪口呆,看那上海兄弟,也是一样。

  “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嘛!”

  这话谁说的?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啊。抬头一看,是那个法国人范儒当,脸已经憋得跟茄子似的了。

  法国人举着笔记本,在上面也写下了“三国”两个字,叫道:“历史上孙尚香是刘备的老婆,孔明怎么会娶他主公的老婆呢?我也没有听说过孙尚香在结婚以前已经有未婚夫,中国的女子有未婚夫的情况下还向她求婚是非常不礼貌的。假如孙尚香的未婚夫是周瑜,她不会嫁给刘备,她会殉节——殉节你懂吗?就是上吊,抹脖子,切腹自杀或者其他天晓得的疯狂举动。中国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看着这双正义的大眼睛,兄弟只有点头的份儿了。红鼻子老头这回一直红到脑门,成大公鸡了。兄弟可是一点儿也没法同情他,同时心里在想,三国水浒在世界各国的译本,经过翻译家的适合国情的改变,真不知道忽悠成怎样的情节了?

  法国人傲然地放下笔记本,在水浒、三国后面,又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西游记”和“红楼梦”,说道:“这四部书,在中国叫做四大名著,就像你们日本的《源氏物语》一样的。”他对着我这里笑笑,道:“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西游记》,和尚带着猴子,猪和妖怪还有一条龙变的马到印度去。印度在中国的西面,所以叫做《西游记》,对么?”

  我不由得赞许点头,日本人又一片声的“死蝈矣(了不起)”“死不拉几(太了不起了)”

  范儒当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红鼻子老头,看看其他的日本人,忽然若有所悟,道:“其实呢,中国人应该也写一部《东游记》的,我记得中国秦王朝有一个将军,渡过大海来到日本,来寻找长生不死药,日本在中国的东面,要是他的故事写成书,是不是应该叫《东游记》?”

  日本人都纷纷赞叹起来,知道这段历史的人可是不多啊。

  “这个将军叫做……”范儒当想了一下,在笔记本上写了两个字,对我说,“对了,是这个人。”

  兄弟心想“徐福”两个字不太好写,你可不要画蛇添足写出什么可笑的比划来。

  那上海兄弟站得靠前,一看之下,顿时面色大变,五官抽缩,强憋着一口气,硬挤出一句:“对不住,我要去趟洗手间。”撒腿就跑。兄弟狐疑之下接过笔记本来细看。

  只见上面赫然两个大字——“赵高”

  费了最大的力气放下笔记本,兄弟也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来:“我,我也要去趟洗手间……”

  夺路而逃……
文化人看相扑(1)
前年春天,从北京来了个朋友,文化人,说我在大阪有一天空闲,老萨你给我介绍点儿有日本文化特色的活动吧。

  行啊,我说那咱们去看看艺伎吧,请个艺伎谈谈说说。你吃,她不能吃,你喝,她得跟着喝,还有日本舞蹈可看,很有地方风味的。文化人老兄不干,说你小子没安好心,不知道你嫂子是女狻猊吗?艺伎?我惹得起这个麻烦?

  艺伎是舞女不是妓女啊。萨忙解释,人家把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带那个字的,我不沾。

  那……要不咱们去参加茶道会吧,我认识几个老太太这个星期正有一个聚会。文化人老兄摇头说算了,半个钟头喝一杯茶,还都是老太太,我受不了。有没有激烈点儿的?

  条件还挺高啊,谁说就女子小人难养的,这孔夫子的门徒也很要不得哦。

  一寻思,忽然想起日前公司来往,收到一张相扑比赛的票。虽说我自己也不怎么懂吧,这玩意儿可是日本的国技,直接往台下扔大胖子的功夫,又文化又热闹。

  就把票拿出来,一番忽悠之后,这位果然十分满意,高高兴兴地去了。

  第二天,打电话给这位老兄——喂,去看得怎么样?

  那边未说先急——老萨,你玩我不是?那一张票居然值好几万啊,你还不如买一数字相机送我呢,让我拿好几万看大胖子摔跤?心疼啊!

  萨赶紧辩解——大哥啊,要是得我自己出钱啊,拉您去电器商店看转播就得了,那儿几十台电视都放一个台,足让您看个够。这不是人家送的票么?不过,日本看一次相扑比赛,的确是要好几万的,在日本,相扑可不是普通文化,那是贵族阶层的行为艺术。

  听见行为艺术的说法,那边乐了,说你等着啊,我去你那儿,当面说。

  不就是个感受么,还用当面说?萨愣了一下,也没多想。

  过一会儿那位就来了,一瘸一拐的……

  嗯?您……自己上台了?我记得告诉过您观众都坐边上,中间那块叫“土俵”的圆圈里面是人家打架的地方吧。再说,就您这身子骨跟干狼似的,也敢上台?让人家大胖子一压还不成破鸟笼子了?

  先别说那个,一会儿和你算账。你看看这个,我这次看着日本的灵湖妹妹了——不,灵湖格格。说着,拿过相片来,只见是一个秀美的窈窕淑女,身穿刺绣的民族服装,在几个记者簇拥下迎面走来。

  我说,你这是看相扑去了?还是照MM去了?

  哪里哪里,我正入场呢,这个女的迎面就走过来了,真是美得造反,看来在日本也是个名角吧?能不能打听打听,我们杂志帮她在中国做包装。咱也能一近芳颜不是?

  得,你那是找死,你知道这位是谁啊?还一近芳颜,那您老兄跟破鸟笼子真不远了。

  怎么回事?这位格格招惹不得?

  萨鼻子都快气歪了——格格?就您还文化人呢,民族服装都分不清,这是满族的服装么?这是蒙古族啊!你知道她是谁?不,她老公是谁?她老公就是你看的那些“力士”里面最厉害的一个——日本相扑当时的横纲老大,朝青龙!

  不会吧?这位老兄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说那日本的“力士”相扑手个个都好几百斤,就那肚子,这样的小女子能装进去好几个,这样的夫妻也太不般配了吧?那个啥鲜花,啥牛粪来着……

  我说你别不信,回头上网找到朝青龙结婚的照片给你看,这是不是你的灵湖格格?在日本,这些大胖子力士的太太个个美得造反。

  这位一看没话说了,文化人,这人都认不准就没法干了。没话说了,开始抱怨起来——这什么世道啊,有钱就有一切哦,我为美女们婚后的生活而哭。

  停,别乱哭。萨赶紧给纠正——大多数嫁给“力士”相扑手的,还都是很不错的女孩子,而且婚前婚后都挺幸福的。

  这是为什么?

  因为……因为在日本,相扑力士们是很受女孩子崇拜的。如果在电车里面遇到一个相扑力士,会有很多女孩子上去要求签名的——跟刘德华来演出时候一样。
文化人看相扑(2)
啊,日本的女孩子这样崇尚暴力?

  那倒不是,而是日本的相扑运动,本身对于“力士”选手有极高的要求。我国古代也有相扑,主要流于下层,比如张飞就在阵前令小卒相扑为戏。但相扑在日本发展起来以后,对力士相扑手不但要求有武技,还要修行书道文学,具备深厚的文化功底,他们是真正的文化人。电视上采访时,这些力士往往能出口成章,堪称能文能武。您想,如果一个人提笔可作诗作画,又有摧敌破阵的阳刚之气,能够得到女孩子的青睐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那倒也是啊。就像《倚天屠龙记》里面的武当张翠山?看来这位老兄基本被我说服了。一转眼又把脑袋晃得象拨浪鼓一样——我还是没法接受张五侠是一个几百斤重大胖子这种感觉。你说这位朝青龙的太太是蒙古人,这也是仰慕他的文化么?

  那个,萨说,那是个例外,朝青龙倒没听说是极有文化的,不过,他本人就是蒙古人,蒙古文化崇尚英雄,能够在日本横扫天下的朝青龙当然是蒙古的大众情人喽。

  蒙古人?你不是说相扑是日本的国技么?

  那当然,不过,水平最好的几个却不是日本人,比如朝青龙、白鹏是蒙古人,黑海是保加利亚人,武藏丸来自夏威夷……这朝青龙是把蒙古摔跤技法带进了相扑,结果所向无敌。这很正常么,你看中国是世界第一大自行车王国,可自行车运动并不是世界第一啊。

  可你说的是让我见识日本的文化么,看蒙古摔跤算日本文化么?

  哎,先不说这个,你那个腿是怎么回事?

  我算上了你的当,去了才发现,敢情那儿根本没座呀。看的时候男的都要盘腿,就这么个姿势坐在垫子上好几个钟头,看周围人人如此,我也不好意思破例,结果,下来就成这样了。老兄咬牙切齿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带个马扎啊。

  那可不行。萨笑道,这是他们的文化,认为相扑是贵族运动,看的人都要着装整齐,仪态端庄才可以。您还算好的呢,您注意没有?去那儿看的女观众,不但要着和服或者正装,而且只能跪着看,一跪几个钟头,比您可艰苦多了。

  本来以为这位爱抬杠的老兄会进行反击,等了半天却没有动静,只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心中疑惑。

  这样过了几天,这位老兄要回国了,我到关西机场送他。热烈拥抱告别之际,他忽然讲道:“这个,过两个月,你嫂子也要来日本开会,你领她逛逛?”

  这算问题吗?放心,我一定尽力。

  嗯,知道,这个这个……麻烦你,一定带她去看次相扑哦!

  好的……嗯?
引 子
十年过去了,想当年在下不过是北京飞机场的一个小小地勤,可是直到今天,机场的一切见了还是那样亲切。机场有意思的事情真多,比如有一种“运五”,双翼机,一直用到90年代。我们基地门口,东边就是停机坪,那儿就有一对儿“运五”。我带着一个朋友到机场玩,他一看这个双翼的玩意儿当场就晕菜了,拉着我的手说,他觉得好像回到西安事变了——没错,那个时候的运输机都比它先进。其实“运五”这玩意儿抗造,低空低速性能特别好,土跑道也能应付,航拍照个像,做个支农什么的还挺顶事。您说,用这玩意儿能干的活儿,何必要用喷气机呢?干出来可能还不如它,还贵。

  再比如喷气机发动机的劲儿,您知道有多大?我们是有典故的,在停机坪上试车,都知道后边不能站人,远远看见一个美眉骑车顺了拐,刚想叫还没来得及,看上去就好像谁在她自行车屁股上猛踢了一脚一样,那叫一个快,电光火石一般就从哥儿几个前面蹿过去了。这姐姐还算有两下子,死抓着车把不放,顺着发动机的尾喷全速前进!敢情,她这会儿叫起来不比甫志高好听,只见白裙子从下面翻起来,把脑袋和马尾辫全包在里边了。可让我们看了个好的。姐姐的哥哥是我们中队长,看着我们怪声叫好,脸都变成茄子色了……

  把这些写出来,尘封的回忆,依然如同醇酒,愈久,愈甘。题目,就叫做蓝天逸事吧。

  机场闭塞,不免对很多事情陌生,文章中有了错误您多包涵,这样睁眼犯错误的不只萨,机场也有别的兄弟干过。
一、入门教育和打扫厕所(1)
90年代初,老萨大学毕业后无所事事,投笔从戎到了北京机场,为什么是投笔从戎呢?因为机场当年都是保密厂系列,军事编制,虽然90年代已经是一个大得过火的合资企业,但还保持着半军事化的许多传统。

  新来的,不管你干什么工作,先下大队去练三个月,说是“培养感情”,确切地说,就是作地勤勤务,专业上叫外场。您80年代或者90年代初坐过飞机没有?那时候飞机一落地,就能看到一帮穿大破棉袄,戴猪八戒式棉帽子的弟兄们围上去,等乘客下了飞机,就打扫卫生,检查仪表,更换轮胎,等等——就是这个工作。那种两边带翅,像两个大耳朵忽扇忽扇的棉帽子是那时候我们的标准打扮,故此地勤兄弟们自嘲地说自己是“我见犹怜的猪八戒”。

  说起来,日常维护基本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是飞行无小事,就是一个螺丝也责任重大——我们刚到总队,就有人给我们讲,50年代,咱们从朝鲜下来的两架战斗机在××地失事,就因为一个螺丝。

  当时两架飞机穿云下降,整整齐齐地撞到地上,炸出一对儿大坑来。那个时候飞机像金子一样,飞行员也像金子一样,一个双料的一等事故,连军委都惊动了。飞机刚用了一年多,驾驶员打过仗,技术过硬,又没有阶级敌人破坏——就是破坏,也没有两架一块儿往下栽的啊。让人挠头。

  后来一位胡某某,有经验的分析人员,发现了问题,那就是长机的驾驶杆三个连接螺丝都断了,从断口看,明显不是摔的,一模拟,是愣让飞行员掰断的。以这个为线索,找出了毛病。原来在起飞前作维护的时候,飞机传动系统里掉进了一个螺丝,刚好卡死了操纵尾翼的连杆,这样,无论你使多大的劲儿拉杆,飞机也不能往上升了,因为尾翼锁死了,尾翼不动,飞机就没法俯仰。

  从技术上说,要是在高空,可以操纵襟翼代替尾翼工作,但当时是穿云下降,离地面相当近了,而且当时的米格15,又没有低空跳伞设备,发生这样的事儿,飞行员只有等死——拉杆的螺丝都带断了。可以想象长机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用了多大的蛮劲儿。但是,他忙于拉杆解脱,也就没有来得及通知僚机拉起。那个时候我军是铁的纪律,没有长机的命令,僚机就算有疑虑也不能自作主张,等他出云看到地面,一切都晚了。

  一切都因为一个螺丝。美军据说也有类似的悲剧,因为扣子掉进操纵系统出事,结果是现在美军飞行员服装全用尼龙搭扣,一个扣子也没有。老职工用这告诉我们日常维护也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我还时时想起那位拼命拉杆的绝望的飞行员,可谓对这个故事印象深刻。

  还有一段后话,就是这位精明强干的胡某某后来自毁前程。在我去工作的时候,他已经是公司副总,开小车风驰电掣的人物了。不可思议的是这位老兄一次开车外出,据说居然赤身裸体在野外追逐一位农妇,被当地农民捉住,不但一世名声毁于一旦,还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后来查出他有精神疾患(精神病患者居然修了三十年飞机!),当时公司管理层换届,西安来的老总正要整治这些天子脚下的诸侯,顺水推舟,此公在民航三四十年的经历,就此谢幕。90年代初在机场工作过的朋友,大都知道这件事。这位老兄地位不低,平日道貌岸然,故此大家听到消息,只能用“且骇且笑”来形容了。

  外场这个工作很累,很枯燥,而且是三班倒,没有多少人愿意干。最惨的是夜班,有的时候飞机半夜飞来,就要整夜在机场的砖平房里头守着。

  不过,现在记的更多的是弟兄们搂着破棉袄——干完活儿一身油泥,谁舍得穿新装?90年代后期老总傅宝鑫下了严令,大伙儿才开始穿米色制服,当然,那时候,新式的洗衣房也建起来了。喝两口儿,上下五千年地侃大山,都是年轻人,虽然辛苦,倒也其乐融融。老萨那会儿孤身一人,干这个工作是高高兴兴,夜班补贴高,伙食真好,机场食堂的炖牛肉最棒,我估摸八成是50年代跟老毛子学的手艺,百吃不厌。现在想想,也不觉得怎样艰苦。
一、入门教育和打扫厕所(2)
在外场学了不少知识,比如飞机上大家方便以后的“五谷轮回”,各位知道是怎样的结局么?我原来以为是从半空中直飞下去,类似投弹,后来才明白那样机舱不能密封不说,方便的朋友大概也早被便盆吸到飞机外边去了。

  实际上都进了一个小型的集装箱,到了机场,把它卸下来,往绿地里一倾,就处理完了。您可能得瞪眼睛,这就算完了?完了。因为倒出来的都是乳白色,半固体类似酸奶的物质(您要是喝不下酸奶别怪我啊),毫无异味,转眼就渗入地下去了。集装箱里预先装有药物,和那些不洁之物混合后发生化学反应,将其充分分解,飞机的上升下降,正好起到搅拌和促进反应的作用。我曾经问老师傅,干吗不用这个药物处理咱们宿舍的厕所呐?又干净,又省事。人家说:是不错啊,不过用三回的费用,就够咱们重建一次厕所的了……

  这就是“菜鸟”的问题。我们这些“菜鸟”干不了别的,也就是帮人家搬个梯子,推个轮子什么的。这种活儿,人家认为有老人儿带着,再菜的鸟儿也出不了事儿。

  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我们就愣能给“整”出点儿事儿来。还真不是小事儿……
二、飞机耷拉翅膀(1)
飞机耷拉翅膀?想什么呢?飞机又不是鸭子。

  这是真事,机场什么古怪都有,飞机变鸭子算什么,还有飞机吃肥猪的呢。

  那是实习到一个多月的时候,又是值夜班。

  我和小童、大高三个学生工,加上三个正牌的工人,都在第十二组。当然,那么大的机场,值班的地勤是有很多班组的。班长毕业于北京有名的128中学,那地方,号称是“128中门朝北,不出流氓出土匪”,所以我们最初对他是身怀戒心。后来才发现此君实诚,非常照顾几个“白面书生”,干活儿时候总比我们干得多,而且不要求我们遵守论资排辈的规矩,倒是对黄段子乐此不疲。机场这地方风气纯朴,是“都市的乡村”,男人女人都刚直爽快,很少城里人的尔虞我诈,最初的担心纯属多余。

  那天天津大雾,闹得整个民航系统都乱了套。于是飞机入场也就不太“规矩”。我们变成了救火队员,刚从一架飞机下来,就又被调度叫去“作”下一架,好像一直忙到夜里三点,才稍稍喘口气。大伙儿抓着打个盹儿,突然铃声大作,原来沈阳飞来一架晚点的737货机,一个小时就要走,在场的三组人不够忙的,调度想起了我们,抓我们顶上去换轮子。

  显然这调度是新手,糟就糟在刚才打了个盹儿,要知道,人坚持一夜不睡第二天早上打牌是没有问题的,要是让他睡半个小时,再叫起来,那就非出乱子不可。我们就这个状态下被叫起来,两眼通红地往仓库跑。

  飞机换轮子,您不要以为跟汽车换个备胎似的,飞机上什么玩意儿都大。刚到机场那天,迎头看见一辆敞车拉着个半圆形的大罩子过来,看着有点儿像放大了无数倍的卫星锅,看得直晕。人家告诉我们,那是747的鼻子盖,还告诉我们,747的尾翼,远看不起眼,实际呢,7层楼高!不用榫,没有连接件,硬是用四十七个大螺栓固定在机身上……“帝国主义真敢想”——干了三十年民航的王股长如是说。这737的轮子,平时压在机翼下面谁也不会注意,实际上比我还高半截,要用平车拉着走,弟兄们匆匆找调度要签条,从库房领了就干活。我没有这方面的专门训练,只能帮着撑轮毂。天儿真冷,我记得手套破了个洞,风从那个洞就好像把手掌都穿透了似的。还好,弟兄们不含糊,三下五除二,一口气儿把该换的六个轮子全换了。这时候,下一架飞机又落上了跑道。

  天正麻麻亮,小童回了一下头,冒出一句“梦”话来:“这飞机翅膀怎么有点儿耷拉?”

  班长在后边给了他一个“勺”儿:“没睡醒啊?飞机又不是鸭子,还能耷拉翅膀?快干活去!”

  第二天,当然大伙儿休息。

  可是到了下午……

  总队长亲自开着车把我们从宿舍都“请”去了。

  享受了如此待遇,大伙儿便有些忐忑,再进屋一看来人,脑袋顿时就大一号儿——是总局的黑老六——事故调查组的!我看看班长,他的脸色铁灰,看来也没经过这样的场面。昨天的几组人都来了,谁也不说话,面面相觑,还有一个满脸抽筋儿的调度。我猛然想起来小童那句话,难道是……

  六爷站起身来,咳嗽一声开始讲话,前边都是什么“质量安全年”之类的废话,还带着点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味道,末了说:“昨天××××航班的轮子是谁换的?”

  一片寂静。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脑子都在迅速地转动,昨天太乱了,调度替大伙儿划的钩,应该是今天我们去补手续的,现在承认了,会是个什么责任?是着地的时候爆了轮子?还是轮毂没上紧?要是摔了飞机……我们换换眼色,都觉得脖子后头冒冷气。

  沉了有一分钟,班长到底是条汉子(反正最后也要查清楚,还是主动点儿吧),把牙一咬——“是我们十二组换的,不过轮子可是仓库发的……”

  “你们领的是什么轮子啊?”

  “波音737-300,前起落架左侧4个,右侧2个”
二、飞机耷拉翅膀(2)
六爷绕着班长转了半圈,我们也都站了起来,班长挪动着脚步,保持立正的姿势面对着老黑。

  “737-300?啊?你的漏子捅大了!告诉你吧,换了四个737-300的,还有两个,你换的什么?啊?737-200的!直径差着10公分!那么大的轮子你都能换错?!”

  我看班长腰杆儿一挺,好像要休克。737-200和300的轮子虽然不一样,但是都放在一个库里。我们当时晕晕乎乎的,谁想到这么大的家伙还能推错?

  我居然还能暗想:这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波音737-300是自行车式的起落架,轮子在发动机舱内侧,那儿开始左右就差了10公分,到翼尖上……怪不得小童说飞机翅膀有点儿耷拉。

  老六忽然露齿一笑,说出一句让人记忆终生的好话来:

  “别紧张,飞机没摔。”

  他乐了,我们班长可是摔到椅子里去了。

  最后弄明白,昨天夜里,兄弟们忙中出错,推错了两个轮子,而调度、监察,竟然一路绿灯放行!因为谁也没想到在这大家伙上会出如此愚蠢的错误。天太黑。只有飞行员心里明白,他一起飞就觉得左右受力不平衡。中国的飞行员是飞苏联飞机练出来的,就是说靠技术不靠手册,而且苏联飞机经常有点儿小毛病,他也没太当一回事儿,一口气飞到徐州,落了地,发现落下来也是不舒服,这才打报告。人家一检查,我们的人可就丢大发了。

  还好是同型机,如果换上747的轮子,左右高度差得多了,飞机一滑跑就要翻车,不过,这只是设想,实际上不可能,因为不同型号的飞机,没有兼容性,轮毂上不去,就会发现问题。

  基地有过去两航起义时代的老人儿,告诉我们,当年他们有一架DC-3的机翼让日本飞机打烂了,曾经用DC-2的翅膀换过DC-3的,照样儿飞。看来90年代的飞行员还是保持了这个传统。

  为这件事,我们班长挨了个大处分,三个工人挨了小处分,而对于我们几个外聘人员,却意外地什么也没处理,只是以后也再没有安排我们换轮子。我们一直觉得很歉疚,因为弄错的那几个轮子,多半是我们推的。而班长呢,他说没有摔飞机,就万幸了。

  其实,飞机是相当皮实的,假如您知道您乘坐的飞机经常明明有故障照样上天,您作何感想呐?

  不幸,这也是事实,连某位中央首长,也享受过DD(带故障飞的简写)飞机的经历……
三、带着毛病也敢飞(1)
要是告诉您上天的飞机有不少都带着毛病,您肯定对民航保险大感兴趣。不过,这在世界各大航空公司,都是很正常的现象。因为一架飞机几百万个零件,不是每个都威胁飞行安全,航班任务又紧,有些小毛病就“马马虎虎”了。这种飞机在维修上的术语叫做“DD”,就是带着问题飞的意思。

  您不要太紧张,其实大多数的DD的确没有太大影响,是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厕所的手纸盒卡住了来不及换,某个行李箱被客人的箱子硌破了,等等。大多数的情况是缺零件——手纸盒也缺零件么?这就有讲究了。不是我们不能修,而是按照飞行守则,飞机上的部件不能随便更换,必须使用厂商指定的产品。把问题说大一点儿,比如说厕所的手纸盒,要是我们不经过波音的允许换个国产的,被人家知道,这架飞机再出故障摔下来,不管什么原因,波音都可以不负责任。每次看到厂商把一个手纸盒卖50美元给我们,一个螺丝卖100美元给我们,基地的小伙子都对中国的航空工业恨得牙根痒痒。要知道那时候我们的工资,才一个月300块人民币——不够一个手纸盒钱。

  是贵,但飞机上的东西的确是好东西,比如伊尔上的电热杯,修过飞机的小子们个个都想淘换一个来的。您看飞机上那么多客人,怎么能老有热水供应呢?就靠这个,快!一升水倒进去,把电源插头一接,马上从底下就开始冒泡,看着就痛快。那时候没有电热水器,这东西很稀罕。这种铝合金的大杯子定期更换,成了维修人员的爱物——当然,只能在基地用,到了老百姓家里,瓦数太大,那是找着憋保险丝呢。到基地宿舍,看到床头一个银色的大杯,就说明这是个“老”手,菜鸟是轮不上的。

  有一天愣有人给我送了一个来。

  送礼的是电子部的小齐,“无事不登三宝殿”,又叫“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送这个宝贝来,自然是有所求喽。

  不出所料,寒暄几句,话就转了正题。原来他们修的伊尔上有一台电子调控的备用泵,指针总在红区(不正常),怎么都查不出毛病来,因为这个设备平时不用,一般的质检写个“DD”就放行了。可巧这次管事的是个新来的荒子,狗东西认死理儿,就是不签字放飞。小齐没有办法,就想起我这个搞电子的来了。帮帮忙吧,吃人家嘴短么。我们就奔了机库。

  苏联飞机上的电子设备,其实真的是不怎么样,电子管的都有,修这玩意儿简直是受罪。您想象过给恐龙把脉没有,大概就是这个感觉。看着线路图,我和小齐查了足有一个钟头,一点儿毛病没有,就是指针不归位。随着时间越来越长,旁边的师傅们,从最初的恭敬,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屑,嘴上也有点儿怠慢起来了。老萨当时可真有点儿见汗。

  正这时候,救星来了。

  谁?我们中队长,他叫我们组集合,找不着我,就追到这儿来了。一看,一帮人正大眼瞪小眼呢。这中队长在机场干了二十年,经验丰富,有名的老油条。看看机器,冲小齐一笑:“得,该着我今儿个运气好,晚上你请客,我保你修好。”“那当然好,什么时候修呐?”“马上,五分钟的事儿。”“五分钟?”“对,你们出去,小萨,你留下帮把手。”“哎,爷们儿,还藏一手啊,得,我们出去就是了……”

  等他们出去,队长把舱门一关,告诉我:

  “抬起来,晃。”

  啊?

  “对,晃,就是摇煤球那个架势。“

  好吧。老萨就和队长摇煤球吧。三摇两摇,队长突然喊:“停!”

  我赶紧停手。一看,哎——指针正好给晃到了“正常”的位置。

  只见队长动作忽然变得异常轻柔——大概他老婆也没享受过这么轻柔——慢慢地,轻轻地,像抱着个婴儿似的,把这铁家伙送回原来的位置去了。一看表,四分五十秒。

  队长呲牙一乐:“老毛子的玩意儿,就欠两榔头,得恶治。这手儿保密啊。”
三、带着毛病也敢飞(2)
小齐他们进来,顿时一阵欢呼,那叫一个“由衷钦佩”。队长可是正颜厉色:“检验来之前,谁也不许碰啊,谁碰坏了,谁就自己修吧。”——这飞机到了下一站,那边儿的维修人员怎么头疼就不是我们的事儿了。

  我们就是这样修飞机的。您怕了么?

  但是,有些毛病要是带着“DD”飞,那是早晚要出毛病的,最开不得玩笑的关键部位就是发动机——有个飞行员对我说,只要翅膀在,发动机好,起落架放得下来,什么飞机都回的来。听这个,您对飞机的要害部位也就有了个大概的了解。有一架767,右发断路开关故障,检验没当回事,就放了“DD”,一飞一回,跑了七趟都没出事。我们那位中队长到底经验丰富,找检验,说这个不安全,最好修好了再飞吧。检验嘴上答应,飞机一紧,他第八次又给放出去了,结果,就这一回给总队招了个大处分。
四、差点摔了王××(1)
那天正好大高跟机去福州办事,大高是上海交大的高材生,按他的描述,那过程简直像电影儿。

  飞机从北京出发去福建,走到威海上空,大高忽然觉得不对。为什么呢?干这一行的,耳朵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上飞机先听发动机的响声,成了习惯。大高也不例外,他觉得不对——怎么只有一边响啊!往窗外一看,吓了一大跳——右边发动机不转了!按大高的说法,当时自己的血都凝了。抬头看看空姐儿,空姐一副平静肃然的样子,冲他点点头,意思是:记着规矩啊,知道就行了,别声张。这时候飞机就有点往下坠,提醒大家系安全带的通知来了。老百姓都不怎么紧张,可能根本没意识到问题,还以为是遇到气流呢。只有大高心里直发毛,当然,按波音767的手册,单发瘸腿儿(只有一个发动机),也应该可以安全降落,但是……

  还好,片刻以后,他听见右边的发动机又响起来了,随后,就是机组的广播:刚才我们的飞机遇到一点儿机械故障,现在已经排除。为了广大乘客的旅途安全,我们现在决定返回北京国际机场……

  飞机转了个大弯儿,大高嘘了一口气。现在轮到周围的旅客开始发毛了,谁不知道空难的后果啊。一时舱里叫的,闹的,骂的,不亦乐乎。还有几位一个劲儿跟空姐要说法——这就不讲道理了,飞机还没降落,是要说法的时候么?再说,也不是空姐把飞机“整”成这样的啊。都是自己人,大高就得站出来——这是民航的老传统,都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要互相保护。毕竟是工程师,先告诉大家,啊,我,就是修飞机的,大家放心,这个故障已经排除了。旅客们听了就静下来,然后就给大家讲,你们看,刚才的问题,啊,就是右边那个“吊扇”——倒是和发动机挺像的——不转了,现在,不是转起来了吗?啊,放心吧,如果不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啊,我们直飞福州也没有问题。这样一说,乘客们果然安静下来。看看空姐感激的大眼睛,大高觉得自己很高大,索性就接着讲下去,就是767怎么安全,怎么先进。

  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

  怎么?那发动机又不转了!

  这回,不用耳朵,舱里的旅客们都看着呢,大家都静静的,以胆战心惊,但是又无比期望的目光看着大高。后来,大高说,我明白他们的意思,都盼着我爬出去修哪!

  在万米的高空,一舱的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再没有人跟空姐闹了,因为又让大伙儿系安全带,而这一回,大伙儿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后来,大高自己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砰”的一声,发动机终于又启动起来。不过,这回谁也不吱声了。大伙儿看着发动机,就好像它是一个爱闹的孩子,生怕声大引发了它的坏脾气……

  等下飞机,才发现总局的车都来了,机场保卫人员如临大敌。大高下来一看,正好总队长在那边,赶紧过去“请安”,总队长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旁边有人拉了他一把:“王××在飞机上。”

  首长是有专机的,每一个件都是双重备份,当时王××好像还没有到这个级别,但要是摔了他……

  后来,这件事当然是“彻查”。总队交上去的报告写得十分圆滑,反正是避重就轻,机械故障总是有的,今后痛加注意云云。也转发对方单位一份,那边倒没说什么。总局的副座一看报告就不干了——人家干这个的时候,我们总队长还吃奶呢,什么不懂啊?据说当时就大骂,意思是发动机的故障也敢飞?七次没摔,老天爷都开眼,怎么第八次还敢飞?要是当年,非让这一窝子都上军事法庭不可。一挥手把茶杯子摔了。

  反正结果是一个月以后,总队长、大队长一撸到底,检验、调度都进了学习班。这是1992年底,或者1993年初的事情。

  不要以为这是因为有首长在飞机上才处理得这么狠。民航上层都是当年的飞行家,对安全问题处罚一向严厉,号称是“响鼓重捶”。要不,国航怎能保障三十年不摔飞机?
四、差点摔了王××(2)
不过处理得这样快,倒是第一次,说到底,还是因为差点摔的是首长。

  新换的总队长,大伙没有不服的,这人姓李,有名的业务规章一把好手。但是当年,他可是基地有名的“三坏”(大坏、二坏的事迹不太清楚),吊儿郎当专钓小姑娘的能手,后来钓错了钓到一位著名革命先烈的孙女儿头上,才从此改邪归正……
五、破烂王以色列(1)
过了两个月,全体集合,大家都交头接耳,说新的总队长来了,要给大家讲话。

  果然来了,老远来了个衣裳架子,晃晃悠悠的眯缝个眼,一头类似艺术家的长发,这种形象在当时很另类。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就是新来的李总队长了,人称大个儿李。那天他讲的什么,我都没印象了,因为他身边带来个黑黑的秘书非常惹眼,漂亮,站在那儿一点儿不老实,用北京土话说,“浑身带消息儿,一按就会动”。总队长讲话,天儿冷,她就在旁边儿扭啊扭地摆POSE,拿出红红的手指甲翻来覆去地看。这边儿是二百多没结婚的大小伙子,个个看得两眼发直,还有点儿发红。

  大个儿李到任的第一件事儿就镇了场,搞定德国专家瓦泽克,保了民航和以色列的一笔大买卖。

  我们刚到机场的时候,就看见宿舍对面草坪上停着一排飞机,那是毛主席时代留下的老伊尔14,尾翼是T型的,高高翘着很威风,但是在民航的序列里,它们早就淘汰了。所以,虽然以它们为背景拍了不少照片,也有专人维护,但都估摸着它们快回炉打铝锅铝勺了。要是有心让它飞,怎么也不能在这儿风吹日晒的吧,又不是没有机库。

  万万没想到,咸鱼也有翻身的机会。1992年,咱们和以色列谈判建交,航空领域的合作也开展起来。以色列专家组从机场过,一看,就提出要求,要咱把这批飞机卖给他们。

  以色列是航空强国,咱们交流的目的是他们的先进战斗机,叫什么狮,压根没想到它会向咱买东西,更没想到他们看上的是咱的“老套筒”。这笔买卖搞得总局莫名其妙,还有点儿受宠若惊的味道,飞机没报废就要维护,每年是一大笔钱,白占着地方,人家的开价比废铝高十几倍,还全是硬通货。更重要的,那年头咱们要是能往国外卖飞机,是多光荣的一条政绩啊。

  其实,以色列人更会算计,他们不讲时髦,讲实用,收拾旧货是有传统的。第一次中东战争,以色列的轰炸机是什么型号?民用的DC-3,就是国民党两航起义时代的“空中行宫”运输机!那个时代,以色列的飞机全是从世界各地拼凑来的旧货,愣是干掉了现代化到牙齿的阿拉伯联军。苦日子的时候这样,好日子的时候同样节省,到了80年代第五次中东战争,以色列的坦克竟有一半是第三次中东战争时候缴获的苏联货,阿拉伯人开着苏联T55坦克,不用打,开仗一会儿就热昏了——那是为西伯利亚设计的,到了沙漠里简直就是烤箱,耐热的贝都因人也不行,那是烤骆驼。以色列人呢,加上松下的空调,加上梅卡瓦的反应装甲,在贝鲁特打得阿拉法特T72满地找牙。毛主席那句话怎么说?“战争最终是靠人打的。”在以色列身上,体验够深。这伊尔14其实是好东西,第一,操作简单,适航性好,第二,皮实抗“造”,寿命长,当年苏联送给周总理的专机,就是伊尔14。按照使用寿命,回去好好修修,再飞十年也没问题,要是跑支线,还能飞得长。(1997年大高到以色列出差,在特拉维夫机场看见了咱们老伊尔,倍感亲切——是不是也给咱们上了一课?)要是买波音呢?十架伊尔的价钱也换不回来一架767。以色列人从苏联东欧正大量移民过来,能驾驶和维修苏联飞机的人才大有人在,正好解决了这部分高技术人才的就业问题。不知道他们是一举几得了。真是犹太人——都说山西人会算计,碰上犹太人恐怕就小巫见大巫。

  我也是从这笔买卖,才对生意场上的“双赢(Win-Win)”有了一点儿概念。

  民航光高兴了,就忽略了一件事儿——飞机得自己飞到以色列去。

  按说这本来不算事儿。飞机是老,但是国航的飞行员,不但技术好,而且胆量大得出奇。远的说,一句“为了祖国和人民”,没有航线图也敢闯阿雄拉山口补运西藏,完了回来照样带老婆逛公园,那叫心理素质好,一点儿不紧张;近的说,现在的机组,为多挣一份儿补贴,副驾驶去考个领航证,就敢把领航员裁了,三人机组变双人了——还真没出过事儿。这就是民航所谓“敢打敢拼,特别能作战”的光荣传统。以色列那边,更是盛产独眼达扬这样的亡命之徒,骑着扫帚也敢飞的主儿。
五、破烂王以色列(2)
问题是民航给自己找了个婆婆。那时候维修基地的合资已经完成,刚出了“王××事件”,总队又来了个“政委”,就是德国专家瓦泽克。按照协议,飞机能不能上天,要老瓦说了算。

  老瓦上飞机看了半天,冒出一句德语。翻译是个半路出家,没听明白,回来翻了半天字典,原来是这个意思:“一堆垃圾”。

  事儿,就僵在这儿了。
六、比法西斯还法西斯(1)
伊尔14飞以色列的事儿就这么耽误下来,飞机检修备航,准备好了一个月,还是不能启程。

  其间的会议开了无数,我们这些小土豆忽然也成了香饽饽。没办法,各处、科、股的头儿都到会,翻译太少,是个大学生就得顶上去。德方的总经理胡玻表面上不偏不向,权力下放,让瓦泽克自己决定。但意思很明显,就是按德国的标准办事。总局的态度呢,卖飞机是一定不能搞砸的。但基地的合资也是重大的政治问题,对德国人“要文斗不要武斗”,尤其要尊重协议里给他们的权利。瓦泽克不签字,会只好继续开。

  底下好多人想不通,尤其是干了多少年的老民航,民族自尊心非常强。前几天下大雨,有一批工装刚卸车,眼看要浇,处长老丁带头,披个麻袋就冲出去了,指挥着工人把工装往仓库里搬,德国人哪儿见过这样的“无产阶级”啊,有一位叫克里安的专家就无比钦佩地说了一句:“这简直是比牧羊犬看羊群还负责的团队啊。”翻译听了觉得不错,就翻给大伙儿听。第二天,黑板报上就出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把中国人比成狗?”老克检讨了不下八回还过不了关。

  这次呢,就有人拉到二战旧账上去,说瓦泽克的爸爸一定是法西斯党徒。

  其实,后来看,这次的争论,正是一个大企业从粗放管理转向科学管理的阵痛阶段。我们传统的管理方法,是敢于拍板,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激情是很好的,从长远看,并不利于企业的现代化。德国专家当然不是什么法西斯,瓦泽克曾经在会上辩解,大意是:作为德国人,我们欠犹太人的债很多很多,我个人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情来补偿,但是,我不能破坏制度。他们是在试图引进一些量化的、规章性的管理办法。后来不久,基地就通过了ISO9000认证,这里边德国专家的功劳是不能忘记的。

  不过中方也没有错,因为德国人的标准只适合德国,所谓不了解中国国情。德国专家平常态度非常好,工作认真负责而且很谦恭,处处维护中方的面子——难道他们也有外事纪律?但是一谈到上天的问题,就好像他们是上帝一样,德意志的倔强和刻板暴露无遗。那时候中国人的习惯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新疆运5那样的双翼飞机还载客飞行呢。德国人瞧不起苏联飞机,认为其质量差,仪表简单,不要说三年趴窝没动过地方,就是新的,按他们的标准也不能放飞。而我们的飞行员,一直飞这样的“俄国棺材”,照样吃嘛嘛香。

  中队长说,按德国人的标准,咱们小米加步枪就不要和小鬼子打了!海军有一艘军舰,1949年让蒋介石炸沉一回,捞起来一直用到1985年,培养出四五个海军中将来,还在台湾海峡打过仗呢。而且,中方有一样特殊的地方,经过多年的“拍板”式管理,咱们无意中培养出一批没有条件也敢上,也能上的人才,这是德国人所没有,也根本想不到的。国情不同,我们那时在艰苦的条件下,能不断做出一些让外国人瞠目结舌的“奇迹”,和依靠人,不依靠设备有很大关系。要说中国特色,这也叫中国特色。

  瓦泽克是个好人,个子不高,精力充沛,大个儿李第一次和他开会,中方各部门抱着方案材料和瓦泽克一口气“打”了三个钟头。说实话,我觉得效率实在不高,因为瓦泽克一班专家的母语是德语,和中方交流用英语,通过我们这些二把刀的翻译,传给中方干部就比较走形,再把回答翻译回去,天知道和原来的意思有多大差距。不管听得懂听不懂,老瓦其实根本不想跟他们费口舌,就是指着材料一个劲儿摇头,到处画红杠杠,表示太不安全,他的意思是这笔买卖本身就是发疯,这样的飞机不叫飞机,是破烂儿。

  最后当然不欢而散。临走,老瓦垫起脚——不然够不着,按住大个儿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做这样决定的是官僚,对不对,这样几年没有飞的飞机,上天就会掉下来。我不是官僚,你也不是,对不对?我们都不想死人,我们是实干家,对不对?”
六、比法西斯还法西斯(2)
大个儿李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睛盯着老瓦的背影看了半天,最后告诉秘书杨丽——就是那个漂亮的小黑妞儿,通知瓦泽克明天下午到飞机上现场办公,让他看看飞机的情况再说。

  我很怀疑这样开现场会的效果,因为伊尔14的铝蒙皮上都有一条一条的黄锈,那是擦也擦不干净的,不能近看。里边呢?经常有弟兄们上去搜寻电热杯,俄国毯子什么的洋落儿,能好么?

  第二天,大个儿李开车,带着瓦泽克和其他几个德国人上了飞机。老瓦很友好,听杨丽后来说,还带来了他的全家福给大伙儿看,一点儿不脱离群众。

  到三点钟,我刚换了班,正脱手套呢,忽听一阵大乱,几个老外抽风似的嗥叫。回头一看,原来是和瓦泽克一起的那几个专家,再看,呦……。

  那一身是锈的伊尔14居然发动起来,冲向跑道了!先是慢速滑跑,越来越快,接着昂起头来,它飞起来了!

  我们几个没班的赶紧往塔台跑,一看,中方的一帮干部都在那儿呢,一个个面带微笑,像吃了酒席似的得意。德国专家和塔台的值班唧唧呱呱,人家根本不理,拿出单子来给他看:今天下午,15∶00—16∶00,伊尔14试飞。

  早排进计划了。

  这就是大个儿李的绝招。你不是说上天就要摔么?我就拉你一块儿上去,看看摔不摔。

  据杨丽说,原来没有人知道机组上了飞机,进去根本就没有谈。大个儿李让几位德国专家先下去,说是要和老瓦单独谈,然后把瓦泽克往客舱里一关,自己就进了驾驶舱,然后,起飞。

  你可以想象大家在机窗里看到的瓦泽克是怎样一副面孔……

  您可能要问,说试飞就试飞,不怕影响正常航班么?不怕,虽然北京空港上空的确繁忙,但是1995年以前,从机场向沙河方向,却是不变的“净空”。这在平时,是专门为基地试飞开辟的空中走廊,在战时,是沙河直升机部队的紧急通道。1995年,军队改变了驻防,这条净空也就换了方向,现在在哪边儿,我就不说了。就是想说也不可能,而是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机场,不了解情况了。

  到了16∶00,飞机却不下来。从天上传出指令来:测试科目未完,要求延长飞行一小时。塔台签:同意。

  大伙儿都开始瞎猜,年轻的说瓦泽克肯定吓尿了,总得让人家换了裤子再说吧。老的就说德国鬼子和日本鬼子一样,不见棺材不掉泪,肯定还是不签字,这是耗谁胆大呢……我们都不走了,非看这个热闹儿不可。

  飞机终于落地了。

  瓦泽克签字了吗?没有。

  因为大个儿李根本就没有和他谈。

  飞机舱门一开,瓦泽克就像兔子一样蹿了出来,不,是豹子!再没有专家的风度,分开众人直奔大个儿李——他和驾驶员是从驾驶舱出来的,走另一个舷梯,正接收英雄凯旋一样的欢迎呢。周围中国人都攥起了拳头——你要敢打我们总队长,就甭囫囵出去了。还好,老瓦只是把一双大拳头高高举到大个儿李的面前,咆哮起来,骨节儿都捏得发青。大家都松了口气,有个小子嘟囔了一句:“爱叫的狗不咬人。”

  大个儿李看着瓦泽克,一句话也不说。过了大概十分钟,老瓦不说了,就剩下忽忽喘气,我离得近,觉得这家伙嘴里味道非常难闻——现在想想应该是肾上腺素分泌太多了吧。杨丽说这家伙把驾驶舱的门儿都快给砸穿了。

  看看火候儿差不多了,大个儿李把手望老瓦肩膀上一拍,说:“我不是非要您签字不可,照您说这飞机不能飞,现在咱们一块儿死了一回,我就一个要求,请您再好好看看我们的方案和维修纪录。”说完,冲小黑妞儿一摆手,“翻译!”

  扬长而去。

  大致意思是这样的,具体句子可能有错的,1993年民航的报纸上登过他的事迹,有这一段话,可是没提他“挟持”瓦泽克,减色不少。

  瓦泽克后来给方案提了不少意见,但是一个星期以后,终于签了字。能让德国人改主意,大伙儿都说老李的“蛮干”是转折点。
六、比法西斯还法西斯(3)
5月里,伊尔14飞了以色列,唯一的变化是少了七架,被河南买去了,成了中原航空公司的老底子。小童那天值班,说从起飞瓦泽克就在塔台,一直没动窝儿,直到飞机落地,然后就去外专食堂买酒,醉得一塌糊涂。

  按大个儿李的说法:老瓦是狗肚子搁不下四两肉。但是后来两个人成了非常好的朋友,就差换老婆了——这是不是也算一种英雄相惜呢?

  说到大个儿李的那一位,这位夫人年过四旬依然窈窕动人,贤惠而非常腼腆,看来是典型的小家碧玉。但他们两个的结合,却是机场一段“传奇”。杨丽给我们讲了不少,李总队长整瓦泽克的招儿,是从讨老婆的经验来的。不过那时候霸王硬上弓的不是他。
七、“坏”到了机场之花头上(1)
基地的老师傅们谈起李总队长,不会叫他“大个儿李”,而叫他“李三坏”。

  民航的人素质都不低,外号也起的够水平,比如“海豹腰”,就能想象某位处长的肥硕,比如“螳螂腿”,就能想象某位工程师的瘦骨伶仃。杨丽跟我们说:“看总队长的眼,白多黑少——淫荡。”(这丫头够疯的吧?她的外号也很风光,叫“小魔女”,后边再慢慢介绍她)“坏”,在基地里头,意思就是作风成问题,“招”女孩子又不认真,有点儿“流氓成性”的意思。前边已经有了“大坏”和“二坏”(事迹不可考,也有说苏修是大坏,美帝是二坏的,我觉得很可疑,这太抬举李三坏了)大个儿李来的晚,1960年进厂,不久就出了名,按照机修工作的顺序守则,得了“李三坏”的绰号。

  初次到机场南楼宿舍区的人,常常是眼花缭乱,大叫哪儿来的这么多靓女。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民航女孩子的来源就注定了这一点。机场的女孩子主要有三个出处,第一,民航的子弟,民航是个有传统的地方,多少有点儿“世袭”,所以子弟在机场工作的非常多,成了主流。这些女孩子的多半家庭比较富裕,教养好,父母的知识水平高,而且因为工作关系,从她妈妈开始就是相夫教子的榜样,普遍家庭观念重,温顺体贴,同时机场单纯的环境又使她们天真可爱,简直是男人理想的伴侣。第二呢,就是各科室招聘来的“女白领儿”,比如杨丽,机场的优厚待遇使才貌双全的女孩子趋之若鹫,她们多半充满活力而善解人意,按李三坏的说法(从这儿起,就不叫总队长了,先道个歉。):“放到部队里可以一晚上瓦解军纪的特种部队”。第三,就是空乘,俗称空中小姐,不过,她们是机场的过客,机场,只是她们的旅店。这些女孩子之所以吸引人,还因为接触外边的机会多,比较洋气,丰厚的收入又使她们不在意花上点儿资本打扮自己。即便是“文革”期间,机场的女孩子们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机场风景秀丽,按照周总理的亲自设计,绿化极好而绝无高楼大厦,夏天绿茵处处,秋天黄叶如毡,机场的职工普遍住宿舍,相当自由,这简直是谈恋爱的天堂啊。

  这么好的地方,小伙子们要向往了吧?想“坏”一下儿?别忙,苦处在后头呢。

  在机场的真实情况却是很棒的小伙子就是找不着对象!基地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坏”一下儿的,那要有相当丰厚的本钱。

  因为基地的小伙子比姑娘多了好几倍,而且个顶个不是省油的灯。

  民航脱胎于解放军空军部队,大家都知道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穿军装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目标,而空军呢,更是优中选优,人尖子扎堆儿的地方。

  60年代,要进民航,还不是什么空军都行,要加一条:相貌好。据说这是中央的指示,机场是中国的窗口,怎么能弄些歪瓜裂枣捣面子呢?所以民航的小伙子们各个相貌堂堂,而且绝不是绣花枕头,那种军旅锻造出来的英武和阳刚之气,加上帅气的皮夹克一穿,都是演硬派小生不用化装的水平。国家对此还刻意培养,民航50岁以上的职工,差不多人人都跳的一手好交际舞——那是当年区队长督促着,举着椅子当科目练出来的。军人要是把什么当了“科目”,就是刀山火海也不能含糊,何况交际舞呢?

  可是,机场上,维修、监测等主要工作,都是工科的事情。基本上说,机场就是一个大车间,而工科的地方,基本上就是男性的世界。

  南楼的靓女虽多,架不住饿“狼”更多,多了好几倍。狼多肉少,小伙子中谁要是能在机场找到对象,那是太值得炫耀的“战绩”了。

  在这种环境里,还能够交上几个女朋友,挑挑拣拣,“坏”一下儿,这就相当另类了。能当上“李三坏”,大概他当时的吸引力可以和周润发叫叫劲儿。

  听老职工说,李三坏不是空军出身,他是大学生进厂,技术好,会弹一手儿好洋琴,话少,可是一说就噎人,有点儿阴阳怪气,自由散漫,并不像别人那样对女孩子追着没完。可不知道怎么的,就招女孩子待见。(我插一句:兴许是大鱼大肉见多了,突然出来一棵白菜,成了抢手货吧。)
七、“坏”到了机场之花头上(2)
他第一个对象就下手了车间主任的女儿,没过多久,就吹。车间主任爱才,虽然恼火,可是没动他。不久又和他们车间唯一的女技术员勾搭上了,然后,又吹……半年之内,找了四个对象,有一些肉麻的描述,不知道真假。但是肯定个个都当众拉过手了——这可是跟现在当众Kiss差不多的程度。然后又挨个吹。我总结了一下总队长的特点:第一,兔子专吃窝边草;第二,善于冲锋,到手就扔;第三,不敢动真格的……

  就在这时候,他碰上了黄晓竹。

  有人说黄晓竹当年是空乘,附件部的处长老丁说她是在塔台。我认为塔台的说法更真实,因为李三坏一个干机修的,没有多少机会和空乘热乎。老丁说,那时候黄晓竹有“机场之花”之称,年方十七,天真温婉,明眸皓齿,是外宾来访献花的角色,也是不少小伙子的梦中情人。

  “生生让这小子给毁喽。”老丁说起来还恨恨的。

  那年春节联欢会,李三坏一曲洋琴敲得荡气回肠,不知怎么就勾了我们未来李太太的魂儿,对着这个小子直发呆。李三坏何等人物,暗中瞥见,见缝就插针,一散会就找到黄晓竹的宿舍要教她弹洋琴。这样一来,不用半个月,洋琴弹得怎么样不知道,就有人看见三坏在小树林儿里头和人家手拉手了。

  这个说法吓坏了车间主任,连夜把李三坏叫去,一顿好训。

  三坏纳闷儿了,大着胆子问:我动你闺女你怎么也没这么激动啊?

  车间主任把腰一插,我闺女能和人家比么?你知道她家是什么出身?

  什么出身?

  她老祖是王××!

  要说三坏也是个人物,听了这话,差点尿到裤子里。

  黄晓竹就是王××的后代。

  周恩来素重感情,对老部下照顾得相当好,就把王××的遗孤安排在了机场。机场的高层干部,不少是段苏权司令员带到空军的冀热辽老底子,个个对王××敬若神明,还能亏待了他的骨肉?一朵花儿一样的黄晓竹长到十七岁没人敢追,那是因为谁都知道她的背景,谁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啊。

  偏偏李三坏不是空军出身,他哪儿知道这些啊?

  吓坏了的李三坏匆匆就做出了决定,马上“断”!本来按照他的习惯,也到了该断的时候了,现在当然断得更坚决。

  这下子,可伤透了黄晓竹的心。

  ——北京的雪早就停了,想起来当年的事情却越来越多,就像是脑子里放电影一样。写的有点儿收不住笔了,欲罢不能。怎么办呢?写到哪儿算哪儿吧。
八、冀热辽最年轻的团长(1)
“李三坏”本来只是玩玩的意思,提出分手觉得很正常。黄晓竹当然不知道“李三坏”的绰号,所以根本接受不了。那个时候儿的人都脸皮儿薄,但脸皮儿薄也分个时候,所以黄晓竹就到机务去找他,用现在的理解,就不单是要个说法那么简单了。

  李三坏就是不露面,他对付女孩子也不是没有经验,听说黄晓竹来了,就往外场跑,那么大的机场,还真不好找他。

  那是三月里,机场的节气比城里晚一个月,晚上冰冻一尺的天气,一个女孩子在机务门口的石头台阶上等人不着,眼看天色越来越黑,西北风又刮得紧,自然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起来。

  正在这时候,航材处的处长吕大楼来机务办事,看个正着。他看见个女孩子在机务门口哭鼻子,就有点儿纳闷,再发现是黄晓竹,赶紧叫司机停车。

  这吕大楼,可以说是最疼爱黄晓竹的长辈了。

  吕大楼,何许人也?日本投降的时候和常乾坤、王助一起到苏联学航空的人物。机场的人都“大楼”“大楼”地叫,以至于好多人以为航材处的处长姓楼。其实他的出身呢?嘿嘿,抗战时期冀热辽最年轻的八路军团长,段苏权手下的一员悍将。

  此人和我家有点儿小关系,所以到机场的时候我还曾经去拜望过他。他本来是归绥中学的学生,后来加入地下党,到国民党傅作义部搞兵运。抗战开始后,前线缺少军事干部,他就带傅作义给的二十条枪去了河北,出山第一仗平西过路,和封锁线的日军松原部队交手,二十几个人干掉七个鬼子,自己连个毫毛也没伤,得了个外号“七比零”,三下两下让他带起一支千多人的队伍。到1938年,他就成了冀热辽军区最年轻的团长。

  此人虽学生出身,但是生性剽悍,敢作敢为,性如烈火,在机场以讲义气而著称。权延赤刚开始写书的时候,提到他爸爸权书记收降土匪,我曾经很怀疑是吕大楼的原型,后来想想不对,“大楼”没有这么争气的儿子。关于吕大楼的故事很多,我举两个,一个是听来的,一个是我去拜访他亲历的,让大家能够更了解此人的性格。

  第一件事是老丁讲的,四九年“大楼”带人到归绥接收绥远机场,那时候董其武宣布起义,可是兵力十分单薄。国民党其他系统的败兵和特务中颇有“宁死不屈”的人物,鸣枪过市,夜里敢对董其武的住宅扔手榴弹,几个小特务到绥远机场炸飞机,被当场抓住。大楼当时已经改为地方工作,穿着便衣,审了审觉得意思不大,又没有人力,就把他们缴械以后赶走了。没想到这几个特务回去,归绥的军统人员马上就开着汽车往西边跑了。一问,说:共军主力来了,冀热辽的吕大楼已经到了机场啊!原来特务们早有“大楼”的档案,换了便衣也记得这张脸,所谓闻风丧胆,大抵如此。

  第二件事,就是我拜访他的时候,看到他和陈赓的合影。他就给我讲了当年的一段战事,就是著名的雁宿崖之战。最近有一部很风行的作品《亮剑》,一开头就是围歼日军山崎大队的李家台之战。其实它的原型就是雁宿崖之战,山崎的真名是迁村,他的700名部下,就被一二○师全歼在雁宿崖下。李云龙,则是虚构的人物了。大楼讲的具体战斗我记不太清楚,记得清楚的是日军的顽抗给八路军造成了惨重的损失,那一战下来,吕大楼的一个团,只够编成一个营了——伤亡三分之二。“鬼子的枪法太准了。”大楼如是说。迁村即将覆灭之际,陈赓,这员国共两党公认的猛将,都感到不能再打下去,给刘伯承师长打电话,要求停止攻击。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大楼转述刘帅的回话。刘伯承听了电话,独眼流泪,狠狠地回答:“同志,无产阶级的队伍,我能不心疼吗!大局,大局啊!”这句话给我的震动很大。因为我一直对于贯穿我们整个教育的政治马列深感瞌睡,对样板戏式的对白则更不感冒。但刘帅的这段话,尤其是那句声泪俱下的“无产阶级的队伍”,使我相信,在共产党的历史上,确有一批真正充满了浪漫的理想主义,为他们心中的目标而奋斗的人。
八、冀热辽最年轻的团长(2)
让这样的一个人搞航材,把个“肥缺”真正变成了铁衙门。他的豪爽义气,军中的关系网,又使得“大楼”左右逢源。这绝对是机场一位重量级的人物。

  他的入党介绍人,就是王××。

  按照机场老人儿的说法,他和他夫人曹大姐,简直就是黄晓竹的干爹和干妈一样。对老首长的后代关怀备至,讲义气是一方面,自己没有女儿也是一个方面,再加上黄晓竹善解人意,温柔可人,大概也使大楼从心里喜欢。黄的妈妈在驻外使馆工作,每到星期天,大楼总要拉黄晓竹到家里吃饭,简直成了惯例。当然,黄晓竹是很多机场“首长”的宠儿,请她吃饭的不只是“大楼”。

  不过,再好的军人,对于女孩子的理解也往往是力不从心的。大楼下了车,看着泪流满面的黄晓竹左问右问,不得要领,急得直挠头。看看天气越来越冷,只好硬拉黄晓竹上车,“回家说去吧。”
九、霸王硬上弓(1)
大楼的家在南楼,离机场很近,五楼上三室一厅,不算超标,也不刻意寒酸,反正很暖和。空军是刘亚楼上将的传统,从不故作朴素。

  在外边说不清的,回家还是说不清。“秀才遇见兵”是说不清楚,这“兵”要是遇见丫头,也一样说不清楚。“大楼”毕竟脑子快,想想这事肯定和机务的人有关系,给机务的车间主任打电话,三下两下弄明白了“李三坏”的前因后果。

  弄明白了,大楼可就不干了,流氓耍到小竹子头上?反了他了!叫司机给黄晓竹搞点儿吃的,就坐在小丫头面前“宽慰”开了:丫头,放心,有你伯伯在,没这小子的好,不整他个里外蹿稀咱就不是吕大楼。

  哭,不吱声。

  丫头,明天我就找他们主任,给这小混蛋记个大过。

  还是哭,不吱声。

  大过还不够?我和他们主任谈谈,就冲他平时的表现,看是不是开除他。(插一句,那时候的领导好像比现在我老板横多了。)

  不吱声。

  拍桌子了!丫头,要是他欺负你了告诉你伯伯,明天就送他进炮局子(北京的监狱之一)。

  摇摇头,接着哭,不吱声。

  ……

  如是再三,“大楼”除了枪毙,大概所有的处分捋了个够,小丫头也没点一下头。你倒是说话呀,小姑奶奶。

  正这个时候,大楼的夫人回来了。

  大楼的夫人曹大姐,也不是等闲人物,1955年授衔的女大尉——这是曹大姐对“大楼”最能炫耀的事情,因为大楼解放前就改了地方工作,没有机会带军衔。曹大姐(机场的规矩,这样有德望的女同志,无论辈分,只能是大姐,你要是叫成了大妈,大婶,大娘,那就找倒霉吧……)性格不让须眉,女中丈夫。她在人民大学工作,每天坐班车从东直门回机场,这样,就到得晚了一点儿,让大楼多着了一个钟头的急。

  虽然是女中丈夫,到底是女同志,进门一看,就明白了三分,告诉大楼,去,下碗汤面来。等汤面下好,曹大姐已经全明白了。

  把老头儿拉到一边,对他说:别处分处分的啦,小竹子不是要你处分那个李什么。李三坏。那她要怎么收拾这小子?什么收拾,她是看上这小子啦。什么?这么好的闺女便宜他?我操……别不干不净的,女大当嫁,人家就看对了眼了,怎么办?我是说那小子……得,我看挺好,搞技术的,比你们这帮就知道整人的强。我,我整过谁?没说你整谁,是说你们当官就知道琢磨人。这个事儿你能办吗?什……什么事?让他们俩和好啊。嗨,那还不容易,一个电话的事儿,我是担心他将来对不起小竹子。那不是还有你给撑腰吗?干脆点儿……

  家里曹大姐是“领导”,大楼接受了“任务”,一转手交给了李三坏的车间主任。这位主任是两航起义的,大楼的老哥们儿,当然听他的调动。大楼觉着这么好的事儿——流氓白耍,捡了个天仙似的媳妇儿——美死李三坏了。

  没想到李三坏居然不干!

  第二天,车间主任找他说了两回,全让这小子给搪塞过去了,逼急了,就说已经另有女朋友,不能学陈世美。他算认准了这黄晓竹不好招惹,铁了心要退避三舍。车间主任本来在他面前威信就不高,还真拿这小子没办法。

  吕大楼只好和夫人说:算了吧,我没办法。强扭的瓜不甜。丫头又不是找不着主儿。赶明儿我给介绍个好的。

  曹大姐可是军人出身,把桌子一拍:嘿,老吹什么冀热辽最年轻的团长,这点儿事儿都办不了?你打鬼子的能耐哪儿去了?曹大姐后来和别人说,这丫头和她祖爷一个脾气,撞南墙地坚韧不拔——不过不是表现在干革命上,是表现在搞对象上。这个事儿办不成,自杀的可能都有。

  话说到这个份上,算是把大楼逼上房了,绕着桌子转三圈,叫秘书:通知那个李三坏,明天我吕大楼请他吃饭。让丫头也来——别让那个姓李的知道。
九、霸王硬上弓(2)
这就叫“鸿门宴”,三坏明知道大楼的酒不好吃,也不敢不来啊。

  晚上,三坏到了大楼家。让到里间,两边都很客气,大楼说说航材的闲事,谈谈机修的问题,还有点儿嘻嘻哈哈,就是不提正碴——他得让李三坏先吃饱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楼就点了正题,提起了当大媒的事情。李三坏早有准备,马上站起来,学军人似的来个立正:报告首长,这件事不成啊。接着说他的理由:第一,自己还年轻,希望把精力多放在工作上。第二,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看见黄晓竹他只觉得对烈士的敬仰,没法把她当老婆(倒也不全是瞎话,至少他是怕了黄晓竹这帮叔叔伯伯)第三,他和黄晓竹只是交过朋友,清清白白,没有动过真格的……

  他的理由很充分,大楼也不跟他分辨——他才犯不着和这小滑头说理呢。你这样做想没想过后果?

  报告首长,都说大楼处长铁面无私,钢刀虽快,不杀无罪之人。我问心无愧。和您差着一辈儿,您肯定不会假公济私处分我。

  大楼点点头,暗说,行,脖子挺硬,小丫头不是全没眼力。好吧,接着喝。

  有人敲门,曹大姐去开门,来的,正是黄晓竹。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当然还跟桃儿似的。曹大姐特意问一句:让你吃了饭来,吃过了吗?嗯,吃过了。

  里屋的两个人就站起来,李三坏比较紧张,但是他也料到了有这一手。得,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当面道个歉也好,省得老是缠得阴魂不散的。

  有人说黄晓竹一进屋,李三坏就痛哭流涕跪下道歉。

  那也太小瞧后来的李总队长了。而且,大楼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曹大姐的描述应该是正版。她的说法是,黄晓竹一进里屋,不等大家开言,大楼嘿嘿一声冷笑,说了一句:“小两口儿好好聊聊。痰盂儿在床底下。”抽身就走,一回手,嘎楞一声,把门给锁了。那叫武工队的身手,谁也来不及反应。门外头放好的一把椅子,大楼把手往上一拱:“老首长,得罪了。”,往里一拱:“丫头,别怪伯伯心狠。”往外一拱:“老曹,你睡吧,我要听房。”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曹大姐已明其意,笑得打跌。而背后门板上,已经像擂鼓一样砸了起来。

  那一夜,据说李三坏除了不敢骂打倒毛主席,什么词儿都出来了。黄晓竹也帮着求大楼开门(咦?)吕大楼呢,鼾声如雷。

  第二天,把门一开,放两个人出来,大楼一笑:“恭喜,李××,你们车间都知道你在我这儿过的夜,别跟我说什么清清白白的,我就知道你和我们丫头在我家里住了一宿,以后就和自己家里人一样啊。你要是始乱终弃,可别怪大楼翻脸不认人!”

  ……

  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可是李三坏却是机场有名的五好家庭。加个班儿,黄晓竹总不忘了带个大大的饭盒过来,里头不是酱好的猪心猪耳朵,就是自家炸的大薄脆。干吗大饭盒呢?黄晓竹知道总队一帮馋猫儿,不大,怕是一点儿也到不了她老公肚里。

  我们都很羡慕。

  老丁说,嘿,你们还不知道呢,“文革”的时候三坏到北航看大字报,不知道说了什么,让造反的学生抓去了就在礼堂里打。当时黄晓竹已经怀孕了,抱着他的头保他,自己的肋骨让学生踢折了好几根,头发带头皮几乎扯掉一半。等机场的人开了车去救他们出来,黄晓竹已经休克了,李三坏的胳膊折了一根,用另一根好的搂着他老婆,谁拉也不撒手,一直搂到机场的医院里。后来他们孩子生下来脸上就有一大块紫斑,都说是胎里让人打坏的……

  我们那些小伙子听了这些事情,眼睛就都有些湿,也都盼着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早说了,机场的好姑娘可遇不可求,不是人人都能当李三坏,也不是到处都有吕大楼。我们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有些就不免“向外发展”,我的朋友范大个儿范钧,就找了一位女子摔跤世界冠军,又带来不少有趣的故事。
十、女朋友是摔跤冠军(1)
范钧,和萨同岁,是我的朋友,地面车辆部(RG)的维修工程师,北工大毕业而能诗,谐称“范大个儿”。1994年我赴海南援建三亚凤凰机场,送行酒会上(那一次老萨大醉一场,出了很多洋相),曾经挥毫为诗,诗曰:飘零一孤客,大哉天地间。

  莽丛伏寒暑,匹马走关边。

  风尘生傲骨,天涯酒旗翻。

  送君何所去,箭衣雨潇三。多年来辗转异域瘴疠之间,此诗老萨至今留存。

  都是大个子,范大个儿和大个儿李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大个儿李的高类似理科生的论文——只有骨头没有肉。范大个儿呢,身高一米九零,体重八十五公斤,类似《405谋杀案》里罗大块头的身材。这大概就是80年代和60年代营养不同的结果吧。倒是颇能体现改革开放的正确性。

  有一天,大个儿叫我和其他几个哥们儿到他宿舍去吃饭,说今儿个有正宗的日本清酒,一块儿乐一乐。那年头儿这可是稀罕东西,举杯对饮,不免问一句来历。大个儿一指床头一张照片,说:女朋友送来的。

  萨拿过来一看,是个身材匀称的标致女孩子,留着齐耳短发,两只手摆成两个V字,有点儿俏皮的样子。赞了声不错,随口问:飞日本的空姐儿?不是,去日本比赛,关系还没确定呢。运动员?搞什么项目?摔跤。

  摔跤?!

  嗯,亚洲冠军,叫张慧,嘿嘿。一会儿就到。说着,大个儿的目光有点儿游移不定。

  说到这儿,各位可能已经在想了,那个时候没有叫张慧的摔跤选手啊!不错。老萨写文章,总是把真人的名字改一个字,比如“大楼”的姓……这位选手老萨是好生敬佩尊重的。您看看那个时候的报纸,和庄晓岩轮流坐庄,一人一次拿冠军的是哪一位?姓我没有改,就不点破了。

  正说着,门一开,就走进一位女孩子来。萨当时就站起来了,大伙儿也都站起来。您要是在场,也会站起来。除非——您是穆铁柱的朋友。

  张慧,中国摔跤界有名的灵巧型选手,和古巴的对手罗德里格斯站在一起,显得娇小玲珑,实际上呢,她和大个儿一样高,一米九零。当时体重八十六公斤,比大个儿还多一公斤。

  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男同志一米九零,就够瞧的了,女孩子要是这个身高,走在街上回头率一定比赵薇高——只有认识小燕子的对赵薇回头。对张慧,认识不认识的都少不得好奇。平心而论,张慧相貌姣好,身材匀称,如果远远看去,是一个相当秀气的姑娘,但是靠近来,当你对这女孩子需要仰视的时候,再加上想到她的职业,那就有一个名词可以形容了:

  “威慑”。

  哥儿几个心里还真有点儿发怵。

  很快我们就发现,张慧和我们想得一点儿也不一样。她好像对这种不太礼貌的好奇习以为常,腼腆地笑笑,和大家互相介绍一下,就没了词,倒像个闷葫芦。如果说冠军有架子,那绝对在张慧身上看不出来。

  我们知趣地谢了她的酒,就离开了。她开门送大家出来,萨看到她的双眼明亮而清澈。

  以后又聚了几次,慢慢发现,张慧其实是开朗爱笑的性格,而且颇为淳朴。现在足球运动员有耍大牌的,那是让钱烧的。真正的运动员,大多性格朴实,单纯开朗。因为他们从小训练,生活的环境相当封闭,就是接触外面,也多是比较单纯层次比较高的体育界人士。

  80年代,我作为学通社的记者采访过那时候国家队的麦超、杨朝晖,他们也都非常纯朴,杨朝晖就像是一个北京下层的面的司机一样随和。至于张慧和范大个儿相识,也非常简单。有一次她们从机场回市区,车出了毛病,大个儿热心,停下车来帮忙,就这么认识了,又发现张慧和大个儿是老乡,同伴就起哄让张慧认“大哥”,这样熟了起来。从张慧那里,知道了不少运动员的事情。比如世界冠军庄晓岩的外号,是“庄老虎”。张慧和庄晓岩的状态正好是交错的,这给体委带来了极大的好处——什么时候都能派出头牌的选手,当时这个级别的金牌几乎被中国人包揽。不过,“庄老虎命好”,赶上了奥运会,张慧最好的成绩当时还是亚洲冠军。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回世界冠军。然后呢?退役呗,找个好老公,再去上个学。
十、女朋友是摔跤冠军(2)
她们的奖金很丰厚,当时已经不是纯粹的“为国争光”了,体委还给她们专门建了房子,基本上未来的生活是不成问题的。“希望找个有知识的对象,对孩子也有好处。”张慧很大方地说。

  范大个儿也是身强体壮,我们就总想撺掇他们两个干一仗,见识见识亚洲冠军的威力。张慧总是笑,不答应。一来二去,更招起了我们的兴趣。一天,小童犯葛,张慧要坐下的时候,一下把椅子踹了出去。

  不知天高地厚。

  椅子刚飞出,张慧一扬手,抓鸡似的就把这小子的脚脖子抄住,单臂一甩就要往起撂——突然觉得不对,赶紧扔下,还羞了个大红脸,赶紧嘱咐我们别告诉大个儿。等小童爬起来,我们就问她,这普通人和运动员交手,就差这么多?是不是因为你个儿大啊?

  张慧又笑了半天,最后拗不过我们,不正面回答地说,她们摔跤队的选手,前两天刚和人打过一架。

  事情是这样的。

  从日本比赛回来,摔跤队放假,就有两个女选手到东四长虹电影院去看电影,那时候好像还叫工人俱乐部。一个是轻量级的,十八,一个是中量级的,十七,也就是国内前六的水平,在亚洲可排不上。亲近的小姑娘在一起当然比较热乎,打打闹闹在所难免,两个人挤在一个座位上看电影。

  有那么句话叫“京油子卫嘴子”,说天津卫的人能说。其实北京人有的时候也很嘴欠,不积德。那个轻量级的选手比较清秀,倒是没有什么,那个中量级的理了个男孩头,就有点儿惹眼,几个小青年儿就在旁边议论上了。你说她是男的还是女的?女的吧,脸上都是疙瘩,男的吧,没胡子,又没喉结。

  有个小子嘴损,就说了一句:“二尾子呗。”(北京土话,阴阳人的意思。)

  他的声不大,可是别忘了运动员比平常人的反应可灵敏多了啊。开始,两个小姑娘还忍着,听到这一句,可就忍不住了,觉得得和这帮小子理论理论。
十一、大闹隆福寺(1)
女运动员和普通女孩子找人讨说法没什么两样。过去就问:你说谁呢?

  北京小流氓噎人比打人还有本事。吆,捡什么还有捡骂的嘿。说你呢,怎么着?你们怎么这么不文明?什么叫文明?你们俩文明?男的还是女的啊?MM,攥拳头?想打架怎么着?要不要到外边试巴试巴,别怪哥哥动手动脚啊……

  也真奇怪,听到这句话,本来怒气冲冲的两个姑娘,顿时就不生气了。

  练竞技体育的,最喜欢的就是有人挑战,尤其是在自己得意的专业上——那叫什么?叫“手痒痒”。听张慧说,打双向飞碟的射击运动员张×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有一天在中山公园突然动了枪瘾,上打汽球的地方玩一把气枪,结果呢,大秃瓢。为什么?那摊上的枪都是修过准星的,越瞄得准,打得越没谱。张小姐何许人也,算算误差,不动声色,一口气把后边的票全买下,回过头来枪枪见红,只打得摆摊的磕头作揖,就差叫少奶奶了。张小姐才抱着大大小小的玩具熊、毛绒兔(那是奖品),哼着侉侉的四川小调日落西山红霞飞,逍遥而去。那种爽快,恐怕不亚于拿个亚洲冠军。

  要说摔跤、拳击这些,队里的规矩是最严的,无故和人打架,只有一个处分,那就是开除——不严不行啊,这伙人杀伤力太强了。张慧讲这个段子的时候,眉飞色舞,不,简直是手舞足蹈,艳羡之情溢于言表,两只手擒抱勾拿,比自己上手还要投入,桌椅板凳都成了她的道具。我们几个“听众”互相看看,下意识地齐刷刷后退半步——生怕她高兴了抄上谁“打个比方”。看来对于这些好胜的女摔跤手,有人肯主动找茬挑衅,这送上门来的买卖简直千金难买。我琢磨每个摔跤运动员都暗暗祈祷碰上几个混小子开开荤呢。

  这两个小姑娘到东京是预备队员,根本就没机会上场,放假又没训练,正手痒痒憋得难受呢。听见这话,简直是如奉纶音,比大热天吃冰激淋还舒服。那轻量级的赶紧迈上一步,战战兢兢的:你们道歉也就得了,干嘛打你们呢?打坏了多不好。怎么战战兢兢呢?紧张啊,她生怕人家反悔呀,这后半句可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嘿,有这样的娘们儿,找抽不是?今儿就替你爸教训教训你。出去,外边说去!

  北京人都知道,有了“外边说去”这句话,今天是想不打也不成了。姑娘们暗暗念声佛,谢谢这几个“大沙包”。走到隆福寺街上,中量级的对轻量级的递个眼色——你先上,我手太黑,弄出人命来犯不上。

  她是这样想啊,人家可不这么琢磨。流氓也有自尊心啊,好男不跟女斗,带头的小子出手就奔这“不男不女”的来了,伸手就抄人家的脖领子。

  那中量级的一看,赶紧来一个“抱肘”。按照张慧的说法,这“抱肘”是相当基本的招数,纯属防御,意思是别住对方的臂肘,一耸一带,自己重心下沉,保护胸前要害,用在罗德里格斯这样的选手身上很容易被对方乘机夺取主动。

  问题是东四的小流氓哪有罗德里格斯的手段呢?只这么一带,这小子“日欧(张慧的象声词)”的一声,就奔了南边白魁老号的大柜台,脆生生的和炸果子的铁锅亲了个嘴儿。再起来,就变了窦尔顿——锅灰和上血,那颜色够好看的。

  冷锅里爆出个热栗子来,这一下周围的人可算眼界大开,小流氓们可不示弱,第二个“嗷”的一声,抄起一把椅子举在头上就奔了那个轻量级的——他比较滑头,不敢和那中量级的“叫板”,想从小姑娘身上捞点儿便宜。

  要说轻量级的运动员,体重和一般的女孩子差别不大,但是运动员都是腱子肉,显得还要匀称瘦小,就像张慧和大个儿,虽然都是八十多公斤,人家张慧看着就舒服得多,大个儿,就有点臃肿。小流氓儿想从人家身上找回场子,也算情有可原。

  我问张慧,你们摔跤都是空手,人家抄家伙,会不会不习惯?张慧笑,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们有这个科目。原来为了练运动员的反应,摔跤队有专门的胶皮假人,教练胸前挂了假人加上自己的两手两脚,成了四手四脚的怪物,和运动员交手,算是一种调整运动。
十一、大闹隆福寺(2)
所以这轻量级的小姑娘就把人家的椅子当成假人对付,双手一伸,一个“科洛斯”就把这小子连椅子带人扔出去了,后背摔在柏油路上,结结实实的就是“啪”的一声。张慧说,这是吸取了摔第一个的教训,没想到这么不禁打,不能让他们撞到有危险的地方去。不过,张慧又说,这小子的后背硬度不够,不然,准能把柏油路硌出一坑来。

  北京的小流氓,个人战斗力是不行的,有名的“打群架”,一看自己人吃了亏,顿时吆喝一声,各抄家伙,一拥而上。周围摆摊的椅子凳子算是倒了霉。那两个运动员呢,一个站到北边,一个站到南边——免得他们的家伙打到两边的店铺,沉着应战。周围的街坊大婶老百姓看着不顺眼,就齐声喊:别打了,别打了!有人就去叫警察。

  东四派出所就在对面胡同里,来得快,等警察赶到,只听得喊:别打了,别打了……

  不过,可不是老百姓在喊,老百姓都看直眼了。喊的是那几个小流氓。

  据说警察分开人群进去,只见几个小子躺在街上,东倒西歪,椅子凳腿儿散了一地,两个姑娘站在对面,一个冲倒在地上的小子们喊:“别装死啊,再起来来呀,快点儿,警察要来啦。”

  那领头的小子威风不倒,躺在地上毫不示弱:“就不起,就不起来,你能把爷怎么样?”

  警察评论:兴犹未尽。

  警察倒是满有兴趣的,非常想和这两个小姑娘交个朋友。可惜的是带回去不到两个小时,就让她们走了,来不及。

  因为体委的人马上就来了,带头的就是张慧他们的胡领队,这胡领队和市局的头儿们倍儿熟——打出来的交情,直接就到派出所要人。刚进门,局长的电话就到了:我们的运动员为了给国家争光,付出了多少牺牲,你们还让这些小流氓作践她们,干什么吃的,快给我放人。

  据说听了原委,小流氓们都大叫冤枉:我们作践她们?我们是陪练啊……

  张慧讲完,一笑,其实我们胡领年轻的时候也是摔跤选手出身,特别能体谅我们。他年轻的时候,也跟人练过,练的还是老毛子呢。

  一句话勾起了我们的兴趣,后来才知道,这位胡领教训老毛子的地方大大有名——珍宝岛。

  摔跤手的功夫是出众的,但是,出色的功夫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张慧后来如愿地成了世界冠军。她和大个儿的关系,却走上了一条我们都不希望的路。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征兆的。大个儿是个很有男子汉气概的人,但在张慧面前却是“保护对象”。我们这些做朋友的有时和他开玩笑,说你命好啊,将来娶了张慧,房子是现成的,不愁吃,不愁穿,外加一个女保镖。范钧就有点儿苦笑。

  张慧也很敏感,在我们面前非常注意女孩子的柔情。不过,免不了一些不意的冲突。比如夏天,大家穿得都不多,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张慧就说:“唉,范钧,你的胳膊怎么跟麻杆似的?”大个儿的胳膊当然不是麻杆,但是和运动员相比就太细。范大个儿当时没说什么,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不快活。这样的事多了,他是个心重的人,考虑到一辈子的事情,心里就有了些变化。但他人也很好,不愿伤张慧的心,两个人的关系就有些微妙。比如上街,就不愿意和张慧走在一起了。

  最后,是张慧提出的分手。

  她和大个儿说,两个人分开远一点儿,也许可以看得更清楚。还说,以后还是叫大哥吧,毕竟是老乡。

  那天大个儿喝醉了,又哭又闹,等别的人都走了,他对我说,真对不起张慧。朋友们都说张慧大方,拿得起来,放得下去,到底是冠军的胸怀,了不起。

  到了大个儿过生日,张慧依然来,带了很多零食给大家,还很亲热地叫范钧“大哥”,给他倒酒。和我们一起起哄,闹得很开心。

  那天我喝得不少。到夜里,大伙儿散了,我就到小卖部去买点儿饮料,回宿舍楼的时候,看到楼下走廊的暗影里,坐着一个女孩子。
十一、大闹隆福寺(3)
仔细一看,那分明是张慧——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在机场看到她。难道是误过了班车?她默默地坐着,看不到我,而我,黑暗中,在如水的月光下,却看到她双眼下面两条银链似的闪光。

  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那明亮而清澈的目光。

  这一瞬间,我的心中突然充满了一种异样的感动。忽然想起了一首歌的名字,虽然我从来没有听过它。

  那首歌的名字就是《在亚洲的星空下》。
决战珍宝岛一(1)
这是张慧引出来的和机场无关的话题了。

  中国运动队的领队比教练地位高,是实际的第一把手。好的领队,多少还有点儿心理医生的功夫。胡领是吉林人,和选手们关系融洽,最拿手的便是在赛前给大家做思想工作。运动队的思想工作多种多样,国安到日本打比赛,“金政委”大谈国际纵队,唤起了西班牙外援安德雷斯对法西斯的刻骨仇恨,打清水队“比吃了药还狠”,算是一个经典。胡领的办法呢,就是给小姑娘们讲故事,称之为“精神按摩”。关于珍宝岛的故事,便是张慧到日本比赛时胡领抖的包袱。

  因为赛程的关系,决赛前一天,张慧有点儿过于兴奋,她自己心里知道,可是控制不了,正这时候,胡领来了(可能他也有经验吧)。听了这个,就对她说,打个比赛算什么,你胡领当年真刀真枪干老毛子,那才叫紧张呢。张慧说,他这个故事讲过好几遍了,但是每次讲都加新东西,所以大伙儿很愿意听。

  就这么着,稳定了张慧的情绪,也给了她向我们卖关子的机会。后来,我有机会到他们队里去,胡领的尊容让我想起大肚子蝈蝈,可真不能想象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雄姿。

  中国的体育界,和军事有先天的渊源。因为第一届体委主任,就是贺龙元帅。胡领自己没有机会和贺老总打交道,但是从他的教练得到过贺龙的一些故事,贺对摔跤关心不是太多,但是喜欢玩枪,摔跤队和射击队相邻,见面机会不少。生活中的贺龙,全无“贺胡子”的剽悍,怎么形容好呢?至少有两点,第一,风度翩翩,照片上的贺龙,衣着总是特别合体。贺龙手很巧,他的衣服都经自己手改过的,这一点很少有人知道——后来围棋选手沈果孙也能自己做裁缝,陈毅遂戏称他为“沈胡子”。第二,爱开玩笑,二方面军一位将军和四方面军的许和尚许世友较量,失利。他为老部下抱不平,就带这位将军到摔跤队请教,得了绝招真传。一次会后,那位将军突然袭击许和尚,把许扔到了桌子底下,然后上了贺龙的车就跑,是摔跤队一段不变的笑话。

  体育和军事的具体合作,第一次是1960年全国饥荒,国务院直接组织射击队和24军摩托化团合作,到内蒙古去打黄羊,供应北京居民。六十岁左右的北京人不少还记得当年内蒙黄羊的味道。胡领他们这次是1968年的冬天。

  那时候中国和苏联交恶,刚刚升入省队的胡领,和另外两位队友一起,忽然被秘密选送到了现在内蒙古呼伦贝尔盟的扎兰屯,开始了短暂的军事训练。

  扎兰屯,在大兴安岭以西,原沙俄东清铁道员工的休假地,风景优美,人口不多,是中国军队当时应付满洲里方面苏军入侵的主要基地之一。这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张学良部曾在此和入侵苏军进行过一场激战,双方各出动军队达十余万,梁忠甲死守扎兰屯三个月,最后兵败被俘,史称“中东路事件”。苏炳文抗日,也是从争夺扎兰屯开始。它南面不远的成吉思汗,60年代暗藏着中国当年机动性最好的一个装甲军。(某以为,它的目的恐怕并非防御,而是一旦东北有事,就直逼后贝加尔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苏联在珍宝岛不敢大干,也和担心这条大动脉的安全,投鼠忌器有关)

  胡领他们是在一个叫做“秀水”的地方受训,紧邻美丽的雅鲁河。地方不错,伙食更好,可是不允许和外界接触。那时候参军是很光荣的,但胡领他们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入伍,又发军装,参加训练,可又不学打枪,还不让说出自己的经历,更不许打听别人的来历。说是不许打听,胡领自己可是看出来,除了队长、分队长,这些“兵”,个个都是“练家子”,总共有四十多人。

  训了几天,有了点儿“兵”的模样,就有人把胡领“请”到了政治部。胡领记得,那里有一座很漂亮的吊桥,应该是俄国人的作品。到了那里,他才知道,自己将被编入一个特别的边防巡逻队,目的,就是打人。
决战珍宝岛一(2)
打老毛子。
决战珍宝岛二(1)
原来,在黑龙江东北边境上的珍宝岛,当时两国巡逻队正屡屡发生冲突,那时双方还没到动枪的地步,摩擦开始是在口头上,因为语言各异,而且根本不听对方的观点,外国报章称为“聋子的战争”,倒也十分贴切。后来苏联人就不讲理了,每人带一根大棒,见人就打,十分野蛮。中方一来猝不及防,二来没有命令不敢还手,一下子吃了大亏,不但人被打,连枪也被抢去十余支。

  报告上来,沈阳军区炸了锅,丢人,还丢枪,怎么交待啊。说起来,动枪咱们不怕,中国士兵的军事素养当时是很出色的,但是动打,咱们的人身体素质就吃亏了。苏联兵普遍在一米八以上,营养极好,“像黑瞎子一样”,咱们的人普遍矮10公分,体重就更不行了。就算一次打赢了,难保以后再吃亏。军区决定不打则已,一打就要让苏联人好好吃个苦头,长长记性。告诉下面部队,依然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巡逻队的人员要经常更换,然后和体委联系,就把胡领他们调到了扎兰屯。

  说起珍宝岛,确实“自古以来是中国的神圣领土”,地势平坦,没有居民,军事价值并不突出。那么,为什么会起争端呢?近来看了苏联的文章,才明白,这和大马哈鱼还有些关系。确切地说,苏联人是见财起意。

  原来乌苏里江在珍宝岛东西各有一条江流,东北方,是习惯的主航道,水深流急,西南方,和我国本土遥遥相望,枯水期甚至可以徒涉,双方如果以主航道分界,当然珍宝岛属于中国。问题是江里的大马哈鱼不听话,这些宝贵的经济鱼类,传统的洄游路线却在珍宝岛西南侧,假如中国在这里设劫一网打尽,后面的俄国人就只有喝西北风。大马哈鱼的鱼籽是俄罗斯名产“鱼籽酱”的原料,(里海的部分被苏联过度捕捞,现在已经产量锐减),故俄对此垂涎三尺,硬要将主航道画到西南方,这样就形成了双方斗争的焦点。中国人把问题上升到了国家体面,真正寸步不让。

  我曾经和少数民族朋友在松花江上钓过鱼,凿一个四方的冰窟窿,二尺见方,人站在旁边,放入钓钩,不用鱼竿,经常动动线,就有上钩。可惜那次我们运气不好,二十多斤重的三花五罗,朋友每天收获三四条,那一下午却毫无战绩。他过意不去,就把带来的干鱼和我分享,晒干的大马哈鱼,有七八十厘米长,肉是麦穗的颜色,看上去很有食欲,还有酒,可在冰面上,吃到口里,只有冰冷的感觉,品不出其他味道。辣辣的酒竟然也是只觉得冰凉,也真奇怪了。

  话说回来,对胡领这番话,都是个别谈的,表面目的是保密,深层原因是万一有人被俘,也无法招供别人的情况。挑中他的原因是本地出身,业务好(能打?),没有在国际上露过面,而且是党员。其实,这些“兵”天天在一起,相互之间不免好奇,最终还是有不少人原形毕露。原来,他们主要都是东北各运动队的摔跤、柔道、武术运动员,还有一个练举重的(没有拳击,因为那时拳击已经取消了)。基本条件和胡领差不多,也有个别军人,比如胡领的分队长,就是正牌的军官。但他祖上几代都是长白山一个什么拳派的掌门人,所以也被调了进来。小伙子们对这个任务,应该说是既紧张,又好奇,摩拳擦掌。当然,让他们军训一下,是免得让苏联人看穿了。

  谈话后不久,他们就坐一辆闷罐子车,到达了黑龙江的鹤岗。然后又分两个队,一队到绥滨,一队到萝北,胡领他们到的是萝北。

  如果您看中国气候地图,就会看到中国雄鸡图的鸡冠子部分是深绿色,标明是“寒温带”,那里的气候比东北其他地方更寒冷。所谓小便要用棍子敲是夸张了,但他们上厕所都带一把铁锨,那里老鼠乱窜,以锹压住,用金属的锹面一碰老鼠的舌头,就冻在锹面上了。一次能粘五六个,回去评标兵用。胡领说,运动员在选人的时候都有规律,足球,最好是罗圈腿加上一个乒乓球拍似的脚掌;拳击,要耳朵小而脖子短;摔跤的呢,要手大;体操也要手大,但是个子要小。萝北那里根本没有他合适的手套,在零下30度的低温下这简直是要命的。
决战珍宝岛二(2)
边防军们很快就发现了。边防军的热忱和他们的忠诚一样令人钦佩,从萝北去虎林看地形,两个战士就在左右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衣襟里暖着。后来,从哈尔滨特意给摔跤手们订购了大号的军用手套。

  乌苏里江方面不安定,黑龙江沿岸也一日数惊。到达当天,刚刚睡下,就听到警报四起,还有人打信号弹,战士们翻身而起,冲出营房,立刻按照指挥紧张而有序地进入阵地。胡领他们匆匆穿上衣服,也随着往外冲,还真有些紧张,队里有个当过兵的就说,别怕,演习。大家才有些镇定,跟着爬到雪地里,只感到寒冷刺骨。对面苏军的探照灯直指封冻的江面,急促地晃来晃去。

  这时,地面却微微震动,传来格拉格拉、轰隆轰隆的声音,大家都是一惊——中国军队在一线没有坦克,而这声音居然来自后面,难道真是老毛子过江,已经迂回到我们后面去了?胡领说当时最恨的就是怎么没给他们发一支枪,这样手无寸铁不是让人家打活靶吗?

  还好,半个小时以后就宣布演习结束,返回营房。在回营房的路上,有人看见一大溜铁家伙,仔细一看,原来是东北建设兵团的拖拉机,那“坦克”的声势,就是它们的杰作——吓唬敌人也就罢了,也吓坏了自己人。

  适应了几天,天天打对练,还有一次突然安排侦察连对他们来了个袭击。胡领说,从功夫上论,咱中国侦察兵武艺不算高,但是下手“贼”狠,简单实用,最狠的是招招往“断子绝孙”的地方招呼,“净犯规”。选手们开始有点儿畏首畏尾,一交手好几个队员都吃了亏,但是后边就没侦察兵好果子吃了。为什么呢?练武术的从哪里开始?从挨打开始!先要练好挨打,才练习攻击。所以运动员们没有一个倒下,相反,对方的攻击引起了他们的斗志,那个长白山拳派的掌门师兄首先得手,一个弹腿把侦察兵的头儿踢到了雪堆里,接着大家各显其能,马上就翻了上风。两分钟以后,上边赶紧宣布演习结束——他们看见有个武术队员抄起了一把铁锨……

  几天后他们就去了虎林屯,被安排去见一位杨参谋,他们未来的巡逻队长,在一个大沙盘上,给他们讲怎样打。边防军的沙盘都有两个,一真一假,只有指挥官知道哪个是真的。这是吸取和印度作战的经验教训。印军第七旅逃跑的时候连作战沙盘都被中方缴获,顺藤摸瓜,从其防线中部撕开一个大缺口,是我军取胜的一个重要原因。中国人可没有阿三那样笨。

  杨参谋的要求主要有三点,第一,绝对听指挥,我让打才能打,让撤马上走;第二,不能打死人,外伤重一点不要紧,有枪就带回来;第三,撤退的时候不要跑错方向,“跑过了江按叛国处理”——杨参谋如是说。至于怎么打,你是练空手道还是猴拳,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而且,杨参谋还告诉他们,不要担心安全,西岸江边埋伏了一个排的神枪手,苏联人敢开枪,我就叫他一个也回不去。

  没轮上神枪手显功夫。
决战珍宝岛三(1)
第二天就是巡逻了,去二十个人,还有十个是真正的边防战士。狼多肉少,因为当时巡逻惯例是不携带武器(避免苏联人抢夺)没让几个练器械的武术队员上,小伙子们急得嗷嗷叫,几乎要拿杨参谋练手,说不用家伙也一样,用家伙岛上不是有的是树棵子吗?最终还是没有批准。胡领比较幸运,算上了名单。当然少不了写决心书,讲话鼓舞士气这些程序。

  上了冰面,穿过封冻的南侧支流,巡逻队就登上了珍宝岛。这些天,中国巡逻队上了岛都很谨慎,巡逻路线基本是沿着江边,尽量避免和苏联人直接冲突,也便于撤离。今天呢,按照惯例是苏联人也巡逻的日子,我们的巡逻路线却向东推了一大段,和苏联人的路线重合了。

  穿着军装行进在自己国家的边防线上,可以使平凡的人产生神圣的感觉。胡领当时很年轻,想到要和“帝国主义”大杀一场,说心里简直像火烧的一样,看看周围的人,零下三十度里个个脸色通红,说明心里也很激动。但是大家都不说话,杨参谋领头,区队长压后,都是不出声地往前走,大家觉得“度日如年”——苏联人怎么还不来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小丘后面突然钻出来一群高大的苏联士兵来,为首的是个瘸子,人人手里都提着一根大棒子。有资料说这个瘸子是苏联的伊万上尉,后来死于珍宝岛保卫战。这一点有待证实。

  胡领他们的确知道这个臭名昭著的瘸子,不过好像他的瘸和中国边防军没有关系。他不是苏联普通军官,而是克格勃。当时封冻的时候冰上没有国界线,有中国边民,特别是不熟悉当地情况的知青不小心走过国界,便会被苏联军队捕去,负责审讯的就是这个瘸子,他心狠手辣,只要被捕的人不承认自己是叛逃,不肯为克格勃效力,就一定会被打成残废。胡领他们曾经看到过一份材料,有个青年就被这瘸子用烧红的铁钳生生烙碎了全部的牙齿,满口神经外露,喝一口水能痛得休克过去,被我方接回后重新拔牙都弄得他死去活来。

  苏联人比中国人还要多些,但显然有点儿准备不足,他们对中国兵居然敢如此深入,又是惊讶,又是恼怒,那瘸子吆喝一声,口里呜呜噜噜地叫着,苏联兵就呼啦啦地猛扑过来。

  有几个运动员当时就愣住了,完全忘记了原来的作战安排。杨参谋一面大声对苏联人喊话,“这里是中国的神圣领土…”,一面连连挥手,示意大家往回跑——这是预先安排好的,要把苏联兵拉过来,才能打得痛快。

  中国的边防军掉头就跑,苏联人顿时气焰大涨,纷纷高叫着追了上来。大概,他们是要把中国人赶出岛去,才算完成任务吧。

  一边跑,杨参谋还不忘嘱咐大家:“听我的命令,我说动手,大家再开始打!”

  这句话却惹了祸,因为队里有一位少数民族的摔跤选手,汉语不是很好,前面的话没有完全理解,倒是最后一个“打”字听得清楚,别人还在后退呢,他已经“噢”的一声翻身扑了上去,当头的苏联兵措手不及,没收住脚步,被他一个背挎摔了出去。第二个苏联兵挥棒就打,被他拗住腕子,又是干净利落地扔到了冰面上……

  原来的计划是把苏联兵诱进一片枯树林子里,让他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现在让这个蒙古小伙子全给搞乱了。杨参谋连连跺脚,这简直是打草惊蛇!但也没办法了,只好下令:“动手!”,队员们嚎叫一声,像出了笼子的狼一样猛扑了过去。

  好在苏联人脑子比较死,也是这些天中国军人的节节退让使他们傲气冲天,根本没有后退的意思,仍然照样猛冲了过来,一场搏斗就在冰面上展开。

  这样的战斗显然是一边倒的。中国军队在西岸埋伏了一台摄影机,拍出来的结果就好像是大人和小孩的战斗。不过,下来看过影片,从专业角度,大家的普遍感觉是动作全走了型。那位蒙古摔跤手显然忘记了在摔跤队学习的先进技术,动作全是草原那达慕的劲头,摔之后还不忘对人家哈腰行礼。另一位好像把全套招数都忘了,就是左一个“德克勒”,右一个“勒克德”,再一个“克德勒”——好像就记得这一招了(听胡领自己讲比张慧还精彩,我当时想到的,就是金庸《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和他那一招“亢龙有悔”)。
决战珍宝岛三(2)
中国选手们的工夫很快就显露出了不同,看起来最精彩的是摔跤手,一个接一个的大背挎,把苏联兵像布口袋一样扔得满天飞。实际上最狠的却是练武术的,尤其一位练擒拿的师兄,平时他给大伙儿当按摩师,苏联人只要到了他的手里就算是倒了霉,他是专门拿人家的关节,碰上胳膊就摘环,碰上腿就卸膝盖,要是抓住脑袋呢?摘下巴。所以他这边毫无烟火气,却是一路顺风,苏联人只要一和他交手就爬不起来。

  胡领呢?他的确是动手了,但他的第一个目标,却是杨参谋。

  为什么呢?胡领说了,人家都打上了,他就挡到我前边,我过不去啊,我急呀!干脆下个黑手算了。上头揪脖领子下头一掰腿肚子,在这儿吧您那,一个别摔就把杨参谋放倒了。

  还是晚了,等他再上,苏联兵已经完全崩溃,他朝着一个逃跑的苏联兵猛扑过去,那家伙足足比他高一个头,可是一点儿没有交手的意思,一边摆手一边喊:“涅特,涅特”(苏联话“不”的意思),倒退就跑,一不留神,脚绊在了树棵子上。

  不等他倒下,胡领的右手一把抓住了他军大衣的领口。没等苏联人把“谢谢”说出口,胡领左手顺势一勾,揪住他下摆,一下就把这哥们儿悠过头顶,扔了出去……

  苏联人里唯一没有挨揍的就是那个瘸子,他腿瘸,落在后边,见势不妙,掉头就跑,我们两个“兵”紧追不舍,这家伙虽然腿瘸,跑得可是不慢,看来克格勃的训练的确严格。眼看要被追上了,瘸子脑子灵光,顺着一个冰坡就骨碌了下去,眼看那边就是江面,记得“跑过了江按叛国处理”,只好放他去了。

  这一仗,咱们一个没伤,震惊了苏联整个边防部队,对中国边防军的战斗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整个战斗在开阔的雪地上进行,双方都看得一清二楚。原来中国人不动手是纪律,要是动了手……

  苏联阿穆尔军区下达了一个命令,以后巡逻禁止和中国军队进行这种“愚蠢的交手”。双方又恢复到了“聋子的战斗”。而我方,给运动员请功之余,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情报,那就是缴获来的苏联枪支中,居然都没有装子弹。由此,配合其他情报,中央得出了苏联并不准备在东北西伯利亚地区进行大规模武装冲突的结论,为收复珍宝岛奠定了决心。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中国摔跤选手在珍宝岛的战斗,希望有参加过这次战斗的老同志给以更多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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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好看! -chchzhzh- 给 chchzhzh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3/20/2009 postreply 08:35:44

忒好看 -zneteng- 给 zneteng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3/25/2009 postreply 22:36:19

兄弟,你要是一个一个的上就好了,我的眼睛都看直了才看完,真好! -凡人小事儿- 给 凡人小事儿 发送悄悄话 凡人小事儿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25/2009 postreply 22:5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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