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花事了》by :衣露申1981

本帖于 2009-03-06 07:03:32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画眉深浅 编辑

求仁得仁

  苏紫走出宿舍楼门口看见黄昊提着一袋蛋糕,手里还拿了一瓶酸奶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李蔓在楼上。”苏紫好心提醒他一句,说着就往前走了。
  “我找你。”黄昊追了上来。
  苏紫像打量外星生物一样打量着黄昊,这公子哥唱哪出啊?原本想笑的,后来又忍住了:“说吧,什么事?”
  “听说你这几天都没上课,而且每天都是下午三四点才吃饭。我给你送早饭来了。你不是有胃病吗?老饿着不好。”
  苏紫看着他一副讨好的模样,接过了他手里的酸奶,“多谢,对了,我从来不吃蛋糕的。”
  说完她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黄昊跟在她后面,走了几步,苏紫转过头:“还有事?”
  “没,没……那个瓶子不是要退的吗?我等着你喝完。”
  苏紫把酸奶瓶扔给黄昊,“那就不麻烦了,我还懒得喝了。”
  “不,不,你喝你喝。那瓶子我不要了。”说完黄昊就不见人影了。
  等苏紫走得没影了。黄昊才从旁边的树林钻出来,扇了自己一耳光:“我脑子被门夹了啊?这么蠢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隔三岔五地,苏紫总会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里碰到黄昊,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食堂,甚至走过篮球场的时候,背后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转头过一看,又是黄大公子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
  “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学校那么小的。走到哪都能见着熟人?”
  “是啊,是啊,我也觉得好巧。去哪?一起吧!”
  “女厕所,去吗?”
  每一次搭讪都是热脸去贴冷屁股,苏紫也对着他笑,可笑得那叫一假,渐渐地连黄昊都觉得自己像只粘人的苍蝇。
  可黄昊在追苏紫的新闻还是传来了,谁叫黄公子太出名,一举一动都在群众雪亮的视线之中,稍有异动立刻满城风雨。
  黄昊看着苏紫的背影出神,旁边的男同学用肘子撞了一下他:“回魂啦!人早走了,看什么呢!”
  黄昊讪讪地往回去,头一回觉得自己那么窝囊。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旁边的男同学还是忍不住调侃,“这世上还有你拿不下的妞儿?怎么追个女生都畏首畏尾的?”
  “你也这么觉得?”黄昊看着他,连你也看出我畏首畏尾的了?
  “人家不就打打两巴掌吗?怕什么啊?以后还回去。就你那样儿,还不得让那小妞拽到天上了?”男同学在一旁煽风点火。
  黄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蔓见着苏紫的时候,表情有点尴尬。
  “苏紫……”
  “什么?”
  “那个,我听说,你跟黄昊……不是真的吧?”
  苏紫看着她,“我跟他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想说,你当初劝我的话,你自己还记得吧?”
  “不是我,也是别人,他的事你那么上心干什么?”
  “我就是随便问问。”李蔓讨了个没趣,心里恨恨的。
  “牙尖嘴利也只能对着那些无关的人,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不由自已。”苏紫跟倪真说。
  “真打算不见了?”倪真还是知道了来龙去脉,虽然不知道这个他是谁,却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他的存在。更知道了这个他是向来镇定自若的苏紫的死穴,碰不的摸不的,说出来连呼吸都会痛的人。
  “不知道。”苏紫看着操场,眼前一阵雾气。天是什么时候凉下来的?11月份的深秋,竟乏起了白雾。
  “倪真,我好害怕,我怕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我怕自己万劫不复。”苏紫有种预感,她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临,却惧怕那一天的来临。
  “那天我在回学校的路上看见了唐洁了,她跟王可斐在一起。”倪真没接苏紫的话,自顾自地说起了不相干的话题,“看着她笑的样子,她应该挺幸福的吧。”
  苏紫转过头看着倪真,想着英语课上的那一幕,想起了唐洁的那张纸条,想起了那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有句话我不知道说出来是害你还是救你,古人说求仁得仁。我想感情也这样吧。忌讳大多的,太理所应当的,太一帆风顺的或许也不叫爱情了。”
  “求仁得仁”苏紫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显出毅然的表情。
  当苏紫第三次从阳台回到寝室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下楼了。
  “你想干什么?”苏紫敲开任之信的车窗。
  “打扰到你了?”任之信把烟头掐熄,扭了一下车钥匙,准备离开。
  “话都没说就走了吗?”终究还是苏紫按奈不住。
  任之信笑了笑,“上车。”口气却不容拒绝。
  上车后,任之信把钥匙拔了出来。
  “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还有十五分钟。”十五分钟以后关宿舍门,再过三十分钟熄灯,任之信了然于心。这是第几天了?他第天晚上就把车停在她的楼下,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看见她,却就这么坐在车里,听着车外的喧哗声渐渐平息,然后是关铁门的声音,等到宿舍楼完全暗了下来,他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这一招不是不像守株待兔的,结果无非是猎人失去了信心,兔子按奈不住好奇,时间久了,结果自然分晓。
  “还有一年你就毕业了。”任之信说着看似不着边际的话,“有没有想过毕业以后做什么?”
  苏紫不是没有想过,可未来是一幅模糊的画卷,她视力不好,看不清楚,虽然内心深处有隐隐的盼望,但却不敢斥之于口。
  “如果你选择离开,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任之信看着她,目光低沉。
  “毕业以后才离开。”这是他的决定,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承诺。他说的含蓄,事实是他依旧不打算放开她,但有了期限。
  人终究还是抵不过自己,即使明知自己自私,却偏要不可为而为之。
  苏紫听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有期限的。不是一万年,而是一万分之一,还没开始,就已经有了结果。结果就是一年之后,各奔东西,一年之后,一拍两散。
  苏紫想笑,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脑海里偏偏跳出那四个字——求仁得仁。
  任之信离她那近,近到她可以闻到淡淡的烟草味,只要一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他的眉,他的眼,还有他的嘴唇。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在诱惑着她,吸引着她,等待着她,奋不顾身,纵身一跳,然后粉身碎骨。
  这一场豪赌,她到底愿不愿意赌?


 谁愿意粉身碎骨?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临走的时候,任之信抛下了这句话。
  接下来的三天,苏紫度日如年,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天人交战。
  赌或不赌,输或者赢,所有的结果都让人绝望。
  “后天是周末,苏紫,你会不会回他们家?”黄昊依旧阴魂不散,依旧锲而不舍。
  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搭理他,把头埋在笔记本里,周围都是空气。
  “在你眼里,我真那么讨厌吗?”
  “是。”
  苏紫说完后,发现半天没有声响,把头抬起来一看,发现黄昊的眼神里有着一闪而逝的受伤。
  即使明知它是一只蟑螂,踩上去也是不对的吧?
  “那个,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因为李蔓,对吧?我打她是我不对,但她现在跟关鹏出双入对的,我话都没说半句,还要我怎么着。”黄昊自顾自地说下去,他觉得李蔓就是绊脚石,他一定要把绊脚石挪开,苏紫跟他才有希望。
  “关鹏是谁?”
  “就我那哥们儿,其实他们俩早背着我好上了,要不我哪有那么大火气。”
  “说完了?”
  “怎么?你不信?不信你问李蔓啊?”
  “黄公子,我心脏不好,请你别没事跟我斗闷子。”
  “你把话说清楚,你,你,什么意思?”
  苏紫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站起身准备离开自习室。
  这位从没载过跟斗的太子爷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黄昊腾地一声站起来:“苏紫,我今儿把话撂这了,我就追你了,怎么着?”
  自习室里原本坐了十几个人,统统把视线集中到了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哥身上,居然还有好事的人开始鼓掌起哄。
  苏紫原本都走到门口了,顿了顿,继续往外走。
  因为又急又怒,苏紫在教学楼拐角的地方连书带人撞倒在地。
  “对不起,对不起……”苏紫一边拣书一边连声道歉。
  “苏紫?”
  苏紫听着声音抬起头,发现自己撞到的竟是唐洁。
  唐洁看了看后面追上来的黄昊,了然于心,“一起走吧!”
  苏紫感激地看她一眼,两个人并肩走出了教学楼。
  “今儿总算眼见为实了。”唐洁一边走一边说,苏紫跟她一个班却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不明白她的话里是讽刺还是什么意思,转过头不解地看她,等待她的下文。
  “你不喜欢他。”唐洁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们寝室里的女生硬要跟我打赌,她们赌黄大帅哥肯定会追到你,我赌你会成为例外。”
  “赢了会如何?”
  “输了的人给赢了的人洗一个星期的衣服,去食堂打一个月的饭。”
  “恭喜你。”
  “还要谢谢你支持才是。”
  唐洁见苏紫一点也没生气,口气显得更热络了。“苏紫,交个朋友吧,我没有恶意。”
  苏紫原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她突然就这么站住了,还伸出了手。笑意盈盈的眸子在黑夜里发光。
  “久仰,久仰。”苏紫愣了几秒,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承让承让。”说罢,两人笑作一团。
  笑完了,苏紫才一本正经地问她:“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例外?”
  唐洁看着她:“他们都不适合你。”
  “他们是谁?”
  “学校里这些男生。苏紫,虽然我跟你不是很熟,但只要细心观察,其实你的视线从未在他们身上停留过。你看不起他们对吧?”
  苏紫转过头,其实心里想说的是“别把每个人都看得跟你一样。”后来又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忍了忍,终于没开口。
  唐洁把苏紫的表情尽收眼底,“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同性的好朋友。我就是这么一个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得罪人了也不知道,不过我也不在乎,太骄傲的人都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唐洁看着苏紫,言下之意则是苏紫,其实你跟我一样骄傲,别不承认了。
  “那当你的朋友岂不是很辛苦?”苏紫别过脸。
  “因人而异吧?我觉得我会跟你合得来。”
  “你真是抬举我。”一个咄咄逼人,一个以退为进,苏紫终于在这个晚上见识了校花唐洁的锋芒。
  “唐洁,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不怕跌的粉身碎骨吗?”这一句问得真狠,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指死穴。两个人的骄傲异曲同工,唐洁的骄傲是由内而外的,她目不斜视,她直言看不起瞧不上,可王可斐就是她的死穴,众人皆知,可不见得人人都会提及。苏紫的骄傲深埋在骨子里,她笑起来犹如邻家女孩,等你靠近了才发觉其实她早已拒人于千里之外。苏紫也有死穴,可她的死穴不为人知。她这么问,问她也是在问自己,那么骄傲,就不怕跌得粉身碎骨吗?
  “苏紫,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就不会这么问了。”
  “为什么?”
  “如果你真的爱他,那么你不会为粉身碎骨而后悔,你后悔的是对方没有给你粉身碎骨的机会。”
  苏紫为这句话深受震荡。她呆呆的看着唐洁,竟不知如何回应。
  “别看了,我脸上又没长麻子。”
  苏紫回过神,连忙掩饰自己的尴尬,“不是,我觉得你特像一个人。”
  “谁?”
  “圣母玛利亚。”


  放手那么容易的吗?

  苏紫在去的路上,觉得自己是充满了勇气的。可等到自己站在任家的大门前,又犹豫了。他会不会在?见着他又该怎么办?她就那么站在门外,甚至有了落荒而逃的打算。
  “站在哪里干嘛?”所以说大白天千万不要想事情,那句话怎么说的,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说一个准。
  任之信甚至没多看她一眼,径直就走了进去,苏紫硬着头皮跟在他后面,神情尴尬。
  “苏丫头,胃怎么样了?看过医生没有?”任老爷子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丝毫不提生日宴会上让他始料未及的变数,一心记挂着苏紫的病情。
  当然,不出意料的是,苏紫还是看见了第二个不想看见的人,新科牛皮糖黄昊以及他那八面玲珑的母亲大人。
  “我就经常跟昊儿提起您老人家,他早就想过来拜访您了……”黄学芬与任老爷子寒暄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古往今来,迎来送往这一套现代人学得十足十地像。
  “苏紫,你好啊!”黄昊同学装作惊喜地跟苏紫打招呼,一派“哇,好巧啊”的表情。
  苏紫尴尬地笑一下,坐在一旁,理都懒得理他。她看着任之信打过招呼之后就上了书房,半天都没下来,他在干什么呢?他在想什么呢?她的脑海里全是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干嘛呢?在这装王家卫呢?”黄昊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苏紫白了他一眼。
  “苏丫头啊,带黄同学去花园里转转,你们两个小辈的出去说说话。”
  “对对对啊,看着苏紫这孩子挺害羞的,听昊儿说他们老早就认识了,现在对着我们这些大人,怎么反而生疏了?都出去吧!出去转转。”
  黄昊拉着苏紫的手往外冲,“那爷爷我们就出去了啊!吃饭的时候再回来。”
  “喂,放手。”走出了大人的视线,苏紫冷不丁地开口。
  “哇!你们家的花园真大啊!”
  “那不是我家的,是他们家的。”
  “都一样,都一样。”
  苏紫懒得再辩解,在一平、凉亭坐下。谁那么好心让他们出来的,这冬天的风刮得嗖嗖的,冷得她一个得瑟。
  “冷吗?”黄昊在苏紫面前蹲下来,又把苏紫的手拉过来,包在自己的手掌里取暖的,一边摩挲,一边还往她手心里吹着热气。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气呵成,没有犹豫,似乎这是理所应当的。
  苏紫愣愣的看着他,感觉到手心里传来的片刻温暖。他的手掌白皙修长,像任何一双不经世事的手,却奇异得温暖,一点也不似她,一到冬天,双手的温度可以与冰箱媲美,那样的冷,冷入心扉。
  “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苏紫低头看着蹲在她面前的黄昊,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面前的人,原来他竟是那么好看的,每一处的五官都浑由天成,怪不得总有那么多女生前仆后继。
  “苏紫,这是我第一次对女生那么好。”黄昊看着她,每一个字说的都那么真心实意,真心到苏紫不忍心讽刺。
  “你讨厌我,对吧?”
  苏紫摇了摇头。
  黄昊的嘴角扯出一个好看的幅度,眼睛里甚至能看得出欣喜闪烁,“那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一点,就那么一点?”他问得急切,还不忘比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形状。
  苏紫被弄得笑了,继续摇了摇头。
  接着眼神里的闪烁的星光顿时黯淡了下来,他委屈地瘪了瘪嘴,像一个讨不到糖吃的孩子。
  “哈哈哈……”苏紫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黄昊并不知道怎么就惹她笑了,却也在后一秒跟着她笑起来。
  远远看去,两个人离得那么近,笑声传来的时候,谁说他们不像一对态度亲昵的情侣?
  回到客厅的时候,苏紫的表情已经不那么僵硬了,听着任老爷子明一句暗一句的话,她再清楚不过,今天就是一场相亲会。辩无可辩的时候,她倒也坦然了。反正自己心里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昊儿啊,人家一女孩子,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哦!要是苏紫受了什么委屈,别说任爷爷饶不了你,我也饶不了你。”对,对,别忘了黄学芬还在旁边煽风点火。
  黄昊默默听着,一个劲儿给苏紫做鬼脸,吐吐舌头,眨眨眼睛什么的,苏紫白了他好几眼,白完了嘴角又忍不住牵扯点笑意。
  任之信从书房下来看到的便是一对小年轻在客厅里打情骂俏的情景。
  他轻咳了一声,客厅里的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苏紫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楼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对上他的眼,神情就已经不自在了。
  这顿饭吃的踉踉跄跄,战战兢兢,谁说不是呢?黄昊坐在苏紫的旁边,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时不时地凑在她耳朵旁边说两句,其实说的无非是些闲话:“那菜忒难吃。”“那红烧狮子头做得地道。”“多吃点菜,瞧你瘦的跟排骨一样了。”云云。
  但瞧在旁人眼里,却完全不是那回事,任老爷子很黄学芬心照不宣地一笑,各自在心底打着小九九。苏紫埋着头,看也不敢看一眼。
  “我送你们。”这一天终于听到任之信开口了。吃完饭,苏紫准备出门,黄昊跟在她身后,任老爷子正在叮嘱苏紫,任之信这个时侯才插话。
  “刚好要到那边办点事情,我送他们两个孩子回学校。”补充了一句,任之信拿着车钥匙就出门了。
  一路上,苏紫都不敢说话,倒是黄昊一点没感觉出车厢里气氛诡异,一个劲儿地讨苏紫欢喜,完全没有眼力劲儿。
  “上次我追你出来的时候,你撞到的那个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
  “苏紫,你喜欢喝黄桃味的酸奶还是原味的?明天早上我给你送过来。”
  “下个星期我们队和理工大的篮球决赛,你会去看吧?我是主力哦!”
  ……
  一开始,苏紫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偶尔看看后视镜,一不小心就对上了任之信的视线,心就乱了起来,听着黄昊在旁边聒噪,更加烦躁,实在忍不住了:“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声音大了点,黄昊顿时就打住了滔滔不绝的话头,郁闷地不吭声了。
  任之信把车开到男生宿舍门口,黄昊下了车,却发现苏紫半天没下来,转头一看,车就已经开车了。
  “什么人啊?说都不说一声。”他看着越行越远的车,不满地挠了挠头。
  任之信并没有把车停在女生宿舍楼下,反而转了头,一个劲儿往校门口的方向驶去。
  “你要去哪里?”苏紫这才开口。
  任之信没理他,车速越来越快。苏紫再也没作声。
  车停下来的时候,苏紫这才发现到了他家。
  “下车。”任之信锁了车门,径直往里面走,苏紫原本想开口,看着他一副要下雨打雷的样子,又咽了回去。
  这是第二次到任之信的家,苏紫的心窝没来由地一软。看着任之信换鞋、换衣服、倒茶,她坐在沙发上,如坐针毡。
  “好玩吗?”任之信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终于开口说话。
  苏紫楞了一下,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苏紫原本想说你误会了。后来觉得气闷,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她想任之信一定以为她是拿黄昊当道具了,在他面前演戏来着。可是她分明就不是故意的,两个人都夹着气,反而都不说话了。
  任之信的的确确是气懵了。他撂下那句话,说什么让考虑三天,其实他心里是没底的,那三天那不敢问不敢去见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跟一个小丫头费这么多工夫,甚至还担心过万一她说不,他又该如何?结果今天推了几个会议赶回去见她,没想到她却给他一个这么大的惊喜。她这是要演给谁看呢?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她跟黄昊没什么,今天见着了什么时候冤家对手也这么相亲相爱,和睦共处了?她不是应该很反感任老爷子的算计吗?今天看来她还不是甘之如饴?那他呢?他又算怎么一回事?他这么处心积虑的为着谁啊?他生怕伤着她,自己踌躇半天,他生怕她受委屈,自己早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结果呢?结果她就是这么对他的,看也不看一眼,三天过去了,回音也没半句,当他是空气吗?那之前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吗?
  任之信把烟头掐灭了,冷冷地看着她:“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是第四天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苏紫知道他生气了,很严重,却觉得他有什么值得生气的,自己被摆了一道,委屈都不知道给谁讲,他却在一边做脸色给谁看呢?
  现在还用那样的口气,居高临下地问她,什么怎么样?没有什么样!
  “没考虑。”苏紫硬气地把头别过去,不想看他。
  “我可不可以把你这句话理解成拒绝?”任之信的声音更冷了。
  “随便你怎么想。”苏紫憋屈地厉害,两个人越说越别扭。
  “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苏紫说完,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
  “那我不送了。”
  苏紫的脚步明显顿了顿,接着继续往外走。把门拉开的时候,她的心传来一阵挖心的痛,居然这么就结束了?
  “砰”的一声,打开的门被关上了,任之信把苏紫一把扯过来,抱在怀里。
  隔了很久很久,他的声音从苏紫颈窝传来:“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不会放你走了。”


 瞬间的天荒地老

  苏紫听着任之信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远到犹如一个世纪,许久之后,她才听见自己的心尘埃落定的声音。
  “任之信,你就是个大尾巴狼!”心一旦落地,早先一直压抑的泪水就漫了上来,她终于有力气喊出自己的冤屈。
  任之信轻轻地吻去她脸颊上的泪水,轻地犹如羽毛抚过。他听着苏紫的控诉,嘴角上仰,吻突然落在她的右边耳垂,反复弄捻,他甚至能听见苏紫急促的呼吸和忍不住逸出嘴角的娇吟。
  “我真是傻的可以,居然会让你考虑。我早就应该想也不想地把你拴在身边,省得你耍得我团团转。”任之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额头,怀抱丝毫不见松开,“折磨我,你很开心吧?”他的声线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一个盅,听得苏紫半天不敢动弹。
  他的十指插入她的发间,微微抬起她的头,他的视线刚好能看见她水波荡漾的眼眸,“你说,你不会离开我。”
  苏紫点了点头。
  “你说,无论走多远,都会回来。”
  苏紫点了点头。
  任之信紧紧拥着她,犹如拥着一件渴望已久的宝贝,许久许久,才听到他沉重的叹息,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自己说:“苏紫,允许我自私一次吧。”
  ……………………
  苏紫与任之信就这么不可思议地开始了。她抗拒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结果还是一样,这一次,她终于听从内心的声音,再也不问结果如何。
  不可否认,她很快乐。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这样的快乐是可以自给自足的,如今她才发现,原来那样的快乐远远不够。
  “刚刚开完会,很想你。”
  “晚上想吃什么?我有时间。”
  “起床了,该去上课了。”
  她看着他发来的短信,无端端地就会笑出声来,当一个人用心对另一个人好的时候,那样的甜蜜是无法抵挡的,再肉麻的话也说得出口。
  “想什么呢?不会是在想我吧?”低头掏出手机,转头竟看见任之信站在教室门外。
  他对她想必是花了心思的,一心一意讨她欢喜,做得再过火的也有。
  他带着她去看樱花,游古镇,甚至去科幻公园,也不怕惹来闲言碎语,看着她飞扬的笑,满足感传遍全身;有时候,他开着车,就那么一个劲儿地开,西郊东村,都是他们的脚印。
  忙到脱一开身的时候,他也要她陪着。周末的时候,他在书房,她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发呆,隔不了一会,他又从书房出来 ,抱着她一起坐在沙发上,耳鬓斯磨,生怕她觉得无聊,受了半点委屈。最后,还是放下公事,跟她一起。
  就是这样的,苏紫全身心地沉浸在任之信带给她的欢喜当中,之前的疑虑统统抛诸脑后,她觉得他是值得的,为了值得,便再也不想粉身碎骨的话题了。就像唐洁说的,如果你真的爱他,那么你不会为粉身碎骨而后悔,你后悔的是对方没有给你粉身碎骨的机会。
  有时候,她也会心生惶恐,恨不得一刹那就已过完一世,一觉醒来便已地老天荒,那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苏紫终于认命地发现:自己是不可救药了。
  “又在发什么呆呢?”任之信从书房出来,就看见苏紫拿着一本书,眼神就盯着墙壁,一动不动。
  “没什么。”苏紫放下书,任之信在她旁边坐下,她顺势一躺,伸了一个懒腰,“唉,又过一天。”
  “很闷吗?”
  “不是,想着要回学校了,有点舍不得。”
  任之信摸着她的头发,“那再待一会吧,晚上想吃什么?”
  苏紫摇了摇头,拉过任之信的手放在自己双手上摩挲,“真想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都一头白发了。”
  任之信的心被刺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岔开:“你想当白发魔女?”
  “少来,你有卓一航那么帅吗?”
  一番打趣,原来沉重的话题在言语的掩饰下烟消云散,两个人聪明地一笔带过,避而不谈。


没有天明的星期天

  当你全心全意爱着的时候,你会觉得周围的世界已经已经不存在,只剩下你和他,而你甚至不太分得清楚你到底爱的是这个人,还是爱上这样的感觉。
  对现在的苏紫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当下。虽然她心知肚明,结局已经写好,但过程至少还在她手里。在《半生缘》里,张爱玲说:“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没有天明的感情,反而更炙烈,更勇猛,她一定要在天明之前让自己尽情燃烧。
  那一日,午夜场。整座城市都被《英雄》这部电影搞得沸沸扬扬。
  他竟带着她,看了首映。
  十二点的电影院,依旧人声鼎沸,其中不乏拿着摄像机和相机的记者,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她的手,走进电影院。
  中间发生了点小插曲,有记者认出了他,却不敢确认,在离他四五米处小声嗃咕,几个人似乎不敢确信在这样的场合会遇到这么一个人物。
  还是苏紫先甩开了他的手,自己走了进去。
  直到电影开场,苍凉的黄叶,飞舞的红,还有一袭沙漠里飞驰的白,她看得刺目,身边的座位始终没有人。
  很久很久以后,电影里的张曼玉跟梁朝伟两个人站在峭壁上,他以为她舍不得,露出命门,那一剑刺过去,他在片刻的惊讶后竟笑了,死得其所不是吗?
  再后来,两个人被同一把剑穿心而过,他们的爱情在民族大义国仇家恨面前凋零,她看得眼眶湿润,手心却突然传来温度,回头一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她甚至不知他什么进来的,又看了多久,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握住她的手,不知道是安慰还是无声的承诺。
  “以后不要这样,一切有我担着。”走出电影院的时候,任之信说。
  苏紫知道他还在为刚才她先他进去的细节耿耿于怀。从一开始,她就把自己放得很低,在不见光的角落,心甘情愿做一个影子。
  可这样的举动,却让任之信觉得气闷,他不想自己在乎的人受这样的委屈,不想更不许。
  可不想又能如何呢?他能改变吗?不过只能是在他能力的范围内吧,有条件的爱,有期限的爱,还能谈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呢?
  任之信对着苏紫的时候,每一次亲密他都点到即止,内心总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他,“不能这样,不能太自私。”
  就好象今天,宿命早就关门,他带着她回到公寓,自己却睡在书房。他怕吓着她更怕辜负她,最怕的是一旦上瘾,自己承受不了失去的后果。
  苏紫躺在床上,想的又是另外一码事。
  这是第二次躺在这张床上,没想到才几个月的时间,两个人的关系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时的她那么战战兢兢,匆匆告别,没想到绕了那么大一圈,还是回到了这里。
  这么翻天覆地地想着,越发清醒,索性起了身,打开门准备去倒杯水喝,却发现书房的有灯光流曳。
  “还没睡?”她推开门,他抬起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问了一句。
  “睡不着。”苏紫开口。
  “不习惯吗?”苏紫摇摇头,索性走到书桌旁边,电脑是关着的,书桌上也没有任何文件,那他枯坐在这里干什么?
  任之信不想让她看出来自己其实也是了无睡意,而导致他失眠的凶手还在问他为什么,索性带她去了客厅,开了音乐。
  “我们聊天吧。”苏紫抱着一块抱枕,躺在任之信的大腿上,小区路灯的灯外从落地窗射了进来,看起来客厅里染上了一层月华。
  “聊什么?”任之信点燃一支烟,他想自己应该平静一下。
  “要不聊聊你的小时候吧?”
  “我的小时候?没什么好聊的。”的确没有什么好聊,太顺遂的人生一两句话就可总结完毕,不过是考试年年第一,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接着又如愿考进大学,如愿毕业,再如今则是如愿走向权力的颠峰。
  片刻的冷场,苏紫摩挲着自己手腕上那条手链,“那你想知道我的小时候吗?”
  任之信并没有看见苏紫的动作,以为她只是单纯地闲聊,点了点头。
  “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以为自己是同性恋。”
  苏紫的第一句话让任之信吓了一跳。
  “这些事情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去回想。直到现在,我才有勇气去反思过去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
  “那个女孩叫林菲。”苏紫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在经历的若干次的犹豫之后,她终于选择对任之信敞开心扉,她要告诉他曾经的自己,要告诉他她深埋在心底的那个结。
  “不可否认,她长得很漂亮,所以全校有很多男生追她。那一天下午,我在教学楼的拐角处看见一个女孩子扇了另外一个男生两巴掌,接着她转过头来看着我,那双眼睛里有骄傲,有不羁,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的眼神。”苏紫没有说的是,在此后若干次的黑夜里,从噩梦里醒来,脑海里闪过的依旧是林菲第一次看她的那个眼神。“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叫林菲。”
  任之信不再漫不经心,他觉得他快要接近一个谜底,谜面是自己为什么对一个比他小一轮的女孩如此痴迷。他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同僚与青艾少女在一起的场景,但绝非他之于苏紫,以往的他总觉得那样的年纪,总归是幼稚的,莽撞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而苏紫却是与众不同的。他不是没有好奇心,好奇她与他截然不同的过往,更好奇她手上的那道疤痕,他不问,只是出于成年人的矜持,但不代表他不想知道。


  伤口是别人给予的耻辱

  “高一下半学期分班,我竟然跟林菲在同一个班上。我还记得第一天上课,她从后面用纸团扔我,那节课后,我把她扔过来的纸团当着周围同学的面一股脑扔到她的脸上。我还以为她要发火,没想到她竟对我笑了笑,说:你这丫头还有点意思,我们交个朋友吧!接着她向我伸出了手。
  我一直没有什么朋友,从小到大,可林菲就这么大赤赤地出现了。一开始,我有点手足无措,她跟我,那么不一样。她那么眩目,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别人的目光,而我,只是想安安份份地做一名普通得不能不再普通的学生。但不可否认,她的身上的光芒也吸引着我,我想我一直以仰望的心态来对待她的,因为我跟她比起来,我不过只是一只丑小鸭而已。”
  任之信没有打断苏紫的回忆,却忍不住摩挲着她的头发。他的嘴角牵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看吧,这就是苏紫。自以为是的平凡,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优秀,有多么出色,她同样也有让人眩目的光华,可她却以为自己只是一只平凡的丑小鸭。她有她自己的骄傲,可这样的骄傲却包裹在自卑的外表之下。而林菲,任之信在苏紫的描述中勾勒着林菲的模样,她的张扬和不羁,或许跟苏紫恰好相反,只是为了掩饰自己风俗内心深处的自卑而已。
  “她的家是在县城附近的一个村镇,只能选择住校,所以有时候我会带着她一起回家吃饭,有时候天晚了就留她在家过夜。她跟我有很多共同的话题,经常聊着聊着天就亮了。那个时候,我也很庆幸自己能交到这么一个好朋友。所以周围的同学在传她如何如何地不近人情,或者说她如何如何的飞扬跋扈,我统统没有放在心上,站远了看,林菲不过跟我一样的孤单。女同学嫉妒她,男同学求之而又不得,总会忿忿不平,各种谣言怎起,她跟我一样,不过都是没有朋友的人。”
  “我跟她真正形影不离,是在她告诉我她的身世之后,她说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而她的母亲,周围的人们传言她的母亲曾经被人包养,从良后回到村镇修了一套房子,随便找了个男人结婚,至于她到底是不是现在的父亲生的,连林菲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她从小都是在谣言中长大,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得承受别人指指点点的眼光和街坊的说三道四,甚至还有同学说她是小狐狸精变的。因为她的妈妈就是狐狸精。当然,还有更恶劣的话她也听过。她跟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为何林菲是这个样子了。她所有的骄傲不过是一种伪装,她的孤单是植根于骨髓,看着她,我会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爸爸去世时的自己。
  因为理解,所以我想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我跟她会做一辈子的朋友,永远永远都不会分开。”
  “她的身上有种超乎同龄人的早熟,我常常陶醉在她那种——苏紫,也只有你才能跟我对话——的神情里不可自拔,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选择这样的角度跟她相处,或许是她的魅力吧。我甘愿跟在她的身后,一起逃课,一起顶撞老师,一起疯,一起学习,然后一起考试,如果是她得第一,我心甘情愿排在第二。那个时候,我的口头禅就是林菲说怎么怎么样,林菲也喜欢这个,林菲早就做过了,如何如何。我想我跟她不是单纯的朋友关系了,因为不平等,因为我把她放在一个很高很高的位置,接近完美,而我却不知道林菲到底是如何看我的?”
  任之信听到这里,没来由地一阵心疼。苏紫不过是一个太缺乏安全的孩子,从小到大,没有人能给予她依靠,父亲自杀的阴影,母亲的自怨自艾,她像一颗独自长在角落处的幼苗,没有阳光,没有雨水。林菲的出现,让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某种情感的依靠,至少在外表上看去,林菲很强势,很霸道,但这样的强势和霸道却是当时的苏紫所缺乏的,所以她急不可待地把林菲当成了支柱,甚至某种信仰。
  “我跟她的友情一直延续到高二下学期。那段时间,经常有一个男人开着车来学校接林菲。我问她,她却一直支支吾吾。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受伤的感觉,我觉得她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越加地花枝招展,越加地视学校制度如无物,每天都换不同的衣服,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高中生。
  我找她谈超额完成,她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直到有一天,那天是学校运动会,我到处都找不到林菲,却在学校团委一个堆放杂物的房间里看到我不该看到的一幕。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任之信能够想象当时的苏紫看到那个场景时对她自己的冲击。他安慰性地拍了拍她,阻止她继续回忆这个让人难堪的一幕。
  “林菲后来找到我,她跟我说,其实她跟我不是一路人。我至少还有家,还有妈妈,但她一无所有。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发了誓,一定要让那些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人统统闭嘴。
  而那个男人正是他们村镇上一个老板,做房地产发的家,在村镇上算有头有脸的人物,那男人一直在追她,她觉得靠着这个男人她可以在她们那个地方抬起头来做人。
  那一次,我跟她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一次争吵,我骂她不知廉耻,走的不过是她妈以前走过的路,她打了我一耳光,然后我们不欢而散。
  我们冷战了一个月,在一个班上,难免会有互相碰到的时候,却假装不相识,周围的那些同学见证我们曾经焦不离孟的感情,如今又像看笑话一样看着我们成为路人。
  原本我就没什么朋友,如今跟她冷战,我觉得更加孤单,每次上课,我都觉得后面有一束光射过来,刺得我坐立难安。我还记得那一天早上,我很早就去了学校,她走进教室直朝我走了过来,她冲我笑了笑,然后递给我一瓶酸奶,她跟我道歉,说了些冰释前嫌的话,我接过那瓶奶,心想那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吧,之于她跟那个男人的事情,最多我以后不提就是了。
  可当她看着我喝完那瓶奶后,却笑吟吟地跟我说:苏紫,你想睡觉吗?觉得困吗?
  我摇了摇头,她又继续说:怎么会呢?我放了那么多片安眠药。我很吃惊,想站起来,却觉得混身无力,然后就听见她在我耳边说着:苏紫,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啊?要不这么那么看不惯我跟别人好?不要怪我,我只是给你点教训。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唧唧歪歪的,记着,不要挡着我的路……再后来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苏紫第一次向别人说出那段往事,说完最艰难的那一段,她终于深吸了一口气。
  “在医院里那几天,我脑海里反复回荡的就是林菲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她问我,苏紫,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乎她,我只知道她在我心里是不同的,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用一种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伤害了我。
  任之信,你能想象吗?”
  任之信听到这里,忍不住把苏紫抱在怀里,他不能想象,原来眼前的她竟要经历这么多的曲折才能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不多一秒一少一分地让他遇到。任之信,你何其幸运?“苏紫,傻孩子,这是谋杀!已经不是什么伤害不伤害的问题了。”苏紫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把手腕晾了出来,“你看,这才是。”
  任之信吻着苏紫手腕上的那道疤痕,心抽痛地竟说不出话来。
  “我妈问过我,发生了什么事,老师也来问我,可我却一个字也没说。怎么说呢?说我傻傻地喝下那瓶酸奶,说我没有带眼识人,喜孜孜地捧上一颗心,却被人随手一扔,还往上插两刀。不,我不能说。这是耻辱,是比被人下了安眠药还要深的耻辱。”
  “出院以后,我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想象着其实不久前,林菲也躺在这张床上,跟我说着她如何如何的不幸福,她今后要如何如何的争气。我突然觉得自己真像一个小丑,来这个世界的目的就被人欺负被人愚弄,让人看笑话。小学的时候他们说我的父亲畏罪自杀,欠了多少多少人的债,初中的时候男同学欺负我,而如今,林菲也是这样?你说,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再继续活着,前面还有多少笑话在等着我呢?那个时刻,我脑海里只想着八个字——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别说了。”任之信打断苏紫的话,他知道了,他全知道了。她不要再说了。我们之所以对旁人的苦难熟视无睹,是因为无法感同身受。如今,苏紫是他的,如今,她在她面前袒露了自己的软肋,她的过往,她的伤口,任之信再也无法熟视无睹。他的心越听越疼,疼到仿佛觉得那伤口其实长在自己的手上,掀开来,还有血,还在滴,还在隐隐作痛。
  “那一夜之后,我突然长大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原本就是如此,你端着颗心,不代表对方也是如此,所以孔子才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才说什么世态凉薄。你把自己的心收回去,好好放着,任谁也伤害不了你。所以,这一切都是自取其辱,怨不了任何人。
  只是,我不敢去想那个问题。后来无数次,我只要一回想起当初在储藏室撞见的那一幕,我都会作呕,甚至如果有男生碰一下我,我也会觉得恶心。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林菲说的那句话,我开始怀疑,或许她说的是真的。”
  任之信觉得好笑,想开口反驳,却被苏紫用眼神阻止了。
  “我知道你会笑我,但很长一段时间,对于这个问题我都没有答案。甚至我认识倪真以后,我都很害怕, 担心自己真的是,可却又不敢确定。直到遇见你。”
  任之信看着苏紫,完全可以想象苏紫说出这一席话来需要多大的勇气。关于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在成长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她不像其他人,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走过,从不问为什么,但苏紫不同,她受过伤,有阴影,越发小心,她像一个行走在平衡木上的女孩,每往前走一步,都要精心计算,是不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样对还是错?
  任之信无法反驳这样的苏紫,或许他爱上的正是这样的苏紫,那么在她漠然早熟和理智的外表下,其实不过是一颗脆弱的不能再经受任何伤害的心。
  “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了。现在有我在你身边,没有谁可以伤害你。”任之信知道自己的安慰软弱无力,可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样话去面对苏紫经历过的曾经。
  “如果没有过去,我也不会讲出来。现在,我觉得很轻松。好象戴了几年的枷锁突然就消失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了,至少现在是不恨了。就好象看着一个故人,已经与已无关了。高三那年,她基本没有来上课,我休学了半年再回去的时候,已经没有看见她了。后来回去再碰见她的时候,发现其实回忆中的林菲跟现实中的林菲,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
  任之信听到这里的时候,有隐约的不安,可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苏紫说的没错,人总归是要朝前看的,如今她走出了往事的阴影,是好事,可那心里没来由的不安是为了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苏紫被任之信抱着,她说这些话,与其说是给任之信听,不如说是给自己听。她梳理着自己的过往,也看清了自己的现在。就好象她自己说的,那些看似挥之不去的绝望不过只是当下,而时间是一剂霸道的解药,如果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两年,或许更久,但绝对不会是永远,她终于也可以忘掉,然后可以微笑着说再见。


  第39章 最后的处女

  第二天一早,任之信送苏紫回学校的时候,竟看见黄昊站在苏紫的宿舍门口,看样子等了很久。
  任之信看着苏紫下车,还没来得及把车调头开车,他从后视镜里看见黄昊急切的拉着苏子的手,一声嘘寒问暖的样子。他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终于还是把车开走了。
  “你怎么会在这?‘苏紫下车以后才发现黄昊,一个不注意就被他拉着不放了。
  “我才要问你怎么从外面回来?你昨晚去哪了?知不知道我担心了一个晚上?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神出鬼没的?连你寝室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黄昊连珠代炮地质问,他从在替我送给苏紫打电话,手机关机,寝室里的人告诉他不在,一直到宿舍关门,她都没回来,他一大早就跑到苏紫宿舍门口等,生怕她出了什么事,结果等到快11点,才看见她从车里下来。他还来不及去想苏紫到底去干了什么,或者发生了什么,送她回来的人到底是谁,他急切的抓住她,其实看到她安然无恙新就落了大半。
  “你今天早上没课吗?”苏紫反问他。
  “有啊,美术评论。”黄昊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那你在这站着干什么?”
  黄昊这才反应过来,“苏紫,你怎么这样?好心当成驴肝肺!”他气得不轻,甩了手转身就走。
  苏紫看着他的背影,想开口后来又忍住了。摇了摇头,转身往宿舍走。
  一进门就被饶小舒抓个正着,把门一关,恶狠狠的说:“你知道组织上的纪律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没想到倪真也在,倪真走过来,笑咪咪地,很轻挑地摸了一下苏紫的下巴:“小妮子,昨晚去哪里逍遥了啊?知不知道昨晚三缺一啊?我们等你等的头发都发白了。”
  李曼坐在床上,衣服没睡醒的样子:“昨天晚上他们非要斗地主,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输得那么惨?”
  苏紫摆脱饶小舒的魔爪,径直走到自己的床边,笑着说:“下午不是还有课吗?你们这么早就醒了,可不像你们的风格啊!”
  饶小舒得意洋洋地说:“我现在正式宣布,本寝室最后一个处女昨晚成功被破处!”
  苏紫被她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呢!”
  “是在同学,我们忍你忍得很久了,据我们得长期观察,你一定在外面有了男人,却长期隐瞒动向,不向组织汇报,这严重违反了本寝室的组织纪律,严重不把领导和革命同志放在眼里。今天,你就交代个清楚吧!”饶小舒拿着一根热得快在手里,一打一打地,看起来真像是严刑逼供。
  苏紫被逗得不行,举起双手,“我向组织交待,感谢大家把最后一个处女的名额留给我了,我向组织保证,决不会让敌人轻易得手,摧毁本寝室最后一块处女地!”
  饶小舒眼睛睁得老大:“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苏紫把手放在胸口,做宣誓状。
  “哎,没戏,我回去了哈。”倪真说完就走了。
  饶小舒依旧兴致勃勃:“那你们昨天晚上都干些什么啊?盖着被子聊天数星星啊?你去哪找了这么一个纯情小男生啊?改明儿都让大家见识见识。
  “我们没盖被子,但确实聊天来着。“
  “苏紫同学,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被人民群众的举报和我的细心观察,你每天这么早出晚归的,好歹也有三个月多了吧?周末也没在寝室,要说没出什么事儿,你骗小孩呢?“
  “我说绕小舒,你这么那么不纯洁啊?一天到晚脑门里都夹着这些事儿啊?”
  “我不纯洁?哈哈哈,苏紫,你今年多大了?21了吧?你知道21岁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
  在农村你都是几个孩子他妈了,你在这跟我装纯洁?当自己还永远18呀?”
  “饶小舒前辈,我实在有愧于组织上对我的期待。我恨不得把开他的衣服,把他推到床上,然后嚎叫一声,让他从了我。但没办法,这小男生实在太嫩了,我不忍心下手。改明儿还得请饶小舒前辈赐小女子几个高招。“
  饶小舒严刑拷打无效,讪讪地收了手。
  一番玩笑,让苏紫想得很远。
  她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人,关于那码事,仅仅只是以前听饶小舒和李曼讲都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她更不可能单纯到以为任信之跟她在玩一场柏拉图,牵手亲吻就是爱情的全部。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一旦两人真正发生了什么,就意味着所谓的责任,一开始她就想得很清楚,感情这码事就是你情我愿,见不得谁谁哭哭啼啼地说自己如何如何吃亏。
  她有设想过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场景,从内心而言,她并不抗拒。感情就是这样。一旦你决全身心交付,你便期望把自己完完全全交出去,当然也期望对方也是如此。
  这番玩笑,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任之信每次的点到即止,她不是没有疑惑过,但却始终找不到答案。从一开始,她就放弃了主动权,让她开口去问为什么,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归想,苏紫到不至于扭着这样的问题半天不妨,她用顺其自然四个字为这样的疑惑结了尾。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正当苏紫觉得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时候,却接到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电话。电话是任姨打来的。
  自从上生日过后,苏紫已经很少去任家了,一来觉得尴尬,怕见着一些不该见着的人,二来对任老爷子有点忌惮,不知如何自处。任姨在电话里照例寒暄了几句,嘘寒问暖之后,直奔主题:“苏紫,我那天听人说有人看见你跟之信在一起。”在一起是什么意思?看见的又是什么?苏紫听得大气也不敢出,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好象一个小偷被抓了现形。
  “信叔叔?他就是送过我回过几次学校,平时怎么会见着他?”回答得小心翼翼。
  电话那边的任姨好象松了—口气,“我就说怎么可能。没事了啊,苏紫你好好学习,快考试了,也不用周末朝这边跑了,省得麻烦。”
  挂了电话后,苏紫才觉得心一片瓦凉。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不一定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末必不是真的。
  等到第二天任之信见着苏紫的时候,吓了一跳。她把头发剪了,原本齐肩的秀发现在只有几寸长,伸手一摸还有毛刺刺的感觉,穿着一身白T恤搭牛仔,看起来就像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看得任之信一阵皱眉。
  苏紫不以为然地一笑,“回家吧。”
  “不是说好了你想去看展览的吗?”
  “不想去了,回家吧。”
  任之信觉得今天的苏紫很反常,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压住心里的疑惑,他还是把车往家的方向开过去。
  “我一直想问你,你住的地方他们知道吗?”
  “他们是谁?”
  “就是你的家人啊。”
  “哦,知道个大概,但从来没人去过。”
  “我以为市长大人都住豪宅的,没想到住的跟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
  “房子大有什么好的,反正都是一个人。”任之信看了她一眼,“你要是嫌房子小,我们就换个大点的。”
  苏紫抬头,连忙摆手,“你想住哪里是你自己的事,别扯上我。”
  任之信还是被那句话刺到了,再也没说话。
  沉默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他们回到公寓。
  任之信转身进了书房,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把钥匙。
  当他把钥匙放在苏紫手里的时候,苏紫诧异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一直以来苏紫很避讳,不管是任之信说是要送她礼物,都被她一一拒绝,她的心态很鸵鸟,她总觉得只要不要他的,那么她的心理就会好受些,至少自己不会看低自己。
  “你上次不是想听我讲小时候的故事吗?”任之信看见苏紫的眼里有一丝受伤转瞬逝过,避开了她的疑问。
  “我小时候正赶上那场浩劫,老爷子去了干校学习改造,家里只有我妈,一个人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大姐下乡当知青,当时家里环境并不好,住在一个小阁楼里,那个时候我跟几个哥哥睡在上下两层的床上,家里很拥挤,但感觉好,我觉得那才是家的感觉。
  没过几年,老爷子放了出来,也平反了,可我妈却因为积劳成疾去世了。其实我在小阁楼里也只生活到了1O岁,但印象很深很深。
  所以我大学毕业回来后,就买了这套房子。是,的确不大,但它会让我想起以前住在小阁楼的时光。
  苏紫,你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吗?
  那天我回到家,看到你躺在沙发上睡着的场景,心里面就在想,要是每天都像这样,有那么一个人等着我回家,两个人一起做做饭,躺在沙发上聊聊天,这才是我理想中家的感觉。
  这把钥匙,不是什么馈赠,你要是当这里是你的家,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苏紫以为自己不会哭,但非常没有出息地,她还是流泪了。
  任之信没有对她讲什么动听的情话,但却给了她一个男人的承诺。
  他的那席话撕下了他高高在上的伪装,露出了作为一个普通男人该有的脆弱。
  他要的其实很简单,不是指点江山,不是睥睨天下,甚至不是坐拥美人。他要的只是一个家的感觉,他想象中的那个家,他记忆中的那股家的味道。
  甚至有些逼仄,但没有关系,他渴望的只是每天有人在家里给他亮着灯,等着他而已。
  苏紫想起第一次在这里的场景,原来动情的不只是她而已。早在当初,两个人默默相处的场景早已烙进任之信的心里。
  看见苏紫收下那把钥匙,任之信的心才落了下来。这个地方连同苏紫都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的,是任之信一个人的秘密花园,任何人也不能染指,任何人也不能干涉。出了这道门,他是说一不二的任副市长,是彬彬有礼的政权新贵,是任老爷子最疼爱的小儿子,是周曼娟门当户对的未婚夫,但只有在这里,所有的身份符号都不存在,他,任之信,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如此而已。
  “为什么想到去把头发剪了?”心情一松,任之信才想起刚见面时想要问的问题。
  “哦,没什么。”苏紫的喜悦又被短发的话题冲淡了点,翘起的嘴角又恢复了角度。
  “谁惹你不高兴了?”
  想了想,苏紫还是开口了:“任姨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是有人看见我跟你在一起。”
  任之信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本来想说那又怎么样,后来一想又吞了回去。
  “把头发剪短一下,这样即使被人撞见,人家也以为我只是个男孩子,就不会怀疑你了啊。”
  任之信被她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感觉心脏猛缩了一下。
  不管怎么转,到最后他们还是会被同样的问题绊到。任之信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好,足够多,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会受伤。因为结局已经写好。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那以后我们就在家里吃饭也一样。”任之信狼狈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他没办法爽快地给她也给自己一个答案,只能草草敷衍了事。
  任之信转身去了书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声音大地把苏紫吓了一跳。难道这也要生气?
  她手里揣着那把钥匙,暖意又涌了上来,也不管任之信到底在气什么,自己一个人哼着歌去了厨房。
  回到书房的时候,任之信才觉得浑身无力。当他决定把钥匙给苏紫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能做的极限,而苏紫她能承受的也只能如此。
  他还能给她什么?名分?市长夫人?不,不,不,这不是他能给的,更不是她承受得的起的。
  他以为自己对她已经用尽了心,不是那种随随便便打发了事,更不是给张卡买点礼物就当付出,他觉得自己在用心,而苏紫也应该看得到,体会的到。
  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够诚意的时候,却发现苏紫还是没有表规出他想象中的样子。
  她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惶恐,流露出受伤,流露出怯畏。
  这样的感觉让任之信很不好受,当她觉得不安全的时候,她就会躲会逃会退。而这样的结果不是任之信想要见到的,更不是他允许发生的。
  由此,他萌生了更强烈的欲望,这个欲望驱使他,无论如何,他要留她在身边,死心塌地,无怨无悔,一直留到他愿意放开为止。
  出了书房的任之信一扫阴霾,跟苏紫有说有笑,好象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过一样。
  苏紫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准备起身。
  任之信拉着她又坐了下拉。
  “苏紫,我很累。”
  “那我自己回去好了。”苏紫并没有在意他所说的累是什么意思,或许只是单纯地身体上乏累。
  “我以为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厄?”
  任之信把苏紫拉过来拥在怀里,“每次送你回去,总是担心第二天就看不见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你弄丢了,苏紫,你说我怎么办?”任之信的声音,带着点低沉的沙哑从苏紫的耳脖处传来,听得她一身泛起酥麻。
  “怎么会?我不是在这吗?”苏紫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会让任之信产生飘忽感,让他觉得不可控制。
  “那我在你哪里?”这是任之信第一次问苏紫这样的问题。她在这里,但她把他放在哪里?在自己、尊严,甚至其他人之间,她把任之信排在哪里?只有知道了答案,他才能确定苏紫会不会突然离开,会不会逃走,甚至会不会投向别的怀抱。他知道她的心,他知道她爱他,但这世界,光有爱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知道他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足不足以让他自信地认为,她不会在他放手之前离开。
  苏紫掂起脚尖,吻住了他。这不是蜻蜓点水的吻,虽然还很青涩,但她却学会用舌头翘开他的齿贝,搅动一池春水,挑起惊涛骇浪,她的双手刚好抵在他的胸膛,笨拙地摩挲,寻找她想象中的敏感点。
  任之信原本只想放任,带着点好奇的趣味配合她生涩的挑逗,全无技巧可言,可却成功地撩拨了他的情绪。
  他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正人君子,虽然以往的点到即止有他刻意的成分,但假若以往还有点点的不忍心,那么到了今天,他对她的不确定和如今她主动的挑逗,已经成功瓦解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任之信低了低头,更加搂紧了苏紫,转瞬之间,主动权易手。
  他的吻不似刚才的苏紫试探般的轻佻,而是犹如一阵狂风席卷而来,激烈而且持久,甚至还能听见牙齿碰撞着牙齿的声音。
  苏紫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一波波的情欲在身体深处爆炸开来,引起一阵颤栗,突然间她才觉得危险。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才发现任之信衬衣上的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两颗,而她的手正抚在他的胸膛,来回摩挲。
  她吓了一跳,连忙推开他,顺了顺呼吸,慌忙说:“我自己回去了。”然后慌不择路地就去开门。
  砰地一声,刚打开的门又关上了。
  任之信把她一把拉回了怀里,“来不及了。”
  苏紫看见任之信的眼眸里被点燃的情欲,还没开口,他的吻又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爱的初体验

  苏紫的自持在任之信星星点点的吻下,一点点消失,一点点瓦解。她紧紧抓住任之信的肩膀,发白的指间透露出她的紧张,体内点燃的是一股她从未体验过的情愫,像一座火山爆发出的岩浆,融入血液,渗透四肢百骸。
  她没有办法呼吸,任由他带领着自己去往陌生的疆域。
  “苏紫,看着我。”任之信感觉到她的紧张,把她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拉下来,十指交缠,掌心传来灼热,熨妥不安。
  “关……灯……,你忘了关灯!”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衣服早已不翼而飞,羞赧难当。
  任之信的嘴角扯出一缕笑,俯身下去,吻住她右耳垂,轻弄慢捻,“让我看看你。”起合的唇齿犹如一朵朵热浪,吹得苏紫浑身颤栗,本能地把头一偏,想躲避他的袭击。
  “没用的,”任之信扣住她的双手,却一点也没放松节奏,“你是先挑起来的。”他一边说一边辗转来到她的蓓蕾之间,轻轻衔住,时而齿间含咬,时而舌尖反复拨弄,未经人事的苏紫哪经得起这般?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出声,可一声声娇吟还是溢出紧闭和嘴角,在任之信听来,无疑是火山上泼了一桶石油。
  苏紫之前也曾幻想过,自己的第一次究竟会是怎样的?会不会真的犹如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在茫然失措里伴随着尖锐的刺痛,然而现实中的痛远不如幻想中的那么强烈,她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满涨感,由一点蔓延全身,她的身体连同她的心全然开放,诚心容纳,接受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生命个体的侵入,然后融合。
  任之信停止不动,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渐次苏醒并慢慢接受后,他才缓缓动作。在以往的经验中,他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小心翼翼,像现在这般全神贯注,并且还有一股说不出的紧张。
  他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位导师,带领着她经历人生的另外一种全新体验,他想要她快乐,想要好全心全意地接纳,并且享受这一段旅途,而他自己的快感却是建立在她的基础之上,只有看见她发出愉悦的呻吟,情不自禁的呐喊,他才觉得油然而生的满足。
  他看见她皱眉,紧张地一动不动,抚平她的额头,苏紫睁开眼,眼神里情欲密布,好轻轻摇了摇头,他才敢继续,更加用尽心思,百般讨好。
  在最初的不适之后,渐渐地,苏紫的体内仿佛有一团火在冉冉升起,仿佛源自丹田,先是一阵麻痒,而后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躁热,她本能地迎合,身体的反应胜过任何语言,她怕自己叫得太大声,把手指咬在嘴里,然而这样的举动在任何男人看来都无疑是一种火上浇油的诱惑。
  任之信再也不打算克制自己,全力驰骋,带着苏紫一步一步攀上颠峰。
  在虚脱之前的最后一刻,苏紫觉得脑海里有瞬间的空白,仿佛身体再不存在。
  “快乐吗?”任之信亲吻着苏紫脸颊上的汗水,甚至还亲自帮她擦拭着刚才激情过后留下的痕迹。
  苏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叹息,眼睛都不敢睁开。她还不习惯两个人的坦露相见,等她感觉到他的动作时,立刻羞愧地夹紧双腿,连忙起身,“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她刚站起来,才发觉浑身酸胀,差点站立不稳。
  任之信连忙扶住她:“我帮你吧。”
  苏紫瞪了他一眼,自己扶着墙朝卫生间走去,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任之信看到床单上星点的落红,心里百感杂陈。苏紫是他的了。之前把握不定的心如今算是尘埃落定了,即使人类进化了几千年,他们依旧跟祖先一样,总会用某种方式宣告对某物的所有权。在这点上,任之信跟其他男人的心态没有任何差异,他不想否认。
  然而,还有更强烈的愉悦感占据着他此刻的心神。跟自己喜欢的人做爱与为了做爱而做爱分明是两码事。他的脑海里闪过之前的片断,又很厌恶地迅速抛之脑后,苏紫跟她们总归是不同的。他清楚,所以格外用心。
  这样的用心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征服,他要她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他更要她完完全全地臣服于他。反过来一想,他又有点庆幸自己并不是那些乳臭未脱的男孩子,他有足够的经验带领她完成人生的第一次冒险和爱的初体验,而不是跌跌撞撞,满面通红,狼狈不堪,不得其法。
  任之信回想刚刚苏紫的每一个反应,她的青涩和情不自禁都让他觉得腹部一热,为之疯狂,说起来,他早已过了脑门发热的年纪,可对着苏紫,却让他有焕然一新的感觉,仿佛他也跟她一般的年纪,可以放肆,可以百无禁忌,因为未来还很长,因为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啊!”浴室传来苏紫一声尖叫,打断了任之信的胡思乱想,等他冲进浴室一看,苏紫对着镜子,指着脖子和胸口上斑斑点点的草莓,一脸的愤怒。
  “你叫我怎么见人啊?”
  任之信还以为她在浴室里摔倒了,进来一看才发现这么一回事,笑了起来,言语轻佻:“你嫌形状不好吗?那我再种几个。”说着就佯装俯身作势欲吻。
  苏紫连忙躲开,“走开,走开!”说着就把任之信往外推,“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任之信挡在门口,双手一摊,“这么冷的天,难道你还穿吊带去上课?”
  苏紫被他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想起任之信平时只穿衬衣西装,突然恶作剧地一笑:“你过来。”
  任之信哪里知道苏紫的鬼心思,不疑有他地走上去,苏紫双手搂住他脖子,掂起脚尖,瞅准他脖子一口咬了下去,用了两分力,接着又狠狠地吸了几下。
  放开后,苏紫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笑了,放开他的脖子,双手拍了拍,“挺好看的嘛。”
  任之信看见镜子里自己脖子上一块明显的吻痕,哭笑不得。这丫头根本不知轻重,他一把抓住她,捞起来打横了抱着往卧室走去,“我记得跟你说过,做事情一定要考虑后果。”
  苏紫被扔到床上,看见任之信带点邪气的眼神,连忙往后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做错什么了?”
  “没有做错。”
  “恩?”
  “错了,错了,真错了。”
  “现在认错也来不及了。”
  ………………
  青春,如此短促,爱,如此迷人,而烛火,只烧一世。


  思念是残忍的游戏

  大三这年的寒假,让苏紫第一次觉得原来放假也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她掐着指头算,这20多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完。也是此时,她才觉得原来c城么自值得想念。她开始用各种方式计算着c城与家的距离,直线距离192公里,尘火车需要12个小时,坐汽车要行驶396公里,坐飞机的话在飞机上的时间是2个小时,但她跟任之信的距离该怎么计算?是千山万水还是天涯咫尺?
  过年前的那几天,苏紫觉得还没有那么难熬,即使任之信忙着年终总结之类的连轴转,成天大会小会地开,各式各样的报告文件堆成小山,但他依旧会每天给苏紫打电话,虽然说不到几句,又要转场到下一个会议室,要不就是去吃饭应酬,但能听到声音总是好的。
  最后一次任之信给她打电话,是在除夕的前一天,两个人聊了一会,苏紫听到院子外面有小孩放鞭炮,随口一问:“明天c城会放烟花吗?”
  任之信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才说:“我明天可能去北京。”
  苏紫一直试图忽略的现实被任之信轻描淡写地带了出来,虽然有预感,可心却不可抑制地沉了下击,一直沉到无底深潭,还要故作不知地在电话里“哦”了一声。
  任之信感觉到了苏紫情绪的跌落,他的无力感又一次泛了上来,只得岔开话题:“你想看烟花吗?”
  “也不是啊。”苏紫硬是扯出一个笑容,其实何必呢,电话那端的他根本看不
  见。
  “下次,下次,我陪你一起去看烟花。”
  苏紫无声地笑了。她闷闷地挂了电话,再也没有力气去维持表面的平静。
  大年三十去北京,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公事。中国人讲究传统,去北京过年,自然是回家,回谁的家呢?当然是他未婚妻的那个家。每当她飘忽到云端有点不知所以的时候,总会有一双手狠狠地把她拖下来,每一次都如此,而且一次比一次摔得重,一次比一次摔得痛。
  除夕的那一天,苏紫第一次觉得冷。天气,人心,冻彻骨髓的冷。
  往年的除夕,家里也只有两三个人。曾祖父去世后,只剩下她和妈妈。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除夕,吃完饭然后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听听外面的鞭炮声,也沾染点喜气。往年觉得清净,今年却觉得冷清。冷清到觉得寂寞。寂寞不是一个人,而是你心里住进了人,那个人却不在你身边。
  十二点钟声敲响的时候,苏紫还是被钟声震了一下。她想起南瓜车,想起玻璃鞋,果真,有期限的爱原本就是那么伤。
  心里泛起悲凉的时候,她的手机却响了。
  “还好吗?”
  任之信发来的短信。苏紫看着看着,眼泪就不可控制地往下掉,心里压着一股气,不知该往哪里发,甩手就把手机扔出去了。扔了出去,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二楼的卧室,慌不择路地往楼下跑,在院子里找了
  半天,只拣到摔成几块的手机碎片,屏幕一片黑,即使她想看,也找不到了。
  妈妈从客厅里出来,“你在找什么?”
  苏紫鼻子酸得厉害:“妈妈,我把手机摔坏了。”说完竟嚎啕大哭。
  当然,摔坏的哪里是什么手机,分明是自己的那颗心。
  “在等重要的电话吗?”周曼媚看着魂不守舍的任之信手里一直拿着手机反复转着,忍不住开口问了他一句。
  “哦,没有。”任之信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从吃过晚饭,任之信就想着打电话给苏紫,但说什么呢?说他在北京,正在未婚妻的家里,刚才一家子在吃团年饭,未来的岳父在询问他们的婚期……终于还是没有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想着发条短信吧,新年好?她好吗?一个人在家里,该是温暖的吧?可说完了新年好,他还能说什么呢?说他想她,说他其实想着她一起过年,一起听新年的钟声,说出来也不过徒增无奈罢了。终于发出了那条短信,可却迟迟没有回信,她收到了吗?还是她生气了?他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渐渐心生焦躁。甚至一刻也不想在这个陌生的都市陌生的房子里待下去。
  周曼娟走了过来,伸手拿掉他的手机,笑吟吟地说:“刚才爸爸跟你说了什么?”
  任之信压抑住自己的焦躁,试图不让周曼娟看出自己的情绪:“没什么,要换届了,他问了我一些公事。”
  周曼娟的眼里掠过失望,又不甘失望地继续问:“就没有了?”
  “还有,”任之信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果真如此,周曼娟一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欣喜:“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看爸爸怎么安排,他认为什么时候合适就什么时候办。”任之信不想看见周曼娟的欢喜,把头转向了窗外。
  “我们自己的终身大事,你怎么什么都要让爸爸做主?”周曼娟的口吻有些嗲气,虽然是一句质问,但听起来跟撒娇没什么区别。
  “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任之信看着她急不可待的表情。
  当然是越快越好,这是周曼娟的心里话。可出于矜持,她却换了另外一套说辞
  “其实也不用那么着急,毕竟结婚也是大事儿,北京这边的亲戚朋友还有c城那边,都是要兼顾到的。还要拍照、选婚纱什么的,算下来至少要半年吧?”她看着任之信的表情,希望他会说不一定需要那么久。
  但任之信却说:“随便你安排。结婚的事你就多操点心了,回去以后我肯定会很忙。要是半年不够,那就把婚期定到十一吧。”说完,他径直走了出去。
  走出房间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c城那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回去,我订了初三的机票,你在北京多玩几天再回去吧。”
  周曼娟看着任之信消失在门背后的身影,心里的委屈再也无法抑制了,她恨恨地把桌子上的东西统统往地上一拂,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她绝望地想:任之信的心也跟这桌面一样吧?
  她的骄傲一次次在他若即若离的背影下被打击得体无完肤,分明是他要仗着她的家世往上爬,却偏偏对她不冷不淡,别说殷勤,连客套也算不上。一开始觉得新鲜,从小被捧在手心里的她向来只给别人白眼,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怠慢过?后来竟渐渐上了心,入了迷,变得心甘情愿。她想,总有一天,他转过身
  总会看到她的。她有时候也安慰自己,男人的野心统统都用在了事业上,对女人或许只能如此,任之信的宇典里是没有爱情两个字的。
  她不是没有过怀疑,但很快又甩开,她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不安,即使她不确定任之信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但她也只肯承认,她是输给了他的野心,而不是其他的女人。
  至少,他终究是要跟她结婚的,终究配跟他站在一起的,也只得她周曼娟一个,想到这里,心又渐渐平了。
  她不是没见识过这圈子里的男人,即使她爸爸也是如此,常年把自己的妻子扔在家里不闻不问,任之信总归还是好的。
  任之信过完年匆匆就走了,公事第一,谁也不好说什么。周曼娟的母亲叹了口气:“任之信好是好,总觉得他的心没放在咱们娟子身上。”倒是周书记很不以为然:“我说你这就是妇人之见。做大事的男人把心放在女人身上,还能有什么出息?咱们家以后可得指望他了。要你当初生个儿子,还用得着现在这样吗?”说完一甩手就走进房间了。
  周曼娟看着母亲尴尬的笑容,她的心渐渐往下沉,但愿任之信不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
  任之信一下飞机就开始给苏紫打电话,统统都是你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他以为她还在生气,后来又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最后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发现一旦苏紫离开这个城市,他跟她唯一的联系也仅仅只是一个手机号码而巳,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家具体在哪,她家的电话,原来他所知道的她还是太少太少,少到一旦分开,他就会产生她随时可能消失的念头。
  一直挨到了初六,他甚至起了念头,想去苏紫家找她,但那么一个县城,去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后来还是忍不住了,回了一趟任宅。他想,不管用什么办法,他都要想办法联系到苏紫了。
  苏紫在初六这一天,上了去c城的火车。她也不知道自己那么早回学校做什么,她明明知道任之信在北京,明明知道自己即使回去了也是一个人,但还是忍不住,随便扯了个谎就踏上了火车。
  当然,她也想过,就这么算了。她把摔坏的手机连同那张卡都扔在了家里,她也想过,就这么断了也好,等到他从北京回来,等到她放完寒假再回去,其实两个人已经隔着天涯了。那那么早回去又是干什么呢?苏紫安慰自己,其实她只是换个地方让自己疗伤而已。她不想让母亲看出破绽,更无心参加什么同学聚会,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迫切需要找个安静的角落舔伤口。
  她是非常不想承认,其实自己是抱着一些难以言说的期望的,比如说她会看见他,当然,她不会承认的。
  12小时的火车,刚好是从黑夜到黎明的时间,她站在车厢的接口处,看着窗户上倒影出自己的样子,一缕缕烟雾在窗户的影子里飘散,原未抽烟,也是这么寂寞的。
  她看着指间那截白色的烟身,想起每一次任之信吸烟的模样,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她突然想起那句歌词:思念是残忍的游戏,忘记了怎样去忘记。谁说不是呢?忘记都是需要勇气的。
  任之信终于还是拿到了她家的电话,可打过去一问,才知道原来苏紫已经回学校了。“你是学校领导吗?苏紫昨天走的,今天不是应该到了吗?”苏紫的妈妈在电话那边有些担心,任之信解释了几句,匆匆挂了电话。
  说实话,他的心还是落了一半,至少他不会再胡思乱想,这丫头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她好好的呢,还跟他在同一个城市。但又隐隐觉得不安,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是外表上的,而是心里。
  学校还在放假期间,任之信轻车熟路地一路走过,学校里没什么人影儿,甚至连女生宿舍门口连个看门的也没有,他不明白苏紫那么早回学校做什么,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跟他联系呢?
  苏紫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楼管,手忙脚乱地把香烟收好,才去开的门。
  门一开,她有瞬间的失神。她有想过任之信会打寝室的电话,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找上门来了。
  “你抽烟了?”任之信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烟味。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苏紫没理他,又爬上了床,继续看书。
  “为什么那么早回来也不来找我?”
  苏紫翻了—页书,闲闲地问道:“你不是在北京吗?”
  任之信刹那间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他突然笑了:“傻丫头。”然后摸了摸苏紫的头发。
  “你头发好象长了点。”
  苏紫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她之前一点—点聚集的勇气在看见任之信的一瞬间,早就烟消云散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过年好玩吗?”
  “不好玩。”她把头别过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一脸的委屈。
  “丫头,想我吗?”任之信突然改了话气,声音变得低沉,他一把苏紫一抱搂在怀里,紧得再也不愿意放开。
  想吗?说不想是假的。这一次分离,把思念演绎成一场残忍的游戏,她琢磨着他的心思,他担心着她的行踪,到最后,似乎没有人是赢家。
  而爱情,原本就是在天长地久的想念里开出的一朵悲凉的花。

 傻瓜都一样

  苏紫坐着任之信的车快要出校门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唐洁从教师宿舍楼走出来。苏紫来不及看到她的神情,车就从她身边一晃而过。她好像有些了然,但又不敢确定,后来竟心生仰慕。这终究是一个毅力卓群的女子。
  “看到谁了?”
  “没,一个同学。”
  “我还以为这学校除了你这个傻瓜再也没有别人了,谁会大过年的跑到学校里来呢?”任之信现在心情很晴朗,终于有心思打趣她了。
  谁说不是呢?傻瓜都一样。她,还有唐洁,都是傻瓜。只是傻得甘之如饴而已。
  离开学还有十来天,但任之信早就已经开始上班了。新年过完后,他的工作比之前还要忙还要累,在之前,他还能抽出时间回家吃饭,现在,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歉意地叫苏紫别等他,到了晚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回来,你在干嘛?睡了么?太晚了,别等了。
  苏紫不太想出门,整天都待在家里,昏天黑地地睡。任之信有一次半夜醒来,突然看见苏紫两眼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吓了一跳:“你干嘛?”
  “睡不着。”
  “快三点了。”
  “白天睡太多了。”
  第二天,任之信带回了一条狗,苏格兰牧羊犬,才三个月大。
  苏紫没有养过任何宠物,她对宠物有种本能的排斥和惧怕。她害怕它会生病会老会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她更不能接受那些女生看见小猫小狗就欣喜若狂的表情,却在三分钟的热度过后,不闻不问,任它们自生自灭,等到下一只宠物出现,她们又乐此不疲。
  任之信看着苏紫好像不太感兴趣,之前打算买回来,也只是想着怕她太寂寞,有只宠物陪着总归是好的。
  “给它取个名字吧!”
  “我不会养狗。”
  “我也不会。”任之信两手一摊。
  “那怎么办?”
  “我只有把它放了,让它自生自灭了,要不就扔在这小区里,看有没有好心人收留它。”
  苏紫白了任之信一眼,无奈地牵过那条狗,“你看你爸爸多狠心啊!把你买回来又不养你。你就像只可怜的皮球,被人踢过来踢过去的。”
  “那就叫它皮皮吧。”任之信随口一说。苏紫瞪了他一眼,实在忍不住了:“人家也是个生命也!你好歹尊重一点嘛!之前又不要,现在给人家起个名字都那么草率,还那么难听。”
  任之信看着苏紫发脾气的样子,笑的很开心。她哪里是不感兴趣,只是出于本能的戒备而已。相处越久,他越发了解这个外表看似坚强,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子,一旦她放开了戒备,决定对谁好了,她就会那么不管不顾,而在此之前,她会徘徊,会犹疑,甚至会抗拒。即使她面对的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宠物,她也会担心自己没有能力和精力去承担一只宠物的生命。
  “那你说叫什么名字?”任之信完全没把苏紫的指责放在眼里。
  “那就叫皮皮嘛。”苏紫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名字来,气焰瞬间就灭了,丧气地坐回沙发。
  跟任之信在一起,她是弱势的,他吃准了她,也吃定了她。三两下就让她接受了她原本不想接受的事情。
  “皮皮,来,到我这边来。咱们不理他。”没一会儿,这家里的两个弱势群体瞬间就打成一片,结成了联盟。任之信看着苏紫跟皮皮玩得不亦乐乎的情景,感觉快慰。
  ……………………
  开学报道那一天,黄昊还是找到了刚刚走出教学楼的苏紫。
  “你是不是在躲我?”黄昊一把拉着苏紫,拖着就往外走。
  苏紫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我躲你干嘛?我又没欠你钱。”
  “那为什么给你打电话打不通,你妈说你回学校了,但寝室里的电话又没人接。”黄昊连珠带炮地质问。
  “你怎么会有我家的电话?”怎么这些人都那么神通广大?
  “你……你别管。”黄昊有些难为情,他怎么好意思告诉苏紫,自己怎么磨才磨到了她家的电话,甚至还很厚颜无耻地跟在他妈的屁股后面跑去了任家拜年,还跟任老爷子说自己在跟苏紫交往,不小心搞丢了她家的电话云云。
  “以后别往我家打电话,我妈身体不好,经不住你吓。”苏紫懒得跟他计较,转身准备走人。
  “你什么意思?我好心打电话问候你,怎么叫惊吓了?”黄昊少爷什么时候吃过鳖啊?可是非常荣幸的,他已经屡次三番在同一个人面前碰钉子了。
  “黄昊,你要我说几遍?我!跟你!不可能!你的明白?”苏紫把每一个字都咬的很实在,生怕他听不清楚。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此时的黄昊真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基本上他拿苏紫完全没有办法。
  苏紫看着他,眼神的意味展现无疑:你觉得还有必要试吗?
  然后就走了。
  黄昊在苏紫走出了二十多米的距离后,才回过神:“苏紫,你给我听着,你可别后悔!总有你求着我的时候!”
  …………………………
  “听说你给黄大少吃了闭门羹啊?”倪真跟苏紫在食堂里吃饭。
  苏紫耸耸肩,算是默认。
  “这位大少爷终于有人给他补齐了失恋这一堂课了,要不他还不知道失败两个字怎么写呢!”
  “我怎么听着你说这话味儿不对呢?莫非黄昊辣手摧花的记录里也有你?这么幸灾乐祸?”
  “我还不是为了抚平你内心的不安。哎,一大好青年就这么从此萎靡下去了。”
  “倪真,你也觉得我过分了?”
  “你要真不喜欢,谁也不能强迫你是吧?”倪真委婉地说,要是苏紫能听劝的话,她不会走到这一步。倪真觉得无能为力,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悬崖,她不劝不阻止,是因为她知道苏紫心里比谁都清楚。
  苏紫默然,埋头吃饭。
  若干年后,当往事成灰,她记忆里的白衫少年,是一位明目皓齿的阳光男孩,他任性,莽撞,有着青春年少的一切缺点和优点。虽然总有一天,这样的阳光会消失,会长大,会成熟,不复当年的光亮和灼热,但它毕竟曾经照耀过。遗憾的是这样的阳光在他的盛夏光年里,却只能沦为匆匆过客,单薄背影,从未照进过苏紫的心里。


 长乐未央

  大三下半学期的课程并不紧张,有些积极的学生已经开始联系实习的事情了,李蔓自从寒假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春风得意的,听说在家那边交了一个朋友,博士毕业,现在在一家AT公司做事,通过相亲认识的。现在的她每天雷打不动的煲电话粥,那位博士男朋友也真够殷勤,早中晚,比吃饭还准时。李蔓不再拿黄昊的事有意无意地刺苏紫,在现在的李蔓看来,黄昊只是她人生道路上行差踏错的一步棋,是她去往西天必经的一难,如今看来,她该是取到了真经吧?
  苏紫想起刚进大学那会儿,李曼说的那套爱情理论,她终究还是身体力行了。
  而饶小舒跟莫俊的感情却变得微妙起来,事情的导火索是莫俊上学期旷工太多,被记了处分,而且挂了很多门,就算这学期一路绿灯,也无法改变降级的命运。看得出饶小舒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她不再三天两头地把莫俊挂在嘴上,曾经,莫俊是她的骄傲,是她刻在爱情的荣耀,而如今,她的爱情染上了污点,离毕业还有一年,现实的阴影已经开始笼罩这些大三的学子,饶小舒定是想到了她跟莫俊的未来。她必定会先他一年毕业,这一年的时间差谁也不敢说没有变数,更何况现在的世道,拿着一堆证书都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而莫俊呢?还没冲到终点,他就比那么多毕业生落后一大截,饶小舒的焦虑不是没有来由。面包,爱情,这么俗套的哈姆雷特式的问题也因扰着曾经一度认为恋爱大过天的饶小舒。
  时间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改变着每一个人,李蔓也好,饶小舒也罢,谁也不能逃过时间这把利刃,在一段段乍暖轻寒的流光中,我们仿佛什么都没变,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苏紫当然也不例外。新学期开学,她例行公事般地去了任家。任老爷子不再过问她跟黄昊的事情,苏紫不明就里,还以为就此翻过。任姨是热心地问起了她以后的打算,拍着胸脯表示,大意是说想在哪里工作都包在她身上了。当然,在他们看来,为一个重点大学业生毕业的学生解决工作问题,自然是小事一桩。苏紫想起学校里那些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的师史师姐,想起班上风声鹤唳的紧张感和压迫感,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觉得可悲。
  唯一的意外是,她又看见了乔世伟。这个被下放到郊县才一年的人又神奇般地回来了,不知道是任老爷子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能耐。
  乔世伟看着她,流露出意味深长的味道。而现在的苏紫越发明白,猎人不一定天生就是猎人,他也有可能只是纸老虎。她回敬了他一眼,眼神里全是不屑。
  “听说你跟黄家公子在谈恋爱?”找着了机会,乔世伟还是凑到苏紫旁边。
  “跟你有什么关系?”苏紫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但却不想在他面前否认。
  “了不起啊,我就说你这丫头不简单,当初栽在你手里是我看走了眼。现在胃口挺大的嘛,就不知道你受得起吗?”
  “还真不敢劳你操心。至少人家不是入赘女媚。”苏紫冷冷地回应。
  乔世伟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以往觉得低眉顺目的丫头如今跟长了倒刺一样,面不改色,冷不丁就被刺了一下。
  “你就得意吧,有你好看的时候。”乔世伟甩下一句狠话转身就去了客厅。
  苏紫等他走过错了,才呼出一口气。
  “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任之信从任老爷子的书房出来,一下楼就看见乔世伟从苏紫旁边离开,他担心苏紫又受到什么伤害。
  “没什么,随便聊聊。”
  任之信发觉苏紫不想说,倒也没有勉强,“我们先走吧。”
  “不是还没吃饭吗?”
  “我已经跟老爷子说了,你还有些手续没办完,我陪你回学校,”说完就拉着苏紫离开了。
  两个人走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室内,乔世伟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狐疑地皱起了眉头。
  “不是回学校吗?”苏紫上了车,发现任之信走的跟根本不是去学校铁方向。
  “回家。”
  “我明天还有课。”
  “明天叫老陈送你上学,以后不要住在学校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想每天见着你。”
  苏紫杨了想,没有否定。大三的课程本来就不多,很多人都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虽然不是很方便,但也没什么大问题。
  只是任之信的想法却不是这么简单。刚才任老爷子在催他和周曼娟的婚期。现在是3月,还有7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就要结婚了,他不敢想真到了那一天,自己会怎样?
  只是本能地抓紧一件他快要失去的东西。他让苏紫回家,能多在一天就是一天,过了这7个月,事情就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了。他再也没有资格要求她继续留在自己身边,除非她自己愿意。
  “爷爷是不是以为我在跟黄昊谈恋爱?”隔了一会,苏紫想起刚才乔世伟的话,向任之信求证。
  “嗯,我只是跟他说黄昊在追你,至于是不是在谈,我不太清楚。”这的确是实话,任之信没有一口否认,也没有顺水推舟,任老爷一开始还有点不满,后来自己又想通了:“女孩子嘛,让人多追追也是好事,省得让他们黄家以为苏丫头是咱们送上门给他们的。”任之信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任老爷子的想法。
  只是,当他在跟苏紫复述的时候,心还是觉得有些微刺。在他这样的年纪,的确犯不着跟一个汗毛还没脱完的男孩子较劲,但不可否认的是,黄昊有的他没有,他有大把青春,跟苏紫站在一起,那就是金童玉女,更重要的是,黄昊有资格追她,爱她,甚至娶她,但任之信却没有。他的挫败感恰恰来源于此,他仗着的不过是苏紫的一往情深而已。但他却不敢担保某一天苏紫在他这里受伤了,疲惫了,会不会回头就投进了黄昊的怀抱。这样的假设,他甚至不敢斩钉截铁地回答——绝对不会。
  如果真要把爱情当成一场征服,那么任之信对苏紫,还远远淡不上完完全全的征服,因着这些不确定,他只能加倍地对她好,加倍地掏心掏肺,体贴备致,只有这样,他才敢在结局到来的时候,放心地把主动权交给苏紫,让她心甘情愿。
  苏紫翻看着报纸,被一篇专栏的文字所吸引,所以一点也没察觉到任之信回答她的语气,她不想因为这个话题继续什么,在她看来,爱与憎是黑白分明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跟黄昊怎么样,她自己心里清楚,犯不着跟谁解释,当然,她也相信她不需要跟任之信解释,如果他连这点自信也没有,她想她不会一条跟走到了今天。
  任之信说完那句话,发现苏紫半天没回音,侧头一看,发现她看报纸看得认真,好象每个字都要咬进肚子里的感觉。
  “在看什么呢?”
  “一篇专栏,写得真好。”
  “说什么呢?”
  “她说喜欢喝酒,也喜欢一片刀片游戏,她说用刀片割手的快感不亚于喝醉酒时的感觉。”
  “胡说八道。”
  “我跟她想的一样。”这篇专栏很短,大概只有1000来字,看得苏紫心思流转,她想起了自己的初中,原来也有其他人跟她一样,在晦涩的青春期用另类的方式寻求生理的释放和心里的快感。苏紫瞄了一眼作者栏——乐未央。
  乐未央,长乐未央,惟愿与君长乐未央。
  苏紫的心仿佛开了一道小小的闸门,她有些激动,却不知为了什么而激动,倒不纯粹是觉得有人写出了她的心声,她仅仅只是看到名字,就牵扯到了神经,要真是未央该有多好?
  那天晚上,任之信对她极尽温柔,苏紫一反常态的被动,起身迎合,甚至翻过身来,在爱的战场上,苏紫是个新兵,却有着罕见的孤勇,她看见任之信微微闭上眼睛,满足地低吟。嘴角担出妩媚之极的微笑,贯穿了爱的爱,寻求的早已不只是身体上的快感,她要看着他攀上顶峰,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无限接近爱情。
  而幸福,触手可及。
  夜未央,乐未央。


  任之信的犹豫

  之后的日子,苏紫过得顺风顺水。
  她已经不常回寝室了,一个星期只有两三门课,她上完了课一般就回任之信这里,偶尔见着倪真,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身边的人或事。
  “黄公子前段时间都快成咱们那栋宿舍的门神了,后来人不知道听谁说,你被人包了,现在都是住在外面,才没继续站岗的。估计这回,他伤得够呛。”
  “谁那么有想象力啊?连包养都想得出来。”苏紫问这句话的时候,竟觉得有些心虚。
  “别管人家怎么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这样也好,彻底断了黄公子的念想,省得他天天在宿舍门口站着,惹得那些女生尖叫,现在她们都把他当痴情典范了。”
  “除了他呢,就没别的新闻了?”苏紫不要继续绕着黄昊的事情打转,她甚至不敢想再看见他,自己该如何自处,那么自尊又好胜的男孩子,她觉得连对不起三字都说不出口。
  “李蔓这几天回老家了。”倪真说:“我也是听饶小舒说的。前几天,她胃口不好,想吃家乡的小吃,就在电话里跟她那位博士男朋友随口一提,结果第二天,博士哥哥犹如天降,出现在她面前,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李蔓想吃的家乡小吃,把李蔓感动惨了。没过几天,她就跟学校请了假,说是联系了一家实习单位,先去实习。然后就回老家了,估计一个月以后才回来吧。”
  苏紫听着听着也觉得感动,事情就是这样,你爱的那个人不一不定会这么对你,相反,你不爱的,偏偏又那么死心塌地。要是肯将就,未尝不算修得正果。
  “饶小舒象没什么事,这段时间跟疯了似的疯狂考证。什么秘书资格证,导游上岗证,见证就考,天天泡在图书馆里。”
  “那你呢?”苏紫看着倪真。
  “我?还不是老样子。”
  “你跟可马怎么了?”苏紫敏感地觉得有什么问题,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苏紫,以后你就会明白了,爱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有时候并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能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生活,那么你会发现其实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同。”倪真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一如淡论天气一般的平淡,她就这么一个人,大悲或者大喜的表情从来不会在她脸上出现,可苏紫分明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苍凉的味道。
  什么时候我们还未年,就已经老了?
  “这段时间你见着唐洁没有?”苏紫突然想起上次匆匆一瞥的身影。
  “没有,怎么了?”
  苏紫摇了摇头,她不是一个热衷八卦的人,却对唐洁这个跟她全然没有什么干系的人有着难以明状的关切。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感情叫做兔死狐悲,叫做物伤其类。她想看的,想关心的,不过是另外一种结局。殊途是否同归?
  苏紫走出校门的时候,任之信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今天可以回家吃饭。”
  “那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只要是你做的。”
  “我要先去趟超市,皮皮的狗粮快没了。”
  “嗯,我回来之前给你打电话。”
  任之信挂了电话后,脸上的表情异常柔和,站在旁边的市长助理差点没把眼珠子掉下来,起了心打趣:“给嫂子打电话呢?”
  任之信笑了笑,没否认。
  “任市,我听他们说, 你们婚期定在国庆?”
  任之信的笑顿时僵硬,仿佛被人从云端拽了下来。闷闷地应了一声。
  “恭喜恭喜,你跟嫂子真是恩爱啊!”
  任之信还没有来得及反驳,门口一个声音传来:“谁在说我呢?”周曼娟原全想敲门的,可不小心听到门里的对话,忍不住喜上眉梢,径直走了进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嫂子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了。”助理笑着把门关上,一段才子佳人的桥段即将从他的嘴里散播出去,成为任市的一段美谈。
  周曼娟很少到政府办公室楼来找任之信,从北京回来后,他的态度越发冷淡,甚至连电话也不接,她只能三天两头朝任家跑,也只有在那里,她被任家的人一哄,心才稍微好受些,她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甚至忍不住抱怨给了任之信的大姐听。
  任大姐是个老好人,安慰她说或许是婚前恐惧症,再加上众所周知的换届,她要再抱怨再发牢骚,连任家的人也不会帮她了。
  倒是刚刚在门口听到两句,心跟开了花似的。她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或许任之信就是这样的人,对着她冷,可却在外人面前不吝赞赏。想必他是有心的,不过却把藏着掖着,怕被她看见了,周曼娟这么一想,眉目笑得更开了。
  “你来做什么?”任之信的情绪瞬间跌至冰点,他之前对周曼娟,说实话谈不上爱,但绝不是现在这样,那么厌恶。他越来越不想看到她,连虚与委蛇都欠奉,他甚至想到国庆,就觉得一阵阵头痛。
  “跟你商量结婚的事情。这几天我妈联系一位法国的设计师,说是专门给我设计婚纱,我拿了几个样本过来,让你帮忙挑挑。前几天打你的电话一直找不到人,打到办公室秘书也说你忙,只好自己跑一趟了。”
  周曼娟说着,就把几个设计画稿从包里拿了出来。
  任之信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挪到沙发那边,跟周曼娟一起看设计画稿。
  “都不错,你自己看着办嘛。”
  “是吗?我怎么觉得这件更好看些?还有,我其实最喜欢的这件,但怕自己穿上不合适,我妈说最近这件比较端庄,我想其实露一点也没什么关系吧?”周曼娟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压根没注意到任之信越来越紧的眉头。
  “曼娟,我待会还有个饭局,可能陪不了你了。要不你自己先回去?”
  周曼娟的热情被突然地打断,有些发愣地看着任之信,好象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之信,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一厢情愿的?”
  任之信没想到周曼娟会这么直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结婚这事太仓促了?”周曼娟怯怯地开口,“虽然我们交往也好几年了,但一直没有很深入地了解对方,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前段时间,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我想这应该是婚前恐惧症吧?之信,你要是对结婚有什么顾虑,你一定要说出来,要是你觉得自己一时适应不了,要不我们就跟父母说说,缓一缓再说?“周曼娟这招以退为进使得的确很险,她生怕任之信顺水推舟,她赌的不过是个情势。现在的任之信骑虎难下,她这么问,无非要求一个心安,再往死里逼,她不敢。
  任之信心思变换,周曼娟什么样的人他还是吃的准的,她恨不得把我要结婚四个字刻在脸上,如今这么问,非明是要他一句话。他要顺着她的话,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花样来。
  “你想太多了。你也知道这段时间我很忙,结婚的事情你就多担待了,有什么事情就跟我大姐商量着办。”
  周曼娟点了占头,乖巧得像个小媳妇儿,“之信,你要是方便,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吧?大姐说你住的地方挺神秘的,连他们都没去过。”
  任之信几乎都想笑出来,看吧,这就是女人,迫不及待地想掌握主动权,都还没结婚呢,他叹了口气,更加觉出苏紫的好来。
  “你该不是以为我在金屋藏娇吧?”
  “说什么呢你,我会那么不相信你吗?”
  任之信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甚至带了些许威胁的意味:你要真的相信就好。
  周曼娟瑟缩了一下,她的那点小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任之信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性。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掂量。
  周曼娟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只是一旦怀疑的刺在心里生了根,却再也拔不掉了。
  任之心在回家的跟上,心里跟堵了块棉花似的。之前认定的事情,如今在他看来感觉越来越走样了。他原本走的那条跟,连同他跟周曼娟的婚姻,他都没有怀疑过,哪怕只是一丝,可现在他却越来越反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心里的厌烦和不甘愿越来越明显,明显到他甚至不愿意而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真的要跟周曼娟结婚?
  在此之前,这句话原本是一个句话,可如今却成了问号,而这样的疑问越来越明显,明显到他想把肯定句换成否定句。
  他之前对着周曼娟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反感。如今越发觉得她不堪,小女人心思展露无疑,他之前想到跟她结婚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抗拒,因为没有期待所以谈不上失望或者希望。
  可如今,他知道自己变了。他开始向往一种生活,有自己喜欢的女人,洗手弄羹,耳鬓斯磨。他知道自己不是个浪漫的人,他也从来没有期待过什么电光火石之类的爱情,他觉得可笑甚至不齿,但苏紫不一样。
  苏紫是他生命中第一个自己主动想要的一个人,而不是命运强硬塞给他的。相处得越久,他越发觉得这才是自己向往的生活,如果可以,他愿意就这么跟苏紫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他有一个念头,隐隐约约,看不分明,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开始犹豫了。


  倒计时的爱

  跟苏紫在一起的时候,任之信一点也不觉得时间过得慢,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嗖地一下就是一天。
  尤其等他回到家,已经是傍晚了。吃过饭,两个人出去遛遛狗,回来后坐沙发上听听音乐。任之信不喜欢回家后开电视,他喜欢听老歌,尤其是蔡琴,难得的是苏紫也好静,那些80年代的老歌,她也听得声声入耳,并不嫌烦。
  兴致来了的时候,他会拉着她一起跳舞,客厅并不大,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声光流曳,很容易想到那个词——生生世世。
  苏紫每次被任之信带旋转的时候,她会想起那部老电影《滚滚红尘》。当年的张爱玲也就是这样沦陷的吧?她垫着脚尖,把脚放在胡兰成的鞋上,让他带着自己的身体旋转,再旋转,那时的她何尝不认为,一时便是一世呢!
  苏紫的时间以学期计,任之信的时间以天计,等到苏紫期末考试那几天搬回学校后,他越发觉得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工作上的事情一团乱麻,大家都赶着在两会之前努力把自己那张成绩单做的漂亮些,三天两头就提个什么规划,方案,会议不断,应酬不断,越是这个时候,周老爷子就会时不时地提醒他,旁敲侧击地问起他跟周曼娟的婚事准备地怎样了,越发觉得烦躁。
  苏紫不在的这十来天,他挨到很晚才回家,走到楼下的时候看见窗户里一丝光也没有,心里一沉,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经将苏紫的存在视做一种习惯,一种理所当然。假设某一天,他打开房门,迎接的他的却是另外一张笑脸,那他怎么办?想到这里,任之信的表情有些扭曲。
  不去想,不代表不会发生。他对周曼娟的态度谁都看在眼里,连任老爷子也忍不住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
  任老爷子叹了口气,“不要连敷衍都做不到。”
  任之信闷闷地不做声。
  “你要是连这点功夫都不屑做,你叫别人怎么看你?”
  他想开口申辨,又觉得申辨无力,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任老爷子看了他一眼,“等把婚结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男人嘛,该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你喜欢哪个姑娘,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任老爷子真是明察秋毫,看了几眼便知道任之信打的什么主意,一句话堵死他的后路。
  “好好给我去把婚结了,不仅要结,还要结得漂漂亮亮,别让外人在背地里嚼舌根,这段时间给我安分点。”
  任之信从任老爷子书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人生真的可悲。他觉得临头被沷了一身凉水,整个心都瓦凉瓦凉的。
  任之信,你有什么用?连个自己喜欢的人都得不到。
  人就是这样,顺风顺水的时候,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走这条路是理所应当,他娶什么人是理所应当,他往上爬亦是理所应当,可一旦刹了车,顿了顿脚,不免会怀疑曾经的理所应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要这些理所应当?他到底有没有资格说不?
  任之信的天人交战,苏紫无从知晓。各自烦恼着各自的烦恼。苏紫从任姨那里知道任之信和周曼娟的婚期的时候,打击并没有想象中来得严重。
  可能之前铺陈了太久,等到真正确定日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崩溃,她甚至还跟任姨寒暄了几句,听起来像是一则与自己没多大干系的喜讯。
  是吗?真好。替我跟信叔叔说声新婚快乐云云。
  她知道的,这一天迟早会来,甚至这一天比她想象得还要迟些。他们早就该在一起了,不是吗?好比一个明知自己会获死刑的犯人,被关在拘留所里等着那一纸判决书,没有来的时候,心总是七上八下的,偶尔或许还有一丝侥幸,接着便是铺天盖地地绝望席卷了仅存的侥幸。如今,尘埃落定,那么她终于可以让自己的爱情进入倒计时了。
  倒计时的爱,像一篇倒叙的小说。就像《半生缘》里,张爱玲很早就告诉了大家结局,然后再来细说从头。苏紫想,既然结局已是这样,但过程总不该潦草的。谁敢说身边的这些爱情就能携手白头呢?因为未知反而恐惧,不像她,预言早已许下,分手已经注定,她更应该享受过程而已。她更没有必要等到若干年后,带着些悔意地回想,“如果当初,我们会不会有别的结局?”没有的,不会的,所以她更没有理由后悔。
  三个月,还有三个月不是吗?
  苏紫越发看清楚自己的未来。她想自己终究是要离开这座城市的,她终究要靠自己的力量起飞的,她终究所剩的也只是自己而已。
  于是,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明天了。总该要找工作的吧?她去听大学生毕业求职讲座,她买来21世纪人才报,细心浏览每条新闻,她总该要为自己打算的不是吗?
  苏紫,你是一个人,终归到底只剩你一个。爱情是场幻觉,总有一天,你会醒,醒来后你才发现原来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你要依靠什么生活呢?快醒醒吧,苏紫,那些奢侈的爱,快要离开你远去了。
  苏紫这么想的时候,依旧不能抗拒发自内心的绝望。她想起《情人》,想起年少时的杜拉斯,当年的她也是这样的吧?在眉公河畔那段绝望的爱情,若干年后,她孑然一身地走在巴黎街头。她那么美,却绝望地说:“我那么丑,没有人回头看我。”巴黎的路灯射进这个寂寞到骨子里的灵魂,她的绝望贯穿生命,即使到老,即使面容枯槁,即使还会有爱情,可她依旧无法治愈自己的绝望。
  那苏紫,你的绝望呢?


 你会留下吗?

  期末考试之后,苏紫并没有回家。她留在了C城。
  在任之信看来,苏紫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当然,有,但绝不全部。
  苏紫暑假期间在一家报社实习。
  说起来,也有一段颇为巧合的故事。自从她在那份报纸上看见了那篇专栏后,每期不落地看专栏,只字片语间流露信息。在文字背后的女子该是活色生香的,一如这个城市里盛传的女人性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只是偶尔会有情伤,否则她怎么会引用古龙的那句“酒会越喝越暖,而水只会越喝越冷。”夹在字里行间,又有她自己的味道。苏紫想,这应该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她照着专栏下面的邮箱给她写信,说的也无非是些无病呻吟的文字。欲望都市,寂寞魂灵,再有就是青春,叛逆以及纪念。
  她没指望她会看见,兴之所至而已。
  结果专栏作者的热情超乎苏紫的预料。她说“很高兴有人能读懂我的文字。”她说“我叫刘娜,如果不介意叫我娜姐。”她还说“很喜欢你的文字,如果有兴趣,不妨到报社实习。”
  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是这样。当苏紫抱着好奇的心态走进C城的这家报社时,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她居然要靠以此为生。
  她与刘娜的这次相识,更像是亚马逊河畔蝴蝶的一次振翅。
  报社的这段经历,更像是上帝为苏紫开的另外一扇窗。在此之前,她的生活认知里学校便是一切,接下来认识任之信,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做什么她便信什么,她从未想过成人世界里的游戏规则。如果说在此之前,她跟任之信的地位并不平等,那么这一次经历,足以让她从另外一个角度了解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进而了解到她从来没见过的另一个任之信。
  苏紫分配到副刊做实习记者,能做的事情并不多,所以别的部门有什么需要跑腿的活儿,她也乐得帮忙,渐渐地混熟了以后,整个报社的人都知道副刊部来了一个眉目乖巧,做事勤快的女大学生。
  第一次从旁人嘴里听到任之信的名字时,苏紫的心还会噔地一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脸红没有,表情是否不太自然,渐渐地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有时候还会附和几句,听报社前辈讲这些政府领导的八卦。
  “任之信是我见过的最帅的副市长了,又年轻又有魄力,的确不一般。”说这话的一般都是女记者。说的都是事实,从一排红光满面的各色人等看过去,也就数他,最入得眼。
  “年轻不一定是好事啊,上次市长办公室他居然中途就走了,你当时没在现场,没看见书记脸黑成什么样,年少轻狂,不把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他真以为C城是他们任家的。”
  “不是听说他快要结婚了吗?这下跟中央搭上了天地线,他也有狂的资本。到了明年,说不定真是他的天下了。”
  “说的也是。”
  讨论的结果众人都把宝押在了任之信的身上,苏紫之前不觉得,以为不过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如今听旁人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周曼娟对任之信而言,不仅只是一个妻子,更是一阵缺之不可的东风。
  苏紫从不让任之信开车来报社接她,自己独自回去。她跟任之信之间,两个人默契地只字不提他快要结婚的事实。
  有时候他说忙不回家,她也不会多问。她知道他去了哪里,她甚至果断地说再见,拒绝他欲言又止的解释。后来她也开始忙了起来,甚至还会跟着跑新闻的记者出去出差,一去就是两三天,她试图用工作冲淡即将到来的别离。
  跟刘娜姐之间的感情便在这期间飞速地发展着。苏紫是一个慢热的人,但刘娜不同。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子见着苏紫的第一面就给了她一个拥抱,后来转身把她介绍给同事时说的话更是亲热:“这是我妹妹,谁也不能随便欺负哈!”她丝毫也不掩饰自己对苏紫的喜欢,可话又说回来,不多言不多语的苏紫学得又快,任谁见着会不喜欢呢?
  “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刘娜跟苏紫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刘娜突然问了一句。
  “什么怎么打算的?”
  “你马上就要大四了,虽然我知道你学的不是这个专业。但看得出你做这行很有天分,如果你喜欢,不妨继续做下去。我会跟上面申报你转正申请。”
  “喜欢归喜欢,但我不会留在这个城市。”
  “怎么?不喜欢这里。”
  “不是,是不能留,不是不想留。”
  刘娜深深的看了一眼苏紫,有些明白。像她这样的年纪,除了为情所困,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想去哪里?我在其他城市也有同行的朋友,到时候帮你推荐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刘娜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个小姑娘,自然是全心全意的帮助提携。
  “娜姐,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苏紫不是不明白滴水之恩的典故,但总是忍不住想问。
  “如果我说你很像以前的我,你会不会信?”刘娜说完以后,立刻又笑了,仿佛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快吃东西吧,菜都要凉了。
  任之信从周曼娟那里出来以后,对自己的厌恶已经到了极点。在此之前,他竟不知道自己在感情上竟是有严重洁癖的人。正如他始终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干出金屋藏娇这样的事来。
  他身边的人,乐于此道的不在少数。他之前对此从不做评价。他想起自己还没跟周曼娟谈恋爱之前,曾经有一位大胆的记者居然问他:“请问任副市长对同性恋怎么看?”他知道他的意思,却不置可否,他说他不反对也不提倡。说的冠冕堂皇,一如他对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看法。
  可真降临到了自己头上,他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终究不是振保,无法区分红白玫瑰之间的差别,又或许,周曼娟从头到尾都是白饭粒,在他心目中,周曼娟从来就不是什么白月光。
  原以为他的困扰只是如何留下苏紫,如今他却越来越无法忍受他居然要跟周曼娟结婚的事实。
  他陪着她去订酒席,听着她在跟酒店老板讨价还价,甚至为了菜式的品种数量在那挑三拣四的时候就觉得厌烦,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苏紫。要是苏紫,绝不会像她这么麻烦,这么得理不饶人,这么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么拿腔作势,这么……
  他在送她回去的路上,听她一路细碎碎地念,看着他不理不睬,又不动声色地说起她爸爸如何如何,任老爷子如何如何,任之信在心里冷哼一声,他吃软刀子,却不吃明讽暗刺那一套,那些含沙射影的威胁更加让任之信觉得厌恶,一想到居然还要跟她结婚,还要对着她一辈子,他就觉得前路一片黑。
  原来真的是这样,一旦心里住了人,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了。看着谁都是蚊子血,白饭粒,等到任之信惊觉自己居然爱上苏紫的时候,他自己都被这样的认知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一直以为只是喜欢。喜欢多简单。喜欢是多多益善,是锦上添花,是可有可无;但爱,却是另外一码事。一旦爱上,就是非她不可了。你舍不得让她受委屈,你更舍不得委屈自己,你怎么能够容忍自己心里住着一个人,却要对着另外一个人生活一辈子呢?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没有人,任之信的心顿时虚了一下,手机已经拿出来了,正准备拨号,走到书房门口,才看见苏紫坐在电脑前劈里啪啦地敲着键盘,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心这才踏实了。他看着苏紫聚精会神地打字,也不想打扰她,把书房的门轻轻掩上,又退了出来。苏紫伸了个懒腰,走去客厅倒水的时候才发现任之信已经回来了,坐在客厅里拿着一份报纸在看。
  “回来了也不说一声?”苏紫有些诧异。
  任之信放下报纸,笑了笑:“苏大记者那么忙,我也不好意思打扰。”
  “说什么呢你?!”苏紫顺手把沙发上的抱枕向他扔了过去。
  任之信侧身一闪,伸手把苏紫搂了过来。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时都没有说话。
  “苏紫,”任之信从后面抱着她,声音从苏紫的耳颈处传来,“如果我不结婚了,你会不会留下?”


 逢回路转

  苏紫狠狠吃了一惊,身体猛地震了一下,她突然把头转过来正对着任之信,看着他的眼睛,许久,她才肯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
  “什么意思?”
  “我问你,会不会留下?”任之信看着苏紫,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会还是不会?”
  苏紫的脑海有瞬间的空白,她从来没有想过某一天,任之信会抛给她这样一个设问。如果他不结婚,她还愿意继续留在她身边吗?
  苏紫发现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比如说任之信会为了她不结婚,比如说任之信甚至会娶她?不,不,不,她从来没有想过,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泛起过。怎么可能呢?他跟她那么的不同。
  “告诉我,你会,你会继续在我身边,对吧?”任之信抱着苏紫,头贴在她的胸口上,他的声音隔着衣服,闷闷的传来,苏紫甚至有些分不清他的语气,是肯定还是不确定。
  她该怎么回答?她不知道。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任之信的怀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吻从额头,眉毛,眼睛,耳际一路洒下来,她的脸慢慢地涨红,一丝一丝的甜带着些不可思议地气泡顺势蔓延全身。
  她闭上眼睛,恍然看见上帝在云端微笑。
  结婚不是儿戏,苏紫当然清楚。第二天醒来,苏紫才开始认真思考任之信的那句话。他说不结婚便是不结婚了?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苏紫转念一想,不管是否是真的,至少他动了心思。最坏的结果不过只是任之信哄她的谎言,可任之信又有什么必要拿这样的事情哄她呢?反复思量,苏紫的心也渐渐落下了。她原本就不该抱希望的,如今更不应该。只是任之信肯动这样的心思,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念头是为了她,那么也值得了。
  只是对任之信而言,不结婚不仅仅只是念头而已。如果只是假设,他也不会去问苏紫了,他要一个承诺,心就定了。即使前面是惊涛骇浪,他也认了。想到这的时候,任之信竟然有些激动。他想起前两年,他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一位长江漂流专家,他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些热爱极地探险,热爱攀登热爱漂流,这些跟主流生活背道而驰的生活?难道他们不知道逆水而上会很得力不讨好吗?那位漂流专家并没有说什么,只说了一句话:“你如果真正有机会见识到人生的另一个侧面,你就不会问这样的为什么了。”
  对这些极地冒险家而言,激流,高峰,是他们生活的另一个侧面,不同于石头森林,不同于盛世繁华的另外一种人生;而对于当下的任之信而言,苏紫就是他人生的另一个侧面。在此之前,他奉信的是顺水行舟,他从不做逆势的选择。而如今,他尝了人生的另外一种滋味,他终于明白当年那个人说的那句话,原来,确实没有什么为什么。
  他当然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孩子,心里不乐意了就回去跟大人说,“爸,我不结婚了。”想来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他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只要让任老爷子觉得周家并非是最稳妥的那棵大树,这婚就不是非结不可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到前两个星期,秘书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说的含糊,他没用心听,只是让他看着办,好像秘书提到了周老爷子的名字。
  “麻烦叫吴秘书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任之信拿起电话,拨了内线。
  “吴秘书,你前几天是不是跟我提过什么工程的事儿?”
  一进办公室的吴秘书,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想了半天,终于摸到点线索,“您是问西江大桥工程的事情?”
  任之信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的,西江大桥工程招标是由政府交给路桥集团负责招标,周世邦的公司也参与了这次投标,虽然这个项目是由梁市长直接牵头的,但我那天从市长秘书办打听到这个消息,就想跟你汇报一下。周世邦的公司根本不具备投标资格,而且他本人就是仗着周书记的面子在外面招摇撞骗,其他小工程倒也罢了,但西江大桥是我们市数一数二的大项目,可不能砸了锅,那天我从路桥集团了解到,听说市长居然给他们打了招呼,让周世邦中标,说这已经内定了。我本来想问你一声,结果你说叫我看着办,我就把事情搁下来了。”
  任之信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前一段时间他根本就没把心放在公事上,眉头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就一门心思赶着回家,即使开会也是心不在焉的。要不是今天想起来要跟周家闹崩,他还听不到这么一个重大消息,敢情梁大市长在这等着他呢!
  周世邦是什么人,混过几年官场的人都清楚。哪个锅里没几颗耗子屎?周世邦就是不折不扣的耗子屎。周老爷子恨自己没生一个儿子出来,把他这个侄子惯得无法无天,皇城根下能捞到多少油水?他就从周老爷子的老家,当过官的市,省,一路骗吃骗喝,排场越摆越大,胃口也越来越叼,如今听着任之信要成为周家女婿了,他还不跑到C城来插一脚?
  要搁在平常,任之信想梁市长指不定是想卖个面子给周老爷子和他,如今他居然跟他招呼也不打,就想让周世邦中标,摆明儿是给他设套,到时候周世邦翻了船,即使他如愿坐上了市长的位置,也会因为这件事情给拖下水。
  任之信的眼神越来越深沉,嘴角紧抿,隔了好一会,他才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先到这,别让其他人知道我知道这事。你有没有办法通过其他渠道搞到周世邦的标书?”
  吴秘书何等敏锐一个人,瞬间就明白这事跟之前原先想的有出入,立刻点头:“我尽量去办。还要不要我收集一些其他东西?”
  “恩,更好。一个星期后,我要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
  办公室的门关上之后,任之信才吐出一口长气。要是没了周家,他前路还会有多少风雨?


 逆势而为

  一个星期之后,吴秘书高效率地把所有任之信需要的资料都放在了桌上。
  任之信一页一页地翻看,神情越来越凝重。看完了以后,他把所有资料都锁进了保险拒,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任家书房。
  任老爷子来回踱步,沉吟片刻后才出声:“真有那么严重?”
  任之信点了点头,“这资料直接发给中纪委,周家就完了。”
  任老爷子点了点头,许久才叹了—口气:“周明啊,你这一世英明算毁在任人唯亲上了。”
  任之信看着任老爷子的脸色,“爸爸,我不赞成这个时候还跟周家扯上关系。”
  “这话怎么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难道要让人家笑我们任家是忘恩负义之徒吗?”任老爷子显然不同意任之信悔婚的打算。
  “爸爸,话不是这么说。这事还没发,我们不算负了谁的义,再说了,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没有让周家帮什么忙。周世邦就是个定时炸弹,这次要不是我察觉的早,就被梁平之摆了一道,要真是那样,估计明年春天一过,中纪委就会收到材料了。到时候我们就只有任人打的份儿了。”
  “话是这么说,但既然现在知道了,那局势就不会变成那样。梁平之那人我还是了解的,他好歹要卖我几分面子,按住了这件事,我们也算卖给周家一个大人情了。”
  “你觉得是人情,但周家不一定会那么认为。再说了,现在这世道,卖给谁还要看值不值。不说别的,就单看这次梁平之敢这么做,他背后肯定有人在撑他,这样想来,想让周老爷子下台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或许已经有人在这么做了。风声都变了,我们还有什么必要淌这滩浑水?”
  任老爷子一边听一边点头,等他说完了,他才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任之信,看得任之信心里一阵发毛,他表面上强装镇定,自认为自己说的那番话有理有据,没有任何破绽,却不明白任老爷子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打量他。
  “说完了?”
  任之信点点头。
  “来,现在谈谈,你不想结婚的真正原因吧。”
  任之信刚才聚集的力量瞬间就散了。他说的那么冠冕堂皇,说的那么无懈可击,连他自己都差点相信,自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放弃这段婚约,他信心满满地坐在那只等任老爷子点头,没想到话锋一转,任老爷子还是看出了他的花枪。
  任老爷子注意到了任之信的表情变化,笑了笑:“之信啊,你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里吗?”
  任老爷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你的话告诉我你不是抗拒这段婚姻,而是在抗拒跟你结婚的那个人。你太急了,太想在我这问出个结果了,所以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远没有到悔婚这样的地步,你真以为我退下了以后就不闻世事,听着你胡掰吗?你真以为我在选周家之前,不知道他家的底细吗?这个事情,你原本只需要告诉我,然后问我的意见,悔婚不是不可,可做任何一个决定之前,我们都要衡量得失。之信,你刚才的分析里没有得失,你只是在跟我陈述为什么悔婚,却连起码的衡量都忘了。之信,这一次,你让我很失望。”
  “爸爸……”任之信,急切地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任老爷子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之信,假若你还是二十五六岁,血气方刚,你跟我说要娶谁家的姑娘,哪怕门不当户不对,只要你喜欢,我也给你娶进门。但你已经过了任性的年纪了,别说我,恐怕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吧?否则怎么会绞尽脑汁想这些理由来搪塞我?”
  任之信一时之间有些无法自容的感觉。是的,就像任老爷子说的那样,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然后想方设法找这些理由说服别人,难道他真的连这点勇气都丧失了?他就是因为不爱所以拒绝结婚,他就是因为爱,所以不愿意委屈,难道他就真的说不出口?
  任之信突然站了起来,“爸爸,我不会结婚的。”
  任老爷子看着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不结婚?好啊,然后呢?”
  “然后我会跟我喜欢的人结婚,但绝对不会是周曼娟。”
  “那你考虑过后果吗?”任老爷子看出了任之信非比寻常的决心,声音也沉了下来。
  “没有后果,不结婚就是后果。”
  “好,好,好……”任老爷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连说了几个好字,气愤有之,威胁有之,恫吓有之,反对有之,总之绝对不是好的本来意思。
  任之信说完就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居然,这竟是他平生第一次顶撞自己的父亲!
  老爷子在书房里还没有顺过气来,他有四个孩子,最不操心的便数任之信。他这个小儿子,别说顶撞,在他的印象中连说不的记忆都没有。他太乖了,太顺了,几乎是任老爷子最理想的那个样子。就连他十五六岁正值青春期的年纪,他都是那么斯斯文文,静静默默的,从来不给他惹什么麻烦,带回家的全是奖状和荣誉证书,只给他提点一句,他便会做足十分,更别说什么叛逆了。一路这么循规蹈矩地走来,就当任老爷子觉得可以把所有的重任都压在他肩上的时候,他眼里最值得信任和依赖的儿子,居然跟他说不!?
  任老爷子的眼睛眯了眯,是该他亲自出马的时候了。


 银瓶乍破

  在离婚期还有一个月零五天的时候,周曼娟听到了这辈子最坏的一个消息。
  那一天,她刚拿到了宾客名单,兴致勃勃地给任之信打了电话:“之信,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我把宾客名单带过来,我们商量一下,然后我就去印请柬了。”
  电话那端的声音说:“不用看了,把婚礼取消吧。”
  周曼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我们的婚礼取消了。”
  “取消了?为什么?”周曼娟的声音顿时又尖又细,尖锐地仿佛会划破电话线。
  “找个时间,我会跟你解释。”任之信知道电话里一时也说不清楚,索性挂断电话,切掉了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那声音太尖锐,尖锐到他找不到任何语言平息这样的尖锐。
  “啊!!——”周曼娟在挂掉电话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把电话打过去,那边却响起了生硬刻板的女声:“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爸爸,任之信说婚礼取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曼娟回了神,才想起该问问最权威的那个人。
  周明接到周曼娟电话的时候,他的书桌上正放着任之信块地过来的档案袋。
  任之信还随信附上了几行字,说得倒是冠冕堂皇,痛陈厉害,然后说风口浪尖,不宜多事,静观其变云云。
  周明冷哼了—声,“幼稚!”
  “爸爸,爸爸,……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周曼娟在电话那端听不到周明的答复,不由地有些焦急。
  “恩,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周明挂掉了女儿的电话,陷入深沉的思考。
  周曼娟挂了电话后,才回神思考,照她父亲的态度来看,这件事绝对不是任之信说说而已,那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女人区别与男人最大的不同是,她会更感性地去思考问题。如果任之信把对任老爷子对她说的话再说一遍,她断然不会相信。女人的直觉只会让她思考是否会有敌人出现。
  等到她请来的人把一叠照片送到手上时,周曼娟的愤怒再也难以掩饰。
  她不是没有过猜测,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这个女人竟会是苏紫!她想起自己去任家的时候,一口一句苏丫头地叫着亲热,想到这些她就泛起一阵恶心,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恼怒,她有种强烈的被侮辱的感觉,任家,到底把她当成什么了?!
  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相反也有可能让人回归理智。
  周曼娟看着那一叠照片,不同的时间,同一个小区,他跟她之间并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但还是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看见照片里任之信的眼神,宠溺地不加掩饰,他什么时候用这样的眼神凝视过她?她更不会相信他跟苏紫之间只是普通的叔侄关系,谁会用这样的眼神去看一个晚辈?谁又会让一个晚辈长期跟自己住在一起?
  周曼娟没有哭,但眼泪还是不可抑制地一滴一滴掉下来,滴在照片,晕开,荡成一圈模糊。她真傻,这样的事情真的就发生了?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真难得,她居然还心无旁骛地把苏紫当小辈看,她还一厢情愿地以为苏紫在跟黄学芬的儿子谈恋爱,她还真的相信任家所说的,苏紫是任老爷子的干孙女!如今,这干孙女竟跟亲儿子好上了!好,真是好,这世间还有这么荒谬的事情吗?她,她的家族,该颜面何存?
  不,不,她是周曼娟,她是堂堂周书记的女儿,她不能那么窝囊。去质问任之信?不,难道她还要抱着他的大腿哭着说:“之信,你为什么不爱我?”她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虽然她无数次地设想过类似的画面;回家哭诉?不,她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又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她?她连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住,她还有什么资格去哭诉?
  想来想去,周曼娟知道,会有一个人,比她知道这个消息更吃惊更愤怒更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想到这里,周曼娟满带泪痕的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而眼里射出的光却像一把把匕首,让人心悸。
  苏紫被任老爷子叫到任家的时候,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一进门,保姆就告诉任老爷子在书房等她。这是破天荒地第一次,在此之前她甚至还没有走上过2楼的台阶。
  走进书房的时候,任老爷子正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脸,背光的身影竟显得有些佝偻。
  “爷爷,你找我?”苏紫怯怯地开口,不知道是否打断了任老爷子的沉思。
  “恩,苏丫头你来了。”任老爷子缓缓地转身,苏紫以为自己看错了,在阳光射进来的幅度,她仿佛看见任老爷子的眼角有晶莹闪烁。
  任老爷子吸了口气,又打起精神,“苏丫头啊,很久没有来看爷爷了,真是一点也不想爷爷吗?”
  原本只是平常的寒暄,听在苏紫耳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笑了笑,并没有搭话。
  “丫头,想听爷爷讲个故事吗?”任老爷子并没有看苏紫,仿佛陷入了一场回忆,自顿自地讲了起来。
  “有一位父亲,在三十三前,他还只是一个前途未卜中年男人。那一天,他照例去场场接受改造,农场干部跟他说,他的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虽然这并不是他第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的出生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在他一无所有,在他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时期,唯一的希望便是上天赐予了他这么一个孩子。他想这是老天的一个暗示,暗喻他终将会走出黑暗,迎来光明。
  果然,两年以后,他终于平反了。回到家里跟家人团聚,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小儿子。小儿子已经两岁了,会叫爸爸了,虽然看着他的眼神还那么陌生,带着胆怯扣恐惧。
  但没有关系,这位父亲当时就暗暗下了决心,他要把所有的爱都给这个儿子,让他一帆风顺的成长,让他长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样,他发誓再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吃自己吃过的苦,遭受一点点罪。当然,他的儿子也很争气,没有让他操过一点心。大院里那些孩子惹是生非的时候,他从不掺和,身上没有一丝纨绔子弟的坏毛病。
  等到他要上大学了,这位父亲很想让他走自己的路,他就凭着自己的实力考上了理想的学校。父亲很欣慰,因为他知道,在儿子的心目中,自己是他的偶像,而终有一天,他的儿子的成就绝对会在父亲之上。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父亲也渐渐老了。人一老,就会常常容易伤感,容易缅怀身世,容易感春伤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与儿子的角色已经发生了变化。儿子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了父亲的支柱,成为了父亲的骄傲。所以这位父亲,更是竭尽所能地帮助他的儿子攀越上更高的地方,他甘心成为儿子的垫脚石,只要他成功了,父亲也就瞑目了。
  苏丫头,你觉得这位父亲有错吗?”
  苏紫摇了摇头,世间的父子不就是如此吗?
  任老爷子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讲了下去:“后来儿子订婚了。对方家世相貌都不可挑剔,父亲觉得自己已经无所求了,只等着含饴弄孙了。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任老爷子叹息了一声,话锋突然一转,“可就在他结婚的当口,儿子突然对这位父亲说,他不结婚了。因为他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苏紫,要是你是这位父亲,你会怎么做?”
  苏紫知道任老爷子不会平白无故讲旁人的故事给她听,而又没有任何寓意。她听得用心,自然知道故事里的父亲和儿子到底是谁,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任之信真的会这么说,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任老爷子居然甩这样的方式,她该怎么回答?她还能怎么回答?
  “换做任何人,站在父亲的角度,恐怕也是失望透顶了吧?但我相信,他的儿子只是暂时的迷失了。他的一生被他的父亲屏蔽了很多诱惑和陷阱,所以他无法区分哪条路才是他真正该走的路。”任老爷子用深沉的眼光打量着苏紫,顷刻,他才开口:“苏紫,你会帮这位父亲把他迷路的儿子带回家的,对吧?”
  苏紫受不了任老爷子的语气和眼光,她的眼眶里早就凝满了泪,只是倔强地不肯 掉下来。她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爷爷,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说完就站起身,准备离开。任老爷子的声音又在她的身后响起:“苏丫头,你已经让我失望过一次,千万不要再有第二次,千万不要。”冰冷的语言犹如刀锋,一刀刀刺痛苏紫的心脏,她习惯性地挺起脊梁,她所剩的力气只能支撑她走出这个门之前不至于倒下而已。


 离开是最好的结局

  走出任家的时候,苏紫跟虚脱了一样,她无力地坐在路边的台阶上。
  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许久许久,才爆发出痛哭。这世上可畏的不是尖酸恶毒的痛骂,不是歇斯底里的指责,而是一句句不带温度的暗讽,一刀刀不见血的凌迟。她看不见血肉横飞,却觉得自己已经尸骨无存了。谁受得到一个父亲的指责,谁背得起误人前途的责任?
  苏紫被任老爷子这一刀刀软刀子割得伤痕累累,她想,假若是色责厉荏的痛骂,假若是极尽挖苦的刻薄,她还能挺起脊梁,无动于衷,甚至还可以硬气地说,我压根就没想过要怎样。
  任老爷子没骂她不识好歹,没骂她不分尊卑,没骂她不知廉耻,甚至还没有说她忘恩负义,他对苏紫的恨,对苏紫的失望,对苏紫的厌恶,那么明显,却不露声色,他只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她甚至连反驳,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她又从何申辩呢?她早知道的,早就知道的,只是不知道竟是这样的方式。
  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把身体里的泪都流完以后,她才想起,苏紫,你要去哪里?你能去哪里?
  终于,她还是回到了那里。
  临上电梯的时候,她竟有些留恋地看着小区里的那个花园。她看见曾经的自己坐在那里,发呆,大笑,牵着皮皮疯跑,原来,她还是快乐过的。
  苏紫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打开了那道门,没有了,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打开,然后关上。
  “你去哪里了?”房间里笼罩着一层烟雾,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家,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出去随便转了转。”苏紫径直去了卧室。她打开抽屉,看了看自己放在里面的东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上次送你的戒指,你放在哪了?”
  任之信走了进来,不知道她突然找那枚戒指干什么。“在我这边的抽屉里。”
  苏紫翻出那枚戒指,非常俗套的样式。这样的戒指应该不会有人会戴吧?更何况任之信。这是苏紫唯一送给任之信的礼物。
  她并非心血来潮。很长一段时间,她很迫切地想得到一枚戒指,一枚任之信送给她的戒指,不管是铁的,银的或是别的什么,只要是戒指,刚好套住她的指尖的戒指。
  她对戒指的渴望超乎寻常。人总是这样,越是把握不住的东西越想牢牢的拴住,比如说风筝,比如说爱情,比如说人心。戒指之于苏紫不过是心理暗示的结果。她买给自己,她没有想过。一个人送自己戒指,然后自己给自己戴在无名指上,那该是多么苍凉的姿势!她不,她不允许自己的寂寞那么明显。
  于是,她只是那么偶然地,在地摊上看见了那枚戒指。她买了下来,并没有想过用这样的礼物去讨他欢心。她想,这是一枚男式的,由她来买下。犹如那个古老的契约,结婚的男女,由对方为彼此买来戒指送给对方。苏紫想,她完成了自己的契约,在她的心目中,属于她那部分的仪式已经完成。
  只是后来,任之信发现了她手里把玩的戒指,“送给我的?”他的眼里掩饰不住的欣喜,她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什么,更没有主动表示过什么,任之信看见了,欣喜淹没一切,他才不管这到底值多少钱,只要是苏紫送的,他都喜欢,他都当宝贝收藏。
  苏紫把戒指收回了自己的包里,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她看着他,轻松地笑了笑,“你有没有吃过伤心凉粉?”
  任之信不明所以。
  “在我的家乡那里,有一种叫伤心凉粉的小吃,可好吃了。要不,我做给你吃吧!”
  “为什么叫伤心凉粉?”
  “其实每一个名字的后面都会有一个典故,或许这凉粉背后也有一个伤心的典故。但事实上,因为凉粉很辣很辣,边吃边流眼泪,但由于太好吃了,所以流着泪还要继续吃。所以才叫伤心凉粉吧!”
  明知道会受伤,会流泪,还是要继续,还是要让自己五脏俱焚,挫骨扬灰也甘之如饴,原来爱情的滋味跟伤心凉粉竟是一样的。
  那一天晚上,任之信被那一碗淋满了小米辣和秘制辣酱的伤心凉粉,辣得说不出话来。苏紫笑着说:“好吃吗?”脸颊上是两道泪痕。
  “你比我还不能吃辣啊?”任之信见她辣得两眼通红,眼泪簌簌地掉,还不停地吃。
  “听说男人忍耐力要强一些,我忍不了,所以才流泪的。”苏紫又笑了,辣椒吃进胃里,翻江倒海地疼,全身上下起了火似的,但这团火还是扑不灭她心底的绝望。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她的爱情,没有天明。
  任之信并不知道苏紫的心思。他想起今天下午跟周曼娟的那次谈话。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离开的时候,他吐出一口长气。或许马上就会乌云密布,甚至还会有暴风骤雨,还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苏紫在这里,跟他在一起,就连乌云也会镶上金边。任之信觉得自己做了这辈子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他不后悔,绝不。
  第二天,任之信很早就出去了。苏紫听见他起床,倒水,洗漱,穿鞋,关门的声音。她知道临走之前,他的吻落在了她的脸上。她没有睁开眼,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他最后一眼,虽然看见的也只是背影而已。
  等到任之信回到家的时候,苏紫已经坐在了去A城的火车上。他,连同跟他在一起的所有回忆,她都一个不留地抛弃在了轰鸣的列车之后,越行越远。只是,她还是忘了,离开的时候,忘了把自己的心也装进行李箱。她走得那么踉跄,连当面说再见的勇气都没有,她想,原来,到了最后,结局依旧没有改写,甚至比设想的更糟。她曾经想过的,他微笑地说:再见。再也不见。可没有了,她再也不可能为自己的爱情改写结局,她留下的是一团乱麻,她甚至不敢想,任之信会是什么表情?没有了,他会觉得受伤,因为她的不告而别,但那只是短暂的。就像任老爷子说的那样,他只是迷失了,等她离开,他自然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不是吗?


  多年以后,如果逢汝

  “苏紫,你真的觉得不需要解释吗?”任之信坐在苏紫对面,凝视着这张五年不见的脸。
  她变了,又或许没变。
  五年前的她不会对着他沉默,或者施以冷静的嘲讽,她永远都是那么低眉顺目的,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五年前的她,对旁人可以漠视,可以不屑,可以忽略,但对他不会;五年前的她在他面前收起了倒刺和利爪,温驯犹如小猫,可以活泼,可以洒脱,可以肆无忌惮,但绝不会想现在这样,以沉默,以冷漠,甚至以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注视着他。
  他没有认错,她还是以前的那个苏紫,眉目,五官甚至连身形对都没有变。但他却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可能找不回5年前的那个苏紫了。
  任之信又一次发问,终于把苏紫从冗长的记忆里拉回了现实。她看着他,竟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五年前的自己,真的爱过吗?真的那样不管不顾,歇斯底里地爱过吗?
  “任之信,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我不觉得解释能改变些什么,更何况,我不需要改变。”她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妇人,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
  却再一次划破任之信长久以来修弥的平静。
  “好,很好,苏紫,苏大小姐,哦,不,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呢?顾太太?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啊!古人说最毒妇人心,天底下最无情最狠心的女人,你要只当第二,谁还敢称第一呢?”任之信的眼神里聚集了太多的情绪,不甘,愤怒甚至暴虐,让他的眼神由深转沉,他走过去,拉起苏紫,抬起她的下巴,说话的时候他的脸离她只有几厘米,“苏紫,你真狠得下心啊?还是我根本就看错了你?”
  苏紫从来没见过任之信如此暴戾的一面。他发火发得猝不及防,她完全没有预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她说错了吗?还是做错了?或许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苏紫突然觉得可笑,要真论谁是谁非,谁对谁错,谁吃亏谁有益,他任之信有什么资格用这样的态度对她?
  “任之信,你的自制力去哪儿?”苏紫原本想说,任市长,你的自制力打不如前了啊。临出口前才减缓了力道,她还是不习惯两个人这样刀锋对麦芒的对话。她的刻薄源于他的愤怒,她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应对他骤起的风暴,她只能这样,不甘示弱。
  任之信的耳朵里传来苏紫的冷嘲热讽,他突然放开了她,任她重心不稳跌坐倒沙发上,他颓然地意识到一个现实——她的苏紫,真的变了。
  任之信这才觉出自己的可笑。他生气些什么呢?他那些没来由的怒气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起苏紫刚离开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愤怒过,那个时候他只是担心,前所未有的恐惧,然后风一样地冲进任老爷子的书房,问他要人,任老爷子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不置可否,他第一次冲着自己的父亲发脾气:“不是你,还有谁?”
  叫他怎么能相信是苏紫主动离开呢?
  再后来,他对自己说,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等他安排好一切,她自然就会回来。
  最后,当他知道苏紫已经结婚的事实时,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当时,他也只是闷闷地一个人回到家里,睁着眼睛坐在沙发上,坐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他又跟平常一样,出门,上车,当车开进市政府大楼的时候,他除了眼眶有些红以外,跟人们眼里的任市长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
  他觉得自己是想通了,看开了。其实内心还是有奢望的,他太自信了,自信以为苏紫只是用婚姻来逃避自己,逃避内心。即使那一刻,他都没有放弃过做这样的设想,所以当他看见苏紫走出小区的时候,他并不意外。他知道总会有一天,她还是会回来。
  只有回来就好了,那么她还是他的。他可以接受苏紫离开,结婚,过另外一种没有他的人生,但,但是,他绝对不能接受苏紫的心里没有他!
  这才是任之信的底线。
  他听着她云淡风轻地一句,彻底击溃了他的底线。他说着那些语无伦次的话,向来风度翩翩的任之信什么时候也口无遮拦了?什么时候也对人恶语相向了?更何况对着的还是苏紫。
  任之信想起当年周曼娟离婚的时候跟他说的那句话:“任之信,你到底还是修炼成精了。”
  是啊,对着旁人,他是道高一尺,可如今遇到苏紫,平白费了自己几百年的修为。
  “苏紫,就当我们只是多年不见的朋友,难道我们就不能平心静气地聊聊天?”任之信终究还是任之信,气恼只是暂时,失控只是一刻,片刻,他又回到了平静。像一个在谈判桌上周旋有余的老手,如今他选择了以退为进的方式。
  苏紫也觉得有些尴尬,原本她也没想过两个人会是这样。听任之信这么一说,语气也就缓和了下来。
  “你工作怎么样?”
  “还好。”
  “A城的生活还习惯吗?”
  “还行。”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经营影楼的。”
  “他……对你还好吧?”
  “恩,很好。”
  “苏紫,你幸福吗?”
  苏紫顿了顿,幸福实在是一个庞大的命题,她不知道怎么定义幸福,更不知道如何判断自己幸不幸福,只能马虎地答一句:“我过得很好。”
  “苏紫,当年你为什么离开我?”
  之前都是花枪,所以任之信一点也不在意答案的真假,即使过得不好,苏紫也不会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依旧是困扰了他五年的问题。他解不开,就放不下。他放不下,自然不许另外一个人放下。他追问到底,求的无非是一个解释,问的无非是让自己死心。
  苏紫明白任之信耿耿于怀的无非是自己的不告而别。但这真的很重要吗?
  “是我自己想要离开的。跟其他人没有关系,我也没有任何苦衷。”
  “你说谎!你当初怎么答应我?你说了是一年,那就该等到一年后再离开,后来我是怎么问你的?我问你我不结婚了,你会不会留下?你忘了你说的这些话了吗?你突然凭空消失,你跟我说你没有苦衷?你跟我说和其他人没有关系?苏紫,你告诉我,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好不好?现在不会再有人逼你了,你还担心什么?”任之信激动地说。他想说,现在没有什么周家,没有什么仕途,没有什么政治联姻,甚至连任老爷子也奈他不何,苏紫,你要是肯回头,只要你肯。
  苏紫想起离开的那段日子,她突然不想回头去看,即使现在念头一泛起,她都觉得是一片灰。那么黯淡无光的日子,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你真的想听吗?”
  任之信注视着她,眼神里是鼓励,是执着,他一定要去证实真实的情况一定与他猜想的不远。他一定要让苏紫亲口告诉他,当初的她是因为不够坚定,不够自信,所以才放弃的他。然后他再合盘托出,他要让她后悔,要让她知道,离开他是她这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


 死不了就活过来

  苏紫下了火车,才有点茫然失措的感觉。A城,对她而言,并不熟悉。小时候,她对A城的概念就是一个大省城,是一个省的省会,她能来的次次并不多:等去到c城读书啦后,因为县城里并没有火车,她需要先坐客车到A城,然后再从A城坐火车去c城。
  其实比起c城来,A城陌生太多。她该怎么办·她发现自己来之前似乎设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她只是知道自己要离开,站实习的名义去另外一个城市.只是收拾了自己不多的行李,从抽屉里拿了点现金,加上在报社实习的工资.她单纯地计算着可以支撑到自己找刭工作为止。
  她在找到房子前,只能连择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15块钱一个人的大通铺,到了晚上,苏紫根本不敢合眼,她不能相信这鱼龙混杂的旅馆里,是否有意图不轨的人,或者是小偷,她把行李箱抱着怀里,枕着自己的包,稍微有什么声响,她立刻警觉地睁开眼睛,好不客易熬到了天亮.她走出旅馆的时候发誓一定要在今天找到房子。
  她依稀听饶小舒讲起过A城东门的房价最便宜,那里有很多老式的筒子楼出租.那都是以前大型厂矿分给单身职工的宿舍。
  一进筒子楼的时候,苏紫连忙耙鼻子掩了起来。穿过布满了名种杂物的楼道,她随时可以看见一些妆艳抹的女孩子穿着内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而房间的门却是开着的,楼道上壮着一根细铁丝,上面挂满,各种女式的衣物;她偶尔还能看见一些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挺着大酒肚坐在楼道口上,用涵义未明的眼光打量着她,走过去的时候,还要跨过他的腿脚,每层楼只有一个洗手间,茬楼道的尽头,还没走近,就能闻到一股陈年的厕所味儿。
  “一个月200,押金200交一次。”中介领着她打开,其中一间房间的门,十个平方不到,除了一张床,里面什么都没有。
  苏紫原本想要还价,但实在看不下去,转身就走,。
  “不要后悔,早晚你都要回来的。这一带你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了。”中介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样子,一副走着瞧的表情。
  到了傍晚的时候,苏紫还是回到这里。是的,她没有选择,环境好点的的她承受不起,坏境比这还差的价钱都差不多,她走了一圈,把东边的二坏到三环之间的房子看了一个遍,还是回来了。
  等她拿到钥匙,躺在那张脏得看不出来色的床上时,她已经累得流不出眼泪了。
  接下来,崩溃的事情一件跟着一件,苏紫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所谓的比同龄人的成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根本无济于事,甚至还要吃更多的苦。
  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工作。她拿着简历,参加各种招聘会,不放过任何一家招聘公司。答复都是一样的:“很好,但你还没有毕业,只能算是实习。你要知道,在我们这里实习都是没有工资的。只有一些补贴。”
  她临毕业还有一年,这一年没有收入叫她怎么熬?
  一个星期后,她拿着自己大一和大二两年的奖学金证书在大学门口招揽到一份家教的活,一节课50,一周上两节。她当时都要激动地流下泪来,钱虽然少,但至少饿不死了。
  此后的几个月,她都在忙于找工作,她一定要找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才行。家教毕竟只是暂时的,她怕自己一空下来,会更痛苦。
  她扳着指头地计算着时间,任之信应该结婚了吧?任之信去度蜜月了吧?任之信新婚一个月吧?就这么算着,时间的换算更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在她被现实逼到角落的时候,还不忘划上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元旦的时候,她回家了一趟。母亲告诉她,很多人打电话来找她,她一一含糊过去。她知道她的不告而别会给其他人造成困扰,但却不想做任何解释。因为任何解释都是多余。她选了一条自己不该走的路,如今到了悬崖,她要么跳下去,要么回头。她这么想着,自己这样悬崖勒马,总好过最后的不堪吧?莫非她还真能镇定自若地看着任之信牵着周曼娟的手从她面前走过,她还真无耻到跟着一个有妇之夫继续过着不见光的日子,等到某日他厌了倦了,跟她说你走吧?不,她怎么能够?这么想着,她也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多苦了,总好过尊严尽丧,总好过粉身碎骨,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离开,她要再多待几天,指不定谁谁谁又会出现在她面前,周曼娟,她是不敢面对了,她有什么资格去反驳她的谩骂和指责呢?任姨呢,更不敢,假若连她母亲都知道的话……她不敢想,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匆忙地离开。
  她跟任之信之间,她原本以为的结局是两个人平静地互道再见,接着她转身,没入人群,倘若日后再见,她跟他都能平静地问候寒暄。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呢?
  为什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苏紫不敢想。
  “你怎么瘦这么多?”母亲看着面色蜡黄的苏紫,说不出的心疼。
  苏紫笑了笑,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菜,她想起自己在A城吃的那街边五块钱的盒饭,米饭又干又硬,有些菜甚至还是生的;要不就是2块钱一碗的米粉,什么都少得可怜,实在吃不去了,去菜市场买两根黄瓜和番茄就是一顿,要不就是方便面,怎么可能不瘦呢?
  只往了两个晚上,苏紫又走了,她还是要继续去找工作,只有找到工作了,她才能继续在A城待下去。
  元旦过了没几天,倪真找到了苏紫。苏紫在A城的事情只有倪真一个人知道,她相信倪真会替她保密,说出来无非是想让好友放心而已。
  “苏紫,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你听了千万不要太生气。”电话里,倪真的口气出乎意料的吞吐,倪真不是这样的人。
  “你说,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啊?”苏紫自嘲,她坚信自己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前几天我听班主任说,学校把你开除了。”
  “为什么?”苏紫大吃一惊。这个消息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贴的通报上写的是你旷课次数太多,勒令退学。但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原因呢,大家都没怎么去上课了,李蔓早就回去了只等着发毕业证了,就单单处罚你一个,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我去问班主任,他说他也不知道,他也很震惊,跟学校领导争取了老半天,也没有用。”倪真在电话那边解释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刚知道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万万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那我回学校一趟。”苏紫知道问倪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有豁出去回去一趟了。她简直不敢想,自己辛苦读书到头来如果连毕业证也拿不到,还要背上个勒令退学的处分,她真的不敢想。
  第二天苏紫就坐上了回C城的火车,下了车直奔学校。
  她只问一句为什么?
  班主任向她无奈地摊了摊手。
  学院书记也很无奈地说:“这件事情你最好问校长。”
  张校长看着苏紫站在他办公室门口,一脸地焦急。他终于还是有些不忍心;“进来说吧。”
  “校长,我……”
  张校长打断了她的话,不用说他也知道她的疑问,愤怒和不解。他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孩曾经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那个时候黄学芬还跟他大吵大闹,如今还是这个女孩,不过主角却变了。
  “苏紫,你是任副市长家的亲戚吧?‘校长特地把副字这个音咬得特别重,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苏紫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们学校的校训吗?”
  “厚德,博学,自强,自重。”
  “你叫任副市长叔叔是吧?”
  苏紫被校长的眼神打量地很不自在,只能继续点头。
  “我们学校向来以学风严谨著称,决不允许任何伤风败行的事情出现,作为一名重点大学的学生,你们要学的不仅只是理论知识,更重要的是学会如何做人。但是,苏紫,你是怎么优做的?”
  苏紫被张校长这篇宏篇大论搞昏了头,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校长,你能不能说得清楚点?”
  张校长递给她一个朽木不可雕的眼神,估计跟这样作风败坏的女学生也无法沟通了,只好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你自己看看吧。”
  苏紫接过照片,脸色越来越白,最后苍白到像一张纸。是谁?是谁拍下她跟任之信在一起的场景?又是谁?这么别有用心地交给学校?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又羞又气,再也没有立场和资格去质问他人,为什么?
  苏紫一言不发地转身,照片散落了一地。
  张校长原本还想说你现在知道我们校领导的良苦用心了吧?旷课的原因至少还能说得过去,要不是看在任家的面子上,他们可不能那么含蓄了。他想起周曼娟在电话里说:“不管用什么理由,我只要她被退学,什么证书也拿不到。”
  跟任家相比,周家的势力显然更深远些,张校长清楚地知道他的上一任不就是被调去了中央教育部了吗?更何况他知会过任家老爷子了,这样做两全其美,至于任副市长,想必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让他难堪吧?
  苏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在大厅被人撞了,她不知道,爬起来又往前面走,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她站在台阶上,从办公室走到下面的广场,有一两百级的台阶,她站在那里,出神地想:“要是跳下去能摔死该有多好?”
  一死百了。苏紫的脑海里竟冒出这样的念头。她离开任之信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绝望,这么心灰意冷过,这么万念俱灰过。她想起高中那会,如果不是考大学这个目标撑着她也不会那么快从林菲的阴影中走出来:那些日日夜夜,她真的不敢细想。她跟林菲在一起的时候,学的肆意,玩的肆意,自然也偏科偏得厉害。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初中的数学课本开始看起,一道题一道题地做过来,一个公式一个公式地背,她不喜欢别人说她刻苦,即使考上了重点大学,她也是那么淡淡的。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么不容易。后来,她跟任之信在一起,她想着要离开的时候,也是被这样的目标支撑着,她唯一能依傍的就是她的学历了,她在任之信那里狠狠地摔了一跤,她只能靠工作让自己爬起来。如今她连这样的依傍也没有了。
  在工作简历这一栏,她能怎么真?大学肆业?现在的情况,她还能拿什么去应聘?跟中专生比,她没有工作经验;跟大学生比,她连证书都没有,有的只是档案袋里的一纸处罚决定。
  苏紫,你真的一无所有了。是谁说的,上帝在给你关上门的时候,必定会为了自己开一扇窗。真是天大的讽刺。任之信,苏紫在这个时候,才有点恨。她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欠他什么的,可是难道他就是为了报复她不告而别吗?她已经听任老爷子的话离开了,为什么他们一家还要赶尽杀绝?为什么?可连天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看香烟排列的形状

  “你再说一次?”任之信匆忙打断苏紫的讲述,他不可置信地说:“你是被勒令退学的?”
  任之信并不知道这些细节。是的,他当然不知道。那段时间他正为了婚事跟周家跟任老爷子闹得不可开交。他只道苏紫去了外地实习,找个理由避开他。一直等到6月,他想着苏紫至少要回来拿毕业证,等他到了学校一问,倪真不咸不淡地说:“苏紫已经走了。”
  他不明就里,只知道苏紫提前一年离开了学校,却不知道最后她连毕业证书都没有拿到,而且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任之信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他听了这么长,才知道原来苏紫离开之后竟是这样的景况。他竟忘了他原本是要质问的,他想,她都到了这样的田地,她宁愿自己只身一人去别的城市也不愿意继续跟他在一起,她的压力和痛苦可想而知。他以为他把苏紫保护地很好,他以为旁人不敢来伤害她,没想到他还是算漏了。
  “是周曼娟,是她。”任之信缓缓吐出这几个字,他几乎不用费力都可以猜出来。他对她的狠心和无情,她却报复在了苏紫身上。他甚至不敢想象,要是苏紫继续待在他身边,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现在天下太平,他当然可以只手遮天,可换在当时,连他自己都自身难保。
  任之信有些冲动地想过去抱苏紫,他的内疚浮现在脸上,或许只有拥抱才能正确地表达他的情绪。苏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能够说出口的委屈已经不算委屈了。你没必要这样看着我,至于当年是谁做的,我已经没兴趣知道了。”
  任之信的手尴尬地落在半空,顿了顿,又收了回去。他定了定神,才继续问下去:“那你又回了A城?”
  他发现自己竟有些懦弱,他甚至不敢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来找我?他都可以想象到如果他这么问,苏紫会是什么反应。她的骄傲和倔强,他在刚认识那会就清楚地领教到了,他不会傻到去问这样的问题自取其辱。只是,虽然,在他的心底,他的确想知道:为什么你没有来找我?
  在苏紫的心里,尊严高于一切,她更不是那种把所有都依附于一个男人的,从前不是,现在,更不是,如果是那样,事情但不是如今的格局。她甚至不会走,更不会自作主张,可那样的苏紫,像菟丝草一样的苏紫,任之信还会要吗?还会心心念念到现在么?他不知道。
  苏紫点了点头,“不回去还能怎样呢?回到A城后,工作的事情依旧没有着落,更没有底气跟人耗时间,只能偶尔打打零工,去肯德基做服务员,有时候又在街头发传单。现在想来,那段日子的确挺苦的。”苏紫的嘴角牵扯起若有若无的笑,她回头看当年的自己,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生活下去?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没吃过什么苦,一路顺风顺水,在学校没受过欺负,被老师赞美着,如今竟沦落到跟那些面目面目可疑的中年男人和人事着不良职业的小姐混居在简陋的筒子楼,大白天在街上散发着传单,晚上去餐厅做服务员,当然也有其他兼职的大学生也在干着同样的事情,但他们跟苏紫不一样,毕业后他们终究会找到一份正当体面的工作,可苏紫呢?她不敢想,她难道真要发一辈子的传单?
  苏紫直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交不出房租时的窘迫。房东站在门外,她在房间里搜完了所有的箱子、衣服、裤子,她终于凑够了385元,这是她所有的财产。她一脸地窘色把门打开,递到房东手上,嘴里还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着转。
  房东是厂区里一名退休阿姨,看着苏紫的模样,于心不忍,从苏紫摊开的手心里捡了10块钱的钞票:“房租你过段时间给我,这10块钱是这个月的水电费。”
  苏紫看着房东阿姨离开的背影,感激地差点哭出声来。
  人到这个地步,总会迈出自己以前想都不想的那一步。苏紫犹豫再三,还是打了电话给刘娜,她打这个电话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凉薄。当初说也没说就离开了,如今走投无路了才想起人家。
  “娜姐,我是苏紫。”
  刘娃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一阵嚷嚷,你担心死我了,你到底去哪里了?你这个死丫头现在才想起我来……
  说得苏紫心头一暖,接下来的话便顺畅多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等着,我问一问。马上给你答复。”
  才过了两个小时,苏紫就接到了刘娜电话:“A城有家周刊,你去不去?他们那里正在招编辑。总编是我朋友。”
  第二天,苏紫怯生生地走进这家刚刚创刊不久的周刊,面试的那个人正是总编。
  “你是C大毕业的?”
  苏紫直觉地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她应该永远也毕不了业吧?
  总编是个女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给你个主题,你随便写个1000字出来看看。”说完指着旁边的电脑。
  胆战心惊地写完,总编看了一眼,居然对她说:“你明天来上班吧,去行政部填个表格。”
  苏紫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啊?”
  总编笑了:“你还要怎样?有试用期的嘛,试用期要是表现不好,还不是要走人。”
  “但,但你们不需要看学历的吗?”
  “你叫苏紫,是吧?我看你的文笔,我很喜欢。报社就是这样,你学历再高但写的东西不行,我们照例不会要。这里是不看学历只凭能力的,只要你有能力,即使只是高中毕业我们也要。明白?”
  苏紫忙不迭地点头。走出报社大门的时候,她坐在台阶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变得和蔼起来。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烟,点燃,然后吸了一口。
  吐出烟雾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抽烟不是为了想念谁,她只是想抽,如此而已。


  她,还好吗?

  苏紫前所未有地专注于工作,她太清楚这份工作对她而言有多重要了,不仅因为这份收入能够带给她温饱,更重要的是,它为她打开了另一扇窗。
  报社上班的时间很机动,大部分的时间是自己在家写稿。苏紫没有钱买电脑,只好去网吧,有些环境好的网吧收费不便宜,她只能选择去一些便宜的网吧,在嘈杂无比的环境里,周围充斥着游戏的声音,音乐的声音,叫骂嬉笑的声音,她只能全神贯注地不停地在键盘上敲打着。
  更多的时候她在不上班的时间,腆着脸求保安开报社的门,让她进去写稿子。然后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连叹息都能形成回响。她没有退路,只能一味的拼,往前走,甚至不敢抬头望路。在这期间,她目睹了7、8个实习生的离开,总编轻描淡写地说:“你明天不用来了。”就这样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那段时间,她做梦都被惊醒,她梦到总编骂她,说她写的全是垃圾,说她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的人能写出什么好文章,然后跟她说你走吧,明天不用来了,醒来的时候一身都是冷汗。
  那是噩梦般的三个月,那段时间,她的头发长长了,却一直没有修理,一觉醒来,枕头上全是头发,一根一根,触目惊心。
  等到黄昊在A城找到她的时候,属于苏紫最黑暗的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此时,她已经被报社正式聘用,成为一名正式的编辑。而她也搬出了筒子楼,在离报社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单间住下。与刚到A城的景况相比,真是地狱人间。
  “要不是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我真不敢相信你竟当了记者?”黄昊是在报社找到她的。
  连她都不敢相信,黄昊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听说你没有毕业,又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好不容易才从倪真那里问到了你在A城,她又死活不告诉我你的电话。我一下飞机,原本是想找个报社登寻人启示的,没想到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我也只是抱着来问问看的心理来的,没想到真是你,虽然依旧一笑就会露出阳光,但苏紫知道眼前的黄昊比在学校时的黄昊沉稳了许多,谨慎了许多。
  换作之前,他肯定会飞奔上来,不管不问就劈头盖脸地把苏紫说一通,现在,他更像是一个朋友,只是关心,所以凑巧碰见了。甚至连自己都主动忽略他找她找的有多么辛苦。
  苏紫笑了笑,一个人在异乡的日子,突然遇见旧人,终归还是温暖的。她热情地招呼着黄昊,然后一溜烟跑去办公室跟总编请假。
  苏紫不知道黄昊去哪,只好回了自己家。黄昊看十来平方的单间,诧异地说不出话:“你就住这样的地方?”
  苏紫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当然不能想象平常人是怎么生活的,要是黄昊知道之前的一年的时间,苏紫都住在更肮脏不堪的地方,他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苏紫一边给黄昊倒水,一边说。她的确是这么认为的,房间虽然不大,但有床,有椅子,还有苏紫前不久分期买回来的电脑。她一个人住,已经足够了。
  黄昊有点手足无措,他局促地坐在床边上,看着苏紫在这个十来平米的小房间里转身,洗杯子,烧开水,倒水。他的眼微微有些发热,一种长久以来连他也不明所以的执着突然就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你这么千辛万苦地找,那么心心念念地放不下,不就是为了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吗?
  一度,黄昊也安慰自己,不就是一个女孩子吗,有什么好稀罕的,他冲着苏紫嚷:“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说的那么信誓旦旦,那一刻他是真为自己不值得,他那么卑躬屈膝了,他那么低三下四了,居然还博不到她一个青眼?他有什么理由继续折磨自己呢?
  一度,他也以为把苏紫抛开了。谁说不是呢,他有那么多可供选择的,比苏紫漂亮的大有人在,比她温柔的大有人在,比她乖巧的大有人在,比她有性格的也大有人在,他有什么理由继续缠着不识好歹的苏紫不放?只是,偶尔,他还是会有片刻的出神,总会有在某一个闪念,他会想起那个倔强的眼神,他会想起她恶狠狠地闪过来的两巴掌,他还是会想起那一日在江边,她又哭又笑的模样,怎么办呢?他还是没有办法忘掉。苏紫,是毒,越陷越深,欲罢不能,他痛恨自己。
  等他想明白再回头去找她的时候,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
  先是得知了苏紫被开除的噩耗。他吃惊,然后追问,不依不饶,顺着蛛丝马迹追寻事情的真相。
  任之信的婚礼,他去了。他却没有看见她。
  接着,任之信离婚了。轩然大波。他自然会有所耳闻。
  等到所谓的八卦传到耳朵里,竟已经是毕业一年后的事情了。此时的他已经在上海,正在筹办自己的公司。
  那些层层叠叠的谜终于抽丝剥茧地呈现在他面前。如果不是他的母亲在电话里抱怨当年任家的不厚道,他又如何得知这个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女孩当年是在怎样的景况下离开?他无从得知端倪,却足以清楚地了解到事实的大致轮廓,不过这已经够了不是吗?
  任之信欺骗了这个女孩。
  任之信连同他的妻子陷害了这个女孩。
  接着因为利益分配不均,任之信离婚了。
  但,那个女孩呢?那个始终沉默的女孩呢?她现在在哪里呢?她,过得好吗?
  这样的念头折磨着黄昊,是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莽撞少年了。他拥有的不过只是那段放肆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有一个对他视而不见的女孩。女孩的背影却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于是,他开始了寻找。想找一个人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凭的不过是只是有心无心而已。
  他看着如今的苏紫,他跟他将近2年的时间不见了吧?她的头发已经及肩了,远不像当初看着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她,给他的感觉竟像当年那个叫王靖雯的女子,眉目之间说不出的清冷。可如今,她把头发高高地扎起,笑容温暖,竟有些人间烟火的味道。
  什么时候,苏紫竟也会对着他那么笑了?黄昊的心竟漏跳了一拍,犹如一个触不可及的梦突然近在咫尺。
  “你现在在哪里呢?”苏紫把水杯递给他,黄昊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了苏紫的手指尖,水杯那么烫,她的手指却那么冷,冷得他心里一个哆嗦。
  “我在上海,自己做事情。”
  “哦,是吗?那多好啊。”
  “谈不上,混口饭吃吧。”
  “黄公子这样还叫混口饭吃,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是连饭也吃不上了?”
  黄昊有些尴尬地笑,他被苏紫的另一面弄得有些猝不及防,什么时候苏紫也学会这么客套地跟他讲话了?什么时候那个直来直去说话从来也不拐弯的人也会像现在这样跟他寒暄了?
  黄昊有些不适应,只能尴尬地笑,他甚至还有些怀念当年苏紫面无表情对他说的那些话:“黄昊,没事别跟我斗闷子”“我不喜欢你”直来直去,他真是变态,竟开始怀念起当年苏紫的决绝来,至少决绝里透些爽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她,场面看似热络,但她跟他的距离却那么远。
  “苏紫,跟我一起去上海吧!”他隔了好久,才打断了苏紫的话。
  苏紫愣了一下,心好像顿时被钝器撞了一下。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看着黄昊,竟有些感动。
  一点点的回忆就泛了出来,从记忆最深处,从她忙碌的日常生活之下,在她试图掩盖的表象之下,她被他这句话,牵扯出了往事,一丝一丝,连着血,一点一点拔了出来。
  “苏紫,任之信不适合你。”他还是说出口了。
  苏紫一点也没有诧异。该知道的人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人早晚也会知道。她之所以逃离,怕的不就是这些吗?
  “我知道。”她还是笑了一下。多奇怪,这样的时刻,听到耳里,她竟然还是育力气伪装出笑容的。换作以前,她一定会说即使不合适,也由不得旁人来说三道四,但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失去棱角,渐渐磨平心里那根刺,虽然刺在心里,但至少外表是看不出来端倪了。
  “我没奢望过你会喜欢我,你跟我去上海,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苦。苏紫,你一个人这么撑着,什么时候到个头啊?”他说得那么委曲求全,他也明白得到苏紫的爱是一种奢望,却不忍心见着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他想帮她,他让她重新站起来,哪怕自己的角色只是一根拐杖,他也心甘情愿。
  苏紫摇了摇头,“我怕别人说我不识好歹。”
  “苏紫……”他还想继续游说,却被苏紫打断了:“走吧,我带你去吃这里的名小吃。我们家小区门口有一家很好吃很好吃的小吃店……”
  她拖着他走了出去。一路上,两个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让彼此难堪的话题。
  黄昊说李蔓还给他打过几次电话,苏紫没细问。感情这码事由不得人的,你知道最适合你的那个人是谁,爱的偏偏又是另一个人,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大脑无法控制,她想起李蔓,想起黄昊,想起自己。什么叫自作孽?爱上不该爱的人,都是孽障。
  临走的时候,黄昊塞给苏紫一张卡。
  苏紫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黄昊尴尬地收回。只敢留给她一个电话号码,但他知道,这个号码苏紫永远也不会打的。
  苏紫没有送黄昊去机场,她看着他上了出租车。她想,要是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她会不会真的跟着他去了上海?即使不会,她又会不会真的收下那张卡?她不知道答案。
  她渐渐感觉到了现实的残酷。在现实面前,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所谓的清高,倔强都是没有任何价值的,而所谓的感情都变得虚妄。她得庆幸,如果不是生活的痛压迫着她朝前走,此刻的她还陷落在泥潭里,做着一个随时都可能破灭的美梦,如果不是在那些为了房租、生计、工作愁得发苦的日子,她想她应该没有快把伤口掩藏才现实的表象之下。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好,她知道,有些东西一触及还是会痛不欲生,但至少,她的视线始终注视着前方,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她觉得,原来自己还是幸运的。


 泪干的时候天就亮了

  黄昊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刻,留恋地看了一眼这个苏紫所在的城市。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碰见她了。
  他在青年时期记忆最深刻的那段恋情在飞机腾空而起的那一瞬间,被他抛弃在了身后,被他掩埋在了记忆的最底层。
  总有一天,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都会在岁月的摩挲中逐渐变成碎片,老去,陈旧,最后逝去,成灰。
  或许若干年后,曾往的阳光少年,成为一位中年男人,他有地位有事业,他得到了生来就被赋予的一切,他站在人生的最顶峰,或许身边还有美眷犬子,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在发出夫复何求的叹息后,忽然觉得心有一块是空的,他不知道这空虚的角落原本是装着谁,只觉得一声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叹息突然惊醒了他,曾经他痴痴追逐的那个身影最终只幻化成了午夜梦回里的某个单薄的背影,还来不及看到背影的主人,梦就醒了。
  或许,他还会在某一个女孩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似曾相识的神情,或许还会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找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小习惯,但当他看到这些的时候,只是有一点恍惚,很快,他又清醒了,而当初他执着的一切,他默默追随的一切,他委曲求全的一切,他变得不像自己的一切.他死缠烂打,他痛彻心扉,他彻夜难眠,他走火入魔,他如疯如痴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境而已。
  等到飞机穿进云层,剌目的阳光突然刺痛了他的双眼。黄昊拉下了遮阳板,阻断了与这个城市最后的一丝光线。
  黄昊低声呢喃:“苏紫.我会放下的.那你呢?”
  这个问题,苏紫设有答案。有些绝症的病人,总以为自己并无大碍,以为只是普通的炎症,直到某一天,他突然痛得昏厥,突然咳出一口鲜血,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病入膏盲。
  苏紫原先也以为自己并无大碍。等生话的枷锁松开了些,等她终于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以后,那些筮骨穿心的痛才慢慢浮出水面。
  你有没有上过手术台?
  当你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你甚至还可以虚弱地跟亲友微笑,示意他们自己没有事。那个时候麻药还没有完全过,你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接着,半夜你醒过来。
  伤口的痛一波又一波的袭来.连绵不绝.痛不欲生。你想叫,但周围都没有人。他们都以为你好了,睡一觉就没事了。但其实不是的,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你翻来覆去地疼,甚至后悔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手术,你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手术出了什么差错,为什么那么疼,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人。
  钝感不是无感,不是麻木。钝感只是在短暂的麻木后才把伤传递到你的痛感神经,在你以为并无大碍之后,给你一个绝地反击。让你嘲笑自己的自以为是,让你嘲笑自己的故作坚强,因为你根本还没有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痛。
  这个痛,刻着任之信三个字,像一个蛊,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吞噬着心脏,每痛一下,心脏就一阵瑟缩。苏紫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痛也是毒,这个毒的名字就叫任之信,她戒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个毒有多深。她总是在噩梦醒来的晚上,大叫着“任之信”的名字,狭小的房间里没有人回应。她开始哭,越哭越大声,“任之信,任之信,任之信 ”她叫着这个毒的名字,她口口声声呼喊着痛,但始终没有人回应,终于被眼相淹没。
  总是在这样的时候,苏紫的恨才一点点泛滥开来,控制不住,怎么能控制呢?
  她像放电影一样每天晚上都回放着回去。
  她是主角,也是观众。
  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模样呢?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第二次的时候,他质问她。她觉得委屈。那个时候,她怎么预料到故事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局呢?
  第三次,他跟她讲着别人的故事。她听进去的是旁人的隐私,走近的却是他的内心,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任之信的名字开始着上了颜色。
  第四次,不,到底是第几次呢,他抱着她离开,带她去了自己的家。那一幕,那么深刻,她怎么能忘记呢?她想,就是那一夜吧,那些不知名的情愫都在生根萌芽了。
  后来,他也是有过迟疑的吧?那么千回百转的开局,她的爱情开始得千回百转,连过程和结局都是那么地千回百转。
  她渐渐地想起了全部,他的吻细细密密地砸下来,他那么小心翼翼,他那么欣喜。
  苏紫在回放的电影里寻找的答案,她想,他总归还是付出了真心吧?
  他问她,会不会留下来?
  她还是开心的。她想留的,只是不能留而已。
  之前的回忆都是酸涩里夹杂着甜蜜的,她甚至开始想念起皮皮,她甚至开始牵挂着它长成什么样了,它还好吧?它会不会跟着他去他的新家呢?
  最后,为什么成了这样呢?
  他真的没有来找她.他真的找不到她吗?他知道她在筒子楼里的日子吗?他知道她连毕业证也没有拿到吗?他知道她曾经绝望地想死掉吗?他如道她为了忘记他忘记得有多么痛苦吗?他知道他的名字时刻都还留在她的呼吸吗?他知道她依旧在想他吗?他知道吗?
  这样的电影,放到最后始终没有“THE END”的字样出现。
  她总是在回忆到了一半的时候,就开始流泪。原来,苏紫你也会流泪的啊,你留给世人一个倔强的背影,一个人俯瞰自己伤痕累累的胸口,然后用眼泪去洗涤这些伤口,每一滴滴下去,就是一股钻心的疼,一滴,一行,这么永无止境地泪着,这么永无止境地痛着。
  终于,连伤口都麻木了,你的泪干了,而,天亮了。


 饶小舒的婚礼

  倪真到a城,是苏紫去接的她。
  她隔着汹涌的人潮,看见倪真朝她走来。两个人,都没有开口招呼对方。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倪真习惯性地把头靠在苏紫的肩膀上:“苏紫,我好累。”苏紫的心瞬间被这句话淹没。
  她想念倪真,想念大学的一切,除去最后那嘎然而止的收梢。
  倪真来a城,是来参加饶小舒的婚礼。
  是的,她结婚了。成为她们中最早迈进坟墓的那一个。但新郎却不是莫俊。
  饶小舒在毕业前的两个月回到a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次公司聚会上,她认识了即将要娶她的那个男人,整个过程都犹如闪电般快速,彼时莫俊还在c城上着大三的课程。
  等到那男人跟她求婚的那一晚,她终于跟莫俊提出了分手。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过挣扎,但挣扎与否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要结婚了,跟另外一个男人。
  当初信誓旦旦认为爱情就是一切的饶小舒比她们任何人都早一步对现实妥协。不要提幸福与否,或许幸福从一开始都跟爱情没有任何干系。
  这一切,苏紫都是从倪真的口里知道的,最后倪真说:“饶小舒也邀请你参加了,她说怕你觉得尴尬,只请了我,你和李蔓这几个大学同学。”
  苏紫从倪真的讲述里拼凑着关于饶小舒的细节。她跟她在一个城市,却鸡犬不相闻。她不是一个善于笼络人心的人,即使这些同寝室的同学分开后,她再也没有任何联系。别说旁人,连她自己都觉得凉薄。
  刭了婚礼那天,她还是陪着倪真去了。
  新郎的样子,苏紫记不太清楚,一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只记得饶小舒介绍说她的老公是某企业的市场总监。
  那莫俊呢?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场合提起这个话题,大家心照不宣地说着祝福的话。苏紫的脑海里浮现出的依旧是为了爱情固执地站在江边等待的女孩。
  饶小舒让她动容的那一幕已经被饶小舒狠狠地抛弃在了身后,只有苏紫,只有苏紫还牢牢记着她的浪漫与疯狂。
  李蔓走进大厅的时候,跟苏紫挥了挥手。跟着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这应该就是李蔓的那位博士男朋友。
  “听说你在报社工作?”李蔓热心地问苏紫。
  苏紫点点头,“那你呢?”
  “暂时还没有想好找什么工作,就在家先待着,我们买的房子最近刚交房,在忙着装修,等装修完了就准备结婚了。”她的喜气洋洋跟饶小舒的婚礼现场配合得天衣无缝。
  苏紫看了一眼坐在李蔓身边的男子,他的气质偏温和。不多言不多语。偶尔配备一下,显得斯文有礼。无疑,李蔓找到了最适合她的那个男人,但是黄昊呢?
  苏紫想起黄昊轻描淡写的那几句。
  或许,真的是那样,我们爱的是一个人,与之结婚的又是另外一个人。真真是俗到不能再俗的真理,真契合这俗气的人生。
  “都不许走,留下来。”饶小舒并没有打算放这些大学同学早早散场,而是在晚宴后转战了KTV。
  最后的最后,李蔓,饶小舒,苏紫还有倪真四个人。
  她们在KTV里唱着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走吧,走吧,人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苦痛挣扎”
  “我明白,太放不开你的爱,太熟悉你的关怀,分不开,我们算是安慰还是悲哀”
  一首接着一首,一杯接着一杯,不如道是谁先唱着唱着泛起了眼泪,不知道是谁先喝着喝着就哭了出来,最后,饶小舒抱着苏紫痛哭:“我没有办法,现实太残酷了,我没有耐性等他成长,这过程太痛苦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但是我的心怎么那么痛,好痛,苏紫,我怎么办?”
  倪真的歌声已然哽咽,那凄凄怆怆的唱腔在为这一夜写着苍凉的旁白。
  李蔓已经醉得不醒人事,只是她嘴里呼喊出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苏紫听得很清楚,大家都听到了。黄昊,黄昊.黄昊,你在哪里……
  是啊,我们爱的人在哪里?我们都把爱情弄丢了。在成长的过程,在蜕变的瞬间,不管是什么理由,不管是谁先负了谁,我们无一例外地都把爱情弄丢了。丢在再也找不到的角落里。
  也只是在这样的夜晚,我们才能在歌声里寻找着安慰.用酒精在自己麻痹,借着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突然站起来,大声吼了一声:
  “来,为去他妈的爱情干杯!为去他妈的青春干杯!”
  苏紫也哭了。她一杯接一杯地一干到底,不知从哪里来的热情,她跟倪真说:“你还记得非典的时候,我们两个爬墙出去逛街的事情吗?”
  她跟李蔓说:“我第一天去寝室的时候,觉得哇,你怎么那么高,那么漂亮啊,我都不敢跟你打招呼。
  她跟饶小舒说:“你记得有一次你偷偷拆了我的信吗?其实我很生气很生气,但我一个字都没有说过,我知道是你看了我的信,对不对?”
  她借着酒意,想起了跟大学有关的片段,一片一片碎得跟拼图一样,回忆到最后,苏紫终于忍不住嚎啕: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问我没有毕业?为什么?为什么我跟你们一样,睡一样的床,吃一样的食堂,交一样多的学费,连成绩都是一样,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为什么只能问天,没有谁能给她答案。
  饶小舒突然站起来:“我也要问为什么,你们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留级?为什么他那么没志气?为什么天天熬夜打游戏,为什么我还爱着他,为什么人人都那么现实,没钱没房就结不了婚,为什么我要放弃爱情?为什么爱情不堪一击?”
  李蔓睁开眼睛,醉了很久以后醒了过来:“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倪真端起酒杯:“来,为十万个为什么干杯!”
  那一夜,是最后的疯枉。
  原来,在每个人的故事里,他们都是自己的主角,有着各自的心伤。所谓的青春,就是在等爱散场。等灯光一亮,荧幕一黑,观众离场,青春从此收梢。
  第二天,饶小舒成了别人的妻子,李蔓回到老家,继续装修新房。倪真跟苏紫睡到中午,苏紫醒来后看着手机,完全清醒:“我要去上班了,晚上回来再陪你去逛街。”
  生活又回到各自既有的轨道。没待几天,倪真回了C城,那些恨、不甘还有眼泪都留在那一夜。蒸发成空气,飘散在潮湿的空气中,除了呼吸是咸湿的,再也看不出异样。
  临走之前的那一夜,倪真和苏紫聊了一个通宵。
  倪真问她:“如果他是真的,为什么连黄昊都找得到你,他却找不到?是压根都没找?”
  倪真说:“他去年年底当上了市长。”如今想来该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婚姻,事业皆大欢喜。
  倪真还说:“千万不要招惹这些中年男人,太可怕了。你知道唐洁吧?你还没离开之前,她好象真跟王可斐好了,王可斐还答应她两个人一起去英国,结果她还没等到大四毕业就去了英国。现在都一年了,王可斐还在学校里,前段时间听说调去外宣部了,看样子唐洁又白等了。”
  苏紫觉得心凉。不能说谁辜负了谁,谁耽误了谁,谁对不起谁,她跟唐洁,殊途同归。
  若干年后,苏紫看着那些读者的情感来信,那些年少痴情的少女执迷不悟地问她:“姐姐,怎么办?”
  她只能无奈地叹息:“傻女。”
  唐洁的故事在苏紫的这段过往里,像一条若有若无的伏线,她与她惺惺相惜,感同身受,迈入同一条河流,奔赴同一个悬崖,却始终没有相交。她知道她,如同唐洁从旁人的故事里得知苏紫的故事,她跟她始终没有走在一起,投给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在命运的长河里,她们只是流向相同的两滴水粒,汇入芸芸众生中,再也分辨不出,原来,她被她感动过,原来,她为她伤感过,原来,她为她欣喜过,原来,她为她叹息过。在时光的某一个节点,唐洁和苏紫,不幸地成为彼此一面镜子,只是映射出的结局都不甚美好,那是否寓意着:所有的结局,都逃不过如此?


  你不信,但不得不认

  任之信听着苏紫把过往娓娓道来,百感交集。在这个过程里,他无数次想打断她的回忆,无数次想要申辩,不,不是这样的。
  但听着听着,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在整个过程中,他把手紧紧握成拳,手指掐入掌心,十指连心地疼,接着又颓然地放开,犹如筋脉尽断武功尽失。
  是的,他有什么好解释的呢,他的苦衷他的不甘,无非是觉得苏紫辜负了他的苦心而已。但任之信还是那个任之信,你有什么损失呢?你依旧坐上了自己原本就想坐的那个位置,即使过程颇费周折,你依旧摆脱了你原本就想摆脱的束缚好羁绊,你的损失,不过只是失去了一个你原本想与之厮守的那个人而已。
  他也终于明白,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他颓然放开的手心里,是他五年积聚的执念,也是他一心想要抓紧的人。但没用了,在他听着苏紫讲述的时候,他在缓慢放开的手心里,陡然显现出宿命。
  他想起他跟她刚开始的时候,苏紫趴在桌上拿着一张白纸写着算着,最后她告诉他“任之信,我信命,但不认命。”
  但认或者不认,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什么时候回去?”他的声音黯然无光。
  “明天。”
  “临走之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苏紫坐在副驾上,车窗外掠过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他带着她往郊外驶去,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苏紫努力压制着心里泛起的一点点火花,眼睛一直注视着窗外。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跟他说那么多,为什么又要跟着他一起出来。许久以来她不肯正视的那一面犹如长期压在内心角落里的小兽,缓慢复苏,蠢蠢欲动。
  等到笔架山高尔夫球场几个招牌大字从苏紫眼前晃过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地方她来过。
  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这是任之信带她来的第一个地方,他们唯一一次出游的记忆,他跟她的足迹延伸到的最远处,也不过只是离C城一百多公里的一处高尔夫球场而已。
  那个时候,这里还只是原始的山水。
  那个时候,他说这里将会修建起一座高尔夫球场。
  那个时候,她说,那一旦自然渗进了商业,这些蓑笠翁是否不在?
  那个时候,他说,不,不会。
  如今,当年的对话都已经成为现实。
  他们之前坐在那里看雨的房檐已然消失,换而代之的则是一栋私人会所式的建筑。
  他当年指着她看的笔架山上,山上是一排排的别墅群;而他们视线所及的地方遍是一望无垠的草坪,只有远处的那一处湖泊,水面上果真还有一两条小船悠悠穿梭。
  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呢?
  缅怀?纪念?还是埋葬?
  “这个球场,在第一次我们来之前,当时政府班子只是按照旅游景点的规划去开发,但当时我提议将此建成一个高尔夫球场。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在他们看来,高尔夫球场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曲高和寡,并无意义。那一天的办公室会议,我终于说服了那帮老头,将这里修建成为一座全国唯一一个与自然山水高度契合的高尔夫场。出了办公大楼,我开着车,带你来到了这里。
  那个时候,我站在这里,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的手心里,没有什么是我任之信做不到的。
  那一天,你也是在这里,拿着一张白纸给我算紫薇,我不知道你算出了什么或者算准了什么,如今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是该你的,便是你的,不该你的,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留在你身边。”
  任之信的话刺得苏紫一阵阵心酸。她抬眼,看着他侧面的轮廓,这个温润的男子,这个高高在上的男子,这个对她倾心温柔的男子,从开始,到结束,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她的禁忌,一直都是温暖的所在,同时也是痛苦的所在,任之信,是她的劫。一遇上,纷乱起,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亦不能说,亦不能语。
  苏紫还记得他的紫薇命盘。夫妻宫上的那颗星是紫薇。紫薇,将才之星,众星之首,他的命中注定的那一位必定与他相辅相成,随着他一起站在人生的巅峰。但绝不是苏紫,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命格。
  就好像现在,她站在他的身边,却找不到他的视线。两个人看似站在一起,却在用身体语言讲述着关于错过的故事。
  繁华盛世,霓虹凄清,泪眼婆娑,笙歌烟火竟成为分手的布景。
  任之信转过头,看着站在他身边的苏紫,他的手伸出去,想将她揽在怀里,这是无数次反复播映在他脑海里的画面。
  他站在自己的杰作面前,他要让她站在身边,分享他的杰作。他揽着她,所谓的花好月圆,所谓的盛世安稳,所谓的江山美人,不过如此。
  他的心愿终于未能成行。他的手指还未张开,就凝固成尴尬的姿势,告诉所有人,这世间最残酷的字眼莫过于物是人非。
  远处的湖泊,烟波浩淼,竟泛起阵阵轻雾,漫上眼眶。
  什么时候,他竟如此胆怯?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竟突然没了勇气,怨恨没了来路,这一幕他演习了很久。他记得在过去的一千五百多个日夜了,他想过无数出桥段,最后他把高潮的戏码定在了这里。
  原本他的台词不是这样的,他的嘴角应该带着戏谑的微笑,然后高傲地略过苏紫的额头,将视线投向远方,然后才悠悠唱出对白:“苏紫,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来这里的情景吗?当时你跟我说什么来着,你信命,但却不认命。直到今天,你会发现自己所谓的认命是一句多么可笑的谎言。想必当初的你也是认了的吧?”
  “苏紫你是我任之信这一生第一个想要攥在手心里的人,是我赌上身家性命也要得到的人,或许连你也认为我这么做不值得是吧?但不好意思,我的确是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可惜啊,当我筹划好一切,准备放弃一切交换你的时候,你就在我眼皮底下跑了。”
  “苏紫,你知道这五年来,我有多恨你吗?我甚至开始怀疑你当初不顾一切地跟着我,不过一个圈套,你很得意吧?我的确栽在了你的手里,我的确为了你连事业也不要了,甚至不惜背上背叛家族的罪名。苏紫,难道别的男人肯这么为你?”
  “知道我为什么不去找你吗?你知道当我得知你结婚以后是什么感觉吗?不,你当然不会知道。如何我在你面前出现,你会不会还跟旁人说,来看,这人真是个傻瓜,被人耍了还不知道?所以,我要你自己回来,我要你自己走到我面前,不管是三年,五年,我失去的,我恨的,我都要在你身上统统找回来!”
  ……
  如果不出意外,任之信说完这些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后,苏紫一定会悔恨地泪流满面,接着他看到她的眼泪,才会渐渐觉得心里缺失的那个洞正在被她的泪水填平,否则他如何能心甘呢?
  可惜,这酝酿已久的这一幕终究没有出现。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在武侠小说里,男主角被仇人陷害,父母双亡,支持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便是报仇,于是他寒天酷暑地习武,当他终于有实力可以正面挑战他的仇人时,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是恨错了人,所谓的血海深仇只是一个阴差阳错的误会。
  就是这样的感觉,他的剑突然失去了力道,他看着比他更无辜的仇人,欲哭无泪,全身上下像被抽去了经脉,五脏不能归位,魂魄飞散,犹如飘在半空中,半天着不了地。
  这个世间爱是一种力量,恨又是一种力量,过去的五年,任之信被这两股力量相互支撑着,牵引着,挺过着没有意义的日日夜夜,因为他以为总有一天,这些爱与恨都指向着同一个方向。可如今,这种爱与恨交杂着的力量突然消失了,没了来路,更失去了去路,他的生命瞬间失去支点,寂寞支撑着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瞬间沦为苍白。如今,他该问自己那个同样的问题——放走她,你后悔了吗?
  “任之信,你看那边,那些拿着高档的球具在那挥舞着球杆的人,然后你再看那里,还是一片低矮的民居,他们背着背篓,拿着渔网,穿过这片球场,然后去湖里捕鱼。你觉得这一切很和谐很自然是吗?
  在我看来,却觉得别扭。我不知道那些依山傍水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当你们在这里打下第一块地基,种上第一块草皮的时候,他们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在看周围变化的一切,当他们看着那些开着豪车的人进出在这片球场,或许他们的小孩还在这里当上了球童,或许他们自己已经成为这球场的另一面风景,但我并不觉得对他们来说,这是好事。
  你觉得是好的,他们并不这样认为。你觉得是得到,他们或许觉得是一种失去呢?”苏紫站在他的身边,缓缓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
  任之信身形微震,他在记忆里搜索着曾经的苏紫。
  ——“那座山叫笔架山,远远看起像是一座笔架,这里计划要修建一个大型的高尔夫球场,可能要对湖泊进行改造。”
  ——“那以后那些村民还能像这样坐着船捕鱼吗?”
  ——“当然,这也是自然资源的一部分。”
  以前的她只会这么婉转的反问,她从未在他面前像今天这么明确又坚决地表达观点。她说的意思明显不过——她长大了,终于可以不用活在任之信的阴影里。
  任之信按捺下了反驳的话,终于转身:“我送你回去。”他甚至没有去看苏紫的表情,他拿起车钥匙,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眼神里是一片绝望的灰。


  繁华尽处,离歌将歇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任之信抿紧的嘴角,手指一直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指间发白。他需要极大的力道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在她的面前崩溃。
  他的崩溃是5年前他发现她不在以后的那段日子,那段记忆如今想来,心尖还会略过一阵被刀锋划过般的疼,但他再也没有勇气把那段记忆呈现在苏紫面前,更没有力气在她面前再度上演崩溃了。他如何能够呢?他如何能接受命运的结局呢?
  五年前的他,还固执地不认命。他疯了似的找她,学校,大街小巷,他打开衣柜、抽屉,才发现她不是迷路了,她不是有事耽搁了,她是真的不见了。而且她是故意的。
  但那个时候,他丝毫都不怪她,丝毫都不恨,他恨他的家族,他恨自己的身份,他更恨即将到来的婚期。他当着任老爷子的面甩下狠话:“我如果没见着她,你以后也别想见着我。”
  他当着周蔓娟的面,一张张撕碎请贴,若大的喜字碎成了碎片,散落一地,他被一地的红刺痛双眼:“再也不会有什么婚礼了,你跟别人去结吧!”
  他甚至把自己关在房里,索性关了电话、关了电脑,再也无心公事。堂堂的副市长竟在选举临近之前,选择了避门不出。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是真的爱,原来他竟爱得那么深,叫他自己都难以置们。
  他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了呢?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温和的,自持的,冷静的,理智的,即使他选择了苏紫,他都一直觉得时局在他的控制之内,但苏紫就这么消失了,像空气一般,完全没有预兆。
  他坐在客厅里,眼前浮现的全是她。她庸懒地躺在他的怀里,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入睡的时候嘴角还带着微笑;她围着围裙突然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没酱油了,你快下楼买一瓶嘛!”;她把CD放进碟机,然后被他带着旋转,旋转,旋转,一圈一圈的笑声洒满房间;她在阳台上扔出一块飞碟:“皮皮,去!”然后拍拍叼着飞碟的皮皮,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只有这个时候,任之信才惊觉,苏紫的笑声,说话声,哭泣声,她每一次呼吸都留在这里,甚至不需要费力,他睁开眼,闭着眼,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这样的存在是无声无息的,却带着锐不可当的穿透力,织成一张密不透封的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只能待在原地,不能动,不能想,不能跑,不能追。苏紫留下的回忆,不同于那些烟视媚行的女子,她从黑白之间迤俪而来,接着着墨,一点点掺,一点点兑,颜色渐渐变得温和,最后成就一副人间烟火。
  是的,于任之信而言,他见过太多火树银花的女子,千娇百媚,生姿摇曳,不是一尾绚丽的红,便是一抹晃目的紫,惟独苏紫,更像一桢泛黄的老照片上被人间烟火着上的颜色,昏昏黄黄,一眼看去便觉温暖人心。这世间,还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重要的呢?原来,等她消失了,等她不见了,任之信才发觉,苏紫是独一无二的。
  就是这么一个对他而言独一无二的苏紫,他一开始并非如此。他总觉得只是喜欢,他甚至还做着金屋藏娇的美梦,他甚至还想着两全其美的法子,他恍然未觉,自己从来没给过她承诺,甚至从来没打算给过任何承诺。他内心无比清楚,即使他摆脱了周蔓娟,他也不见得会娶苏紫,他想到这里,连自己都为自己齿寒。任之信,你口口声声的爱,竟如此自私?
  就在那些天,任之信被自己折磨着,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堪,他甚至想一走了之,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开始怀疑人生。
  这一跤跌得不轻,他浑浑噩噩地胡思乱想,爱情对他而言,当然不是唯一。但他却从苏紫的离开想得更深更远,他想到她,她从未主动要求过他什么,任何时候都是默默承受,她甚至倔强地不接受他的礼物和馈赠,在他的人际生涯里,人只有两种,好看的和有用的。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利益的利用和合谋,是各取所需,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不相信不求回报的感情,所以自然地以为他能给的只有那么多,他更无法理解心甘情愿的涵义,所以不能承受失去的痛苦。
  任之信,纵使你春风得意,坐拥江山,那又如何?除了苏紫,你去哪里找这么一个死心塌地的人?
  任之信,枉你自命不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你连一个人也留不住。
  任之信,枉你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直指人心,到头来,你居然读不懂自己的心!
  在任之信三十多年的生命里,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沮丧过,颓废过,陷入怀疑与自我怀疑的泥沼,无法自拔。
  有些时候我们总是把女人想得太脆弱,动不动就哭泣,崩溃,求饶;有些时候我们总是把男人想象得太坚强,以为他们无坚不摧,以为他们即使痛,即使被刀狠狠插在心脏,也要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其实,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男人的脆弱,更彻底,男人的崩溃,更猛烈。他们一旦脱下面具,甚至连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就是他们自己。不是谁都有勇气敢对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说:“你看,你就是这么自私,窝囊,懦弱。”
  男人的强大是社会强加的符号,是我们自以为是的错觉,更是他们不愿意摘下面具的结果。如今,繁华尽处,离歌将歇,主角抽身而去,大幕落下,任之信在角落里,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寒冷就这么铺天盖地朝他扑了过来。
  冰冷的泪水滴在地毯上,刺目的红里晕开一圈黑,咸得发苦。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等到任老爷子找上门的时候,任之信彻头彻尾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没有衣衫不整,没有胡子拉渣,没有颓废的不成人形,他坐在沙发上,翻看着苏紫留下的书,抬头望向任老爷子的时候,神情冷漠的犹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咄咄逼人,他只是那么看着这个曾经他视之为偶像的父亲,他一度需要仰望才能企及的榜样,他看着,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那么看着,冷静而又疏远。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任老爷子被他的眼神震住了,原本雷霆万倾的质问被滞了一下,气势大不如前。
  “生活本来就是闹剧。”任之信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任老爷子气的不行,甩手扔给他一封信。
  “你自己看看!”
  任之信看了一眼,还是打开信看了。
  这是一封检举信,信的抬头视中央纪委,信里措词激烈的一一列举了任家在v城只手遮天的种种罪状。
  贪污、受贿、任人唯亲,主要是乔世伟在任国资办主任期间大肆收受贿赂,导致数额巨大的国有资产流失等等,最后还附带着含沙射影的说了几句生活作风有问题等等,关键世这封信的最后列明了几家公司在破产重组的过程中玩的猫腻,矛头直指任家。甚至还说如果需要可以向中央领导提供财务报表和固定资产核算统计帐目等。
  任之信看了也大吃一惊:“乔世伟这么大胆?”
  任老爷子看着任之信不再是无动于衷的表情,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全是你自己闹的意气。”
  “乔世伟人呢?”
  “先不要管他,人家拿他当枪使呢,你以为这封信是冲着他来的?是冲着我来的?之信啊,你这次太任性了!”
  “你是说周家?”电光火石间他好像明白了事件的核心。
  任老爷子看着他终于反应过来,才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这次毁婚,让他们周家下不了台面,你直接把那份资料给他,他当然知道你不会再暗着给他一刀,他想逼着咱们家就范,自己找人写人举报,再自己去把这个事情按了下来,转了一趟手把举报信扔给我这里来,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爸爸……”任之信越想越觉得这事后果严重,他一个人不要紧,这里面盘根错节,要动起真刀真枪,牵连的岂止是他们任家?
  “这个事情已经轮不到你出面了,你明天好好去上班,给我乖乖把这段时间挺过去。”任老爷子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如今再去找周家,人家也不一定会肯了。任老爷子一声驰骋沙场,金戈铁马,最容不下的便是周明这样的小动作,明是示好,暗是使坏,说了半天不过是自己一口气吞不下而已。政治场上闹意气,只有两败俱伤。
  第二天,任之信去了政府办公大楼。虽然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变,但任之信敏锐的嗅觉还是感觉出了气氛 的异样。在他还不清楚底细的时候,只有按兵不动。
  知道下班的时候,他的秘书才走过来告诉他:“任市,听说中央派了一个调查组下来,要在我们市驻扎半年。”
  “调查什么?”
  “不太清楚,但是中纪委派的任,名义上叫什么稽查小组,目前那些人的身份都是观察员。”
  任之信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这绝对不是周明一个人能控制的局面,恐怕要调查的对象不止是他们任家,紧要关头,谁也别想跑掉。只是谁能笑到最后,如今还为时尚早。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周家妥协了,连周明自己也预料不到,中纪委那帮人居然当了真,真的派了人下来调查,当然查到最后肯定会把自己也查的不清不楚。周明再次找到任老爷子的时候,口气已经缓和了很多。
  政治本来就是肮脏的,此时是朋友,彼时便是敌人,没有永远的死对头,更没有永远的朋友。唯一的办法只有联姻。
  这一下,需要忌惮的不再只是那些虎视耽耽想要上位的c城领导班子里的各色人等了,连那帮派下来的观察员也要掂掂自己斤两,有没有上方宝剑可以连锅端。
  事情就是这样,逐个击破容易,但一旦联合起来,谁也要忌讳三分,这团麻绕的越大越紧,旁人越无法解开,还能怎么着?由他去吧。
  于是任之信与周曼娟的婚事再一次提上日程。
  这一次,不是任老爷子逼他,而是任之信自己提出来的。他不是傻子,身在其中,他比谁都明白,任家输不起,任家可以少一个任之信,但决不能因为任之信就此覆灭了。任之信,他还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结婚那天,任之信把自己关在化妆间里,烟头一个一个的扔在地上,他踩灭一个,又重新点燃一支。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感觉不到心痛,他用右手抚上自己的左边的胸膛,那里正插着一朵鲜花,别了一张红色的条,上面写着两个迥劲的大字--新郎。
  他把手握成拳,狠狠的朝着心脏的地方敲打,咚咚的两声闷响,可一点也没有觉得疼,他被呛出了两滴泪,终于明白什么叫行尸走肉,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再也不敢去想,那些纯洁的温暖的片断,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回忆去争取了。
  任之信,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孤独是瘾

  他与周曼娟这段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婚姻,任之信不想再回忆,每每想起,都觉得是一种耻辱。这段婚姻就是他的耻辱架,向世人昭示着他的不堪,他的无耻,他的妥协,他的心不在焉。
  连做戏都做不了全套。
  他跟她真的算不上夫妻,甚至连争吵也算不上。因为一早就已心死,心灰,彼此早早把关系看破,谁也不愿意去为这段婚姻做点入得了眼的粉饰。
  他对她不闻不问,所谓夫妻不过例行公事。
  他借口工作忙,周一到周五依旧回自己的公寓,只有周末,才跟她一起携手出现在各种场合,不过他的脸依旧是冷冷的,假若需要做戏,笑容也抵达不了眼底。
  他是个蹩脚的演员,演砸了人生这场戏。
  倒是周曼娟,依旧锲而不舍,百宝耍尽。
  “你别一天到晚人也不见,好不容易见着面了,你又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你说啊,你说啊,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狐媚子?”
  任之信眼皮也不抬,他哪里需要跟她多费唇舌。
  “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还是忘不了她是吧?你当初悔婚,不就是为了她吗?多好笑啊,结果你在这边等着她,没想到吧,人家居然还跑了,人家不稀罕你啊,任市长。”
  “你有什么了不起,只有我周曼娟瞎了眼才会看上你,你别觉得自己吃了多大的亏似的,你真以为我愿意嫁给你?”
  “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走了。”他的表情始终如一,他甚至已经不会动怒了,随便吧,他已经是这样了。
  周曼娟听到关门声,眼泪才开始迸发出来,之前伪装得蛮横,倔强,终于被砰地一声击得粉碎。
  她开始哭,歇斯底里地哭。她怎么变成这样了?成了人人眼中的怨妇?
  她一开始就错了,如今更像是一朵开到极致的花,明明正当花期,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死气。她一开始就选错了角色,入错了戏,夸张的鬼脸下怨气掩都掩不住,站在松松垮垮的廉价戏服里,站在任之信身边做着刻薄的戏,最好的光阴虚掷在一个凉薄而又寡情的男人身上,一眼望去,是断然等不到结果的痴心一片,连同些许年的悲喜一同掉进了无声的落幕里。
  她没有被谁这么恨过,这么厌恶过,更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怨恨一个人,恨到骨髓,恨到连自己都不是自己。
  真像某某说的那样,那个人他不爱你,哭是错,闹也是错,做什么都是错,还有什么意义?在任之信的眼里,周曼娟连配角也轮不上,明明是玫瑰,偏偏成了他眼里的小丑,越发不堪,渐渐地连说书人也忘了她的存在。
  这一段错位的婚姻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切因利益结合,一切又因利益分崩离析。
  等到任之信如愿当上了市长,等到周明觉得警报解除,原本就生了罅隙的两家,迫不及待地撕下了面纱。
  周曼娟再不甘愿,也不过只是一枚棋子,连自己的婚姻也做不了主。
  对周家来说,任之信是彻头彻尾的白眼狼,他们随时担心他会被反噬一口,怎么可能还由着他借着自己往上爬?
  对任家来说,周家并不是一棵可以乘凉的大树,自古树倒猢狲散,任家没理由还待在树底下,等着大树倒下那一天。
  任之信对离婚的反应,跟结婚如出一辙。他麻木了,自然无所谓结还是离,唯一的好处是从今往后,他也不需要对着谁谁谁上演恩爱这个拙劣的戏码了。
  任之信把离婚证扔给周曼娟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猛地抽搐了一下,有些不忍目睹,更多的是不堪回首。
  她突然笑了:“任之信,如果现在我跟你说我怀孕了,怎么办?”
  任之信已经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曼娟,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出一个那么不好笑的笑话。
  “跟你结婚之前,我已经结扎了。要是你真怀孕了,那我还得恭喜你,我们离得刚刚好。”
  假如这场婚姻是场笑话,任之信和周曼娟都用了各自的笑话为这段婚姻做了一次结案陈词。
  任之信甚至不愿意去看周曼娟的表情,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去看自己的表情。
  之后的日子,任之信把自己封闭起来。他甚至不敢去过问另一个人的生死,只是一个念头,都让他觉得难堪。
  他的人生已经毁了,他的心有一个黑洞,碰不的触不的,他甚至找不到东西去填补这个黑洞。
  他再也不是苏紫口里的那个任之信了,他依旧谈笑风生,他依旧铁腕冷面,他依旧游刃有余,他依旧克己复礼,是让人望而生畏的任之信,是C城最年轻最卓越的正市长,是雷厉风行的改革者,是高瞻远瞩的规划者,是事无巨细的设计者,却再也不是当初野心勃勃的政客了。
  经此一役,他对权力彻底失去欲望。他再也不会对所谓的锦绣前程产生任何期待,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做好眼下的事情。虽然所有人都以为他前途无量,但只有他,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经提前结束了。
  扁鹊曾曰:伤在胄里,药石无灵。政治是什么?不外乎利益倾轧,勾心斗角,阴谋阳谋,耳虞我诈,而费劲心思得到的远不如自己失去的,对于这一切,他已经腻了。
  旁人看不出端倪,一味地歌功颂德,一味地溜须拍马,一味地下套使绊,只有任老爷子察觉到了任之信的心灰意冷。在江湖上,一个人失了武功并不可怕,右手断了,可以练就左手剑法,全身瘫痪了,还可以练口发暗器,最可怕是的这个人已经失去了斗志。
  “之信,算是废了。”任老爷子摇了摇头,只求平安,再无其他奢求。
  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任之信还会嗅出当初那个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女子,她是水木清华、婉兮清扬,隔着半曳黑纱痴痴望向他。此时,他是她的帝释天龙,而她不见得就是他眼里的乾达婆。
  好年华成了流水,昔日淡淡的一缕麝香越来越浓,他觉得成瘾,欲罢不能,才开始把目光牢牢锁在这个由淡转浓的一抹丹青上。
  接着画面变换,换成了他自己。他把修罗刀对准自己,急急地追问:我肯,你为何不肯?
  最后,这段戏码,虽然有神秘华丽的开场,却换来一个委顿逼仄的落幕。
  他的忿懑,他的不甘,像一个缓慢滴落的沙漏,一开始是不敢想,不去想,渐渐地积沙成丘,她留下的一颦一笑,一静一动,一个吻,一个拥抱,一转身,一回头,全成了修罗刀袖箭羽,刺得他心痛欲裂,终于,他的追问从梦里延伸到了现实。
  “我肯,你为何不肯?”
  他追问的无非是一句为什么,所谓的解释,更像那个倔强得要讨个说法的菊豆,凭什么,为什么,非常地天真,却又异常地执坳。虽然退一步,便天高云淡,但他偏不,硬生生地要把自己逼进死角,连同着若干个为什么,织成一层厚厚的茧,只有唯一那个能回答为什么的人才能剥开这层茧。
  他的恨连同着他的爱都那么逼仄,狭隘。爱的时候是独占的,是征服的,是狂风席卷式的,随即而生的恨亦是如此,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爱的是谁,他恨的到底是她还是他自己?
  有些时候,我们总是爱问那些困在网里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她)怎么你了,让你这么刻骨铭心的?”别问他们为什么了,因为连他们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爱,没有理由。
  恨,亦没有理由。
  因为执迷所以不悟。
  别问他为什么隔了五年都不去找她,更别问他为什么要过了三年才想起要追问她的下落,一个人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他找到了又如何?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可是等他真正找到了,他发现现实把他摧毁地更彻底。在他的记忆里,他是苏紫生命里的帝释天龙,她淡淡地隐匿在他身后,是一场力量悬殊的相思,可等到他知道她结婚的时候,他才发现什么时候这场战争已经输赢易主,他终于把自己的一腔迟到的痴情演成了连自己也不相信的笑话。与其说他不敢面对的是苏紫,不如说是他不敢面对自己,可笑的自尊。
  别问他为什么不去抢?这个问题不会出现在任之信的脑海里。他那么一个骄傲的人,即使连爱也爱得那么隐秘,隐秘到要失去了以后才知道,你叫他如何去抢?匍匐在苏紫的脚下,求她回来?又或是用种种手段胁迫她回到他身边?那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桥段。
  在现实的章节里,他的不甘只化成了一个字,那就是等。他不会低声下气到去索去求去抢去要,他的自尊不允许,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与身俱来的尊贵不允许,即使是当初,他也没有想过要靠这样的手段去赢得苏紫。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生来就习惯了只伸手只张嘴,连俯拾都嫌下作,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上演痴情缠绵的戏码呢?
  当然,他们这样的人,自信总是显得那么可笑。比如说任之信笃信苏紫会回头。他怎么会如此笃定呢?他的自信从哪里来的?非常可笑,可笑到无理可循,可偏偏现实又会应证他们的笃定。
  所以他才会咄咄逼人,因为他以为靠自信便可赢回这一局,他以为靠等就能等到春暖花开,但一子错,满盘皆输。
  任之信,终究还是错看了苏紫。
  她不是堤上絮,不是菟丝花,不是笼中鸟。她即使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都没有想过回头,她跌下去,然后自己挣扎着爬起来,一路向前走,决绝得不允许自己回头。她当然会结婚,不管是解脱还是逃遁,不管是催眠还是麻醉,她终究不会回头看他一眼的。
  他的空等,成就了苏紫的跋涉。
  他的懦弱,成就了苏紫的坚强。
  他的不甘不愿,成就了苏紫的愿赌服输。
  他的执迷不悟,成就了苏紫的海阔天空。
  这段往事,苏紫一饮而尽,是琼浆也好,是鸠毒也罢,她认了,但任之信却不,他沿着杯沿,一口一口,一滴一滴,任它在喉咙处盘旋,缓缓滑入,即使是琼浆早就蒸发殆尽,即使是鸠毒早已毒漫全身,他死也死得如此不干脆,被往事一刀刀割着,犹如凌迟。
  如今想通了这一切,任之信,你还有什么立场,还有什么资格,去追问一个为什么,你还用什么身份,还能用什么理由,去索要一个解释?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奇怪的心和思想没有人懂。有谁知道,愈清醒反而愈痛苦,愈痛苦反而愈幸福?真实是什么?最深沉的爱是最大的孤独。
  任之信,他不知道是该痛苦还是该庆幸,他的孤独和他的爱一样,成为一种奇异的合体,交杂着在他的体内肆意生长,蔓延,衍生成一种瘾,一种毒,贯穿全身,无药可解。
  你的爱,开始的那么清冷,进行的那么自持,结果到结束以后才爆发成洪流,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只能一个人下完这盘残局。主角已然离场,这局棋,你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他的后知后觉,他的隐忍不发,他的骄傲和自信,终于让黑白二子,成为一场哀凉的对峙,让每一颗棋子都深深嵌进棋盘,孤独自成一隅,再无翻盘的可能。


 清醒纪

  苏紫坐在回A城的火车上,她看着窗外,一幕幕倒退的风景从眼前掠过,恍若隔世。
  1968年,柬埔寨。一座古老的庙宇里,一位小和尚看着一个奇怪的游客。他在斑斓破旧的石柱上找到一个小圆洞,深情的看着。忧伤的大提琴声响起,他把嘴伏在上面,轻轻的自语。他走了,留下一个填着带有青草泥土的洞口。
  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在电影的最后打出一行字幕: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关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属于苏紫与任之信的那段花样年华已经过去,关于这段花样年华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可是在最后,任之信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句:“如果多一张船票,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他终于什么都没说,他的来势汹汹,他的处心积虑,他的漫长等待,到头来,不过只是一个照面,然后连再见都说不出口。
  他终究还是没能理直气壮地说出那一句:“苏紫,留下来,回到我身边。”
  从球场回市区的路上,苏紫觉得仿若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沉默地对峙。她是断然不会回头了,可这么一转身,他还在那里。她越发觉得自己的这一趟旅行更像是一次祭奠之旅。她把记忆还给他,把过去留给他,把曾经留给他,从此再无旁鹜,孑然上路。
  她还记得,她下了车,关上车门的时候,对他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再也不见。永不永不再见。
  她关上车门,转身走了。在她的身后,他的车一动不动,她不知道他在车里又是怎样一番感受,她径直朝前走,上了天桥,下了天桥,瞬间便被人群淹没。
  《甜蜜蜜》里的那一幕并没有出现,喇叭声并没有响起,而苏紫的背影很快汇入芸芸众生,再也分辨不出。
  她的离开与他的不留,更像是现实里的一段戏码,没有戏剧化的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只是一曲声调渐弱的离歌,咿咿唔唔,荒腔走板,不知不觉就到了尾声,这个尾音拖得太长,长到所有人都以为只是一个转折,但它真的就是结束了,再也没有声音,命运再开一局,却再也不是任之信与苏紫的那段戏了。
  任之信被车后的喇叭声淹没,他木然地看着前方的天桥,视线却没有焦点。许久许久,可能眼睛有些乏了,他眨了眨眼,一滴液体掉在了方向盘上,溅出一朵花,他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座位,残余的温度早蒸发殆尽, 一枚钥匙孤零零地躺在坐椅上,冰冷地没有温度。
  他把车调了头,转身没入滚滚车流,跟着人们行驶的方向随波逐流。
  从C城到A城,坐火车需要12个小时。一个黑夜的时间,足以让苏紫清醒。
  她记得饶小舒结婚之后跟她有过一次聊天。
  饶小舒说:“我推荐你看安妮宝贝的《清醒纪》。任何人都会成长,当初寂寞热烈独行的安妮也会为人妻为人母,她的文字跟她的人一样,都是从沉沦到清醒的过程。”
  苏紫最后还是没去看那本书,但却记住了这个名字。
  每个人随时会醉,也随时会醒。
  五年前的任之信,是花样年华的一场劫;五年后的任之信,却成为吴哥窟的一个树洞。命运玄妙,苏紫终于明白为何放下。
  知非即舍。佛在2500年前扔下这句话,苏紫在她28岁这一年,终于顿悟。
  就象张爱玲在《金锁记》的开头说的:
  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人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
  想起一个单词“Hold in”,昨日承担不起今日的重量,于是会模糊,会扭曲,会淡去,会遗忘。
  苏紫觉得自己这几年来的执着,有些不明所以。
  她想起那一晚,她接到倪真的电话,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
  “听说任之信离婚了。”
  “是吗?”她的语气平静如常,倪真在电话那旁松了一口气,真以为她前尘往事,她真的放下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两年了,她果真真的没有回过头,决绝地把自己逼在角落,自闭而又倔强地活着,她想,即使让她知道也无妨了。
  这个消息倪真只说了一半,河马在政府单位上班,回来说的又是另外一个版本。
  “任市长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说离婚就离婚了。我们局的头头都在说他是白眼狼,看来他是不想混了。”
  “还没见过哪个搞政治的像他这么放肆的,现在虽然看起来是他在当权,但上面的领导说最多任期一满,他就……”河马的手心一翻,做了一个刀切的手势,含义不言而喻。
  河马当然不知道苏紫跟任之信的事,滔滔不绝地当八卦讲,只有倪真听出了别的滋味,她担心着怕是任之信存了别的心思,比如真的是为了苏紫。
  于是,她才打了那个电话,听着苏紫口气冷淡,才又放下心来,觉得自己真是多虑了。
  苏紫当时还坐在电脑前,她正在跟一个顾家明的人聊天。
  她看着电脑屏幕,渐渐地眼前现出白花花的一片,她起身,端着杯子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膝盖撞在了门框上,磨破了点皮,她继续走,这个时候已经快凌晨12点了。她拿了袋咖啡,倒在杯子,走到饮水机旁边,倒满了水,却发现咖啡粉末并没有化开,一摸,全是冷的。
  她又把杯子里的水倒掉,洗干净,再放了一袋速溶咖啡,饮水机的灯是亮着的,但这一次她又接的是冷水。
  终于,她忍不住了。
  这个时候,才放声大哭起来。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为谁而哭,为什么而哭,像一次迟到许久的洗礼,更像一次姗姗而来的诀别,许久许久之后,她才止住了眼泪,沙哑着嗓子跟电脑那端的顾家明说:“我们结婚吧!”


  知非即舍

  苏紫记得她与顾家明领完结婚证出来,他把手伸过来,苏紫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顾家明的手跟任之信的手截然不同,他的手掌厚实,还有厚厚的手茧,不似任之信,修长,尊贵,不食人间烟火。
  刚结婚的时候,苏紫对顾家明说,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他真的没叫她下过厨房。她是心有余悸,总怕旧日重现,以前她那么心甘情愿下庖厨,真以为贤惠便是美德,美德便能长相守。这一次,她突然来了小性子,以前没使过的招都用在了顾家明身上。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他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着,他跟她吹嘘自己会烹饪,端出来的饭菜却惨不忍睹,苏紫眼也不眨地咽下去,渐渐地,竟真有几分味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紫才陪着他一起下厨房,她拿着锅铲,一边翻炒:“家明,快,帮我剥两棵蒜。”“盘子,盘子,快把盘子递给我。”
  有时候他们也请朋友到家里吃饭,朋友看着他们两个人在厨房里的情景,看得一阵眼热,神仙眷侣的绰号就此传了出去。
  一开始,他吻她的时候,她很自然地把头别开,她也不敢闭着眼睛,怕一闭上眼睛,记忆和现实就混淆不清。
  尤其是做爱的时候,她一直紧咬着嘴唇,身体跟思想总会在这个时候背道而驰,她明明是快乐的,却害怕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于是她只是用牙齿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再后来,她的脾气渐渐收敛了,每一次她想发火的时候,都会停顿几秒,因为生怕嘴唇里冒出来的又是那三个字,她害怕,反而隐忍。渐渐地把心里那块洞逼成一块厚厚的老茧,旁人触不得,她也不敢去触。
  她小心翼翼地遵循着婚姻的戒条,本本分分地做着别人的妻,以为便是岁月静好。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对不起顾家明,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是啊,她连心都是残缺的,她怎么跟他长相守呢,连呼吸里都带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有一次,顾家明半夜被她的梦呓惊醒,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问她:“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做梦了?”
  苏紫全无印象。
  “我听着你好象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苏紫差点打翻咸豆浆的杯子。
  “以后晚上少看点电视剧,晚上老是说梦话。”顾家明收拾好饭桌,好心地提醒。
  再后来,她便是战战兢兢地做着别人的妻,生怕再错念名字。
  真真奇怪,这样的婚姻居然也能维持三年,坦白地讲,他对她可谓仁至义尽。苏紫自己都觉得惭愧。
  记忆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记忆更是微不足道。苏紫即使依旧固执地让自己被记忆捆绑着,但却无法逃离生活本身。
  抛开记忆的枷锁,连苏紫都不敢说自己不幸福。
  她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她依旧在这家报社工作,混了几年,居然也成了三朝元老,地位在那,能力在那,再无生活之忧,谈不上压力,自然心情也惬意起来。
  顾家明与她,更是默契地不像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即使跟任之信,她都没有这么强烈的“他知道她”这样的感觉。
  有一次,顾家明约了朋友一起在外面吃饭,苏紫下班晚了,晚了半小时赶过去,在电话里朋友给她指路,路盲的她见着朋友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你真是我的人肉GPS啊!”
  朋友诧异地指了指顾家明,然后大笑:“他刚刚说的也是这句话,你们真不愧是两口子啊!”
  当然,也不全是艳羡的目光。倪真听说苏紫结婚的时候,她在电话里大叫一声:“苏紫你疯了?”在她看来,苏紫更像是从一个刑场奔赴另一个刑场。婚姻,对苏紫而言不是修得正果,而是逃避与遁世。她把头埋进沙堆,以为从此现世安慰。
  倪真见到苏紫跟顾家明在一起的时候,原本想说的话又一句句咽了下去。
  苏紫兴奋地拉着倪真谈东拉西,带着她去吃A城的小吃,顾家明拿着相机跟在后面,一路上半句怨言都没有。到是倪真忍不住了:“你快过来吧,别拍了。”
  顾家明笑了笑:“你们吃就好了。”然后再从旁边的店里买了碗粉过来端到倪真面前:“这也是A城的名小吃,你也尝尝。”倪真有些吃惊,觉得这个男人的体贴周到到了细如毫发的地步,对倪真如此,不过只是爱屋及乌罢了。
  后来倪真问她:“顾家明是不是都这样?”
  苏紫不以为然:“是啊,典型的事妈儿。”
  晚上苏紫给倪真铺床,“顾家明,我们家被子放在哪里的啊?”
  “顾家明,我记得还有一个灭蚊器呢?”
  “顾家明,上次买的毛巾你放哪了?”
  倪真看的一阵唏嘘,心渐渐偏向了顾家明。苏紫浑然不觉自己身在福中。
  倪真一走,苏紫便忘了照片这挡事,还是顾家明传给倪真,一来二去,倪真才大胆起来:“你看上苏紫哪点了?”
  “你不觉得她粗线条得很可爱吗?”
  “粗线条可能是性格,但也有可能是别的,你没想过,一个人如果心不在你身上,她自然看不到那些细腻的东西。”
  片刻,顾家明才打过来一串字符:“我愿意等。因为她值得。”
  到此刻,倪真才真真放下心来。
  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苏紫和顾家明就这么不愠不火地过了三年。
  三年,三年以来,她还是怕,她还是担心,那个随时会从心脏黑洞里跳出的名字。
  她还是会走神,还是会想念,还是会在想到的时候胸口一阵闷痛。
  所以,她去了C城。
  所以,她拿了那把钥匙。
  所以,她还是见着了他。
  所以,她向他把过去娓娓道出。
  最后,她离开了。
  这是苏紫自己的禅,欲舍先得,欲去先留,她必要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的青春是一曲惆怅的挽歌,她的爱情是副山水画上横生枝节的皴法,笔墨凌乱,全无章法,败到不能再败,只能另起一局。
  火车是凌晨6点到的A城,苏紫一出站口,便看见了顾家明。
  她突然走快了两步,走到他的身边。
  顾家明的眼睛里满是红丝,伸手接过了苏紫的行李,接着又把她搂在了他怀里。
  苏紫有些诧异,顾家明从未在公共场合对她有过任何亲密的举动,如今这个拥抱,让她有些发愣。
  “你干嘛呀?”她挣扎了一下。
  顾家明贪婪地呼吸着苏紫发间的味道,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怕你不回来了。”
  苏紫没听清,“什么?”
  顾家明却再也没有说了,越搂越紧。苏紫才渐渐回味出那句话来,眼圈一热,她的手拍了拍顾家明的背,旁人看过去,谁说他们不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


   我遇到了,所以要珍惜

  苏紫的心不在顾家明身上,他一早就知道。
  说真的,顾家明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他在生意场上打滚了这么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对于爱情,他从来不做奢望。
  当然,他不是没有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初,他跟苏紫说,他只交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分手了,那女人在他面前自杀了三次。苏紫不信,他也不再解释。但他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谁没有什么前尘过往呢?当年的他年轻气盛,他还记得热恋的感觉,混身上下都充满了劲儿,他从女朋友的家的阳台翻出去,大清早地碰见了她的父亲,被她爸爸拿着苕帚追着打,第二天,他顶着一脸的青紫去见她。谁说又不热烈呢?
  再后来,他才觉得不适合,她的偏执渐渐展露,她不允许他给别的女孩拍照,甚至连说话都不允许,她想要什么他必须去做什么,否则就是歇斯底里的哭闹。
  渐渐地疲了心,爱情就在这种互相折磨中消失殆尽,后来他跟她说分手。她等他一走,转身吞了十多片安眠药。那是第一次,他把她交给她父亲,去了远方。
  第二次,她打来电话,无比得意地说:“顾家明,我结婚了。”他的心里再也没有任何涟漪,过去了就过去了。却不知道她在新婚当天晚上给他打的电话,挂了电话她又在浴室里拿刀片往自己的手腕上割。
  最后一次,她竟千山万水而来,就是在他面前,只说了一句话:“要死,我也要死在你面前!”
  她并没有死,住了一个多月医院,醒来后便再也不记得顾家明是谁。
  顾家明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谈过恋爱,直到遇到苏紫。从24岁到32岁,他的生活里只有工作,工作,从一个城市迁徙到另一个城市,再也没有想过爱情这码事。这的确是一个让人心悸的字眼。
  他跟苏紫,也不算是恋爱。两个人像谈工作一样安排着结婚之后的细节。
  “我喜欢晚上工作,不太习惯有人打扰。”
  “那佻就在书房好了,你工作的时候我不会打扰到你。”
  “我不会做饭。”
  “没关系,有阿姨,实在不行我自己也会做。”
  论到他谈条件,
  “我不喜欢女人大吵大闹,歇斯底里。”
  “嗯,不会。”
  “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不要闹意气,耍性子。”
  “嗯,不会。"
  “记得说话之前,不要让话从肚子里出来,而是要从脑子里出来,不要说伤害对方的话。”
  “嗯,嗯。”
  ……
  谁说婚姻不是开公司,两个人谈妥条件,各自留出底线,竟也可以过得顺风顺水。我们常常以爱情的名义去做些反其道而行之的事情,远远不如用点心去经营婚姻这个公司。
  当然,这只是顾家明的想法。
  渐渐地,他也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谬。
  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苏紫成为他的一种习惯,有些超脱他之前设想的局面。
  等到耐心用尽的时候,他也会发牢骚,想不明白为何她身在其中却心不在焉。
  发完了牢骚,他又继续更换一节新的电池,电池的名字叫耐性,一节又一节,他们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三年。
  关于苏紫去C城的事情,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绝对不只是参加倪真婚礼那么简单。
  他没有拦,没有劝,真的就让她去了。
  这未尝不是一种赌博。
  赌赢了,他可以得到一个完整的苏紫。
  赌输了,他连一个心不在焉的苏紫也会失去。
  至于结果,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他不是没有想过给她打一个电话,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不能去想象此刻身在C城的苏紫在做什么,跟什么人在一起,又在想些什么。他无法去坚持这样的假设,因为太残忍。
  就是这样的,一开始也不过只是好感,时间是剂毒药,一点点地把苏紫这个名字渗透进他的生命,他才发现,当他决定放手去赌的时候,他已经输不起了。
  他也想象过,当她回来的时候,对他说:“顾家明,我们离婚吧!”
  仅仅只是想象,他已经有了五脏俱焚的感觉。
  然后又安慰自己,不,不会的,苏紫不会的。但连他自己都没有底气。
  他像是在黑暗中跟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激战,他不知道对方的底牌,更不知道对方是何来路,一味地厮杀,拼搏,最后觉得整片黑暗都是他的敌人。他终于力乏倒地。
  他所依傍的不过是只是三年的朝夕相处,依苏紫的性子,她不见得会有片刻的留念。他一早看中不正是她的倔强和坚强吗?她是不会心软的,不管是对过去还是对现在。
  直到他在出站口见着苏紫,他看着她在看见他的第一眼,直觉的往前走快了几步,这个小动作让他的心瞬间就塌实了。
  “坐火车很累吧?”
  “恩。”她把行李交到他手上,跟着他去停车场。
  “为什么不坐飞机回来?”
  “坐火车挺好的,可以想清楚很多事情。”
  “想清楚什么了?”他一语双关地问。
  苏紫看着天光已经放亮,突然伸了伸懒腰:“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谁说不是呢?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苏紫坐在沙发上剥核桃,新鲜上市的核桃包裹着一层薄薄的皮,一撕开才露出洁白的真身。她放一颗在嘴里,才发现顾家明一直看着她,“干嘛?”
  顾家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苏紫从C城回来以后,顾家明都是这样,常常动不动就盯着她看,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
  她大概知道原因,却不点破。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对于苏紫而言,她在意的只是当下。
  她低头剥核桃,剥完了一堆放在碟子里递给顾家明,顾家明很自然地把嘴巴张开,苏紫挑了一颗放进他嘴里,两个人也没有说话,电视里正在放着一档综艺节目,观众笑的时候,他们也跟着笑,跟俗世夫妻没有两样。
  我所理解的浪漫永远是一种感觉:在距离里存活,在接近时消亡。
  我心目中的好人生,应该是有距离的接触,有余地的想象,有尺度的跟随。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不是吗?
  直到很久之后,顾家明才对苏紫说:“你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我知道,即使没有我,你依旧会过得很好,你还是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但我遇到你了,我们在一起了,我没有打算放弃,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珍惜。”
  这是顾家明对苏紫说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他没有跟她说我爱你,更没有说什么天长地久海誓山盟的承诺。他只是说,我遇到了,所以要珍惜。
  不是谁都有耐心去等一个人把心找回来,更不是谁都有勇气去赌对方是否会回头,苏紫终于明白,她的婚姻并不是爱情的衣冠冢,或许只是一个序。
  何时,忘却能越过记忆之上。
  柔情能越过寂寞之上,
  信与坚,越过谎言与懦弱,
  岁月越过罔罔日子,
  而生之狂欢,越过宿命之上,
  何时。

  (正文完)


  中秋独立番外:那时明月(1)

  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
  她一直羞低着头
  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
  他没有勇气接近
  她调转身,走了字幕:那时明月
  苏紫再次碰见唐洁已是大学毕业六、七年以后了。
  她上飞机才发现一直站在机舱门口微笑着说: “您好!”的乘务长似曾相识。
  “你是?”苏紫在记忆里搜索着一张张面孔,却始终没有找到对应的名字。
  “苏紫。”还是对方先叫出了她的名字,没有迟疑,没有疑问,她一眼就认出了她。
  “唐洁?”美丽的乘务长点头微笑,还好,苏紫的记忆还没有迟钝到让自己难堪的地步。
  系上安全带后,苏紫的目光不自觉地搜索着熟悉的身影。
  “去A城出差?”唐洁的声音从苏紫的身后传来。
  “哦,不,是回家。”苏紫笑了笑。
  “恩,对的,快中秋了。”
  苏紫还没来得及回应,唐洁突然转过身,朝机务室的方向走去,“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工作。下机后。我再跟你联系。”
  机场旁边的星巴克,依旧有着三三两两的客人。唐洁和苏紫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换下制服。
  “一个上?”苏紫喝了—口摩卡,味道醇厚,不似黑咖啡那么纯粹。
  唐洁点了点头,神情没有丝毫异样。我们沿着各自的轨迹,成长,跌倒,然后成熟,最后修炼成精。如今的唐洁美得更像是一副华丽的油画,却不似当初那么清澈里见惊艳的水墨。
  “前两年在维珍航空,后来又去了卡塔尔,现在觉得有些累了,才回到国内航空公司,之前还跑国际,现在都改飞小线路,人不那么累了。”
  三言两语交代现状,旧友重逢连话题都那么平庸,无外乎,你现在如何,结婚了没,生子了么,非常乏味。
  片刻的冷场,苏紫有些尴尬。她跟她原本就没到相互探询隐私的地步,如今隔着千山万水般的时间隔膜,她再也没有勇气更没有兴趣去探询另一个人的过住。她很早之前就过了好奇的年纪。苏紫坐直了身体,准备酝酿如何收场的言话时,唐洁突然说了一句话。
  “十年前,我认识王可斐的时候,刚好也是一个中秋。”
  时间对于有些人来说,是用来遗忘的,但对于唐洁而言,时间像大树的树轮,每过一圈,她便记得越清楚,记忆便越深刻。
  时间更经不起推敲,一番精雕细琢,只会让人觉得更加残忍。比如说,原来唐洁与王可斐的故事竟要追溯到十年前。
  十年,多像一句宿命的谶语。
  那一年的中秋特别早,暑假还没结束,中秋就来了。唐洁刚读完预科课程,正在忐忑不安的心情里等待着预科考试的成绩,这决定了她未来四年的专业,如果成绩理想她会如愿就读自己喜欢的工商管理系,如果成绩太差,她只能被分到冷门的专业。
  当她提着月饼礼盒按照同学提供的地址和门牌站到王可斐家的大门后时,还没敲门,她的手心全是一片冷汗。
  “你要是太担心,就去问问成绩嘛,刚好是中秋,送两盒月饼,老师也不会把你赶出来。”
  “你要是不去,被别的同学抢先了,说不定就把你挤下来了。”
  “你最好去问问自己的英语成绩,你要是其他科成绩没问题,万一英语挂了,怎么办?听说这次负责英语评卷的是王教授。”
  “去问问又不会少块肉,而且你长那么漂亮,说不定王教授一喜欢,就把c打成了A呢!”
  ……
  直到她站在了门口,手里还提着月饼,她依旧没有停止过思想斗争,她需要不断回想朋友和同学的话,才能给自己点决心,否则她真想把月饼放在门口转身就走。
  走后门送礼的事情,与她是第一次,实在是一次不太舒服的体验。
  “同学,你还要站多久?”门突然开了,王可斐穿着一身家居服看着一直局促不安的女生。
  从她在单元门口按下他家的房门号,他已经知道有人来找他了。
  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敲门,从门孔里望过去,便知道定是哪个来走后门的学生。对这些学生,王可斐见怪不怪了,他从来不会给他们脸色看,虽然内心而言,他对这样的风气很是反感,但对于这些学生,他恨不起来。
  “进来吧,要不等会这栋楼所有人都知道我把一个女同学关在门外,不让她进门了。”
  唐洁有些受宠若惊,等她紧张地接过王可斐递过来的水杯,坐在沙发上后,才敢用余光打量着这位全校最风流倜傥的副教授。
  “你哪个系的?”
  “还没有,我是预科一班的。”
  “哦,来问成绩?”
  唐洁点点头,不知道是难堪还是觉得幸运,他没有挑难,也没有跟她打哈哈,她自然也略去了那些寒暄的客气话,比如说王教授好,今天是中秋,我是某某班的某某某,对你仰慕已久,今天特地带了点月饼来着望你,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这些话,唐洁自己都觉得虚伪,还好,王可斐没给她发挥虚伪的空间,问完了以后就去了书房。
  过了一会,他走了出来:“学号是多少?”
  唐洁报了学号,紧张地再也不敢出声。
  “成绩一般,刚刚及格。”
  她呼出一口长气,要不是还在这屋里,她真想跳起来大喊三声万岁。
  王可斐颇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的小女生,纯得好象不受污染的花,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被她脸上刻意压制却忍不住流露出的轻松和欢喜打动。
  当她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房间里传出哭声。
  王可斐也听见了,脸色一变,转身进了房间。唐洁原本想跟着一起去看看,又觉得造次,现在离开又有些不妥,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房间里的哭声越来越大,似乎没有停歇的尽头。唐洁终于忍不住还是走到了房间门口。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小孩的房间,她只看见王可斐的背影,他跪在床边,一直拍着孩子,“乖了,乖了,不哭,不哭,爸爸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小孩的声音并没有被他的安慰所打动,反而越演越烈,唐洁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很想走过去告诉他: “哄小孩不是这样的。”
  她就这么站在房间门口,走也不是,说话也不是,终于,王可斐想起了她的存在转头一看,发现她原来就站在房间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 “不好意思,我先送你出去。”
  他刚离开床边,孩子立刻又哭得更大声了,声音已经沙哑,谁也经不住这么持久地嚎啕。
  他又转向孩子,脸色已经有些抓狂,不自觉地扬起手,唐洁吓了一跳,连忙走进去,“王老师!”
  她连忙走到孩子的床边,小孩突然见到陌生人,瞬间止住了哭泣,瞪大着眼睛,只是还保持着大哭时的表情。
  “不好意思,这小孩子太不省心了。”他扬起的手放了下来。
  唐洁这才注意到小孩脸上有不自然的潮红,一开始她以为是哭红的,后来又觉得不对,连耳朵都是红的,伸出手一摸,被烫得缩回了手。
  “王老师,她好象发烧了。”
  校医院,唐洁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等着皮试结果。
  在此之前的几分钟,她看见王可斐手忙脚乱地抱着孩子就往外冲,实在忍不住,才顺手在房间里拿了孩子的外套和衣服,顺手关上了房间的灯,跟着他们一路到了医院。
  “谢谢你。”
  “不用。”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唐洁。”
  直到若干年后,唐洁依旧清楚地记得她见到王可斐的第一次。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教授的模样。他那么平易近人,又那么狼狈尴尬。那一年的中秋,他跟她一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他的孩子在病床上沉沉地睡着。
  那一天,月亮应该很圆很亮,她没有看见。她只看见王可斐的侧脸,线条坚硬,下巴还有青色的胡茬,他的眼睛遮挡在镜片之下,神情是那么的疲惫。那一瞬间,她的心被某种钝器轻轻地撞了一下,她一定没有预料到,故事的开局竟始于那年明月。


 当时明月——唐洁番外(2-6)

  二:
  那是唐洁眼里的王可斐,于是当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她看着讲台上侃侃而谈的王可斐,便多了一种想象。
  她开始从他光洁的下巴开始想象,想象坐在医院长椅上的他,下巴是一片粗糙的青灰色;接着是他的嘴唇,她总会想起他紧抿嘴唇弯曲成一条浅浅的弧线;最后才是他的眼睛,讲台上的他眼神里没有别人,镜片泛着不知名的光,让人望而生畏,但另一个他却不是这样的,他的眼神疲惫,深邃,带着一股从旷古而来的沧桑,瞬间席卷心灵;下巴,嘴巴,眼睛,鼻梁,蜿蜒成一副图画,图画里的那个男人,是他,又不是他。
  唐洁在心里描摹着这样一副画,一次,又一次,若干次,上百次,她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就能刷刷几笔完成对线条的勾勒,一横,一竖,像毛笔一样从心脏上方划过,带着超乎寻常的力量烙上烙印。
  这是一个老会的故事,像青春期少女的一次狂想。我们总会对这样的男人产生异乎寻常的好感,由敬佩而生亲近,由亲近而生爱慕,由爱慕而生痴缠,但更多的结局是无疾而终。这些隐秘的心事,像潜伏在青春期少女血液里的病毒,发作的时候觉得天地之大,容身之所不过只是他一个人而已。但总是会过去的,一年,两年,若干年,等你们恋爱,结婚,回过头去看,更像是南柯一梦。
  或许你在街上碰见了他,你芳华正茂,他却尤显老态,中年男人的不堪、拘谨、市井、俗气在你眼里一览无遗,你差点认不出他来,擦身而过之后,才引来一阵唏嘘。事后想起,真该庆幸当年的自己不够勇气,否则情何以堪?
  又或许,你们再一次相会,能筹交错,你看着他,年华不再,锋芒尽退,但自有一番气质与风骨,你终于笑吟吟地开口:“老师,当年我曾迷恋过你。”此时听来,真是一句恰到好处的恭维,无人去深究话真话假,老师的耳根有些微红,不知是酒染红的还是被话醉的,他举起酒杯,看你的眼光多了一份亲近。当筵席散去,你在十字路口跟他挥手,向作别一个很久很久不曾做过的梦,从此以后他只是你的老师,在你的心里,只有尊重,提起他的名字,连涟漪都不曾泛起。
  应该是这样的吧?假设我们的唐洁跟这些绝大多数的青春少女一样,她的人生是否就此不同?
  但人生哪里经得起假设,犹如一场蝴蝶效应,她都不知究竟是哪里才算是节点?什么时候爱上的?什么时候痴迷的?什么时候念念不忘的?又是什么时候奋起直追的?真的,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
  她每天都会给王可斐写一封邮件。学校给每位老师都设了一个电子邮箱,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看,但依旧写,每天写,不管他回不回。
  信的开头,总是一如既往
  “DEARWANG”非常引人遐想,却又让人指不出不是来。
  DEARWANG:
  你知道赵学而吗?那日看TVB的《皆大欢喜》,那个站在谢天华身旁的女子。想必你定是不会看这些三流电视剧的了,但赵学而,终究是不一样的。偶日打开收音机,不知谁放起了多年前她与王杰那首《谁明浪子心》“可惜每次遇上热爱,没法使我感觉我终于遇上幸福……”今生的华彩算是早被蹉跎终结,可想起当年的那首歌,仍然忍不住唏嘘。
  DEARWANG:
  你会抽烟吧?
  寝室的女生那日在讨论,一支烟,对于女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们还是介意男人眼光的。我不会,但却羡慕那些抽烟的女人,想起便觉得美,一种寂寞的绝美。
  烟草起初是植物,后来被人摘下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的第一个生命是青绿的,第二个生命是焦黄的,第三个生命是暗红的。女人起初是植物,后来感情被人伤了,心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又一段爱情,又活过来了。然而,分离才是永恒,女人爱并痛着,也快心如死灰了。女人的第一段爱情是青绿的,第二段爱情是焦黄的,第三段爱情是暗红的。
  女人与香烟,香烟与爱情,总归是相似的。
  她把日记写成邮件,一封一封.全是一片少女心思。
  这些字带着些许矫情,却有股说不出的妩媚,隐隐暗含着挑逗与诱惑。她的落款只有一个宇母----J。
  谁能想到呢?他那么多学生,看起来更像是一场恶作剧,但谁又有那么多心思去搞这样一出恶作剧,没有出现的主角勾引,戏还没开场,就被桃起了好奇。
  虽然这样的揣度有失偏颇,她不是这样想的,她只是单纯地写着,想着什么写什么,少女的媚态,辗转心思跃然于上,她想,他看着,即使不知道她是谁,但自己最想说的话,最想与人分享的隐秘告诉了他,便就完全了,丝毫没觉出字里行间的隐藏的诱惑与暗语。
  三:
  再后来便是那次掀然大波,对于王可斐这样的人,她有一种罕见的孤勇,她在纸条上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落款依旧是一个字母----J。她从座位走向讲台,递给他.然声转身,在众目睽暌之下完成告白的仪式。
  那一刻,她的心镇定无比,浑然不觉这是一幕怎样的惊涛骇浪,更不知他和她,以后将如何自处?她觉得这像是一种仪式。对有些人而言,爱就是爱,但对唐洁不是,对她而言,爱情更像是一种宗教,她如此出格的告白更像是一次宗教的形式。她虔诚无比,双手合十,根本无视周遭诧异的目光。
  她看着他的脸瞬间变得通红,不知是恼怒还是震惊,接着匆匆结束,拂手而去。
  顷刻,她便被周围的目光包围,好奇心旺盛的甚至出言调侃:
  “真是看不出来啊!”
  “琼瑶小说看多了吧?”
  “这也太开放了吧?大庭广众的交情书……”
  唐洁不为所动,她收拾了一下书桌,转身离开,苏紫的感觉没错,那个时候的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不可侵犯的光芒,神圣而又不容人亵渎的光芒。
  接下来,便是满城风雨。她身处风暴的中央,反而相安无事,任风动,任幡动,唯心不动。
  班主任找她谈话。
  “唐洁,告诉我,这只是你开的玩笑对吧?”
  她摇头。
  “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
  她笑了笑,无比真诚的点了点头。
  班主任摇头叹息,侃侃而谈,无外乎师道,学道,为人之道,情爱,道德,规矩,约束诸如此类。
  唐洁打断他的话: “老师,我已经成年了。”
  “但你依旧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难道学生就不容易爱上别人吗?”
  “但你爱的对象有问趣。”
  “爱一个人有错吗?老师,难道你没有爱过吗?”
  班主任被她反问的一身冷汗,此时的唐洁是爱情的卫道士,在她的逻辑里爱便是爱了,说了便是说了,告白了便是告白了,与旁人无关,与制度无关,与影响无关,甚至与道德廉耻更无关。
  事情的处理结果很快下来了,唐洁没错,王可斐没错,但学校很快让别的老师代了王可斐的课,至少在课堂上他与她没有任何可以接触的机会了。
  这一招真真是欲盖弥彰。
  倒是王可斐主动找到了唐洁。
  “你就是J?”
  “那些邮件都是你发的?”
  “为什么给我写这些东西?”
  他一个问接着一个问,她仰望着他,目光晶莹,却充满了勇气,他问一次,她便点一次头,倒是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王教授风流倜侃,出类拔萃,当然不缺乏拒绝女学生的经验,但遇着唐洁,他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看着她,真真是水木年华,竟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他有些口涩,不知接下去又说些什么。
  “你一个人带小孩吗?”她的声音像泉水般清澈。
  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中秋的夜晚陪着他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一夜的女孩。
  “是你?那个来问成绩的学生?”
  唐洁的眼眸里闪过惊喜,他对她终究还是有印象的。
  后来的谈话越发不着边际。他原本是来质问的,接着该是让这位胆大的女学生早早断了念头。结果,他却顺着她的话头,一句接一句把话题蔓延成一种很迤逦的颜色。
  “你的妻子呢?”
  “她去世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生死有命。”
  “那你一个人?”
  “还有豆豆。”
  “他几岁了?”
  “五岁。”
  “你不是一个好父亲。”
  “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出来了。”
  “哦?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就知道。”
  “是,你说对了。我的确不是一个好父亲。”
  “那是因为你缺了一位女主人。”
  ……
  话题变得有些暧昧,实在不像是一个老师与学生的谈话。王可斐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不知不觉地走进唐洁的话里,也不能说是一个圈套,或许一开始,他见着她的第一眼,他就没想过要把她的身份定位成学生。
  仅仅只是学生,未免太遗憾了。


 四:
  其实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一生中就会遇到某些琼瑶的桥段。比方说在公交车上的一次相遇。又或许遇到某位穷追不舍的男士寄来一束玫瑰,卡片还写着“你是我的天使”,当然,如今的人们不这样说,他们会说这太雷了吧。
  琼瑶也好,雷也罢,不过只是生活中的某个段落,平常日子里的一两段插曲,总不会如唐洁把自己的一生都铺陈成一抹让人苦笑不得的哀怨。
  她决然的开始,轰轰烈烈的进行,一定要人尽皆知,一定要粉身碎骨,一定要死得其所。
  她追王可斐的事情并不算秘密,一开始八卦还有热度有噱头有分量,渐渐地连旁人也觉得乏味,对八卦的热情渐渐降至冰点,也只有当事人对追逐的戏码依旧乐此不疲。
  没有谁能抵挡住这样的攻势,虽然王可斐一直处于被动,一直做出拒绝的姿态,但天知道他心里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动摇的,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律津有味地看着唐洁发来的一封封邮件,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并不拒绝她的电话,甚至还能在电话里聊上十几二十几分钟的?
  再后来,唐洁说:“王老师,下个星期是我生日,我能邀请你陪我过生日吗?”
  他终于没有拒绝。
  那一天,他跟她聊了很久,甚至还陪她吹了20岁生日的蜡烛。
  而那一晚,她没有回宿舍。
  很久很久之后,唐洁都无法忘记她的第一次。在她20岁生日的那一个晚上。他跟她说再见,她却一路跟着他,他说我送你回宿舍吧?
  唐洁摇头,看着他转身离开,跟在他的身后。没有慢一步也没有快一步。
  两个人像是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
  她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在他的面前褪下衣衫,她看着他眼里的欲望点燃,然后她闭上双眼,换来心甘情愿。
  她怎么能忘记呢?
  她的第一次,是怀着怎样献祭般虔诚,在痛楚和甜蜜里,将自己献给爱情。
  王可斐是无法拒绝唐洁的,更何况他的心从来就没有坚决过。
  他在唐洁离开之后,才觉得荒唐。
  他看着凌乱的被子,还有床单上的那抹嫣红,才觉得心惊。
  什么时候事情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双手搓着自己的脸,有些不敢相信。他是真的有些后悔。
  他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为亡妻守节,来他的设想里,他不是没有想过要为孩子找一个母亲,但绝对不会是自己的学生。
  他也出去相过亲,但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耽误了,他看上的人家不见得会看上他。很自然的事情,也只有在那些学生眼里,才觉得大学老师是受尊重的,但现在的社会,多的是百万富翁。多的是青年才俊,说穿了,你王可斐再有才华,也不过只是一个穷教书匠而已,至于那些看上他的,他却自己有自己的骄傲,挑剔是这些知识分子的劣根性。
  从某种程度上,他在唐洁那里找到做为男人至高无上的尊严和存在感。她用一种倾慕又充满着狂热的眼神看着他。她的视线是向上的,也只有仰视才能触及他的下巴,而这样的一种目光竟是出自一位青艾少女,她的青春和她的热烈都散发着一种无法让人拒绝的光芒。
  但也仅仅如此而己。还能如何呢?
  王可斐从对唐洁的幻想里抽离出来,一转身就是冰冷的现实,流言蜚语,考评制度,他一想就觉得头痛欲裂。
  他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其实是在玩火。
  五:
  那一日之后,王可斐甚至有些怕见到唐洁,他该怎么说呢?
  他心里这么想的,但那些凉薄的话他却说不出口,又或者他还是存了点点奢望,比如他跟她的关系一直处于可做不可说的阶段,但真的可以吗?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
  他终于收到了唐洁的邮件。
  DEARWANGY:
  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任何人无关。
  -------------------J
  他终于放下心来。
  这一幕外人看来当然是相当的龌龊,这男人真够狷介。但唐洁身在其中,她如何看得清楚呢?
  其实真的,先别忙着去责怪她。想想你,想想我,想想周遭的其他人,我们中的每个人难道真没有遇到过被猪肉蒙了心志的时刻?
  总觉得是他,总觉得非他不可,眼里哪里还容得下一粒沙?
  连旁人的劝说,当然是听不进去的。
  唐洁便是这样的。
  爱情是一个人的事情,她比谁都有勇气执着下去。她当然知道王可斐给不起她承诺,更枉谈责任,但这些都是不需要的。在她的爱情里,只是自己的一场独角戏。她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至于天长地久,那,实在是一个太过遥远的词。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段见不得人的关系。她常常会在晚自习之后走进教师宿舍,第二天赶在出早操之前回到寝室。寝室里的女生虽然知道她夜不归宿,但在大学里谈恋爱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谁还追究她的来路呢?
  就是这样的,她甚至还负责帮他照顾小孩,每每看到豆豆的时候,她的母性便散发出来,有时候她会去猜想王可斐的妻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总是在自己的想象里去拼凑他过往的细节。
  她问豆豆: “豆豆,爸爸爱妈妈吗?”
  “爱。”
  “那妈妈爱爸爸吗?”
  “爱。”
  于是,她想,他一定有过一段悱恻的情事,但他深爱的那个人已经离去,他的心空了那么大一块,所以再也盛不下别人,她能做的只是去抚慰他的伤口。在她的想象里,她是爱情的替身,或者是天使。也只有天使才对自己这样的想象觉得意义非凡。
  她的全心全意,她的无微不至,她的热情奔放,她的小心翼翼,渐渐地让王可斐上了瘾。
  有时候他也会热烈地回吻她,嘴里呢喃着:“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听得唐洁一阵眼热,愈发死心塌地,纵使万劫不复,她也心甘情愿了。
  就是这样竟维持了一年多亲密无间的关系,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楚是谁主动了,如今在王可斐的心里,他甚至还想着,假使自己不是老师,她不是学生,娶她也是一件未尝不可的事情。
  也不仅仅只是身份的关系,这年头,师生恋修成正果的不在少数。假设等她毕了业,等学校领导能接受她曾经是他学生的身份,那他们真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也未可知。但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唐洁虽然把爱情演绎成一种宗教,但再虔诚的圣徒也会有怀疑信仰的时刻。
  如果不是因为意外,她还将在爱情的表象里继续沉溺,像做梦一样麻醉自己,但生活的河床很快枯竭,显露出凹凸不太平的底部。激情耗尽,粉饰皆褪,残酷的真实扑面而来。
  她站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说:“我怀孕了。”
  她就是这么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看着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看着他眼神里的不安和惶恐。她在那一刻,把这一切都看进了心里。
  虽然到了最后,他缓过神来,开始苦口婆心地那一套说辞,你看我们已经有了豆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知道,如果不要的话,其实我也很伤心,但条件不允许;还有,我记得你前几天生病还吃过感冒药的……
  太多借口,太多言之凿凿的理由,但唐洁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把头转向一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心里却掠过一丝冷笑。
  等他说到口干舌燥,她才冷冷地说一句:“我也没打算要。”
  他放下心来,但她的心却冷了。
  她一个人去的医院,去之前她没有告诉他。
  如果不是他那冗长的苦口婆心,如果不是他欲盖弥彰的劝说,她或许真的会生下这个孩子。她是在看到他犹豫的瞬间,脸色苍白的瞬间,原本坚如磐石的心被震了一下,她终于觉得开始觉得疲倦。
  她躺在手术台上,听从着医生的指挥,“双腿叉开,再叉开点,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又不是处女……”她的自尊和爱情连同肚子里还没有成形的胎儿一起被搅拌得粉碎。
  她一点没觉得痛,更多的是麻木。她一点也不关心那一滩血污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只是当护士掺着她走出手术室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一不小心瞥到了角落里的那个小桶。黑红红的一片,她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躺在手术室外面的观察室里,她幽幽醒转,听见隔壁病床上传来细语: “你往后可一定要对我好……”守在病床旁边的男子握着她的手,看着女人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样子,一个劲儿地点头,差点没落下泪来。
  唐洁把头转向墙壁,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两行泪就顺着枕头滑下来。


六:
  唐洁消失了。
  当然,她并没有退学,依旧在这个学校。
  但对于王可斐而言,她是真的消失了。
  她不再写那些带着了小哀伤的邮件,更不会在夜晚的时刻敲响他的门,最后甚至连电话号码也换了。
  王可斐也想过,不如就这样结束吧。在危险尚未来临前,在关系尚安全之前,但他的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反复叼念着三个字:舍不得,舍不得。当然,事情不是那么容易结束。
  他居然跟着她到了英国。
  她已经毕业,他没了顾虑,自然想起昔日她的一往情深。
  他理所应当地以为她要的不过是一个承诺,如今他能给,也愿意给。自然她该欣然接受。
  他跪在她的面前,恳求她嫁给他,看起来谁说又不是一往情深呢?
  唐洁觉得自己好像做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那个人面目模糊,但决计不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怎么会呢?他又有什么好呢?
  “你一定以为我学英语是为了你,是吗?你一定以为我到英国留学,是为了总有一天能站在你身边,对吧?王教授,不,如今你应该不只是教授了吧?该怎么称呼你呢?DEARWANG?哦,不,不对。”唐洁一动不动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那个男人。
  “你娶我,是因为爱我吗?”她问他,却等来一阵沉默。
  他又怎么会舍得呢?在他的生命里,还没有谁全心全意俯首投地地爱过他,但爱情却不是他的全部。
  他也想过去找她,充满歉意地问她一句: “你好吗?”
  但又觉得矫情。
  到了最后,他甚至有些后怕,担心她会不会骗他,真的打算把孩子生下来?想到这里才觉得一身冷汗,下定决心去看她。
  “洁……”
  她终于还是避无可避,见了他。但眼光却是冷冷的,带着倾斜的角度。
  “什么事?王教授。”
  “洁,你是不是在躲我?”他的口气卑微。
  唐洁冷笑,什么时候他也会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地说话?
  她就是那么突然地把他的手拉到了她的腹部,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追问:
  “教授,你告诉我,性是什么?为了满足,还是疲惫?”
  “教授,你说生命是什么,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
  “教授,如果我把孩子生下来,你愿意听他叫你一声爸爸吗?”
  她的脸上浮现出妖冶的神色,王可斐一惊,吓地把手缩了回去。
  她突然笑了。看见他落荒而逃,头也不回地走掉,那背影仓促地犹如刚刚遭遇了怪兽。
  唐洁看着他的背影,心就这么一寸一寸地结冰,永不融化。
  事情总是这样,想要月亮,但至多只可能得到月光。
  她再想他,他也不知。所有月上眉梢的夜晚,原来都是为了留下痛楚的回忆。
  等到唐洁去了英国,等到她已经在异国扎根,她依旧会在无数的夜晚里想起自己的那段独角戏,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温习,一遍又一遍地清醒地看着自己的愚蠢,那样的蠢,哪怕成了日后所有人的笑话,也在所不惜。
  显然,这个千山万水的求婚举动依旧没有打动她,她要的只是那一句:“你爱我吗?”
  但她又一次失望了。
  在她失去孩子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她不是没有过反复,她也曾经想过,既然是输,不妨彻底践踏完所有自尊后,再捂着脸哭一场吧,但一旦想到他那犹豫不决的脸,她怕白自己连尊严都输不起;到了最后,她才完全领悟到,这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错。
  他娶她,他接受她,不过缘于冲动,无关爱情。
  她一直说不后悔,她一直说粉身碎骨再所不惜,但怎么可能呢?
  她对自己说: “唐洁,没有人爱你。”
  除了你自己。
  到了英国后,她的脑海里,曾无数次想象过一个情节。她再一次敲开了他的家门。
  他的眼神里有短暂的错愕,接着闪过惊喜。
  她吻他,他没有拒绝。
  她微笑着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他伏在她的胸前喘息,你比以前更让我着迷。
  接着她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把刀,在他看不见的身后泛起一阵寒光,接着血色决堤。
  她想过的,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画面。
  她偏执的爱,再偏扭的恨,像一层又一层的囚笼,囚禁着她,永不超生。
  终于,她还是没有让幻想中的一幕发生,她对自己说没必要,不知道是放过自己还是放过别人。
  她看见王可斐从伦敦的雾里消失,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的背影。
  她转过身,视线一片模糊。
  “为什么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人?”苏紫听完,故事的真相与她当年听到的有些出入,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是你。”唐洁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有些事是用来遗忘的,有些事是用来铭记的。苏紫,你比我有勇气。”
  “那你后来再也没有见着他?”苏紫想问的是,既然你忘不掉,为什么还拒绝?
  唐洁摇了摇头,至于之后的事情,或许是真的没有,又或许是她不愿意说。
  但结局总是一样的,她依旧沉溺于往事,遇见故人,完成倾诉,接着离开,开始又一段漂泊。
  是我不好,我不住使你爱上我。我犯的一个错。
  若干年后,她居然还固执地认为,她离开,是因为她没有让他爱上她。


 你是谁的乾达婆?(任之信番外)

  乾达婆,此云嗅香,以香为食,亦云香阴,其身出香,此是天帝俗乐之神也。是以为飘渺幻化之神。
  “任总,你订的杂志。”王助理敲门进了办公室,在他桌上放了一本杂志。
  任之信点了点了头,示意他放下。
  王助理出门之后,才跟秘书室的张小姐闲聊几句: “你知道任总怎么老爱看这些杂志?他的品位真奇怪的。“
  “怎么?就不允许任总有点个人品位吗?这些八卦杂志偶尔翻翻也没问题啊?”
  张小姐不以为然。
  王助理压低了声音:“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这本杂志又不是全国发行的。每次都要叫我们去一趟A城买回来,每期不落, 我翻了一下,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给些少女看的东西嘛。”
  张小姐耸了耸肩,走开了。
  任之信一页一页地翻着,到一某些页,他就停住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了许久才翻下一页。看完了,他起身把杂志放进书柜里,那里面已经堆了好多本同样名字的杂志。
  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呆,又埋头工作。
  如今的他再也不是什么任市长了,任期未满,一次人大会议上他就被调任做了人大常委主任,谁都看得明白其中根底,过子半年,他以个人原因提出离职。
  再过了半年,他来到这座离A城不远的城市,重新创业,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算是断了,如今从头再起,公司里的人只有几个亲信才知道他原来就是几年前C城的市长,其余的人只知道他叫任之信,一个精明的成功商人。
  快到下班时间,他的电话响了。
  “之信,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女孩,你还记得吗?”
  任之信叹了口气,“大姐,我的事你不要太操心了。”
  “我不操心,还有谁让给你操心啊?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再过两年,你都要四十岁了,现在连个家都没有,还一个人跑那么远去创业,这些我都不说了,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对象,你好歹也去见个面吧。人家可是叫从澳大利亚回来的研究生,人品相貌都没的说,大姐怎么可能给你介绍一个比周曼娟还不如的女孩给你认识嘛!相信大姐的眼光,去见见吧,啊?”
  任之信看了看时间,耐不住大姐的唠叼,终于妥协:“什么时候?”
  “这个周末晚上6点,c城的帝都顶楼水薏餐厅。”
  任之信开车回的c城,路上堵车,等他到水薏的时候,已经7点一刻了。迟到了一个小时又十五分,他不相信哪个女孩有这样的耐心去等待一个离过婚的相亲对象。
  他刚要掏出电话,大姐的电话就来了:“之信啊,你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让人家女孩子等那么久?要不是我以为你们已经谈完,打个电话问情况,我都还不知道她还在那里等你。”
  任之信才觉得有些歉意,走进餐厅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白色的背影,纤细的有些孤单。
  “不好意思,路上有些堵车。”他的歉意到是真的,但理由实在很滥,虽然是真的。说完,两个人都美了。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女子,笑起来就有点阳光灿烂的感觉。
  “没关系,这里环境不错,翻翻杂志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小姐,怎么称呼?”
  “我姓梁。梁尚川。”
  相亲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却又是城市里最流行的事情。几乎没有哪个男女能逃得过相亲这个戏码,即使条件优渥,可能也会因为种种原因去见了一个个形形色色的陌生人。
  “梁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刚回来,还没找着事做。”她的开朗让任之信觉得场面不容易冷场。
  梁尚川有些好笑地看着对面的任之信。明明是叱咤八方的角儿,偏偏露出局促的神色。
  “你第一次相亲?”
  任之信摇头,越发尴尬。
  “那就好,我听人说一般第一次相亲成功率都不高。”
  任之信不由地缓和了一下神情,他顿了顿神,酝酿着字句,如何让彼此好好收场。
  梁尚川的眉毛抬了抬: “任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误会。其实我只是刚回国,没多少朋友,所以才答应你大姐出来见面的。你不要有任何负担和压力,我不会给你造成任何困扰。假设你有了对象,或者是有些难言之隐,OK,DO IT!TakE IT Easy,OK?”
  任之信被这女人的坦率吓了一跳,她在他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之前已经及时堵住了他的下文。
  他不由地松了松神经,才觉得胃里空空如也。
  抛开他们结识的方式不谈,不可否认梁尚川是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她性格开朗,不似小女人般的扭捏和做作。任之信一开始就表明了暂无谈恋爱的态度,就正大光明地跟梁尚川做起了朋友。
  一来二去,他们竟也可以谈些隐私的话题。
  “之信,你不谈恋爱,是为了前妻吗?”
  “不是。”
  “哦,那我知道了。你的心里一定住着别人。”
  “她已经结婚了。”
  “真遗憾。”
  “人生不就是一场遗憾吗?”
  “说的也是。你还放不下她是吗?”
  “但是她已经放下了。”
  这是任之信第一次跟外人谈论起苏紫。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活在故事里的人。已故,故去,沉溺其中,盲着眼竟也过了数载春秋。
  他始终不敢确认她真的放下了,她真的就离开了,她真的就从自己的生命里消逝了,连一丝痕迹都不见。
  自从那一日,他坐在车里看着她渐渐消失于自己的视线,他把车转了一个方向,回到楼下的时候,看着座位上的那把钥匙,再也没有勇气打开那扇门。
  从此,他真的就没有去过那套公寓,一次也没有。
  再后来,他不记得是多久以后了,他拨了那串他早就知道却从未拨出去的号码。
  他听见她在那端喂了一声,他没有说话,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两个人在电话里沉默了几个秒钟,接着她首先挂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他知道她还是认出了他,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过了半晌,他一个键一个键地把她的号码删除掉,最后狠狠地按下了删除键,连同她的名字一起消失了。
  再后来,他到了这里,离A城只有3个小时的车程,可他却从未去过那里。唯一能做的只是去收集那本杂志,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虽然全是些无关紧要的文字,但对任之信来说,只要署名是苏紫,都是一个一个的记忆。
  就是这样,他也只能凭借着这些让自己沉溺在故事里了。

所有跟帖: 

不解不解,比较而言,我更喜欢桐华那个freya -虾虾- 给 虾虾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22:16:19

回复:不解不解,比较而言,我更喜欢桐华那个freya -amandayuan- 给 amandayuan 发送悄悄话 (72 bytes) () 03/14/2009 postreply 19:40:15

喜欢 -seemoon- 给 seemoon 发送悄悄话 seemoon 的博客首页 (318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11:22:44

文字很棒,故事有点假。 -风盈袖- 给 风盈袖 发送悄悄话 风盈袖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16:54:27

CO:文字很棒,故事有点假。 -跳舞的尘埃- 给 跳舞的尘埃 发送悄悄话 跳舞的尘埃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21:13:30

总比"长暮"真实点吧 -seemoon- 给 seemoon 发送悄悄话 seemoon 的博客首页 (82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0:03:55

唉,能评价一两句说明还是看完了的。没说话的可能根本就没看。 -跳舞的尘埃- 给 跳舞的尘埃 发送悄悄话 跳舞的尘埃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3:06:06

好看, 谢谢. 作者肯定是亦舒的粉丝. -七夕月- 给 七夕月 发送悄悄话 七夕月 的博客首页 (131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4:32:10

亦舒是用了衣露申来形容“红尘” -七夕月- 给 七夕月 发送悄悄话 七夕月 的博客首页 (1071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4:47:09

有意思。:) -伍迪艾伦- 给 伍迪艾伦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3/07/2009 postreply 20:08:37

好看!顶! -iceshadow- 给 iceshadow 发送悄悄话 iceshadow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08/2009 postreply 14: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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