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 by 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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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一朝城破红颜悲(1)
  第一章 一朝城破红颜悲
  是谁道讨伐逆贼的征战是为了百姓存亡?
  一路而来,在九日蛸王的叛乱城中,百姓的命猪狗不如;在大昭王朝的统区内,百姓依旧低贱如蝼蚁;两军交战处,杀戮血腥更是染透了人性。在这个乱世中,人是互践互踏,疲于奔命的东西,几乎没有谁还记得“人”是什么。

  已经六天了——她们被困在铜斤城门内已经六天。两三百人中大多是老弱妇孺。在城中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甚至连干净的水都快用竭之时,她们惟一的希望便是出城。
  然而希望被守城兵士的长矛刀剑阻隔了六天之后,便成了绝望。
  并非城中真的已没有半点粮食,兵营囤积的粮草足够一万军士维持一年,但那不是拿来“孝敬”她们这群无用米虫的。除了苦苦哀求,听天由命外,手无寸铁的流亡弱者没有其他生路。

  身旁响起熟悉的哀哭声,无力却凄厉,像锥子插进了月向晚的心,几天来已麻木的身心裂开了痕。
  “小姐……”宝姿丫头看着活活饿死的人的干瘪尸体,颤抖地抓住她的衣袖,“我们会不会也……”她真的好怕啊!
  月向晚偏过头看向昏睡中满头白发、一脸憔悴的母亲,叹口气的力气都消失在心痛中:“如果城门一直不开,我们就只有一直在这里等死。”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一个月前,她还站在荣华富贵的顶端;一个月后,她的命与平民无异。失了权力,空有一个王族姓氏只能让她更深切地体会到人世之无情。在此中,不管是谁,姓猪姓狗都是一样在为了活命而劳碌。而地位曾经越高的人,现今只会摔得越痛。她还能咬牙在平地站着,她的母亲却在奔波流离中迅速枯萎。

  天象诡异。早在父亲领军出战之前,她便已算到了不可违逆的结果——死、城破家亡。天象卜卦之术修行半生,位高权重的钦天北长老月重天,呕尽心血想要力挽狂澜,他分明是早已料到此去的结果,却依然抛下了妻女。以国为本,以家为末吗?为什么在她看来,这些战争都只是毫无意义的杀戮?没有什么正邪,因为争得权力的成功者最终肯定万般掩饰宝座下的血腥。谁赢都是一样,最邻近死亡的永远是沙场上的兵士与无辜的百姓。所谓国仇,所谓家恨,都只是权力之争的幌子而已。

  身边的哀哭转为嘶哑,自身不保的人麻木地垂着头。忽然一声厉喊从嘶哑的缝隙间拼命抽起,如同垂死之鸟的挣扎。伏在尸体上的中年女子扑向守门兵士:“兵爷,求求你们开城门!求求你们,我儿子都饿死了呀!”

  “干什么?!滚开!”兵士粗鲁地将她推了回去。
  哪知她竟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又冲了过去。
  “滚开,不要命了!”兵士赶得越凶,她粘得越紧,到后来抱住了其中一个的脚,死都不肯放手。
  仿佛凭空中掉下了一丝生望,周围一群难民也开始蠢动起来,三三两两地围上去,哀求和厉喝响成一片。在推挤中,不知是哪个力气大了点挤倒了一名士兵,整个场面都乱了起来。盲目逃生促使人挤着人,人踩着人,月向晚和宝姿搀着月夫人,被推力往前挤着,脚被踩得差点站不住。兵士也慌了起来,乱挥乱挡的兵刃伤了不少人,更加大了局面的混乱。

  正在事情即将一发不可收拾之时,马蹄声起,一条马鞭“呼”的扫过,狠狠地将纠缠的人群打了散去,三匹马长驱直入。只听城门侍卫长欣喜呼道:“戈爷!”马背上的三人跳下来,为首一汉子扔开缰绳,大步跨向前道:“开城门!”

  人群奇迹般地静下。
  侍卫长道:“戈爷,这不行啊,上头交代的,严禁流民进出,以防奸细。开城门是要咱们脑袋的事啊!”
  “少?嗦了,我说开就开,有事我来担待!”戈爷道。
  “可是……这军令如山,小的实在不敢擅作主张。流民骚乱,小的们也不好过;戈爷要开城门保他们的命,也得想想咱们弟兄的命啊!”
  戈爷自腰间解下一枚铜令扔了过去,道:“这玩意儿足够保住你们的脑袋了,开城门吧!”
第2节:一朝城破红颜悲(2)
  侍卫长接住了令牌,满脸带笑地将之塞进了衣襟,马上转头扬手示意手下开城。
  粗嘎的转轴声带动了原本关闭着的厚重铁门,缓慢开启了一道缝,人人争先恐后地往缝中挤去,生怕城门再次关上,又陷入了难以进退的局面当中。
  月向晚觉得不能呼吸,有人踏住她的脚,有人绊住她的腿,推挤的力量尤胜于前一次,将她往地上压去。挤出去的,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是踏在谁的身上。脚、手、肩膀、腰……五脏六腑无一不痛,整个人好像已支离破碎。正在绝望中,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将她自人群中提了起来:“小心。”

  她皱着眉回眸,望进那人苍褐色的眼中。
  是那个姓戈的。
  那人怔了怔,盯着她的脸竟一时间无法移开目光。肩膀撞开挤过来的人,原本已松开的手一抓,将她整个身子抱了过来。推推挤挤的人群中,就他们两人如磐石立在原地不动。

  是她的挣动惊醒了他,他匆匆别过眼,脸上有点烧红,道:“我护着你出去。”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应允,一臂揽着她往前去。
  “我娘,我娘还在那边……”她先吃了一惊,回神一想到母亲和宝姿,不禁心急如焚。
  “什么?”他一时没有听清,低下头来,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额前。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重复了一遍。
  “噢。”他有点傻地应了声,朝她所指的方向挤去。
  然而一直到城门外,寻遍了已渐散去的人群,根本没有月夫人与宝姿的踪影。
  “她们可能早被挤出了城门,前面找找看,总能找到的。”他安慰道。
  她忍着泪,低头道:“多谢你了。”
  “你、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见她僵了一下,忍不住暗恼,忙改口道,“我是说,你要上哪里去?要不要帮忙?”
  她再心思单纯未知情事,以女子天生的直觉也大概猜到了他的用意,登时道:“你开城门,救我一命,我很是感激。寻找家母之事,不好再劳烦……后会有期。”
  他在原地,呆望着她瘦削的背影似要被风吹倒,忽然间,他转身往城中奔去。
  “喂,石城,你牵马上哪儿去?”同来的一人看到他的举动,不解地问道。
  “出城。”他抛下两字,头也未回。
  “出城干吗?陈将军那边的事还没解决,你昨晚还输给老子两坛酒,想赖账啊?”那人尤不甘心地在后面嚷嚷。
  “别吵了,人家去英雄救美了,你就乖乖地等着看他如何抱得美人归吧。”另一人笑道。
  “什么美?”
  另一人无奈敲了他一记:“牛四海,说你是牛你就是牛,想不当牛都不成……”
  瘦削的身影离得不远,他跨上几步便追到了。高大的人和高大的马挡在月向晚的面前,让她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我不是坏人。我叫戈石城,是紫微垣宫摇光堂的人。你单身一个姑娘家,脚受了伤,又不熟悉这一带,这匹马给你吧。”
  她看着他略微紧张的表情,道:“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会骑马。”
  他怔住,似乎觉得不会骑马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骑马很简单的,我教你。”
  她摇摇头。
  “那——那你骑在马上,我帮你牵着。”他这一生,除了赖人家的赌账外,还没有这么死皮赖脸过。
  她还是摇摇头。
  “你不是要找家人吗?这样下去,你找个三天五天也不一定找得到。”
  这话绝非危言耸听,她静默了片刻,心中对母亲和宝姿的担忧超过了不安:“帮我——会不会耽搁你自己的事情?”
  “——不会,不会的!”他听懂了,咧嘴笑了起来,似有一道日光划过,原本端正的五官顿时生色。
  “我不会上马。”她道,轻轻摇了摇握在手中的长辫。
  “我帮你。”他果真走了过来,她以为他只是要扶她上去,哪知他是将她抱了起来。马的骚动吓得她揪住了他的衣襟,两人一低头,一仰头,竟造成了四目相望的尴尬局面。她吓得松手,他也惊得忘了她尚未坐定就放手,差点从半空摔了下来。结果一时情急,他抱住她,她的手臂勾在他的颈上,两人贴得没有一丝空隙,情形更为暧昧。

第3节:一朝城破红颜悲(3)
  “上身稳住,抓住缰绳。”他强抑住那股骚动,不敢亵渎她半分。退开时,拳头在身旁攥紧了又松开。
  “流民可能大多散向那边,我们先去那边找。可以吗?”她指向东南。
  “东南方是白鹭岗,前临树林和大湖,晚上人应该聚集在那边过夜。运气好的话,你的家人就在那边等着你。”他其实并不希望有这样的“好运气”。
  她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牵着马,有点不甘心这样一路沉默下去,但平日的爽快豪放到此却怎么也发挥不出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月向晚。”
  “月向晚?”他将三个字细细读来,仿佛在品味什么,“月是天上的月吗?”
  “是啊。向晚意不适之向晚。”
  “我不识字!”他粗着喉咙回她一句,黑着脸。“月”是北天王族的姓氏,而他只是个目不识丁的草莽,其间差距更是提醒着他,马上人儿是如何的高不可攀。是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才妄想、妄想——

  他仿佛被刺中罩门的反应让她半天讷讷不成言语,约莫明白自己在无心之下伤了他的自尊。
  到白鹭岗时,暗暗天色从四面笼下,最后一缕夕光被矗立的乔木林吞噬掉。鸟在林上扑飞,带起与人间呻吟相附和的嘈杂。鸟儿们尚有乐土,人世却难有一方净土。
  “天已经黑了,她们不可能走太远的,一定在这附近。”因为湖太大,天色太暗,他们只得沿着岸慢慢地搜寻。
  有几处火堆生起,枝叶燃烧的浓烟和肉烤熟的焦臭充斥于整个林中。她呛咳了几声,近两日未碰食物的胃开始痉挛,眼前也开始发黑。
  “怎么了?!”他回头,刚好看到她从马上摔下,还来不及去接,她已重重地摔在地上。
  半天后她才缓过气,睫如蝶翼般扇动,脸色是透着青的雪白,一绺鬓发因为冷汗贴在肌肤上。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时,已伸手将她的发拨了开去。
  “你没事吧?”这样娇弱的人该是住在金屋被伺候着,不该受这种苦。
  她摇头避开了他流连的指,想坐起来,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我只是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话一说完,望见他了然的神色,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你等着。”他道,转头走进林子,过了一会儿,手上捧着一包野果回来。
  小小的果鲜红可爱,她迟疑了会儿:“这能吃吗?”她不曾忘记一群流民误食毒果的惨状。
  “这是野梅,我小时候常常吃,没有毒的,不过有种蛇果长得跟野梅很像,却是吃不得的。”
  她吃了一个,放下了心,虽然因为饿极吃得很快,举止仍是文雅从容。吃完抬起脸,才发现从头到尾他都一直盯着她看,奇怪的眼神令她不安地以衣袖略略擦过脸,想借这一举动缓解那种张力。

  “我——”他有些结巴。
  她轻轻却极有力地打断他的话:“走吧,我想去那边看看。”
  她没有再上马,他只好牵着马跟在她的身后,心中沮丧得无以复加。平日是何等豪爽自在,杀人也不过是手起刀落,如今在一个小女子面前却扭捏得比她更像女子。果然是出身王族,荆钗布衣也掩不住那种浑然天成的风仪与气势,不经意间便压过了比她不知魁伟几倍的他。

  默然走着,湖岸几乎快走遍,前临的是一座黝黑的山,如地狱之门。寻人的结果一再使月向晚失望。在又一次错认之后,内心的恐惧几乎使她站不住脚。
  “我不信,一定是方才没有看清楚,我要回去再找一次。”她自语,尽力抗拒去想那个她不愿接受的结果。
  “刚刚都已经找过。走了这么久,你的脚都一瘸一拐了,先坐下歇会儿吧。”沿岸走来差不多每一张脸都看过,这样的情况下漏过两个人的机会会是多大?她只是骗自己罢了。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我娘。她身上早就有病,荒郊野外,我怕她连今天晚上都……”她低头,无法说下去,“还有林子里边没找过,如果岸边找不到,我就进林子去找。找不到她们,我心里实在定不下来。”

第4节:一朝城破红颜悲(4)
  “白鹭岗这么大,这样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呢?”他搔搔头道:“月、月姑娘,这样吧,你跟我说说你娘的长相,我找人帮忙一块儿找。”
  她又喜又忧,喜的是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忧的是欠人恩情难以偿还:“可以吗?”
  “你说好了!”见她青莲似的脸上淡淡光华洋溢,他突然觉得,就是此时让他受一顿鞭刑都是值得的。
  “……我娘穿枣红衣,头发花白,左眉眉尖有一颗红痣,她身边应该还跟着小丫头,蓝衣,十五岁上下,鹅蛋脸……”她将母亲与宝姿的衣着特征细细描述完,见他走开几步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管。

  一簇明亮的火焰升到夜空中,划下淡淡烟痕。
  这是用来传递消息、召集人马的信号弹,她在父亲月重天的书房中甚至看到过这种东西的制造图。若有硫磺硝石在手,她现在便可做出一个来。
  未过半盏茶,疏暗的林间栖息的白鹭被惊得乱飞,人声四起。
  有几匹马率先冲出了林子。
  戈石城眼睛一亮:“阿奔!四海!”
  牛四海人没下马,嘴上已嚷嚷开:“看到信号,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要命地赶过来——你小子救个什么美,救到你姥姥家去了?!”
  “我要你们帮我找人。”换作平日,生冷不忌的话早就回过去了,此时身后站了月向晚,他却窘然少语。
  “找人?”牛四海哈哈笑,“找人我最老行了,你要多情的、柔媚的,报个名字来,老子都认得!”
  他的脸瞬间涨红:“你胡扯什么!”看了眼身后的人,她也张着双大眼正看他,眸光与他相触便移了开。
  “别闹了。”牛四海一旁的赵奔目光投向月向晚,“石城,你是想帮这位姑娘找失散的家人吧?”
  戈石城答是,并将月夫人与宝姿的样子再重复说了一遍:“这边已经找过了。阿奔,你带几个人到西边看看,四海,你去白鹭岗林子找。”
  “行,包在我们身上了!”赵奔答得倒爽快。
  牛四海掉转马头,却是一脸不情愿,咕哝着:“找什么人,把老子从销魂乡里扯出来,白白花了那十两银子……”
  “兄弟的终身大事要紧还是你那十两银子要紧?”赵奔低声喝道,“走吧你!”抽了他的坐骑一鞭。
  一行人陆续离去。
  “这下你可以不用担心了,有他们帮忙,你娘一定找得到。你也别乱走了,在这坐下来歇会儿,人找到他们就会回来的。”
  她应了声,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转身拖着受伤的脚慢慢踱着。
  “你去哪里?”
  “我想再去湖边看看。”
  他只好再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在湖岸边走,人穿过杂草的声音显得萧瑟荒凉。
  残月已上中天,游移在薄云之间,时是光钩,时是淡影。
  湖上带着湿气的烟雾飘来掠去,隐隐不散。
  黑色的影子铺天盖地地洒落,破浪般起一波,又退一波,沾着水气的白色羽毛在湖面上漂浮,波纹掀起蛊惑人的睡意……
  “月姑娘,醒醒……”
  她竟然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怎么睡着了。十几天来的夜不知寐,在弦绷到了极限之后终于绷裂,直到轻拍与呼喊声将她从极度的困倦中唤醒。
  “你娘她们已经找到了,我带你过去。”她的神志还有点模糊,黑暗中任由他那双有力的臂膀半扶半抱着她上了马。
  马急驰带起的冷风让她清醒。
  为了避开半空横出的枝杈,他微伏下身,不可避免地把她整个人压进了自己的胸膛。她抓着他的衣服,闻到了他身上青草、汗水混着酒的男子气味——很奇怪,但是不难闻。这样的与人亲近还是头一遭,再沉着自持,她也不禁有些面红耳赤。

  当马被勒住之时,前倾的冲劲更是让她不由自主紧紧依附住了他,耳边的胸腔中,只听得血液奔流、心脏狂跳。
  他扯着缰绳,任马在原地不驯地踏步,直到停下,才敢松开汗湿的手。
  “到了。”他对她道,跳下马,再将她抱下来。
  丘林四处散落着火堆,在静立的赵奔左侧几步之处,两个人影坐于火旁,火光映红了两人苍白不安的面孔。

第5节:一朝城破红颜悲(5)
  “娘!”月向晚喊,激动得无法止住自己朝她们奔去的脚步。
  戈石城扶起了跑得跌倒的她,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她送到月夫人的身边。
  月夫人抓住女儿伸过来的手,全身不住地颤抖,仿佛冰天雪地中垂死之人。
  “小姐,夫人和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宝姿哭道,“挤出城门后你就不见了,夫人和我只好跟着流民走,走累了就歇下等你。等了很久都等不到,没想到却跑来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恶人!”

  赵奔挑了挑眉,看了地上的三人一眼,一把拉过戈石城:“过来,我跟你说些事。”
  “他们不是坏人,要不是他们,我怕是真的见不到你们了。”月向晚轻声道,“我在人流中差点被踩死,是那位戈爷救了我一命,又帮我找到你们。我们该好好谢谢人家。”

  “可是他们好凶啊!明明不是官兵,手上却拿着刀剑,一看到夫人和我便大声吆喝着,把我们抓到这边来。我们还以为他们会杀了我们!”
  “宝姿,他们伤过娘和你吗?”见宝姿摇了摇头,她才道,“面目生得凶恶不是他们的过错,拿着刀剑的也不一定就是坏人。有些人名为强盗却做着行侠仗义的事情,有些人虽然是高官王族却是卑劣无耻之极,这样看,高官还不如强盗好——啊!娘?”

  抓住她手的五指深深陷入她的肌肤,血丝都要沁出。“你……说什么?”月夫人颤声问道。
  “娘——”她因为疼痛而不住吸气。
  “啪!”月夫人软绵绵的一掌挥过她的脸,因为耗尽体力而不住喘息:“你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你骂高官,骂王族,就是污蔑你爹和我——为国为百姓牺牲的是卑劣无耻,仗着武艺四处作乱的是行侠仗义——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是我自己想到的。”
  月夫人合上眼,泪水从睫间流出:“是不是那个姓戈的胡言乱语?”
  “不是的,娘——”
  “他们是什么人?”月夫人吃力地打断她的话。
  她垂下眼睑,将心思尽数藏入眼眸深处:“他们未提及,我怕牵扯太多,也没有问。”紫微垣宫俨然是暗界朝廷,这样的江湖大帮派,在母亲眼中不是强盗窝又是什么?
  “你们在下马之时搂搂抱抱,我都看到了。他救你,不是什么行侠仗义,而是从头到尾便没安什么好心!流民无数,他老弱病残不救,为什么就偏偏救你?你涉世未深,不知人心狡诈,只道人家帮你一把便是好人。好人不是看他只对一个人好,而是在国在大局之中取舍如何——像你爹,抛下我们母女,在战场身亡,我们不能怨他。他将你当成男孩养,连你这种自以为是的顽固脾气都养了下来,但你毕竟只是个女孩家啊——”月夫人咳了几声,几朵血花溅在襟上,“不管怎么样,女孩家的清白最为重要。娘给你这样的容貌,本该让你一生幸福无忧,将来嫁个好夫郎,但现在逢此难世,容貌反而要为你惹祸——若是不幸要活得不干不净,你还不如早早自己了结了的好!”

  宝姿噤声,吓得瞠目结舌。
  “我明白了,娘,您先歇会儿,不要说了。”
  “我非说不可——今晚不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向晚,你也知道娘活不过今晚了!”
  低垂的脸上,刘海遮住了双眸,几滴温热的泪落在手上:“娘。”
  “娘不能陪你到帝京,倒是让你少了个累赘。”月夫人虚弱地张眼,将女儿的容貌记进心中,“你答应娘,无论一路上出了什么事,都要活得干干净净,不要牵扯来路不明的人。像那个姓戈的,他再怎么对你好,娘也决不许你委身于他……”

  “我知道,娘。”月向晚的手轻轻抚过母亲冰冷的额际。
  “你是北天王族的人,绝不可以辱了门风——娘给你的那枚霜河九星珏呢?”
  “在这里。”她自颈中拉出一环锦线,线上垂着一弯玉珏。玉珏本色为翠绿,其中却有白色线形图案如银河长天而过,点点繁星司位分明,恰如天宇真图。
  月夫人微笑,嘴中溢出最后所剩无几的生气:“这是信物,保管好它,到帝京找你的外公坤山凤王,让他替你找一户配得上你的好人家……”

第6节:一朝城破红颜悲(6)
  什么叫配得上的?
  寻找同样显赫的背景出身再造就一个北天王族神话?还是现实地去看,褪去权力的外衣,她们其实比布衣百姓都不如!由绚烂到平凡,老天的束缚让她挣扎得辛苦,但是却也让她得到了心的自由。

  月向晚茫然,心中有一把自己的尺衡量着,越出囚困已久的牢笼。似乎想飞,却不知道从何飞起;就像白鹭林中那些湖上的鸟,扑棱了几下,最终还是让羽毛落入了湖中。
  靠在她肩上的月夫人似乎安详地熟睡了。戈石城走到她身旁蹲下,看了半晌,伸指在月夫人鼻下探了探。
  “月姑娘,节哀顺变。”他道。
  她没有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宝姿在一旁擦着眼泪。
  “月姑娘——”
  “我娘她——走了?”她似不信,转头看去,手伸向那已冰冷僵硬的脸,确定没有鼻息之后才收回。她将尸体轻轻放在地上,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泥灰,指着戈石城腰上的刀,“你的刀,能否借我一用?”

  戈石城愣了愣,解下刀给她,紧张地看着她拿着刀在四周慢慢走了一圈,接着停下,四顾了一会,再拔出刀在地上挖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她拿他的刀是干什么了。没想到杀人的刀竟然也有掘墓的一天。
  “我来吧。”他走过去抓住刀柄。
  她推开:“你的刀已经借给我了,我来挖,你可以帮忙。”
  他只好放手另寻工具。
  宝姿也过来了。
  东边天际的第一道光芒照在六尺见长的墓穴上。死者面容被黄土掩上之时,戈石城听到身边的月向晚低念起了他听不懂的经文。
  月夫人的墓上没有碑,只有黄土。
  “这边风水极佳,朝南,终年有日光,前有平坡,不易受潮,后有植林,雨水难积,倒是长眠的好地。”月向晚对她母亲的离去有着超乎寻常的平静。风吹过时,长发飘起,修长的身形纤如白鸟,似要凌尘飞去,只有清丽的容貌稍稍冲淡了她那不受尘世拘束的幽深清冷。

  “月姑娘,你们还要跟着流民走吗?”他不禁问。
  “我们现下也是流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戈石城回头,不自在地看着离去的赵奔正打给他一个手势,“我是说——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们家小姐去哪里都不关你的事!”宝姿在一旁叽咕着。
  “我娘要我去帝京投亲。”她答了,等着他的反应。
  他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帝京离这里不止千里,一路上很危险,你们两个女人家,怕是很难到那边。”他到底想说什么?
  “娘亲临死前的嘱咐,再难也要去。”
  他憋着一口气半天,终于呼出,看向她道:“不嫌弃的话,我送你们去。”
  “什么?路上有你比没你还要危险——”宝姿的手被月向晚一捏,话也说不下去了。
  “好。”她又答应了,让人摸不清她心中想的是什么。
  想留下她的话说出口,怕是要自取其辱。舍不得就这样别过,倒不如好人做到底送她到帝京,一来多见她几日,确保她平安;二来看着她入豪门,也让自己断了妄念。
  昨夜赵奔拉他到一旁说的话在脑袋里又一次翻转着。
  赵奔素来极恨与达官显贵打交道,因为那种人大多是鼻孔朝天。月向晚的丫环一见到他们便瑟瑟发抖,将他们当成穷凶恶极的强盗;月夫人更是满目的冷漠与不屑,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也不想想她的境地如何,王族的清高在她的脸上已和脸贴在一起,无法再剥下。

  有这样的家人,他再怎么看上人家也没有用。
  赵奔如是恨恨地道:“既然她们已经把我们当强盗了,我们何不‘强盗’给她们看?老太婆宰了,省得看着碍眼——丫头卖到凝香楼去——你那个娇滴滴的月姑娘,干脆,掳回摇光堂去,管她什么公主小姐,天皇老子也救不走她!到了那边,你有的是时间跟她慢慢磨,她要不愿意,饿她个四五天,什么都结了!”

  “她若是宁死不屈呢?”他当时是有丝心动。

第7节:一朝城破红颜悲(7)
  “给她个副堂主夫人当是看得起她。她若真这么不识相,叫那头牛弄点销魂药来,她就不得不乖乖躺在你床上了。”
  “这——太卑鄙了。”他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赵奔叹了口气:“你要当正人君子,想讨那种老婆是没什么指望的;想讨那种老婆,你就一定要卑鄙。”
  若要卑鄙,天时、地利、人和——月向晚是绝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可是,偏偏他不想卑鄙。
  不想卑鄙的结果是美人如花却碰不得,还要接受一个小丫头白眼加冷嘲热讽招待。
  到复兰镇时,月向晚无端端在路上晕倒,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找了间民房借住,跑进跑出,找大夫,买药……他已经忘了前一次这样倾尽心力照顾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站在门槛,浓浓的药味弥漫。
  “你进来干吗?”宝姿一见他,便紧张起来,“小姐的房间你不能进来!”
  “我只是想看看她醒了没有。”戈石城解释道。
  “没有,她还在睡。”笑话,夫人的话还在耳际,她岂可让他这样登堂入室。
  “我看看。”他不死心道。
  “不准看!”她坚持,双手张得大大地堵在房门口,“你干什么——喂喂?”
  他不耐烦,一把将她拎出了出来,顺手把门关上,将讨人厌的敲打怒吼隔在了门外。
  轻手轻脚地走近床沿,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到了她。
  她的眼睛紧闭着,长发散在枕上,显得更为脆弱。
  他很想碰碰她的脸或发,手却停在半空中不敢伸过。刚一缩回来,她的眼睛睁开了。
  “吵醒你了?”他吓了一跳。
  “我早就醒了——在你和宝姿在门口吵的时候。”
  他尴尬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出去。”
  “我不想睡了。”她看着他后退的姿势道,“我想喝水。”
  他马上停住脚步,动作有如玩偶。
  一碗茶递到了她的唇边,她却不张嘴。
  “你不是说想喝水?”他奇怪。
  她轻轻一叹:“我躺着怎么喝?”
  他恍然大悟,在床沿坐下,单手扶起她。
  她欲接过碗,怎料指尖一滑,淅沥哗啦,这么一碗茶便统统倒在了他的裤子上。他跳了起来,碗在地上摔个粉碎。
  “啊,抱歉——”
  “没事,水是温的。”他扯着笑,又端来一碗水,“你别动,我来喂你。”
  她的视线静静停驻在他的脸上,想找出恼怒的痕迹,可是,一丝都没有。张嘴,就着他送上的碗喝了一口水,哪知喝得太大口,整口水呛了出来,他的衣服又遭了殃。
  “哐当!”碗再一次落地开花。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满身狼狈。
  “我——”她难过地转过头去。
  “没关系,没关系,我回去换一下就好了。你——还要喝水吗?”
  她回过头呆呆地盯着他良久,忽然间微笑起来……再大笑……最后是狂笑着差点跌下床来!
  “怎么了?”他紧张起来,以为她得了什么病。
  她笑着擦去眼角的泪水:“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弄在你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他舒了口气:“原来你没事,没事就好。”
  “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反问。
  “你好心喂我喝水,我却倒了你一身水。”
  他凝视她:“只不过是小事,看你笑得那么高兴,再倒我一次也没关系。”
  她道:“我笑得高兴又对你没好处,你高兴什么?”
  “你不像我这样傻瓜,你知道我高兴什么。”
  她不看他:“我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
  “我不知道。”
  “你知道。”
  “不知道!”
  “知道!”
  “不知道!”
  “我喜欢你!”他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句。
  ……
  一阵恐怖的沉默。
  “你刚刚说什么?”她轻声问。
  他别开了脸,粗嘎道:“你听到了,知道了,何必还让我再说一次。”
第8节:一朝城破红颜悲(8)
  “再说一次好么?”她央求道。
  “我喜欢你,我想你做我的妻子。”
  “娘,你可知道如果我听你的话,将错过什么……”低低的自语几不可闻,“你既然要我……做你妻子,为什么还要答应送我去帝京?”
  “我配不上你。”他答,“是你自己说这是你娘的最后嘱咐,你一定要办到。”
  她道:“那我娘要我去死,我是不是也一定要去死?!”
  他不语。
  “我不喜欢帝京,我也讨厌贵胄王族,我从来就不想去那里投亲。从我娘跟我说起时,我便没有打算遵从——反正我是一个逆女,违命的事做得多了,也不差这么一件。以后我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不会把命运交到一群虚伪腐烂的王族人手中!”

  他这才意识到她性格中的刚烈之处,庆幸自己没有按赵奔的馊主意乱来。这样的女子,岂是威吓可以折服的。
  “那你是愿意跟我走了?”他试探问道。
  “我没说过。”她别扭道。
  他笑:“你明明是这个意思。”
  “不是。”
  “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唔!”
  他突然间扑过来,张开臂抱住了她,呼吸急促:“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便想这么做了。现在不管你是不是,我、我要带你回摇光堂!”
  宽厚温热的男子胸怀像大鸟的羽翼包裹住了她,原以为自己在这无根的漂浮生涯中是够坚强的,此时才明白那不可承受的狂风暴雨被遮挡去的安详与平静。幸福的滋味便是如此吧——淡淡的,却如水长流不绝,细细沁入心坎,散入四肢百骸,让冰凉的身躯整个都温暖起来——轻叹一声,抵在他胸前的手掌不知不觉地滑下,回抱住了他。

  “你这登徒子,不要脸的色魔,你对我们家小姐做什么?”母鸡似的尖叫划破寂静。
  月向晚抬头,只看到破门而入的宝姿舞着洗衣木棍,结结实实打在戈石城的背上,一臂粗的木棍“喀啦”断成了两节。

第9节:夫妻情重蓬门乐(1)
  第二章 夫妻情重蓬门乐
  狂笑声止不住地从大嘴中泻了出来,大有滔滔不绝之势。杯盘在笑声中颤动,连草亭顶上的茅草也不甘寂寞地掉下两三根来。
  “砰!”宝姿吊着眉,重重地将菜盘置在桌上,以此发泄心中极度的不满与怒气,“笑,笑,你笑什么笑!再笑小心我在菜里放巴豆泻死你,放砒霜毒死你!”
  赵奔挤挤眼,还是笑个没完:“呦,不错嘛,两个月来大有长进,认得了你家姑爷,学了烧饭洗衣,连巴豆砒霜是什么东西也懂了。”
  “你敢讽刺我?懂不懂关你什么事!”宝姿怒道,“我再怎么没用,也比你这个成天到别人家揩油的酒囊饭袋好!”
  “那当然了!”赵奔见招拆招,“你吃饭比我行,睡觉比我行——我哪里是你的对手——”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又道,“还有力气也挺大的,一棍打下去,棍子都能断掉!”

  宝姿哑口。
  这件丑事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但却不能够怪她,当时的情况,再怎么聪明的人也会误会是戈石城企图对小姐不轨,她举起木棍救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小姐告诉她要跟戈石城走的时候,她真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不明白小姐怎么会看上那种人。起初一个月,她从没给过戈石城好脸色。但渐渐的,看到他对小姐的疼惜爱护和小姐眼角眉梢的那抹恬淡丽色,她的心也放软了。开始隐隐约约明白小姐的心意,开口叫“姑爷”也不是那么难的事了。

  戈石城见宝姿的脸涨得通红,忙不迭道:“都过去了,反正没事就不要再说这个了!”
  “是啊,是啊,石城都这么说了,阿奔你就别说了,看人家小姑娘都快哭了——”埋首在杯盘里吃个不停的牛四海也含含糊糊地插进了一句。
  “谁说我要哭了?你这头牛,吃东西就吃东西,要你多嘴?!”
  赵奔眼角挤出几滴眼泪:“牛啊,人家不领情呢!”
  “老子难得好心,这是招惹谁了……”牛四海咕哝。
  宝姿的指头戳向戈石城:“还有你,别以为你是小姐的丈夫我就得对你恭恭敬敬的!你以为被打了很神气啊?要不是你大嘴巴,我会被人嘲笑吗?”不过想想也很恐怖,那么粗的木棍都打断了,他居然只是皱了皱眉,哪天有机会得问问小姐看,他的背究竟是什么做的?

  赵奔不平了:“石城好欺负,你也别骑到他头上去了——这种事你们家小姐可以,你可不行哦!”
  戈石城斜看了他一眼。
  “哼!”宝姿给了他一个白眼,收起碗盘。
  “向晚呢?”戈石城叫住了她,“菜够了,叫她不要再烧了,出来吃吧!”
  “算你还有点良心。”堂堂王族千金,什么时候入过厨庖?嫁了这男人之后,却是洗衣烧饭亲力亲为,连原本青葱般的手都磨破起茧了。小姐不喊苦,她却觉得心酸。
  看她走开,赵奔对戈石城道:“这丫头,真是一个大活宝。”
  戈石城无奈:“你不逗她,她也不会这么容易生气。”
  赵奔打了个哈哈:“饭中消遣,有益身心嘛——怎么,怕她向嫂子告状,让你晚上睡房门口?”
  听到这话,牛四海的耳朵也竖起来了,咽下菜,道:“石城,才成亲不过两个月,嫂子不会这么毒吧?”
  戈石城咳了几声。
  “耶,你害什么臊,脸红得像猴儿屁股一样!”牛四海不满,没发现赵奔的脸色也变了。
  “怎么不出声了?”一旁有人递上一盘八味白鱼,他夹了一块,吃得津津有味,“好,这鱼煮得好——”忽然想到了什么,嚼动的嘴巴顿在那边,突出的眼睛往旁扫——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不是月向晚是谁?
  “嫂、嫂子——”他结巴。
  “你的筷子掉了。”她帮他捡了回来,温和的表情却让他坐立不安。
  那如莲的美丽笑容,谁会把她跟武夷门的灰飞湮灭联想在一起。
  半月前武夷门作乱,杀了摇光堂几十人,烧了三处分堂。他们欲反击,却因武夷门地势险要及门人布阵而屡屡无功而返。正对着地图苦思冥想之时,戈石城突然找出了阵法的破绽和地势的弱点,使得武夷门三日覆灭,从此归入紫微垣宫。当时也未多想,以为大功是戈石城的;后来赵奔越想越不对,偷偷逼问,才知道月向晚才是真正的幕后高人。赵奔呆了,半天张着嘴不能回神——从那时起,他们见到月向晚便觉得心里毛毛的——因为以前在她面前胡乱说的话实在太多了——多得已经让他们记不清哪些是该说,哪些是不该说——可能那根本没有该说的。

  还有,一想到两个月前他在戈石城与她成亲那晚做的一系列恶事——当时是快乐得像神仙,现在却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撕烂,皮剥下,手剁掉,脚砍掉……呃,这样说或许对自己太狠了点,但的的确确他是真的悔不当初。

  月向晚哪里知道他们这种曲曲折折的心思,看牛四海表情痛苦,还以为是自己做的菜出了错,夹了一筷尝,道:“是咸了一点。”
  赵奔急急忙忙把盘子端到中间,拿起筷子便吃,边吃还边赞道:“不咸不咸,嫂子做的菜是人间极品,吃得到是我们兄弟的福气,嫌弃的人是他自己没长舌头!”
  月向晚笑了笑,对他的马屁已处之泰然。
  “向晚。”戈石城唤道,拉她坐下,殷勤地替她摆筷布菜。
  “我刚刚在厨房门口碰到宝姿,她气呼呼的,怎么了?”
  牛四海呛了一下,一片到嘴的肉滑了出来,掉在桌上。
  赵奔掩面呻吟。这头蠢牛不是他的兄弟,他不认得!
  “没什么,只是跟她开了几句玩笑。”戈石城道,“那丫头火气大着呢!气消了她自己会出来吃饭的。”
  “哦。”她吃了几口,又想到什么,“赵兄弟年纪也不小了吧?”
  “是。”
  “比石城小一岁,过了年该是三十了。”她若有所思,“比起宝姿是大了点……”
  赵奔绷紧了神经,静待下文。
  “我把宝姿许给你怎么样?”
  牛四海差点从凳上摔下去。
  “嫂子,我现在还不想成家。”赵奔脸色铁青。娶那个女人?平时逗逗倒还好,长年相对岂不是自讨苦吃?
  “既然你无意,那当我没说过好了。”她不会错看两人间的波涛暗涌,赵奔就喜欢逗宝姿生气,宝姿嘴上虽恨,平日提得最多的名字却是他。她本想撮合两人,但既然赵奔已出声不愿,也只能任由他去——船到桥头自然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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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夫妻情重蓬门乐(2)
  “好了,不说了,怎么都不吃了?”
  “吃,吃——”牛四海率先捧着碗吃了起来。
  月向晚转眸:“石城,刚刚拿来的那两坛竹香酒呢?”
  “这个……”
  赵奔解围道:“我们一时高兴,酒就喝光了。”
  她瞪着地上两个大大的空坛子。
  “酒多半是我喝的。”戈石城老实地道,“别瞪了,以后我少喝点就是了。”唉,多年的酒瘾岂是说戒就戒的。
  牛四海瞧着他那付无奈相,不禁嚷道:“不喝酒,你还是哪门子的酒王?下月宫里拼酒大会你还去不去?”
  “什么拼酒大会?”
  “嫂子你还不知道?”赵奔解释道,“每年中秋,紫微垣宫都有三日盛会,因为宫主有三个夫人的缘故,香主以上的弟子都可携眷参加。到那天大家总喜欢喝酒划拳什么的,拼酒大会这名是咱们胡乱叫的。”

  “那酒王是怎么回事?”
  赵奔吃吃笑,指着戈石城道:“他有千杯不倒,万杯不醉的酒量,不是咱们的酒王是什么?”
  戈石城对着他怒目而视。
  牛四海道:“嫂子,咱们赵奔兄弟也有一个绰号,你知道不?”
  “不知道。”月向晚听得有趣。
  “他叫‘逃王’。”
  “啊?”
  戈石城接道:“敬酒时逃,罚酒时逃,拼不过时逃——”
  “还有见着了姑娘也逃。”牛四海得意道,“最没用的就是他了!”
  赵奔倒不气恼,道:“我这是有自知之明,免得到时被人家灌得醉醺醺,连衣服裤子被剥光了——”忽顿住,看了月向晚一眼。
  “——都还以为自己在洗澡?”她笑道,其实她是不在意他们随意说出的粗鄙话语的,比之客气疏离的礼貌,粗鄙言语更有一分亲切无拘。
  “嘿嘿。”赵奔道,“‘逃王’也总比什么也不是好,我逃,显出我酒色不沾,高风亮节。”
  牛四海磨牙道:“你读过一点书,嘴上功夫了得,老子说不过你!”
  “哎呀!”戈石城忽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他搔搔头,笑道,“没什么。”见赵奔同牛四海又在吃饭时斗起嘴,悄悄伸手到月向晚那边,俯过身道,“今天话说得太高兴,书忘了看,我晚上再补吧。”
  “你想补就补,不要问我。”她道。习字看书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她知道他心不在此,每次握起比大刀不知轻多少的笔就痛苦不堪,但为了能追上她,都忍了下来,甚至到最近还学会了写自己和她的名字。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桌下捉着她的手却怎么也不肯放了。
  酒菜快尽之时,天边飘来一团黑云。眼看天色不对,赵奔扶着有点摇晃的牛四海告辞离去,戈石城也被她打发回房。端了那些杯盘刚到厨房,大雨便倾盆而下。她抬眼望向院中的草亭,亭中已是一片积水。

  “小姐,我来吧。”宝姿过来道。
  她将杯盘交给宝姿,开始挽袖舀水。
  “姑爷和他那两个狐朋狗友真是好命,吃饱喝足碗筷一抛便走,留下一大堆碗盘让咱们辛苦。”
  “没做过的事,试试不也是挺好的。”
  宝姿冲过去,抓起她的手气道:“手都粗了,还叫挺好的?”
  她失笑:“手再好看,不去用也只是废物,留着干吗?”
  宝姿道:“我不管,总之是姑爷的不对。他娶小姐本来就是高攀了,娶到后又像使唤丫头一样,我就是替小姐不平!”
  “他有一技之长,我们却什么也不是,还要靠他来养活——这样想来,还是我们高攀了他呀。”她道,“再说,那是我自己愿意,如果我不愿意,他也不会让我做的。”
  “那小姐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了报恩吗?”小丫头还是觉得他配不上。
  月向晚轻弹了一下她的鼻尖,道,“他自有他的好处,你为何不去问他干吗要娶我?”
  宝姿尖叫一声捂着鼻子跳开:“小姐,你真是不知羞!”
  “好了,别闹,当心摔了盘子。”
  宝姿只好乖乖过来,一边洗一边嘴巴又忙了:“小姐——”

第11节:夫妻情重蓬门乐(3)
  “嗯?”
  “你跟赵奔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哦。”
  宝姿嘟着嘴:“你干吗要把我许给那个老头?”
  “他回绝了呀。”月向晚道。
  “就因为他回绝了我才没面子!搞不好以后还以为是我硬巴着想嫁给他。也不想想自己都快是老头子一个了!”说实话,这个“老头子”长得还真是英俊潇洒的,比姑爷好多了。先前怕他们,相处久了发现他们其实也不是坏人。

  月向晚偷笑:“那你是不想嫁喽?”
  宝姿一脸恶心:“谁要嫁给那个臭嘴老头子,八成嫌自己活得太久!”
  “那他回绝不正是救你脱离苦海?”小丫头春心动了!
  宝姿被自己的话堵住了嘴,只好气鼓鼓地刷着碗:“刷死你,刷死你!”将碗当成赵奔。
  两人动手,碗盘很快洗好。宝姿离开,月向晚提着一壶烧开的水也回了房。
  雨还在下,房中窗户大开,风刮得宣纸满天乱飞。
  她急忙关窗,又将纸一张一张地拾回来,整整齐齐理放在书案上——这些东西都是在她和戈石城成亲之后才添上去的。而先前说要来补看书的人,此刻正趴在案上呼呼大睡。一张写满她名字的纸压在他的臂下,毛笔扔在纸上,笔尖正对着他的脸,再近个半寸,墨汁便能画上去了。

  她叹了一口气,将笔墨都收好。
  “石城!”推了推他,只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她吃力地移动他,将他放到案后的睡椅上,替他脱了鞋,正转身想到内室取被子,一双大手从背后袭来,将她整个人拖上了睡椅。

  “你吓死我了。”她惊魂未定地望向他睡意仍浓的眸。
  他一个翻身,把她压到了身下,充满酒气的唇搜寻到她的,温柔的舌轻轻探入,蛇般穿梭纠缠。自唇间到脸颊再到颈项,一路留下温热的痕。
  她脖子一缩,忽然呵呵笑着推开了他:“好痒!”
  他更快地压了回去,鼻息停留在她的颊边,粗厚的大手探入衣襟。
  她颤抖了一下,知道他要什么,但是——“我今天不方便。”她红着脸道。
  胸上的手慢慢蠕动着,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片温香软玉。
  她的双手勾着他的颈子,没急着将滑落的衣衫拢回来:“你说回来看书的,却倒在这里睡大觉——该打!”拍了他一下。
  “你生气了?”他闷闷道。
  “你看我像生气吗?”傻瓜!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以前做事情从来不去多想,而现在却总要猜测她的心思,她的心思很难猜,他猜得又累又忐忑,只怕她飞得太远把他甩下。
  “你不喜欢看书习字,干吗还要勉强自己?”她问。
  “因为你会,那些诗啊歌的东西我从来不懂,但是你喜欢。”
  “我也不懂刀剑,不懂武功,那些你喜欢,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学。”
  他微烦躁地道:“那不一样!”
  她抚着他的发:“哪里不一样?你没必要为了我喜欢,强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
  “我——”他转过脸,“我不知道哪里不一样。阿奔念过几年书,说出的话就是和我跟四海不一样。每次你跟他说话时,我都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
  “赵奔是你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觉得这里不好过。”他指着自己的胸口。
  “那我以后不跟他说话了。”他本是爽朗简单之人,却因为太在意她而自卑,一夕间竟然满腹愁绪。
  “不要,我不喜欢这样。”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他结巴半天却表达不出意思。
  她凝视着他苦恼而不知所措的脸。
  “——前日,宗政老堂主上请退隐,八月十五宫里聚会之后,便让我继任摇光堂堂主。”
  “不好吗,还是这聚会让你苦恼?”
  “只是觉得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八月十五你陪我去吧,也好让你见见咱们紫微垣宫的不凡之处。”
  雕梁画栋的玉宇琼楼她都住了十几年,世上还有什么楼宇能激得起她咏叹之意。她倒是好奇了:“怎么个不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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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夫妻情重蓬门乐(4)
  他的脸红了红:“这辈子我也只到过那儿三次,没一次能记得上山下山的路。那地方——哎,跟神仙住的一样!”
  她笑了:“既然要去神仙住的地方,你为何心里还不踏实?”
  “如果不是你献的那些计策,武夷门不会那么简单就攻下来。堂内还有两位副堂主,要不是攻下武夷门有功,堂主这个位子是轮不到我来坐的。”
  “你并不比他们差。”
  他苦笑道:“阿奔早就说过,我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人,我也没想过要当什么堂主。那日他看了地图,马上便知道那计策不是我想出来的。”
  她有点不悦地垂下眼睑:“你跟他说了?”
  “你叫我不要说,我本不想说的,可是他拿话套我,我这么笨哪是他的对手。”
  “说了就说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道,“除非——你觉得我帮你是让你丢脸的事——如果是这样,我以后不会再插手你的事。”
  “我怎么会这么想!”他急道,“你能帮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只是,我觉得我老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甚至连阿奔都比我多了解你。”
  事情又转回到这里了!他心胸可容天地,但是却绝对容不下一个“情敌”。
  “我已经是你的妻子,别人了解我是别人的事情,我不会理会,你也可以不必——难道你信不过我?”
  “我——”他信不过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啊!
  “我要一个有情有义的丈夫便够了,不需要他和我一起写诗画画。若是要嫁个才子,帝京满街都是,我又何必跟你?但像你这样的傻子,天下是难找出第二个来了。”
  “你要傻子,不要才子?”他屏住了呼吸。
  “嫁都嫁了傻子了,我还能不要他吗?”
  他用力抱住了她:“不能!”如果她不要他,他……真的会疯掉。如果一开始他没有拥有过她,他还能做个君子;但他已经得到过她了,他便再也难以割舍。
  短短两月,有她在身边,是他二十几年来最高兴的日子,连半夜睡着都会笑醒。
  她的眸中流光转动:“你还要念书习字吗?”
  “要!”他斩钉截铁道。
  死脑筋!她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但这心结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开的。
  在他慢慢沉入睡梦之时,她却了无睡意地盯着案上的宣纸发呆。
  真的不期望那种琴瑟合鸣,如神仙眷侣的生活吗?
  不能否认,在年少之时、甚至是战乱前,她的想象中,她的丈夫该是温文儒雅、才华横溢的名门公子,她绝没料到自己会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草莽之辈,而她的生活也要随之疏远那些琴棋书画。

  有才无情,有情无才,她爱戈石城的木讷简单,爱他对自己的情深似海,所以择了后者,不至于有悔,却难免心头微觉缺憾。
  想想也罢,自古哪有两全之事。能够守得平淡,夫妻情重,无风无雨,也不枉这一生了。
  十几日马上颠簸。
  日子匆匆,八月十五已到。
  紫微垣宫所在地是江湖中十大秘辛之一。
  即使五十年前伏雷堡、神兵莫家、落霜剑派、苦度门、海角五派联手压制其嚣张气焰,使其遭受大创,却依然没有找到其所在地,也让其休养生息二十年,后人再度东山而起。

  “若不是有细绳和声音牵引,怕是没几个人上得了这里,果然是一处世外之地。”险峻隐秘至此,只是紫微垣宫的入口而已,怪不得没有任何门派能够真正“破”了它。
  她立在一方高崖上,对着穿过茫茫水云的阳光微微眯起了眼,莲青色的衣袂飘荡在风中,身前是万丈深渊,雾水空朦,也正是他们来时的路。
  “向晚,”走在前方的戈石城转了回来,“怎么了?”
  “紫微垣宫果然名不虚传,我能够得见真是天赐机缘。”月向晚叹道。如果不是流落江湖,如果不是嫁了戈石城,如果不是八月十五之会……她怎会有机会知道世间还有如此鬼斧神工。

  “戈副堂主,戈夫人,摇光堂其他人马已经入内,此处机关极险,请小心跟紧属下。”领路护法催道,表情肃穆。

第13节:夫妻情重蓬门乐(5)
  转身,前方正对紫微垣宫,山石相对在宫顶浑然合起,一线天中泻下丝缕白光,一棵千年古树盘根错节自成屏障笼罩在四围,不显阴森沉闷,另有一种古拙苍浑的威慑力。
  越往前,月向晚心中越发惊奇。左上弯月形的凹洞中淡金色的光一闪一闪,她还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只听到恐怖的扑棱声,随后金光扑面而来。
  “啊!”冰冷的翅划过她的脸颊,有东西落在了她的肩上。转脸一瞧,心突突狂跳,“石城,金色的蝙蝠——”
  戈石城手轻轻掠去,蝙蝠受惊吓飞离:“别怕。这些蝙蝠是人养的,有些灵性,不会伤人;你是头一次来,它们大概是欺生。”大手握住了她的,她微微朝他一笑,心顿时定下不少。

  行了三里路,眼前豁然开朗。远山红叶,近水白泉,舍榭如星斗横列,宫城与山水相融成庞然群落,风中似乎都闻得到干净不带一丝尘垢的气息。如果没有一群身携兵器、目露凶光的守卫,月向晚会以为自己到了诗中的桃花源。

  紫微垣宫,果真是一个诡异至极的地方。天枢、天璇、天机、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堂人马入宫,竟没有一堂走的是相同的路,仿佛整座宫纯然是一星垣,天枢主阳德,天璇主阴刑,天机主中祸,天权主天望,玉衡主杀星,开阳主危,摇光主兵,七星各司其职,各行其路,紫微垣宫宫主屠泾渭赫然为七星之心,借三日之聚集会七堂,既笼络人心,又可探察一年各堂功绩过失。

  各堂人马集于巍然厅中互相寒暄,约有百人,瘦骨伶仃的背负大刀,脑满肠肥的手勤脚快,身如侏儒的左右逢源,虎背熊腰的穿红戴绿……仿佛集天下古怪形态为一堂。月向晚静立在戈石城身边,在角落里看得直呼有趣。

  戈石城的目光亦随着她的而转:“——胖乎乎的大叔是天机堂堂主万方,别看他胖,身形却像泥鳅,江湖中人叫他‘两脚蛇’——像个读书人的是玉衡堂的陆非昔,身边养了几十条毒虫,谁也不敢靠近他——”

  定睛看去,果然是如此。
  “戴面纱的是开阳堂‘散花天女’兰郁,一手暗器功夫在江湖中很有名——那个坐在左边角落不理人的是天璇堂堂主殷翱,他脸上的青鹄刺青看起来阴森森的,别堂的人也不大敢惹他,因为他还是宫主的义兄、两位少宫主的义父——”

  “那我呢?”一名白衣美貌女子靠了过来,一只手搭上了戈石城的肩,目不转睛地盯着月向晚。
  戈石城不自在地笑笑,动了动臂膀,活像上面粘了只毛虫:“这位是天枢堂白怀馨,排行第三,人称‘馨三姑娘’。”
  月向晚颔首微笑。
  “呵呵,前些天才听说‘断喉刀’戈爷成亲了,也没请兄弟们喝上一杯,想来是怕这么娇滴滴的新娘子被别人多看几眼吧?”
  “怎么会?”戈石城讷讷不能成言。
  月向晚道:“既然还欠着这杯酒,等会儿叫石城敬一杯赔罪,姑娘觉得可好?”白怀馨虽没什么恶意,但眸带侵略之意,盯得她心里很不舒服。
  “还是妹子会说话,长得又好,戈爷能娶到真是有福气。”白怀馨眸光一转,“都说江南是出美女的地方,妹子家乡可在南方?”
  “莫非馨三姑娘也是江南人?”她是何方人关她何事?
  “江南最近一省离此也有千里,戈爷与妹子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所以——戈爷也得当心着了——”
  “当心什么?”戈石城不耐道。
  “可不能气着妹子,万一把她气回了江南,戈爷岂不是得千里寻妻?”说罢掩袖而笑,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两潋波光在其中闪动。
  “馨三姑娘倒是替我们担心了,石城待人宽厚豪爽,待我更甚,这样的好夫婿,我怎么会被气走?”
  “是么?我还以为——妹子是被这大老粗抢来当老婆的呢!瞧,还寸步不离地守在一边,怕被人抢了似的。”
  “姑娘说笑了。”
  “哼,有本事,你也去抢个如意郎君来,别老是眼红人家夫妻情深意浓,嘴巴活像带了刺!”旁边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朝着白怀馨。

第14节:夫妻情重蓬门乐(6)
  “我白怀馨还用得着抢吗?”她素来以自己的容貌为傲,过来这边也不过是因为听说了戈石城的妻子极美,心里不服,有意来比个高下。
  “咱们江湖人虽然不拘小节,但至少娶妻也还要娶个实在。你凤凰女怕捡低枝杈,低枝杈还未必栖你。白怀馨两年前的今天跟现在可是不一样喽!”
  白怀馨脸色突变,道:“那是姑娘我时运不济,要是今天是我坐在主位上,你今日还敢用这等话讽我么?”
  “大话少说,有本事你坐上去给咱们瞧瞧!哈——只怕,江湖上美女万千,咱们风流的大少宫主看都不愿再看你一眼!”
  这句话刺得白怀馨心中隐隐作痛:“我白怀馨敢作敢当,高枝飞不成摔死也是自己的事,不敢怨天尤人,也由不得你来作践!”
  来人嘿嘿怪笑:“若非你自己以前狗眼看人低,事情做得太绝,今日也不会有人来‘作践’你。所以做人呢,别忘替自己留条后路。”
  “——都是同门中人……”
  “戈兄弟,我这也是为你出一口气啊!”来人一转脸,眼角眉梢都挤满了笑,“这位是嫂夫人吧,在下天枢堂‘白头翁’文赏心。”这人长相不俗,不到而立,两鬓却斑白如霜。

  白怀馨冷笑一声,道;“戈爷,可要小心了——江湖中人都知道,紫微垣宫采花第一高手不是大少宫主,而是白头老鸟。你家有株好花,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养得久。”
  “呵,白怀馨,你心思见不得光,不要以此度彼,以为这世上,人人都与你一般龌龊。”
  “我有什么心思见不得光的?我敢做就不怕说出来!就怕某些人,表面道貌岸然,骨子里却长疮流脓——”
  向晚的眉心轻蹙了起来,悄悄望了眼丈夫。
  “两位,两位……”戈石城头痛极了,“戈某生平最怕做中间人,这些事情——今天是中秋聚会第一天,等会儿还要见宫主,你们就不要吵了!”
  “看在戈兄的面上,我今日懒得跟你这种女人计较!他日若再碰见你,我可不会顾什么同门之谊!”
  “别人怕你的日月轮,我可不怕,有本事你尽管使出来好了!同你这种人站一块,还怕污了姑娘的身份。”白怀馨讨不到什么便宜,转向月向晚,“天枢院阴翠湖有天下一等的菊花,现下正是开花之际,明早我带妹子过去瞧瞧,妹子可得等我哦!”

  “白怀馨的脸皮真是江湖第一厚啊!”
  “文兄弟——”戈石城觉得不妥,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戈兄是觉得我与此女说话如此刻薄,气量太窄了是吗?”文赏心嘲笑道,“若嫂夫人因为白怀馨而死,料想戈兄今日不是像我唾骂几句便罢,而是断喉刀伺候了吧?”若非白怀馨因一己之私,为讨大少宫主欢心与金刀盟毁约,他一双弟妹又怎会惨死于乱刀之下?

  “都是同门人,不好弄出事情来,她为那件事也吃了不少苦头,文兄弟你就这样算了吧!”大少宫主虽然放荡了点,但还不至于为了女色坏了宫规,身为天枢堂堂主,他对下属的惩戒也从不徇私。

  “宫规有令,紫微垣宫同门相残者死,除了就这样罢手,我还能怎样?!”文赏心忿忿道,“金刀盟已灭,这仇也算报了,但那女人做过这样的事情居然心安理得,毫无悔意,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现在也不好过……”
  “那也是她自己找的!她以为她是什么,大少宫主会对她认真?笑话!”
  白怀馨与大少宫主屠征之间的暧昧情形全宫上下皆知,当然是拜金刀盟事件所赐。而明眼人都明白,白怀馨对屠征死心塌地,屠征却只当她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玩物,从未另眼相看。戈石城对此有所闻,只是不愿背后嚼舌。

  “盛会之中何必说这么扫兴的事?算了,不说了!只是你跟嫂夫人要防着点,那女人为达目的,怕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文赏心见戈石城默然,心知他素来木讷,忙转口道,“往年论武会都是天枢堂得第一,这次他们可是有劲也使不上了!”

  “对了,今年似乎没有见到少宫主?”一说才惊觉情形有点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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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夫妻情重蓬门乐(7)
  “呵,没见殷老鬼鬼气森森?”文赏心压低声音,“小的还在边城,快马加鞭也赶不回来,听说是不愿意回来;大的在来路上碰着埋伏,中了喂毒的暗器。”
  “哪个不要命的敢犯到我们紫微垣宫?”
  “八成是金刀盟余党,当场就都被他解决了!”声音中只有快意,毫无悲悯,“听说宗政老堂主退隐,摇光堂力举戈兄为堂主?”
  戈石城讪然:“文兄弟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啊!”
  “还有,武夷门那一战惊动了宫主,此等大事,众兄弟之间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哪还需要我去打听?”
  戈石城下意识看了月向晚一眼,嘴角不禁微微扬起:“此事还得上禀宫主,要等决令下还得到中秋盛会之后,像我这样的人,嘿,怕不是当堂主的料!”
  “戈兄居然也会说笑话了。摇光堂弟兄都默认了,我看这堂主职位非你莫属!咱们庆祝庆祝,等会儿你可得跟我好好喝上几坛——上次被你灌得烂醉,这次可得扳回来——呃,嫂夫人不介意吧?”像这样的美人站在一旁实在忽略不了。

  月向晚笑笑不语,暗自递去一个眼色,戈石城先是一愣,接着便明白了:制人而不制于人——每回喝酒前的必训。要劝人家喝,不要自己被劝喝,总之一句话,少喝酒为妙。不然正如赵奔他们所戏言,今晚就只好躺房门口喝西北风了。

  他的妻子虽然温和柔顺,但坚持的事却从不肯让步。
  正苦笑中,忽见一护法走入,七堂人抬眼望去。
  “宫主到——!”
  巍然厅中顿时一片寂静,浑厚的高喊声似苍龙自水中腾起,翻卷起惊天骇浪,雷声在高昂的石柱梁木间盘绕回旋,贯穿万象,直逼天宇。
  紫微垣宫宫主屠泾渭由两名护法相随走出。只见他手一挥,袍角微微甩动便入座于厅中最上位。右手扶膝的动作让他的上身向前倾出,那突显的威势仿佛一座山岳压下,那如炬的目光逼来,竟无人敢在巍然厅中大声喘息一下。

  盛会由此开始。

第16节:误入洞天情劫生(1)
  第三章 误入洞天情劫生
  梦一经扰断,所有细微的声音都入耳。晨光透过缝隙泻下,门开动,惊飞阶前啄食的鸟雀,水露自叶脉划落,堕于苍苔。
  人间苍翠已尽,该是秋晨,山中却依然有夏的阴浓。千姿百态的花草守着仿佛夏秋相叠的时令,满林满山地放肆。尤其是花匠精养下的菊花,近百个种类,无意有意地在此时吐绽芳华,“绿柳垂阴”下“枫叶芦花”,“绿衣红裳”“粉装玉女”在于其间,肌似“玉蟹冰盘”,神若“空谷清泉”,音如“黄莺出谷”,“惊风芙蓉”,“柔情万缕”。

  白怀馨昨日话语并非空谈,向晚一早被拉到天枢院,已有三三两两的女眷,或围坐在韶华亭,或闲步于回廊花道间,赏花的赏花,闲聊的闲聊,更有甚者,手中剑如寒泓。
  这并非梦,然而依稀熟悉的景象却使月向晚陷入以往的岁月中,以为是梦。
  “妹子,发什么呆呀?”白怀馨嘻笑着推了她一把。
  “这边望都望不到尽头,好像很大。”钦天府中曾有庭园,虽不及这里与山相连的广阔与浑然天成,却更精致,那里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皆出自名家之手,更包藏了她十几年的记忆。

  “整个谷都是,越往里走,花的品种就越稀有珍贵。”只是没多少人敢往里走。白怀馨看出她在心动,“这儿人太多,真烦,我们到里面一点去?”
  她点头,游于花海,那失神的模样,凝重里带着迷离,妇人的媚色中仍脱不去少女轻灵,颦时幽丽,笑时无邪。
  白怀馨盯着她,心中突地一震,忍不住一阵失落与郁闷:“我道世上没几个人能超出我的姿容,没想到妹子一出来,就把我比下去了!”
  “人观他人,总是觉得比自己好。在我看来,馨三姑娘更好——其实人各有各的美态,我有姑娘未到之处,姑娘也同样有我不及之处。”她知道自己容貌出色,却不喜欢被别人议论。

  “是么?妹子可真会安慰我!”如果单论容貌,白怀馨自认并不输于她,但观其姿神气韵,她那隐隐威势愈显华贵内敛,清丽自若便出脱了好几分,“我若是有妹子的风采,今日怕不会呆在这天枢院当个小小香主——我非搅得紫微垣宫上下天翻地覆不可!”

  世道已乱,有人竟想着乱上添乱。月向晚淡淡一笑:“我可没姑娘这本事。”
  “呵,单有本事有什么用?手段再好,武功再高,男人堆里他们也不当你是回事。女人想要出头,没有美色什么都是空谈。”
  “真金不怕火炼,若真有进取之心,姑娘绝不会一辈子在原地打转的。”白怀馨的野心她无法指责,人都有追求自己想过的日子的权利,她曾无自由,因此更知自由的可贵。

  白怀馨格格笑了起来:“妹子真是天真——这话听着倒是不无道理,但是道理是嘴巴说的,世上人——尤其是男人,没人会循着道理做事!道理教人作奸犯科,教人连年打仗吗?可你看现在哪里没有杀人放火,哪里有太平日子过?道理教人因果循环,善恶有报,可现在杀人的称王称霸,老百姓与咱们这些小喽罗送死,报在哪里——来世吗?谢了,姑娘我可不信那一套——什么前世孽债今世偿还,今世积德来世享福,都是唬人的!”

  的确,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白怀馨的话虽偏激,却字字入了她心中,这两者之间相差一个“权”字,却是云泥之命。怎能怪世人如白怀馨汲汲于功利?而她是活得不费劲的,遮挡风雨的先有父亲,后有丈夫,根本未接触权字主宰的世界,谈什么淡泊清高,说什么看透世情,都只是管窥蠡测,自以为是。

  “怎么,吓着了?妹子真是单纯,合该让戈爷把你藏起来养一辈子的,出了门,倒要让外头给污着了!”况且,这样的容貌与性子遇上不该遇的人,怕要惹来事情,戈石城武功再好,权之未及,怕反倒酿成祸。至于这一层,白怀馨当然不愿提及,“戈爷倒是从哪儿找到你的,真是奇了!”

  “有缘分自然能碰到,姑娘不是早说了——千里姻缘一线牵。”她避重就轻地带过。
  “不过说句实话,戈爷虽然是条好汉,但还是配不起妹子你。”
  月向晚静默半晌,忽然弯身指向一朵两色凤凰,绛红花瓣丝缕垂落,微卷的尾端露水未干,仿佛衔着泪珠:“姑娘觉得这株菊花怎样?”
  “美。”
  她又指向花下的土;“那姑娘又觉得泥土怎么样?”
  “不怎么样。”
  “菊花性喜松肥、沙质之土,土虽不怎么样,但只要能让菊花适应就是好土,若没有这土,菊花不但开不出美的花,而且连活都活不了。那姑娘你说,菊花和这土配是不配?”人只看到她外表光鲜,却不知真正不配的人不是戈石城,而是她月向晚。

  “好妹子,真亏你想得到这么多!看来你对戈爷还是够死心的,戈爷他傻人有傻福。”唉!见人家夫妻如此,便酸得厉害,自己不得如愿,真巴不得所有人跟她一样不如意。

  月向晚轻声一笑,旋身凑向另一朵太真含笑。雍容舒展的花形,粉淡柔雅的花色与美人脸相映,当真是人比花娇。
  白怀馨呆了呆,心中越加翻腾。
  “馨三姑娘,天枢院是紫微垣宫重地,我是外人,不好胡走乱闯,先回韶华亭坐坐吧。”越行入,人也越少,花草之外有一种让人不安的气息流动着。
  白怀馨却“扑哧”笑道:“这哪里是什么重地?不过种了些珍贵菊花罢了。里面还有运自东瀛海国的异品名菊,来了不看岂非是入宝山而空手回?走!我带你进去瞧瞧。”
  月向晚被她亲热地挽住了手,不好挣脱,几乎是被拖着走:“馨三姑娘——”
  “我都唤你妹子唤了这么多声了,你叫声姐姐总不难吧?”眼中两泓秋水似湖波荡漾,掉入其中便有灭顶之灾。
  “——姐姐——”初时是被拖得不情愿,但一看到眼前无穷无尽的菊花丛,呼吸都被夺走了。
  “怎么样,姐姐没骗你吧?你看,那株飞鸟美人单薄归单薄,却极飘逸。”白怀馨指向一处火烧似的红,似有鬼魅之力勾着人的身心。
  月向晚痴迷地望着、走着。相似的轮廓,却是完全异样的风情。飞鸟美人若是单薄飘逸为动,国鹤双华则是雍容高洁为静。白丽的秀美饱满,清水旋转的纤细朴实,橙莲的高贵严谨,久迷花的错落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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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误入洞天情劫生(2)
  “妹子,可别走远哦。”嘱咐的话似乎是从远处飘来。
  她已经像一个迷失的小孩子,在这神奇的世界中,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是再次见到与前相同的景物让她猛然惊醒。
  “姐——”抬头,身边早就没有人。转身,眼前是菊花,再转身,眼前还是菊花。除了天还是天,她还是她,四周所有的景物只剩下菊花,她的整个人都陷在这无边无际的菊花海中。

  “有人吗——”
  她喊得几乎哑掉,山谷却只有空空荡荡的回音。
  一瞬间,眼前措手不及的情形几乎让她天旋地旋。她提着裙摆寻路,但不管试了几次,无一例外地又转回了原地。衣裙沾了尘土与花汁,头发也散落了下来。她告诉自己不能慌,要平心静气,要冷静地想办法……

  撕下衣袖裙摆,在一路走过的花上挂上记号,终于离开了原地。她仔细再一回想,恍然大悟!
  为什么铺天盖地的都是相似的菊花?为什么一条路转了半天都转不出去?因为这些全都是幻像,全都是九幽三垣阵阵阵相扣的结果。这不是什么大阵,但如果想不通的人在阵里乱转,就算转到疯了、死了,也别想找到出口。

  她找到的出口不是来时的路,而是石墙上一扇生了苔的石门。看看身后的菊花阵,她义无返顾地推门而入。
  有线生机总比困死好。
  石门内是条约两米宽的通道,门外斜斜射进光,照出了门口几步石碑上的字。
  “紫微垣宫天枢禁地,擅入者杀。”她一抖,迟疑了会,退了几步,不想太过用力而碰到石门。
  “嘎吱——!”最后的一点光源被截掉。
  “啊!”她使力推石门,门却一动也不动。凉飕飕的风从背后灌来,她吓得比石门更僵硬。
  扑棱声响,淡金光芒从面前掠过,她察觉到一大群蝙蝠扑过来,惊得顾不得什么禁地不禁地,直直朝通道另一头跑去。
  跑了不知道多久,只觉得背后没了那奇怪的声音,眼前也出现了光亮,她一鼓作气冲了出去。
  阳光、空气、水流声,丝丝透着干净的凉意,石门后另有洞天。一汪碧水上,瀑布四处垂挂,小小的水帘,雪珠泻玉,风吹来时泛起轻烟,水帘随之飘动。就在水帘错落之间,窄窄的石廊交叉盘错,形成迷宫般的景象。

  又是一个阵!
  走过几步回头看去——果然,来时路已不见,孤鹰般浮突的岩上书道:山中日出,水里风来。落款名为“傅一烟”,字迹褪色,年代似已久远。
  “原来紫微垣宫造宫者为傅一烟,怪不得如此大的气魄里有如是巧思。”这位百年前名声如日中天的鬼匠奇才,正是月重天生平最敬重赞叹之人。耳濡目染,她对于傅一烟近乎传奇的事迹也并不陌生。傅一烟一生所创三大迷宫阵图,分别用于山、水、林,到今已在匠界失传,却是她自小玩赏到大的宝贝。

  毫无疑问,这天然适于布阵的水潭上,看得人头晕的回廊就是一个反设的水迷宫。
  她忍不住笑了,就算闭上眼她也可以轻易走完这片回廊。
  走到回廊尽头,眼前出现藏在洞门后的院落,木石相架的奇特结构,简单毫无多余修饰却尽显古朴苍浑。
  望着洞门上古篆的“小洞天”,她反而踌躇不敢再向前。这地方分明是有人居住,而且住的不是普通人,若是贸然闯入……想起通道中的警告,不禁打了个寒战。
  进退维谷。
  倚着栏杆发呆,水气在面上拂过,潭面映出一个披头散发,衣杉凌乱的狼狈女子。忽觉刺芒在背,她回头,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十几年的霉运都在今日走尽了。若是今日能够逃出生天,菩萨,出去后我一定烧香礼拜……啊!”水面上多出了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如鬼魅般的两名女子一式的装扮,只差一剑背于左,一背于右。
  背左的道:“姑娘,少宫主请你上去,请随我们来。”
  她惊呆了:“我不认识你们少宫主,他请我上去做什么?”杀人还要用请吗?
  背右的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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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误入洞天情劫生(3)
  话毕,几乎是强押着她穿过洞门,登上木石楼。
  “少宫主,人带上来了。”
  她惊疑不定地被推入门中,刺芒又来了,水边感觉到的目光原来不是幻觉。
  “你们出去。”男音从榻上传来,听不出有杀人的意味。
  两名女子走出,合上门扇。她退了一步,在门上撞出好大一声响。
  嗤笑一声,榻上男子撑起身,淡紫衣衫下摆一掀,双脚落了地,正面朝她看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人,这么本事能破了迷宫阵,原来是只吓坏了的小兔子。”
  月向晚这才看清,这个“少宫主”的手上、额上都裹着布条。
  “过来。”狭长秀雅的凤目间有焦躁之意。
  她抿唇不语,走上几步。
  “我叫你过来!”他不耐烦道,“走这么几步,你怎么捡地上的棋子?!”
  在他身前的四方矮桌旁,散了一堆棋子,琉璃棋盒滚落在不远处,已有缺角断裂,看得出是燥怒之下被扫下去的。
  她沉默地合掌捧起棋子,拣回棋盒,并将黑白子挑拣分装好。
  “心情不好何必迁怒于物品?”她小声自言自语。
  “不迁怒于物品难道要我杀人?!”他冷笑。中毒箭被迫修养才不到两天,他就觉得快要闷疯了,不摔东西,他非得去提剑乱砍不可!
  “杀了人你就痛快了吗?”
  他随手抓过一枚棋子弹了出去,听到她一声痛呼:“我痛不痛快关你什么事?!再?嗦我第一个杀你!”
  她刷白了脸僵在那边,想起自己的生死还在别人的一念间。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
  “走进来的。”
  他笑,笑意却全无延到眼中;“在这里卖弄口舌的下场——你想掉舌头还是掉脑袋?”
  “都不想,但我的确是一路走进来的。”
  “天枢禁地,你有意也好,无意也好,进来了就别想再有命出去。”看她的反应,脸色不大好之外,倒还显得平静。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看得开了。”遇上这样喜怒莫测的人,她心中还有几分生望。
  他懒懒靠倒在锦垫上,欣赏着她的容貌:“我其实呢,也不想杀人,尤其不想见美人的血。不过宫有宫规,天枢禁地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太说不过去——我给你两条路——”无聊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有点刺激的事情,他像猫耍着耗子般地玩她的命,“这棋盘上就是你的命!”

  她望向他指着的桌面。
  “不会下棋——你死。”他的眸光冷冽,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
  “我会。”她答。
  这样玩起来才有意思。他微微一笑;“你果然没叫人失望,但愿你的棋艺也不差。我跟你对弈三盘,你如果能赢两盘,你就可以走,如果输了——对不住,把命留下。”
  话中没有询问可否,他决定了是什么就是什么。
  她捏出了一手心的汗水,表面镇定地落座,摆开棋盒:“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要白子还是要黑子?”不马上下定决心,她怕自己一迟疑便没有了一拼生死的勇气。

  他覆住了她忙碌的手,笑得邪气:“别忙,我话还没有说完。”
  她紧张地抽回手,若不是对自己的棋艺还有点信心,她怕早已崩溃了。
  “你每输一盘棋,就得奉出你身上一样东西。”
  “我身上的东西?”衣物珠钗吗?
  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比如说,眼睛、鼻子、耳朵、手指、脚……”
  她倒抽了一口气。如此英朗清俊的面孔之下竟是如此的冷酷狠毒,更残忍的是,无人性之事于他皆在谈笑中,仿佛要人的一双眼睛只是要两颗石子。
  “那如果你输了一盘棋呢?你是不是也得把你的一双眼睛挖出来?”她强忍着厌恶与惧怕道。
  “你的命在我手里,我说怎样就是怎样,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这赌局根本不公平!”
  他像是听到什么稀奇的东西:“这世间的公平要强者说了才算的。不‘公平’,你还赌不赌?”
  此间没有公平,她能说不赌吗?!不赌就没有一丝生望。

第19节:误入洞天情劫生(4)
  他挥手,道:“你先请吧。”
  她取过黑子,在片玉棋盘上落子。
  他以白子跟上。
  她接着下了一颗。
  初初几步,倒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他低哼:“你的命在这里,下得这么干脆,不多想想吗?”
  “千虑必有一失,我怎么下是我的事,劳烦你闭上尊口!”
  想逗人反倒被凶了一句,他不怒反笑,贪看着她黛眉紧锁的模样,这样的认真肃穆,只在高手对决中见到过。
  唉,搏的同样是条命,这样的镇静比痛哭流涕求饶可有趣多了!
  看了几次,她便有些捉住他的棋风:他的棋锋芒毕露,招招有险,充满攻城掠地之意。她以退守为进,看似温和的棋路中其实绵密相扣,往往在他几乎成器之时,落下一子反了乾坤。

  等他自不经心中警觉时,黑子在半围的白子群中飞出,截断了陷阱,黑活,棋盘上的白子大势已去。
  一盘棋下了近两个时辰,结束时已日中。
  月向晚手背一触额头,上面满是冷汗。从未有一盘棋下得如此心惊胆战过:“这一盘你输了。”她抬头,忍不住心中的欢喜。
  他看了下盘上布局,抬眼:“有意思。”他道,“别高兴得太早,还有两盘,你我旗鼓相当,谁输谁赢仅凭一盘还言之过早!”
  看她上弯的唇角渐渐平下,他心情突地大好。
  “来人!备午膳!”他扬声。
  几个婢女捧着朱红描金漆盘鱼贯而入,看来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菜布上,冰玉青瓷盘一揭,白气蒸腾,香味扑鼻。两荤两素一汤一冷盘,未见奢侈,却相当合乎时令养生。
  “啧,我倒是很久没有兴致吃得这么麻烦了。人说死囚也要在赴刑场前饱食一次,你若是输了棋,总不好饿着上路吧?”
  “怎么见得我一定会输?先赢一盘的人是我,该担心输棋的人是你才对。”
  “好志气!”他笑道,“凭你这句话,不赢你一盘,我倒是该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本不愿与他同桌共膳的,但肚子却不争气地唱了空城计,一见他那乖张模样,心中恻恻,倒真觉得有可能这是自己最后一顿,于是当下便不客气拾起筷子。
  如果命只剩这么一点,她没必要还苛待自己。
  他看她埋头吃的样子,忽然也有了大啖的欲望。
  棋盘上刚刚厮杀下来的两人一时无语……
  膳后。
  婢女收走了杯盘碗筷。
  擦脸、净手之后,他看着她以裙上撕下的布条束住不时滑来遮住眼的长发。当整张脸从散发中露出,那双眼睛也对上他的。她一惊,似乎觉察到自己刚刚所做之事的不妥。
  而她越不安,他的心情也越好。
  “我们开始第二盘棋。”
  他阻止:“我不想下。”
  “那你什么时候想下?”一盘棋几个时辰,这样耗下去非下到三更半夜不可,不见了她,石城不知道会焦急成什么样子。
  “不忙,想下的时候自然会下。”
  “那什么时候是你‘想下的时候’?”她耐住焦躁,明白他不怀好意。若她失了冷静,这第二盘棋怕是输定。
  “让你多活几个时辰,你不领情,这么急着想投胎?”
  她冷淡道:“你的情怕是没人受得起,多活几个时辰怕是要赔上一条命!”
  他止住哈欠,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在她脸上:“我还以为你真的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表面如此镇定,其实你心里早就慌了,是不是?”他又道,“你可别慌呵——一慌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攻敌之计,攻心为上。这样的把戏对他而言是驾轻就熟,艺高胆大的江湖人都能在谈笑间解决,这个青涩娇弱的小女子又岂在话下?
  “我若心慌,早在九幽三垣阵中就困死,不会现在坐在这里。”心乱得不争气,但她决不能承认。一头狼若是闻到了血腥,死叼着猎物也不会放嘴。
  他笑,又是那种令人胆寒的神情,问道:“想喝什么茶?”
  她怔了怔。
  他静睇着她,屈指在桌上叩着,催魂似的声响一下接着一下。
  “菊花。”她发觉自己一点都摸不透他的心思了。喝茶也是“送行”之一吗?吩咐下去,茶很快送上。

第20节:误入洞天情劫生(5)
  他揭着茶盖,眸光在睫下半掩:“天枢院的菊花开得很好吧?尤其是那几丛绿牡丹,长了许久也才如此,当初运到谷里时还差点因为水质不能成活。”
  她藏住心中意外,只淡道:“还好。绿牡丹长得少才是福气,别像人命一样,太多了就不值钱了。”
  “你倒是话中有话,人命哪里不值钱了?”花几十万两黄金取他头颅的不在少数。
  “一盘棋便定人生死,人命不是儿戏是什么?”
  他喝了一口茶,将杯置下:“你莫忘了,是你自己闯到不该闯的地方。本来是杀无赦,现下我给你活路,你不感激,反倒怪我轻贱你的命了?!”
  “谁都有无心过失,难道迷路也是罪行?这些规矩不嫌太严酷?”
  “伶牙俐齿!小洞天是误打误撞就能进来的地方么?你这‘迷路’未免也迷得太巧了点!”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走水迷宫如同走平常地,无聊之下便生了兴趣,不然恐怕他还未令下,她已血溅五步。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上高人如许之多,只许你懂阵法,迷路之人就不可以?!”
  他大笑,嘲弄道;“听你的意思,你正是高人——那,请问高人尊姓大名?”
  她的脸微微红,盯着盏中沉沉浮浮的雪白花瓣作不了声。
  “你知道我是谁吗?”好薄的脸皮!
  他伸指在茶盏中蘸了水,在她面前划下姓名。
  屠征。
  “你不是紫微垣宫的人。”紫微垣宫中还有哪个不认得他?“我告诉了你我是谁,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就算不说,查出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夫家姓戈,恕我不便将名字告之。”
  他在那一瞬脸色似乎变了一下:“你丈夫姓什么关我什么事?今日闯进小洞天送死的又不是他。”他不以为然。
  她松了一口气,其实心里在怕会害了石城。
  他沉默了一会儿,“呛”的合上了杯盖,道:“我现在想下棋了——这一次,你可要小心了。”他不会再漫不经心,更不会手下留情。
  说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了,直觉整片气息都因他的凝肃而沉重起来,沉重得……仿佛重重铁链锁着心魂坠向十八层的鬼狱。
  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她陷入了苦战,第一局的赢没有让她生出丝毫轻敌之意。
  事实的确是,屠征的棋艺并不在她之下,而气势更胜她一筹,她几乎因他的咄咄逼人而无法喘息。他收起了第一局中的锋芒,强霸依旧,却更展露了善于设陷的心计。她算得了一处,却没有办法在每一处上算到他的下一步,以守为主,走得绞尽心血。

  攻守之间,他无法再进一步,她也无法取胜。棋逢对手,僵持良久,直到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洒入清辉,她才觉到了眼睛的酸涩。抬头看去,对面之人敛眉垂睑,入神得似乎连周遭一切都忘掉了。

  已入夜,棋局未完,摇光院中,石城怕是早已心急如焚,她该如何是好?
  稍稍一分心,一方的沦陷,犹如火势借风蔓延而来,败象已现。
  他微淡的笑让她身上一阵发冷:“该你了。”
  她低头,目光搜过整个棋盘,衔子的手举在空中。不能落,不能落,一落这一子,这一盘便无望回生了。但是不落,难道她就举着这颗棋子一辈子?冷汗额际滑下,滴在盘中棋子上,她几乎错觉是血在涌动、坠落。

  他的指又在桌上叩起。
  她忍不住喘了口气,荏弱的模样似水月色中如同梦幻。
  “原来天黑了,月亮也已经出来了。”他看向窗外,舒展了下双臂。
  “我——”
  他打断她:“紫微垣宫有七个堂,你住在哪个里头?”
  她惊异地抬头:“摇光堂。”
  在她快要输之时,他这么问是何用意?
  “摇光堂——”他沉吟,“摇光堂该是七堂之中离得最远的,天这么黑了,你再不走等会儿就不好走了。”伸过手,接下她举在空中的棋子,“这盘没下完的棋,只好等到明日再继续了。”

  她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
第21节:误入洞天情劫生(6)
  “你以为你得救了,嗯?”这样就定下输赢,他无趣的明日怎么打发?他勾起薄冷唇角,“想回去也简单,留下姓名——你自己的姓名,你丈夫可无法替你顶罪!”
  原来,他转了一圈还是没放弃先前的问题。
  “你该知道用假名的下场。”他提醒。
  “——月向晚。”她道。
  “写下来!”他懒洋洋地指指茶盏。
  她咬牙,却无可奈何。“可以了吗?”
  他看着桌上娟秀的字迹,挥手道;“走吧。”在她起身之时又加上一句,“明早辰时过来——别忘了你的小命寄放在这里,别想逃,因为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
  她的反应是疾步走出门去,迫不及待离开住了个魔鬼的地方。
  门外两个背剑的孪生婢女似是一前领路,一后护卫,一言不发地出了小洞天,经过另一条长廊,七转八转了近半个时辰,将她送回到了摇光院。
  “你们——”她立定,望到了门口的灯光与人影,为难道,“辛苦两位姑娘送我到此,你们请回去吧。”
  两个婢女对望一眼,背右剑道:“那我们告辞了,请姑娘勿忘了与少宫主约定之时,明早自有人来此接姑娘。”
  月向晚目送她们消失在廊转角,不禁叹了口气,朦朦胧胧仍如在梦中。朝门口走近,眼前忽然飘来一道白影。
  “妹子?!”
  白怀馨!她僵住了,忆起白日她对她所做之事——到底是有心陷害,还是无意走失?不管怎么样,她都害惨她了,要不是她还懂得一点五行八卦之术,怕到现在还陷在菊花阵中。

  “你没事吧?真是让我们担心死了!”白怀馨牵着她的手便往院中走,“我在菊花丛中一转眼,你就不见了,吓得我找了你一天。再找不到,戈爷就要把我的头给拧下来啦!”

  “烦姑娘替我操心了。”话如此说,被摆过一道便有了戒心。
  “我倒没什么,有事的是戈爷!回来没见到你,他就像发了疯一样,上上下下的院落都找遍,只差没闯进禁地里去!”这下好,摇光堂又多了一个笑话。
  进了门,没有看见他,月向晚回头张去:“他现在人呢?”
  “别看了,还在找呢。我已经叫人去叫他了——呼,这回我头可不必掉了!”
  听她如此一说,月向晚倒有点不好意思,道:“那姑娘你先坐坐,我去换件衣裳便出来。”如果被石城看到她这个样子,怕又要担心。
  白怀馨打量着她身上一袭破得不像样的外衣,柳叶眉皱了起来:“妹子,你没有叫人欺负去吧?”
  “摔了几跤,这衣服是叫枝杈勾的。”
  “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弄得这么狼狈?我们找了你一整天都没找到你。”
  她注视着白怀馨的面孔,希冀看出几分蛛丝马迹:“紫微垣宫这么大,迷了路我就四处乱走,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后来碰上人,是她们引我回来的。”如果是存心害人,她的心思也未免太可怕。

  “哦?不知道是什么人,居然对紫微垣宫的路了如指掌。”白怀馨深思道,“妹子看来是有运气才碰得上她们。”
  有运气之人?怕是霉运——她没忘记自己的命还寄在小洞天,被别人当成玩物消遣。
  “有不少人乱闯紫微垣宫被当成奸细处死,妹子没进禁地吧?”
  她摇头:“我不知哪里是禁地,哪里不是。”
  “送妹子回来的人可是婢女?”
  “应该是吧。”
  白怀馨的眼睛闪亮得可怕:“那妹子该是见到了大少宫主!”真是天意。
  月向晚心里一颤,强自笑道:“大少宫主是女子吗?我碰到的送我回来的可没有男子。”
  “有没有见到,妹子自己心中有数。”犀利的眸光似要穿透她,“姐姐有句话是非送你不可——离开紫微垣宫,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大少宫主是噬人兽,还是杀人狂?”她似玩笑轻慢,心里却真明白,那集天宠于一身的男人,的确可怕。
  “噬人兽怕是要被他噬,杀人狂怕也要被他杀,如果遇上他,你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第22节:误入洞天情劫生(7)
  “世上有这样的人么?姐姐也太言过其实了。”
  “是不是言过其实,日后自会有分晓。姐姐以过来人奉劝,言尽于此,妹子可要自己保重了!”言罢,便不冷不热地起身。
  “砰!”门被推开。
  “向晚,向晚!”戈石城跨入,与白怀馨错身,但他眼中除了自己妻子已经看不到任何人。
  月向晚身上的衣裳还来不及更换,只得迎上前去,任由他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你回来了,你没事……”他激动得更加勒紧了双臂,几乎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她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忍着他的手劲,悄悄将脸贴在他的颈上,深吸入那让人安定的熟悉气息。她的紧张只加重他的不安,所以无论她再怎么不平静,都不能表现出来。
  “你一整天上哪儿去了?”他担心得快要疯掉。
  “我没事。”她轻轻道,“只是在宫里迷了路,转了一整天。”若是告诉他真相,以他的性子,到时候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看了看她全身上下,急道:“你的衣服怎么了,怎么都破掉了?”
  “被枝杈勾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舒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心无城府,只要月向晚说什么,便全信了。
  “我先把这件衣服换掉。”她微微推了他一下。
  “我去拿,你坐着歇会儿。”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刚从门外进来,脚不停息地往内室去取她的衣衫。
  “向晚!”一出来便看见她坐在桌边发呆,他不禁担心,“你脸色很差,怎么了?”
  “转了一天,有点累了而已,歇一下就好了。”她掩饰道。她不能够太失常,石城虽然平时粗枝大叶,对于她的不适却极为敏感。她冒的险已经够多了,此时不能还害了他。

  “那你吃点东西早点睡吧,怕的话,我在这里陪着你。”
  “我不饿——你不是要去巍然厅吗?”
  他憨憨一笑:“反正只是凑在一块儿喝酒划拳,不差我一个,我想留在这里。”
  她心中一阵暖意流过。
  他帮她换下脏破的衣,为她端来水盆巾帕。粗手粗脚的一个人,竭力细心服侍妻子时的那种温柔,令人动容。
  她躺入他替她掖好的被褥中,伸手拉住了他正欲缩回的大掌。
  “我不走。”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像摸一个孩子一般,以为她是迷路吓着了。
  她将脸偎入厚实的掌心里,叹道;“小时候我生病的时候,我爹也是这样陪在我床边,我就一直拉着他的手,睡着了也不肯放。”
  “我可不是你爹。”他难得说了句笑话,又道,“我小时候生病的时候,有片屋檐挡挡雨就很好了,我爹在地下面哪里管得了我。”
  短短几句,却是少时辛酸。
  “现在我爹跟你爹一样,我也跟你一样没爹没娘,我只有你陪着我了。”她抬眸看他,“你会不会这样陪着我一辈子?”
  “会!”他点头。
  “你……会不会喜欢上别的姑娘?”
  “不会!”他答得毫不犹豫。
  她眼眶中微微泛酸。明明知道明日之事并非今日可料,他毫无掩饰的回答却令她触动:“那……如果——我不能陪你一辈子呢?”她问,“你会不会再去喜欢别的姑娘?”
  他呆了呆,摇了摇头:“为什么你不能陪我一辈子?”
  “如果我明天就要跟我爹娘走了,我就不能陪一辈子了。”
  他瞬间领悟,微微不悦:“干吗说这些不吉利的事!”
  “我是说如果。你说呀,你会怎样?”
  “不怎么样。”他皱眉,加了一句,“你不会死的!”
  她勉强笑道:“哪有人是不会死的?活个千年万年,那还不都成了妖怪了?”
  “你成了妖怪,我也来当妖怪。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跟你在一块!”他的耳根有点发热。
  不管变成什么都在一块——那,变成了鬼呢?
  他可是在承诺同生共死?
  她的声音哽在了喉间。她要怎么跟他说,她闯了紫微垣宫禁地,这条命可能明日就要被取走?
  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全都是那盘棋的残局,那颗输定半壁江山的子,还捏在她的手中。
第23节:芳魂欲断紫微垣(1)
  第四章 芳魂欲断紫微垣
  “怎么,在发呆?”屠征带笑睨来,指习惯地在桌上叩着。
  月向晚一惊,像突然之间从半空中坠落。
  一夜未睡好,神态中满是疲惫的痕迹。
  到小洞天已经半个时辰,她急于结束一切,而这男人却只字不提昨夜未完的棋局,反而令人送上点心茶水,有一句没一句地引她开口。那悠闲神情,不像要杀人,却像是在与知己相聚,挥霍时光。

  这急转而下的情势令她分外不安,不知道他到底打什么主意。白怀馨的话此刻还印在心底——屠征其人决不是君子,他的好色风流在紫微垣宫中人尽皆知。细细想,似乎从昨日一开始他便存心带了戏谑,如果单单是找趣消遣倒好,怕只怕——

  她摸摸自己的脸,甩开那个可怕的想法。
  看他身边的婢女,便知道他对女色极为挑剔,紫微垣宫中未嫁人的妩媚女子不在少数,而她早是有夫之妇,料想他应该不会对她有邪念才是。
  环顾四周,榻前的窗口望下便是水迷宫的全景,一小片水瀑从边上微斜而过,落在窗台石凿的盆中,澄净活水映得水苔鲜绿可爱。房中一榻一桌一椅,榻下木阶前一张庞大的飞禽织毯,别无其他摆设,倒是两面墙上悬挂满了弓刀鞭剑,甚至洛书九宫图。

  “我们可以开始棋局了吧?”她推开原封不动的杯盏。
  “这么没耐心?你不会昨晚一夜想着没睡好吧?”看多了人临近死亡之时犹如动物落入陷阱的焦躁与茫然,她的不安与急切皆在他眼底。但他可不想这么早收局呵——
  “你到底想怎么样?”
  “错!现在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你想怎么样。”
  “我想快点结束棋局,你却百般推搪,这是何道理?”是生是死也总该有个结果,这样无休止地延长临死之期,算是哪种折磨?
  他靠回锦垫中,动也懒得动:“你想死想活,也得看我高兴不高兴,说不定你一求我,我就由你自己去死活了。”
  “你要我求你什么?”
  “求生、求死——你想求什么就求什么,求是你的事。”
  她淡道:“那说得定说不定也是你的事了,是吧?”
  他吃吃笑起:“有些事情我说不定的当然无法说定了,譬如说你求我把紫微垣宫给你,我可不能够说定!”
  他根本是在耍她!她难得动怒,此刻双手也不禁在膝上握成了拳。
  “——不过有件事情我是肯定能够说定,”他接口道,“你求我让你当我的红粉知己,我是怎么也不会推辞的!”
  指甲深深嵌入掌中:“可惜我是个有夫之妇,不够格当你的……红粉知己,只能谢过少宫主抬举了。”
  “有丈夫的又怎么了?我的女人当中又不是没有有夫之妇!青涩女子固然纯真可爱,已开脸的更是有妩媚风情,你焉知我看不上你?”
  她厌恶地看向他浮荡的笑意,忍不住尖锐道:“少宫主看得上我,焉知我看不看得上少宫主。”
  他的笑有一刻收敛,浮浪在眼中沉淀成阴沉。
  她心猛地缩紧了,但没有后悔自己一逞口舌之快。
  “你看不上我,嗯?”他不承认在那一刹,向来捧得高高的自尊被刺痛了一下,“你看得上谁?你丈夫?”貌不惊人,目不识丁的一个男人?
  “夫妻情重是自然。”
  “你不觉得自己配他有点可惜了?”
  “人各有志。”
  他冷笑:“你的志是什么?嫁这么个无名小卒粗茶淡饭过一辈子?”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劳费心。”她亦冷冷回道。
  “我费心?”简直乱七八糟!他竟然会反常到与一个女子毫无意义地唇枪舌战半日,看来那几箭的毒伤到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脑子,“为着你的小命,你该想想怎么让我转‘怒’为‘喜’!”

  “我的命在棋盘上,不在你的喜怒当中。”她拿着他的话堵他。
  他一手拂开杂物,指一勾,稳稳地将棋盘放置到他们面前。
第24节:芳魂欲断紫微垣(2)
  “这一盘你已经没有活路。”
  她淡淡笑道;“我认输了,这只是第二盘,你我算是打平。第三盘才是生死之关。”
  他一震,缓缓抬头看她,忽然明白自己上了她的当,但棋盘都端出来,难道他要再收回去?
  “你以为你遂了心意了么?”他道,“输了我一盘棋,你还要留下点‘东西’才行。”
  她咬住了唇,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条规矩。
  “嗯,想好了没?”他的话中带着恶意的嘲弄,“鼻子、眼睛、手、还是脚?要我动手还是你自己来?”
  “刀呢?”
  一把鲨皮鞘匕首扔到了她的面前。
  她慢慢拔出匕身,看到雪亮的背上映着屠征熠熠的目光。她低哼一声,匕刃一扬,一缕青丝落在了掌中。
  “头发?”
  “须发皆授自于父母,理应也是身体的一部分。我这么做并没有违反规矩。”
  他轻佻道:“一寸青丝一寸相思,女人的发是赠情郎用的,你这是在向我投怀送抱吗?”
  “少宫主不要自作多情。”
  “那你这发也断得太容易了一些!”他俯身向她,“没有一点实在一点的权利,你怎么让我甘心?”
  她略略往后缩了缩,不想被他缠住了发,一吃痛,整个人被拉倒在桌上,棋子撞得到处乱跳。
  一双铁钳似的臂膀将她自座中拖起。“你做什么?!”
  他回应以一使力,把挣扎的她困在怀中。笑得狞恶:“你这点小聪明的把戏,让我不得不喜欢你,你想欲迎还拒,我会成全你——”
  竟将脸朝她贴了过去,冷冷的唇带着火一般的烙印密合上了她的。
  她惊怒交加地想甩开头推开他,他的身体、双臂、唇却拢成了一个难以挣脱的桎梏,将沉重的压力与报复的羞辱强加给她,她剧烈的挣扎更加唤醒了他体内蛰伏的凶猛力量,往猎物身上寻求更多刺激。

  就像急流从高处泻落,她便成了那弯承受的水潭。唇间的湿热让她的胸口窒闷欲裂,他强硬的舌推入她的齿间,气息随之渗入寻找着她的回应,她本能地以牙重创他,他稍稍顿了一下却没有离开,任由血腥在口中散开。

  她咬他,踢他,抓他,手肘抵到了他裹着伤的地方,狠狠地撞了下去,他一闷哼反射性地推开了她。那一推的力道毫不容情,她摔在地上半天无法起身。
  他跌坐在木阶上,一手捂着大片大片渗血的伤,脸色铁青。
  “少宫主?”守门婢女听到不对,怯怯喊了一声。
  “滚,没你们的事。”他自齿间迸出几个字,森森的目光投在月向晚脸上,“好,反抗的女人我见得多了,比你更激烈者不是没有,那些作势动刀子咬舌头的,哪个后来不是心甘情愿给我——我不信你到最后不乖乖的!”

  天宠他,女人也宠他,将他宠爱成了孩童似的无理取闹的人,受不了一点的不如意,一点的拒绝,一点自尊的被损。
  “我可怜紫微垣宫,到你手中怕要成了秦楼楚馆。”她扶着椅子支撑起自己。
  “到现在你还要一逞口舌之利?”
  “你除了玩弄女子还会什么?若今*****不是紫微垣宫少主人你还剩下什么?自以为气魄过人、风流狂傲,其实只不过是仗着身份强取豪夺!我还要可怜你,荒淫无耻,自私自利,看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个东西!你知道你是什么吗?沦落到只会强迫女人——这世上最下流的男人非你莫属!”

  他被骂得愣了一下。
  她想以衣袖抹去唇上的湿气,却发现自己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你恼羞成怒,想杀我了吗?紫微垣宫少宫主一声令下,千千万万紫微垣宫门徒都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生不过一线间,我今日敢骂,便没想要活,命在这里,要取你随时来取!”

  “死在这里我还觉得脏!”
  站起身,她毫不犹豫地朝门口走,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
  留下身后径自神游的紫微垣宫少主。
  一回到摇光院,月向晚的腿便软了下去,连站立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
  唾骂之后,一个时辰的路上跌撞冷却了愤怒的火焰。恐惧担忧袭来,积压在心中无法宣泄、无处宣泄——甚至连在最亲的人面前,她都只能掩藏再掩藏。
第25节:芳魂欲断紫微垣(3)
  先前棋局中,她还存有一分生望,经过了这样的羞辱与被羞辱之后,她已经只有绝望。
  屠征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容得下这样的耻辱?人命在他这样的人眼中无足轻重,要她的命,简直比掐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他会怎么杀她?一刀一刀地凌迟,还是学楚霸王以锅烹煮……她觉到一阵恶心,就像想到唇上尤自火辣的肿痛一般。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小洞天中依旧无声响。她不敢抱希望,是否屠征忘了这件“小事”,亦或他因她的一番唾骂而醍醐灌顶?
  到紫微垣宫的第二日已过,明日之后三日盛会便结束,七堂人马便可以离宫下山。她问戈石城,戈石城点头称是,那是否意味着她明日过后便有生天?
  惴惴不安地等待第三日晨光照进林间,月向晚终于在廊上回身那一刻明白自己是大错特错。
  “月姑娘!”左剑婢女立在她面前,枝叶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终于要派人出手了?”她轻吟一声,笑容淡漠,“你要怎么杀?”
  婢女上前一步,秀丽的五官脱出了阴影,竟有一分讶异之色:“姑娘误会了,少宫主没有要杀姑娘的意思。只是派奴婢来告诉姑娘,姑娘还欠他一盘棋。”
  欠他一盘棋?
  “那又怎样?”经过这样的事之后,难道她还能与他对弈?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只是请姑娘随奴婢去一趟。”
  “我不会去的。”
  “少宫主有言在先,不可有伤姑娘半分。请姑娘不要为难奴婢——”
  她冷冷转身离去:“这盘棋不用下了,我认输。你回去告诉你们少宫主,我决无屈从一途,只有一命在此。”
  不想她的强硬与坚决未能使屠征打消主意,反倒害惨了第三人。
  仅一个时辰之后,来者为右剑婢女,手上托一盘。
  她神态木然阴冷,一言不发,只是慢慢揭开盘上所覆锦帕,帕下竟然是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
  望到她身后一路而来的血迹,月向晚脸色刷白,转头扶着廊栏呕呕吐了出来,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呕尽。
  “姑娘若是不肯继续这盘棋,下次盘中的便是奴婢姐姐的另一条手臂。”身后婢女平静道。
  门“咿呀”一声被重新合上。
  坐在棋盘前的屠征,目光没有离开过她,只是带了几分不耐:“决无屈从一途,嗯——来得倒比我料得还要快。”
  她的屈从决非屈从于他:“以残虐为手段,你有什么好得意?”
  “我得意是我用对了方法。残虐又如何,你不是乖乖地来了?”他道,“看了那样东西,你难道就只想到这些?”
  “你简直不是人。”
  他抚掌:“骂得好,你骂得越狠我越高兴。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我的面骂过我,不枉我对你另眼相看——连最喜欢的双婢都赔上了一个。”
  “——要不是你,左剑也不会断了一只手臂。她一臂因你而少,月向晚啊月向晚,你害惨人家了!”
  “施不施行虐刑全在你一念之间,于我何干?!”
  “若你不推三阻四,装模作样半天,她那一臂又怎么会断?”
  “你到底还要怎样?”她咽下怒气。
  “我要怎样?你为何总爱问我要怎样?你没有自己的主意么?我想怎样,你装成不知道,也装得太矫情了些。”
  “三盘棋定生死,我们现在便可以下完第三盘。如果我输了,命留此地;但如果我侥幸赢得,你不可食言。”
  他嘲道:“你不是早说第三盘认输了么?现在却来叫我‘不食言’?”
  “情势不同,岂可同等而论之?我既然已来这里,第三盘棋便没有道理不战而降。”
  “你想下,我却没有心思下了,万一你输了,我可舍不得你死!”他邪笑着看她道,“你那一骂可骂得真‘好’!我想了一日——天生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宫主,地就任得我横行!我不管什么仗势欺人、强取豪夺,今日权势在我,便由我说了算!你若不服气,你也去当个少宫主让我瞧瞧。为什么天下千千万万人中,我便是龙凤?只能说天意如此,既然是天意如此,我又怎么能逆天而行?”

第26节:芳魂欲断紫微垣(4)
  一听之下,这一歪理倒真有些似是而非。
  她听得心如坠冰窖:“那你是说,无权无势之人任人宰割也是理所当然?”
  “不然你以为天下征战所为何来?我名中‘征’字取意便是如此。为权为势,为不为人所宰割——难道你不爱这权势?”
  “权势非世间一切,亦有它所不及。”
  他觉得有趣:“何谓它不及之处,你倒是说来让我开开耳界?”
  “长幼之亲,朋友之义,男女之情。”
  “有趣,有趣!”他闻言竟然放声大笑,“大灾年中,百姓卖儿鬻女,易子食之的不在少数,何来亲?再亲也亲不过自己的命!朋友之间,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一朝失势,树倒猢狲散,谁去讲你的义气?至于男女之爱,你去问街中乞丐,会不会有我的桃花艳运?或者——”

  他抚过她冰玉雪瓷似的脸孔,“你证明给我看看?”
  她避开:“你所看也不过是人间丑恶一境。你爹抚养你二十几年,难道不能说明世间亲情?”
  他眼微一闭,星光闪动,轻笑了声,以眼前这男人而言,这讽笑却别有风华。
  “今日我若是毒发攻心,躺在这儿成了废人,你猜他会不会来看我一眼?紫微垣宫还会不会有‘朋友’来称我一声‘少宫主’?我的‘红粉知己’中又还会有几个‘知己’?”

  长幼之亲,朋友之义,男女之情,无一不在变幻之中,无一可永存。
  “那你为何不想想平*****是以何对待周遭之人?以此心鉴彼心,你今日断了婢女的一臂,他*****叫她如何还能对你存主仆之恩?你若有如此一日,也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那我若对你好,你会还我千倍百倍的好吗?”他突然认真地看向她。
  她涨红了脸:“那自然不同!”
  “哪里不同?我只知道我对你好了,你却不领情;你尚且如此,还谈什么与人家投桃报李呢?”
  “你、你简直强词夺理!”
  “走,你跟我来。”他伸手捉住她的手,紧扣着不让她挣脱。
  她被迫起身,被他拉着出门,更往石阶高处登去。
  话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木石楼上亭台,浮云似从头顶掠过。大风吹得人仿佛要乘尘而去,她好不容易挣脱了他的手,却差点被风刮得飞出栏杆。
  好高!
  “你看到了没有?”他手一指,白色衣袍飘于风中,宛如谪仙。
  她展目望去,山绵延跌宕,水奔流狂泻,山中走兽,水中翔鱼,无一不撼动神魂,几百里风光皆在脚底。
  “看到又如何?”
  “如何?”他只是笑,“你知道这片山河在手的滋味吗?”
  “很壮观。”
  “岂止是壮观二字!人眼之所见也不过是如此,山外山,水外水,谁人不梦寐以求?”
  求见而不求拥有。拥有江山,那是多么奢侈的梦!
  “北天王族一灭,这个天下的支柱也就断了一根。虽然大昭王朝还是称帝,其实半边天下做主的却是紫微垣宫。就如光影相对,他在明中,我在暗处,明中风雨飘摇之时,暗处却是休养壮大,假以时日,明暗必然转向。”紫微垣宫不是大昭王朝的后续,而是新的一章。

  屠征话中的野心昭然若揭,这也是父亲月重天所希冀的吗?
  月向晚黯然失神:“我又没有山河大志,你何必提这些?”
  “他人浴血征战才有一方疆域,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坐拥江山,难道你还不心动?”他低下脸,以魅惑的低沉勾引她。
  她失笑,却差点流下眼泪:“我姓月,北天王族姓氏。江山既已经在手中失去,我便没有一点要回的野心。”若她愿意,早在三年前她十五岁便是大昭王朝的太子妃,何必要到今日委身屠征以求目的?

  “你不爱江山,总还有其他非要不可的东西?我不信你真的无欲无求,只想跟一个粗人过一生。”
  “原来你带我到这里只是为了炫耀你将得的天下?果真幼稚!”她摇摇头,转身离去,“你不用再白费心机了,这心血还是留到棋盘上见个真章。”
第27节:芳魂欲断紫微垣(5)
  他自身后一把捞住她的臂,有笑声而眼中无笑意:“你待会儿便会知道我炫耀的不只是那么多。”
  的确,山河再宽广,也只是近似虚幻的东西,灾不能避,乱不能守,满目的宝藏便有实质多了,尤其那宝藏不单单是铜臭,更有古香。
  他抓着她一路走进山壁秘洞,以机关开启重重石门,终于将十几个相连洞穴的宝藏展现在她的面前。
  金银珠宝,她初时是远观,只欣赏那夺目光华,而当他随手提来一只天山红玉瓮时,她不禁碰触了一下。深红坚硬的玉身被凿成瓮,无一花巧,然其花巧也正在于此:明透仿佛纱绢,轻脆如同叶片,纯润宛如泉水。映指的玉光中,让人生怕轻轻一碰便会碎掉。

  而宝藏之中红玉瓮只是其中一件奇货。
  “如何?”他问,亦知她爱的不是财,而是材。
  “稀世珍宝。”她答得尚有保留,钦天府中也未见过如此多古玩奇珍。
  他搁下红玉瓮,又捡来一颗拳头大的翡翠球塞到她手中:“这颗翡翠色艳嫩润,均匀透明,毫无瑕疵,是玉中极品,但是它稀奇的地方不是这里,你看——”
  她让球一滚,才发现球上有个眼睛大的孔,可以看到里面装了无数个球,大球套小球,小球再套小小球,小小球再套小小小球……玉不是可搓揉之物,不可能像烧瓷前一般捏胚塑形,所以工匠在做此球时,只能在球中凿出另一个球来。

  功夫用到了十足,令人叹为观止。
  “喜欢吗?”他看出她眼中的喜爱,“喜欢就拿着吧。”
  她却一皱眉,放下翡翠球,让它滚进了一堆夜明珠中:“喜欢不一定要拥有。”
  “那是你。”他回道,“我若喜欢,不得到手便寝食难安。”
  “那你这毛病该好好改改了!”她冷淡道,“走吧,你让我看的都看过了,我们该回去下完那盘棋。”
  “别跟我提棋,那盘棋我们谁也赢不了了!还没有人敢说我这‘毛病’。你回转身来好好看看这些东西,扪心问,你真的一点也不想要?”
  “不能要,所以不想要,也不该要。”
  “什么不能要、不该要?再惺惺作态下去,你倒真的会什么也得不到。”他嗤笑道,“只要你说想要,它们就是你的。如此一来成全你自己,又成全我,不是皆大欢喜?”
  “如此是成全我,还是卖了我?”
  “有何差别?”
  “有。成全是美意,卖是羞辱。今*****以江山宝藏诱我,不外是觉得这些身外之物能助你达成心愿。你依靠自己本身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却相信能以这些东西换得,岂非觉得你还不如这些东西?对己身毫无信心的人,真是可怜。你羞辱的不仅仅是我,更是你自己。”

  他冷笑:“好一张利嘴!你为何不认为这些身外之物也是我屠征的一部分?世上有几人看人是单单看‘人’?若如此,那帝王平民有何差别?若非你前日闯入小洞天时,我对你有几分喜欢,你连人也不是了!你不要仗着我现在对你有点舍不得就信口开河,我对女人的耐心向来不多,惹怒了我,你自己知道后果!”

  “后果如何我早已知,反正第三局一输也是这样的下场。”
  “是吗?”他带恶意,“你莫忘了你的丈夫,小小一个摇光堂副堂主,剪除是轻而易举的事。你舍得他死吗?”
  她的脸色都变了:“你连他都不放过?”
  “放不放过,这要看你怎么做了——乖乖到我怀里来,我不但不会动他,还能保你们夫妻平顺和乐一辈子。只要我腻了你,我自然会放你走,你丈夫也不会知道你我之事,你照样可以回去当他的贤妻。”

  她气得浑身发抖:“这世上真无比你更加下流无耻之人了!”
  “你骂好了,女人除了耍耍性子,还能如何?这么多女人当中,你算是最能够忍到最后了。”也碰到过几个刚开始不愿的女人,但多数是矜持作态,时日稍久,她们一沾上金银珠宝的华丽,一享受过万人膜拜的虚荣,或一被他若离若即地调弄,态度马上大转,甚至自己会偎了上来,而那时,也便是他失了趣味的时候。

第28节:芳魂欲断紫微垣(6)
  但不知为什么,他对她没那分搁着慢慢磨的耐心。
  “你不该吊我胃口的,今*****骂得越凶,我越不会放过你。”更有些女人,就爱他这跋扈的脾气,霸道的性子。
  “我丈夫虽然位低权轻,鲁钝木讷,但还不至于卖妻求生,既然他有情义,我也不会贪生怕死,委屈求全。”
  他低笑:“不要轻易说‘死’字!很多英雄好汉也只会说说,事到临头都吓得尿裤子,你一个小女子,有几斤几两也敢说大话?”
  “我是不是说大话你会知道。”
  “哐当!”红玉瓮在她脚边破裂,她弯身拾起一片尖长的碎玉,道:“我若死给你看,只希望你不要为难我的丈夫!”
  手执起尖长的碎玉片猛力往胸口扎下——
  他暴吼一声:“你做什么?!”幻影似的掠了过去,迅速将她已戳入胸口的碎片弹了开去。
  她莲青色的衣襟上染出血红,使劲去推他抱住她的手臂,不想被他轻轻一拨,整个人都被压坐到了地上。
  “你要是这么死了,我不但不会放过你丈夫,而且会加倍折磨他到死!”他压制住她,扯开她的衣襟和兜衣,将唇覆在她渗血的伤口上舔吮。
  她一时间骇得无法动弹,直到他舔着唇上血丝,抬头对上她睁圆的眼,她才恍然明白他刚刚轻薄的举动:“你……”
  “你要死,也要在我得到过你之后。”他说完,双掌从她衣内滑过,脱开了她的衣衫,固定住了她赤裸的两臂。
  她痛号了一声,死命地挣扎,却因为两人在体力、身形上的差异,越加让自己陷入被动之中。沉重的男子身躯钳压着,浓烈的男子气息笼罩着,背下冰冷粗糙的石地梗得她肌骨欲碎。

  他沉重湿热的唇游移在她的耳垂、脸颊、颈项,留下一串湿红的痕迹。她甩着头,喘息扭动着要摆脱,他却如影随形而上,将压力熨到她的唇上,辗转吸吮,蛇一般的舌勾缠不放,在她咬下之前,先她一步滑开。他动作的更换游移使得他坚硬灼热的身体也在她身上摩动。

  “下流无耻!”她的挣扎让她的背在石砾上磨出血,双腕在他掌指中浮出瘀肿,然而这一切疼痛都不及他在她身上的放肆令她痛苦,“啊!”
  他突然微微起身,将她被按在地上的双臂提起,她不及防地背部传来一阵火辣。他喑哑笑道:“打是情,骂是爱,你骂得越响,证明你越爱我,待会儿我会让你越好过!”
  她星眸如火烧起,狠狠朝他啐去一口口水。
  反抗着他扳开的手劲,她拼尽力气以腿往他撞去,同时低头朝他仍裹着伤的肩头咬下。
  “你——”他险险挪身避开,只看到她挣脱往一旁地上翻去,自由的玉臂在空中划过一弧,重重垂落在红玉瓮的碎片之上。
  他惊怒地贴近她血迹斑斑的背,捉住她的肩将一动不动的她扳了回身。她的头如同蔫死的兰花垂下,额头血肉模糊伤口中流下的血,小河似的蜿蜒了整张脸。
  滴答,滴答…………
  那微小的声响直直落进了他的心里。
  百盏灯火在墙上剪出幢幢紊乱的暗影。
  屠征坐躺在椅上,怔怔地盯着那些随火跳动的鬼魅,一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扶手。凌乱的长发散在肩上,衣衫不整,犹有血迹,俊丽风华间流荡着落拓怅惘。
  “少宫主——”
  一听到婢女的声音,他下意识朝床榻上望去:“她醒了?”
  “不是。”婢女小声道,“是宫主来了。”
  他轻皱了一下眉,吩咐道:“把榻上的帐子放下来。”起身往门口迎去。
  屠泾渭踏入,殷翱在其身畔。
  “大少宫主。”向来不离身的觉者、观达两护法,在屠泾渭一挥手后,静静退守在门外。
  “爹,义父。”屠征低头道。
  屠泾渭鹰似的眼扫过他的不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练了套剑法,未经梳洗,当然就是这个样子了。”
  “你身上的毒还没有祛干净,箭伤又裂开了,练什么剑法?!”屠泾渭冷哼一声道,“练完剑法还要找秦神医疗伤止血,你几时变得这么娇贵了?!”
第29节:芳魂欲断紫微垣(7)
  “爹教训得是。”神情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屠泾渭冷笑:“若真教训得是,你不会这些年来尽是阳奉阴违——你当我还蒙在鼓里么?”
  “爹英明神武。”他的口气是谄媚,眸光却是嘲讽。
  屠泾渭举掌挥了过去,狠辣的劲风在他脸上刮下指痕,顿时半边脸都肿了起来。他却像那一巴掌打在别人脸上一样站立着。
  “大哥!”殷翱看了屠征一眼,拦住了屠泾渭,“征儿这么大了,做事情会有自己的分寸。”
  “分寸?!”屠泾渭沉声道,“这几年我忙于宫中事务,疏于管教了他,他放浪形骸不说,还惹出多少祸来!哪还有分寸可说?!”
  “人不风流枉少年。年轻人么,女色好了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不必帮他说话!”屠泾渭举手止住了殷翱,“他在舒城养了多少个姬妾婢女我不管,但如果他做出有伤紫微垣宫名誉之事来,我饶不了他!”
  屠征笑道:“我倒是做出了什么有伤紫微垣宫名誉之事?爹不妨说来听听,也好叫我改邪归正。”
  “你做出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
  “爹不说,我怎么会清楚。”漫不经心的模样让人想再扇去一掌。
  屠泾渭盯着他道:“你日中时候叫秦神医到小洞天来做什么?”
  “爹说神医来了还能做什么?”真是废话!
  “他看过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眼睑垂下,遮住了一闪而过的诡光:“只不过是个不小心摔着的小婢女罢了,爹难道对这种小事有兴趣?”
  小婢女!屠泾渭转头望向床榻,鹰眼微微眯了起来,忽然之间移动身形向床榻边去。
  “爹!”屠征旋身扑去,举臂沉肘,拆解开屠泾渭攻来的一拳,挡在他的身前。屠泾渭疾出一腿,拳转向击向面门,肘同时叩往肩井,逼得屠征不得不急流转舵,以拳掌抵向攻击,回护要害。屠泾渭双拳快如电光,在屠征回守之时,切入空门,打在了他的肋间。

  屠征被那双拳打得暴退三步。
  “哼,接不了我三招,不中用的东西!”
  他还未站稳,屠泾渭已经暴怒地挥开榻上的帐子:“是什么样的小婢女,你让她睡在你的榻上!我今日倒要见识见识!”
  埋在海青丝被中的,是昏睡中的月向晚,头发散乱纠结着血块,巴掌大的脸孔毫无血色、肿胀淤青,额上还包着厚厚的白布。
  “这就是你的婢女?”屠泾渭问得咬牙切齿。
  “爹难道看上她了不成?”
  “畜生,你到现在还在胡说八道!”屠泾渭道,“摇光堂那边丢了人,整个紫微垣宫找得人仰马翻,不想人却被你藏在这里!你干的好事!”
  屠征笑,竟朝他抱拳:“多谢爹夸奖!”
  屠泾渭一掌击下,檀木桌发出可怕的声响,裂成碎片:“要你不是我儿子,我早杀了你!”
  “那幸好我是爹的儿子。”
  屠泾渭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屠泾渭真是前世作孽太多!”
  “爹不必客气,你今世作的孽也不少。”
  “——征儿,你少说几句!”殷翱怒目向他。
  “义父。”屠征客气唤道,“这是我们父子的家务事,义父你还是不要插手好,无趣的话找张椅子坐下喝喝茶,免得在我爹暴怒之下有何损伤。”
  “你!”殷翱也被气得转过了脸。
  “爹,你现在要怎么处罚我?别忘了我身上余毒未清,罚得太重很容易弄得武功尽失,成了废人的。”他提醒道。
  “你现在知道你自己做错事了?”
  他淡淡道:“做老子的说儿子错了,儿子当然是错了。”
  “你还嘴硬!”屠泾渭喝道,“天下有这么多女人给你挑,你挑的却是别人的老婆;挑到别人的老婆还好,这别人却是咱们紫微垣宫自己的弟兄!你背着强抢人妻的罪名,你叫宫里上下怎么说话?!江湖上人知道了,还会说我屠泾渭教子无方,教出了个毫无仁义羞耻可言的儿子!”

  “抢都已经抢了,我还能怎么办?”他无辜地挥挥衣袖。
第30节:芳魂欲断紫微垣(8)
  “你专门就只会闯出祸事,上次是你天枢堂惹到金刀盟,小小一个香主,若非你纵容,岂敢毁掉两派十年盟约?!”
  “金刀盟势及八省十城,十年盟约后怕是劲敌而非盟友,我这一招既消了对手,又吞了紫微垣宫垂涎已久的肥肉,哪里不好?至于白怀馨那个女人——爹,你我皆知,她不过是颗棋子,用完就没了价值,现下也挺可怜的,何必再跟她过不去?”

  屠泾渭虽不豫,但屠征所言也是事实:“你还将她留在天枢堂?”
  “美人总是美人,再怎么蠢也赏心悦目。”
  这副嘴脸叫屠泾渭真是七窍生烟:“武功学得不到你弟弟七成,成天同女人厮混,不思长进,若你有屠战一半沉稳,紫微垣宫交给你我也不用担心了。”
  “我有屠战一半沉稳,怕爹你两个儿子都成了和尚,你到死也抱不到孙子,屠家要绝子绝孙了。”他抬眼看,极狂妄地,“既然爹觉得屠战比我好,爹何不让他回来继位?”

  屠泾渭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很明白二儿子虽然武功奇高、心性极稳,却不是当宫主的料:“我若真把紫微垣宫给了屠战,你除去了权势,让你混迹江湖,你以为你能混到哪里?”

  屠征一怔,不由想起月向晚朝他骂的话,细细想来,竟如惊雷。
  你除了玩弄女子还会什么?若今*****不是紫微垣宫少主人你还剩下什么?自以为气魄过人、风流狂傲,其实只不过是仗着身份强取豪夺!我还要可怜你,荒淫无耻,自私自利,看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个东西!你知道你是什么吗?沦落到只会强迫女人——这世上最下流的男人非你莫属!

  骂得好,骂得好……他低喃,在短短一瞬间狂焰毕收。
  “你自己干出的好事,最好你自己收拾,不要让我听见宫中有什么流言蜚语!”
  “爹,你回去吧。这女人的事,我自有分寸。”
  “送她回摇光堂,明日宫中上下便会知晓此事,你要如何‘分寸’?”屠泾渭的声音冷冷。
  他微烦躁道:“难道你要我杀了她不成?”突然一惊,抬头望进屠泾渭的眼中,那双瞳比主人的嗓音更冷。
  更冷。
第31节:佳人作戏苦化劫(1)
  第五章 佳人作戏苦化劫
  人口似乎是可以用金银封住的,更甚者,可以用刀、用剑。人命在许多人眼中只有消亡的价值,而无存在的价值。几缕魂魄的消散,并不能动摇他们足踩的根基,那些丧失生机的血肉之躯,垒筑成台,让他们可以攀得更高、望得更远。

  模模糊糊的人声穿入她的耳朵,震得她的头都疼痛起来,尤其是额上,痛得仿佛整个头都要裂开。吃力地睁开酸涩的眼,浮肿的眼皮和迷蒙的视觉让她只能看到一个灰白的影子靠在床头。

  那是冥府中来的使者吗?
  她嘻嘻地笑起来,张开嘴:“牛——头——马——面——”
  “我不是牛头马面,我是屠征。”那人好笑地说道。
  “屠……征……”她困惑地重复。
  “嗯。”屠征看到她眼珠子转了又转,“怎么了,不会摔了一跤就把什么都忘光了吧?”这样倒好,省得她又是撞死又是放血,现在迷糊的模样倒也挺娇憨的。
  她的眼睛一顿,突然之间大喊大叫起来:“疼,疼死了!牛头马面——我不要跟你去,阎王爷不要打我!疼——我好疼——”
  屠征怔住了,伸手去抚她的脸:“你怎么了?”
  她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径自大喊着,蜷成一团,缩在被中瑟瑟发抖。
  “怎么会这样?”他扯开丝被,将兔子似的她拎抱了起来。
  她仍在不停打颤,双眼紧紧闭着:“牛头马面——走开,走开——”
  “把秦骐给我找过来!”他朝婢女命令一声,眼睛却动也不动地定在她脸上,“睁眼看看,我是屠征,不是什么牛头马面。”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呜咽着,死死不肯睁眼。
  他想扳开她已经沁血的嘴唇,冷不防被她一口咬住手指,牙齿深深嵌进,血顺着他的手背流了下来。他忍耐地任由她作怪,将脸贴在她的鬓发上,低道:“咬吧,这是我欠你的。”

  她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嘴巴发酸了,竟慢慢松开了他的指。
  他放下她,转头朝向刚刚进门来的老者:“你替我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骐坐到榻边的椅子上,才搁下药箱,床榻上一只手伸了过来,拉向他花白的山羊胡子。
  “哎——姑娘——”他不禁痛叫了声。
  换作平日,屠征早忍俊不禁,可是现在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像是被他那一声痛叫吓着,惊疑地望着。
  秦骐截住那只正要缩回去的手,细细把脉,手的主人却不合作地挣扎扭动,嘴上又发出疯疯癫癫的哭喊。
  “少宫主,这位姑娘只是失血过多,又受了点惊吓,照老朽前次开的那些药服用,伤口莫沾水,十日后就没什么大碍了。”
  “伤口真的无事?”
  秦骐摇头道:“伤口完全痊愈至少要等上半年时间,而且就算用了世上最好的续玉生肌膏,留下铜钱大的疤痕也是再所难免。”
  屠征望向月向晚,道:“女人脸上留个疤,破了相,无疑便是毁了这张脸。”
  秦骐沉吟:“若姑娘家爱美,医门夏徂秋所制霜枫白露倒可以消淡疤痕,但想要完全与先前一模一样,因姑娘‘摔’得实在是太重了,老朽也无能为力。”
  她根本没想给自己留下活路,一心求死,‘摔’得怎么会不重?
  “那她现在怎么会如此失常?”
  “人道心为思之官,其实不然,脑才是思源所在。碰撞过于激烈或惊吓过度,都可能导致失常。”
  俗话说就是疯了。
  屠征阴沉道:“那你的意思是她可能疯了?”
  “照姑娘的状况看,应不会有事,只是——世间有如此多出乎情理之事,医理也不过沧海一粟。”秦骐未正面答复,只草草一言带过。
  “那——她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了?”
  秦骐深邃睿智的目光扫过月向晚:“少宫主,老朽并未如此说过,姑娘的情况还看姑娘自己而定。”
  屠征心思紊乱,哪听得出这话外之音,沉默半晌,道:“你退下吧。”
  “那老朽告退。”
  回头看去,月向晚呆滞地缩在床榻一角,啃着自己的手指,仍旧乱七八糟地嘟囔,哪还有半分先前清雅的灵秀和从容的沉静?
  “可恶!”屠征踢掉了房中惟一一张椅子,怒道,“全是一堆庸医!”
  月向晚一战抖,放开声大哭了起来:“爹——”口水眼泪鼻涕全往丝被上擦。
  “别哭了!”哭得他心烦意乱又……不舍,“这儿没你爹!”
  她哪里听得懂他讲什么,只被他的吼声吓得直抽噎。
  “别哭了。”他沉视她半晌,不禁放柔了声音,靠近她摸着她的发,“既然你要爹,我就带你去找你‘爹’。”
  一番争斗之后,疯掉的月向晚终于被送回了摇光院,而屠征阴沉深思的面孔之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戈石城好好一个妻子,在莫名其妙的失踪之后,变成了一个让他神魂俱裂的疯子。
  宫里传着的原因是她在后山谷不小心惊动了蜇睡十年的紫微神蟒,因而受到惊吓和伤害。紫微神蟒确有其物,百年来宫中被它所噬之人已达四五十个。她能够死里逃生,也着实是幸运。

  戈石城半信半疑,愤怒之下本想求证,但成了疯子的妻子缠着他叫爹,他一走开就哭闹不休,弄得他只好抛开其他事,一心一意地照料她。
  “我真是后悔当初带你上山来,如果我不要你来紫微垣宫,你也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都是我害了你。”他自责。
  月向晚傻傻地看着他。
  “来,吃药吧。”他一调羹轻轻在碗中转了转,凑近她。
  她大叫一声,手舞足蹈,差点将他手里的碗打翻掉。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打在你的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在复兰镇借宿民居之时,她以打翻茶水捉弄他,那轻俏的模样、那些话还在他心中,他多么希望今日她也只是故意要打翻药!
  “苦的,苦的——”她像小孩子一样指着碗,委屈道。
第32节:佳人作戏苦化劫(2)
  “药当然是苦的,吃了你头上就不会再痛了。”
  她嘻嘻笑着:“痛的,痛死了——我要爹,爹不走——”
  “好,不走,不走。”告诉她多少次了,他不是他爹,但她却什么也听不懂,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任由她去了,“你好好把药吃了,我就不走。”
  “药吃了——”她歪着脑袋、斜着眼睛。
  “药吃了,还有青梅冻、芙蓉糖。”他耐心地诱哄,递出已吹冷的一调羹。
  她一手挥去,药水四溅:“痛,爹不走——爹不走——”
  他拾起掉落在被上的调羹,顾不得擦自己脸,单手抱住乱动的她,喝下药并一点点地匀进她的口中。
  她呛了一下,温顺地靠在他怀中。
  每当此时,她的平静便如同从前。
  他离开她的唇,以衣袖抹去她流淌下的药汁,将碗放在床头。
  “爹不走——”她一头钻进他怀中,双手如溺水之人死命揪着他的后背,声音模糊。
  “不走、不走。”他急忙道。
  她又傻笑道:“妖怪,妖怪,嘻嘻——”
  “别怕,没妖怪,我在这儿呢。”她怕是真的被那条蟒蛇吓坏了,他想,空出一手扶好枕,将她小心地放了上去。
  “不走、不走——”她不肯放手。
  他怕压到她,抽出她的手,将自己的一只大掌放到她两手间,侧身躺下,并替她拉好棉被。
  “爹——”药中的镇宁散开始让她有些睡意。
  “我在,我不走。”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笨拙地塞了一团帕在她犹自握起的拳中,拿起碗,走出门去。
  细小的奇怪声响让他在门口警觉起来,抬眼望去,一个影子从瓦上忽掠而过,长长的兵刃寒光一现。
  紫微垣宫中怎么会有刺客?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顺手上了门闩。
  “月向晚。”身影踱到她身旁,只手撩起低挽的床帐,灯火映出面部清深的轮廓。
  屠征。
  “刺客的把戏,也只能骗骗你丈夫这个傻瓜。一个妻子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还被蒙在鼓里的男人,你叫我怎么放心把你交还给他?呵——别怕呀,我不是来抓你回去,也不是来杀你的,你尽管放心睡着别动。”

  她呼吸似乎有点不平稳,如同在一场噩梦中。
  他低声道:“我实在是不明白,戈石城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样不要命地替他守身?或者——你只是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没有其他人能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逼你,所以你就自杀给我看。你想过没有,你死了伤心的人是谁?不是我屠征,而是你那亲亲丈夫!啧,亲者痛仇者快,平日里有点小聪明,这节骨眼上怎么如此糊涂?不过,说我不伤心,也不其然。你记得我说过一句话没有——喜欢的东西得不到,我会寝食难安。你现在的确叫我吃不好、睡不着,我二十三年来,没碰到过你这样的女人。若你在流落江湖之时,最先碰到的是我,现在戈石城就不知道在哪边凉快去了!遭了惊、受了伤,你也不会这样躺在他怀里乖乖地让他亲来吻去——”

  他话语一停,仿佛自己心头被蛀了个孔一般难受。
  “原来你喜欢的是这样对你轻声细气、唯唯诺诺的男人?就算没脑子、没权势护你周全你也不在意吗?我只要一动手,甚至不必下令,要取他的命也易如反掌。你不想他死,就跟我做个交易——我不用你当我的姬妾、红粉知己,只要你陪我一个晚上,一个晚上清算你我之间的一切,我算是得到过你,你也从此可以跟你的丈夫平静度日,不必再提心吊胆我会害你们,如何?”

  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要醒来,接着却又没有一点动静了。
  他低笑一声:“还是算了。要你给我一次,你额上留了个大疤作记号,要你陪我一夜,你怕要断手断脚地留念了!嗯,头上还很痛是吧?秦骐说伤好后疤痕是消不掉了,你若贪漂亮,半年中我会叫人送霜枫白露到摇光堂去——医门的不死医,恐怕还有点难缠。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去用它,你是巴不得自己变成丑八怪,就像现在变成疯子一样。我也不想你用霜枫白露——额上这疤在,你还是很好看,只要用花钿一贴,别人也看不见。它是我给你的,就像烙印印在你脸上,我还盼望着它能留一辈子。当你一看见它,你就不得不想我,你就永远忘不了我。”

第33节:佳人作戏苦化劫(3)
  忘不了什么,忘不了差点被奸污的耻辱吗?
  一阵沉默。
  “我本来想早点来看你的,只是你那傻瓜丈夫老是守着你,而我也脱不了身。”最让人讨厌的上苦、明香两护法奉命守着他,他无聊得只能在房中听听鸟鸣水声,“你是有点小聪明。聪明得让我也吓了一跳,只不过,有时聪明得反而过了头。把戏拿来骗骗婢女、骗骗你丈夫是绰绰有余,但是连我也骗不过,怎么骗得了我爹?不想你没命,我再舍不得也只好放手——”

  他弯下身,吐息灼热地喷在她的脸上,她在昏睡中皱起眉,手指动了动,握紧了帕子。
  “我已经安排好,让你们今晚跟着最后一批七堂人马下山。这是你活命的最大机会,只要忍一忍,不管想起什么都不要回头,一到新卧城境内,你就安全无虞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随即稍稍起离,“能离开紫微垣宫,你一定很开心吧?你开的心,却是我伤的……”

  他微微一笑,将自己的唇贴上了她的。
  她轻微地痉挛了一下。
  他只是轻轻又不容摆脱地贴着,单纯地与她唇齿相依,不含半点情欲。
  直到久久之后,他才离开她的唇,温热的手掌探进她衣领。
  “你的心跳得好快。”他嘲笑,自她的胸口摸出一弯被锦线穿系着的翠色玉珏,玉珏中白翳如霜河横贯。
  他自她颈上解下那块霜河九星珏,纳入怀中,然后转身离去——头也未回。
  床上的人似乎从噩梦中脱身,眉头悄悄地舒展开来,犹如初春露水中细长的婉约软叶。
  山中晚来早,早也来得早,不过是寅时,东边的天际中便透出晨光,隐隐张望着要取代暗夜一统天宇。清新的湿气在山谷留连不散,沁入人的肌肤,让人遍体生寒。
  月向晚是被戈石城背着下山的,一路行来,因为还在睡梦中,安静得像一个累坏的孩子。同行有另外六堂十多人,包括殷翱。大多人都是因为另有事务在身耽搁了三日下山,而他们的家眷早已送离紫微垣宫。

  循着铁索穿过一片茫茫云海似的水气,出了山。谷外的天依旧沉暗,数十把火炬点亮在守山弟子们的手中,烧出“噼哩啪啦”轻响。
  有火,却烧不热冷冷的山里气息。
  戈石城觉得衣衫都湿透了,粘在身上冷飕飕的,还好是练武之人,些微的寒气不算什么。背上的月向晚揽着他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身上都还瑟瑟发抖,他几乎都听到了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奇怪,这样子还睡得着吗?
  “冷不冷?”他问。
  背上的人没吭声,照旧在发抖。
  他懊恼道:“都怪我粗心,没想到出门时多帮你加件衣服。早知道,在没过云天道时还可以回去拿条毯子。”
  背上的人挣扎了一下,大喊道:“爹,不走、不走!”
  “不走、不走。”他安抚道,不顾旁人投来怪异的眼光。
  “不回去,有妖怪,不回去——”她贴在他耳边小小声说。
  原来她是怕他回去!他忙接口:“好,不回去,不回去。”
  旁边传来一声窃笑:“戈爷好像在教女儿呢!”
  他有些尴尬,但还是抬头看去:“让你们笑话了。”
  窃笑那人道:“笑话哪敢,戈夫人的事情我们也很同情哪。”当初刚上紫微垣宫,一帮人哪个不羡慕戈石城的艳运?只可惜——
  他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好好一个美人得了失心疯。
  “不知道戈爷有没有亲眼见到那条神蟒?听说有双臂合抱那么粗,头上还有一顶紫金瘤冠,双目像头颅大的夜明珠,还会放出青光。”
  “戈某没见过。”他沉沉地道。
  那人却有意继续攀谈:“那蟒蛇要噬人,百来年已经吃掉了近百个人,像前辈中的玉袖蛟王邑笑天,武功何其高强,这无角龙照旧还是斗不过另一条无角龙!不过照我说也奇怪,邑笑天那样的人都逃不过,戈夫人这么柔弱怎么反而没被吃掉?”

  “大概是老天爷保佑吧。”
  “不!”那人振振有辞,“照我看,那条神蟒是雄的,而且还知道人世间的女人美,看上了尊夫人,想把尊夫人卷回蛇洞去当压洞夫人,但是尊夫人怕它,所以它只好把尊夫人放了回来!”

第34节:佳人作戏苦化劫(4)
  月向晚在戈石城背上抖了一下,埋头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是笑、又似是哭。戈石城勉强笑笑:“是吗?”
  那人一拍手,又叹道:“这也是猜测罢了。唉,就算那蛇看上了尊夫人也没用啊,一人一蛇,天差地别。”
  戈石城已无话可说。
  “不过,真的假的还不知道,戈爷知道的嘛——道听途说不可信,咱们谁也没见过那蟒长得什么样,所以到底有没有那蟒,还是一个问题。”
  戈石城心念一动:“如果不是蟒蛇,那会是什么?”他其实也不是很相信这种说法,因为听起来似乎太玄了点。
  那人压低了声音:“不是蟒蛇伤人,便是人伤人了;戈爷想想平日有没有什么得罪之人也在这次盛会当中,他知道找戈爷不好下手,可能把脑筋动到夫人身上来了。”
  “一派胡言!”旁边一声冷喝。
  “啊?”那人吓了一跳,忙转身,“殷堂主!”
  殷翱的金眉与鹄鸟刺青,在昏暗中勾出狰狞。
  那人心生惧意,无声无息地退了开去。
  “殷堂主。”戈石城叫了一声,殷翱为堂主,虽然不是主摇光堂,但也算是他上面的人。
  殷翱看他一眼,道:“晨时寒气较重,戈副堂主好像没带什么衣物。”
  他呆了呆:“我不冷。”
  傻小子,你不冷,你背上的人才冷!殷翱举手咳嗽了一声,解下身上深紫大氅,手一扬挥了出去,刚刚披落在月向晚身上。
  “啊?”戈石城意外极了,“多谢殷堂主!”
  “尊夫人身体不适,再受了寒就不好了。”谢什么?大氅又不是他的。
  “殷堂——”
  “你们——”
  “啊?殷堂主请先说吧。”
  殷翱表情严肃地道:“你们回新卧城,还要骑马回去?”
  戈石城表情滑稽:“紫微垣宫山下,怕也租不到马车……”
  “宫主的夫人那边有两辆马车,现有一辆在我手中。既然你的夫人不能够骑马,我这一辆先借给你吧。”
  “啊!——我、我先前想的也正是这回事情——不想殷堂主你先想到了,我、我——多谢殷堂主!”他高兴得连口齿都有点不清了。
  “小事一桩,不用挂在心上。”才怪!送马车的人是恨不得你背上的人记得他每一点恩惠。
  “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该起程了。”
  “殷堂主,告辞了!”
  马车在晨光中渐渐远去,殷翱一声叹息:“征儿啊征儿,你给我找的好事做!”回头扬目望去,似乎东边日光露出一尖的山头高台上,白衣人周身笼着一重微漾光晕,逆光中看不清面孔,只见顾盼间,衣袂在风中翻飞。

  白衣黑发,长身如玉树临风。
  见过屠泾渭大夫人苏氏的美,上苦为那极至的阴柔惊叹,而这美到了她的儿子身上,阴柔化成两分的邪气,七分的神气,还有一分的懒气。世人容貌之美随处可见,不算稀奇,少见的是这样超乎形容的风华,使得容貌俊美而不流于脂粉,态度桀骜而不落于粗野。

  然而这样出色的人,在她眼中没有性别之分,引不出她一丝遐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那种立于人前被高高瞻仰的优势,更是因为她熟知糜烂冷酷的神魂也可以散发出致命的光华。

  谁扑过去,谁就是飞蛾。
  而现下,那抹灯火已经在木石楼亭台上伫立大半夜了,似乎依旧没有下去的意愿,奉命而来的她和明香,也只有耐心等待。
  台上看得见什么吗?
  几百里的山水缩成一影,什么都看得到,却又什么都看不真切,就如同他那奇怪的表情,皱眉是皱眉,微笑是微笑,但是似乎又不是那么清楚。
  什么都看不真切,什么都看不清楚的风景,雾里观花般,美则美,但看了二十三年还看不腻、看不厌吗?
  她不耐烦地想,表情却平板冷漠。
  “少宫主,你的伤还没有痊愈,该回去换药了。”明香终于开口。
  他头也懒得转开:“日出奇景,难道你们没有一分兴致?”
  “东边日出在身后。”真是见鬼了。
  “日出虽然在身后,但时间一到,日头总还会落到我前面来的。”
第35节:佳人作戏苦化劫(5)
  “你要等日落?”上苦也忍不住了。
  他懒洋洋一笑:“你们等不下去了是吧?我也没耐性,可是我非等不可。”
  “那你何不回头,这样就不必再等了。”
  他的神情莫测高深:“你们一群人挡在我与日出之间,就算我回头,又能望到多少?”
  上苦、明香莫名其妙地对看一眼:“少宫主如果觉得这个位子好,我们自然是要让开。”
  “我要你们的位子做什么?”他要的位子向来是宫主的位子,那边“日出日落”尽可在他手中。
  上苦、明香似乎也觉失言,半天讷讷。
  他忽地长叹一声:“跟你们说无疑是对牛弹琴,还是天上的日好,不会说话光华也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只是,何日何时会日落月黄昏——
  戈石城在二十日之后回到摇光堂。也许是回到家中的缘故,有紫微垣宫所没有的熟悉安定气息,又远离了“紫微神蟒”的威胁,有宝姿近身陪伴、悉心照顾,月向晚的“疯病”似乎有些缓和。

  “让小姐到处多走走,家中有家神,会护着主人,说不定小姐哪天一开窍,这邪门的东西就被赶跑了。”宝姿不说“疯”,也绝对禁止来人提到这个字。
  而这番话似乎真有些用处。
  有时月向晚看着院中草亭,会说出过往他们在其中的消遣之事,虽然是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是啊,是啊!”宝姿便会高兴得直点头,“这是那天傍晚嘛,草亭顶上掉下一条筷子粗的蜈蚣,吓得姑爷把酒碗都摔了,是我把那条蜈蚣踩死的,踩死后才知道那是蜈蚣,还被那老头子笑了一顿。小姐——你还记得?”

  月向晚则是嘻嘻而笑,又透出那股傻气。
  但宝姿已经是高兴得鼻头发酸,牵着她继续四处逛。一间宅院也不过没多少大,她似乎想起了之后常常还会趁人不注意,自己跑出房门去。
  然而说她好了,她却经常要做出出乎人意料的事。
  一日戈石城回来房中找不到人,转身问宝姿。宝姿正煎好药端回来,以为她自己跑出去是常有的事,也没在意,只是搁下药,跟着戈石城一块儿去找。
  哪知一到院中,便发现榕树下火光冲天,月向晚在火前哈哈笑,靠得那么近,让他们心惊肉跳,幸好有一人抓着她,还有一人举着枝干灭火。
  “小姐!”宝姿尖叫一声冲了过去。
  戈石城疾步提来一桶水,“淅沥哗啦”地朝火上浇了下去,也泼了灭火之人一脸的水。
  “阿奔?”
  赵奔苦笑地抹去脸上的熏黑和水滴:“嫂子真是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啊!”
  用枝干挑了那团被火烧的东西,依稀可见是一件质地上好的衣服:“烧的什么东西,好像不能吃的。”
  戈石城一看,脸色微微变了:“啊,是殷堂主的大氅!我还没来得及叫人送还给他。”
  “一件衣服就算了,人没烧着就好。”赵奔安慰道,“看看嫂子有没有事。”
  还好有人捉着月向晚,火舌只是稍微卷焦了裙角和发端,戈石城的肩膀垮了下来,朝向那人道:“多谢你了——”话一出口才发现那人极为面生。
  “在下天璇堂金得意,是奉上面之命来送药给令夫人的。”那人为他解开了疑惑。
  送药?戈石城奇怪,但仍道:“金兄先请到里面坐坐吧。”
  “不了。”金得意推辞道,“我还得在日落之前赶出新卧,耽搁怕不能按时回天璇堂,就此别过。”
  真是来去如风。
  戈石城送妻子回房中,即便她差点酿成大祸,他还是舍不得对她严厉说上一句,只是哄小孩子似的哄她喝了药,抱着她笨拙地亲了又亲,让她安心地沉到梦中。
  等他蹑手蹑脚走出,顺手带上房门,回头不禁又吓了一跳:“阿奔,宝姿——你们在干什么?”
  那贴在一块的两人倏地弹开。
  “我走了!”宝姿急促地说了一声,低着头跑开。
  赵奔回身,脸色奇怪地看着他。
  一想明白,他的脸倒红了起来:“你们——哎,你们什么时候的事?”房门外也敢亲热,真开放。
第36节:佳人作戏苦化劫(6)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赵奔举着手道,“刚刚被火烧到点,那丫头帮我擦了点药,你想到哪儿去了!”
  “兄弟一场,有话也就说了——你喜欢那丫头吧?”
  “干吗?”
  他搔搔头:“喜欢就娶回家呗——你自己当初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赵奔没好气地说:“现在嫂子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敢娶,她还不愿意嫁呢!”
  一说到月向晚,戈石城心又沉了下来。
  “城东有个姓张的大夫,听说不错,找他来瞧瞧?”赵奔道。
  “都找过了,宫里的秦神医都找不出毛病来,这些大夫又有什么用?”短短一月间,看过的大夫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可走的时候都是摇头又叹息。
  “那——嫂子有没有好点?”
  “好是好了很多,就是今日,又不知道怎么会去烧火。”戈石城苦恼。
  “我可不大相信真有什么蟒蛇作怪,嫂子大概是在宫里被什么人吓到,那人穿的衣服可能跟这件有点像。”
  戈石城惊讶道:“这大氅是殷堂主的,你是说——”
  “那也未必,不过跟殷堂主应该脱不了关系,否则以他的为人,不可能这么热心。”赵奔深思,“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堂中力举你为堂主,本来这事都快定下,但是这次盛会之后宫中却派了一个因般护法来。”

  “让我当堂主,本来就不合适,因般护法谋略武功都能叫堂中兄弟服气,他当堂主自然是应该的。”
  “话不是这么说!”赵奔拍拍他的肩膀,“你没有害人之心,但不可没有防人之意。为什么其他堂老堂主退位之时,都不见宫里派人来接下职务,偏偏我们摇光堂是这样?!说不定是有人冲着你来,而嫂子在宫里也着了他的暗算。”

  戈石城不置信:“我平日只在摇光堂,根本不可能去得罪宫里什么人,怎么可能?”
  “石城,得罪人不一定是话语之间。紫微垣宫如此庞大,争权夺势再所难免,一点功过之争、利益之冲突都是得罪人的原因。你一路平顺、人缘又好,怎么会无人嫉妒?”
  “那倒是我害了向晚。”
  “这并非你之过,你也不必自责。”赵奔道,“不过我想不明白,若有人对你不利,又怎么会送药来给嫂子——害了人又来救人,这不是很奇怪么?”
  的确奇怪,尤其他们不知道——这么一瓶小小的药是以何代价取得的。
  不死医夏徂秋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难缠和小气,问他讨药比要他的老命还难。他的女儿当年受了其师兄夏回春的玉沁之毒,需要伏火灵丹来解毒,他解是解了女儿的毒,却将七颗丹药算得刚刚好,不肯多用一颗,以至女儿脸上、身上留下了永无法消除的麻斑,气得他女婿把药房砸了个稀巴烂。

  屠征快马到医门时,想当然地被拒之门外。
  “不管是医人的、求药的、送礼的、拜访的——我师傅说统统不见!”
  他抵住要被关上的门:“我骑马赶了千里,口渴得很,要我走,总得先给杯水喝吧?”看似不施力的手在门上留下了一寸深的指印。
  小药童的脸色变了变:“你只要喝完水就走?”
  他微微笑道:“喝完水就走,绝不食言。”
  夏徂秋也知道遇上个不好对付的,生怕女婿那事再重演,便叫小徒弟拿了茶水出去打发。
  可是当徒弟一端着杯子回来,他的鼻子抽了几下,发现那气味是从空掉的杯中散发出来的,整个人都呆了。
  “啊!那人,那人——走了没有?快!把他叫回来!”他大喊。
  不是屠征要强进门,变成了夏徂秋强要他进门。
  他离开后,小药童不解地问:“师傅,那杯子里到底有什么呀,我怎么闻不出来?”
  夏徂秋死捧着杯子嗅:“拜月太液的清气,你闻得出怕不早成仙了?”一想到从今往后这株天下独一无二的药草,和药草长的整座药山都是他的,他就高兴得脸皮都不住抖动。

  “那人拿什么换了药?”
  想想那瓶霜枫白露,心便有点绞痛,但不得不承认,这次他是大赚了:“一对经穴铜人,是无价之宝啊,天下练武的、学医的谁不想要?还有一山奇花异草,哈哈,师傅告诉你——天下没有其他地方找得出紫微垣宫这样的天然药圃来!”

  “啊!”小药童呆了呆,“莫非他求走的是长生不老药?”
第37节:风来尘起暗波涌(1)
  第六章 风来尘起暗波涌
  秋如落叶般飘散于北来的寒风中,热闹的新春驱走了冬的萧瑟。
  戈石城在门两边贴上春联,宝姿帮着忙贴好,退了一步,歪着头看了一会,道:“姑爷的字好丑!”
  戈石城哈哈笑了一声。
  赵奔忙道:“你若只练几个月,怕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忙着跟街上放爆竹的小孩斗气的牛四海也转过头来说了一句:“可不是?老子也不会写,写几个大字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使得大刀吗?”
  宝姿叉腰:“你这老牛,这种日子里说大刀,吉不吉利也不想想!”
  牛四海翻了个白眼:“老子向来可不信什么鬼神,上年这一天还在砍人家脑袋呢!”
  “少说了,再说,冤魂今晚就来找你!”
  宝姿对着赵奔嗔:“过分了,你这是哪门子的劝!”
  “总之,你们两个是互帮,老子不跟你们扯了!”牛四海咕哝,“对老子一个样,对他另一个样——受不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宝姿脸红了。
  戈石城笑着低头,月向晚正侧着耳朵听,宁静的模样一如常人,忽然,她的唇角动了动,眼睛转到他脸上,小声道:“石——城——”
  戈石城笑定住了,其他笑闹的人也转过头来。
  “石——城——石城,你是——石城——”她甜甜地笑,梨涡隐现。
  “小姐!”宝姿欣喜地大叫,“你认得人了?”
  月向晚不说话,只是笑,但那笑中已经没有了傻气。
  感觉有水气从眼中眨下来,戈石城不知怎么才好地抓着她的肩膀。
  “嫂子,你认不认得我?我是牛四海啊!”牛四海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脸凑到她的眼前。
  “牛四海。”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那我呢?”
  “那我呢?”旁边的人忍不住都问。
  她不再重复来重复去喊着爹,竟把他们的名字都跟着念了出来。这对他们而言是多大的喜事!
  “这是什么?”她踮脚从呆掉的戈石城肩上取下一颗晶莹的珠子,看着它在指尖化为水。
  “下雪了!”赵奔最先发现,“我们进屋去说吧。”
  “这是雪子。”戈石城双掌合捂住她被雪水沁得冰冷的手,将她往门内牵去。
  赵奔、宝姿在后面会心一笑。
  “少了嫂子的声音,我总觉得家里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她若是好了,大家又可以像以前一样。”
  “这是你家吗?每天来蹭饭吃——不害臊!”宝姿刮他的脸。
  “你家就是我家,我来家里吃饭有什么可害臊的?哪天我不来了,看你心里慌不慌!”
  “我慌呀——我慌你没饭吃,饿得到人家家里抢被送去蹲大牢!”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说错了。
  果然,他笑咪咪的:“你担心我啊——担心我就别赶了,免得我到‘人家家里’去抢。”
  “你这人!”宝姿恼得一掌把他推进门去。
  他又探出半个脑袋,喊:“牛,进门了!”
  牛四海慌手慌脚地扯开那七八个缠着他的孩子:“放手,臭小鬼——哎哟!敢扯老子头发——”
  一群小孩子吵吵闹闹地追着他进了门。
  “小狗子,乖,你娘在叫你呢,回家去。”还是宝姿厉害,三言两语搞定。
  贴着歪歪扭扭“福”字的门“砰”地被关上。
  一群小鬼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谁喊了声“下雪了”,顿时一哄而散。
  街上冷清下来,阴沉沉的天四合下来,像一个看不见尽头的洞,吸走了仅剩的光。雪子跳落在地上,打湿了的尘土开始让它一点点依附,水渍化开,雪子也慢慢开成了花——

  朔风吹来,雪花漫天纷飞旋转,一阵阵轻骨盈盈,直卷舞到远方、到苍穹。
  水天同色,一径的灰淡,丽人的狐裘在风雪中扬起华贵风情。唇轻轻凑近开得正艳的梅,嫣红与玉白形成勾魂夺魄的对比,她明亮的眸朝窗那边的人影送去一眼,贝齿咬着唇低下头来,望到水中映出的自己和梅花。

第38节:风来尘起暗波涌(2)
  “雪下大了。”他临窗伸手接雪,又摸了摸自己斑白的鬓发,“我这发,可比雪还要白。”
  “你这人,比你的发还要白。”身旁嘲笑。白头翁不白发,谁还白发?
  “啊,大少宫主。”文赏心回转身。
  屠征一手撂着袖,挑了挑炉中的炭火:“今年冬天好像比往年都要冷,文副堂主觉得呢?”
  “是挺冷的。”但没觉得比往年冷多少,冬天嘛,反正就是这样的。
  “坐。”
  文赏心只得在炉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雍州伏雷堡的事情一解决,屠战也应该好回来了吧?”屠征问。
  “属下只听二少宫主说要进羊泉城,鱼还溆的玄机剑法没拿到,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文赏心接过他递来的一杯温酒,道,“谢少宫主!”
  “鱼还溆还有个女儿吧?屠战会从她那边下手,找个跟伏雷堡有交道的女人过去,必要时帮屠战一把。”毕竟是亲兄弟,他总不好袖手旁观。
  文赏心懂了:“那白怀馨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屠征淡淡道:“那就她吧。羊泉城分堂正处在两派交接之地,少了个堂主,就让她留在那边,办完屠战的事也不用降回香主了。”
  好一招明升暗降,把自己不要了的女人赶到荒北边城去。
  文赏心心中嘀咕,嘴上只接了令下来:“是。”
  “你心里在骂我吧?”屠征笑看向他。
  “属下不敢。”他背上发毛。
  “骂就骂吧,我倒觉得被骂是件好事,至少让我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他似笑非笑,眼光投向窗外的姬妾,却又好像穿过了人,让人琢磨不透,“我是没有你怜香惜玉的本事哪——”

  “属下对大少宫主的爱妾绝无非分之想!”
  “你慌什么?我又没怪你。”他嗤笑,“看到解忧这样的美人不动心,除非你不是男人。男人本性是鬼,进化成人,修炼方成仙,分色鬼、色人、色仙。”
  文赏心愣了一下:“属下不懂,什么是色鬼、色人、色仙——”
  “鬼在地下爬,见花则猎而毫无顾忌;人在地上走,拈花惹草但更重声名;仙在空中飞,贪色闻香却不坠花丛——嗯,文副堂主算是哪一种?”
  “属下、属下……”文赏心不禁想笑,“属下不会看见女人就想,也难以做到不坠花丛,该是色人吧。”
  “那解忧这花丛,可让文副堂主坠下去了?”
  “大少宫主——”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一月中,问他讨过解忧的人不知有好几了。他看不上的人,自傲的解忧必也看不上——跟了他两年,送人也该多少为她盘算一下。

  唉,他的心真是越来越好了。
  ——难道近一个月他不在堂中,那些大少宫主散尽后宫的传言都是真的?
  文赏心咬咬牙,斗胆道:“假如属下坠到了解忧花丛里,大少宫主又会如何理花?”
  屠征笑道:“谁压坏了花,我就请谁把这花带回家去。”
  “多谢大少宫主!”文赏心欣喜若狂。
  “先别忙着谢我,解忧花还有小小的刺,近不近得了身,还要看你养花的手段如何了。”屠征淡道。这也是他为什么留她到最后的原因。
  窗外美人幽幽的眼光飘来,文赏心不禁心动:“属下还没养过花,不过属下知道怎么护花,谢大少宫主提醒,属下感激不禁。”
  屠征一震:“养花和护花有什么不同?”
  “养花是以物在养,护花是以心在护,前者重于欲,后者在于情。”
  屠征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
  一阵无声。
  “属下——说错了什么吗?”文赏心疑惑。
  “你没说错!”屠征突然大笑,“白头翁啊白头翁,你哪是色人,你分明已是仙!倒是我屠征,自诩成仙,其实还是鬼!”
  喜气在冬的尽头褪色,红的对联被岁月雨水洗成淡粉。
  枝头悄悄探望出来的嫩芽,先是一点、两点……再是一片、两片,等月向晚在惊叹声中发现时,它们已经挨挨挤挤地占领了前段日子还在冰封的苍褐枝杈。
第39节:风来尘起暗波涌(3)
  她对着它们,不会再自言自语地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笑着,仿佛封印的心灵也因为春意袭然、大地复苏而醒来。
  到春去夏来,临近秋声,戈石城心间起落也是一年之间的变换,从荒冷、到痛寒、经过轻温、再到暖热、最后再来的秋不是萧瑟,而是妻子“康复”的喜悦。
  仿佛重新活过来的月向晚对紫微垣宫三日已忘得一干二净,偶尔他不小心在言谈中提及,她便无言以对,浑然不明白他的话。
  而对一年来的疯傻,她也全然不察觉,只道:“奇怪,我不是一向如此吗?”宝姿至此也凶巴巴不让旁人提起一点不对劲的事情,为此,牛四海不知挨了她多少顿骂。
  表面看,似乎没怎么,恢复后的月向晚还是没疯前的月向晚,但当夫妻日夜相处、同床共枕,戈石城隐隐约约觉察到她眉头压着,心里有不为人知的东西。他猜不透她想什么,但夫妻之事不好意思开口问外人,他的粗枝大叶往往被妻子有意无意地一理,情波一动荡,三五次下来,不安也就淡了。

  他就想,做噩梦的原因也不外是惊吓过度吧。但是他始终没敢再问那噩梦中到底有什么,因为问过一次,那晚月向晚便起了疑心,追问自己额上的伤疤由来。想起宝姿耳提面命,又怕妻子难过,他支支吾吾过去,其实,他也不清楚的答案,他又怎么编得出来?

  秋天一早,他从院中练功回来,想到房中拿衣物去冲凉,一进门便看到月向晚穿着亵衣坐在窗口喝茶,长发松松挽着,云鬓蓬乱、睡意惺忪的慵懒模样让他好一阵心悸。
  “石城?”她放下杯子过来,早已熟知他的习惯,将备好的衣物递给他。
  “你——又做梦了?”他接过衣物,却随手放在案上,拉住她的手。
  她点头,忽道:“好大一条蛇……”这次的确梦到了蛇,身长几十丈,双目如电。
  他呆了一下:“你真的梦到蛇了?”难道紫微神蟒的事不是讹传?
  她疑惑的眼光射向他。
  “别怕,反正是做梦,不是真的。”他口拙地安慰,“别想了。”
  “哪有那么大的蛇?我才不信呢。”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天还凉,你起来了怎么不加件衣服?”
  她微笑道:“你可不准说我懒——做了噩梦没睡好,刚才起来只是想喝口水,我还想躺回去。”
  “天色还早,你回去睡吧。”他的喉结上下滑了一下。
  她看着他想糖吃又不敢拿的窘态,偷偷笑,道:“石城,我额上有个大疤,你是不是要嫌弃我了?”
  “不会啊,你都不嫌我了,我怎么会嫌你?”
  这呆人!“宝姿和赵兄弟近来好像吵了架,他们两个倒好,吵吵分分的,那么热闹,不知道什么时候喝上喜酒。”
  “阿奔跟我说过这事,就怕宝姿还不答应。”怎么会突然说起这桩事?戈石城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
  “我看——他们两个也应该快了。宝姿如果一嫁,家里倒会冷清很多,再多个人就好了。”
  “你怕家里冷清?”戈石城笑了,“还有四海在,再说宝姿就算嫁了,也肯定会跟阿奔常常回来的。”
  她好气又好笑:“他们以后成了亲,自己有家了,干吗老往咱们这边跑?牛兄弟年纪也该到了娶亲的时候,以后也没时间来。”
  “啊?”他惊道,“那怎么办?”
  “小孩子最热闹了。如果……有个小孩子,家里就一点也不会冷清了。”
  “哪来小孩子——”他的话中断,目瞪口呆地看着头越垂越低的她,“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这个意思?”
  她酡红的脸被他抬了起来:“什么什么意思,说话颠三倒四的!”
  “我们要生个小孩。”他笑着低头吻住她,唇轻轻吸着,像在对待易碎的精瓷。
  她偎进他怀中,捶了记他的后背:“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呆子,什么都要我说出来?当你的老婆脸皮不厚,怕要被闷死了!”忽地嘤咛一声,因他转炽的吻。
  他拦腰抱起她到床上,亲着她露在亵衣外的肌肤,摸索的手一拨,将她的亵衣解到了一旁:“向晚,今日不去摇光堂了……”他微微喘着气,含糊地说。直起身,正将自己的衣服脱到一半,忽然定住,“——我身上都是汗……”

第40节:风来尘起暗波涌(4)
  她睁眼,望到他古铜色宽厚强壮的胸膛上,汗水的川流。她交握于他颈后的手轻轻一压,唇贴上他的:“别去理了!”
  他的犹疑完全被他们赤裸紧贴的身体攻陷。
  房外是秋,房中是春,而远在紫微垣宫的屠征却突然之间一阵烦躁,怒意像潮水一般往上汹涌。
  “怎么了,征儿?”屠夫人苏留仙看着儿子拿起破了个角的琉璃棋盒把玩,又突然摔了开,不禁吓了一跳。
  棋盒在地毯上滚了一圈,安静地躺下。屠征那来得莫明的怒气也散了,脚尖一踢,将棋盒接回了手中。他不经心打了个哈欠道:“就是没睡饱,被娘吵醒了,心情不妙而已。”

  苏留仙柔丽的脸上显露一丝责怪:“你到宫里已经四天了,我每天来找你,哪次见得着你?还怪我一大早来吵你不好睡,我要不是一大早来,你还有人影吗?”
  “白日宫里有这么多事情要办,我哪有闲时间等你大驾光临——要怪你去怪屠宫主、爹老子好了!要不是他留个烂摊,自己养病去了,我又怎么会这么辛苦?”
  提起屠泾渭,苏留仙便叹气:“你爹也不知怎么了,原本身强体健的,竟然说病就病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说病就病怎么叫病?”屠征又打了个哈欠,“娘,你有话快说,你儿子为了金刀盟的事,挑灯夜战到四更,不想他也变成他老子的模样,多关照一下他的养生之道。”

  “我听人说,你这一年变了很多。”
  听人说?怕是他身边的探子吧?屠征不动声色:“还是你儿子嘛。”
  “你是想通了?”苏留仙迟疑地,“——你知道屠战现下在哪儿吧?你爹病了他怎么也不回来?”
  “娘,他在雍州羊泉城,赶不回来的。”你也好放心了。
  心思被儿子看穿,她也不以为意:“他除了从小武功比你高之外,其他什么都比不过你。但是你爹却是相当喜欢他,你老是做事无顾忌、又放荡,我真担心你爹一怒之下会把紫微垣宫交给他。现在好了,你修身养性下来,短短一年功绩有目共睹,你以后当了宫主也不会有人闲话,我也好放心了。”

  “我还以为娘是怕抱不到孙子呢!”屠征嘲道。
  “抱孙之事我当然也在想了,征儿,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是美人我都中意。”
  苏留仙微微一笑:“你不要瞒娘了!我知道你身边姑娘以前有不少,不过娶妻不能是她们,你也聪明,早知道把那些都送了人,不然坤山凤王也不敢来提亲。”
  “哦?”屠征笑,眼底掠过一丝诡光,“他帮谁提的亲?”
  “他的孙女,十七岁。我看过那姑娘了,模样标致,性子也好,你若不反对,这门亲我就帮你先定下来。宫里有点喜事也好,帮你爹冲冲病气!”
  屠征懒道:“要帮爹冲喜,何必要我成亲?让爹娶了坤山凤王的孙女当四房,不是更好?”
  “你胡说什么!”苏留仙气道,“你爹一把年纪了,还娶什么妾?两个都已经让我忙透了,再讨一个还了得?我替你订这门亲事还不是为你好,妻家的势力可以扶持你,这样一来,紫微垣宫宫主的位子就注定是你的了!”

  屠征笑:“爹当初娶娘也是这样吧?”
  苏留仙愣了愣:“这是自然。”
  “娘难道没有自己想嫁的人?”
  “我嫁你爹,当然是我自己想嫁。”
  屠征叹了一口气:“娘是想嫁屠泾渭,还是想嫁紫微垣宫宫主?”
  苏留仙不自然道:“那时屠泾渭还不是紫微垣宫宫主。”
  “那就是说,娘是看上爹的人,爹是看上娘的家势!”屠征抚掌,微微一笑,“娘看后果如何?娘若想要你媳妇变成第二个你,你儿子讨上个七房、八房来伤她的心,娘尽管现在去下聘好了。”

  他的话让人为之气结。
  苏留仙瞪了他半晌,脸别了开去:“我说不过你。”生出这种儿子来,怪不得屠泾渭时常暴跳如雷。
  “母亲,我肯定会娶的,而且也是坤山凤王家的,不过要等些时日年月。”
第41节:风来尘起暗波涌(5)
  “等些时日年月是多少时日年月?人家姑娘都要老了,还等你?”
  他懒洋洋地躺回榻上,被子当头一盖,声音从被中传来:“没办法——你儿子近来要当色仙,飞过百花不采其色香。”
  这蒙头一睡,睡倒大半天光。
  窗棂间日光风雨依旧辗转飘溢,青山不老,绿水无忧,世间却生死嬗递,人事全非。
  屠泾渭时好时坏一年半,没能过病后的第二个立春。
  “宫主病逝是真的?”
  戈石城点头道:“刚刚宫里快马传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是假的。”
  赵奔的眉塌了下来:“怎么会怎么巧?”怎么不早个或迟个三五天翘辫子?
  “你要——怎么办?”
  赵奔回头看了眼大红大绿的迎亲队伍,欲哭无泪:“还能怎么办?”扯下身上绑着的新郎花球,往旁一抛,“我看这怪玩意儿老早就不顺眼了!”要不是宝姿和月向晚坚持,他差点连成亲礼都跳过去了。

  他跳下马,朝队伍大喊:“不娶了,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
  队伍中大乱。
  “抱歉,对不住各位了,忙完事后我请各位喝一杯,当作赔礼。”
  喜婆摇摆着过来,愁道:“新郎官,迎亲队伍出了门回去不吉利的!”
  “那也没法子,我也不想呀。”
  “那你这亲还要不要娶的?”
  “要娶也要等到一个月后,到时候只有再麻烦你们了。”
  喜婆叹了一声,转身招呼众人离开。
  赵奔低咒了一声,脱掉红蟒袍往地上甩去。
  “新娘子还在等花轿到呢,怎么办?”戈石城牵马过来。
  “谁叫咱们日子七选八选偏偏选中这一天?唉,我认了,宝姿那边就麻烦嫂子去说了。”那颗辣椒,知道花轿半途撤了还不跳脚?
  “那也好,我们先回堂里一趟。”戈石城翻身上马。
  果然,傍晚时宝姿气得见到赵奔扭头就走,赵奔追上去却被她关在门外。
  月向晚走过来:“她今日可气得直掉眼泪了。”挑来挑去挑今日,等来等去也等今日,没想到等到的是花轿回头走了。
  赵奔苦笑:“宫中有大丧,婚嫁喜事全禁一月——我也不想这样啊。”
  “当初我向你提亲,你还说不想成家呢!”
  赵奔这才明白她是在笑话他,忙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初不想,现在想了呀。”压低了声音,“嫂子,说声话,帮我骗她把门开开吧!”
  她笑:“她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其实早已经想通了,你只要花言巧语几句,就能把她‘骗’到。”
  赵奔耳根发热。
  月向晚摇头,敲了敲门,喊了声。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赵奔趁机闪了进去。
  房中传来模糊的叫骂。
  月向晚的笑意也从脸上渐渐退去,眉间生出微微的寒。
  从睫下瞧着院里已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却怎么也感受不到春天该有的喜气,那繁盛,不是热闹,乱得让心里都打结。
  这段时日新卧的动荡,让她心中已经隐隐约约的预感。而新卧这样有后盾势力的地方都会人心惶惶,可想而知其他地方的征伐声会是如何响亮。
  “石城。”她回到自己房中,一喊,只听戈石城“哎呀”一声。
  她走过去,看见他对着个像蚯蚓一样的字皱眉。
  “写坏了。”他惋惜。
  他的坚持也极在她的意料之外,当初开始学字到现在已经有三年,资质与年岁限住了所成,甚至每次他捉着笔写字的样子,都还笨拙得不像在写字,但让人生不出一点笑话之心,只觉得——心疼。

  尤其是有一日当她整理案头,看到厚厚压下的一叠纸上都是她的名字时——在她失常的一年中,他每天写下给她看、读给她听,笔笔划划都是当时的细心与酸楚。她捧着纸,便久久无法放下。

  “别写了。”她轻轻抽走他的笔,坐在案后的躺椅上,“我炖了点汤,等会儿拿给你喝。”
  他一旋身,从椅子上移坐到她身旁:“你这阵子风寒才好,又瘦了很多,别这么忙了。”
第42节:风来尘起暗波涌(6)
  她顺着他的抱倒进他怀里,感觉到平和的心跳和暖和体温,眉头郁结着的寒意也稍稍退了下去:“你白日不在家,我反正也没事情。”
  “最近宫主去世,宫里有点乱,堂里事情也特别多。”
  她抬头看他:“很累吧?”
  “我们下头的倒还好,累的是大少宫主。我听因般堂主说,宫主一死,还没什么时间准备,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到他身上了。”屠泾渭久病之事严密封锁,七堂中可以说无几人知晓。

  “怪不得我看到最近城里兵士进进出出,有点乱——等宫里事稳下来,少宫主当了宫主,城里应该也会好一点吧。”
  “宫主一死,大少宫主就是宫主了。”戈石城不经意道,“你怕的话,最近呆在家里,不要出门了。”
  “嗯。”她垂下眼。
  “向晚?”戈石城奇怪地,“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啊,还在出冷汗?”
  她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中:“石城,我好怕,我真的怕——”
  他怜惜道:“怕什么呢?你老说我傻,你看看你自己傻不傻!”
  “你陪着我,不要走。”她显露于形的脆弱让他既心疼又不知所措。
  “我不会走的。”他承诺道。
  有时人走不走要受外界所迫,不是人自己可以决定的——月向晚很明白。“真的?”但是,只贪求一分安心。
  “真的。”
  戈石城这个粗心的丈夫,在第二天接到命令便离开了她半月之久。
  那一场行色匆匆,只因为紫微垣宫四处的风来尘起。
  屠泾渭之死带来的巨大影响,远远超出了屠征所料后果。
  前后不过一个月,原本盘踞在远州一带的九日蛸王趁紫微垣宫局势未定,攻陷大昭三省,天机堂正处其间,堂主万方被两副堂主所杀,而投九日蛸王的副堂主们又被堂中弟兄乱刀处死,形势一片混乱动荡。

  他当下令十大护法中豢龙重掌天机堂,明香到大昭大军,上苦易容混进敌中。
  江湖人之所以能一统地下山河,却常常很难与朝廷相抗的原因,不在于他们自身的逊色,而是无向心力与朝廷集权产生的落差,而这种“散”却正是由他们的出色造成。就如同无数颗夜明珠,各有光芒,不用于照夜,却忙于互比,圆的形状更加让他们难以互相帖服。但是只要有一条线,串好的明珠便不会再乱滚,线若够韧、够长,明珠挥扬出去的力量将是惊天动地。

  屠征是紫微垣宫的那根线。
  紫微垣宫是江湖的那根线。
  待西北尘埃稍稍落定,屠征这个宫主才开始摆脱了马上、帐中军旅似的生涯,不用再彻夜达旦、不眠不休地伏案临图、商议战策。
  而这时已经是屠泾渭死后近一年。
  当第一晚从风中尘中回到紫微垣宫,他听着久违的虫声水流,张着疲惫的眼却无法入眠。
  丝被是凉滑的,浅浅灰紫像冬日融冰的水面,有着久置不用后薰香的淡淡气味,却是一种冷香,让人埋在其中怎么也温暖不起来。
  他掀开被坐起身,手下触到竹枕,同样是冰凉一片。
  环视房中,刀剑兵器悬挂在墙上,暗暗的影子只有短短一点,是死的,不会说话不会笑,也是冷的。
  织毯上的飞禽从房门口延到床榻下木阶前,那么多的飞鸟,该有几分热闹,但是当初因为要将它铺在地上,织工用了偏沉暗的色彩,现在看去也是整片的阴冷,鸟眼一点点的火眼金睛,都显得十分诡异。

  身旁没有一个人,暖被的美貌姬妾三年前早全部散去,他不再以豢养美人为乐,开始觉得烦了、倦了、无味了——三年来不用说是色鬼、色人,他连色仙都不是了。成了紫微垣宫宫主之后,身旁更是无人敢近,以至于这样夜中,连个聊聊的人都没有。

  寒意从心底透出,血汗战乱沉淀之后的平静里,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孤寂荒凉。
  “原来这个宫主是这么不好做的。”他轻轻一笑,掀帐下床。
  在房中走了一圈,灯火似乎是其中惟一热源。
  他靠近,摊开手掌贴过去,掌心被火舌舔过的微烫传来。灯台下是一对摔裂破损的琉璃棋盒,他痴迷地凝视着,指尖在光滑澄丽的盒上抚摩着,依旧是无温度,但那琉璃在火下的流转光华消淡了冷意。他打开盒盖,拈出黑棋子上的一小缕发丝,小心翼翼地拿到眼前看着,然后放在鼻下嗅着,发丝没有一点幽幽香气,只有清流水一般干净柔亮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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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霜河 by 黄昏 -七夕月- 给 七夕月 发送悄悄话 七夕月 的博客首页 (123247 bytes) () 02/24/2009 postreply 04:32:11

Hao!!! Ding!!! -CactusFairy- 给 CactusFairy 发送悄悄话 CactusFairy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4/2009 postreply 11:18:48

回复:回复:霜河 by 黄昏 -layala121- 给 layala121 发送悄悄话 (10 bytes) () 02/25/2009 postreply 00:14:21

好看。谢谢! -风盈袖- 给 风盈袖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24/2009 postreply 11:48:40

谢谢好文. -寂寞一城- 给 寂寞一城 发送悄悄话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4/2009 postreply 13:25:34

无非是说,对女人只要是死缠烂打,加之相貌无双, -满地梨花- 给 满地梨花 发送悄悄话 (186 bytes) () 02/24/2009 postreply 19:42:52

痛快! --:-)-- 给 -:-)-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25/2009 postreply 09:45:34

这是择偶的淘汰过程。最有优势的雄/雌性胜算的比例就是要大。 -风盈袖- 给 风盈袖 发送悄悄话 风盈袖 的博客首页 (72 bytes) () 02/25/2009 postreply 12:32:00

梨花一针见血,说得好 -小热带鱼儿- 给 小热带鱼儿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25/2009 postreply 00:4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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