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藏:帝都殇 (第一卷 1~44章)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一章 百煞天医
  中土洛朝,天启三年。
  初春时节。
  南方地暖之处梅香已化,正是桃梨争春之机。只是幽灵山上气候偏冷,暖润之气向来晚至,孤峰绝顶之上尤见残雪伶仃,遥洁如穿庭树花;清辉寒水掩映下仍有雅梅舒萼吐蕊,娇灿冷颜之外,亦近亦远处,淡香袅袅,萦绕不绝。
  白云下,寂寂万仞水崖,众鸟飞尽,不若山下碧潭幽谷,凌波耀彩,修竹影妖,飞禽走兽于绿竹清水间穿织,自春晖和谐中渐融离尘别世的宁戚。
  天医宫,便坐落在这样清绝俗世的幽谷内,世人俗称幽灵谷。幽灵谷中天医宫内,庭院有致,高阁错落,曲陌参差。放眼过去,柔草摇翠,花泪沾衣,于诗情画意中自成一阙空灵天籁。
  三月初三,已是暖日中空,笑耀下,谷中有景物美好,阁内有人物灵耀。古雅的楠木锦床前宽大的衣镜照出谪仙出尘的女子,卷一件柔白的狐裘袍子侧躺于素洁绒垫之上,雪肤冰肌,黛眉朱唇,仰月唇型勾出一道自然的弧线,嘴角微微上扬,不笑而祥。
  她,是我,也不是我。
  阳光跳过窗棂如点点碎银般温柔的散开,我懒然翻了个身,《神医药王录》、《灵医札记》、《冥医曲谱》便自身上轻轻滑落。倘使这一幕又被那唠叨的白须老头撞见,定然会跳脚大骂我是暴殄天物的死丫头。
  “《神医药王录》、《灵医札记》、《冥医曲谱》皆为医家梦寐以求的宝典,你这不知好歹的死丫头竟如此不知珍惜,待看为师如何治你,定叫你到幽灵潭中两日不许上岸!”
  想象着师傅自损酸儒形象破口大骂时的情景,我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一阵微风拂过,捎来点点冷意,我的身子便不自觉地偎向蹲趴在身旁,毛茸茸的温顺黑狼。雄壮的黑狼慵懒的睁开厉眼,侧过头,舔了舔我横过去的柔荑,然后再度闭上眼,好似一窗春色,跳跃生灵完全入不了它的眼。
  黑狼,其实并不是狼,以现代人的眼光精准来说,它是只壮硕的具有狼的血统的黑狗。可惜在不少愚昧的古人眸中黑狼实在就是一匹狼。诚然,天医宫的侍女们一贯不太聪明,远远瞧见黑狼便风一阵逃开。幸而我与那“百岁老妖”都还精明,早早断定了它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狗,毛发油光纯黑的狼狗。而且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懒狗,比之我这个信奉“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懒主人还懒。自然,更比那三天两头扔给我一本医学宝典的老头要懒。
  “天蓟,”我一把抓起黑狼的头,“去叫人进来替我梳洗。”后面的话,黑狼断然不会懂,但两年来的默契,它早知道,我摸它的头,便是要它出门唤人。天蓟看了我一眼懒洋洋的起身跳下锦床,摇晃着来到门前,黑爪一刨,拉开了虚掩的门,温吞吞步出厢房。
  天蓟,中药白术的别称,性温,味甘苦,能够健脾益气,利水化湿。两年前我便是在采掘白术时,发现了中箭,奄奄一息的黑狼,救了它之后便为之取名天蓟。
  我倚床坐起,裹紧了纯净白袍,看着明亮的窗外,鸟语花香,生机盎然,绿意中满是沉甸甸的希望。禁不住勾动了沉寂已久的敏感思念,思念那个在记忆中模糊远去的时空,思念那永不褪色的人儿。可是思念尽处,也只是徒留下心底无垠的伤怀,重返故土的殷切期盼早已被了无希望的岁月冲刷殆尽。
  三年了,自被冠上“慕容植语”的闺名,我不是我,已三载年华。饶是衣镜中的红颜有着与曾经这个年岁的我肖似的容貌,但时空变了,一切都变了。
  我并不记得如何来到这个时空,这段穿越时空的往事没有留下清晰的烙印,仿佛睡梦中被戏耍的老天爷摆了一道,醒来就已经躺在华美精致的古床上,扮演着病怏怏的慕容植语。至如今,剥离了初时的惶恐与羸弱,这个与中国古代神似的时空已为我所接纳。
  “小姐,”一道爽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敲断了我的冥思,“日头不过爬上三竿,您怎就舍得起床了?”
  “死磬儿,你敢取笑我?仔细哪日本小姐为你觅一个嗜睡的厉害夫君,看你还敢不敢这般造肆。”我含笑步下锦床,走向梳妆台。磬儿掩笑推门进屋,“小姐都没嫁,奴婢哪里需要夫君了?”
  “这会儿倒会自称奴婢了,我还道天医宫里又来了位有排场的主子呢。连本神医都敢奚落。”我娇笑连连摆弄着桌上的胭脂和凝露雪肤膏。
  十八岁的明朗磬儿正值韶华,瞪大了美目,别有一种半熟风情,“小姐还真说对了,今日当真有位大排场的主子来了天医宫。”
  “哦?”我不感兴趣的抬眼看向铜镜,“能来天医宫求医的人,哪个没有大排场?”天医宫乃御赐的天下医苑之尊,洛朝历代御医院大执事皆为天医宫门人,没点儿金钱、地位的人岂能来此闲晃?幽灵山可不是不要门票的免费风景名胜。
  “这次可不同,排场大着呢,小姐。”磬儿为我绾发的手停了停,正色道:“那人可比先前来的达官贵人金贵多了,况且医苑的大夫们都说他不是来求医的,说是来养伤的。”
  “养伤?”我瞠目结舌,这才是典型的暴殄天物吧!“在天医宫养伤?真亏他想得出。改明儿该叫他用金库锁几文铜钱。”
  “锁铜钱?”磬儿呢喃几声旋即轻笑,“小姐又说笑了,您上回不是说什么……‘杀猪焉用牛刀’吗?”
  “这你又记住了?怎么让你记个药名就不这么灵光了?活跟要你命似的。”我双瞳含笑。
  磬儿略抬螓首不满的争辩,“这怎么一样嘛,小姐。宫主也说了修习天医宫的医术要有慧根才行,奴婢又没慧根怎能与小姐相比?那些花花草草都活像自个儿认识您似的……”
  “好了,好了,瞧你越扯越远,说得我就要成花妖了。”什么叫花草自个儿认识我?
  “那奴婢还是说今儿来的那主子吧,”磬儿拾起前话,“您可知他是谁?他就算想把天医宫变成别宫,兴许宫主也会应允的。”
  “哦?那我就好奇了,究竟何人,能让‘百岁老妖’如此善待?”我平静无波的眼眸中兴起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波澜,师傅的秉性我一清二楚,他的眼中从来没有贫富贵贱,也向来最恼虚礼周旋接待外人,怎会应允来人留此养伤?想来这其中定有别的乾坤。
  “噗嗤”,磬儿掩嘴大笑,“要是让宫主知道您还敢叫他‘百岁老妖’一定会把您丢到幽灵潭中去的。”
  “呵,本小姐对你的忠诚绝对有信心,你不说,师傅怎会知道?”我美眸流转,“再说了,他活了一百二十七岁零九十八日,还能天庭饱满健步如飞不是老妖难不成还是小妖?”就连医学昌明的二十一世纪也鲜少听闻有活到这把岁数还貌似六旬老翁的人,岂不可算妖物?
  当然,这“百岁老妖”却是我真心敬爱的师傅。若没有他,我这个初来乍到就病怏怏,几乎一命呜呼,香消玉殒的慕容植语定已至地府报到;若没有他,我那个顽固的古代父亲也绝不会放我远离高墙深院。师傅收我为关门弟子,三年来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他对我如师如父的关爱,让我清楚我有多爱他,真心的爱。
  “对了,”抛开思绪我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的磬儿,“今日的主子到底有何来头?”
  磬儿故作神秘一笑,“这个小姐肯定猜不到了。”
  “所以我才问你啊,”我白了磬儿一眼,“不说就算了,待会儿我去莫忧潭你可别跟来。”
  “千万不要,奴婢不逗小姐就是了,是楚王,小姐没想到吧。”磬儿娴熟的为我插上了两只珠钗,“没想到居然是楚王呢……”
  磬儿兀自花痴的为楚王歌功颂德,一脸醉心崇拜,我皱了皱眉,“楚王?”不就是这个繁华昌盛,堪与盛唐媲美的洛朝的七皇子——最负盛名的文武全才,竹潜光,字修影者也。记得老妖师傅还曾捶胸顿足暗悔当初怎没把这样的人儿抓来天医宫“荼毒”。关于这位楚王爷的事迹真是笔墨难载,直可谓上天入地无处没有他。唯一可叹的是,以他庶出皇子的身份不能入主东宫。所以说,洛朝当今的圣上,英明睿智虽可称明君,但在找接班人的问题上,仍稍显迂腐,只能空叹“朕之子,唯修影因果类我”。
  传说,诚然也只是传说,当今太子憨孝有余,睿智严重不足。
  “徒儿,徒儿——”
  我从沉思中被这招魂催命般的唤声惊醒,猛一抬头,就见白发白须白衣白鞋的老妖物已飘至房内。当然,对他“臃肿”的身躯而言,用“飘”字,实在有些……颇有些太沉重了。
  磬儿垂首恭敬唤了声“参见宫主”退立一旁,我懒懒起身,看着师傅微微泛着红光的脸懒懒开口,“师傅,莫不是您老医死了人,要带着弟子与您逃命去?”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二章 楚王潜光
  师傅冷肃起一张胖脸,蹙眉薄怒,“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嘴里没一句好话,为师的医术天下无双,虽医不活死人,又岂能医死了活人?”
  “那您催命似的跑来弟子的闺房干嘛?又还没到用午膳的时辰。”我慢条斯理的走向床头,直接忽视了师傅故作的肃然,拿起散落的《灵医札记》随意翻了翻,“莫不是您又寻着了一个‘宝’?”
  师傅把自己肥胖的身子随性挤进楠木椅中,眉开眼笑,“不愧是我‘百煞天医’的徒儿。那可真是个好宝贝,百年难见呐……”
  见师傅大有滔滔不绝之势,我暗笑,“师傅,您有话就直说吧,弟子哪回薄了您老的面子了?”回回来这一招口水攻势,他不烦我都腻了,只是不知今日,是要我出血还是出汗。
  “既然如此,那你随为师来。”师傅倏然正经起来,起身示意我跟上,走路时偏胖的身躯丝毫不见龙钟老态。难得见师傅直接跳过假骂正经起来,我蓦然对那个“宝”有了很大的兴趣,也不再违逆,径直跟了上去。
  我跟着师傅穿过天医宫医者厢房,走过药廊和药苑,逛了大半个天医宫,来到了一惯当做五星级酒店的“幽灵苑”。原本空落落,静寂寂的幽灵苑此时竟人声鼎沸,门前更有成群的冷脸持械侍卫把守。我登时了然一笑,肯定是磬儿崇拜到眼闪红心的楚王住了进来。
  也好,见见这位美名远播的著名王爷也不坏,就当是看一回大牌明星。
  我跟着师傅进苑,左折右拐,满苑的侍卫让我差点认不出这是天医宫的地方,不是磬儿夸张,果真好大的排场啊。
  穿过水榭桥廊,迈进西边最雅静的房间,我忽然一震,空气中散着能凝神静气的幽兰花清香,房内的陈设淡雅精致,显然为人重新布置过,且十分精细用心,显示出摆弄之人高贵清幽的品位。
  “先生,有劳您费心了?”一道如水般柔和却病态孱弱的声音穿透月门珠帘自内室传出。
  女人?
  我怔立当场。
  一名绝色女子病态无血色的脸在我眼前放大,苍白如死人。婢女怀里那飘逸单薄的身躯像是一阵风来便能将之卷走吹散。“师傅,这就是您说的‘宝’?”难怪沿途不肯透露半句,我贴近他,耳语,“她那模样,怕是病得不轻呢。像是‘寒体绝脉’引发的‘厥心痛’。”
  师傅含笑侧头,“否则怎算百年难见的‘宝’呢?不错,在‘望’上稍有进益。”
  我撇了撇嘴,“那您就因她留下了楚王?”不待师傅应话,我已了然。师傅终其一生未娶痴醉之物唯有医术,六旬之后他便只医疑难杂症和诡异绝症,更将这些病人视为天下难觅的“宝”,医治时分文不取。
  这女子的厥心痛虽折磨人但一时间并不要命,《灵医札记》有云:厥心痛者,色苍如死,痛如针刺其心,心痛彻背,兼有手足厥逆,甚则手足甲青黑,不渴,气微力薄,朝发夕死。看情况,之前有过高明大夫懂得用“生死草”为这女子续命,虽未有治疗效果,但延缓了病势,使其拖到今日还能有救。若是师傅出手,两三天内便可压制病势,还其正常气色。
  只不过要根治并不是易事,厥心痛虽不要命,但诱发厥心痛的寒体绝脉却是要命的病根。据医典的记载,“寒体绝脉”就像一只极其狡猾的小鬼,虽没有阎王罗刹凶恶,却十分难缠。藏匿在人的五脏六腑中,让大夫寻不到它的踪迹,难以对症下药。据传洛朝民间盛行的六月半“打鬼节”打的“百变小鬼”原本指的就是这种病,后来不知被谁给妖魔了,说成是“百变小鬼”缠身,就慢慢有了“打鬼节”。
  寒体绝脉,在医典中有详尽记载,但现实中十分罕见,料想师傅虽百岁高龄也从没亲眼见过,所以一见这身患奇症的女子便如获至宝。
  我收敛心神,站到师傅身后,小声嘀咕,“您老要弟子来此为何?这‘寒体绝脉’弟子可不会医……”
  “先生要为毓儿号脉吗?”女子的声音幽然响起,听来就像她的人一样虚衰缥缈。但那份娇柔的语气却显然与师傅相熟,只是“先生”二字又表明了她恭敬的态度。
  在洛朝,“先生”一词是对大夫极高的尊称。
  师傅淡雅一笑,早已换上他在人前一贯的儒雅风范,“幽兰香蕈三刻,时辰正好,劳请宁姑娘躺回榻上。”
  宁姑娘?自称……毓儿……宁毓儿?那不就是传说中楚王十九岁的未婚妻?朝中右相宁季的掌上明珠?以知书达理、温柔娴雅更兼体弱多病名动洛朝。
  如今看来,温柔娴雅,体弱多病,果是这般。
  宁相府的千金?怪不得她似与师傅相熟。听说宁季的二夫人是师傅大弟子苏伯来的小女儿,数月前曾请动师傅过府为其子治愈绝症,现下想来恐怕那时师傅就见过这个宁毓儿了。这么算来宁毓儿倒是与师傅有些曲曲折折八竿子打得着的渊源。
  “徒儿,取一滴‘落沉香’来。”不似我这般发呆,师傅已然扣脉完毕,转头肃然吩咐。
  我方神思归位,就见他已一脸正色的递出银针。我眼一垂,没好气地接过细长银针,顿觉针尖寒光乱闪,心下悚然。果然,又要我出血!
  “很痛的,师傅。”我百年如一日的撒娇道,引来榻上美女的讶然侧目。千金难买早知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这百岁老妖把“落尘香”种进我的身体里。
  师傅抬头冷睇了我一眼,“此时休在为师面前说闹,还不快些取来?”
  急要我体内的“落尘香”,看来师傅对宁毓儿的病心中陡升了某种疑惑。我知道此时的师傅一定不近人情,愤愤然一咬牙,狠手落针,尖锐的银针扎进我的无名指。巨大的疼痛波浪般席卷而来,良久,浪静之后,我轻提银针,针口处,鲜红的血带着升腾而起的香气慢慢涌聚为一滴,好似琼楼玉宇之上的瑶池仙子遗落凡尘的香露。我将手指伸出,冷然队师傅道,“啰,给你。”心中愤然不满师傅将我当作免费的“药材”。
  师傅将我的血收入盛满莹白液体的水晶杯内,轻晃了晃,又自病美人宁毓儿处取来血一滴,两相混合,缓摇之下莹白液体瞬息转为淡淡的黄……呀,红色?怎会是红色?妖异的红像血腥的恶魔张牙舞爪似的迅速蔓延整只杯子。
  “师傅!”我惊呼出声,“怎会是红色?”
  始料未及的,师傅蹙紧白眉,兀自望着杯中的殷红怔怔冥思。榻上美人正待发问,另一人却已出声,“可是有何不妥?”
  我闻声转身,乍见大步流星之人,惊震更甚。那是男人吗?不,应该说,那是人吗?
  如此的绝尘出世,如仙,如佛。面容绝美却无丝毫阴柔之气。那种俊美,多一份太媚,少一份太素,究竟是怎样的鬼斧神工才能造就出这等非凡人物?
  这般风姿俊采的人不该是翱翔于幻想国度的天神吗?若非今日得见,我的大脑一定勾勒不出这等比星光风璀璨夺目的人。
  “光哥哥。”榻上美人呢喃低唤了一句。光哥哥?难道他就是举国闻名的楚王竹潜光?
  楚王对宁毓儿温和一笑再度开口,“先生,毓儿的病,可是有何不妥?”
  师傅霍然抬首,注视着宁毓儿,许久才叹息,“宁姑娘的病并无不妥,王爷无需担忧。”并无不妥?我斜看了师傅一眼,知道他忍下真话自有他的道理,便也不好多事。
  “这般就好。”楚王转向我,绝美的脸上浮现一丝一闪而过的笑意,“先生,想必这位就是您的高徒吧?”
  “正是那劣徒,被老朽宠坏了,楚王万莫介怀。”师傅轻松一语开脱我的失礼并乘机轻撞了我一下。
  我这才回神,急忙巧兮倩兮盈盈福了一礼,“民女参见楚王殿下千岁,千千岁。”师傅有先皇“皇族面前虚礼皆免”的特赦,我可没有。
  楚王淡淡一笑,素眼打量了我一番,轻道,“免礼吧。”说完他越过我走上前,轻柔的在宁毓儿的榻前坐下,温柔道:“可有累了?”
  “还不累,”清柔柔的宁毓儿因那四字关切害羞的低下了头,声音更小了,“光哥哥,我想去外头瞧瞧。”
  “也好。”楚王吩咐婢女搀扶宁毓儿起身,看向她的眼中全是宠溺。
  我与师傅正要识趣离开,楚王忽然有意无意道,“慕容姑娘应是江东王府的朝恩郡主吧,岂只区区‘民女’代之?”这句话语气很平和,但我分明听到了隐藏其中的戏虐之意。
  细思之下我幡然醒悟,坦然笑答,“回王爷,正是臣女。”三年前轰动江东那件事,乃我这身体里的前任在世时所为,不能算到我的头上,我自然不必为此羞愧难当。
  楚王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我胸怀坦荡的无畏迎视,他饶有兴致的笑了笑,不再说话,转头为宁毓儿理了理披风。
  我不禁摇头,话藏讥讽,这就是古代著名的谦雅公子的德行?不过尔尔。
  走出幽灵苑,师傅加快了步速向药房而去,我紧紧跟在身后叫唤,“师傅,您是不是怀疑宁姑娘是……”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三章 暗夜鬼事
  师傅猛然止步,左右顾盼,不远处却只有天医宫的几个侍女和晒药医童。师傅转对我道,“你知道什么!此话休要胡说,这事你别管了,为师自会处理。”我马上噤声,只好沉静着跟在师傅身后渐渐远离幽灵苑。
  良久,我才又开口,一路无话的跟着明显陷入沉思的师傅着实无聊,“师傅啊,您老还有事不?若无事吩咐,那弟子可去莫忧潭了?”
  师傅蓦然停步转身,拧紧的眉仍未舒展,“又去莫忧潭?你这死丫头,不去医苑精练《冥医曲谱》,又去那潭里作何?”师傅努力维持的儒雅形象顿时破功,“还不去练熟《冥医曲谱》?”
  “师——傅。”我缠住师傅的手一边轻晃一边嗲道,“人家为了看您老那本《灵医札记》都已经两日没去莫忧潭了,您闻闻,这身上都有一股怪味了……”
  “嗯,是有一股子怪味儿,”师傅假意嗅了嗅,“浑身透着股冲天的懒味儿!你若再啰嗦,为师就让你到幽灵潭去洗洗,看你身上还有没有怪味儿。”
  “哎呀,人家是柔弱女子,幽灵潭水冰寒刺骨,师傅不会这么狠心的,对吧?”我仍不死心的娇道,却只换来师傅恶意一笑,那是经典的整人的前兆。
  我脑海里警钟大作,识时务者为俊杰,马上改口,“呃,弟子忽然又不想去,莫忧潭了,这就去琴房练琴,师傅慢走,弟子告退了。”说完,我快步横跨药苑的低矮藩篱,火烧屁股似的径直向医苑琴房小跑而去,身后传来师傅故意放大的叹息,“明明是百年难见的奇才,却怎生得这般懒惰?”
  奇才?我还天才呢。
  噘了噘嘴,我跑得更快了,谁知转入医苑游廊时却与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我应声落地,吓坏了撞上我的人。瞧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我不禁觉得好笑,利落的爬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身青色天医宫学徒装扮,大约二十五六光景,身材颀长壮硕,相貌普通,但隐约有种与他人不同且不俗的气韵,不至于丢进人群中找不到。等等……他唤我“小师叔祖”,呵呵,辈分如此之悬殊,难怪他支吾的不知所云。这么说来,他不是大师兄徒弟的徒弟,就是二师兄徒弟的徒弟——师傅在收我之前仅收了两位徒弟,已八十余岁的大师兄苏伯来和业已过七十的二师兄东涯海。
  “你师祖是谁?”我好奇道,并不问他的师傅,问了也白问,两个师兄我尚且仅见过两三面,他们的弟子我便是一个也不认识。
  “回小师叔祖,弟子的师祖是‘龙海医圣’。”那就是二师兄东涯海的徒孙了。
  可惜,不开口还有点不俗气质,一说话就显得呆板无趣了?像谁来着?哈哈,傻傻的郭靖。不管,再逗逗他,我一本正经道,“本尊问你,你叫什么?哪里人氏?何时考入天医宫?”
  “回小师叔祖,弟子叫品严,雪原人氏,去年入冬方考入天医宫。”男子一板一眼恭敬回话,神色间颇显紧张。哎,他果真是个愣头呆子,不好玩,我不打招呼的越过他,走向游廊深处。那呆子却还不忘附上一句,“恭送小师叔祖。”
  呵呵,我干笑两声,挥了挥手,真是呆啊!恰好属于我平生最不喜欢的那种呆子类型,辜负他那一副好骨架了。
  摇了摇头,我快步转折到了琴房,轮值侍女已经过来伺候了。琴房位于天医宫培养学徒的医苑最深处,竹林环绕,背后是一座荒弃的连山废院,大概在天医宫尚未建成之前便已存在,师傅向来随性,见那院子也没碍着什么事儿,便也就懒费人力拆除,任其在风吹雨淋中腐败。平时除了侍女之外,鲜少有人会来琴房这边,目前这块区域专属于我。
  透过窗棂,入眼的青石板路在竹林中蜿蜒,屋后废院里依山而建的小桥流水隐约传来如歌如曲的声响,颇有点诗情画意的味道。我抚上桌上的古琴,无聊的拨动着琴弦,无需侍女打谱,脑中自有《冥医曲谱》。琴是我到了天医宫后才学会弹的,在极短的时日内掌握了几乎所有高超的弹奏技巧,只是技巧虽高,我总是懒得用心,因而弹奏境界始终难以更上一层楼,更别说突破到老妖所说的“医境”——以音医人。
  无聊的半日,一如往常一样,在我稀稀拉拉的无聊琴声中流逝。
  好不容易熬到了月上西楼,我与磬儿提了灯笼偷偷溜出厢房,当然,身后还跟了一只长得很像狼的黑狗。
  “小姐,依磬儿看,要不今夜还是不要去莫忧潭了吧。”磬儿缩着脖子环视了一眼颇显静寂的四周山林,“总觉得心头怪怪的。”
  “怪?哪里怪了?还不是和以前一样?”我不以为然,仍提着灯笼大步走,“你那是心理作用,谁叫你今日去厨房里听那些无聊大婶讲鬼怪故事的?活该你害怕,是吧,天蓟!”
  天蓟听到我唤它,叫了一声像是表示赞同,我便笑得更欢了。
  磬儿见我更乐,不依不饶的跟我争辩,说厨房里洗碗的马大婶真亲眼见过鬼怪,就在我那间琴房后面的废院中。
  约摸十几年前,天医宫刚建好的时候,那座院子也还没有现在这么破,能看得出以前是有钱人家的房子。一天夜里,也不知怎的,马大婶就是睡不着,莫名其妙的就从自个儿屋里走了出来。走着走着,就到了那院子里。要是平时,马大婶是肯定不会去那地方的,大家都说,就在修建天医宫的头一年,那地方住着的人在一夜之间都离奇死了,死状恐怖,没有一个人的尸身完整,因而里面多的是冤魂厉鬼锁人替命。
  但是那一夜,马大婶就像被人牵着走一样,无意识间就到了院子里,结果遇到了令她终生难忘的诡异一幕。明明是黑夜,马大婶眼前却恍如白昼,她看到满院子都是人,男女老少应有尽有,个个穿金戴银,富贵逼人。所有的人都坐在一张张圆桌前吃菜喝酒,盛具酒器都是金子所造,一只只被打造成各种动物昂首的形状。器皿里盛的菜肴都是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山珍海味,只是那酒有些特别,红惨惨的,像血,让人碜得慌。马大婶害怕想跑,两条腿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反而哆嗦着走到了酒宴当中。
  那些人好像都没有看到马大婶,只顾着不停的吃喝。这时,最前面那桌中有一个异常美丽的白衣女人站了起来,端着殷红如血的酒来到马大婶面前,笑着说,今日是她两个女儿的百日,族人们高兴,也请马大婶喝一杯。马大婶哪里敢喝,当时就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瞧见,那个女人竟然没有下半身,而漂浮在空中的上半身还在不停的下雨似的滴血,一阵阵恶臭扑面而来,马大婶登时就恶心得晕了过去。
  待马大婶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清晨了。她把她的见闻告诉大家,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因为她晕倒的当夜流产了,大家都当她是因悲伤过渡而胡言乱语或者就是为了意外流产的事编造的故事。
  而我也认为这是一个编造的不错的故事。不过极有可能是马大婶做的一个梦,孕妇的神经向来敏感,她大概把梦境当真了。
  我笑了笑,对磬儿说,这个鬼故事不够惊悚,便愉悦的率先跑开了。来到莫忧潭时,天上的弦月看起来更淡更薄,犹如被快刀削去了大半,只余下薄薄的一层。我搁下灯笼,迅速退下外衣,不顾仍在磨蹭的磬儿,跳入这终年暖热的温泉中畅游起来。这个温泉并不太大,呈不规则的环状,最长处约有二十米左右,最窄处不足五米,四周点缀着具有遮蔽功效的大石。
  游了两圈,我钻入温泉最窄处想觅一个舒服的位置,等那在灯笼前宽衣解带的磬儿下水。忽然间,我的背似乎触到一团软东西,未等我反应,一只手就这么突兀的伸了过来,捂住我的嘴……
  “鬼啊——”我在心里暗呼,喊不出声,只能惊天动地的跳动起来,弄出水声一片,奈何磬儿却没听出这水声的异样。
  “别动,我是人。”低沉的男声乍然响起,声音非常低,但气息是热的。不过,重要的是这声音是楚王的,惊愕中我立刻安静下来,楚王见状放开了手。我退开一步,顺了顺气用气声道,“臣女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你是朝恩郡主?”楚王原本毫无情绪的气声中倏然又有了丝戏虐,“下水可真快,直让本王无处可避。”
  “哦,”我轻道,“是臣女疏忽了,还请王爷见谅。臣女下水前是该先焚香叩拜问问水神,今日可否下水,会否打扰了王爷雅兴。”我温言细语回击过去。
  沉默片刻,传来楚王不怀好意的轻笑,“难怪墨阳王府世子未娶妻先急着娶妾,想来是对郡主‘宏达’雅量心存顾忌,不得不先下手……”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四章 月夜救人
  可恶的男人,专揭人伤疤,居然又提三年前的事暗讽我心胸狭窄,斤斤计较!原本他较好皮相在我心中留下的好印象顷刻间荡然无存,我咬了咬唇,柔媚出声,“王爷是在为臣女庆幸吗?幸而臣女在未嫁之时看清了墨阳世子好色的嘴脸,否则岂不要后悔终身?现在思来仍觉后怕呢。这话臣女或许该跟毓儿姐姐说说,她那般温婉娇美的人儿可不能随便嫁个什么猫啊狗啊,耽误了一生幸福。”
  “哦?”楚王不以为逆的更有了兴致,“这么说来,郡主是在怀疑本王对毓儿的用心?”
  “呀!王爷可别给臣女扣这么大的罪名,臣女岂敢怀疑王爷呢?”我眯起眼,“臣女不过想说‘知人知面难知心’而已。莫非王爷对自己的忠诚也没有信心?”
  “好厉的一张嘴,”楚王笑接,“看来本王也非郡主心中夫君的人选,如此,本王是否无需担忧因此次‘偶遇’而非娶郡主不可?”
  “这个自然!”想气我?门儿都没有,我可不是因被看去一只手臂就非嫁那人不可的古董女人,“臣女虽不才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看得上的?”不自觉地,这句话我越说越大声,正好惊动了刚下水的磬儿。
  “小姐,你在跟谁说话呢?小姐?可别又像往常那样恫吓奴婢。”
  “瞧你小鼻子小眼的,”我扬声趁机走出窄口,“我往常又吓着你了?刚刚不过遇到一只忘了回家的‘老鼠’,所以聊了两句。”
  “老鼠?”磬儿惊叫。要知道老鼠位列“磬儿三怕”之首,就连我那百岁老妖师傅也不得不屈居第二。
  “放心,它已经钻到洞里去了,它怕待会儿瞧见了你的身子,你非赖着要嫁它,那不就亏大了?”我意有所指的调笑道,同时也在告诉楚王继续待在那儿别轻举妄动,否则就自找麻烦。
  “要嫁也合该小姐先嫁,”磬儿听出了我在说笑,娇声道,“小姐都十八了,再不嫁就成老姑娘,嫁不掉了,岂不要王爷和王妃养您一辈子?那样的话,王府才亏呢。”
  “是吗?”我大笑,“某人是否忘了,她也与本小姐同岁?岂不一样要在王府做老姑娘?”
  “这怎么一样嘛,”磬儿正色辩驳,“小姐是主子,奴婢不过是个下人,就是要一辈子不嫁伺候主子的。”
  “哈哈,我可没福气敢要你伺候我一辈子,”我拍了拍水,妍笑,“又不是不要命了,大哥三天两头就来信说你家阎三的剑法已经练得出神入化,是时候让他迎你过门了。你说今年‘慰亲节’我们回府把你的喜事办了,可好?”
  “小姐——”提到心上人,一贯明丽的磬儿也不免害羞扭捏起来,“阎三何时成了奴婢家的人了。”
  “是,是,”我爆笑起来,“该说磬儿是阎家的人才是。”语毕,我一个蛟龙入水游了开去,徒留磬儿在身后激水大骂,“歹小姐!”
  又游了十几圈,稍有累了,我游向磬儿更换衣裙的处所。
  “小姐,您怎还不上来?夜深了。”磬儿见我仍未上岸,不解道。“今日月美景美啊!”我有意瞥了眼莫忧潭最窄处,恶整楚王的意图十分明显。
  不过只有他知,我知,天知,地知。
  “汪——汪。”
  “糟了,”磬儿听到远远传来天蓟的吠声,叫起来,“小姐,想是有人来了。”
  “大概是天医宫巡夜的人。”我不以为然,慢条斯理的爬上岸拧了拧湿漉漉的青丝,更换衣裙。
  “不是呢,小姐。”磬儿似乎看出些端倪,“靠过来的是火把不是灯笼。”火把?
  “难道是外人闯入幽灵山了?”我低语,天医宫的人从来都手提亮黄灯笼巡夜。我暗感不妙急道,“磬儿,快去把灯笼弄灭。”磬儿依言猫身而去,灯笼一熄,四周便彻底暗了下来。却见得几只火把撑起的一团团光亮在树林中飞闪,渐渐靠近莫忧潭,几乎已能听到来人的喘息声。
  “他奶奶的,那贱命小子上天入地了不成?”一个粗壮大汉从树林中走出唾道,脸上横亘一道狰狞的伤疤。他身后跟着同样凶神恶煞的四人。
  “大哥,那小子中了咱们的毒,两个时辰之内必死无疑。这黑灯瞎火的哪里找去?不如等天亮了再来捡他的尸首。”大汉身后一人道。
  大汉正要接话,忽听第三人大喝,“大哥,那边有人。”
  天啊,他竟然指着我和磬儿的藏身处。我立马平息静气,心跳却不由控制的加速,“怦,怦”就要整个跳出胸腔似的,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天地间只有无边无尽的心跳声一声声放大。眼见着大汉们朝这边走来,我和磬儿抱紧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正这时,莫忧潭的另一侧“哗啦啦”水声大作,闹出极大的响动。大汉们一听,叫道,“哪里逃?”转脚便追。
  我心知那是楚王替我与磬儿解了围,一抹感激油然而生。
  许久之后,我似乎终于拿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这才拉起磬儿拔腿便跑,心头再无闲情再无趣。直到奔至高挂灯笼的天医宫后院小门,看见懒洋洋回来的天蓟,才真正松了口气。然而心中又不免为楚王担忧起来,正踌躇着该不该回房,就见到一人蹒跚而来,一动三晃,像是受伤极重。
  莫非是楚王?
  我甩开磬儿痴握着的手,迎了上去,昏暗的灯光下,只来得及看清来人的容貌,他便支撑不住倒在了我身上。
  意外的变故完全震醒了磬儿也惊住了我。磬儿低骂着这人冲上前意欲将他从我身上推开,却被我制止了。磬儿满脸疑惑,“小姐,他不是天医宫的人。”
  “我知道,”惊诧之余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仍有些哽咽,“我一定要救活他。”
  “呀!”磬儿吃惊不小,像是听了天方夜谭,“小姐……您要救他?您认识他?”
  “或许认得。”我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苦笑。
  “这是什么怪话?”磬儿不满这个回答,奴了奴嘴。
  “别说了,磬儿。”我极快的收拾好心情,“快帮我把他弄到琴房去,我得尽快为他医治。”
  “是。”磬儿不情愿的同我搀扶起这人直往医苑琴房而去。
  这时候,夜深人踪灭,整个医苑笼罩在清凉凉的夜中,直到琴房里亮起了灯,这一夜才显得与往日不同。
  “小姐,您的药箱拿来了。”磬儿推开房门小声道。
  我接过药箱,将这人浸满血水的外衣剪开。初步诊视,他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旧伤疤无数,新旧不一的渗血刀伤共有三处,最深的新伤伤口处血肉外翻几乎可以没入半指,而溃烂的旧伤仍在流着令人恶心的腐臭脓水。磬儿受不住的别开了脸,我却有些揪心的皱起眉。
  很怪异的感觉,真得怪异至极。
  其实我心里明白,他并不是我认得的那人,但我的心却不自觉地将对“他”的感情移到了这人身上,从见到这人的第一眼起,就将他与“他”重叠了。这就是移情吗?
  所以,“他”在我心中的份量有多重,救活他的决心就有多大。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活过来。
  我娴熟细致的处理好他的外伤,看着他那张绿黑的脸,知道他中毒已深。我转身看了看遥远的淡月终于狠下心,任锋利的刀在左腕处划开一道,殷红的血便卷着香气汩汩流出,一滴滴坠入瓷杯中。磬儿显然吓坏了,扑上来抓住我的手,“小姐,您是撞邪了吗?”
  我拍开磬儿葱白的手,绽放柔和的笑,“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会有事。”
  “可是,小姐,”磬儿不放心的看我,“您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何吗?您天生畏痛,连小小的针扎都比常人痛上十倍,这一刀下去您真受得住?”
  “受得住。”我强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排山倒海般的痛楚迎面而来,清洗我每一根神经。
  “小姐,”磬儿又看了看杯中已快两指高的血,“他身上的毒非要耗您这么多的血吗?您的血可是天下最珍贵的宝药啊。”
  “若非必须,你以为我就舍得?”我淡笑,“他身上中了不止一种毒,而且还有极为霸道的‘修罗醉’,一个时辰内就会毒发,我如何来得及配制解药?”
  修罗醉,一滴已可醉修罗,人称“三更生作人,五更亡为鬼”,但它的厉害之处其实并不是指霸道猛烈的毒性而是它极难配制的解药。天下毒物多是一物克一物,相生相克,有毒药就有解药。以天医宫药材的齐备程度,一般的解药我都有把握在一个时辰内配制出来,唯独这修罗醉。因为修罗醉的毒每半个小时变化一次,要解毒,只有在半个小时内服用对应症状的解药。所以修罗醉的解药通常有八颗,每一颗都需用不同的药材独立配药。只剩下一个时辰,两个小时,再神速,我也不可能配出八颗解药来。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五章 异乡奇遇
  “好了,好了,这么多,死人都能医活了。”磬儿见血漫过两指高,急忙为我抹上止血的“百沁露”,用纱布将我左手腕包缠得像一个白色粽子。我好笑道,“好似我偷花了你家的银子一般,你就这么舍不得?”
  “要是小姐花奴婢的银子就好了。”磬儿微怒道,“再流下去,花的可是小姐您的命啊。他到底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竟能让小姐这般为他?”
  “吃味了?”我小心的看向磬儿,“何必吃他的醋?哪*****若生病,我就是再流个一两杯血也绝不吝惜。”
  “呸,呸!”磬儿冷道,“坏的不灵好的灵,要是害小姐流那么多血,奴婢倒情愿死了畅快。”
  “瞧你说的,以后可别在我这个神医面前动不动说‘死’的,连个贴心的人都救不活,多折煞我的身份啊。”我从药箱中取出几只瓷瓶,一一打开将其中的液体倒出小许混入血液中,用竹棒搅动着。
  “小姐老没正经。”磬儿闷闷地在我身旁坐下,抢下我手中的小竹棒,接替我的工作。我就知道这丫头气归气,终究还是舍不得我累着。
  “小姐,药调好了,”磬儿将瓷杯递给我,秀眉轻蹙,“该如何让他服下?”
  “这你无需担心,去药房取些配药的‘百味草’来,我自有办法。对了,切记,是配药用的‘百味草’。”磬儿“哦”了一声应答离去。
  我转头睇看昏睡的这人,搁下瓷杯,禁不住痴笑,他与“他”怎会这般相似?那眉,那唇,那刚毅的脸型,被岁月刻画得更见清隽。只是再如何相似,他终究也不会是“他”。摇摇头,取出药箱内的银针,我摸准面前这人的几处大穴稳稳扎下。针落声起,这人痛呼着缓缓睁开了眼,看见我的那一瞬他猛然闭上,然后更快的睁开,瞪大了眼,虚弱,不敢置信的呻吟,“雨儿?你是……雨儿?”
  “天!”我咬住拳头,痛!这不是做梦,“你认识我?”我小心翼翼的询问,以仅余的理智强压下几不受控的激动。
  这人轻轻颔首,眸中满是即将溃堤的惊喜,“如果你……是雨儿的话。”
  “暮雨的雨?”紧张。
  点头,“嗯。”
  泪,刷一下滚落出来,天底下,会叫我“雨儿”的人,只有“他”!我喜得不知所措,叫道,“我是,我是雨儿,哥,我好想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哭叫着扑向哥的怀中,像一只撒娇的猫儿,磨蹭着,贪婪的吸取只有这怀里才有的温暖。
  这个怀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避风港,每当我自卑、怯懦、无助、彷徨、难过……时,只有它能给我乐天成长的力量,让我走出曾经灰暗苦涩的世界。
  我不敢相信,老天会如此慈悲的把哥再还给我。如果这是一场梦的话,那就让我在这温暖的梦中永不要醒来。
  如果是梦,那就不要醒了吧……
  泪划过脸颊,不知过了多久,“痛!”哥衰弱的低呼,“雨儿,起来,你想……谋杀亲……哥?”
  “啊?呀!”竟忘了哥重伤的身子那堪承受我身体的重量,我急忙跳起来,哭并笑着,“哥,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我旋身拿起桌上的瓷杯送到哥的嘴边,轻柔的喂他喝下解药。
  药,入腹不久,便见疗效,哥不仅面色开始恢复血色,就连虚弱的呼吸也顺畅起来。
  霸道的修罗醉果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也想你,雨儿。”休息了一会儿,哥挣扎着想起身,“对了,你刚刚给我喝的是什么?这么香。”哥回味似的舔了舔嘴唇。
  我将哥扶坐起来,“是能解你身上所中之毒的药。好受些了吗?”
  “神奇啊,好过多了。解毒的药?”哥微眯起眼,“雨儿,江家的老顽固竟把压箱底的宝贝解毒术都传给你了?看来你撒娇缠人的本事越发有威力了。”
  我笑着白了哥一眼,伤成这样还死性不改,“什么老顽固,事实上,你得叫他声‘亲爱的爷爷’。不过就算爷爷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教会我解洛朝的毒,你当他是万能的神,还是伟大的无敌的魔?”
  “那你是……?”
  “疑惑吧?”我得意一笑,“你以为你现在在哪儿?而我此时的身份又是谁?”
  “还真是!”哥懊悔一声,“怎忘了这个,雨儿,你怎会也到了这里?天杀的,这种鸟事竟让我们兄妹扎堆儿赶上,真……?”
  “哥!”我知道后面会出现“国骂”的英文表达,柔笑打断哥的话,“别废力气骂人了,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吧。”不是天堂,不是地狱,竟是我身处的这异时空。
  “我?”哥闪着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瞟了瞟幽黑的窗外,“大概三年前吧,一觉醒来我就到了这里,成了另一个人,纯属乌龙事件。”
  “什么?!”我不由得惊呼,“你一觉醒来就到这里了?难道你不知道你……”唔,幸好我及时吞下了后半句,哥既然不知情,我又何必提起。
  “不知道什么?”哥看着窗外随意追问了一句。
  “呃,没什么,你不知道……嗯……我的情形和你一样,也是一觉醒来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哥啊,我如何能告诉你,在二十一世纪,你早在三年前莫名其妙的因公殉职了,只怕现在仍无人能解释你的死亡之谜,为何明明穿着防弹衣的人会心脏中枪陈尸一片狼藉的枪战现场。
  那么……若是同理可证,是否二十一世纪的我也因某个原因早已“挂”掉了?只是我自己却浑然未知?天啊,哥是特警——“殉职”犯罪现场,我……我是最年轻的植物学研究员……不会曝尸在科考途中的唐古拉山吧?
  “雨儿,”哥拿起瓷杯收回外眺地眼看着我,“看情形你颇有将江家祖传的医术发扬光大之能。”
  “哥,”我嗲道,“救你的,是天医宫的医术。跟江家没有关系。”
  “天医宫?”哥动了动,“这里就是天医宫?”
  “是啊,”我含笑点头,“不才小女子正是百煞天医的高徒慕容植语郡主是也。”
  “什么?!”哥失声喊道,差点咬着了舌头,接着滑稽的乱咳连连,我拍抚了好半响他才顺过气,“你说……你是慕容植语?”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我眨了眨眼,不解。
  哥挂着满脸古怪的神色,“你是慕容植语没问题,问题在于,我是祁千度。”
  “啊?”怔愣之后我抑不住大笑起来,“哥,说笑吧?你就是墨阳世子?风靡万千少女的风流才俊祁千度?”救命,这是什么烂情节?哥和我一前一后双双莫名穿越到这里,竟然分别进入一对未婚夫妻的身体。
  我拍拍胸脯,“幸好慕容植语宁死也不嫁你这个色名远播的墨阳世子,否则我的幸福不就葬送在你手上了?”
  “死妮子,敢嫌弃我?”哥作势笑骂,“之前那个慕容植语可是很爱慕我的,如果不是我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要一口气娶三个如夫人,气得慕容植语不顾身份千里迢迢赶来大闹墨阳王府,我哪能趁机退了婚约?那个十五岁的刁蛮小鬼可是整天想着该怎么赖上我。”
  “是这样吗?”也对,哥这倜傥外形的确蛮能迷惑小女生的,我偏着头,呵呵,二十五配十五,摧残花朵啊,难怪哥不肯,“我说呢,我总觉得他们给我的说法太过牵强。如果是这样,应该就合理了。”江东王妃曾说,慕容植语因不满意与墨阳世子的婚约,几度以自杀相要挟欲将之解除,结果真的服毒,醒来后竟失去记忆。当然,醒来的是二十岁的我,自然不会有十五岁的慕容植语的记忆。我当时就十分不解,为何婚约已经解除,慕容植语还要服毒自杀。原来,问题的结症就在这里——慕容植语一心一意想要嫁给墨阳世子,结果大闹墨阳王府而弄巧成拙的解除了婚约。
  她之自杀乃因羞愤难当而起。
  一处明,处处明。
  难怪墨阳世子最终并未娶那三位如夫人,原来这只是哥退婚计划的序曲而已。
  难怪两个王府同时对外宣称解除婚约由江东王府提出,原来哥这是对退婚作出的补偿,多少挽回慕容植语和江东王府的颜面。
  难怪江东王府会提拔一个不曾伺候过慕容植语的二等婢女磬儿随行到天医宫,原来是为防止失忆的慕容植语知道“退婚事件”的真相。
  哈哈,有意思。
  “小姐,小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磬儿双手空空而回。
  “药呢?”我扇了扇羽睫,“去了这许久,也没找到药?”
  磬儿垂着头,“小姐,奴婢找遍了药房,可就是没有找到配药用的‘百味草’。”
  “‘百味草’?干什么用的?”哥乍然出声,磬儿忽听,吓得浑身一抖,抬头瞪眼,“呀!你……你醒了?”
  “难不成你以为你看到的是尊雕像,不会说话?”哥以性感随性的口吻抱胸调侃起来,一双电眼又开始高压放电。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六章 往事回首
  我敢打赌,磬儿一定不知道她的小眼睛也可以睁到如此之大,我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好了,别瞪了,再瞪你家阎三就要找他拼命了。”
  “小——姐!”磬儿娇羞的唤我,转而想到什么,又道,“他,他醒了,小姐就该让他离开。”
  “别他啊他的,失了礼数,他是墨阳世子,你还不过来请安问候?”我好笑的看着磬儿。
  “啊?墨阳……世子?”
  喏,磬儿果然是一副撞鬼般的表情,“小姐,您……想起来了?”磬儿的脸色越发难看,显然,对于慕容植语与墨阳世子的事,她也略知一二。
  “想起什么?”虽明知磬儿在说什么,我就是故作不知。
  “想起……他……不是,奴婢给墨阳世子请安。”磬儿急忙乖巧改口,欠身行礼。
  “好说,起身吧。”哥看了看磬儿,又看向我,不再说话。
  “我该想起些什么吗?”我隐藏住眼中的笑意,“他说他是墨阳世子,我知道我曾与他有过一纸婚约,但早已经解除了,除此之外,我还该想起些什么吗?”
  “不,没有。”磬儿火速封口,心知自己不该提这一壶,聪明的转移话题,“呃,那个,小姐,没有‘百味草’怎么办?”
  嘿,学机灵了,我心里暗笑,不再逗她,“这样吧,‘百味草’的事我去想办法,你替我好好照顾世子。我去去就回。”
  走到哥身边,我以只有他能听见的音量道,“‘百味草’能将你身上的恶心疤痕铲除干净,你先休息一会儿,酝酿酝酿。我想等我回来,你应该会有精彩的故事要告诉我吧?”我轻拂着纱布包缠的伤口,“这些东西的来历可不简单呢?墨阳世子。”
  我含笑走出琴房,知道适才对哥暧昧的举动惊呆了磬儿,她大概在担心慕容植语会再度爱上墨阳世子吧?
  爱,我确实很爱哥,只是无关乎风花雪月。
  侧扬起头,远天已微微泛白,晓光如佛手般轻柔抹去暗夜残留的颜色。那种非黑非白的昏暗色彩掉落进我的心湖,慢慢晕开散成淡淡浅浅的影子。我一直憎恶这种死一样寂寞清冷的颜色,就如同憎恶那个曾经瑟缩在角落里发抖的女孩一样。
  如果没有哥,可以想象,我的世界依然只会是这种无边无际死亡的颜色,生命对我来说,不会有任何意义。
  死,未必不是一种完美选择,只是那时的我还不懂得,其实绝望的时候可以选择死亡。
  幸运的是,绝望时我遇到了哥。
  没有哥,这个世界就没有江暮雨,而我,将还是那个永远躲在角落不会哭泣的女孩,白湛滢。
  白湛滢,这个娇滴滴的名字在我五岁之前曾经是幸福的代名词。我的父母都是家族庞大的三世主,富贵,懂享受,极具生活情趣,可以为吃一顿希腊海鲜,而专程奔赴爱琴海。但这样的人有高贵体面的贵族式生活却未必有维持这种生活的能力。
  商场的诡异凶险,残酷到令人绝望。家族的明争暗斗,现实到让人无情。曾经高贵的公主一夕间沦为世间的弃儿,因为那场蓄谋已久的商业风暴,也因为那场意外的拐卖。
  二年内,我被卖过两次,却无一次受过善待。“爸爸”,“妈妈”是如何的凶恶,我已不复记忆,但切肤的痛楚和满身的伤痕早早爬满了幼小的心灵,疼痛让我的世界扭曲而狰狞。至今能想起的,只有抱着瘦弱的身子躲在角落不停重复的那句,“求求你,别打我了。”
  我也忘了是怎样逃离那人间地狱,被人捡回孤儿院。我在孤儿院待了十三天,院长告诉我找到了我的亲人,但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接我回家。只缘我娇贵奢靡的父母早已在巨额债务、失女之伤与病痛折磨下先后不幸离世。接我回去,对所谓的亲人们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小小的我,奇异的明白这一切,深埋怨恨所以不曾流泪,只是永远的蹲在角落,瑟缩在自以为安全的空间,直到遇上哥。
  犹记得,第十七日的那个黄昏,下着很大的雨,打在我的身上,又冷又硬。
  角落里的我抬头的瞬间看见了撑着黑伞的哥。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小西装,俨然书中走出的英俊小绅士。他笑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或许是哥笑眼中的真诚打动了我,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更或者冥冥中自有定数,我久已枯涸的眼倏地湿润,一丝温暖钻入心中。我回应了哥的问话,但只是摇头。白湛滢,记载的是曾经的幸福,如今的我,早已不再幸福。
  哥看着我的眼,大声对他身后衣着光鲜的中年夫妇说,“我喜欢她,就要她做我妹妹。”
  从那天起,我的生命里挤进来一个哥,世界就又开始有了缤纷的绚丽色彩。哥保护我,疼爱我,教会我撒娇,教会我反击,教会我如何自强不息……十几年后的江暮雨就是这样被哥一手塑造出来的人,骨子里虽蛰居着白湛滢的愤世,血液里却始终流着哥笑闹人生的入世哲学。
  笑闹人生,因为有哥才有笑闹。哥走了之后,来到这里,有笑有闹,那是为了逃避。三来来,我龟缩在远离尘世的天医宫,非必要决不回江东王府,也决不沾染红尘俗事。
  一切只为祭奠哥的离去……而如今,哥终于回来了……我柔和对着满苑药草微笑。
  我的快乐也会回来。
  初晨露重,我收回心思,袅袅如烟如雾般穿梭于药苑之中,兰指轻拈,撷下一株株“百味草”的顶蕊,抱在胸前。深深吸一口气,也许从未这时辰驻足过药苑,此时置身其中格外能沉静心境,犹如身心经受净水濯洗一般,一切都是明亮,干净的。
  “弟子参见小师叔祖。”一道恭敬男声自身后响起,我微笑转身,入眼的竟是品严那呆子,若不开口,其实他也有些玉树临风的意味。
  “这般早就来药苑?”我看着品严手中捧着的普通药典,实在猜不透他的意图。
  品严颇有些拘谨,“回小师叔祖,明日便是‘药考’之日,弟子愚鲁,总识不清诸般药草,这才前来药苑辨识。”
  临时抱佛脚?看他的呆样,只怕该是笨鸟先飞型。我嘴角一弯,扬起一个邪恶的笑,“原是这般,那我也不好打搅你了,本还希望你能助我炼制‘百味草’。既然你忙,那便算了。”
  我作势转身要走,品严愣了愣,急道,“弟子……愿为小师叔祖炼药。”当然会愿意了,这天医宫有哪个学徒不想让我指点一两招?
  我“好心”道,“可不耽误你熟记药典了吗?”
  “弟子,弟子即便今日背熟了,明日定然……还是无法通过的。”品严嗫嗫细语。
  “哦?”我状似关心,“你怎知一定通不过呢?”
  品严垂下头,小声道,“弟子,已考了四回,都……都没通过。”
  “已考了四回?”我的天,他还不是普通笨啊,用师傅的话说,他根本就不是学医的料,连基本的慧根都没有。真难以想象,他居然通过了天医宫严苛的甄选考试来到这里。
  可惜啊,纵使来了天医宫,以他的资质,也只会惨淡收场。
  天医宫新进的学徒一般要经过三大考核方能正式学习医术。而药考便是其中第一考,也是最容易的考核,一般资质的学徒大约在进入天医宫后一个月内便能通过,从而进入下一轮的症考。正常来说,学徒们会在两年内通过症考,然后再花三年通过典考,最后便能跟随各自的师傅四处行医治病修习天医宫无上医术。
  而整个过程也是一个优胜劣汰的过程。第一考的时间期限为六个月,每月一考,若是六个月内未能通过,自然便被淘汰。这个呆子品严竟然已经考了四回,而明日第五回他也认定无法通过,“莫非你已决心离开天医宫了?”离开对他来说,大概是福不是祸。
  品严蓦然抬头,眼中闪着不容错过的坚定与不屈,“弟子一定能通过最后一回药考。”
  是吗?呵,“有信心是好的”,不过不是我打击他,恐怕他将成为天医宫有史以来第一个因六回药考不通过而被强行退回的人。
  我弹掉沾身的露水,“算了,不谈这个,你随我去药房,我教你如何炼制‘百味草’。”
  “是。”品严老实的跟在我身后,态度谨慎小心。
  沿路,我将炼制配药用“百味草”的十八道工序一一讲给品严,他很认真的听,不懂之处详细询问,严谨的学习态度颇令我汗颜。
  然而,事实证明,牛牵到北京也还是牛。三个小时后,品严第十六次奔赴我面前,我便彻底怒了。未等他开口,我从躺椅上坐起,将《药王宝典》随手一扔,大喝,“你还真不是普通的笨,我说了,第十二道工序后就用三分火烘制三遍,你耳朵长哪里去了?有胆再来,看我如何收拾你!”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七章 同心金锁
  真是!自己笨就算了,还害我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表达能力是否出了问题,更重要的是,他让我自毁了温婉典雅的师祖风范。谁会想到让他炼个药竟这般烦人,真后悔不该心存懒意以此戏弄他,到现在,我都不禁疑惑,究竟是我在戏耍他,还是他戏弄了我。
  “小师叔祖,”品严再度低下头,声音更小了,“弟子,弟子……是来告诉您,药已经炼好了。”
  “好了?”我不相信的斜瞟品严,顺势接过他捡起来的《药王宝典》,没好气道,“把药端来,我看看。”
  品严小心翼翼的端来药箕,我冷着一张脸随手捏了捏,软硬干湿正好,但心中那口闷气未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称赞他,只是随性点了点头,“还过得去。对了,去帮我取些幽灵潭的水来,送去琴房。速去速回!”
  “是,弟子遵命。”高大的品严一如既往的恭敬而立,见我不再生气他竟憨憨的高兴起来。
  看着他跑开的背影,我止不住笑了,免费劳动力,不用的人是傻瓜。虽然浸泡“百味草”并非幽灵潭的水不可,但不用自己跑腿的事,何乐而不为呢?哈哈哈,又整了他一回。
  我端着药箕,回路上一直在笑,或许还忘形的笑出了声,所以惊动了正走向药房的两人,师傅与楚王。看样子师傅刚为宁毓儿诊治完毕,而白衫儒态的楚王也似毫发未伤,精神抖擞,倜傥俊逸有如神临。
  我行礼问安完毕,师傅走上前捋了捋白须,故作惊愕,“今日的日头是从东边出来的吧,要不就是为师眼花了?居然瞧见我的好徒儿打药房里出来,手中竟还端着新炼制而成的药草……”
  “师傅,”我一本正经道,“您老的身体比妖怪都康健,不会那么不幸患上老花眼,所以,您老没看错,是您亲爱的弟子本着医者仁心炼制草药造福病患。”
  “哦?你的懒心何时变为仁心了?”师傅脸不笑眼笑,压低嗓音,“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你在琴房藏了个什么人。”
  “嚯嚯,”这也被他知道了?我陪笑,“师傅真是英明神武冠绝天下简直可媲美老(妖物)……神仙。”
  “老神仙?”师傅敛笑压近,“你心里恐怕在骂为师是老妖物吧。行了,还不赶紧去医人,难得你能勤快一回。医好了那人,便回去休寝。”
  “是,弟子明白。”我吐了吐舌头,师傅真不愧是天医,没什么事能瞒得住他火眼晶晶的老妖眼。
  见师傅转身离开,我看了看几步外的楚王,为昨晚他的挺身而出送去感激一笑。楚王似一直看着我,见我笑了,原本温和平淡的脸上居然绽放一朵怪异的笑容。那笑尚未被我消化,楚王旋即摊开右手掌心,露出一把精致的同心锁,紧接着握紧心锁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抬手向我一送。我惊震外加愕然,转头掩饰住心中窜起的慌张错愕,端着药箕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向医苑。心思亟亟飞向昨夜,苦思我何时丢了那把纯金打造,贴身佩戴的同心锁。
  一路思量未果,我已进了医苑。晨光清凉如水,抽芽的绿树嫩嫩滴翠,一滴滴翠绿跟随初阳淌过娇容,化开了我纠结眉头的倦怠。途中我随手点了个早到医苑的学徒替我捣药,又顺道吩咐了医苑管事今日不必安排轮值侍女到琴房伺候。
  话别了管事,我快步入了竹林,远远瞅见一身湖绿裙装的磬儿蹲坐在琴房外逗弄天蓟。
  我急步上前,“磬儿,不是让你伺候着墨阳世子吗?怎就出来了?”天蓟懒然起身讨好的摇晃了几下尾巴,磬儿听出我语气中的责备,一脸委屈,“小姐,是世子要奴婢出来候着,奴婢也不敢进去打扰。”
  已走到门前的我停了停,心知这倒真是哥的作风。他总见不得旁人因他受伤而施舍关怀的眼神,仿佛那是他以身体的残破乞讨来的怜悯,有如人生莫大的耻辱,生前如此,想不到此生亦然。
  “也好,你与天蓟在外面候着吧,待会儿会有人将捣好的‘百味草’送来,你替我浸好再拿进来。”说完我径直推门而入。走入内室,见哥避开右腰处的刀伤侧卧着,玉面苍然,紧闭着双眸正对房门而憩,拧在一处的眉宇间全是倔强的硬朗刚毅。
  痛,是必然的。
  哥咬着牙的睡容让我没来由的心酸泪涌。我一贯不爱哭,此时却无论如何抑制不住。前尘往事就这般汹涌的顺着泪汩汩而来,我的心情跌宕在幸与不幸之间,不经意便呓出了低低的抽泣。“怎么哭了?”哥忽然睁开明眸,一对眸子灿若明星,漾出一脸笑,拉住我的手,“我的小雨儿怎么哭了?好歹我这个病人都没哭,你一个神医哭哭啼啼,这是唱得哪一出?来,坐下。”哥拍了拍床沿。
  我依言在床榻边坐下,哥用他满是粗茧的手抹干我脸颊的残泪,“行行好,别哭了啊,乖。”哥挤眉弄眼,哄逗小孩般的神情一如往常的滑稽可笑,“我以前求你哭一次你死活都不肯,今天怎么一句话不说就哭了?”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哭出来了。”我扯了扯嘴角,好半天终于露出一个淡笑,笑得有些心疼,轻拂过哥的剑眉,我试图让它舒展开来,“哥,伤口很痛吧?”
  “痛?不痛,”哥斜撑着身子没正经的笑起来,“可没你以前咬我的时候痛,别忘了你可是铜嘴铁齿,我手上那几个牙印可一直在控诉你的罪行。害我娶不到老婆,你说,哪个更让我心痛?”
  “你又来了,”我挂着泪痕推哥嗲笑,“乱没正经的。你自己从没想过要找一个固定的女朋友,别总把屎盆往我头上扣。也不想想是哪个说,绝不吊死在一棵树上的?风流鬼!”
  “瞧瞧,你可越来越没有淑女风范了。”哥笑着摇头。
  “淑女风范值几个钱?我还记得有人告诉过我,贵族迟早是要被尿给憋死的。”尤记得哥参加一个上流社会的家宴后狼狈的奔向厕所前痛呼的那句话。
  “哎唷。”哥痛叫了一声,必是牵动了伤口,我急忙探手查看,未见渗血这才放心。“雨儿,下次说笑话前知会为兄一声,否则为兄这支离破碎的身体怕是禁不起几个笑话就要炸裂了,你于心何忍?”
  我头一抬,故作美目含怒,“怎么?这会儿就知道痛了,受伤前怎不想想该如何保护自己?亏你还是受训多年的特警。看你以后还敢自诩武功天下第一?迟早没一个人会同情你。”
  哥假意受伤的捧住心口。我接道,“哥,这招东施很早以前就用过了。西子捧心可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哥一听我暗讽他“东施效颦”,随即摆出一副酷毙了的姿态,一双桃花眼乱闪乱电。我登时应景的贡献一张花痴脸,只差没流口水配合,与哥的“情圣”眼神大战了几个回合,忍不住笑出声,“哥,别再抛眉眼了,还没满足你的虚荣心吗?”
  无心一语掷地,却似利剑般刺中了哥的心事。
  哥蓦地沉静下来,忽忘情的嗫嚅着“心?”,很久才又开口,“人心,可有满足的时候?”听得出哥的心弦被我撩拨到某些事上,他有感而发的短短一句,却似沧桑一世的珠玑。我只是怔怔地盯着少现静默的哥,不说一词,我不知道在洛朝的这三年,哥经历了些什么。想开口问,却又莫名的踌躇,怕触动不该触动的东西,吞吐几次,终归只是拍拍哥的肩,“好好歇息一下吧。”
  哥靠在榻沿,眺望了一眼窗外,始终噙着笑,“雨儿,我只能告诉你,哥做很多事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有些事,你迟早会知道,包括着一身伤的来由,但不是今天,今天不是黄道吉日。”第三次了,这是哥第三次有意无意的远眺窗外。窗外,这浩淼天宇下,究竟有怎样的人,怎样的事如此深刻的牵动着重伤的哥呢?竟让哥一想起这人这事,便在刹那间褪下了笑闹的保护色,呈现少见却真实的一面,但这一面却是沧桑的。
  这一面的哥这般的不快乐,为了什么?他的苦衷又会是什么?哥从来不重名利与金钱,能牵制他的也只有情了。会什么情呢?亲情,友情,爱情还是恩情?
  我思量半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见哥侧身安睡,便踱出了门外。门外空寂无人,磬儿想必去浸药了,天蓟百无聊赖的抬头看了看我。竹林中猛然响起宛如晨风奏响的“唼唼”声,似有旋律又不成曲,时隐时现,若明若暗,如梦似幻般传来,简单却隽永的不真切。这大概就是平凡中的不平凡,恍惚中,我若凌波仙子拔地一跃而起,纵上绿竹枝头,仿佛一只斑斓彩蝶尽情的展翅飞舞,天高地厚也不在眼中,只为燃尽生命最后的绚烂。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八章 诡异院落
  只是绚烂终有涯,高崖之处一脚踏空,跌下来就是噬人黑暗,修罗地狱的恶鬼过耳呼啸,身外寒风削骨。我像无根落叶翩然翻飞坠下,无论飞到何处,一双阴邪的厉眼总是如影随形,跟着我起舞的步伐,怨毒的追随着我。当我想停下身姿的时候才霍然发现,竟停不下来,身体脱离了意识,每一个动作都像被锁定执行的程序,甚至连呐喊呼救都是奢侈。说不上来这是怎样的情形,就像一个被囚禁在茧内的人,束缚住了手脚,连挣扎也不能,心智跟着彷徨起来,惶恐、不安、躁动……似乎已嗅到了死神的气息。
  脑海里忽的闪过一个“死”字。但也只是一闪,还来不及惧怕,一声破空而来的“小师叔祖”宛如解禁咒语一般将我从缚身蚕茧中解救出来。瞬时清醒,却惊见我置身于废弃院落的阁楼之上,脚踏摇摇欲坠的扶手栏杆大有飞身而下的态势,风中腐旧的栏杆发出“咯吱”的催命声响。惊恐让我僵硬了身子,这姿态只要稍稍一动必定坠身下楼,三楼虽不至丧命,致残却是必然的,所谓千钧一发自是为此时景象量身打造的词汇。我只能直勾勾看着楼下那个呆愣着的青袍学徒,品严那壮硕颀长的身形就这样硬生生的刻进眼里。
  定格,静止。
  静止,定格。
  但见鹰一样的身姿远远俯地而起,轻点草木向我飞掠而来,我想出声制止已然来不及,哥矫健的身形眼看窜入了楼内。不消片刻,他的脚步声已出现在我身后,大口喘息道,“雨儿,千万别动,哥来救你。”哥轻步踏上久未有人踏过的朽木地板,脚下的“吱呀”声不绝于耳。短短几步路,竟然长如万里,令人心如火焚。
  一步,两步,三步……哥好不容易走近我,长手一捞,猛然将我带下破损的栏杆,卷入怀中。掌风扫过之处,余劲让腐木不住的颤晃,转眼一截烂木折断落下,我尚未及看清已是木屑四散。我瞪大双目,除了发抖什么反应也无,直到被哥小心翼翼抱下了残破阁楼,方惊觉攀附在哥身上的双手染满了鲜血,而哥随意套在身上的素色薄袍更是沾染了大块大块的血渍。
  这妖异的血红胀满了眼睛,看来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哥!你流了好多血。”不知怎的,我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样一句没有营养的话。哥勉力的笑了笑,心弦一松,便不支倒下。我一时慌神,见品严仍呆站在原处,大叫,“品严,快过来帮我。”谁知品严非但没动仍是直直站着,像一座人形化石天长地久的站着。我顿感蹊跷,放下哥上前拉他,“品严?”第一下他似毫无知觉,第二下他僵硬的身体轰然往前倒下。我吓了一跳,急忙扯住他,奈何他壮硕的身体岂是我能扯住,最后,他只能倒在地上。
  我翻过品严俯趴的身体,让他躺平。才瞧见他的嘴角在不断溢血,像是终年不枯涸的泉眼,一汩一汩,情形格外诡异。我从没见过这种离奇的场景,从品严的颈脉和腕脉判断,他该是健康正常的。可现在……我的心一片冰凉,甚至在这个暖日下的早晨不住地打着寒颤。
  毛骨悚然吗?这破落的庭院,破落的阁楼,忽然就荒凉邪恶起来,不知哪来的无名鸟在上空盘旋了两圈,“呱——呱”叫得凄凄惨惨。我蓦的想起了马大婶遇鬼的故事,想到了那个故事里上半身漂浮在空中不停滴血的女人,心中寒颤到无以复加。
  “天蓟——”我颤声尖叫。
  天蓟很快寻觅而来,我瘫软在地抱着哥,无力的摸了摸天蓟的头,它似乎也感觉出了我的惊恐异样,迅捷的离去,很快找来了磬儿,然后师傅来了,楚王也来了……而我刚对上楚王深潭般的眼眸便在师傅的指劲下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翠鸟啾啾,窗外春色大作。
  我揉揉眉走下锦床,突想起昏倒前阴森的一幕幕,那个在风中摇曳腐败的废院蓦地狰狞如厉鬼脸上残冷的笑。我心下一片冷寒,禁不住一个趔趄。
  “呀!小姐,您怎么了?”正推门而入的磬儿放下手中托盘冲过来扶住我。
  我稳住身子勉力一笑,“没事,你端的什么?”
  “小姐,这是昨日幽灵苑那边遣人送来的野参,奴婢炖了来给您补补身子。”磬儿眯眼笑起来,凑近我,“这可是楚王特意吩咐的呢,您趁热喝了吧。”
  楚王?“先搁着,凉会儿再喝。”我顺势在铜镜前坐下,平复心情,“对了,替我打盆水进来,我梳洗一下。”
  梳洗完毕,我正喝着参汤,忽想起了品严,扬首道,“磬儿,那个学徒怎样了?”回想他那时的模样实在浸透了邪异,明明脉象正常,却脸罩黑气,口涌鲜血,僵如死人。磬儿想了想,“这个奴婢就不知了,从昨儿个起,他就被宫主带去了冥楼,这会子也不知道怎样了。”
  “冥楼?”我激动起来,“你确定是冥楼?那哥……那个,墨阳世子呢?也被师傅带去冥楼了吗?”我抓住磬儿的手,紧张不已,师傅会带进冥楼的人通常都是生死难料之人。磬儿撇了撇嘴,“小姐,您作何这般紧张世子?您放心,大夫们说世子只是皮外伤,这会子在天水楼里养着呢。”
  天水楼,幸好,幸好。
  那……品严……
  “师傅今儿有没有出冥楼?”
  “说是还没呢,小姐。”
  还没出来?我一诧,品严,凶多吉少了吗?“磬儿,我这就去冥楼。”我起身系紧素白袍子的绑带。磬儿不情愿的上前拉开门,嘀咕了声,“就知道您会去的。”
  “好了,”我伸手拍住磬儿肩头,“知道你每次在外面候着很无趣,这回你就不用陪我去了,想上哪儿上哪儿去。”
  “那怎么行呢?”磬儿一脸肃色,“奴婢就是伺候小姐的,小姐上哪儿奴婢就上哪儿。”我不禁摇头,“不用了,我没准何时出来,兴许会很晚,难道你一直在外头干等着?你今儿就自个儿找乐子吧,本小姐不奉陪了。”说完我快步离开,磬儿原欲追过来,见我摆手,只好作罢。
  冥楼,是一栋镶嵌在山壁中的两层木楼,造型朴素到简陋的地步,毫无设计艺术可言。但正是这栋耸立在药房那华美阁楼之后的落拓小楼敛藏着天医宫最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就是它成为天医宫禁地的缘由。只是,我知悉这个秘密,所以并不是禁地禁止的人。
  穿行在逶迤绵长的游廊中,入眼处巡宫的人显见增加了一倍,其间还夹杂着楚王的家将侍卫,这大概就是昨日那件诡异事件留下的“后遗症”。但这“后遗症”却令我心安。沿途遇上一群学徒和几个在医苑教学的大夫,众人向我问安,我随意寒暄应付了两句。
  别过众人,我匆匆奔向冥楼,直入楼内唯一的一间书房。书房内没有一卷书,也没见一个人,清冷的如暗夜里的敛尸房。只在用颜料粉刷过的雪白墙上挂着四把巨大的彩绘折扇:一是玲珑仙女散花,一是祈福童子贺寿,一是绝色仕女挽春,一是无头厉鬼索命。我毫不迟疑的上前将“无头厉鬼索命”折扇轻轻阖上。
  只听“嘎吱嘎吱”似冥界远远传来的声响,惨白的壁上缓缓开启了一扇矮门。门内是黑洞洞的一片,就像一只从地域张开的深邃眼睛,寒切切的看得人不寒而栗。我迅速钻入门内,熟练的探手在冰冷的石壁上摸到一只火把与火折子,立刻点燃。
  火光,瞬间驱赶了清黑。通道两旁的石壁显现出数十个大小不一的洞门。沿着记忆中的路,我钻入其中一个洞门内,顺着石道继续走。曲曲弯弯中,约摸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终于转入灯火辉煌的“洞天福地”。
  虽然叫“洞天福地”,其实,也只是一个很大的溶洞,位于幽灵山的山腹。这里应有尽有,甚至有流淌而过的清澈暗河,有雕花镂空的白木窗棂,有轻如浮云的素白纱帘……除了蓝天白云,这里和天医宫最豪华的楼阁房间没有丝毫不同……若真要细比的话,洞天福地更瑰丽奢华,一片素白的银装素裹的奢华,奢华中散发着地府才有的森然鬼气。
  而鬼,这里正好有一只。
  说起这鬼的名字,师傅说,当今天下,五旬以上还没死的人大概没有不知道的。五十年前,这鬼还活在世上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名字,叫莫来,后来有人送了他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叫“百煞莫来”。
  说他精通百般本领,样样独领风骚无人能出其右。
  这让我想到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人物,达芬奇。达芬奇是一位天才的画家,这是大多数人熟知的。大概也正因为这份“熟知”,反而“陌生”了他其他的成就:数学家、科学家、力学家、医学家、音乐家、戏剧家、工程师……达芬奇左右手都能写字、作画,而且左手写的字为反向,只有借助镜子方能看懂。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九章 百煞莫来
  与此同时,达芬奇还擅长雕塑、建筑、武器发明,他设计过世界上第一个飞行机,在物理学、地理学和植物学……的研究上成绩也一样卓著。
  达芬奇无疑是个受上帝独宠的全才,莫来也是。师傅说,这样出色的人几千年也修不来一个,而所谓全者拆开即人王。
  莫来本该是人中之王,如果五十多年前那场最关键的战役他没有败给洛朝永辉先帝的话,他就已经是人中之王了。师傅又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那会儿,连他也以为天下非莫来莫属了。可惜的是,天意永远难测。
  我问过莫来怎么就战败了,他那样绝世的天才本该与“败”绝缘的。莫来淡然苦笑,眼中有深涩难懂的情绪,望着幽白纱帘半晌之后,只说他最后时刻给自己算过天机,此生此世无帝王之相,天命难抗,唯有空叹。可是果是天命吗?师傅说,莫来败了那场战役全因一个女人和一个爱美人胜于江山的理由。唯叹的是,这个美人偏偏是永辉帝当时的侧室,后来的皇后,当今圣上的亲生母亲,如今的太后……
  “丫头,再看,这石壁可就要被你看穿了。”白衣白鞋白发白须的精瘦儒雅老者幽灵一样闪现眼前,他整个人很白,白得似乎有点透明,全不像人。当然,对于一个幽居溶洞近五十年的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肤色。我眨了眨眼,没有动,“莫来,你的轻功越来越好了,一点声响我都没听见。”莫来儒笑连连,“丫头忘了,我是鬼,鬼怎会有声响?”
  我撇撇嘴,“又不是真的鬼,你不过是死了一次,但不该忘了你还活着的事实。”莫来疼宠的笑笑,“老头子说不过小丫头,不进去看看天医?他可一宿没合眼了。”我敛笑小声道,“师傅救的那人不会死吧?”
  “怎么?丫头在担忧?”莫来拂袖迈开一步在石凳上坐下,一派天然蕴造的儒态。
  不担忧……才怪,“他大概是因救我而受伤的,我再没肝没肺总还有心的。”莫来雅然淡笑,“昨日的事,我听天医说了,诡异得紧,丫头可得处处小心些。至于你问的那人能否生还老头子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好不负责的话呢,好歹你也是享誉医界的冥医,还传了本号称医学宝典的《冥医曲谱》。怎能用‘不知道’三个字打发我呢?”
  莫来继续淡笑,“丫头,里面救他的可是天医,天医没松口,老头子岂敢胡乱评说?不过依情形或还有几丝生机……”
  “真的?”一块大石总算落地,只要冥医说还有生机,师傅就一定能救活。我紧问,“那师傅还在医房里?我进去看看。哦,对了,你赶紧劝劝师傅吧,叫他行行好,别再跟你学了,他就差将你俊逸淡雅的气度糟蹋殆尽了。”莫来春风般和煦的笑起来,从袖袋里掏出一包东西,“老头子已形如朽木,何来俊逸一说?丫头去给天医泡一壶茶,少拿老头子玩笑。”
  “哎,我说莫来,别再老头子前,老头子后了,你不过区区八十余岁,就自称老头子,那师傅该如何自居?”说着我抓过茶包,嗅了嗅,叫道,“哦——我要去告诉师傅,原来你把‘听泉’藏在身上,怪不得他翻遍了洞天福地也找不到。”
  莫来白眉一展畅然而笑,“我就怕你这利嘴的丫头,快去吧,茶罏里的水火候差不多了。”“好吧。”我轻笑越过莫来走向与洞天福地相连的另一个小洞。很快就在这个被当作煮茶间的洞内忙碌起来。我有不错的泡茶本领,这手艺传承自莫来,一并接收的东西还包括琴、棋、书、画、刺绣、医术……占算、卜卦、权谋、兵法、商道……儒雅到极致的莫来是位天才的老师,虽然我并不如是称呼他。这是身为“百岁老妖”的徒弟,必有的认知,凡是医者,天下间没几人的辈分高过我。面对七老八十的人,亦只能平辈而交,纵使我敬他如师。
  很快,我端着茶进入医房。师傅正立在满室的壁架前翻查医典,即使他身形宽大在高达数米的众多壁架前也显得异样的渺小,整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湮没在万卷书中。我从门洞探望过去,内室中的品严仍死人一般躺在直冒雾气的千年寒冰床上。雾气缭绕,看得不真切处,便如梦如幻,透着一股子神秘的阴恻。
  “师傅,歇一歇吧,弟子泡了您最爱喝的‘听泉’。”师傅自群书中抬首,见我进来挽起袖子趋前为我探脉,叹息一声不住摇头。我疑问,“师傅,我自感并无大碍,您老可是瞧出了别的毛病来?”
  师傅翻开茶盖,吹了吹棕黄苦涩的茶水,牛饮而尽,转头深看了眼内室的品严,摆手道,“你自是无事,只是那小子看来未必好救。依昨日情势判断你中的是极歹毒的幻术,那小子无意中以最傻的方式硬生生替你挡了一劫。若非如此,你焉有命在?”
  “我中了幻术?”浑身莫名一颤,再度惊起冷寒的恐惧,不明白我怎会这样歹运?
  “且是幻术中最为厉害的‘音幻术’。”师傅捋了捋白须,少了惯有的跳脱淡然,若有所思道,“近百年来,只有南边的淼水国皇族擅长这种幻术……且音幻术为他们不外传的密术。据《边录》中记载,约二十余年前,此术曾在中土出现过,但之后不久便没了踪影……按理说此术不会传入中土……此事为师定会彻查清楚。”
  音幻术?这三字像直插心底的寒箭。它是当仁不让的邪术之首,阴诡程度比我那时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苗疆蛊术更甚。《灵医札记》第十三篇“异术”中记载:音幻术者,百丈之外,借物传音,以音攻心,惑人心智……令人由幻入魔,自毁自亡。若要破解此术,破解者必定会被转噬重创。情形就如品严那般,恍如活死人,五脏出血,不能动,不能言,以身体禁锢灵魂。不过,类似的,施术者也会遭至反扑,三月之内将毫无攻击能力。
  “师傅,”我深锁眉头,“淼水国远在千里之外,弟子从未去过,三年来在幽灵山里循规蹈矩,不可能与人结下官司,淼水国人有何必要对弟子下此毒手?这实在太匪夷所思。”再说,《玄宗秘书》中也写过,淼水国是一个相当神秘的边疆小国,国内人极重巫毒之术,重诅咒誓言。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起誓绝不踏入中土滋事并对中土天朝称臣。或许这也就是洛朝先帝拓展版图的马蹄没有踏入的一个原因。可为何这次他们会自毁誓言用皇族密术来对付如此微不足道的我呢?这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
  师傅也攒眉想了半晌终归没想到淼水国人袭击我的缘由,转而道,“此事休说,先说说那小子。若要救他,最好以相思花,断肠草辅助‘百转千回丸’入药。”
  “相思花,断肠草?”平平缓缓的一声惊呼响起,我诧异的转头,就见莫来单薄的站在那里,白衫将他映称的更见虚弱消瘦,发白的胡须意外的轻颤起来,像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莫来……”唤出口我才惊觉不知该如何继续,从没见过莫来这般神情,面里含笑,笑里酝苦,苦里揉涩,涩之外就是无尽的恩怨情仇,仿佛沧桑了千年。
  莫来勉强挤出一个平淡的笑,斜眼看着师傅,褶皱的眼角说不出的忧郁,“如能不用,最好还是罢了。”莫来的忧郁激得我心神一晃,接口,“师傅,还是换个法子吧。”相思花,断肠草乃至毒之物,虽医用颇有奇效,却有可怕的副作用,一旦沾染上,便叫人一生一世不可动情,否则自会肠穿肚烂而亡。
  “法子倒也还有,”师傅紧看着我,“可以‘落沉香’配‘百转千回丸’及‘蜘蛛草’一试。不过疗效不佳之余更叫你受罪。且看你做何选择?”我睇了一眼寒冰床上的品严,咬咬牙,“就先用这个法子试试看吧。”我虽受些罪,总强过叫人一生不沾惹情爱,“只是师傅,您老可得忧着点儿,别这法子不行平白让他丧了命……”
  “你个死丫头,就这么不信任为师?为师说这法子行,就一定行,他一时半会儿绝死不了。”师傅圆瞪着眼激动的瞧我,对我的质疑颇为恼怒,但我却因他话中的笃定而欣喜起来。我对莫来眨了眨眼,缠上师傅将他强拉进一旁的太师椅中,嗲道,“您老别站着嘛,快坐下歇歇。您知道弟子就是向天借胆也不敢怀疑您老的医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定不会跟弟子的一张笨嘴计较的,对吧师傅?”
  师傅展眉一笑,“你个死妮子,就会贫嘴。”他笑骂开来,“死丫头还坐?不快去里头配药?你当真想他活不成?”我一听这话急忙起身,接过师傅递出的药方乖巧道,“是,是,弟子谨尊天医师傅之命,这就去配制您老开出的天下无敌的神药。”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十章 太子选妃
  话刚落地,师傅与莫来都大笑起来,笑声过后也不再理我。二人在外摆开阵势开始饮茶对弈,边走棋边研讨《无字天书》里的内容。说是无字天书,其实厚厚一本书里面到处都是字,而且每一个字,只要读过几年私塾的孩童都认识。可奇怪的是,字与字连起来就没人能明白其中含义。连师傅与莫来这样的医学大家几十年都无法参透,只是听人口口相传,说这书中记载着天界的神奇医术,所以总也不甘心放弃,时不时拿来琢磨。
  师傅与莫来在外逍遥的举棋研书,内室里就苦了我。我拽紧了药方,一看到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极难配置的十几味药,就禁不住头痛。一日的光阴便在这“间歇性”头痛中消耗殆尽。直至走出了冥楼,我仍在满身浓得划不开的苦涩药味中感到头微微发痛。
  一霎间,心里头就开始为这身素白衣裳不值。洁净的素白在夜里似蒙了一层迷离的尘埃,看起来显得不真切。夜幕像一只巨大的墨绿玉盘,数不尽的繁星璀璨如最珍贵的明珠点缀其上。
  我走过药房,穿行在药苑中,隐约间听见了春虫的鸣叫。不自觉便抬起头来,远远望去,幽灵苑的灯火与星光争辉着。灯火处我蓦然想起了那里面住着的绝色女子,她有灿若星光的明眸,柳叶眉,樱桃嘴,典型的古代佳人。只可惜,她大约也是个很遭人妒嫉的女子,才会患上那罕见的‘寒体绝脉’。
  一般而言,寒体绝脉皆为后天而成,一因身体机能的某些意外变故而起,二因中奇毒而成,因而各自治病医理绝不相同。师傅对疾病的天生灵敏嗅觉和他对待病人的缜密周到大致便体现在了这里。从表面上看两种致病之因几乎没有任何明显区别,但师傅还是看出了端倪,所以用我的血试毒。若是宁毓儿没中奇毒,那么她的血混和我的血,杯中的药液就会变成淡淡的黄色。反之的话,就是我先前所见之妖红色。不幸的是,宁毓儿的寒体绝脉是因中毒而得。
  所以当我想问师傅是否怀疑宁毓儿遭人下毒时,师傅制止了我。这天底下有些事不知道要比知道好,不说要比说好。那种奇毒天下难觅,而且若非富集了两三年,绝引不起寒体绝脉的症状。可想而知,绝不会是宁毓儿自己误食毒药,必然是遭人下毒,且下毒者定然是她身边亲密的人,甚或是至亲。这人不仅神通广大的找到了世间难找的奇毒——“地狱花”,更有置宁毓儿死地的决心。说出来,不免让人心寒,恐怕还会挑起轩然大波。所以师傅选择暂时沉默大概是对的。反正只要弄清了病因,对医者而言,是谁下毒并不重要。
  循着灯光,我不自觉走近了幽灵苑,赫然听见前头有悠扬的丝竹声。正想着别扰了他人的雅兴,丝竹声骤然停了下来,不远处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得胜,去看看谁在那里?”我一听心知这是楚王的声音,倒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上前福一礼,恭敬道,“臣女朝恩参见楚王殿下,见过宁姐姐。臣女无意叨扰王爷兴致,这就离去,冒犯之处,请王爷恕罪。”
  “是郡主啊,叨扰就言重了,既然来了一道过来坐坐吧。”楚王温柔的言语无波无澜,他在灯火处平平淡淡地瞅了我一眼,便一经把弄着手中的翠绿玉笛去了。
  “是啊,慕容妹妹快过来坐。昨日听说你病了,我也没好去打扰,今儿去了又说你不在。这会子正赶巧……呃,幸得先生妙手回春,我精神了许多,你来尝尝我亲自下厨做的几样小点心吧。”宁毓儿柔柔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婉转细软惹人怜爱,即使同为女子也拨动了我心中最柔处,倘使没有楚王,或许我就坐下了。可他偏偏在,我只好借故推辞,楚王冷不防冒出一句,“郡主不赏脸吗?莫不是要本王亲自迎你过来?”这话说得像是句温柔的玩笑话,但尖锐却直击我胸口,言下之意,我只能坐下,绝无转还余地。
  我紧矮下身子,“臣女不敢。”怕楚王真会过来,只好捡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谨慎坐下。丫鬟们见势利落的为我添上一套缀有金色碎花的瓷盘碗碟。宁毓儿体贴的夹了几块装盛在青花白瓷玲珑盘里的精致糕点给我,一个劲儿的催我品尝,我向来不爱吃甜食,吃了几块方方正正的红沙点心已面有难色。宁毓儿见状,柔问,“不合慕容妹妹口味吗?”
  “不是,只不过我惯来吃甜食不多。若不是宁姐姐手艺好,只怕还吃不了这些个。”楚王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转向宁毓儿,拾起她手中的幽兰锦帕擦拭掉她嘴角的残渣,口吻宠溺,“你也是,少吃些甜食对身子好。”宁毓儿没想到楚王会在人前有如此亲昵的举动,一时怔住,待反应过来已是羞容满面,忙不迭夺过锦帕在手中无意识的拧搅着,口中柔软呢喃,“光哥哥,你……”“你”了半天终还是没了下文。
  我低着头,佯装端看着红红绿绿的方块点心,像似在仔细琢磨,其实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躲过这场尴尬。再火热的激情场面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来说,都未必震撼,但宁毓儿涨红了脸的娇羞女儿态却令我颇不自在。
  “对了,朝恩郡主打算何时启程前去帝都?”楚王突然出声,闲淡的看着我,不着痕迹的解了宁毓儿的窘迫。
  “帝都?我……嗯,臣女不知为何要去帝都?请王爷明示。”楚王平和的淡笑让我惊忌,料定他的话深究下去必有意想不到的答案。
  “怎么?”楚王故作惊讶,“郡主还不知情?此事大概三日前已传旨各王府,依信鸽的速度,即使由帝都传讯,今晨也该到了,本王便是早膳时得的消息。”
  早膳?我今天根本没吃早膳便去了冥楼,哪里收消息去?
  这时宁毓儿小声插话,“太子妃薨逝已一年有余,皇上有意让太子在诸位王爷的郡主中再择一人,慕容妹妹已入选太子妃备选之一,这可是喜事呢,没准慕容妹妹就是今后的太子妃了。”
  宁毓儿眉眼都笑着,笑得清澈,纯净,让我竟责怪不起来。平地惊雷兴许就是现在这种情形,我努力消化着宁毓儿的话,心却在颤抖,抑不住厌恶,我厌恶透顶了这个消息。它就像一只烧红的烙印,以令人可怕的姿态警醒我不要在这个皇权社会对民主自由痴心妄想,更不要希翼主宰自己的命运。
  “郡主不见高兴?”正在我悲愤的当头,楚王煞风景的柔笑起来。我冷冷回视他,嘴角卷起冷洌的笑,“一生的幸福被人像物品一样挑拣而决定,臣女实在不知有何值得高兴。”
  “慕容妹妹……”宁毓儿张了几次嘴见我神情不善终无话可说。楚王看我的眼眸则像一盏刚点亮的灯,倏地跳耀起火光,但光的背后却有更深更沉的幽暗,见不到底。“这是皇命,郡主以为容得你不高兴?况且这对天下女子而言,可是无上荣耀,毕竟太子妃将来即会贵为皇后。”
  “荣耀?以自由和幸福换来的荣华富贵当真是荣耀吗?当了皇后,这个女人就一定幸福?宁姑娘也这般认为吗?”我渐渐被楚王挑起了火气,也该称宁毓儿为宁姑娘。
  “我?我……”宁毓儿没想我会将问题抛给她,不知如何回答,羞怯怯地绯红着脸看了看楚王又看看我,斟酌着得体的说辞。我不敢苟同的摇头,起身告退。我需要安静的平抚心情,虽知身为古代女子摆脱不了任人主宰命运的结局,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意外和突然。楚王没有拦我,痛快地放我离去。我便逃似的奔到了天水楼。
  当值的大夫告诉我,墨阳世子一刻钟前喝了“宁神汤”这会儿已睡下,我只好折回自己的厢房。房内点着灯,我进去的时候,磬儿正在一针一线的缝制衣裳,约摸是为阎三做的新衣,见我回来,忙起身道,“小姐用晚膳了吗?”
  “在冥楼用过了。”
  “小姐有烦心事?”磬儿走过来注视着我,谨慎问,“可是那个学徒救不活了?”
  “没有,”我歪了歪脖颈,“只是调配了一日的药,累了。”
  “那奴婢伺候小姐休息,哦,对了,这是今儿刚收到的大世子的信。”磬儿连同装信的暗褐色雕花木盒一同递给我。我打开木盒取出最上面的那封信展开薄薄的信纸,扫了几眼。不意外看到的内容,淡黄色的纸上果然写下了太子选妃的事。除此之外,大哥还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含蓄圆润的话,用语是刻意修饰过的,但我却还是能够在这些含蓄的字里行间读出一种危机感。选妃,似乎正是这危机中的一小部分。
  接下来的七八日,天一直飘着银霏的雨,如同织女手中的线,又细又密。细密中锦绣河山更见干净,万物复苏的春日,草木越发生机勃勃。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十一章 药苑青蛇
  我频繁来往于冥楼与天水楼间,溺在师傅、莫来与哥的疼宠中,参选太子妃的不快倒稍稍消减了些。这两日,哥的外伤已然痊愈,过些时候便会连粉嫩丑陋的伤口痕迹也消失无踪。而品严已见清醒,被移往了天水楼的病房中修养,只是仍离不了用我的血特配的药。
  我将药盅收回药篮中交给磬儿带回,转身上楼推开了哥的房门。第一千零一次看见哥倚趴在窗前,兴起了揶揄的心情,“哥,你是不是爱上我们天水楼的这扇窗户了?”哥未应话,只是回身斜斜地抵靠着窗棂,嘴角勾出一弯优美的弧线,俊魅的笑脸似定格在一窗雨帘之中,别有一番倜傥风流。少顷,哥忽然反手轻抚着棂柱,俨然正勾描一位绝色佳人的轮廓,接着他故意邪邪一笑,“这窗独具匠心,倒真是值得爱。”
  “那你娶了它好了,连聘礼也能省了。”我捡了张椅子没姿没态的坐下。哥扬手打过来一颗棋子,正中我曲起的膝盖骨,力道虽轻,着力点却正好,我痛呼道,“你想要我的命啊,下这么重的手。”
  哥没正经的痞笑,“我这叫好心调教,就你那坐姿,还没进宫就已经被人轰出来了。”我死命搓揉着疼痛的膝盖,没好气,“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还巴望着被人轰出宫呢,正好不用选了,落得自在。”
  “是啊,”哥大笑起来,“然后举国上下都知道你朝恩郡主是因为坐没坐相被人赶出宫的,那时可就真叫自在了。记着啊,若真有那一日,千万别说认识我。”讽刺,绝对是讽刺!我扇睫一掀,圆睁水眸,放下双腿,撩起袖子转动着手腕,一幅蓄势待发,“哥,你嫌身上的伤还不够多么?敢挑战我的极限?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哥急忙收笑高举双手,“我投降行不行?淑女,千万要保持淑女仪态。”淑女?能当饭吃?我起身扑向哥,冲入他怀中双管齐下,又是脚踩又是手捏,最后祭出杀手锏——直捣哥腋窝和腰侧,弄得哥乱没形象的上跳下窜,连连告饶。我与哥疯了似的嬉闹一阵,细汗出了一身,这才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哥整了整皱乱的衣衫,调息了片刻后正色道,“雨儿,入宫备选,是避无可避,你在天医宫只能躲过一时,躲不了一世,过几日也该启程赶往帝都了。”
  哥这么一说,我登时静了下来,“磬儿找过你?”难怪今日她不再阻遏我见哥,原是有求于哥说服我出行。
  “她找不找我,这都是我的话。”哥轻挑剑眉,“我不想你一时任性惹来杀身之祸。听说江东王府已经催了你五次,你都不当回事,不愿当选太子妃一定有办法落选,拖延时间却只会让你惹祸上身?洛朝和我们的民主时代不同,皇命大于天,不如期赶到帝都,你就是死罪,甚至连整个江东王府也会获罪。”哥停了停,“更何况这个节骨眼上,皇上正愁找不到理由治四大藩王的罪呢。”
  我一凛,想起大哥在信中提及的事,“哥是说皇上可能削藩的事?”
  “不只是可能,皇上早就在进行了,只不过还没有挑明了来。”哥坐在椅中斜支着头皱眉,“江东王的封地是‘鱼米之乡’,俗称‘天下粮仓’,富庶的很,皇上第一个就会拿他开刀。”
  “所以我才怕啊,”我坐正了身子,“哥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懂,可你知道吗?半年前皇上让我大哥率王府的府军回击来犯的鄂仑旗大军,没拨发一文钱军饷,凯旋之后的奖励居然是调他到帝都任京官,这不是等于拿他做人质牵制我父王吗?皇上明摆着要先治住我们江东王府,我这一去怕就是肉包子打狗了。管我是好是歹,就算选不上太子妃,也总会落个侧妃的名头。我可不想一辈子老死在一个华美的囚笼里,这才一直拖着行程。”
  哥状似无意的抬眼看了看我,唇线一弯,“既然你都明白,那么依你的性格恐怕不只是拖着行程这么简单吧,老实交待,背地里还有什么动作?是不是已经想到办法了?”
  “办法?”我轻笑出声,“当然有啊,这世界上哪件事没有解决的办法?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是这一时半会儿我还没想到而已。”呵呵,办法其实已经有了,不过并非我不想说,只是不能说,也不好说。
  哥知道我有隐言,也猜到我有了法子,露出一个释然的笑,不再追问,转道,“刚才楚王来过。”
  “他来干什么?”这些天我有意无意的躲着他,他竟来找哥了?
  哥桃眼一转,“说是探望我的伤情,与我对弈了几局,我从他口中得了些有价值的情报。”
  “情报?哪门子情报?”
  “就是皇上对女人的品赏喜好,说是并不欢喜头脑太过精明的女人。你也知道,虽说是太子选妃其实还得皇上满意。言下之意,你要是想落选,就尽可能装得聪明些。”哥说着盈满揶揄笑意。
  “装?”我叫起来,来了兴致改说跟着《疯狂的石头》学过的重庆话,“这话可是污辱我智商呢,还需要装?好歹我十五岁就考上了大学,不像某人七老八十了还在高中混日子。”哥“呵呵”干笑两声,祭出官腔,“这个,叫学术有专攻。我擅长舞刀弄枪,你善于养花种草,各有所长嘛。”
  养花种草?“哥,再申明一次,那叫植物学,OK?”我咬牙切齿道。
  “好,好,植物学,”哥作投降状,须臾又道,“不管怎样,行程不要再拖了。再拖下去,我就得带着你亡命天涯了。”
  “嗯,”我大力点头,“亡命天涯?是个好主意。要不我们试一次?”哥夸张的瞪大双瞳与我对视,然后我俩极有默契的大笑起来,笑得没天没地,没日没月。
  笑声中一日便又过去了。
  第二日,天终结了连日来的阴雨,由哭变笑,放晴了。仰望着万里碧空白云,我有了个好心情。
  如果接下来没发生那件离奇的事,我想我的好心情会持续更长的时间。
  晨后用完了早膳,负责为品严配药的学徒突然跑来找我。说昨日药童因忘了收回蜘蛛草,今日一出太阳,药房配给的所有蜘蛛草都被晒坏了,而药苑里的蜘蛛草居然都莫名其妙的枯死了,因而无蜘蛛草来配药。
  我一听,就奇了怪了。蜘蛛草是这时空一种十分怪异的植物,在我那时空并没有。它们喜雨水怕阳光,尤其离开了泥土之后的蜘蛛草必须用水浸泡着,又以如丝的雨水润泽最好,否则一旦在无水的情况下被太阳光照射到便会坏死。
  可是,没道理连土里的蜘蛛草也枯死了啊。种植蜘蛛草的那块地下埋有极宽的水道,能保证活水时时滋润地表生长的蜘蛛草。况且就算没有水道,连日来的连绵阴雨也够它们生存几日了,又岂会这么快枯死?
  讶异中,我很快奔赴药苑,到时藩篱外已经聚了许多青袍学徒和几个教学的老迈大夫。师傅没到,想必早早去了冥楼尚不知此事,天医宫就剩我辈分最高了。众人见我来了,都自觉让开道路。我小心走入药苑,由于多日的阴雨,苑内的泥土都湿湿滑滑,能掐出水似的。但见阡陌纵横的药草地中并无任何异样,可蜘蛛草确确实实都卷曲着叶子以狰狞丑陋的形态枯死了,透着无尽的诡异。我正暗自称怪,左右思量,一个声音猛然叫了起来,“蛇!”伴随而来的,是发出这声音的人扭曲了灵魂般凄惨而绝望的恐惧。
  众人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寻声望去,只见药苑那头站着一个十几岁的药童,一动不动,表情惊恐万分的盯着地面,像是看到了极令人害怕的事物。几个胆大的学徒听说只是有蛇,便跑过去意欲帮忙。到了跟前却又个个如那药童般怔立不动,像似吓破了胆。任凭这边的众人如何呼喊,他们始终充耳不闻的僵站着。
  我知事有蹊跷,情形不对,立刻喝止了第二批准备冲过去的学徒,自己上前查探。要说不害怕是假的,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那边究竟凶险如何。对人来说,真正令人害怕的从来都是那些对危险之物的未知引发的恐惧,而未必是危险之物本身。但毕竟我是所有学徒的小师叔祖,体内又有天下毒物避之唯恐不及的“落尘香”,关键时刻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紧凑着步子向药苑那头走去。一步步逼近几个学徒和那个药童。我眸光四处一扫,瞬时吓得几乎跌倒,胃中紧接一阵强力收缩,早膳的食物尽数呕吐了出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这么恶心的场景,恶心之处无法言语。离我不远处的泥土上徘徊着一条巨大无比的奇怪青色大蛇,不是一般大,若说是龙也不为过。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十二章 青色虫海
  这条蛇圆滚滚的身体直径大约有一米,似乎没有眼睛,散发着奇怪的腐败恶臭。整个身子藏在密植的“飞天树”后,而飞天树是一种枝叶极为繁茂的树,因而遮蔽了大蛇,使我在药苑的那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条蛇最恐怖的地方,是它的蠕动,那种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动的情形,像是肉做的波浪,看得人头皮发麻。更诡异的是,这蛇身上有一层粼粼寒光,十分刺眼,又像是死人的磷光。几个学徒、药童仿佛就是被这光控制了心智,眼珠追随着寒光的变化而转动,身体却如木偶人一般僵硬不动。但为何我却仍可以行动自如呢?不待细想,我先大声将这边的情形简单描述给那头的众人听,意图集思广益商量出一个应对之策。众人听了,唏嘘之余,一时间却也没有办法。
  我只好尝试上前猛拉几人,想带其离开此处,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几人都好像成了植物,在土里生了根,根本拉不动。不过拉扯间我又发现了一件怪事,似乎只要我往前进一步,那条蛇就往后缩一步,它仿佛很怕我。为了证实我的猜测,我马上又试了试,果然这蛇真的怕我的靠近。
  难道是我身上的落尘香发挥了作用?落尘香原本乃是天下至毒之物,但是凡事讲求物极必反,毒到极致,便成了能解尽天下之毒的宝药,更令一般的毒物闻之害怕。我见大蛇退缩又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它的反应。它果然以奇异的恶心方式蠕动着节节后退,我再进,它就再退,连原来高昂前探的蛇头也往飞天树后躲了起来。
  我正欣喜之际,忽一阵极其难听的声音传来,不知是何物发出,“吭吭吭”非常刺耳,节奏很快,像是在催促什么。大蛇一听怪音,有了剧烈反映。它浑身开始怪异抖动,身体就在这极有韵律的抖动中溃散开来,一只只男人中指般粗细的青色小虫摔落在地,小虫都没有眼睛,身体可以任何角度进行弯曲蠕动。我强忍住五脏六腑的翻滚紧盯着看,这才瞧明白,原来这并不是一条蛇,而是蛇虫,难怪巨蛇由始至终没有吐过蛇信。不过一只只组成巨蛇的小蛇虫数量过于惊人,成千上万挤堆在一处形成蛇形又罩在一层奇怪的磷光之中,难免被当成一条货真价实的蛇。
  不一会儿巨蛇便在抖动中瘫软成了一片深深浅浅的肉泥,恶心的蛇虫爬满了我面前的土地,成了青色的泛着寒光的虫海。而且它们真如海水一般,争先恐后往泥土中钻,纯肉质的身躯不知有何奇妙之处,真能在土里打洞,然后水似的渗漏下去,青色虫海便也越来越小。就在我为眼前一幕惊诧万分的时候,它们以让人极不舒服的姿态完全转入了地下,不知去向。而“巨蛇”曾盘踞过的地方出现了一副发黑发绿的狗骨。
  那是一副小狗的骨架,十分完整。
  狗骨头发出绿惨惨的黑光,就像是被整缸的毒水浸泡过,肉都烂了,只剩下骨头。我完全被刚才的一幕怔住,没有听见身后有人叫我,那人见我没反应,索性上前推了我一把。这一推我就清醒了过来,转头一看,却是楚王。
  楚王问我发生了何事,我就挑重点把刚才所见所闻说了个大概。楚王听了却深锁眉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蓦然给我邪恶莫名的感觉,楚王的表情像极了猎人看到猎物,渔翁瞧见了鱼时的反应。而后他更是表情阴冷的说了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姑娘看错了。”
  “看错了?怎么会?我说的事刚才真的发生了,不信你问他们。”我想指着原本僵立的学徒和药童为我作证,可这一指才发现,哪里还有那几个学徒的影子。莫说是他们,就连原先药苑那头的学徒、大夫都不见了。偌大的一片药苑中,只有我和楚王,以及满苑在风中摇曳的药草。
  怎么会这样?这就像一场梦,一场可怕的梦。可是,却是那样的真实。
  “对了,还有那副狗骨,”我急忙转身,努力想要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岂料世事无常,连那副绿惨惨的狗骨也消失无踪了,所有的一切真成了我自己凭空幻想出来的一个梦。
  邪了。
  就在我几乎已经认定自己只是做了一个白日梦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了卷曲着枯死的蜘蛛草,一根根宛如蜘蛛腿的草叶全然脱了水份。我黑暗的心底,猛然又亮起了一盏灯。如果蜘蛛草真的枯死了,那么我来到药苑的见闻就不会有假。可是,人呢?学徒们不可能扔下我自己走掉的。
  我正疑惑间,楚王拉着我想要带我离开药苑,我抬头想跟他说刚才一切肯定是真的。却见拉着我的这个人哪里是楚王,根本是一个全身都裹在黑披风里的陌生男人,看上去,三十余岁。
  看这男人的第一眼,我只有一个感觉,妖。
  这是一个妖冶但不阴柔的男人。
  第二个感觉,是我全身的血液告诉我的感觉,那就是,毒。
  这是一个周身都是巨毒的男人。
  他这样一个人,也许天下间除了我,再没有人可以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他而毫发无伤。
  他见我清醒了,妖邪一笑,“姑娘,请跟在下走一趟吧。”
  他脸上的笑像盛开在鲜血里的花,妖艳无涛,我脊背一凉,被他的笑下了一跳,条件反射的退开几步,大叫,“你是谁?我为何要跟你走?”
  男人还是笑着,不过笑得更邪了,他欺近我道,“看在你是天下间第一个不受我毒术控制之人的情面上,我方才与你说了‘请’,可你既然不吃敬酒,那就休怪在下无礼了。”说着他披风一卷,将我裹住,双脚轻点之下,我便随他腾空而去。就在跃起之时,我无意间鸟瞰一眼,竟瞧见药苑边所有的学徒、大夫都僵直的立着,一人不少。而这一眼过后,我便被男人点了昏睡穴。
  等我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显然已被带到了这个男人的地盘。这里相当简陋,说简陋都有点夸张,其实就是一个山洞。幽灵山属于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大大小小的山洞非常多,这里大概就是那多如牛毛的山洞中的一个。这个洞可能分为里外相连的两个,里面有火光,应该有人。而男人正坐在两个洞的衔接处,定定地看着洞内,安静死寂的如一座地狱来的塑像。
  不过这个时候的他让我产生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卸去了妖邪之气地他那忧郁的神情像极了一个人。对了,就像莫来,像莫来对着一幅纸张都已经花黄的女子画像时的神情。那么的专注,仿佛世间只剩下了眼前之人,所以这男人连我醒了过来都没有留意到。
  这时,内洞里传来了几声虚弱的女子咳嗽声。男人立刻紧张起来,冲入洞中却很快停下了步子,不再往前,就那么站着询问,“你醒了?还难过吗?”
  洞内的女子没有出声,可能用点头或摇头回答了。男人又说,“我已经找到能治好你的药了,过会儿你吃了她的肉喝了她的血,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天啊,我一听,脚都吓软了,没想到这男人捉我来竟然是要给一个病女人当药吃的。我岂能坐以待毙,爬起来就往洞口没命般的冲去。可后悔就后悔在我没有学过半点功夫,刚跑出洞口没几步,男人就断了我的去路。然后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再度把挣扎不休的我拎了回去。一进洞我就看到两洞接口处扶壁站了一个女子,面貌丑陋怪异,也是一身的黑色。女子本身就够瘦,又用黑色一衬托,瘦得就跟木棍一样了。
  不过女子的气质比较温和,看来不像恶人。我心思一转,暗道,与其逃跑倒不如求求这个女子,兴许她并不忍心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想到做到,男人一放开我,我就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向女子求情,求她放过我。女子却好似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咳了几声,她幽灵似的对男人道,“霄哥……咳……咳……你好端端……抓个小姑娘来……干嘛?”女子说完这句话歇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像是随时都可能响应阎王号召,到地府去做新鬼,简直想把我急死。
  男人不敢靠近女子,原地站着道,“这姑娘不怕我的毒和迷障,甚至连圣虫都怕她,所以只要你吃了她的肉,喝了她的血,你的毒就能解,就一定会好起来。”圣虫怕我?我何时见过什么圣虫了?呀,对了,难道他是在说之前的那些蛇虫?我就说嘛,难怪那些虫子行动迅捷统一,原来是他豢养的东西,可那么恶心的虫子,亏他好意思取名“圣虫”。
  女子又咳了好几声,说不出话来,我真怕她就这么咳死。赶紧看她的症状,看她究竟中了何毒,还有没有救。男人极熟悉女子的脾性,女子这么一咳,他好像就知道了女子要说的话,便道,“你别生气,我这也是情非得已,不杀她,你就活不了……”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十三章 血里藏笑
  趁着男人说话的空隙,我很快从女子脸上找出了些病症线索。她的两条眉毛下面各有一道浅黑色的印记,远远看上去如同有四条眉毛两两重叠着。而且她的嘴唇没有像别的中毒之人显现为黑紫,而是鲜艳如血。同时,女子的面部表情初看上去十分怪异但细看之下其实一直保持这笑容。仅这几点,我就可以断定,女子中了一种叫“血里笑”的毒,而毒源大概就是这男人。
  这下我有救了。
  我急忙打断男人的话,清了清嗓子,道,“大哥若真想救这位姐姐的话,千万记住,我死不足惜,可一定不能让她碰触我的血和肉。”我故意“大哥”,“姐姐”的亲热叫着,先软化男人心中的杀念。
  男人一听,知有下文,急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心想这下有戏了,为尽快取信于这男人,我开门见山道,“小妹看大哥也是精通毒物之人,我的话是对是错,待我说完,大哥心里自会有定断。”说到这,我故意顿了顿,“大哥很清楚这位姐姐中的毒是‘血里笑’,那么也应该明白‘血里笑’的特性……”
  “……世人都称‘血里笑’是‘毒相’(毒药王国的宰相),毒性温和(属于慢慢把人折磨死的那种),但天下间无药可解亦不能由人运功逼出体外。当然,原本‘血里笑’并非无药可解,至少‘毒皇’‘落尘香’可解之,不过前提是,中毒五日之内。”
  “倘若超过了五日,‘血里笑’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毒相’,具有辅助提升其他毒药毒性的功能。若再用‘落尘香’解毒的话,‘血里笑’会立刻改变‘落尘香’毒性,将解药变为更厉害的毒药,使人瞬间丧命。我说的对也不对?”
  我停下来,男人身体微微一震,斜瞪着阴冷的眼看我,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并不知道有这一层。
  男人旋即冷冷道,“说下去”。我便又道,“依小妹所见,这位姐姐中毒该是在十余日之前(看情形再过几日就要到地府观光去了)。大哥带姐姐来幽灵山想必就是为了找寻传说中的‘毒皇’吧。”外界一直盛传幽灵山中有“毒皇”。
  不然男人就不会什么事也不干,专操控那么多虫子践踏天医宫的药苑。
  可他肯定没有见过“落尘香”,否则就不会用毒虫子钻地来找了。他以为只要能使毒物退避的药草就是“落尘香”?无知了。
  只是可惜了我那些蜘蛛草,毒虫子钻地而来定然将毒素掉进了蜘蛛草地下的水道中。而蜘蛛草对毒物的敏感与畏惧比其他任何药草都强,一旦沾上混有毒素的水就会马上死去,外表看来就如同枯死。
  我见男人听得认真,继续道,“不瞒大哥,小妹身上的确种有‘毒皇’。只是早已过了五日,无论如何不能让姐姐沾染了……”
  幸好医家讲究的望、闻、问、切我下了苦功研习,更练就了一双火眼晶晶,这才能断症如神,将女子的毒症讲得八九不离十,让男人就算心存疑惑也不敢不信我所说的话而冒然杀我取血。
  其实话又说回来,落尘香乃百毒之首,天下岂有它解不了的毒?不管中毒几日,只要没死,一经由落尘香救治就有生机。
  只不过倘若要解这女人身上的毒,恐怕当真像男人所说,非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才行。我自然不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病女人在此处无辜牺牲,非我自私,是人都会这么想。再说,这男人是俗称的“毒人”,也就是自小被人喂食毒药培养而成的特殊杀人工具。
  因此我只好拿一套话先唬住他们。谁叫我对“血里笑”是那般熟悉呢,若要侃,我能侃到天荒地老,说到天地初开。
  感谢上苍赐我过目不忘的本领,也感谢我自己曾对毒物颇感兴趣,特意钻研过一番。否则今日我的小命恐怕真要葬送在“血里笑”这种冷门毒药手里了。
  我正暗自得意,男人突然道,“如你这般说来,小柔岂非已经没救?”
  对呀!一语惊醒梦中人,可不能把女子说成没救了,否则谁能保证男人不会死马当成活马医,横竖将我宰了。思忖间,我脑中灵光一闪,有了办法,故作长叹道,“其实姐姐身上的毒倒也还有一个办法可解,只是……只是……”我故意停下卖了个关子。
  男人一急,喝道,“快说,还有何办法?”我心里登时笑了,心想,你若不急,我怎么唬弄你?不过表面上我仍显出颇为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道,“不是小妹不说,只是此法刁钻古怪,说了只怕大哥也不信。”
  男人更急了,“信与不信再论,你且说来听听。”
  我这才道,话说人血乃人体之根本,血浊则人衰,血清则人健,然天下有两种人不入此定论。一是药人,二是毒人。这两种人的血前者为清中清,后者为浊中浊,皆不畏毒。是以,浊之小者,清血可洗之,而浊之大者,非浊血不能盖矣……
  我之乎者也了半天,也不管男人能否听明白,若是把他说晕乎了更好。可是就在我要总结陈词的时候,男人倏地插话道,“你的意思是要在下为小柔换血?可这样,即使成功她也会变得与我无异。”
  我没想到男人这么快领悟我的意思,一时也怔住了,应道,“呃,确实可能这般。这办法是怪了些,而且风险极大……”要不两人同伤同死,要不就同变毒人。
  “行了!”男人冷喝一句,阴森森地看我像要把我看穿。我浑身一抖,心想这下弄巧成拙了,他肯定洞悉了我的伎俩,小命休矣。谁知男人接下来却道,“若用此法,你有几层把握?”
  把握?说实话,换血的方法也就是理论上可行(医书中曾详细介绍过)。不过先不说血型匹配这些复杂深奥的技术在这里实现不了,现实中我甚至连想都没想过换血的概念,把握自是一层也无。可性命攸关之时,我又怎能实话实说。只好硬着头皮说有一层把握。
  不敢多说,是因忽觉良心上过意不去。虽然女子中毒已没几天活头,但到底是一条人命,我岂能草菅。可如果说没有把握,又等于把我自己推入了绝境。前后一思量,我只好决定,尽人事,听天命。
  男人听有一层把握,看了看因昏迷而虚靠在石壁边的女子,想了很久,终于决心一试。
  眼下情形容不得回天医宫再治,只好就地找一个有水源的处所。幽灵山我较为熟悉,几下回思已想到了一个地方。那也是一处山洞,但洞内有暗河活水。
  这时候,洞外的天已接近黄昏,阳光斜洒宛如根根金线。
  要行动就得迅速,否则天黑就麻烦了。我背起女子,指挥男人沿途取了许多幽灵山的药草,又采了偶然发现的金丝线竹,匆匆赶往有水源的山洞。
  我一路辛苦自不必说,总算在天黑前抵达了。
  男人张罗着生火为女子驱寒,我则一心制造必要的草药器具。在这种条件简陋的地方,能找到金丝线竹算是上天厚待了。这种竹子竹质坚硬,竹节很长,而且竹形细小,可算理想的输血工具。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我暗中拜了拜神,祈求这两人的血型一致,否则一切都白搭。然后换血的伟大工程就在这简陋的山洞中进行了。
  我按照医术中的记载,先为女子放掉一部分血,以针灸之术活肌保命,又用师傅秘传的特制草药暂时镇住男人身体散发的毒气,而后将“输血管”插入两人的手臂静脉,认真观察状况。过了约一刻钟,似乎没有异常情况发生。
  原本按我的计划,这时候该是我偷偷溜走的最佳时机。男人因失血已开始面色微微发白,他的攻击力和威胁性减弱了很多。但不知为何,真到了这个时候,我却不忍心离去。
  可以断定,只要我一走,这两人也就魂断幽灵山了。几乎没有挣扎,我选择留了下来。接下来一夜间不眠不休地处理了好几次危机,到底凭借高超的医术在拂晓时分把两人一同从阎王爷的府邸拉了回来。
  创造了我人生中第一个绝境逢生的奇迹。不过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这奇迹根源于山洞中的暗河活水,只是这水究竟有何神奇我就不得而知了。
  当天日出后,男人清醒了过来。这一夜,我只喂过两人清水,所以男人看来面色仍不佳,不过已能外出取食。经过了昨夜,男人不再有杀我之心,反而对我颇为信任。
  夜深的时候,我补眠醒来,见女子醒了,男人正在亲手给她喂食,忽然心中一动,只觉这一幕温馨至极,不欲打扰,索性出了洞。
  春夜的幽灵山,夜空异乎寻常的美丽。每一颗星星都是一只眼睛,眼底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在今夜看着它们让我的心底多了一份不为人知的感动。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感动什么,是为自己昨夜侥幸换血成功,还是为了那两人在一起的温馨感觉。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十四章 拜仙令牌
  我在洞口坐了不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转头一看,正是男人,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像在笑,但本来又没笑,一句话不说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他的加入让我颇觉不自在,静默一刻,便主动问,“小柔姐姐睡下了?”
  男人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启口道,“吴霄,在下的名字。”
  吴霄?我想了想,似乎没听过这个名字,只好笑了笑报上自己的名字。
  吴霄道,“在下潜入天医宫初见姑娘时就猜到了你是谁。否则自不会相信姑娘所说的话,甘冒奇险。”
  我心中一惊,“那你就因为我是慕容植语,而信我能为你俩换血成功?”我的名号有这么值得信任吗?
  “姑娘不是已经救活了小柔?”吴霄撇开一切不谈,淡淡接道,没有了我之前见他时妖邪的感觉。
  我反问,“若是不成功呢?”其实成功不过是侥幸。
  “姑娘成功了。”吴霄不多说,只重复我救了女子。
  “可小柔姐姐也变成了毒人!”不知为何,吴霄每说一次我成功了,我的心就莫名的躁动。他越这么说,我反而越觉得自己失败。
  吴霄看着我道,“至少在下和她都还活着,是你给了在下一个弥补此生最大遗憾的机会。要知道,很多人犯下了错,一生都不再有机会挽回失去的东西。”吴霄转而看向星空,“生为毒人,在下自知阳寿不长,能在有生之年与此生挚爱共度最后一段时日,已是上天见怜了。”
  吴霄从黑披风中摸出一块扁平的东西递给我,又道,“只可惜此时,在下只能以此物赠予姑娘聊表酬谢。”我正想推辞,吴霄接道,“在下决定与小柔退隐江湖,此物对在下来说已无用处,倒不如姑娘留下,就当留个纪念也好,必要时兴许还能防身。”
  我接过那东西一看,大致是一块五六岁孩童手掌大小的铜牌,背面刻了一些奇怪的纹饰,像蛇也像虫就如同之前的蛇虫一般,正面则刻着“圣毒令”三字。我想这东西大概是哪个帮派的“身份证”在江湖中有点分量,但就材质看来并不值钱,吴霄又说了让我留作纪念,我也就收下,揣入袖袋中。
  而后吴霄与我天南地北的胡扯了些江湖中的轶事,我见他无意道出自己的前程往事,也不好追问,聊了半个时辰便各自回洞休息了。
  第二日,吴霄见女子情况已好起来,就将我安然送返了天医宫。
  一回到天医宫,我才知失踪的这两日,宫里人已几乎将幽灵山翻了个遍。楚王甚至还派了一队人马追出幽灵山寻我。只是吴霄带走我时,众学徒都中了他的迷障,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而且我身上的气味也被吴霄的毒气掩盖,天医宫豢养的犬又都没经过专业的追踪训练。所以众人虽然不分日夜的找我,但最终也没找到。
  我见了师傅,将这几日的事挑重点说了说。师傅详细追问了我进行换血手术的全过程,点了点头,便让我去休息。
  我饱饱睡了一觉,黄昏时起床,用了晚膳就去找哥。哥听说我拿了人家一块令牌便让我给他看看。我将“圣毒令”递给哥,哥前后左右仔细看了看,脸色忽然一变,严肃道,“你可知这是什么令牌?”
  我吓了一跳,直道,“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令牌,反正吴霄不要,我看也不贵重就拿了。”
  哥气急败坏道,“我的傻妹妹,你怎么也不问问就接了这个令牌。你知道这是什么令吗?这是拜仙教的教主令。”
  “拜仙教?没听过。”但名字取得有点意思,我道,“他们拜什么仙?”
  哥叹息一声,“他们什么仙也不拜,是江湖中最神秘莫测的一个教派。你看到这令牌背面的图案没有,似蛇似虫的东西,据说是只有拜仙教教主才能驱动的‘圣虫’。而持有这块令牌的人就是拜仙教的教主。你说的那个吴霄,肯定就是他们的教主萧重天。”
  吴霄,无萧,就是没有萧重天了?这么说来,应该是吴萧而非我认为的吴霄。看来这个拜仙教真的很奇怪,竟连教主都是个形貌妖冶的毒人。“可萧重天就算自己不想做教主了,也犯不着把令牌给我吧,”真是怪了,“难不成他还想让我去做拜仙教教主?”
  哥道,“这着实有些奇怪,据闻萧重天当上教主不到三个月就神秘失踪。算到你昨天见他之时,他也不过做了拜仙教七个月的教主。”
  我道,“他不想做教主可以理解,无非是为了爱情,可他把教主令给我又不交待一声就真的是莫名其妙了,难道真只是留给我作纪念,必要时防防身?总之我决定了,这令牌明天去还给他。”
  不过可惜,当翌日我与哥赶到之前落脚的山洞时,已经人走洞空,萧重天与女子小柔都不知了去向。我只好将令牌收着,真的当成纪念品。
  纪念我曾在天启三年三月认识过一个毒人,造了一个毒人。
  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而另一件事已迫在眉睫——赶往帝都。
  时间就像永动机一样不知疲倦,又像最严谨地学者,容不下一丝懈怠。
  三日后的清晨,一切准备妥当我就要踏上奔赴帝都的行程。
  暖日懒洋洋的将阳光挥洒而下,但并不慷慨,照透了大地却照不进我的心里。我心有戚戚焉,舍不下师傅,舍不下莫来,舍不下众多的大夫、学徒,也舍不下天蓟和天医宫的每一棵药草。
  往年我虽也在年关和九月的“慰亲节”离开天医宫回江东王府小住几旬,可从未像今日这样不知归期何在?
  前路漫漫,前路茫茫。
  师傅塞给我一只沉重的包袱,与往年一样凝着一张脸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那个蹒跚着脚步为离行的儿子买橘子的父亲的背影就这样跃入我的脑海,与师傅的背影重叠在一处,曾经背着摔伤腿的我艰难下药山的宽厚背影越见模糊了。我的泪止不住倾泻而来,哽咽着大叫了几声,“师傅。”
  师傅停了步,但没有转身,只是这么停了停,挥了挥手,然后继续走他的路。这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师傅的用意,他从不说一句送行语,大概是因为我终究要走一条与他不同的路。这条路上,他纵使千言万语也送不了我。
  我的路,只能靠我自己去走。
  哥轻声安慰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怎么就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了?好像黄河决堤了。”
  “小姐,别伤心了。”磬儿见哥靠近我迅速插入我与哥之间。我抓过磬儿递出的手帕,擦净眼泪,对哥娇道,“要你管。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行,行,我不管你,可你总得上马车啊。”哥说完跳上车,伸手欲拉我,被挡身上前的磬儿拦下,横眉道,“我家小姐是要去帝都选妃的,奴婢请世子爷自重。”哥冲我无奈一笑,悻悻然摊开双手,掀帘进了车内。我只好不顾形象的爬上马车,实在不忍心以马夫佝偻的背为登梯。
  我与磬儿进入马车时,哥与品严已经为我俩挪出了空间。与哥同行既是我所愿也是哥的一番心意,而带上品严则是无奈之举。他的伤势对我的药血依赖太大,按师傅与莫来的说法,我至少还得为这呆子提供一两个月的鲜血作为药引,每五日一滴,不可间断。
  我吩咐了一声,“走吧”。马车开始行进,这时,我透过车帘,看见了不远处楚王傲然的身影。他似在对我笑,又像在说着什么,手中垂着件物什,似乎就是我那把同心锁。
  我迅速转过头不再看楚王,这才发觉马车内一片寂寂,耳边只有纷沓的马蹄声。哥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我心闷,挑不起话头,磬儿与品严小眼对大眼,觉得无趣便也不做声。
  静默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马车入了幽灵山外最大的杏林镇,我重重打赏了天医宫的马夫,遣他回宫,才渐渐兴起说话的兴致。
  用过了久候在此的仆人们精心准备的丰盛晚膳,我当夜便在杏林镇最大的客栈落脚休息。第二日晨曦入了江东王府的华贵车队,一行浩浩荡荡赶往帝都。快出江东王府辖地时,二哥慕容景林领着一队人赶了来护送我随行上京。
  车队沿着官道北上。一路穿州过县,各处春色旖旎,风土人情别具滋味,但因赶路的缘故,无暇赏景观游,只能望天兴叹,不啻为一大憾事。
  大约十五日后,车队似乎渐渐入了帝都地界,眼见的景色人物都浓妆艳抹起来,与之前所过的车河王府辖地相比,就如由无声的黑白世界走入了有声有色的炫彩天地。空气中都能闻出帝都异于别处的似锦繁华。行在帝都大街上风尘仆仆的车队瞬时就变成了脏兮兮的蚂蚁,与似火艳丽的街道阁楼,酒肆商铺格格不入。更遑论有“帝都玉带”之称的漯河上还有足以令现代艺术家汗颜的绝美画舫游船和船内色艺双绝的歌舞艳姬,哪一样不是光彩夺目的?
  车队缓缓前进,抵达大哥在帝都的府邸时,正是晌午,日头照在大门外的漯河上,耀出潋滟波光,我蓦然意识到,我的生命兴许也会如这漯河的水一般,在不一样的日头照耀下闪现不一样的色彩。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十五章 飘香酒楼
  到帝都的第二日算是颠沛半个多月来最轻松惬意的一日。我软磨硬泡向大哥慕容景夔要来这入宫前的最后一日闲暇作为半月辛劳奔波的犒赏。
  瓦蓝的天,明媚的阳光,热闹的街巷,还有据说两年一度的帝都花魁大赛。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我拉着磬儿满街乱跑。不是没有逛过古代的大街,只是没有逛过这么繁华热闹的街,琳琅满目的物品令人目不暇接,说书唱曲的把戏让人百听不厌。我像一只穿梭花丛的蜜蜂,舍不得放弃任何一朵未曾采撷的花,因为懒,所以绝对要一次赚个够本。
  好不容易吃饱了沿街的新奇小吃,这才转到帝都久负盛名的酒楼——飘香楼,坐在大哥、二哥、墨阳世子(哥)和品严的身边,看一楼大堂上正在上演的花魁大战,说是已到了最后一日的角逐。
  帝都的花魁大赛历史悠久素来有名,算件不大不小的雅事。不同于一般青楼妓院娱人娱己的节目,似一场面向大众,别开生面的选美大赛,评审也多为洛朝闻名的官绅贵胄或文人骚客,因而举办的地点才会定在“好酒飘香”的帝都第一酒楼。
  一路从江东行到帝都,浪荡的二哥早与风流的哥结成了莫逆,这会儿正饶有兴致地对台上表演画技的女子品头论足。一时间整个豪华包厢内就只听闻“腰不够细”,“肤色不够白”……的流气评语。
  大哥正身而坐,无奈的看了看激烈讨论着的两人,沉稳的淡笑并不制止。而品严的整副心思似乎都在那块方圆的表演台上,眼一瞬也未眨过。我凑近他耳边调笑,“呆子,你要是看上了人家姑娘,改明儿买下不就是了,用不着这么狠命的盯着人家瞧,也瞧不下来一块肉。”
  品严一愣,耳根霎时泛红,支吾回道,“弟子……不喜欢她。”
  “不喜欢她?那你干嘛瞧得那么起劲儿?”我佯装不解的反驳。
  “弟子……是看她左侧的那位姑娘,”品严一本正经,“她好似中毒了。”左侧?中毒?我顺着品严的目光看去,比试台左侧的确站了一位十七八岁光景的窈窕女子,该是正等着要上台表演的选手。
  端看上去,除了样貌清丽娇美,气质也显得不俗,宛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尘埃的待开清莲。她只上了点淡妆,额头有标准的美人间,明眸皓齿,柳眉绢唇,脸色确有些苍白,但看不出中毒的迹象。
  我敲了敲品严的头,“呆子,不要瞎说,那姑娘脸色虽白了些,未见得是中毒。你连‘药考’都未通过,就操心起‘症考’的事了?”品严摸了摸头,眉头拧到了一处,一张平凡的脸更不耐看,嗫嚅道,“小师叔祖,弟子没有看错,她真的中毒了。”我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往椅背上一靠,不耐烦地摆手,“行了,就算她中毒了,也没你什么事,你穷紧张什么?”
  “可是,为医者不是该有……仁心吗?”品严小声反问,“您是神医,不该……”
  “该什么该?”我弹起身子又敲了品严一记,“你不知道我是柔弱女子吗?什么事都管,还不累死我?到时候看还有谁能救你?”要我出手救人,不是不可以,但要看心情,心情不对,我绝对懒伸医手。
  “好了,堂堂一个郡主没点儿郡主样子,让外人见了成何体统?”大哥见不得我欺负品严,肃着脸声讨。我噘了噘嘴,吊住大哥的手,知道他一贯疼我,有恃无恐道,“那你做一个郡主的千娇百媚让我瞧瞧,不然我哪里学得来郡主的样子?”
  话刚落地,大哥还未责骂,就见他身后的贴身侍卫阎三忍不住哧了一笑,我兴起逗弄的兴趣,冷起脸道,“阎三,本郡主有说笑话吗?你要是胆敢再笑,我就把磬儿许配给别人。”
  磬儿是阎三的死穴,打蛇就打七寸。阎三立刻恢复骇人的阎王脸,低声道,“小人就是有一千个胆也不敢笑话郡主。”
  “好了,语儿,”大哥板正我的脸,“你少逗阎三,明儿都要进宫了,还这么没正没经。”正经?“我哪里不正经了?”我拉住大哥的衣襟,一副怨妇状,“难道非得像个小老太婆一样才叫正经?那你看,二哥不也没正经吗?”二哥的目光已经胶着到那名清莲似的女子身上了。
  “哎,我说语儿,”二哥急于撇清的转头看我,“你和大哥那儿可没我什么事儿,别有事没事把我扯进去。”我这厢正要回话,就听“啊”一声惊叫,老鸨失礼的呼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方圆的花魁比试台上那名清莲般的女子,訇然倒在冲上台的老鸨身上。然后,两道身影一闪而过。顷刻,二哥与哥已经踏上了比试台,二哥亟亟抱起那名女子冲入幕后的休息间。这场景似乎正验证了多情的男人很会疼惜女人的混话。
  场面一时失控,一众观战的看客喧闹起来,纵使八面玲珑的酒楼老板和剩余几个老鸨也全然没了办法。我身边的大哥与阎三倒是镇定的紧,一点儿没把骚乱看在眼底,仍坐在桌前喝酒吃菜,美其名曰,静观其变。果然是在沙场上用血水浇铸出的人,沉稳老练,处变不惊的火候已臻完善。
  这会儿品严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而磬儿则谨守着丫鬟的本分,不多舌。
  一会儿,似乎对面包厢内有人出面调控了,场内安静了许多,花魁比赛意欲继续进行。大哥了然的看着对面,脸上闪现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想来他一定知道里面人物的来历。我正好奇要问,又听那个满脸脂粉的老鸨走出幕后高呼,“可有大夫在?”一声落下,场内应声之人有三四个,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笑了笑仍静坐着嗑瓜子,大哥蓦地转头,沉声对我道,“到了宫里,也要有这份镇定自若的气度,明白吗?”
  “明白。”我无聊的回答,哥继续道,“酉初静嫔娘娘会遣人来教你规矩,你仔细学着,我今夜要宴请贵客,就不过去看了,可别没大没小的得罪了静嫔娘娘底下的人。”得罪了又能怎样?我头一偏,眉一挑,嘴上乖巧说好,心里却满是不屑,若非目前形势不允,我还真想得罪得罪这位娘娘。
  静嫔不过一个过气的嫔妃,没为皇上留下一男半女,料想在宫中并没什么地位。如不是挂着我父王表妹的头衔,月月受江东王府的供奉,花银子讨好了得势的各宫娘娘,皇宫里哪里还会有人记得她是谁?可她倒好,在江东王府人的面前总一副不可一世的高姿态,见了就令人作呕。
  我正暗损着静嫔,二哥突然跳到眼前,吓了我一跳。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把拉起我就往幕后的休息间走,还一口一个,“都是些庸医”。我就这样搞不清状况的被拉到了古色古香的房内。
  哥看戏似的闲闲的笑看着我和二哥,一脸焦急的老鸨则不置信的睁大眼,“这位姑娘是大夫?那几位大夫都没瞧出是什么病症,这小姑娘行吗?”嗯?怀疑我的专业素养?我眼一眯,掉头就要走,二哥拉住我道,“好歹你过去看看。”
  一听这话,再见二哥神情中的一丝紧张,我立刻得出结论:这姑娘对了二哥的口味。我含糊一声,“二哥,记着,这可是你欠我的一个人情。”走到床前,我捋袖搭上女子的素手,静默了一会儿,又察看了该看的地方,起身笃定道,“是中毒了。
  中了一种无色无味不易察觉的毒,叫‘醉人散’,不过可以放心,不会有性命之忧,也无须解药,睡上一觉一两个时辰之后就会醒。”想来这女子夺魁的风头很盛,这次该是着了有心之人的暗算。对了,回头还得拷问拷问品严那呆子,这姑娘中毒的事,竟让他蒙对了。
  “一两个时辰?”老鸨听了乱挥着艳红手帕哭叫起来,“出尘,我的姑奶奶哟,我的命根子呐,你可不能就这么睡呀,我砸了全身家当在你身上,你若夺不了花魁,可不叫我去跳漯河?”我笑呵呵的看着老鸨作秀似的哭喊,全当看场不花钱的戏。哥这时一脸狐笑的倚近我,耳语道,“你肯定有办法让她醒吧?”
  我别过脸,忍笑假装嘟囔,“我又没说不能让她快点醒来,是老鸨的反应太快了,我话还没说完,她就急着表演了。”二哥一听笑起来,“语儿,那赶紧让人家姑娘醒过来吧,别耽误了她的大事。”
  哈,我等的就是这句,急忙补充道,“二哥,这可又是你欠我的一个人情,别忘了”。我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手起针落,精准的扎入女子的几处大穴,她痛呼一声旋即转醒,老鸨见了喜得冲过来把我当活菩萨谢。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十六章 景王谦益
  我收起银针眉眼一展,环视了众人,定向哥,“没事了?没事我可出去‘看戏’了。”就知道哥跟着二哥冲进来无非是想看看二哥的好戏。我没有这嗜好,只好准备自己出门左转再右转而后回大哥身边坐下。
  谁知,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我刚刚右转跨出一步,迎面便撞上了人,碰撞的过程还没有结束,身体就被人钳住,一柄长剑立马到了颈项。三秒钟后,剑体的冰冷,剑光的殷红传入我的大脑神经中枢,我这才反应过来,我被挟持了。周身血液在大哥高呼的一声“语儿”之后凝固,连同空气和眼前鸡飞狗跳的人也一起凝固。
  耳后传来低沉,冰冷,带着血腥味的气息,“放我走,否则她就没命。”我浑身一抖,不知身后这人是何等模样,竟在这种生死时刻仍没有一丝慌乱与无措,冷静得令人害怕,言语中完全没有一点儿人的情绪。
  “若不束手就擒,只怕你今日没命走出这儿了。”更胜一筹的镇定与冷静,眼前黑领锦袍的俊逸男子似乎全然没看到我这个人质,那表情像是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入眼,目空一切的眼神却又叫人不得不折服于他的威仪。他身侧的十数来弓箭手拉箭在弦,只待号令。我颤着心弦只能将乞求的目光投向另一侧的大哥。
  大哥寒着脸,眸光中充满计量,示意我镇静。阎三拦住慌乱的品严和磬儿握剑在手。
  僵持着,就这么僵持着。
  汗珠渗出额头,沿着脸颊迅速滑下,我感觉脖子吃痛,知道那是剑锋划开了一道口子。磬儿哭喊起来,“大爷,快救救小姐啊。”大哥冷冽的瞥了眼磬儿,仍不作声,目光转向黑领锦袍的男子,像是忌讳他的决定,不敢轻举妄动。
  “放了她,拿我做人质。”剑拔弩张的局面蓦然挤进哥这句话,就如平静的海面猛然掀起了一阵风浪,把一切汹涌都拿到了台面上。哥对我的紧张程度毋庸置疑,他无视所有人错愕的表情继续道,“我是墨阳世子,墨阳王唯一的儿子,你拿我做人质会比她有分量。”
  “不要……”我刚呼出声,剑又紧了几分。哥急叫道,“别伤她!万事好商量。”
  “商量?”我身后之人冷冷嗤笑,“只怕你做不了主。”
  “那么,我来做主吧。”人群中走出一个飘逸尔雅的男子,淡泊的衣着,长衫上的水墨竹叶,古韵十足,配上他天然而成的高贵气度和刀削斧斫的俊朗,别有一番儒林雅水般的逍遥洒脱。但隐约的,他的眼角眉梢似乎又充盈着桀骜不羁和灼灼骄傲。电光火石间,仿佛一物直击了我的胸口,一块巨石坠入平静心湖,唤醒千层浪,一种莫名的情愫自此便植入我心。没来由的,心头一紧,酥酥麻麻的感觉溃堤泛滥。
  在场识得这男子的众人,恭敬的唤了声,“三爷。”连大哥、二哥、哥这等身份的人都称之为三爷,那么此人只能是当朝的三皇子——景王竹谦益,一个传说中逍遥游江湖的皇子。黑领锦袍的冷脸男子微微侧了头,无喜无怒道,“三哥怎也下来了。”景王听了,笑得清淡,“总不好叫你莽莽撞撞伤了人家姑娘,这也是大哥交待的。”
  “那就真放了他?”冷脸男子平静无波道,“逮着他不容易。”
  景王笑了笑,没应话,缓步上前对我身后之人道,“我做主,只要你不伤了这位姑娘,你若想走,我绝不拦你。”
  “此话当真?”我身后之人冷问。
  景王依然云淡风轻的笑着,“空空公子的门人自然知道我有没有信义。”
  感觉身后人轻微一颤,在场多人也跟着惊咦了声,纷纷道,“原是空空公子的门人”。提到空空公子,我心中也是一惊。
  须臾,我身后这人笑了起来,笑里却没有温度,“三爷好眼力,不枉我家公子对您推崇备至。只说老天见怜,总算给他留了您这么个对手,不让他红尘寂寞。”
  “好狂的口气……”众人纷纷议论。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也跟在这简简单单几句话之后消失大半。
  “哈哈哈,”景王坦荡大笑,“这倒象空空公子的话。只是他到底是抬举我了。这么着吧,你向左转直走,那儿有扇后门,放了这位姑娘,你去就是了,我担保绝不派人追你,何如?”
  “三哥……”
  景王挥手止住了冷脸男子的话和骚动的弓箭手,泰然道,“空空公子的人,你擒住了又能如何?不过替人收具尸体而已。”
  我身后人听了,冷哼一声也不说话,挟持着我就往后门退去。对我来说,当真是一步一煎熬,却不敢做声,脖颈上的剑痕咬噬着心,痛得我咬牙切齿。猛然,身后人将我一把推向前,他夺门飞掠而去。
  我重心不稳,眼见就要跌得难看,一只手及时地伸了过来,将我拉住。我借势一个旋转,稳稳落入这人怀抱。不是别人,正是前一刻谈笑风生的景王。淡淡的书香味儿钻入鼻翼,我顿时尴尬,睇了眼景王近在咫尺的笑颜,退了一步,福身答谢救命之恩。
  景王若有若无的看了我一眼,“姑娘客气了,今儿这刺客是冲着我兄弟几人而来,本是我等连累了姑娘,何来救命之恩?着实言重了。”景王说罢,清风一笑转身走到我大哥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赶紧去照顾你家妹子吧,我这就着人请个大夫过府上去。”
  旋即,他又叫住正走向我的哥,暗含深意的冷道,“墨阳王可就你这么一个世子,做事该知些轻重才是。”看来景王对哥适才冲动的表现十分不满意。
  哥躬身应了一声“是”。景王恬然笑了笑,领着一堆人离开了。
  看着景王离去的身影,一种说不出口的情怀涨满了我的胸口,有喜悦,有欢愉,也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地苦涩。
  我久久的浸淫在这种从未有过的情绪里,或傻或痴都忘了,便连如何到的家也忘了。
  到家不久,就来了个五十余岁的水太医,说是要为我治疗脖颈上的剑伤。但此时,磬儿早为我抹好了止血修伤的“百沁露”,一会儿只需炼些百味草敷上,日后也不会留下疤痕。本说不见太医了,但这个水老头相当顽固,无论如何也要验验我的伤,说,不然不能向太子和景王交待。
  好不容易送走了水太医,我正想清静清静,理顺纷乱的心思,就见丫鬟来报,说静嫔娘娘派来教习宫中规矩的嬷嬷到了。哥一听指着我的伤口对大哥道,“我说大世子,朝恩今儿都受伤见血了,就不能让她休息休息?”
  大哥缓缓起身,意味不明的看了哥一眼又转向我,叹道,“语儿,大哥知道难为你,但这规矩若是不学,明儿进了宫怕就不只是划出道血痕的事儿了。走吧,让磬儿服侍你去桃苑。”
  “罢了,”哥跟着站起,“我陪朝恩过去。”
  大哥一把拉住哥道,“千度老弟,为兄有事与你商讨,你暂且歇会儿,让磬儿陪语儿过去。”
  “那我先去桃苑了。”我识趣的跟哥与大哥告辞,由磬儿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走向府邸右翼,我的居所——桃苑。这本该是给大嫂预备的宅院,只因大哥赴京仓促,而大嫂身怀六甲不便远行,暂没跟来帝都,这才给了我居住。
  说是桃苑,其实并没有几棵桃树,合围的院子中间也就四、五株吧。不过正是花季,满树的烟雨红倒是极为绚烂。似蘸水烘开的花枝,斜皴出一片比空蒙天宇的朝霞晚彩更亮丽的风景。只是这样的风景中站了一个厚抹脂粉,身形圆敦的宫装嬷嬷,无疑是一败笔。
  嬷嬷见我来了,俯身行礼,问郡主安。我急忙上前一步,虚扶她一把,没让这礼行完,嘴上直道她见外多礼了。
  嬷嬷这便笑了,对我颈上的剑痕疼惜了一番,说话就教起了宫中礼仪。无非是些有关吃相、坐姿、步态、应对福礼的事儿。譬如,见了什么样的主子,该在几步外问安行礼,该答什么话,该忌讳什么……极为繁琐细仔。
  而后,嬷嬷又再三强调了太子选妃该注意的事宜和该准备的事项,我趁机问了些早准备好的问题。再之后便听嬷嬷把“竞争对手”的底细一一细数了一遍。
  依她的说法,这次奉旨入宫的四大藩王的适龄郡主中,只有西面麓山王的宜凌郡主在姿容、才情上堪与我争锋,其他几人皆不足惧。我笑了笑,不管这是她的恭维还是实话,都没有太大意义。
  不久,送走了嬷嬷,天边的日头只剩了小半张脸留恋在远处高阁之上,苑内的笑颜桃花晖映斜阳余光,在黄昏下艳丽无匹。
  接着我眼前就幻出一个绝美的典雅女子。她迎着夕阳而立,缤纷落英在身侧旋转飞舞,浅颦浅笑间千千柔情软了人心。我一时来了兴致,想到一曲以配之,就让磬儿把前些天二哥送我的名琴“回韵”端出,借着余阳残辉,信手弹奏起来。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十七章 夜半来人
  弹的是唯美静柔中带着风情的《流光飞舞》。受琴声所染,我也跟着唱了起来。
  半冷半暖春天(秋天),熨贴在你身边。
  静静看着流光飞舞。
  那风中一片片红叶,惹心中一片绵绵。
  半醉半醒之间,再认笑眼千千。
  就让我像云中飘雪。
  用冰清轻轻吻人脸,带出一波一浪的缠绵。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像柳丝像春风,伴着你过春天。
  就让你埋首烟波里。
  放出心中一切狂热,抱一身春雨绵绵。
  我正唱得婉转悱恻,哥负手进了桃苑。我见了,手没闲,歌没断,送去一个带着秋波的笑。哥信步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回廊的扶手上坐定,摆出一副赏琴听曲的架势,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节拍。我笑意盈盈的与哥对视,眼波流转,早忘了身外物。
  哥拍手道,“这曲《流光飞舞》经你一唱,韵味十足了。”
  “是吗?”我付之一笑,“若真有韵味,怎么让你听得眉头都拧到一处了?要不就是刚才大哥和你商讨了个让你为难的事?”
  哥倚靠着廊柱,夸张的仰天一叹,“我就说你火眼晶晶,有事瞒不了你。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大概非要你入住东宫不可,刚才不过是在警告我少招惹你……我只是担心他会有什么动作坏了你落选的计划。”
  我浅笑,“了解。他怕慕容植语对墨阳世子重燃爱火,耽误了江东王府的家族大事。”身为江东王王位继承人的大哥一直是这么个家族利益大于一切的推崇者。我承认他成熟、稳重、坚毅而且睿智,只可惜太愚忠于家族了。
  早很多年前,他就为了江东王府的利益牺牲了一生挚爱,并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所以,对这样一个人即便他真有什么阻扰我的行为,我也很难怪他。就像我完全不怪他在今日我被挟持时克制到近乎冷酷的表现,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他确实真心疼爱我,只是他的家族使命感太强了。
  “算了,这事再多想也没用,总之兵来将挡,谁来土湮,难得我有雅兴,”我伸了个懒腰,“哥点首曲子我唱给你听。”
  哥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老规矩,唱我最爱听你唱的那曲。”
  我轻笑摇头,“还没听厌《豪情笑江湖》(范文芳唱)呀?居然到了这里还爱听?”
  哥淡然一笑,“以前爱听这歌,纯属欣赏词曲,现在,倒是颇多感慨与之相映……雨儿,别这样看我,我知道你有话想问。不过有些事,不让你知道那是为你好。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会全都告诉你。”
  哥绅士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现在,唱歌吧。”我只好吞下口边的询问,吸了口气,手下找准了音,清了清嗓子,弹唱起来。
  滚滚巨浪,红尘纷乱,淘尽英雄汗。
  笑里藏刀,人心难料,无奈世态皆炎凉。
  知音难寻访,痴心愁断肠,多情总被无情伤。
  风云多变幻,缘聚又缘散,浮生若梦一场欢。
  人生路漫漫漫漫路遥长,看透繁华落尽见真章。
  豪情肝胆照,千杯醉难倒,伴我逐浪迎风笑。
  一曲罢了,我抬头看哥,蓦然响起了一片掌声。我转头四望,但见身后的桃苑月门旁立了七人,认得的只有四个。一是大哥,一是二哥,三是景王,四是早先那个冷脸的黑领锦袍男子。
  我见了景王一时怔住,此时的他又是另一番倜傥风姿,戴金冠束玉带,华美的墨色锦服完美的诠释了他浑然天成的贵气,举手投足间高贵不凡。哥给我使眼色,轻叫我跟他过去见礼,我这才反应过来,跟过去附和着哥道,“臣女朝恩给太子和各位王爷请安。”
  “起身吧。”七人中立首的华贵男子笑道,“朝恩郡主今日之曲,本王闻所未闻,可是自创?”众人皆未说话,唯独这人,十有八九他就是太子,我恭敬道,“回太子殿下的话,此曲名为《豪情笑江湖》乃承袭自家师。”
  “哦?”显然被我蒙对了,太子凝眉问道,“可是百煞天医所作?”
  我吃定太子无处去对证,应道,“回太子殿下,正是。”
  太子含笑定论,“天医之作果非凡品,看透了世情的贤人,大智慧无一处不彻明。”他停顿片刻,又直视我,“听闻郡主自天医宫而来,可知七弟安好?”
  我低头回答,“回太子殿下,据臣女所知楚王一切皆好。”楚王本是以养伤为名入住天医宫,但我看来,他未必真受了伤。
  “这就好。”太子温善一笑,这笑像一涓潺潺溪水,清净明洁,流入人心霎时澄明了心魂,洗涤所有的焦躁。
  太子的面相,是一个极和蔼的人,有一份深沉的刚毅俊朗,周身沉稳没有一丝凌厉。他眸如月,皎洁,温柔,包容,宽慰,除去一身华袍定会亲切如相熟的邻人。男人的力与厉,皇族的骄与贵,沉静如水内敛到极致,便是他这样得心应手,收放自如。
  再看我,太子挑眉,暧昧不明道,“今日,可算不枉此行。”这话似他自言也似说与众人听。众人听了,有人不语有人附和,大哥则笑得一脸高深。冷脸的男子只觉无趣,浓眉高挑,泄露了情绪,但言语依旧平稳,冷问,“大哥,今儿这酒宴是吃还是不吃了?”等待,大概让他失了耐性。
  太子展眉,了然笑对大哥,“大世子且带路吧,九弟是不经饿的主。”
  这话一出,众位王爷都笑了。我一听,才知这冷脸男子是九皇子越王。只见越王冷脸变了三变,但最后一语未发仍是一张举朝闻名的冷脸。
  大哥不敢怠慢,前行引路,一众人包括哥便出了桃苑,我矮身道,“恭送太子与诸位王爷。”送走了众人,我回到厢房,坐定铜镜前,却提不起精神,镜子里女子脸上的一朵苦笑让我的心隐隐抽痛。
  适才自以为出彩的弹唱,品味起来只剩苦涩。心像进了一个黑暗的匣子,没有出口,烦闷得透不过气来。
  “郡主,用膳了。”磬儿端着托盘进房,笑看我,“奴婢听说刚刚太子殿下循着您的琴声来桃苑了……”
  “磬儿!”我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话,下意识的截断磬儿。
  磬儿愕然一愣,而后低问,“郡主,您这是怎么了?”
  对呀,我这是怎么了?
  为何景王未置一语,便让我失了好心情?那曲子,他大概并不享受,我初看他时,他的眼中只有无动于衷,之后也未看我一眼,只清清淡淡的笑着,清清淡淡的站着。景王的眼底根本不曾存有我这个弹唱之人。
  “郡主,您倒是说句话啊……”
  我理了理青丝,“磬儿,我没事,只是累了,放下东西你先下去吧。”
  “郡主……”
  “下去。”
  “……那奴婢先告退了,郡主有事唤奴婢一声……呃……郡主,别忘了用膳。”
  磬儿不厌其烦的交代,又挑明了悬挂的彩纸油灯,点上两支蜡烛这才出去为我掩上房门。
  我久久的静坐在镜前,过窗的夜风吹撩青丝,跳跃的灯光下镜中的芙蓉面略微扭曲变形,沉重,幽暗的影像就像我此刻的心情。只是一日光阴,我却这般不同了。今日发生的事,遇到的人转眼就会忘却,为何独独烙印下了景王的身影?
  只一眼,景王的逍遥洒脱竟已深得我心,他眼中隐约流露的骄傲与桀骜更令我没来由的心颤神酥。这就是一见钟情吗?从未体味过这种酸酸涩涩中带着甘甜的感觉。仿佛遥望之处是神往已久的人间胜境,脚下也许刀山火海,却依然一心向往之。仔细想来,竟有些飞蛾扑火的苍凉。
  我随意用了些晚膳,失神间拿出医书《劫问经》夜读,心思萦萦绕绕却仍在景王身上,未翻几页,不觉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一阵邪风入室,窗户“哐当”了几下,房内的灯顿时全灭了,耳后涌来一个温热的气息,远远又飘来一声轻笑。我心中骇然,正欲大叫,一人狂野笑道,“郡主,我若要伤你,此刻你还能说话吗?”这声音傲中夹狂,若近若远,飘忽不定,全然不像是人声,倒似金石撞击般铿锵,难辨雌雄。
  我立身紧握随手拽住的玉梳,颤声紧问,“谁?谁在装神弄鬼?再不出来,我可要叫人了。”漆黑的夜,漆黑的房,根本辨识不了这人的方位。
  “叫人?不妨告知郡主,我今夜之言乃以传音术催发,仅你一人能闻,众人就是来了,又能如何?……哦,对了,郡主以为一把玉梳能耐我何?”这人狂肆的笑起来,声音依旧满屋子乱飘,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但这次能听出他是一男子,而且该是个年轻男子,低沉慵懒的嗓音中蕴含着柔韧的磁性,煞是动听。
  我紧了紧手,一面暗讶他竟将我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一面琢磨着他的藏身之处。正上下思量,一只手轻风般抚过我的脸颊,留下一片清凉。我唾骂未起,这男子正声先道,“肤胜凝脂,眸如星月,身似傲梅,面赛仙钗。郡主明日皇宫一行,定能博得头彩。”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十八章 仙姿绰绰
  听这人笃定的口气,可见对我知悉彻底。且他谈吐不凡,神龙见首不见尾,绝不是一般的杀手刺客或者采花贼之流,他话中有话,但似并无伤我之意。我暗松了口气,竭力镇定道,“公子今夜前来,不只是夸赞本郡主的身姿容貌吧。”
  “从容自若……有趣,哈哈,有趣。”这人轻笑道,“郡主可夸之处绝然不只身姿容貌,神无娇纵,目无霸戾,端庄雅致,幽娴贞静,有一国之母的气度。”
  我嗤笑,“难道公子踏夜而来,就只是要告诉本郡主,堪当一国之母?”
  “非也,非也,”这男子故意拖了长音,语调更见傲慢,“我今夜所来只为一事,郡主天资虽好,但缺了调教,火候不足,未必能成大器……”
  “这个,怕不劳公子费心了吧,公子有话旦请直言。”我留意这人说话的口吻,自然而然在我面前以“我”自称,可见自视甚高,狂傲得很。
  “哈哈,我见郡主乃难得的璞玉,心生怜才之意,方特来自荐为教席,若能经我调教一番,他日定能以美玉之姿傲世,郡主以为如何?”
  毛遂自荐调教我?我哑然失笑,“公子怕是说笑了,我并无延请教席的打算。”莫说没有打算,纵使有,也断然不会拜这么个藏头露尾不请自来的老师。
  “郡主,玉不琢不成器,且自三思……”男子的这句话由四面八方而来,时有时无,时强时弱,在耳边如连绵不绝的回音般旋转了两圈,搅得我顿感眩晕。
  我急忙定住心神道,“不必三思了,本郡主怕是无福聆听公子的训喻。公子若无其他事,朝恩这就恭送了。”这人简直就是疯了,哪有人半夜私闯女子闺房硬要给人当老师的?
  “郡主何必急于回答?”这人仍一派慵懒,傲然一笑,“璞玉难寻,匠心难觅。坐拥风云者,风云必拥之,年关之内,郡主必会寻我,到那时再回复也不迟,我自有耐心等。”
  “寻你?”我轻哼出声,“那就请公子回去‘耐心’的等着吧。”
  “哈哈哈……好,果然是上等的好玉……那么,后会有期了,小郡主……”这人未见恼怒反而开怀一笑,话语也随笑飘缈而去,远远传来一句似有似无的,“生亦空,死亦空,生死之外尘世空,空空如也……”
  声音消弭,灯瞬时亮了,我大骇跌坐椅中,手中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这人就是朝野上下传奇到了神奇的空空公子?
  生亦空,死亦空,生死之外尘世空,空空如也。
  是空空公子常挂嘴上的谶语。
  空空公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无人知晓,只知他狂傲至极、脾性怪异,亦正亦邪,时善时恶,能文能武,从不按牌理出牌,来无影,去无踪,伤透了某些人的脑筋,也极讨某些人欢喜。
  据说空空公子门下还有一大群能人异士活跃在朝堂民间,所作所为特立独行,很难以好坏二字加以评定。
  我凭窗眺月,任夜风灌满外袍阔袖,百般思量,仍猜不透空空公子今夜所来的真正目的。难道他当真只是为了自荐担任我的教席?
  百问纠结,终无果。
  我只好关窗,拉帐,睡下了。
  翌日,晨曦的时候,磬儿进来伺候,在房内拾了一张药方,上头罗列了十几味珍奇医药,让我看得一头雾水。这些药三五分开,能各成一副良方,可合起来,其中七八味药药效相克,煮后药汤有毒,能治何疾?
  寻思了一刻,仍不明白这药方的玄机,我只好将其夹回医书。《劫问经》是临行时师傅搁在我包袱内的,这两日我取出来随手翻了翻,这本医书的作者不详,但内里夹带的诸多方剂却是绝妙的奇方。我料想昨夜翻书遗落的这一方,必定也是一剂妙方。
  我看了看天,已泛白,吩咐众人动作快些。窗外云天晴朗,初阳给了一个暖人的笑脸,艳红红的,很讨喜。我的桃苑内人来人往,哥、大哥、二哥着一身烫金紫袍朝服都已在苑内等候。屋中只为我今日进宫的装扮,四五个嬷嬷丫鬟已经折腾了快一个时辰。
  一个清雅高贵的流云髻,插了支玳瑁制步摇、一支玉制翠翘,配上采翟、珠滴和鬓发两侧的博鬓;一张清灵滴澈的幽兰面,唇不点,眉不画,额前缀了兰花华胜;一袭加了阴金香草染成的对襟绯色深衣(长至坠地的一种衣裳),纱罗质地,色泽胜花,葳蕤生光,散发出芬芳的清香。
  这一身,初阳下洁辉流霰,绝无纤尘,镜中成幻,皆是清影。这周身的美寄语在林中,荡漾在水中,飞扬在风中,停歇在云中。嬷嬷丫鬟们不住称奇称仙,我抬首勾出一道浅笑,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我在婢女簇拥下出了房门,磬儿为我套上素白的缎面纹兰锦袍朝服。依洛朝的朝规,我这样的藩王郡主矮亲王郡主一个品阶,从三品,不能着紫色、黑色、蓝色朝服。因而只好在红、白、绿三色中做文章。从哥、大哥、二哥怔愣的表情看来,我的文章无疑做对了。
  二哥围着我转了一圈,“啧啧”道,“真没想到,咱王府的懒丫头打扮一下也能变成个天仙。意外,当真是意外。”
  哥跟着也眯眼凑趣,“要是早知当年的丑小鸭能变成如今的绝色美人,当初就是打死我也不退婚……”哥的话还没完,这边就遭了大哥一记横瞪冷眼。我轻笑解围,“祁大哥这话听来可别扭了,‘打死’才不退婚?那若是‘打不死’岂不就坚决要退婚了?你这说来说去横竖不还是要退婚吗?天下可没几个人能打死你啊。”
  二哥“噗嗤”一笑,“懒语儿这话说得妙,说得好,他小子……”
  “行了,”大哥终于沉不住,冷肃道,“一个个全没正经,也不想想今儿什么日子,有的没的也张口胡说,还不赶紧收拾好,上轿准备入宫。”说罢他转向哥道,“千度老弟需护送德颜、德月两位妹子入宫,也快些去吧,别误了时辰。”哥看向我,我回他一个安抚的笑,要他放心去,哥这才告辞离去。
  德颜、德月是墨阳王府的两位郡主,一个芳龄十七,一个十六。她们是墨阳世子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据说五日前就到了帝都,一直住在宿馆中。刚到帝都的那日哥也在宿馆留宿,见过了他这两位妹妹。
  哥一走,大哥近身对我如何如何交待了一番,只说宫中一切他已打点好,我只需按部就班的好好表现就是了。我浅然一笑说,好。这才上了轿,一路由二哥护送着往帝都的皇宫而去。
  洛朝每三年有一次选秀,秀女们也都走过这条通往皇宫的道,从此或鱼跃龙门,或空闺白发便注定了。我这一次,虽不算选秀,却还是走了她们走过的路。而这条路在未踏上之前就已经昭示了它的凶险。
  英明的皇帝为中央集权属意削藩,在后人读来定是功德一件,事不关己时我也会这样评论。无奈的是,即使我不愿意,却也早早沦为了藩王争相保住现存利益的工具。其实又何尝不是皇帝意欲突破藩王防线的工具?
  名义上,这次选妃像是君王拉拢藩王的举措,可谁又知道这不是皇帝分裂藩王联盟,寻求突破口的招术?眼下四大藩王拧成一股绳,颇有些同仇敌忾,要削藩谈何容易?可若是藩王们为了选妃之事彼此内斗,伤了元气又伤和气,得益的可就是坐山观虎斗的皇帝了。
  所以,太子选妃是皇帝扔给四大藩王的一个饵,只要有人争,这场选妃就大有文章可做。为了挑动狗咬狗的局面出现,选妃之事想必皇帝会做足功夫。此外,四大藩王也各有私心,谁不想借太子妃一位保存权势财富?此去凶险在所难免。
  我思忖间,轿子行了约半个时辰,到了第一道宫门,黑墙紫瓦,戒备森严。宫门宛如一张巨大的阴森的嘴,等待着吞噬每一颗原本纯洁自由的灵魂。门前正停着三顶轿子,井然有序地等着宫人查验,算上我的,该是四顶了。二哥下了马,在我的侧帘边低声道,“居然有比咱王府语儿还懒的姑娘。”
  我掀帘白了二哥一眼,“你当真是到哪儿都不忘糟践自家妹子。”我接着瞥了瞥轿后,问道,“都还谁没到啊?”
  二哥嘻笑,“还不就是德颜、德月,怪不得她们,都是叫千度给耽误的,关键是那个麓山王府的宜凌,她没到,就有些名堂……”
  “迟到能有什么名堂?”提到她,我想起昨日嬷嬷的话,问二哥,“都说她是个绝世美人,你见多识广,可有见过?”
  二哥敛笑道,“美不美不消说,倒是大哥让我提醒你入了宫得当心她,据说她手段了得,翻江倒海不过举手间,在麓山王府早当了半个家。原说她已快应了一门亲,可为了这太子选妃,硬叫她给推了。”
  “还有此事?”想一想倒颇有大哥舍己为家族的范儿。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十九章 深宫鬼歌
  “这可不,你当每家王府的郡主都像你那般潇潇遥遥待在天医宫里养花种草,不思凡尘俗事?”我见二哥越说越来了精神,冷言打断,“你这么说,活像我不顾及咱江东王府似的,若真不顾及,我早天涯海角的藏了去,任你找个三年五载的……”
  “是,是,”二哥点头笑道,“知道你顾念王府,要是没你,府里还真送不出人来了。这嫁人的嫁人,小的小,正赶上咱王府‘青黄不接’的时候太子选妃,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儿?”
  我嫣笑,“我都还没抗议你倒是有意见了?难不成你还想让太子等咱王府的几个妹妹长大了再选?”
  二哥接道,“我这是替你叫屈,他们哪家不是送了两位郡主来?虽说人多未必有用,可至少也能在宫里添个照应,总比你单枪匹马的好。”
  我叹了一声,“进了宫白衣苍狗,没准一个人更好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了顾忌反能放开手脚,这话虽俗,道理却很真。
  “行了,快别说话,公公来了。”二哥示意我噤声,刚放下侧帘,那边轿帘就被掀开了。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太监睁着双贼亮的眸子傲慢的看了进来,只一眼却呆愣住了。我心中暗笑,这见惯了各色美女的老太监竟也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可见我的美真有些分量。
  我娉婷一笑,柔声道,“公公可觉得有何不妥?”
  老太监这才回神,忙尖声道,“没,没,奴才给朝恩郡主请安。”老太监一看就是只修炼成精的狐狸,见风使舵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好。
  当然,看人做事我也不差,我识趣的伸手掺扶老太监,“公公说哪里话,快起来。”说着顺手塞了一锭百两的银子过去。老太监睇了眼银子,推拒起来,我赶紧笑道,“还请公公代我向太后老祖宗问安。”
  老太监登时明白了我的用意,这才笑意盈盈收了银子道,“太后要是知道了郡主的孝心准保高兴。”接着他压低了嗓音道,“今儿太后说身子不适,想来不会去暄和殿。”暄和殿正是皇上准备接见我们这些藩王郡主的地方。
  太后不去,那我还唱哪出戏?于是我又随手塞了一锭银子给老太监,从袖袋内取出一幅卷轴,笑道,“素闻太后老祖宗甚喜雅兰,对画兰更是颇有造诣,我这儿正好偶得了一幅名家的雅兰图,还请公公带给老祖宗鉴赏鉴赏。”
  老太监深深瞅了我一眼接过卷轴,笑得含蓄,“难得郡主有这等孝心,奴才一定带到。”说完他放下轿帘,扬声道,“请江东王府朝恩郡主入宫。”
  入了宫门,远远就瞧见了雄壮魁丽的乾坤殿侧景,衬上紫金色的琉璃瓦,无比的庄严神圣。那是皇帝与臣子们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这时正在早朝,它正对的宫门必定是大哥刚刚走过的。
  轿子又行了两炷香的工夫,到了第二道宫门,我下轿步行,一众随从都挡在了门外,只有二哥仍能随行在旁。我们跟着领路的太监穿行在花径游廊中,两边的盎然春色,别样景致都难入眼。二哥忽然小声问我,“你哪里学的花银子的本事?”
  我淡笑,很清楚二哥话中的深意,低声道,“你放心,那二百两花得值,我跟嬷嬷打听过,那迎门的老太监是宫里的刘副总管,太后跟前得宠的老人,不然他也不敢接银子。”而江东王府没什么多,除了银子。若能籍着老太监引得太后注意,我落选的计划就有得唱了。二哥见我自信满满,理了理朝服也不再多说。
  通往暄和殿的长廊九曲十八弯,雕梁画栋,美不胜收。长廊沿途点缀了四座名字清雅的重檐八角亭。每座亭子都有颜色鲜艳的彩绘,一座亭以一种花为主题,无论是亭檐的彩画还是亭柱的雕刻,花形花色都栩栩如生。第一座亭雕画了牡丹,第二座雕画了清涟,第三、四座分别雕画了金菊与寒梅,看来这四座亭子寓意着春、夏、秋、冬四季。
  但有一点我颇觉奇怪,亭子位置的选定显然很突兀,很别扭。洛朝人建房修园喜遵风水玄术的道理。玄术之道我学艺不精,却都能看出,这四个亭子放置的极无章法,与其他的建筑极不和谐。只是一时间我也说不上何处有问题,只好不再深想了。
  我与二哥继续沿长廊前行,因工匠处理巧妙,几乎感觉不到地势与方位的明显变化。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入目的假山水榭,庭轩春华越发如江东织锦般精妙绝伦。纵使见识过颐和园与故宫古建筑的巧夺天工,大气磅礴,我仍然为这一隅胜景折服,唏嘘不已。二哥见我感叹,笑了笑,说皇宫这处景致胜过江东最美的织锦。
  他口中所谓的江东织锦又称南绣,素有“天下第一绣”的美誉。南绣的针脚细腻,针法独特,色彩高雅,画风讲究写实,锦上多衬云雾山水、亭台楼阁,绣纹虚实交错,动静相谐,能将人的玲珑匠心与自然界的鬼斧神工和谐到极致的神韵悉数展现。
  我感叹着,长廊终于到了尽头,不远处百级石阶上古意恢弘的殿堂该是暄和殿了。相传暄和殿是前朝遗留的行宫别苑建筑之一,洛朝定都丝城(后改名帝都)后保留了下来。因为暄和殿中有一处天然温泉的泉眼极为难得。
  我听莫来说,在前朝,只有皇帝专宠的贵妃才能享受到这里的温泉——濯清池沐浴的殊荣。
  莫来一说,我当时就想起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杨贵妃与千古涌流,不赢不虚的华清池。这时立于殿前,看着金柱紫橼,想着前朝宫娥,白居易的《长恨歌》便脱口而出,“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二哥听我吟诵,颇觉莫名,笑说,这暄和殿中只有濯清池,哪里出了个华清池。我付之一笑,暗忖,幸好他不通前朝历史,否则就不止深究这个了。我正要说话,就见一个中年太监到了跟前,说是引我去殿中稍做休憩,而二哥则被原先引路的小太监引向了别处。
  我进入暄和殿,才知这殿堂出奇的大。东西宽九间,南北进深五间,明柱十二根,沿墙是整排的花纹镂空窗,阳光探射,殿中光线极好,并有奇特的光晕出现,打在明柱上,使得凤舞九天,祥龙腾云更加逼真。
  正殿深处,一张雕着九龙的深紫龙椅坐北朝南,泛出深沉柔润的玉光。龙椅的两侧各成角度拱置了两把雕凤的凤椅,看不出何种质地。
  此时正殿两旁的长矮木桌前已经端坐了几名盛装打扮的女子,应该就是先我而到的几位郡主。我平日不串门,分不清谁是谁,只好什么都不说,挑了座自己坐下。可就在我坐下的当口,突然一声尖锐的鬼哭狼嚎刺破天宇般冷冷传来。
  我打了个寒颤,差点跌下矮凳。就听那尖锐的声音慢慢变成了奇怪的歌声。听不清歌词,歌声时而软弱无力,时而强劲高亢,时而像名伶的催眠曲,时而又像野兽受伤后的嚎叫……
  反正,听来听去,怎么听都像鬼在唱歌,否则一人怎能唱出这么多种变化?这歌听得久了我又从中听出了浓重的悲伤,有种让人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魔力,使我渐渐悲由心生,心情黯淡了下去。
  我便小声问身侧的小太监,“敢问是何人在唱歌?怎么这般凄凄惨惨?”
  小太监听我一问,眼瞪得极大,回道,“奴才没听见有人在唱歌啊,郡主是不是听错了?”
  “错了?怎么会呢?你听嘛,明明现在还在唱。”
  小太监又仔细听了听,还是摇头道,“郡主,奴才真没有听见歌声。”我不禁开始怀疑小太监是不是耳朵有毛病,于是转向身边的一个小郡主,问她是否听到歌声。
  这个郡主不知来自哪个王府,脸蛋园园的,很可爱。她闪着奇怪地眼神看了看我,道,“没有人唱歌啊。”
  “轰”的一下,我登时傻了,难道我产生幻听?要不真是有鬼在唱歌?可为何这么歹运,偏偏又被我听到。
  我正心慌自怜之时,墨阳王府的德颜,德月两位郡主匆匆奔入了殿中。不一会儿,殿外的太监尖声叫道,“皇后娘娘驾到。”
  这下,殿内的所有人都立刻站起,躬身出殿行迎接叩拜之礼。皇后娘娘声润气威,让众人平身。我跟着众人起身,平视了一眼,但见宝相庄严的皇后身侧还立了个美得咄咄逼人的女子。这女子的美如同钻石一般,挟势凌厉,光芒四射,极具侵略性。
  皇后慈善的托着这女子的手,与她谈笑着进殿,只要不是瞎子,任谁也能看出皇后对她的独宠。进了殿,皇后轻拍女子的素手道,“宜凌,且自坐下吧。”接着皇后又环视了众人,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旋即转开,道,“大家也都坐吧。”
  我一听皇后口叫“宜凌”,立时想起了二哥之前的话,看来这个麓山王府的宜凌郡主“迟到”果然内含玄机。据我所知,皇后与麓山王府并无什么私下情分,宜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把皇后哄到偏宠外显,可见“功夫”了得。外界传闻果然不虚,这样工于心计的女子当得起王府半个家。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二十章 才智比试
  俄顷,皇后于殿中的凤椅上坐定,言语故作随和,与众人谈笑间,慈祥中隐带威严的皇上领着一众华服皇子入了殿中。场面一时热闹,皇后引着众郡主叩拜皇上,太子则领着自家兄弟向皇后请安。
  待众人各自坐定,郡主们一一自我介绍之后,我粗略算了算,太子选妃竟然还来了近十位已届婚龄的皇子或王爷,其中包括我认识的景王与越王。景王今日的装束又有不同,身着金紫色吉服蟒袍,缂丝金龙在身,三爪龙纹配以日、月、星辰、山、火、黼、黻七章纹,祥瑞而庄严,紫金冠白玉带则更张显他身为皇族的浓重贵气。
  我眉目横扫,忽觉一道眸光射来,相寻望去,只见太子眼正深邃,敛笑看我。我嫣然回以一笑忙别开眼眸,皇上一席光冕堂皇的开场白就已经说完,接道,“今日都是自家人,且当戏耍,无需拘礼……”
  说罢,皇上一挥手,他身侧的太监总管何公公便肃色上前宣读太子选妃的细则。
  接着,才智比试开始。这一局,昨日嬷嬷已经向我透露过,但她没说具体的比试方式,我原以为也就是吟诗作对,可今日一听细则我隐约觉得凶险起来。比试规定,文题不拘形式,由在座的皇上或皇子随兴提出,并由提出者指定一人回答,答对者有赏,错者要罚,而对错的判断全凭出题者一人定断。
  五十有余的皇上“哈哈”大笑补充道,“难得今日喜庆,朕就先出一题暖暖气氛,全当抛砖引玉,郡主们可听好了,我朝疆域有多大?”
  此题一出,众女嗟叹。我心道皇上确是只笑面虎,所出之题绵里藏针,让人无从应答。所谓郡主者乃养尊处优之人,非地理学家,没走遍洛朝千山万水,谁人会知道洛朝有多大?况且即便真知道具体丈量数据也不可照实回答,否则岂不表明当今圣上没有开疆拓土的能力了?
  我正寻思着,皇上和蔼一笑,“朝恩,你且来说说。”
  众女见我被皇上亲点,都暗松了口气,原本焦虑的神色也瞬时焕发了异彩,一个个优雅端座,除却宜凌外其余各位皆目透幸灾乐祸之光,期待着我人前出丑。
  我缓缓起身,一面答谢皇上隆恩眷顾,一面急想对策,估摸着要答此题,只能避其题锋,化具体为抽象……我神思一凝计上心头转而笑答,“回禀皇上,臣女回答完了。”
  众人一听错愕不已,郡主们面面相觑,王爷们诧色凝思,唯皇上不动声色含笑看我,几个沉不住气的皇子则疑惑道,“朝恩郡主,你尚未回答父皇的问题,何来‘回答完了’?”
  我不紧不慢清雅笑道,“臣女以为,国乃吾主圣君之国,国之疆土莫非王土,皆在吾君心中。先帝英明神武,以佛之大慈悲心救民水火;今圣仁德睿智,以佛之大包容心宽慰万民。是以御宇内,制六合,异邦来朝指日可待。臣女以为,君心有多大,吾国之疆域便有多大。因而臣女的答案已然在君心之中,岂不是回答完了?”言下之意,其他人若想知道答案就亲自问皇上他的“心”有多大吧。
  我如是回答,说白了不免有投机取巧之嫌,但这个问题如不取巧实在难以应对。我心道皇上既然自己说了自家人聚会不必拘束,那么我采用这种俏皮的答法也无可厚非,一来拍了皇上马屁,二来也解除了自身危机。皇上定然不能说我答错了,否则就自毁了我对他“仁德睿智”的赞誉。
  皇上高坐龙椅,右手倚椅托腮,依旧温和慈祥的笑着。见我说完,他伸手示意我坐下,温言道,“朕看朝恩巧思敏捷,才学不浅哪,江东王有女若你,令朕羡慕啊。此题算朝恩答对,有赏。”说着何公公开始高呼赏赐之物,我急忙上前叩拜谢恩。
  这时年轻的辰王蓦然站起,在我尚未退回座位之前道,“既然父皇夸朝恩巧思敏捷,才学不浅,那么本王就来讨教讨教。”
  “朝恩且听好了,敢问陋室一间,何物最不值钱,却能瞬时将之填满?”
  众人听了纷纷低声推敲答案,我稍稍一想自信答道,“回辰王殿下,臣女以为火最不值钱,然火光却能即刻填满陋室。”
  我的答案,辰王大概满意,但见他唇角微弯,露出一个赞赏的笑,接道,“那本王再问你。一公子向某家小姐求亲,小姐赋诗一首,诗中少了一字,请公子作答添上。公子一看,随后黯然离去。别人问他,可是答不出小姐难题?公子曰:吾已答对。敢问朝恩,何解?”
  众人又开始纷纷议论,我细细一品,顿时了悟,这种智力问答我那时代的人自小玩到大,此题明显属于答对答错都是错的类型,于是道,“回殿下,依臣女揣测,小姐诗中大约缺了一个‘姻’或‘缘’字,因而无论公子答对答错皆是‘无姻’或‘无缘’,所以公子暗然离开。”
  “哈哈,好一个‘无姻’,‘无缘’,妙哉!妙哉!”年轻王爷双手鼓掌,睇了眼静默不动的景王,转道,“朝恩才思果然敏捷,本王佩服,赏你玉麒麟一对……”
  我急忙谢恩,心下却疑惑,辰王特意看景王一眼是何道理?
  岂知辰王一波刚息,另一波又起。
  一个我昨日尚未见过的王爷冷声道,“既然朝恩郡主才学不凡,本王也来讨教一二。”
  我一时怔住,心想这个王爷定然是受了皇上和辰王夸赞的刺激,意在挑衅。可眼下的问题是,我想应对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王爷。正尴尬时,太子呵呵笑道,“莫非十一弟又诗兴大发,要与朝恩切磋诗词文章?”
  我感激一眼看向太子,急忙转而应道,“臣女不敢以才学之人自居,只是父王疼惜,自小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罢了,青王诗词双绝若肯不吝赐教,臣女自是万分感激。”
  青王听我把话说的谦卑,又赞他“诗词双绝”,很是受用,语气明显软了下来,“本王也不难为你,且出两题,只要你能在半盏茶之内作出与之意境相映的诗词,不论优劣,本王一概有赏。”
  半盏茶作两诗?我顿时傻眼,他当我才高八斗还是学富五车,能如曹植般七步成诗?居然口口声声道不为难我,这样都不叫为难,我名字倒过来写。
  奈何,他是王,我是臣,他出题,我回答。青王说着兀自念起了诗,一首《喜宴》,一首《秋愁》,大概都是他的得意之作。我认真听着,细品诗韵。见青王神目炯炯,意气风发,料想他是一个恃才傲物之人。
  这种人自视甚高,一贯喜出风头,如果我真的对出了劣质诗词,他一定会逮着机会穷追猛打,绝不会善罢干休。现下当真是应验了我起初的“凶险”预感。
  这么一想我立刻打消了凭借自己之力作诗填词的想法,迅速在脑海中搜索能与之意境匹配的诗词曲赋,再一一筛选,挑出最适合者。我自秦汉古诗乐府思索而下,到唐诗宋词再到元曲。幸亏我当年随江家爷爷学习中医的时候,阅读过大量的古代诗词曲赋。加之我天生过目不忘,将之存入了大脑,这回用时方才觉得上天厚待我如斯矣。
  我正搜寻着,蓦地一道恶毒眸光像一柄利刃般刺入我心,我惊诧抬头四望,却哪里又能找到那眸光的出处。青王已经诵完其诗,众人都在看我如何应对。可说几乎所有人的眸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看不出谁有异常。
  倒是太子眼中有浓重的担忧焦虑之色,而皇上皇后含笑静待,景王,宜凌平静无波,其他一众郡主颇有看好戏的心态。青王则姿态高高在上,目光傲慢,显然没把我放在眼中,也显然随时恭候着逮我劣诗烂词加以践踏。
  事到如今,我若不抢尽风头,就势必会被踩到地底永不翻身。我已骑虎难下,再也管不了大哥叮嘱的“不可风头过盛”的警告,立时站起道,“回禀皇上,皇后,诸位王爷,臣女已得两词,献丑奉上。”
  皇上温善如昔的点点头,青王有些迫不及待道,“快诵来听听。”
  我立身站好道,“第一首应王爷《喜宴》之喜气乃作《春日宴》(南唐,冯延巳):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第二首应王爷《秋愁》之哀伤臣女作《声声慢》(宋,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二十一章 百鸟朝凤
  我语音正落,余韵未完,原本一直冷黑着脸的九皇子越王突然大呼一声,“好词!”他的声音若破空而来,险些吓着了我。他这一声大吼之后,其他王爷的好评如潮水而来。
  有人说,“《春日宴》语浅情深,思深语明”;也有人说,“《声声慢》首句连用十四个叠字,本朝虽擅词者众,亦未曾见有一下十四叠字者,实属旷世之作”;还有人说,“《声声慢》用字奇横,却是不妨音律,可谓千古绝调,本朝有女若此,当不负我主圣君之名。”
  又有人说,“十一弟的诗用字向来偏怪生涩,往往眼观其诗都难以扣准意境,朝恩单凭耳听,就能准确体悟其精髓,如此短时内写出绝佳两词,惊世才学直令吾等男儿汗颜。”
  这一刻,青王灰头土脸无地自处的悻悻然,瞅了眼景王,拂袖坐下。其他皇子王爷对我赞不绝口,尤以太子赞意最浓。而始终平淡静坐的景王这时也终于有所动容,只是他面色深沉,令我难以看懂他眼中的,究竟是赞赏还是别的什么。
  皇上显然也为我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所作的两词而感震撼,只是他半响无语面色也未见太大变化,使人难以揣测圣意。
  皇上平静深沉,皇后倒颇有些坐不住。端庄的皇后冷然道,“朝恩之词亦令本宫甚喜,然女子终归是女子,切不可因此荒了主务,始终还是……”
  “太后驾到——”皇后的训示未完,尖刻有力的太监之声盖了过来。众人望去,一个身着紫金缂丝百鸟朝凤锦缎袍,熏一脸素雅兰花妆,雍荣华贵的白发老妇人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跨进殿来。皇上皇后皇子们见了急急迎上前问安行礼,我们这群郡主也急忙叩跪在地。
  原来这就是太后,远比我想象中更加威仪年轻,隐约仍能见其年轻时摄魂夺魄的风采。太后大概已在殿外静等了一些时候,见时机到了,方才进来。
  皇上上前搀扶太后,言语柔和,关切问道,“母后身子可有好些了?”
  太后不答反问,“哀家听说宫里来了朵空谷幽兰?”
  太后的话皇上没反应过来,应答不上。太后却是眼尖,朝我走来,可见刘副总管已向她描述过我。
  太后道,“原是这朵,可让哀家找到了,快起身让哀家好好瞧瞧。”我迅速站起来,笑看太后,太后慈眉善目的笑着,脸上的皱纹绽成一朵美丽的山丹,说道,“瞧瞧,多水灵的姑娘啊,灵气逼人,快告诉哀家你叫什么?”
  我乖声应道,“回太后老祖宗的话,臣女是江东王府的慕容植语,封号‘朝恩’。”
  太后点头笑道,“我说朝恩啊,哀家活到这把岁数也没见过女子之词能比肩男子,你是我朝女子第一人哪。你说说,你的小脑袋瓜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怎就能想出这样绝妙的词?”太后说着宠溺的点了点我的头道,“改明儿个我得传你父王来问问话,看他都给吃了些什么好东西,怎生得这般聪慧?”
  我哪是无敌聪慧?不过巧借了他朝古人的佳词而已,太后一称赞,我猛为自己汗颜了一把,赶紧谦虚道,“朝恩谢太后老祖宗夸赞,可臣女之词乃青王殿下引导有方而出,臣女不过顺势偶得之,实不敢受太后之称誉。若比聪慧,太后自当是我朝女子第一人,无人能出之右,臣女岂堪比较?”
  太后听我这么说,笑得明朗爽利,摸了摸我额前的兰花月华,一语双关道,“这朵幽兰当真是与众不同哪。人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皇家不比别处,无才的女子多了,皇嗣如何能聪慧?不聪慧如何能治理国家?依哀家看来,宫里的女眷都得多读读书,学学江东王的这朵兰花。”
  太后后一句明显意有所指,大概就是针对皇后的。皇后一时窘迫无语,却不敢发作,只能强忍着附和太后的说辞,那模样让人看了怪别扭。
  据说皇后惯无才品,也一直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当年太后就曾属意让七皇子楚王之母封后,只是先皇为嘉奖功德无量的左相在遗诏中封了其女为当今皇后,太后也无计可施。
  太后说完转身由皇上搀扶着走上凤椅坐定,看向众皇子眯眼笑道,“哀家今儿也就是来凑凑趣,你们都是哀家的好孙儿,比试什么,尽兴就是,别让哀家坏了气氛。”
  “皇奶奶说哪里话,您能来,孙儿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太子仁厚,虽然接了句场面话,但能让人觉得真诚。太后也是爽利一笑,道,“那就继续。”
  才智比试接着进行。只是经太后这一下,风向立时转了,我变得乏人“问津”。众皇子王爷都把题目转向了其他六位郡主,六人中有答对受赏的,也有答错受罚的。单从赏罚情况来看,宜凌成绩最好,所有问题皆答对。
  渐渐我看出些异样门道,几位王爷的问题像是早商量好的区别对待。提问宜凌的时候浅显到幼稚的地步,比如青王问她,何谓妇容妇德?这种问题随便抓个宫女来也能说得一字不漏。
  显然对宜凌有意放水。
  可青王提问车河王府那个脸圆圆,很可爱的征莲小郡主时,竟换成了对对子,且都是千古一绝的绝对。小郡主已连错了四题,这会儿又被罗王问了个怪问题答不上来,坐在我身边眼圈红润想是要哭了。我看了颇为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倒是太后也看不下去了,状似玩笑道,“檠儿(罗王的名字),你怎不学好,偏学晟儿(青王的名字)欺负人家车河王的宝贝闺女。”
  罗王语塞,怔愣之下忘了回话,太后也不理他,转向我道,“朝恩,你帮帮征莲,把这个问题答了。”
  我心中一震,奇道,太后怎知道我一定能答出这个问题?还是她也想拿这个问题考我?但无论怎样,太后金口一开,我只有遵命回答的份。
  罗王问的问题是,为何竹筐只能装“东西”,而不能装“南北”?
  我起身镇静道,“回太后老祖宗,玄学之中,‘东’为甲乙木,‘西’为庚辛金,‘南’为丙丁火,‘北’为壬癸水。木与金能放竹筐中,水与火如何放的?所以竹筐只能装‘东西’而不能装‘南北’。”
  太后一听直道,答得好,答得妙,哀家总算是服了这朵小兰花了。可我看向太后,却觉得她要我答此问题似是要验证什么,而此刻她已得到了答案。
  我的回答,众人想是闻所未闻,新奇之间更是对我另眼相待,只差夸到天上有地上无。
  其时,何公公在皇上授意下站出来尖声道,才智比试结束,才艺比试开始。
  才智比试其实皇上并未看中比试的结果,倒是过程中各人所表现出来的涵养,气度与品性才是他真正关注的。因此,在这一比试环节中,宜凌虽然不出彩,然她始终沉稳如镜,娴雅如水,却也没失分。
  接下来的才艺比试,显然是其他六位郡主的强项,人人漾着一脸自信的光彩,仅这份自信便如霞光锦缎般夺目。各人或歌或舞,或弹或唱,八仙过海,尽显神通,让一众皇族成员饱享了一顿声乐艺术大餐。
  说话间轮到宜凌上场表演,她轻说弹奏曲目,我登时暗叫不好,没想到宜凌会与我“撞曲”。我计划着弹奏洛朝久负盛名的《百鸟朝凤》曲,原是想取悦太后。谁知宜凌竟要先我而弹奏这一曲。
  宜凌的琴技不可谓不高超,轻摇慢捻间,琴声起伏,时而如百鸟齐鸣,时而如鸾凤翱翔,铿锵激荡间自显气势。师父曾说弹琴讲心,最高境界便是琴声通心。大约宜凌的心声便是凤凰涅槃,携凤之凌然傲气,百死求生,静待时过五百载,一唤百鸟,皆朝其前吧!
  宜凌的琴音与心通,境界超凡,众人莫不陶醉赞许。尤以皇后为最,更借题发挥般直说得宜凌的琴技天上地下唯其独尊。
  我暗叹连连,此番败矣。我无心为凤,用师父的话说,弹《百鸟朝凤》绝到不了琴诉心声的至高境界,纵使我琴技再高又能如何超越宜凌?可眼前换曲便似阵前换将,大大不吉,思前想后,我只能硬着头皮弹奏下去。但求不输宜凌太多,皇后与几位王爷口中能多少为我留存点颜面。
  曲子弹了三分之一,比之宜凌,逊色不少,青王已有贬损之势。此时,琴曲转入一组变音,空空间我身上某物好似在琴曲中得了共鸣,发出一阵似有似无的浅浅怪音。这声音被激昂的琴声掩住,连我都难听分明,外人更无法听见。而奇怪的事情便在此刻发生,先是听到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逼近,再见一群群羽翼光亮色彩斑斓的鸟儿不畏人群飞入大殿内,其中领头的大鸟朱冠彩羽异常绚丽。
  当时景象——我在殿中弹奏,美丽的百鸟在头鸟的带领下萦绕着我或高或低飞旋鸣叫。有如会唱歌的彩色光带,附和着琴声模仿出来的鸟鸣,一时间真真出现了百鸟齐鸣,飞身朝拜的绝世奇景,简直美胜仙境。不仅我看得呆了,在场恐怕没人不为之惊叹动容。
  我一曲罢了,百鸟们飞旋着流连离去,众人仍沉浸在那一幕奇异美景之中,久久无语,皇后更是目瞪口呆,半响说不出一句话。
  正在众人沉静时,直爽的冷脸越王又冷沉一句掷地,“依我看《百鸟朝凤》谁弹都没用,任凭你技艺再高,百鸟不赏脸,就认朝恩这一曲,看谁以后还敢弹。”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二十二章 潜龙入水
  越王的话像巨石投湖,瞬时激起千层浪。
  众人惊叹议论,宜凌的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难堪,隐忍,暗怒……各种神色在她脸上变了几变。
  我收琴回座,小心翼翼的看向越王,他仍是目空一切的冷黑着脸而坐,仿佛一切都不入眼,倒不似有心帮我说话。此时,太子脸上惊喜甚盛,看着我,眸光如炬,痴缠交融,已不复此前的沉稳内敛。我赶忙撇开眼,看到景王,他的神色颇有异常,卸下了原本的平静,眉头深锁。
  我不禁心中疑惑,何事能让潇洒如风的景王伤神蹙眉?
  我正看着,景王似察觉到我的眸光,转而看我,凝缩的眉竟慢慢展开,一点一滴,忽然便笑了。那笑灿若春花,如暖日春风吹来,点点滴滴,眼角眉尖都是温馨,瞬间绿了我的心。
  我渐渐便忘了皇上在说什么,太后在说什么,只满心欢喜的想着景王对我的笑。所有的赏赐都比不了景王这一笑,我想,我大约是着魔了。
  之后种种便如镜中花,水中月,皆是梦幻,难入我心。太后疼宠,皇上赐浴,太子赠诗,外人皆道我洪福齐天,却岂知哪一样也不是我所想要。
  是夜,我披散着发裹着白狐衾披静坐在喧和殿偏殿前的玉阶上。一个人望着星光淡薄的夜空,捧着景王遣人送来的百叶兰,想着,我是喜欢景王的,景王,大概也喜欢我吧。
  一隅的几个当值宫女正在窃窃私语,讲述的传奇无非是百鸟来朝的我。宫中的流言总比外界传得更快些。我前脚刚踏出喧和殿正殿,后脚便已传来“百鸟郡主”的称号。适才便又来了几个娘娘相见问候,仿佛间,我已登上了“太子妃”宝座,离皇后之位也不远了。
  人人道我风光无限,慕我才貌双全,却哪知,我想要的只有这盆百叶兰。
  百鸟朝凤之后,不知皇上会如何定夺?而我是断然不想做太子妃的,明日,只怕势必得求太后一回。
  “你很喜欢那盆兰花?”有人说话。
  我循声望去,竟是越王仰躺在重檐琉璃瓦之上,冷黑着脸问我。
  “那是三哥送的?”越王接着说,是问句却没有相问的意思,“看来你不想做太子妃。”
  我浅浅一笑,藏住心中的惊愕,“越王殿下似乎什么都明白。”
  “依我朝规矩,你回我话前,该向我行礼问安?”越王冷冷道。
  我宛尔一笑,站起来,福了福身子,“王爷看重此礼么?”
  越王纵身一跃,潇洒落地,缓步走到我身旁,“看来你把本王看透了,的虚礼。”
  越王的性子直爽不做作,虽然总冷着一张脸,说话不留情面,却是这皇宫里十分难得的真诚之人。我顿生好感,追问道,“王爷适才在看什么?”
  越王淡淡道,“看你,看你能否做太子妃。”
  我来了兴致,“那王爷以为朝恩能做吗?”
  越王仰头看了看夜空,“我倒希望您能做。只怕你却不愿意。”
  “王爷如何知朝恩不愿意?”我自信并未在众人面前表出心中所想。
  “你捧在手中的是百叶兰,而不是太子的诗,这还不明显吗?”越王冷眼依旧,却没想到也是心思玲珑的人。我不知如何应答,他也无需我应答,转身走了。
  这夜无梦。
  第二日,我很早便去向太后请安,在寿宁宫外等了约一个时辰,方才得见。
  我入了房间,太后威仪而慈祥的端坐用膳,没有妆容,素袍一件却依然庄重而高贵。太后笑着拉我陪她用膳,她的早膳没我想象中丰盛,只有清粥一盆。太后盛了一碗给我,我轻轻一闻,清香袅袅,入口香滑甜软,细腻入心,竟是粥中极品。
  太后祥和笑道,“哀家知你是个大夫,可尝出这粥里加了几味药材?”
  我静心细细一品,“回老祖宗的话,可是加了二十一味补身养颜的妙药?”
  “嗯,不愧是天医的高徒。”太后笑道,自己拿起瓢又盛了一碗,“这喝粥呢,只看是没有用的,需要慢慢品。否则你瞧它清淡不入口,岂知它却是粥中极品,百金莫得?”
  “太后?臣女愚钝,还请老祖宗明示。”难道太后希望我做太子妃?以粥寓太子?
  太后慈祥而笑,“你这朵兰花就爱鬼机灵,喝粥就是喝粥,哪来那么多明示暗示……哀家昨儿画了幅兰花图,你过去看看与你送来那幅可像。”
  太后也画了幅兰花图?我揣测着太后话里的深意,走向她所指的内室。一抬眼,果见两幅一模一样的雅兰图挂在墙上,只是一幅淡淡发黄,上有题诗,一幅墨色清明,无题诗。我凝神看了看前者,一看到那首诗,便知太后精明,已洞悉一切。我“咚”一声跪地,“太后,臣女该死。”
  我原以为莫来画兰卓绝一世,求他为我画得一幅,却不曾想太后这里本已有一幅同样的兰花。难道莫来早已算出我会将兰花图献给太后,而故意画了这幅?莫来啊莫来你这是何故啊?
  两画画风不同,显见出自不同人之手,但意境却惊人的相似。空谷青烟无人,雅兰高洁而绽。但兰花的君子气度下隐隐约约流露出淡淡的哀思愁绪。再看太后这幅画中的题诗,不正是莫来日日对望的那幅发黄女子图上的诗?
  我心中一时慌乱不宁,忽然想起昨日太后点我回答罗王那题,便是想验证我与莫来的关系吧?她是否已猜出莫来未死?她会如何决断?我是否已为莫来惹上杀身之祸?
  五十年前,先帝诏书有云,莫来其人,杀无赦。我心猛跳几拍,太后会顾念以往与莫来的情分吗?
  太后慈眉善目的笑着,缓步走了过来道,“朝恩献画,哀家高兴不及,何来‘该死’?快些起来,跪着是何道理?”太后一派恬然,故作不明所以。
  我跪地仰望太后,不知从何说起,久久无语。太后见我不动,低叹一声走至我献上的那幅雅兰图前,伸手轻轻抚摸,就像拍抚婴儿一般的轻柔。但不知她手上涂抹了何物,一摸之下,画上竟浅浅现出两行龙行书体的字:百鸟朝凤,潜龙入水……
  我惊震万分,这字我认得,是莫来惯用的书法。显然“潜龙入水”一句之后仍有字,但太后的手停了下来,便无字再显,而先前的那行字也慢慢褪去。良久之后,太后转身对我道,“此画中景物东木南火西金北水,各有玄机,寻常玄术之家是不明这份道理的。你能正中,缘分自是不浅。”
  “太后……”我无以应对。显然太后是个玄学大家,言下之意,便是告诉我“东木南火西金北水”的玄妙只有玄学宗师才明了。而我受莫来所教,耳濡目染,只当这是寻常的玄学学问,竟拿来对题。
  难怪我对答当时众人皆不明所谓,唯太后一句称赞之后,众人才纷纷称颂。
  太后接道,“哀家知你心意……雅兰高洁该种幽谷,岂能容身百花杂园?……哀家累了,你且起来退下吧。”
  我心中这才稍稍镇定。
  太后明知兰花图乃莫来新作,却只字未提,又道“雅兰高洁该种幽谷,岂能容身百花杂园”,可见,莫来安全,我亦能如愿。这才平复了惊魂,起身告退。
  出了寿宁宫,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我极力平复的心情,却又莫名高悬起来。莫来为何会在画中隐写那些字,而那些字后面还有什么内容?百鸟朝凤,我从未向莫来提过,可他却早已在画中写出,这是偶然吗?
  我昨日翻遍了全身,所带之物没一件能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那么那种浅浅的怪音发自何处?百鸟又是为何而来?
  还有那句“潜龙入水”,又该作何解?
  纷纷扰扰的问题,一个个涌了上来,剪不断理还乱,明明艳阳高照的春日,我却没来由的感到寒意。
  我正值烦乱时,远远瞧见太子款步走来。他的神色有些许的慌张,直到确确实实见我在眼前时才淡淡溢出一笑,“我去喧和殿找你,岂知你早来了寿宁宫。”太子温和的说词,没有储君的锐气,只是个平和温文的邻家哥哥。
  我留意到他用了“我”字,在我面前,一个臣女面前。“我”字从他口中说来极是自然,对我却是天恩浩荡。我安静的欠身福礼,“不知殿下找臣女何事?”
  “为昨夜之事。”太子淡道。
  “昨夜发生何事了吗?”我想不出,也未曾听过。
  “你不知昨夜之事?”太子蹙眉疑问。
  “不知道便罢了,也不是何大事,”太子儒雅的端看我,淡淡开口,“我原想找你一同觐见太后,谁想你已先见过了。”
  “那臣女不打扰殿下给太后请安。”我礼貌的欠身打算离去。
  太子原想留我,但似乎确有更重要的事非得见太后一面,因而只好罢了,放我离去。
  我一路冥思,到了喧和殿也还是一团混乱。
  下午申时,女官便来唤我们一众郡主到喧和殿正殿候旨,大家从申时坐到酉时,酉正时分终于等来了皇上圣旨。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二十三章 圣旨赐婚
  众郡主跪了一地,聆听着何公公尖声喧念的圣旨。
  这是一份十分奇怪的圣旨。
  洋洋洒洒已过近百字,仍对太子妃花落谁家一事只字不提,只是言语灼灼把其他六位郡主挨个夸了个遍。
  车河王府征珍郡主温婉古静,征莲小郡主甜美玉润。
  麓山王府宜凌郡主淡雅静淑,宜裳小郡主明丽亮洁。
  墨阳王府德颜郡主温润端庄,德月小郡主娇艳莹秀。
  轮到我时,皇上的语锋一转,洗尽了溢美之色,道:江东王七女慕容植语,赐号朝恩,性洁智慧,才思敏纳,朕甚喜,特赐……
  还剩几字未完,何公公却从圣旨中抬首,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直把我看得紧张万分,暗唾,这关键时刻你停下来,存心想急死我?到底皇上要赐我什么,颁下这般怪异的圣旨,你倒是接着念啊!
  “特赐婚配朕三子歉益……月后初九成德殿大婚……”
  婚配朕三子歉益……婚配景王?我省悟过来,瞪大了双目,惊大了嘴,没听错吧?我是来选太子妃的,皇上却把我赐给景王为妃?他这是做哪国的和尚?念哪国的经?难道是太后的意思?……不会,太后并不知我喜欢景王。
  我一时呆怔住,没留意何公公已经念完“钦此”等着众人叩谢皇恩。德颜轻撞了我一下,我才醒然随众谢恩。何公公笑着向我道贺,又道,“朝恩郡主今夜便可离宫回家,不必再留宿喧和殿了。”
  何公公说完便走,我急忙追出去,本想问个彻明,谁知话刚开口,何公公对天拱手道,“此乃皇恩浩荡,郡主厚福绵长。”接着他深意一笑,带着一众侍卫走了。
  我莫名其妙的转回喧和殿,几位郡主正笑开了花,见我闷闷进来,又都马上噤声。宜凌始终静立在人群的边角,美得刺目,从容淡定的看着我,只是那清冷的眸光中却隐隐带着不善,透着不甘,又似恨得妒嫉。
  可转念一想,我这已被皇上三振出局,摆明了太子妃一位从此与我无关。她怎可能妒嫉呢?难道她是因为再没机会公然把我比下去而心有不甘?
  料想便是如此了,此女在麓山王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才情不凡又貌若天仙。此来定然踌躇满志,对太子妃一位志在必得,却没想到比试场上我这个隐居山野的世外郡主成了黑马。她在我这里吃了大亏,失了颜面,却没了机会报复,能甘心吗?
  “慕容姐姐,伤心的话就哭出来吧。”德颜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递出了一方锦帕。
  我怔怔的看着她,伤心?我哪来的伤心?又为何要伤心?
  我平静环视众郡主一眼,这才发觉她们竟都这么认为,甚至女官们也都面色戚戚。众郡主见我这个最大的敌人已然没了威胁,这时竟都大方起来,伸出友爱之手,你一言我一语的温言相劝,诚意安慰。可原本震惊之后,对于赐婚景王的消息,我是高兴的想哭的,直呼老天有眼,想我之所想。
  众郡主温词一来,我反倒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能傻傻的呆站着。许久之后,我不得不在心里想,是否也表演一下悲痛欲绝,万念俱灰,呼天抢地的戏来应应景,衬衬气氛?
  场面悲壮起来,我所过之处,宫女太监们无不在惋惜声中摇头。我似乎一下子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娇女,变成了苦大仇深的悲情女。就连后来赶至接我回家的二哥也一路谨言慎行,怕一句话不对,刺激了我。
  难道就没有人相信我现在高兴得直想仰天大笑三声?
  回途中,我一直缄默不语,心中却喜悦泛滥。但在二哥谨慎观注的眼中,我的沉静,是为落选出局一事自艾自伤,便安慰我道,“语儿,你可想开些。这也不是你的错,”他转而愤愤然,“要怪便怪景王。”
  我抬头直道,“关景王何事?”
  二哥一脸愤慨不平,“若不是他昨夜在皇上的乾坤宫里跪求了一夜,皇上如何也不会下旨把你赐给他。宫里宫外谁人不知你正是太子妃的大热人选。昨夜大哥从东宫回来还言辞凿凿道,太子定然会选你为妃……”
  “你说昨夜景王到乾坤宫跪求赐婚?”二哥其他的话都没能入我心,只有这句。难道这就是太子所说的“昨夜之事”?那么太子去寿宁宫见太后,是想求太后不允赐婚?
  我暗拍胸脯,好险,幸好太后言明了站在我这边。
  可是细细一想,即使景王求婚,太后声明,皇上不封我为太子妃也就是了,并用不着应允赐婚啊。他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况且照我之前的想法,皇上怎么也得折腾我们一番,不弄个鸡飞狗跳,内斗连连势必不会罢休。可如今他却一道指令把我踢出了内斗圈,是何道理?
  难道他认为我的存在反而会坏了他的计划,所以借着景王这个台阶干脆把我清除出去?
  我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鹤立鸡群,要看鸡打架,怎么也得先把鹤赶出去。看来皇上与太后通过心意了,知道我无心争抢太子妃一位,却又技压群芳,高高在上的形象压制了其他郡主的斗志和争抢之心,所以弃我而留宜凌。
  宜凌的争抢之心路人皆知,我一走她必能挑动争斗的混乱局面出现。而且宜凌虽然貌美耀眼,又似乎得了皇后的宠爱,但才智上却没能服众。众女不服她,自然就会有一番精彩的拼抢之战上演。
  到时只要那三个王府争得一塌糊涂,我们江东王府虽未参加,四王联盟依然会土崩瓦解,皇上必能渔翁得利。
  我一路寻思着,全没把二哥在轿外絮絮叨叨的话听入耳内。自以为想明白了,便喜滋滋的转为景王夜跪求婚一事心神驰骋,得意非凡。原听说景王与太子关系甚好,没想到,他却是个敢爱敢恨之人,不惜为爱与太子争我,难道他已爱我不可自拔?
  我欢喜着,不觉已到了漯河畔大哥的将军府。二哥本带着我要去见大哥,管家却跑来道,“大世子说夜深,七郡主和二世子也累了,且先回房休息吧。”
  这正合我意,领了话我便直接回了桃苑。推开房门,磬儿正守着一盏如豆的灯昏昏欲睡的等我,见我进来,她登时醒了,急忙迎上来语气哀伤道,“郡主,您可要节哀顺变,千万别伤了身子。”
  我笑道,“你这是唱哪出戏?我又没缺爹少娘的,节哪门子哀顺哪门子变?我现在高兴还来不及呢。”
  磬儿一听,悲伤渐重,“郡主,奴婢知您委屈,本该是太子妃,现在却成了景王妃……您就别强颜欢笑了,奴婢见了难受……”磬儿说着就快要哭出来,“大世子已经气得病了,您可别再出什么事才好。”
  大哥气病了?我神色微诧。转而一想,也对,他本已认定太子妃是江东王府的囊中之物,如今落空,由极喜转极悲,真真容易气血攻心。不过大哥那样浴血沙场的强健之人就算再多呕几口血也绝出不了大问题。
  倒是眼前的磬儿,红着眼圈,显然已经哭过一回了。我不得不好言安慰几句,却没想到越说越发让磬儿哭得凶了。我禁不住头痛,为何她就不信我现在真的很高兴呢?
  不是强颜欢笑,是喜由心生。
  我喜欢景王,景王又为我跪了一夜乾坤宫,这是多么浪漫的求婚宣言。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刻就在此时,能得知钟爱之人也心系自己,岂会有悲伤?
  可是偏偏就没人能分享我此时的幸福喜悦。这才是我最大的悲哀。
  而我这悲哀渐渐便蔓延了整个帝都的王府,高官之所。甚至包括哥,不知何故,哥得知消息后,一直闷闷不乐。他似乎并不乐意我嫁给景王,但又碍于某些隐衷不便把话说明,或是觉得说了倒不如不说。
  而现在大约隐隐知道这事的人,谁人都为我扼腕叹息,不信我真心欢喜,甚至谣传我为此寻死。
  谣言听得多了,我也懒得再与人解释争辩,索性过了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生活。
  这几日,景王请了左相做媒人来下文定,聘礼连送了数十车。大哥已沉稳如昔,只字不再提太子妃的事,只管为我筹备婚嫁事宜,打点父亲,母亲来帝都所需的寝居之物。
  今天,帝都城南有庙会,大哥想了想,便让二哥带我去逛逛,大概他怕我在桃苑里闷出病来。我让二哥去请哥一道前往,派去的人回话说,墨阳世子一大早便出去了,说是去了趟宫里面,回来后又出去,不知去了何处。
  我只好跟大哥要了阎三,带着品严,磬儿随二哥去见识帝都的庙会。
  到时,迎神出巡已经结束,但乐舞百戏,诸般杂耍仍使庙会显得热闹非凡。我穿过涌动的人群,远远望去,目光尽头的福灵寺,善男信女云集,大约佛事活动仍在进行。
  我正欲去看看,这时品严忽然在我身旁低声道,“小师叔祖,有危险,冲着您来的。”
  我心一惊,四顾乱看了看,并无异常,小声喝斥,“呆子,别瞎说,满街的平民百姓,谁认得出我来,能有什么危险?”
  品严却是神色凝重,“小师叔祖,这股危险一直从将军府外跟到这里,弟子也是此时方能确定,它始终凝聚在您的周围。”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二十四章 庙会夫人
  我又看了看,仍未觉察出周围有何异样,但见品严神色郑重,也重视了起来,让阎三格外警惕些。
  因为我想起了上次花魁大赛品严看出出尘姑娘中毒的事。我之后问他,他说他自小便能感觉到旁人察觉不到的危险气息,但不是对任何人都灵验,却似乎对我有效。
  我在天医宫中音幻术时,他就是循着感觉到的那股危险气息找到了我。而飘香楼我被挟持那次,他也觉察出了有人身处危险之中,只是不知是有人要行刺太子、景王和越王,误以为是出尘姑娘的中毒事件。
  出于谨慎,我也不去福灵寺了,那里人多容易被冲散。想来我们也已经逛了一个多时辰,口干舌燥,干脆叫二哥挑间茶楼酒肆润润喉,歇歇脚。
  岂知这时临近晌午,茶楼酒肆皆已人满为患,要找个座并不容易。我们随二哥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在一家其貌不扬的酒楼高价买到一个雅间,索性叫了酒水,点了菜。
  这个雅间,位于酒肆二楼,其实也就是相对而言“雅”了些。一面临街,以工艺粗糙的镂空窗相隔。一面为门,一面为木墙,墙上挂了几幅不知哪个街边小摊买来的廉价字画,墨色也已经灰旧。余下的一面是一块画着几只展翅雀鸟一枝横梅的长高屏风。屏风的另一边像也是一间相似的雅间,似有几个府衙差官酒足饭饱,醉意熏天,正要结帐。
  就听一人道,“兄弟几个,听好了。这些日子可得把招子放亮些。大爷在三爷那里吃了闷亏,肯定憋着一肚子火,哥几个要是再找不到空空公子的线索,当心大爷那里吃不了兜着走。”
  另一人打了个酒嗝接话,“岑头儿,好不易今儿休息半日,哥几个出来喝酒,你尽说些……扫兴的屁事儿……干啥?哎,你们说那个什么鸟……郡主……就真是仙女下凡不成?竟连三爷……三爷那样的人……也红着眼跟大爷抢?”
  又一人借着酒劲嘻笑道,“什么鸟,鸟你个乌龟王八头,是百鸟郡主。老子听大爷身边的小德子公公说,那可是天上的仙女,能使唤百鸟,你小子就看一眼都会折寿个七儿八年的。还说,说……说她什么才什么世,反正就是连十一爷都被她给比下去了……大爷可欢喜的不得了……”
  我静听着这几人的谈话,言语中虽隐了身份,说的却是太子,景王与我,便示意众人不动声色,继续往下听。
  “欢喜?现如今还不是空欢喜一场,”又出来一人插话,停了停他接道,“不过没准儿三爷那里也是空欢喜了。”
  “哦?这怎么说?”嘻笑那人追问。
  最后这人故作神秘道,“你们都还不知吗?听说那个百鸟郡主不乐意嫁三爷,从宫里出来就抹了脖子,现如今也就吊着一口气了,谁知道她还撑不撑得到成亲那日。”
  “这可……当真?”打酒嗝那人凑上来问。
  “这当然……”
  正说着,那边似乎已经结帐完毕,几人彼此搀扶着,声音低了下去,流里流气,说说闹闹就走了。
  我正听得一脸怒意,二哥却追着我打趣道,“听了这许多日的谣言,你还为这话发怒?他没把你直接说‘死’,就算口下留德了。况且为兄我怎么横看竖看,左看右看,也没瞧出咱王府的懒语儿是仙女下凡?你们说是不是。”
  哥说着看向阎三,品严和磬儿,想获得点儿群众响应。
  众人却不理他,我看了好笑,美目圆睁道,“二哥,你可得忧着点儿,没听那人说吗?看我一眼都得折寿个七八年,你这一下子看了我这么多眼,少说也要折寿个七八十年了。还不赶紧上山觅一块风水宝地……”
  二哥嘻道,“你没听过一物克一物么?你二哥我何许人也?风神俊逸,倜傥潇洒,本朝还有哪个堪与我比较?……”二哥说完见众人忍笑的反应,似乎又觉得话说得太满,接着补充道,“嗯,当然,楚王,景王与千度还……还能与我比较,但也只他三人了……”
  我笑了笑,继续语损二哥,两人便你来我往,胡扯乱说起来。庆幸大哥不在场,否则我与二哥的言词句句超了他的尺度,保不准他会气成啥样。
  闲聊中,酒菜端了上来。我便拉着磬儿,品严,阎三同坐而食。
  二哥风流惯了,一边下筷吃菜喝酒一边还唠叨,“要是能再叫个水灵灵的姑娘听上个小曲儿就更好了……”
  我停箸轻笑,“是啊,最好还是你那皮肤白皙滑嫩的出尘姑娘唱的小曲儿,肯定让你销魂。”
  二哥一听猛咳了两声,喝了杯酒润喉道,“我的好语儿,‘销魂’这字眼,你千金之躯,大家闺秀可胡说不得。要是让大哥听了非得把‘带坏你’的罪名扣到我头上,我还不去层皮?”
  “呵,你都能去找出尘‘销魂’了,我却还说不得这两字了?”我故意大声强调了一遍“销魂”,磬儿听了脸红着瞥了眼阎三,阎三与品严则故作低头苦吃。
  二哥咳得更重了,正要作势训斥我一番,此时一个酒肆伙计进来上菜,他只好装着埋头吃菜。酒肆伙计端着盘香气腾腾的煎炸鲈鱼走到我身旁,意欲将其放在我面前的空位上。我正在想,改明儿把我那时代的餐桌旋转盘在这地方推广推广,方便劳苦大众,免得上个菜还得伙计东跑西转。
  正此时,就见一道白光闪过,我还没反应过来,身侧的品严已猛推了我一把,我仰天跌倒,摔得七荤八素。等磬儿把我扶起,阎三与那上菜伙计已在雅间内对打开了,身形灵动迅捷。刺杀事件就这么突然的发生,二哥急急将我护在身后,镇定道,“阎三,留活口。”
  阎三得令,招式凌厉,杀气却去了大半,但那伙计却是招招狠毒,拼了命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出去。眼见手下功夫斗不过阎三,那伙计把心一横,整个人撞向雅间的窗户。只听“咚”一声,如西瓜坠地般闷响,伙计已经摔出窗外。
  阎三驭剑箭一般飞身而出,我们赶至窗口外看,那伙计竟好死不死的砸中了街上一顶四人抬轿子。幸好他没把轿子砸穿,轻身滚落一旁爬起来就跑,阎三急忙追去。我们则迅速下楼出店,查看轿中人的情形。
  轿中人已被丫鬟搀扶出轿,娉婷身姿颇有些惊魂未定的轻颤。
  这是一名素面朝天的仙姿国色,眼含秋水,眉颦春山,美目黛眉间楚云晓雾缭绕不散,书一缕淡淡愁绪,谱一段幽远哀思,风情楚楚撩人心魂。但从发髻上看,她已嫁作人妇,脸色病态泛白。看气色,除了受到惊吓之外,这女人本身还有些问题,像是怀有身孕却胎位不稳。
  二哥一时看得呆了。我便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去酒肆善后。自己转身上前与女人搭话,安抚其惊魂。说话间我为这女人把了把脉,她的病情,掌握了八九分,这才顺手扶她进轿,小声问道,“夫人这一两日是否有少量出血,且血色浓黑,但无腹痛下坠之感?”
  女人一听惊问,“姑娘果真是大夫?”
  我淡笑接道,“夫人这两日已在服药,药方是南北沙参、玄参炭、淮山、生白芍、生地炭、藕节炭、仙鹤草、银花炭、旱莲草、化龙骨、乌贼骨、桑寄生、炒杜仲、炒桑叶各五钱,炒丹皮、麦冬各三钱三分,川连两钱,黄芩四钱,菟丝子、太子参各一两,生草一钱。我说的对吗?”
  女子怔住,“姑娘所说一点都不错。”
  我心想,能错吗?从你的症状与恢复状况看,用的是天医宫出来的大夫才开得出的保胎方子。
  于是接道,“为夫人开方子的大夫颇为高明,这方子对夫人近三个月的身孕而言是保胎妙方,寻常的郎中大夫开不出来。不过若是你能每日再吞服陈阿胶五钱,白芨粉二钱的话会更好。另外,夫人断药之后,可试着服用续断汤,以续断、茯苓、阿胶珠、桑寄生、白术各五钱,川芎、酒当归、炒香附各两钱,人参、炙甘草各一钱,生姜五片,用水煎服,每日一剂,其对调利血脉,止血安胎有奇效。我的话是对是错,夫人可回去相询为你开方的大夫。”
  女人满眼感激的看我,“多谢姑娘。”
  我宛尔一笑,“夫人不必感谢,先前本是家人鲁莽,追擒匪贼却让匪贼惊扰了夫人。我们自该赔礼道歉,敢问夫人府邸……”
  “不必了,”女人见我打听她的来历,紧声打断我的话,莹洁一笑,纯如白兔,“劳姑娘挂心了,我已无大碍。出门拜神还愿也久了,这就该回去,姑娘不必在意,告辞了。”
  我见这女人一听我问她来历就急着离开,也不再说什么,笑了笑,退开几步。女人轻声吩咐起轿,轿子便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二哥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突然出声,把我吓了一跳,他粗眉微蹙,轻声道,“这女人是景王府的人。”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二十五章 临风君子
  我心中“咯噔”一下,像是忽然失落了什么,想抓却抓不住。心跳陡然快了起来,有些紧张,慌乱,不知所措。
  我转身问二哥,未觉声线已在颤抖,“你如何知她是景王府的人?”
  二哥并没看出我的异样,专注剖析道,“你就没留意她适才用的那方锦帕吗?那是咱王府去年年关上贡的‘南绣’。因皇后言明了封赏的主子,御衣制造院下了很长的单子,这批‘南绣’都是因人而绣。父王为求慎重,曾命我亲自督工,上京派送,我记得梅花图案的织锦该是配送给景王府的。”
  梅花?
  一幕幕画面在我脑海里回放,娉婷的女子俏立轿前时紧握在手中的那方锦帕,垂下的一角确是冷艳艳开了一朵孤红的梅花。
  我的心一紧,隐隐有些说不出来的抽痛。
  这带着点点忧云愁水的梅花夫人,会是景王的谁?又能是谁?
  不是王妃,不是侧妃,那么是侍妾么?
  或者,只是一个他爱的女人?所以才能拥有专门配送景王府的贡品?只是却没有华贵的身份而荣登王妃,侧妃之位?
  那么,景王真的爱她么?我暗自神伤……那样的女人,有几个男人会不爱呢?若笑,似摇碎繁天星辰,若哭,恰点醒梨花带雨……那么我呢?我在景王心中又是什么?又能是什么?
  他爱我,不爱我,爱我,不爱我……我的心一点点揪紧,疑窦令我烦闷难耐,像被大石压住的弹簧,不甘心的收缩,拼命反弹却力不从心。
  这才惊觉,原来我是这般在意那个怀有身孕的女子,这般在意她手中拽着的那方绣梅的锦帕,她的存在突兀的像我心里横生的一根刺。我是个奇怪的爱情完美主义者,我要的夫君只能爱我一个。
  他可以曾经爱过别人,但在我之后,他需是只爱我的。这是我的坚持,也是我的骄傲,我的清高绝不容忍与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的爱。
  我是追求完美的,但我不偏执。景王那样飘逸尔雅,淡泊高贵,逍遥洒脱,桀骜不羁的人,常年游历江湖,曾经必是有过几段情的,无论是逢场作戏还是真情所动,那都是我无力参与与改变的“昨天”。
  而我想要的是“今天”和“明天”的完美。
  我想我这几日,大概真是高兴过头了。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一生一世一双人……
  景王,会是我想要的那个人吗?
  我不敢想,也不敢问,甚至,有些害怕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我若无其事的跟着二哥回家,所以我并不想做何事去揭开那女人的真实身份。
  唯一想做的,只是以时间洗尽心中的彷徨与落寞。
  现在,心情一团遭就一团遭吧,也许待到平静之后我的思绪会清明起来,知道该何去何从。
  只不过这时候,平静越加显得弥足珍贵。
  自庙会回来的这天,我的心情不好。大哥为我的安全考虑,在桃苑加了几重侍卫。因为那日,阎三擒回来的酒肆伙计,在半路上已被人变成了一具尸体,而尸体上了无可追查的痕迹。大哥道,这是杀手组织的惯常做法,任务失败后也绝不留下任何线索。
  我无心理会这个,大哥自会操心。
  第二日,景王大概得知了我遇刺的消息,派人送来了好些宁神静气的东西。接着哥也来了,陪我坐了半日,闲话了半日,我几次冲动想提起“梅花夫人”让他为我打探其身份。但最终也不知为何忍住了只字未提。
  第三日,我懒在床上,东想西想,磬儿把端进屋的早膳换了几遍,我仍不愿起来。这日,景王亲自过来探望过,只是我赖床不起,未得相见。
  众人只道我性情一贯慵懒随意,景王不责怪,便也没人深究我为何贪睡不起,更无人知我此刻小女人患得患失的气闷心思。
  第四日,我早早便起了床,用了早膳,倚腮坐在窗前。独自看着满眼的桃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该想些什么,失神间,竟低低吟出,“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题都城南庄》唐,崔护)”
  吟完一遍,仍觉不够,又幽幽想起了纳兰性德(清)的《采桑子》,接道,“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浅浅吟罢,忽然想起“一片幽情冷处浓”一句原本出自另一个不甚出名诗人的《寒词》,“个人真与梅花似,一片幽香冷处浓。”思及梅花二字,便像一物坠湖,我的烦闷心绪被撩拨了起来。
  为平心境,避烦闷,我索性发泄般把唐伯虎的《桃花庵歌》又吟了出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正这时,清脆的掌声在耳边想起,景王着一身轻衣软袍自我窗旁的游廊边信步走出。含一眼笑意道,“丫头的心里烦乱的很?”
  我立时站起,见是景王,隐隐有些为“梅花夫人”而气责于他,没留意到他用“丫头”二字亲昵称呼,冷了脸回道,“谁说臣女心里烦乱了。”
  “哦?那是我会错意了?”景王随性笑道。
  我冷道,“那可不?如今春意正浓,桃花潋滟,臣女心情岂会不好?”
  “难道不是春阑花残,春尽人慵,满腹哀伤惜惋情怀?”景王假意皱眉道,“你的词可是这般意境?”
  我不欲与景王争这个,扬头道,“王爷此来是与臣女论诗说词的吗?”
  景王似瞧出了我在气闷,也不知他是否知道原由,但见他尔雅一笑道,“不需多久,你便是我的妻子,还用臣女自称?该称我为‘你’或是歉益,自称‘我’了。”
  景王清淡说出“妻子”二字,我没来由的心神一荡,竟颇为感动。他没说王妃,说的是妻子,这二者是不同的,前者疏远而冷漠,后者亲切而有情。“妻子”是否意味着一种无言的承诺?我正寻思着,景王蓦然自身后拿出一小盆翠绿的植物送至我眼前道,“送你。”
  我瞥了瞥那盆植物,只见一层层嫩叶清翠,形如心,惊道,“这是痴心花?”我眨了眨眼,确定没看错。这种花只产于北方雪原,花季在秋冬交接之时,花开时,所有的叶子都会以保护的姿态围在花侧,如痴心的男子护着心爱的女人,因而得名痴心花。而痴心花在洛朝的寓意正有如中国古代的南国红豆,有相思相亲的深意。
  而且这种花本也是药草,只是极难寻觅,就连收尽百草百药的天医宫里也只有制成药的干花干叶,未能得种其花。
  我捧花问道,“你怎会有痴心花?”
  景王洒脱一笑,“这花虽难觅,只要有心,却不是不能。丫头喜欢就好。”
  “谁说我喜欢了?”我讷讷言不由衷,其实能不喜欢吗?可是心却更乱了。
  景王一面对我这般用心,一面却又敛藏着一个绝色的梅花夫人,他的心意究竟为何?我就如雾里看花,不明不彻。
  我想不通,烦乱道,“你送我这花作何?”
  景王深意浅笑,凝黑了眼眸,不答反问,“丈夫送妻子痴心花你说为何?”
  我心中漏跳一拍,气闷的心结稍稍松动,只是半响怔怔无语。景王便转了话题接道,“春江水暖,鱼正多时,丫头可愿陪我去垂钓?”
  我看着景王清雅的笑,扪心自问,我不愿么?显然我的心告诉我,我愿意。
  我轻轻颔首。
  却不知,颔首间已交托了心。
  大哥放我只身随着景王而去,我入马车,他骑马,侍卫随行,很快到了春江垂钓之处。这里两面奇山绿林,形如峡谷,中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景王说这就是漯河的上游。
  此处的景色是奇美的,或许受了环境感染,我的心境渐渐明朗起来,不想“梅花夫人”,不想景王是否爱我。只想着将自己浸淫在无边无际的春色中。
  此时的景王如玉佛一尊,坐在河畔,放饵垂钓,衣带迎风翻飞,飘飘然,逍遥若仙。我渐渐看得呆了,痴痴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临风君子,淑女好求。”
  景王听见了,微微侧头看了看我,然后一笑。
  这一笑就老了天涯,老了时光。
  直到艳阳敛光,景王看了看远处飘来的乌云,收杆而起,欲走了。我静坐在河岸,看着乌云投在河中的片片身影,颇有些懒意,便不动。
  景王回头,诧异的看着我,“丫头,怎么不走了?”
  我慵懒一笑,“我累了。”
  “想我抱你走吗?”景王仰天挑眉,挑起的眉梢更见洒脱不羁,“再不走,怕是要下雨了。”
  “其实,我很喜欢雨中漫步的。”我柔柔笑着,依然纹丝不动。
  “当真不走了?”景王欺近我,倏地揽我入怀,我腰间一紧,景王的气息带着邪魅便已将我笼罩。他的脸几乎贴上我的脸,鼻翼有意无意的碰触我的脸颊,那模样性感到了极致,以致我忘了呼吸,只闻心跳。
  景王邪魅的眼蓦然一软,溢出些许温柔,他拧着我的鼻子轻笑,“傻丫头,再不呼气,你可要憋死了,本王上哪儿再去找这么一个傻王妃?”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二十六章 雨中真言
  我瞬间红了双颊,低眉颔首,娇羞下来,急道,“我自己走。”
  景王听了坏笑一声,手下使劲,打横将我抱起,“当真愿自己走?”
  我惊呼一声,低眉点头,止不住一阵心悸。忘了自己也忘了烦扰,只是想,天涯海角,时间就这么停止了吧。景王这时松手放下我,急急将绣着墨竹的素雅外袍脱下罩在我的头上,笑道,“丫头,看来不雨中漫步亦不行了。”
  我茫茫然从自己的遐想中抬头看景王,方注意,大颗大颗的雨滴已经坠落下来,打在他刀削斧斫的脸上。他举手抹干沾湿眼睫的雨珠,冲我淡笑,拉住我急往停在远处的马车而去。
  景王的外衣轻轻柔柔,带着属于男子的阳刚气息,罩在我的头上,其实做不了雨披,但真真实实让我觉得甜蜜。雨珠渐渐急切,落在河水上,如同滑落玉盘的大珠小珠,溅起一朵朵洁白莹霞的水花。
  前方两个侍卫跑了过来,一手拿着蓑衣与油纸伞。景王前行几步接过雨伞,撑开,交给我,再拿过蓑衣,轻轻披在我的肩上。而他自己什么也没留下,转头对侍卫们道,“把马车驾到庄子里去。”
  侍卫们得令离开,景王对我道,“这雨来得虽急,怕是去得晚,幸而这是我的封地,前头转角两里地有一处别庄,我们先去那里避避。”
  我含笑点头,将伞递给景王,他柔笑接过,撑起,另一手揽过我的肩头,让我与他共享一把伞。我穿着厚厚宽大的蓑衣,雨滴打在上面隐没了声响。倏然我想起了《上海滩》里许文强与冯程程雪地共撑一伞的经典温馨镜头,心里一片暖融融。
  景王高出我一个半头,他斜斜的支着伞偏向我这边。我斜抬首看他时,他也正侧脸看我,笑问,“丫头,可还在怪我?”
  我迷惘的眨了眨眼,没明白景王这句话的含义,模样兴许有些痴呆。
  景王开怀一笑,戏谑道,“丫头,众人面前你机灵的很,怎偏偏在为夫面前傻了起来?”
  “傻?”傻?我有吗?
  “倒也傻得惹人怜爱,”景王伸手轻揉我的眉头,“姑娘家,总皱眉可不好。我是问你,你可还在为太子妃一事,责怪于我?”
  我这才明白景王话中的意思,看来外头的谣言当真是传得厉害了,急忙澄清,“我原本就没想做太子妃,何故怪你呢?”
  景王淡然接过我的话,“看来我确没看错,只是你虽无心,却该知依你在喧和殿之上的表现,势必是太子妃之选。”
  我暗惊,原来他早知我无心争夺太子妃一位了。但听景王又道,“父皇心思,常人难明。原你只是聪慧些,才华出众倒也罢了,偏偏一曲《百鸟朝凤》引来百鸟相拜,亦令太子为你倾心不已,这众目睽睽之下的种种,逼得父皇若不赐你为太子妃便难以服众。”
  景王顿了顿,“天子行事,‘服众’二字最重,父皇若不赐封于你,一来不能服众,二来将与太子有隙。可你的聪慧才品皆在太子之上,锋芒毕露又不懂敛藏,在父皇的眼中断非太子妃的人选。父皇两难之境,你的命已悬于刀尖之上。”
  刀尖之上?我惊讶,难道皇上会背地里要我的命?我骇然暗道,没想到太子的眷顾与一曲远远超出我意料之外的《百鸟朝凤》已经将我置于凶险万分的境地。
  那么景王……我疑惑的看着他,他一夜跪求便是因为猜透了皇上意欲杀我的心思而为求替我保命?那么……
  没等我深想,景王似看穿了我的思虑,道,“父皇心思早定,此次太子选妃,所来郡主皆会赐予各亲王,是以选妃比试当日众适龄亲王会悉数在场。”
  景王拉紧了我的蓑衣,“我想你也知道,父皇曾赐予我一任王妃,一任侧妃,皆是与我志趣不合之人。那二人命薄早早去了,我府中空缺,这次父皇招我回来自是算好了,再赐一人予我。与其坐等父皇赐人,倒不如将你求下。你我志趣相近,相处或许不坏。”
  景王说着,话锋陡转,“然你若觉委屈不愿,你我且做无实夫妻亦可。待过些时日,我与父皇求得外封出任,再设法放你出府另觅良人。只是大婚之前,外人所见,你我该亲密些才是。否则若令太子心中仍存有念想,就算太后助我求得了你,父皇又如何能放心于你?要知道,适才我的侍卫中亦有父皇的眼线……”
  我呆呆怔立住,这么说来,刚才河畔景王对我的亲昵动作是做给皇上看的?目的是保我一命?难道庙会之上的刺客是皇上派来的?景王此后勤来看我便是知道了皇上对我仍不放心,便欲故意与我亲密相处,以冲刷谣言,保我小命?
  我强压住震惊道,“那么庙会……”
  景王打断我的话轻轻笑道,“傻丫头,有些话是不可说的。”
  不可说?那么就是了?
  我的心忽然闷起来。不酸不涩,只是闷。却闷得难受,像待在急火之上的蒸笼里。没想到,那个看去慈祥和蔼的皇上早已对我起了杀心。皇宫深院果然是一处吃人的泥沼,只轻轻踏入一脚便已危及小命了。
  我定定的看着雨中不甚清晰的前路,路已不远,尽头出现了一座偌大的宅子,高大的漆红宅门,门上匾额写着“葳蕤山庄”四个苍劲雄浑的烫金大字,门前守着一对威武雄壮的石麒麟。
  身边的景王小心的为我撑着伞。我脚下一路泥泞,湿了裤脚和鞋袜,阵阵冷意传来,倒自烦闷中清醒了些。前一刻知道了因果,便也知道了景王一夜跪求并非出于对我的爱。他对我大约只是喜欢加心心相惜吧,就像对妹妹,对知音那样的感情。
  那么太后呢?她也看出了皇上的心意吗?所以她没有协助太子留我为妃,而是助景王求下了我。兴许在她眼中,把我赐给景王能保我一命。她这是顾念与莫来的情分吧?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
  天阴沉而低郁,映衬着我此刻的心情,我闷不出声,无意间又想起了“梅花夫人”。一时心潮起伏,百味陈杂,冷雨中身子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景王发觉,转头轻问,“怎么了丫头?可觉得冷?”
  我本已心烦意乱,更拒绝景王这种不参杂爱的关心,蓦然激动道,“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好。”如果不爱我,你对我这般好做什么?存心让我误会还是存心戏弄我的感情?
  景王被我一喝,神色有些莫名,但转而又似想明白了,淡然笑看我道,“丫头,别使性子……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呢,也喜欢你,但喜欢不是爱,它可以是朋友间的欣赏,是兄妹亲情,也可能变为男女之爱,但眼下你我之间一切皆是未定。”
  “我长你十岁,男女之情总比你冷静明晰些。你此时,或许只是囿于心中迷障,一时痴迷于我,可痴迷虽看似凶猛却不是真爱,你可明白?这世间本无多少真爱,万不可轻易许心。你我现今倒不如坦然相待,平心相交,一切顺其自然,若真有缘自能成正果。”
  景王说得坦诚,我原本正要驳斥他的话,大呼,我是真爱你的。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为何,心里莫名一虚,震撼不小,痴迷二字给了我当头一棒。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词会冠在我的头上。可如今再深入细细想来,却觉不无可能。
  我心中原本对景王笃定的爱,有些迟疑迷惑起来。我不知道怎样算是真爱,也不晓得什么是爱,只是像磁铁受到了磁场作用力一样,跟着感觉走。
  爱,该是心灵的契合吧?
  那么我是真爱景王?还是一时的意乱情迷?
  我并不了解景王是一个怎样的人,这是真爱吗?景王一席话,我忽然就迷惘起来。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万情千绪倾泻而出,连自己是谁也已看不分明。又如何看清心中所爱?
  景王不语。带着同样沉默无言的我一步步进了葳蕤山庄。庄子傍山而建,规模不小,构造也精致。只是很清冷,所见除了先到的侍卫们,也就一个管家四五个丫鬟,小厮。
  众人礼毕,景王命人把热水送到我所在的房间,让丫鬟们伺候我沐浴。我把身子缩进暖热的水中,看着氤氲水汽和制成干香的兰花花瓣,周身一暖,索性闭上眼任人伺候。丫鬟们尽心而不多舌,只在换衣的时候才道,葳蕤山庄是景王府的别庄,景王从来不带女子来庄里,因而山庄中没有得体的女子衣物,我只能暂以丫鬟的衣服遮体。
  听到这个消息,我隐约是有些高兴的,能成为景王第一个带来葳蕤山庄的女子,多少也是虚荣的。可这时我的心思全纠结在了是否“痴迷”景王的深潭中,心情仍显沉重。
  景王却淡泊如昔,我梳洗完毕出房找他的时候,他已打理好了自己,换了干净的衣物,披散着发坐在花厅中饮茶。我站在门口看去时,只觉眼前人是从极美的文字中走出来的高雅逍遥客。
  景王察觉了我,淡然一笑,向我招手道,“丫头,外头有风快进来。”我依言缓步走入花厅,景王上下打量了一番,玩笑道,“丫头换上这身衣物倒是别有一番爽丽之美。我看,你以后可以多穿穿看。”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翠色丫鬟服,何美之有?迎上景王戏耍的灼灼眸光,我更觉得这衣服捉襟见肘,十分不合体,越发不自在了。景王见我窘迫,意外的大笑起来,“傻丫头。”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二十七章 拜仙宋白
  景王再一次叫我“傻丫头”的时候,他送我回府的马车已经到了漯河畔,大哥的将军府门口。
  夜墨浓染,景王跳下车,登时被笼罩在一片黄晕的灯笼光中,说不出的高贵斯文。他伸手托我下车,含笑道,“你是个大夫,自是比我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回去早些歇息吧。替我与你大哥交代一声,我就不进去了。”
  景王说罢便道别离开,我正要进门,见二哥从一旁窜出,嘻皮笑脸道,“语儿,今儿可钓到大鱼没?哟,还换了身衣裳?怎么?景王喜欢让人扮成丫鬟?”
  我白了二哥一眼,骂道,“就你没正经,也不知刚从哪个姑娘怀里钻出来,满身的胭脂味。”
  二哥贼笑着打了我两下,“你这张嘴越来越不像姑娘家了,要让大哥知道非关你十日八日,闭门思过……况且这回你也说错了,我去的是青王府。”
  “你去青王府做何?”我没什么兴趣,直接往府内走,随口问了问。
  二哥道,“皇上已经下旨将麓山王府的宜裳郡主赐给青王为妃,我不就是替大哥去贺喜……”
  “那太子封妃了没?”我只对这个还有些许兴趣。听说这些日子来,宫里头热闹的紧,不是这个郡主有状况就是那个郡主出事故,早已鸡飞狗跳一团糟。连带着三家藩王世子之间也隐隐有些刀光剑影的火药味道。哥这几日便是为此事疲于奔波,难得与我见上几面。
  二哥跟上我道,“太子妃哪那么容易出来,皇上圈定了几人让太子去选,太子每每摇头,总不决断。倒是其他亲王颇有些迫不及待,好些人已经陈表求赐。这才有了青王之喜。”
  青王?我对他敬谢不敏,无言。
  二哥接道,“你可知,我今儿在青王府见到谁了?”
  “我哪知道你见谁了。”原不想再理会二哥。但他下一句话却让我停下了脚步。
  二哥道,“还记得庙会那日见过的那个女人吗?手拿梅花锦帕的那个。你猜她是谁?竟是青王的侧妃。”
  梅花夫人!青王的侧妃?我诧异转头,“你不是说她是景王府的人么?”
  二哥挠头笑道,“我记得梅花图案的织锦确实是送往景王府了,可谁知道,景王说府中留着无用,甚喜梅花的景侧妃早归天多年,后就悉数转送给青王了……”
  二哥说罢,我正满腹问题待问,忽见磬儿急急跑了过来。她神色慌张,见着我与二哥大喜过望。我开口要问,磬儿已道,“二世子,郡主你们可回来了,大事不好了。”
  “何事?”我与二哥异口同声道。
  “大世子……他……出事了”磬儿颇有些慌乱无措,二哥紧拽了她一把,“边走边说。”三人便急向磬儿指的桃苑而去。沿途,磬儿也只是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个半清不楚。我们大概听明白,刚刚有人入夜潜入我的房间被大哥发现,一众人进去擒贼,结果却如石沉大海,凡是进去的人都没了音讯。
  就像是所有人都被卷入一个黑色旋涡里,莫能出来。
  其他人不敢再进,只能把我的房间围个水泄不通。
  我与二哥赶到时,桃苑里人满为患,家将,小厮,丫鬟遍地都是。管家在人群中急得团团转,一见二哥和我,切切迎上来,七七八八说了一通。只道大哥还在我的房间里,生死未卜。
  二哥听管家说的邪乎,他偏不信,要进房去。我一把拉住二哥,摇头道,“不可莽撞。”我吩咐管家赶紧把丫鬟,小厮们清出桃苑,只留了十几个家将守在我的房外。二哥带上留守的几个家将小心翼翼靠近我的房间。
  这时有风,我的房门轰然打开,一阵腐败的恶臭气味随风四散,飘入众人鼻翼。只一瞬,数只灯笼落地熄灭,仅余的两盏火光跳耀,我房门口的二哥与家将们忽然怔立不动,不言不语如同泥塑的人像。在昏暗摇动的灯光中,这一幕格外的诡异。
  我心里一动,难道是……
  一团黑影闪电般从我房内冲出,我只来得及看清那是一个人,便被这黑影中的人如老鹰抓小鸡般提起,径直上了屋顶,或跳或跃,往黑暗深处而去。
  再停下来时,到了间城郊的废屋,我已头昏眼花,五脏翻动,比晕车还难受。我扶着根房柱干呕,眼前的黑衣人冷言沉声道,“圣毒令何在?”
  我扬首一看,心下暗道,果然是拜仙教的人。这个全身裹在黑披风中,连长相也瞧不见的人浑身散发着毒气,那感觉,那气质,与我初见吴萧(萧重天)时一般无异。只能用妖冶来形容。
  这人的脸隐在帽子的阴影中,他点燃的火堆照不到,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听语气他很诧异我竟没有中毒,冷冷道,“说话!”
  我斜瞥了眼这侧立之人,心想,他如何知道我有圣毒令?口中便道,“什么是圣毒令?”
  这人阴森一笑,“百鸟郡主,能引来百鸟相朝,岂会不知何为圣毒令?”
  “百鸟朝拜,跟什么圣毒什么令,能有何关系?”我心知这人只想要圣毒令,一时半会儿绝不会对我不利,害怕减轻了不少,虽仍觉发寒发毛,却已能正常应答。
  这人冷喝,“快说,不要逼我动手。”
  “可我真不知什么是圣毒令,你要我说什么?随便一说,你也不会信。”我有圣毒令的事只有吴萧,哥,我知道,这人怎么会知道?难道他摸黑到我房里就是为了找圣毒令?
  这人走近一步擒住我下颚,邪魅笑道,“这世上能驭虫驭鸟者唯有圣毒令,你若不知那是何物,如何驭鸟朝拜?得个百鸟郡主之名?”
  我就是死鸭子嘴硬,“我是王府郡主,从未行走江湖,哪里知道这些,更是没见过什么圣毒令。”
  “你当真没见过?”这人擒住我下颚的手不安份的往下移动,触感一片冰凉,在我脖颈上游动抚摸,他暧昧的吐气在我的脸上道,“我看你倒不似一般的郡主,不受我毒障所迷,又能在陌生男人面前应答如流,怕是不简单吧。”
  他说着,手猛然向下,竟……竟摸到我胸前,罩住我的……我一个激灵,条件反射的挥出一掌,“啪”一声响亮打在这人脸上,骂道,“色狼!”
  这人显然没想到我会有这般反应,没躲过我这一掌,帽子也被我打掉。露出一张极端阴邪俊逸的脸,脸色相当难看,眼中寒光连连,像是动了杀气。
  他出手如电,就在我惊震中以为小命难保之时,他却只是点了我的穴。双手齐上,在我身上乱摸起来。我动弹不得,心中羞愤,口里不停乱骂,“下流,色狼,色鬼,无耻……变态……救命——”
  我叫救命的时候,这人的手正摸向我大腿内侧,我羞愧得连死的心都有了。这人猛然停住,点了我的哑穴,把火弄灭,随手又将身上某物扔出老远,转身将我卷起,一带一跃,进屋上了房梁。我被平放在很窄的房梁之上,仰天躺着,他身体直接压了上来,用黑披风将我与他一起裹住。我马上变成了一只茧里的蚕。
  不一会儿,听得像有不少人到了外面,接着又冲进了漏屋里,有老人道,“明明刚才还有宋白的毒气味,追到了这里怎又没了?”
  “长老,那现在怎么办?”一个年轻的声音问道。
  “四处搜,外面的火刚灭,他跑不远,一定要把他找出来,不能让他有机会得到圣毒令。”老人狠道。
  我感觉身上这人的身体蓦地一僵,心想,这人定然就是老者口中的宋白,若能让下面那些人发现他,说不定我就有机会趁乱逃走了。想到就做,我虽不能说话,但发出些声音还是能够。正要出声时,宋白突然将嘴覆上我的,将我箍得更紧了。
  我一急,张嘴咬了宋白的唇,这一口咬得厉害,我已闻到了嘴里的血腥味。宋白却忍住了一声未哼,一动不动,忍耐力当真惊人。我一面错愕害怕一面哀悼刚才失去的初吻。
  不知过了多久,下面渐渐没了动静,一堆人好像发现了宋白先前扔出的物件,以为他沿着那方向逃了,便都追去。又躺了许久,见没人折返回来,宋白这才放心,一抱一跳,把我带下了房梁。
  他的手却始终钳在我腰侧,邪魅的看我,没等我反应倏然俯下头,在我唇上一舔,将沾着的血舔尽。我扬手又是一掌,这一掌却没打中,被宋白拦在了半空。他冷笑,“还想再打?”猛推我一把,跌得我四脚朝天,屁股生痛。
  宋白邪气道,“没想到堂堂百鸟郡主竟是个药人,还能压制我的毒气。有了你,我何惧之有?料他们也发现不了我的行踪。”
  “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圣毒令的下落,”宋白再度将帽子戴上,道,“我不会杀你,可你也该知道我的手段。别忘了,我是个男人,而你是个女人,”宋白欺近我,“尤其还是个貌美的药人,绝不会因我寻欢一次两次而中毒丧命。”
  “你下流,无耻!”我拽紧了拳头,只想冲上去把他打个稀巴烂,又暗毁当初学什么文明人,早知今日,应该多学些骂人的话,至少不输气势。
  宋白根本不理会我的谩骂,一手把我提起,又重重摔下,道,“快说,圣毒令何在?”我这一摔,实在不轻,跌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就这么一摔,把我的倔脾气摔了出来,他越狠,我就越犟,咬紧了牙关,偏不说了。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二十八章 毒剑在手
  这并不是我一贯的行事风格,但这时也不知道是那根筋不对,硬跟宋白杠上了。他俯下身,我以为他又要摔我,缩起了身子。谁知他却忽然点亮火折子,在我面前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眼中闪着兴味十足的光。
  一出手,旦闻布帛撕裂之声,宋白把我的翠色外衣整个撕裂变成了孤零零几块破布。然后期待着我尖叫,逃窜或是挣扎,连我也以为自己会尖叫着躲窜。可那布帛破裂的声音却把我激醒了。我猛然记起莫来的医术中曾说过,毒人本身练的是一种邪功,必须是童子之身,若近女色就有破功之险。
  料想宋白绝不会冒着破功的危险对我不轨,他又绝不会杀我,我这方的谈判筹码陡增,我何必缩成一团,像只任人宰割的小白兔般楚楚可怜?
  宋白见我不动不叫,颇觉蹊跷,举着火光看我,只当我吓傻了,轻踢了我一脚。我被他一踢,弹簧般站起,冷冷道,“别再动手动脚,信不信我把这件亵衣也脱了。”宋白一听,像是见着了奇珍异兽,不敢置信的下意识退了一步,旋即故作镇定道,“你这女人倒是颇有心机,跟我来这套……”
  “那现在呢?”我将亵衣半退下,露出了里面素白的摸胸,但这种暴露程度也只是吊带装的水平,露背装我都穿过,还怕这个?我就是要与你玩心理战,自然得下点儿本钱。
  慕容植语自小娇生惯养,保养极好。肌肤滑嫩似水,色如霏脂,质若锦绸,在此刻淡淡浅浅的火光中更有一种“月朦胧,鸟朦胧”的美感。只要是正常男人见了定然心痒。可叹宋白却不是个正常男人,看了只会自找罪受。
  果然,宋白迅捷的撇开了脸,吹熄了火折子,颇不自在的冷道,“你……你到底还是不是女人?!”
  “我自然是女人,你刚才没看到吗?”我恶意把声音放得妩媚娇诮,很有挑逗意味。心里嗤道,我的思想比你前卫了上千年,拿话恫吓我,没门!露肩露手露脚对我来说太稀松平常,对你这个古董年代的人而言,却够惊世骇俗了。
  宋白显然听不得我那沪侬苏软般的语气,隔空一弹指,点中了我的昏睡穴。我昏睡前暗笑一声,你也只剩下这招了。
  我幽幽转醒的时候,天已大亮,发现我仍在昨夜的废屋之中。只是身下多了团软软的蒲草,身上多了件漆黑的皮面披风。四周一看,空无他人,外面缠缠绵绵飘着细雨,润物细无声。
  我见宋白不在,迅速爬起,只觉浑身酸痛,尤其是昨夜重重亲吻过地面的屁股。我做贼般蹑手蹑脚,躲在破门板后探风,瞅见宋白正靠坐在门前残破的阶檐上,双眼圆睁,无神,直直地看着氤氲朦朦的远处。忽而一动,宋白风似的转身站了起来,毫不迟疑,修罗般恶狠的出手抓向我的面门。
  我吓得尖叫着忘了缩头,钢爪一样的手在离我的脸只有一毫米的时候,挟着一股劲风骤然停了下来。宋白冷喝道,“不想死就别鬼鬼祟祟的趁我睡觉时站在背后。”
  我怯怯地睇了眼宋白,他眼中仍残留着凌厉凶恶的杀气,收回的手微有些抖。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睁着眼睡觉,并非看着远方。我强压住受惊的心跳,直觉出了身冷汗,妈呀,他到底是个什么人,连睡觉都要睁着眼睛,怕被人害。
  宋白极快的自制了情绪,进屋捡起地上的黑色披风,一把拉住我就往门外走。“你要带我去哪儿?”我挣扎了半天,皓腕磨蹭出红痕,仍没挣开,被宋白拽着半走半跑了两三里地。宋白转过身,没丁点儿人情味,冷道,“你一日不交出圣毒令,我走到哪儿,你就得跟到哪儿。”
  “可我真不知道什么是圣毒令,也没有你要的那个东西。”不知为何,其实圣毒令对我来说原本就不重要,可一见宋白如此想要,我偏舍不得给他。这大概就是小孩子争玩具的心理,自己未必真想要,可别的孩子一争,就非要不可。
  宋白不与我争辩,死心塌地认准圣毒令在我手上,决定就这么与我耗着。
  我哪能情愿?壮着胆子以三寸不烂之舌陈情利弊,“我不会武功,向来娇生惯养,一天走不了几十里地,你带着我上路,一定会耽误你做事情。万一昨夜那些人追上来,你逃命也来不及了。”
  沉着脸,无动于衷。
  “……再说,你昨夜已经去过我的房间了,也翻遍了,没有找到什么圣毒令吧,就连搜身也做了,还不是一样没有找到圣毒令?我说了,我根本没有什么圣毒令,你非跟我耗着,岂不是让真正有圣毒令的人逃得更远了?可不亏大了?”
  冷着脸,面无表情。
  “……你要知道,我是堂堂江东王府的七郡主,现在虽然只是从三品,但将来是景王妃,就是一品诰命,你抓了我,两家王府和朝廷都不会放过你的,这可是抄家诛九族的大罪,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妻儿老小斟酌斟酌。”
  冷酷依旧。
  “……我是神医,救死扶伤,功德无量,老天爷保佑的就是我这种人,你一身是毒,万一把我弄出个好歹来,是要遭天谴的。”
  冷漠如常。
  “喂,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懂不懂得怜香惜玉啊!”我就不信他能一闷到底,一句话不吭。
  “喂!”我猛掐了宋白一把,“你哑了?!”
  宋白慢慢转头,就像慢镜头会放一样,拧着眉,低看我,眼中凶光毕露,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怕他出手打我,头一缩,急道,“喂,好男不跟女斗。你可不能打我,打女人算什么男人?!”
  宋白良久无语,忽而怪异的低笑一声,收敛了杀气,俊逸的脸浸淫在周身的邪气中,荡出奇特的魅惑气息。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拉着我继续走,仍是一句话不说。
  就这么,我说一路,宋白走一路,直走到我双脚肿痛,叫苦连连。到达他的目的地后,我管不了三七二十一,瘫坐在地,暗叹他怎么就没生在二十一世纪?参加铁人三项运动,一定能为国争光。
  宋白的目的地是一条大河,几乎与漯河等宽,我估摸着,它可能是漯河的下游。昨日帝都刚下过急雨,今日又下了半天雾般朦朦的细雨,河水卷带着泥沙,并不清澈。宋白坐在河边,用水洗刷着黑披风上沾着的泥渍,像在等什么人。
  我看了看自己,泥水里走了半日早没了郡主的样子。水中倒影出的女子,蓬松着头发,头发上还可笑的点缀了几根蒲草,纯白的亵衣又湿又润,满是污泥,不复往日颜色。
  我毕竟是女人,即使是个懒女人也还是万分在意仪容的,一见自己这副尊容只差没跳脚大骂哪来的疯婆子,敢冒充我?惊过之后,我慌慌蹲下身子,就着这不澄明的“水镜”梳理起来。宋白看了我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哼。
  哼声刚落,他倏然起身,已是一副战备状态,“都给我滚出来。”
  我被宋白突然的大喝吓了一跳,差点儿跌进河水里。抬眼一望,果见远处跑出来几个黑点般的人影。
  宋白临风而立,披着黑披风,在风中沙沙作响,冷酷生硬的表情。他四周的空气冷凝下来,像是要结冰了,满眼满脸的邪魅与危险。宋白长手一捞,把我拉起,钳在身侧,大概怕我趁乱逃跑。
  他冷冽万分的看着迅速靠近的几人,对其中一人冷笑道,“你出卖我?”
  那人被他的杀气怔住,支吾道,“你……不能……怪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宋白,要怪,只能怪你与萧重天不识好歹,背叛了主公。”另一人冷哼补充。
  宋白冷寒刺骨的低笑,虽然是笑,却让人觉得比冰还冷,比刀子还尖利,“就凭你们还奈何不了我。”
  “那可不一定,”又一人接道,“我们都已服下拜仙教的‘镇毒酒’,你的毒障起不了作用。”
  宋白轻哼,“那就试试看!”他一手用力抱紧了我,一手如剑直刺出去,电光火石间攻向了出卖他的那人。这一招简直出神入化,也就是眨眼的工夫,那人闪身躲过了第一击,却没想到第二击转瞬又到,躲闪不及,出手相挡。他的手与宋白的手一相接触,便知中了毒,整张脸都吓绿了。
  旁边一人看了,迅雷不及掩耳,拔刀一挥,硬生生砍断了那人一只胳膊。那人杀猪般惨叫着在地上翻滚。血淋淋的断肢嘲笑世人般静躺在一旁,渐渐变黑变绿。我立时被这血腥一幕吓懵了。
  “毒剑?!”一人惊呼。
  宋白鬼魅一笑,冷嗤,“现在知道,晚了。”
  进退间,宋白以手为剑,急急攻向其余几人。那几人不敢靠近与他接触,竭力保持着一臂距离。原本人多势众的优势顿时消失无形,反让宋白步步紧逼乱了阵脚。
  一人吼道,“攻他身边的女人。”
  几人听了,登时把矛头对向了我,又是刀光又是剑影,看得我晃眼,早吓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只觉得身体以宋白为支点不停的做着旋转运动,我胡乱的抱紧了宋白,怕被甩开,更怕被刀剑祸及,与他的身体紧密贴合着,可谓狼狈之极,难堪之极。
  “抱紧了!”一阵急促应对之后,宋白又逐渐控制了场中节奏。他不恋战,速战速决,摸出几柄短小的薄薄小刀。一运暗劲,只听“嗖嗖嗖”几声,小刀泛着绿光,精准的飞向了几人。那几人畏惧宋白的毒,纷纷躲窜开去,宋白趁机从几人合围的缺口处奔出,转身又补了几刀,叫道,“闭上眼!”一口气沿着河岸奔出老远。
  我起初还能听见身后有撕嚎之声,渐渐耳旁便只有风声了。不久,前方出现一个简易的渡口,说是渡口,实在有些夸张了,其实只是一根粗壮的木桩,上面栓了艘简陋的乌篷小船。
  宋白放开我慢慢缓下步子,要我上船。他把小船从木桩上放开,也跳了上来,娴熟的撑船离了河岸。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二十九章 雨船惊魂
  河水,无人,静。
  经历了适才那一幕,断肢和血,哀嚎声。我虽闭了眼却也能猜到被宋白的小刀打中的几人会有怎样的惨状。
  “要去哪里?”我坐在乌篷下,惊魂未定。
  宋白裹一身黑披风立在船头撑船,对我的问话置若罔闻。许久之后,船已过了河心,我也放弃了等待答案,他却低低溢出一声,“逃命。”
  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宋白说完了这两个字,身子蓦地一软,半跪了下来。我惊问,“你怎么了?”他断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状况。我不会撑船,难道叫我游到河对岸去?这么宽的一条河,我还不游到猴年马月?
  宋白蹒跚着进了乌篷,靠蓬坐下,冷冷的眼,寒光摄人道,“就算我受了伤,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别跟我耍心机。”
  “怎么会?”我卷着身体,又暗暗离宋白远了几寸,“你的伤要不要紧……呃,我是想说……我是大夫,兴许能帮上忙。”我暗自讶异,适才的打斗,宋白占尽了上风,进退自若,怎会受了伤?难道是在护我的时候被刀剑刺伤了?所以他才不恋战,急着逃命?
  宋白冷冷回视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怪,但根本不搭理我,自己从身上摸出些药瓶,咬着牙往左肋处倒药粉。药粉咬人,他表情痛苦而扭曲,却硬撑着不吭一声。
  他真是个相当倔强的男人,任何事都不愿假手于人,虽然落魄至此,却还是一副极度孤傲的脾性。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了金庸笔下的金蛇郎君和古龙笔下的李寻欢。这两人各有各的特质却也同时都有着宋白这样孤傲的品性。
  宋白有很浓的江湖味,带着邪魅阴郁的气息。这时,我想到了景王,景王虽也常年游历江湖,但毕竟出身皇族,天生贵气逼人,江湖气并不重。但所谓煮酒论剑,笑傲江湖描述的大概还是景王这样明朗正派的江湖人。像宋白这样邪狞的人,在哪本武侠小说里出现都只能是邪派人士,人人得而诛之的类型。
  这种人在很大的篇幅里都比正派中人聪明狡猾,也往往心狠手辣,甚至没有人性。他们可能辉煌一时,却也只能昙花一现,最终一定会应验那句“邪不胜正”的俗语惨烈丧命。
  这是书中的江湖,作者常常会给好人以好报,恶人以恶报。
  这是作者的怜悯心作祟。
  可现实中呢?这世上的善恶哪有那么分明的界限?好人一定有好报?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些毒打过我的人真的会有恶报吗?……
  “会唱歌么?”宋白忽然出声。
  我顿时醒神,直觉的点了点头,点头之后却又后悔。
  “唱一首听听。”宋白靠着篷,冷漠的说道,口吻像是命令。我忌惮他的气势,迅速想了想,张口唱起了《沧海一声笑》: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一襟晚照......
  “闭嘴!”我还没唱完,宋白已满脸阴霾,喝道,“换一首。”看来他自己也觉得这首歌的磅礴大气,笑傲洒脱不适合他这种在江湖的阴暗中摸爬滚打的人。
  我赶紧在脑海里搜索一番,可实在没有匹配的上上之选,只好挑了张克帆的《来过》(电视《飞刀又见飞刀》的主题曲)。那歌的感觉带点阴郁,虽然主题是“情”,大概宋白不致恼怒。于是清了清嗓子,唱道:
  谁能告诉我,你在何处等候。谁能明白我,昨夜到今夜的疑惑。
  日出又日落,也是一种寂寞。
  我仍站在这路口,看红尘滚滚而过。
  谁能告诉我,你留下的是什么。谁能明白我,只想爱你一生就足够。
  月色如此朦胧,像是我无心犯下的错。
  借这一夜北吹的风,捎去我远方的问候。
  追呀追呀追,追到你也只是梦里头。看啊看啊看,看到泪水止不住的流。
  紧握住你的手,留住了你的温柔。
  却怎么也不敢问,我们一起可以有多久。
  追呀追呀追,追到你也只是梦里头。看啊看啊看,看到泪水止不住的流。
  紧握住你的手,留住了你的温柔。
  我又怎么敢奢求,
  前世犯的错,
  今世可以重来过。
  这首歌,我完完整整的唱全了,宋白静静地听着,目光投向远山近水,表情让人觉得祥宁。我蓦然发现,这样安静的宋白一点儿也不可怕,邪也罢,魅也罢,都是那样的真实。即使坏,也是直白的,让人看得清楚明白。世上又能有多少人如他这般真真实实的活着?
  “奇怪的歌。”宋白收回远眺的眸光,看着我,眼中的冷冽暖了不少,叹息道,“可惜你我不是同一种人,否则……”宋白没有说下去,我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道,“何谓同一种人?同为好人,或同为坏人,就叫同一种人么?这世上哪有纯粹的好人,或绝对的坏人?是好是坏全看评说之人的立场罢了。别人眼中的魔头,大恶人,兴许在某些人眼里又是好人呢。再说了,好人也会有歹念,坏人不见得不会做好事。”
  宋白惊诧的看我,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理解他的话,眼中跳过一抹异样的色彩,似喜如愕,但一闪而过,根本来不及捕捉。他冷道,“你倒真与别的官家女子大不一样。”
  “你眼里官家女子该是什么样?整日里琴棋书画,女诫女红?”
  宋白别过脸,并不应对我的话,转道,“圣毒令,我志在必得。”他这一句像在宣誓圣毒令的所有权,瞬间打破了刚才稍稍缓和的气氛。他冷肃的脸,浓眉邪扬,透着令人很不舒服的冷锐尖刻,仿佛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冷硬,刚刚的安静祥宁只不过是我的错觉。
  我没好气的回道,“我说了,没有你要的圣毒令……”
  “有没有你我心里各自清楚!”宋白抢过了我的话。却突然皱起了眉,撑起身子走到船头,看了一会儿,冷冷一笑,“终于来了。”
  我正纳闷,谁来了。宋白回头看我,冷声讽刺道,“你有个好夫君。追上来的时辰比我预想早了不少。为了救你,竟出动了这么大的阵仗,只怕世间从此又多了一段佳话。”
  夫君?难道景王来了?我一喜,走出乌篷,循着宋白的目光望去,见得四五艘大船快速靠了过来。与这艘小船相比,那几只船可谓豪华油轮了。
  船一点点靠近,我看见最前方那艘船上,迎风而立的正是衣带翻飞的景王,一派儒雅神采。他身后站着不少作江湖人打扮的男人。似乎还站着大哥,二哥,哥和几位王爷。
  看着船越靠越近,宋白的表情越来越阴狠,像是恨不得扑上去把什么人生吞活剥。
  我这时计上心头,怕自己成为宋白借以依仗的“盾牌”,束缚了景王的手脚。趁着宋白失神间,果断的跳入了混浊的河水中。仗着良好的水性,我一口气潜到了深处,宋白却没有追下河来。
  春雨里的河水比我想象中要冰凉,我心知不能久待,手脚并用,划动起来。可这是逆流泅水,水流的阻力消耗了我大半的气力。游出了近五十米,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眼见最近的船就在不远处,抛下的绳索也近在眼前。可是大船吃水深,前进时带动的水流也大,我根本没办法靠近。
  船上的人见了格外着急,这时哥突然结了个绳套,套在自己身上,“咚”一声跳进河里。哥下水后很快浮了出来,向我游过来,扶住已快无力的我,把绳套套在我身上,疼惜的暖声道,“雨儿,抓紧绳子。”
  我依言握住绳索,哥做了个手势,船上的人一起用力把我拽了上去。接着又抛下绳索把哥也吊了上来。我几乎已快虚脱,哥顾不得自己一身疲累,把我抱起来冲进船舱内。舱中正有几个丫鬟和太医候着。
  哥搂抱着我,搓揉着我的手道,“雨儿,有我在,没事了。”
  我勉强冲他笑了笑,便被丫鬟们带入内室七手八脚的更衣。直到一碗压惊驱寒的药汤下肚,我才终于觉得自己又活回来了。
  “其他人呢?”我方发觉船舱内冷清异常。
  “回禀郡主,王爷他们正在船头擒拿贼人。”一个丫鬟恭敬回话。
  他们在捉拿宋白?我一听急了,不知哪来的力气,拔腿就往外跑。心忖,宋白是毒人,功夫那般了得,景王他们怎可能是其对手。几个丫鬟没拉住我,我到了船头,正瞧见宋白被众人围住,满眼的嗜血凶光,冷如冰,厉如魔。
  景王,大哥,二哥,哥,都站在人群中与宋白对峙。景王离我很近,瞥见了我,转头对我道,“丫头,这里危险,快进舱!”
  他这一分神,宋白寻得了机会,出手如风,亮出那只被称为“毒剑”的手,直接攻了过来。我下意识的冲上前去大叫道,“不要!”一把推开了景王。却没想,自己反而处在了宋白剑手的攻击点上。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已经吓傻了,自然而然的闭紧了眼。
  “丫头!”
  “语儿!”
  “雨儿——”
  我听到了众人的叫声,只觉劲风打面,却没了下文。睁开眼一看,宋白竟强行收回了那重重一击,眼神复杂的看我,喷了口血。就在这时,一柄柄利剑脱手向宋白飞去,他不及躲避,翻飞间左胸处中了一剑。正巧他的落脚处是船舷,中剑后重心不稳,仰面跌下了河里。
  河水登时变成血色的混浊。我咬着唇久久的望着血红之处慢慢扩大,看着河面渐渐变得平静,忽然晕倒了。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三十章 暗夜恰恰
  窗外春色消退,渐渐有了些变季的迹象。桃花片片凋零,约好似的,在空中飞舞。看在我眼中这一幕是凄美的,如同那个冷月葬花魂,感叹着“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女子黛玉。
  我已算不过来这是第几日了。
  自宋白落水,我清醒,日复一日的在众人的安抚关怀声中度过,我渐渐乏了。
  大哥问我,是否知道宋白擒我的原因,我说不知道,他信了。二哥对我说,宋白死了,虽然没有打捞上尸体,但无论如何,他已经死了,我不必再担惊受怕。
  哥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告诉了他。他早猜出了擒我之人是拜仙教的人,因而知会了景王,凭借景王在江湖中的势力做了充足的准备。哥问我为何不把实情告诉大家,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总之不想说。
  景王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来看我,不知对我船头推他那一把,心存感激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待我越发好了。常带些心奇的小玩艺儿给我,有时与我品茶对弈,有时吟诗作对,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亲密的与我坐在苑内看日落晚霞。
  可这些日子来,我总时不时会想到宋白,就像现在,此刻,这样。
  我始终不明白宋白为何会在那时候停手,他若不停手,自是我亡他生。众人都忌讳再提这件事,可我一直难以寻得心境的安宁。宋白看我那一眼似乎包含了很多,可惜我却读不懂。我想着,他应该是为求得圣毒令而想保住我。毕竟我若死了,天下就没有人知道圣毒令的下落了。可是……可是他难道没有想过放了我他会丧命吗?
  船头的那一幕,宋白对我手下留情,所谓正义的这一方却趁人之危的赶尽杀绝,我心头感触颇深。善是善,恶是恶,究竟如何区分?我到底还是个善良的人吧!所以无法对那一幕无动于衷,久久无法释怀。
  哥说宋白有“天下第一杀手”的称号,十数年来杀人如麻,死有余辜。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邪,我是正,他死我生,是应该的。
  然,当真死有余辜?当真应该么?我反复的低问,却没有答案。
  “郡主,郡主!”我正想着,磬儿火烧屁股似的冲进房来,叫道,“天大的消息。”
  “什么消息?值得你跑成这样?”我慢慢收回思绪,递出一方锦帕,让磬儿拭汗。
  “你猜。”磬儿想卖关子。
  “不会是你要做太子妃了吧?”我玩笑道。
  “郡主就会拿人寻开心,”磬儿笑道,“您快猜呀。”
  “是皇上封宜凌做太子妃了?”我低问。
  “不是,”磬儿摇头,“皇上今儿早晨是刚下了圣旨,封了太子妃和太子侧妃。但宜凌郡主只做了侧妃,不是太子妃。”
  “不是她,那还能是谁?”不是宜凌还有谁有这个能耐胜任太子妃?
  “您没想到德颜郡主么?”磬儿意外的说道。我愕然,德颜获封太子妃?
  “怎么会是她?”这还真是个天大的消息,天大的意外。
  “奴婢听大世子身边的人说,皇上皇后本来都很喜欢宜凌郡主。所以圈了她和德颜、征珍郡主让太子选。大伙儿都以为太子会选宜凌郡主为正妃,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会这么选啊,可谁知殿下竟当众钦点了德颜郡主为太子妃。所有人都觉得意外。”
  磬儿把道听途说的八卦消息悉数倒了出来,“之后二世子说,太子这是故意不如皇上与皇后的意,谁教陛下与娘娘把殿下中意的朝恩郡主赐给了景王爷……”
  “磬儿!这话如何能说?”我急忙打断磬儿的话,“二哥口没遮拦,没天没地,你可不得学他,这话以后千万别说,传出去可是会杀头的。皇上,……,太子温儒最有孝义,即使不如意也断不会记恨父母,挟私报复,他们父子相处和谐,喜庆着呢。”
  二哥也真是,随便在底下人面前说这样的混话,还让人在府里传了开来,他活腻味了不成?大哥若是知道了,铁定扒了他的皮。
  磬儿怔怔站着,被我严厉的语气唬得傻愣了,我笑而转移了话题,“大哥给墨阳王府备了贺礼没有?”
  “呃,已经备下了,二世子就要送去。”磬儿回过神转而问道,“郡主也要去么?”
  “是啊,墨阳王府大喜,我应该去道贺的。”想必哥此刻正忙于应付各处前去恭贺的人吧。
  “郡主,”磬儿低低叫我,“奴婢以为您还是不去的好。”
  “为何?”见磬儿有些言辞闪烁,我追问道。
  “再过七日您就是景王妃了,总去见别的王府世子不大好。”磬儿暗示着什么,顿了顿,“您不觉得您与世子爷太……太……”
  “亲近?”我替磬儿补充道,笑了笑,不以为意。
  磬儿点头,“奴婢觉得您对世子爷比对大世子和二世子还亲。”我表情凝滞,暗思,我平素表现的有这么明显么?
  “而且世子爷对您也比对自个儿的亲妹妹还好。德颜,德月两位郡主至今都还在抱怨世子爷没送她们上京,却送了您。”磬儿继续道,像是有些话憋了很久,早就想说,“您不觉得世子爷很喜欢您么?”
  “他待我如亲妹妹,自然是喜欢我的。”我笑道,哥与我十几年的感情,对我自然比对德颜,德月要好。
  “不是那个喜欢,”磬儿道,“您没发现世子爷看您的眼神就像您看景王爷的眼神吗?就是男人喜欢女人时候的眼神。”
  我一讶,直觉道,“别瞎说,这怎么可能?”他是我哥,自小就是了,“你一个尚未婚配的小丫头对男女之情知道多少,净在这里瞎说。”
  “真的,”磬儿争辩,“以前您只要低头没留意,世子爷就痴痴的看您。自从您被圣旨赐婚之后,世子爷就表现的更明显了。奴婢还撞见他好几次站在苑里看着您的房间发呆。就说您被贼人擒去的那一次,世子爷急匆匆的赶来府里,显得比大世子和二世子还着急,居然就骂了二世子,说他连自个儿的妹妹都保护不了,还能干什么。”
  “还有一次世子爷与二世子喝酒,喝得醉了,二世子问他为何近来心情不大好。他说佳人别抱,想到心爱的女子嫁作他人妇,心情如何能好?”
  我听磬儿有模有样的说着,真真吃惊不小,却还是不敢相信,“你哪里听来的这些胡话?”我与哥做了十几年的兄妹,自始自终不认为哥对我有别的情愫。他若真是那种意义上的喜欢我,我会丝毫没有察觉?是哥掩饰的太好,还是我过于后知后觉?
  记得从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开始,哥就花名在外,街知巷闻。他有一次带女朋友回家,那女孩总霸着他。让我觉得她抢了哥对我的关爱,曾闹过一阵子别扭,哥也没什么特殊表示呀。
  不过……自哥得知我被赐婚后,也的的确确表现的有些异常。我原以为他会分享我的快乐,但他却似乎更不快乐了。我曾追问他原因,他不愿说,只说了些莫明其妙的话,譬如“你高兴我也会高兴”之类。难道哥真是因为爱我才有这些不寻常的表现?为何我从没想过哥爱我,是男女之爱?哥若真爱我,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正寻思着,一个丫鬟来报,说景王送了些进贡的玉器过来,大哥让我去挑几件中意的。
  这日便这么过了。
  第二日,江东王和王妃的车马抵达了帝都,我跟着大哥,二哥出城迎接,回来寒暄说闹了半日,又是一天过去了。
  第三日,父王,母妃去宫里觐见皇上叩谢赐婚之恩,我做陪,很快一天又过去。
  总之,连日来,我忙,哥更忙,两人总不得单独相见。偶尔遇上不是遥望,就是没有机会说上几句话。
  直到第六日的晚上,我忙着试穿凤冠霞帔,一转身就见哥倚门站在那里,磬儿去拿饰品,恰好不在。哥静静地,恬淡地看着我,道,“雨儿,你这样子真美。”
  我想起了磬儿的话,微有些紧然,故意道,“哥以后的新娘一定会更美的。”
  哥神色有些变,但很快镇定的打趣道,“怕是不好再找能及得上雨儿万分之一的女人了。”这句话要是以前我绝听不出异样的东西,可此刻听来,真觉得哥不是打趣而是哀叹。难道是因为磬儿先前的言论已影响了我的心态?
  “这么多年,就没有女人合你的胃口?”我故作轻松自然的说道,“你若再不结婚,墨阳王可能要请皇上赐婚了。哥现在比较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等我嫁到景王府后,让景王也帮忙物色一两个,怎么样?”我顺水推舟。
  哥苦笑一声,“什么样的女人能及得上我的雨儿?”
  我听了无措,这话搁在平时我定能应对自如,可这时我满脑子想着哥对我有你男女之爱,听哪句话都像是他在表白,反而有些拘谨不自在了。
  哥看出了我的窘迫,提高了音量笑道,“我的小雨儿终于长大了,明天就要嫁人,从此飞出哥的羽翼……到了景王府,你就是女主人,以后是不能再跟我疯疯癫癫的四处玩闹了。”
  “哥……”我走向哥,握住他的手道,“你永远都是我哥,这辈子我都是你的雨儿,以有你这样的哥为荣。你知道的,我自小就很崇拜你,因为有你,才有了雨儿。”如果没有哥,我如今若还活着必还是那个阴郁,灵魂有缺陷的白湛莹。
  哥淡然中夹带着轻愁的笑了笑,“世事险恶,你以后要学会更好的保护自己,知道吗?”哥宠溺的将我垂下的青丝拢到耳后,“以后我不能常在你身边,你要更加的坚强独立,这样,无论我在哪儿,都能放心……雨儿,这辈子能有你这个妹妹,是我一生的福气。只可惜,哥不能一直守护你……”
  我听哥说着,泪不争气的涌了出来,“哥,你放心,雨儿长大了,懂得自己照顾自己了。倒是你,要多多保重,为雨儿保重,你过得好,雨儿也才能过得好。”
  说着,我扑到哥的怀里,哭得更凶了。哥伸手抹干我的眼泪,笑道,“不哭了,你一哭就像黄河决堤,哭坏了眼睛,明天顶着肿得像水蜜桃的双眼,还怎么做新娘子?景王见了要是想退货怎么办?”
  我撒娇的轻锤了哥一下,可是想到酸涩处仍哭得稀里哗啦。
  哥的眼眶也微微有些润了,一把搂我在怀,抱得异常紧,像要把我揉进身体里,连连低唤着,“雨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开我道,“雨儿,陪哥跳最后一支舞吧。”
  我抬头,“好,依老规矩么?”
  哥含笑点头,做了一个非常绅士的“请”。
  我把凤冠霞帔换下,与哥对站,摆好了姿势,轻哼起《野蛮游戏》(蔡依林唱)的曲调,双手以响指打着节拍。两人相视一笑,舞动起来,摆臀屈膝,略带风情,自有默契。
  我与哥都是喜舞擅舞之人,尤其喜跳国标舞,但我们搭伴,一贯只跳恰恰。恰恰属于拉丁舞的一种,起源于墨西哥,舞曲轻快明朗节奏感强,舞态活泼热烈外带花俏,舞步利落紧凑。
  一曲跳罢,哥跟往常一样蜻蜓点水般亲吻我的额头,然后退开笑道,“祝我的雨儿一生幸福无忧。”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三十一章 花嫁同寝
  玉笛乐吹蝶恋花,瑶琴喜奏凤求凰。
  景王府内衣香鬓影,和风送吉,柔云遣祥,可谓喜气冲天。
  今日是我与景王的大婚之日,皇宫内外,帝都之中一派喜气。太后,皇上,皇后皆摆驾景王府,还特开了烟花会,允帝都百姓同贺。依洛朝祖制,皇子王爷大婚本不该这般隆重。好比烟花会,一般是国逢大喜事时才有,如战事告捷,皇帝封后大赦,太子受封,太子迎娶正妃……
  但皇上出人意料的给了我这个荣耀,这个惟恐不气死其他王府正妃的荣耀。原本这已是景王第二次迎娶正妃,若非是圣旨赐婚,按这里民间续弦的礼数,婚庆规模绝大不起来。皇上却给足了我与娘家——江东王府面子,礼同太子大婚。
  连磬儿都直呼皇上真是个仁德的好皇上,“皇上对郡主和王爷真好。”我一听这话,心头一紧,如刺扎进肉里,隐在喜帕之下的眉轻蹙。皇上面上如此圣宠我们江东王府,莫说会惹来其他藩王府的妒恨。只怕一旦我父王或哥哥们犯了什么过错,皇上追究起来,定会多不少朝野舆论帮腔作势,譬如仗着圣宠藐视法纪,到时皇上再借着舆论削掉我江东王府自是名正言顺。
  红烛耀喜,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脊背发凉,生生出了些冷汗,倘若皇上真深沉若斯,今日的婚宴就是我江东王府最后的天恩隆宠之日了。只望事情不是我所想的那般才好。
  “郡主,奴婢刚才瞧见楚王了。他好像仙人一样,站在那里和王爷说话。好多官家夫人都偷偷的羞看他呢……”磬儿冷不丁冒出一句,难掩愉悦。磬儿一贯崇拜楚王,如今再次得见自然是欢喜的。
  我却并不太在意,低低回问,“是么?他回来了。”
  虽不在意楚王来贺,但其实我还是隐隐有些不解。楚王乃已故秦贵妃所出,甚传他与皇后所出的诸子关系并不亲密,而且皇后大约还有些怨恨于楚王。那么他为何回来参加婚礼?
  五年前西边沙陀人犯境来袭,当时的二皇子莫王为求战功,请缨前往迎战。大概他并不是打战的那块材料,领着二十万大军在西边驻守了半年也没半点战绩,屡屡战败。皇上都已经觉得如此下去,朝廷将难以负担高昂的军饷粮草费用。恰巧那时莫王受了伤,皇上便借机把他招了回来,另遣了年轻的楚王补大将军缺。
  没想两月之后,楚王就凯旋回朝,带来沙陀随行使者。沙陀汗王上表称臣朝贡,说见子即知父。洛朝有此“骁比雄鹰,宽若草原,慈如纳能(沙陀人信奉的神)”的皇子,当今圣上必定英伟不凡,尊为天汗王,沙陀自愿为属邦,立誓从此和睦永不来犯。
  皇上大喜,事后大宴群臣,当场大赞楚王并感叹道,“朕之子,唯修影因果类我。”这话太子仁厚并未在意,倒是莫王上了心。此后,皇上更加器重楚王,也更喜爱这个长相与秦贵妃酷似的儿子,甚至允他同寝同食,这是连太子也没享受过的殊荣。相形之下,皇上对莫王更加冷落,莫王功利心重,这次赔了夫人又折兵,心里怄气,加上伤势严重,反反复复总不好,拖了半年多就郁结而亡了。
  皇后妒恨秦贵妃才情,本就不喜楚王,这下自是将儿子的死责怪到楚王身上,更不待他好了。所以楚王也惯来与皇后之子,太子,谦益(我决定了,以后都叫谦益),越王,青王走得不近。
  那么这一次,楚王在外本可以连太子大婚都不出席的,怎又偏偏回来了?而且还是赶回来参加一个素没太好交情的兄长的婚礼。
  我兀自想着,也没听磬儿在那里叽叽喳喳些什么,大约都是说楚王如何如何仙人姿态,官夫人们如何如何掩羞还看的。
  不觉已经夜深,饿了一日没进食,又一直姿势单一的坐在喜床上,我忽觉全身的新娘行头重如千金。凤冠圆匡,珠围翠绕,霞帔上铺翠圈金,饰以洛朝绝品的珠玉坠子,云缡纹……这重有十几斤的行头实在太压人,我动了动,有些想尽快脱下休息,便对磬儿道,“你去看看前头的酒宴散了没有,王爷是不是喝醉了,这时辰也没过来。”
  磬儿应话正要离开,门外便传来了喧闹声,接着谦益似有些醉态的进了来。听声音,几个在外室候着的嬷嬷丫鬟略扶了他一把,将他带入内室。然后就是挑帕共饮合欢酒,一切礼仪尽了之后,随侍婢女和嬷嬷们都知趣的离开了。
  我知道我现在面若芙蓉略带羞涩,自有一段撩人风情。谦益与我对坐桌前,怔怔地看我,满眼的惊艳和朦胧醉意。被谦益这么一看,我的心就跳动的更猛烈了。我原本就很紧张,此刻红烛灯光暧昧,谦益又是酒气醉语,神情性感惹人,极有魅惑意味。看着他我渐渐也醉了,紧张羞赧,微低着头不敢抬,拽在手中的锦帕握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不知该如何是好。
  谦益醉笑道,“丫头,可想好了做我名副其实的王妃?”谦益这话,我自是明了其中含义,没想到他直白的问了出来,我顿感害怯,红着脸点了点头。谦益看了抓着我的手大笑起身,一把将我拉起抱入怀中,醉吐魅气邪邪道,“果真愿意?不想日后再觅良人?”
  “难道夫……夫君,自认不是我的良人么?”第一次学着古人叫夫君,当真是别扭的很,我踟蹰了半响才终于叫出口。谦益听了坏笑一声道,“好,我喜欢你用这种平民百姓的称呼,就唤我为夫君。”
  我当时就羞得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谦益笑着把我打横抱起,径直往喜床而去。我被轻放到床上,谦益拉开了百子千孙被,他的身体很快欺上了我的,气息在我的脸上温热着。他双手支在我身侧,媚笑着富有磁性的道,“丫头,看傻了?不为你的夫君宽衣吗?”
  说罢谦益抓起我的手放到他胸前的衣襟布扣处,来回摸娑。我赧颜抽回手轻羞涩的拍了拍他,然后为他解扣。但我实在掩不住心里的紧张,心“嘣嘣”跳,就像有人在里面敲鼓,手下极端笨拙起来,微颤着解了半天也还有三四颗扣子未开。谦益低低笑了笑,单手解开我喜服上的扣子道,“真是个笨丫头。”
  谦益出手自如,很快已将我的外衣褪下,见我的手仍在抖,笑着直起身子,自己三两下把外衣脱掉了。他重新覆上我的身子,定定的看了看我,眸中的颜色越变越深,出现欲望的深潭。我只来得及看到谦益眼中的热切,他的嘴就覆上了我的。
  开始是浅浅淡淡的轻啄,我紧张的睁大了眼,生硬的不知回应,被动的接受着。
  “傻丫头,闭上眼。”
  谦益的吻渐渐热烈起来,他用舌抵开我的嘴,攻城掠地般侵了进来。我愕然叫了一声,品着谦益嘴里的酒味,神智慢慢沉沦下去,眼皮慵抬。谦益一看吻得更激烈了,由唇到眼,耳,鼻,再一路往下,同时腾出一手将我的亵衣和摸胸扯掉。
  顿时一阵凉意涌上,我不自觉的推避起谦益。忽然清醒,发觉自己竟比想象中更惧怕这春宵一刻。蓦地迷惘起来,我真做好准备了吗?我真爱谦益?从此便将一生幸福都交到他手?我真的想好了?真愿意?
  “丫头,放轻松点,不要怕,我会温柔待你。”谦益的气息撩动在我耳侧,他的手轻柔的如春风般,带给我微痒酥颤的感觉。他伸手放下了重重帐幔,关住满床旖旎春光。谦益的身体是火热的,我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他的声音已经粗哑,呼吸越见凝重。
  我的眼却渐渐有些模糊,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楚王,哥和宋白的身影,甚至还有太子和越王的脸。我大惊,为何这时候会想起他们来,难道我对他们残有某些情意?
  这是不可能的,我清楚的知道我并不爱他们,可我为何偏偏想起了他们?我不知道,是因为迷茫无措么?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迷航的小船,在茫茫的大海中迷失了航向。
  真决定把自己就这么交给谦益?一个声音说,是的,你爱他,你当然会愿意,你嫁给他,会与他幸福过一生。
  “丫头,你知不知道你很美。”谦益在我耳边吐气呢喃。
  我一阵酥软,闭上了眼,不想了,越想越乱,快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就跟着感觉走吧,其实心里是真的为能成为谦益的妻子而高兴的,不是么……
  新婚之夜,谦益睡得不错,除了偶尔梦呓几句,我却几乎整夜未眠,呆呆地望着帐顶神游太虚,其实什么也没想,就是睡不着。
  清晨我刚睡着不久,忽闻有女声愉悦的笑道,“王爷今日配这条腰带可好?”
  声音就出自我的房中,我幽幽醒来,撩起帐角,果见一个绿裳丫鬟装扮的清秀女子正在为谦益着衣,笑颜如花,有意无意的冷瞥我这方一眼,格外刺目。女主人还没起床传唤,她这是在做什么?越主代庖?还是示威?那眼神有着明显的嫉妒与恨意,连遮掩都懒得做。
  我带着慵懒,柔魅出声,“夫君……”这一声酥甜轻柔,我故意的,“现在什么时辰了?”说着从床上坐起,拥被掀帐,“你起身也不叫我,可不让人有机会说我懒惰,没尽到为人妻的本份?”
  我柔柔的撒娇,故意强调了“本份”二字,说给那丫鬟听。想来她是谦益的贴身侍女,平素谦益待她不错,才如此没规矩起来。
  谦益向我走来宠爱的笑了笑,“我看你累了,让你多歇歇,丫头倒有意见了?”。
  我嘟了嘟嘴,眉眼笑了,然后装作刚瞧见屋里有个女人一样,低叫,“呀,夫君你可真坏,屋里来了个公主,你也不叫醒我,可不让我失了嫂嫂的礼数。”我这时的身份除了公主,王妃以上级别的女人不用向我请安行礼外,别人至少都得表示一下。
  这区区一个丫鬟竟半天了,还不给我行礼,也真够胆大了。看来她与谦益的感情绝对非同一般,所以才能这般有恃无恐。我原本并没有身份尊卑的阶级观念,但这时心里一酸,就介意起这个礼数了。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三十二章 温馨一日
  谦益何其聪明,听出了我话里的讽刺意味,暖暖一笑,转身微喝道,“依情,怎越大越没规矩了,见着王妃也不叩头行礼?”
  这被唤作依情的丫鬟看着谦益,眼神挣扎了一下,才不情不愿的跪下给我行礼。我故作掩口惊讶,“呀,夫君,别怪我眼拙,看成公主了,只是你这丫头长得很是秀美,看上去还真真有些十七公主的架势。”十七公主什么架势?全洛朝出了名的刁钻傲慢无礼呗。
  谦益面色有些微尴尬,毕竟是他府里的丫鬟无礼在先,也不好如何说,笑了笑让依情先退下,依情带着明显的怒气退了出去。
  谦益来到我身边从身后抱住我道,“丫头,别跟依情计较。她还是小孩子,不懂事。”
  依情看模样也有十六七岁了,还不懂事?我窝在谦益怀里酸酸道,“那人家也才十八嘛。”至少这具身体只有十八岁。
  谦益抚着我的脸蛋,轻捏了一下,笑道,“你怎么也是王妃,还和她一般见识?”
  “依情是我奶娘的小女儿,奶娘自小十分疼我。十年前,奶娘家的男人都为国捐躯了,我见她们孤苦就接来了府里,依情自小在王府长大,粘在我身边惯了,虽然名义上是个丫头,但我待她如妹,诸般待遇也都如她意,脾性难免刁蛮了些……”谦益娓娓道来。
  我浅浅一笑,若只当妹那好办,“夫君放心,你待她如妹,我可算她嫂嫂,自不会亏待了她。”原有这层情分在里面,怪不得一个丫鬟连我这个正牌王妃也不放在眼里。我决定了,只要依情不过于刁难我,我自然不会找她的麻烦。但她若是不知趣的话,也别怪我略施薄惩,治治她的性子,我虽懒得理事,可还是有个懒的底线的。
  不过,我想,要依情不刁难我恐怕很难。她眼中对谦益有浓烈的爱意,一个因爱生妒的女人是很可怕的,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万一寻死觅活的要谦益纳她为小,谦益心一软答应了,我可如何办才好?
  毕竟古代人可没有一夫一妻的自觉性。
  我得先预防预防,接着道,“我曾经听过一首很有趣的诗,说给夫君听听?可好?”
  谦益笑答,“怎么又想到诗了?那就说来听听吧。”
  “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裘,死同一个椁(《我侬词》元,管道升)。”
  “倒真是首有趣的诗。”谦益柔柔一笑,“想来诗人定是个深情的女子。”
  “真聪明,”我顺势道,“这诗是一个叫管道升的才女所做,夫君可知她为何做了这诗?”
  “为何?”谦益问。
  “因为她的夫君赵孟頫嫌妻子年老色衰,另看中一个年轻貌美的才女。意图纳其为妾,希望妻子应允。管道升就做了这首诗给赵孟頫。赵孟頫看了妻子的诗后很受感动,从此打消了纳妾的念头。”我不紧不慢的说。
  谦益朗声笑了笑,转而道,“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平常事,依我看倒是这管道升看不开了。”
  “什么?”我挣开谦益的怀抱,不敢置信的回视他,虽然原本没想他能接受男人只能一妻的思想,但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可谓失望巨大,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
  谦益见我的神情,笑得更欢了,刮着我的鼻子,“傻丫头,有你这么一个又傻又精的王妃就够我受了,我哪有精力应付其他女人?跟你说笑呢。”
  “当真?”我扬起头,“可不许骗我,我不管你以前有没有女人,有多少女人,总之我嫁给你之后,你只能有我一个,还有也不能再让依情随意进房来为你穿衣。你可以说我霸道不讲理,没有宽阔胸襟,但我坚持!因为我不想做深闺里的怨妇,”我邪邪一笑,补充道,“若让我发现你拈花惹草,我……我就休了你。”
  “休了我?”谦益大笑起来,“哈哈,丫头,你为何总有那么多出人意料的想法?你放心,本王不会给你机会休——了我的。”
  谦益乱没形象的笑起来,我稍有些窘迫,轻锤着他撒娇。过了好半天,谦益笑累了,才拍拍我屁股道,“懒丫头还不起床?该用早膳见家奴家将了。从今日起,这景王府就由你当家,大大小小的家事可都得管好了。”
  我一面起床穿衣一面问,“家里的事原本是谁管着的?”
  “奶娘帮我管了好些年。”
  我一听,心就沉了。难怪依情一副主子神态,想来仗着谦益对她们母女的纵容,没少在这府里头作威作福。见女知母,谦益的奶娘肯定也不是个善主。这么多年坐镇景王府,想来这府里头的人也多是她培植起来的势力。我要当这个家还真不太容易。
  呜呼哀哉,少不得又要勾心斗角一番。
  谦益见我神色紧凝,看透了似的宽慰我道,“丫头别怕,奶娘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谁说我怕了?”我斜提嘴角,“我是担心奶娘会怕我,你不觉得我很威严么?到时吓坏了她老人家我可不负责。”
  “是吗?来,让为夫看看,你到底何处威严?”
  “不要啦……”
  “让我看看……”
  “不要——”
  “看……”
  “磬儿——快进来为我梳妆。”我最后不得不高声呼唤磬儿。
  谦益这才收起了玩心,跺着步子说到外头等我。
  磬儿很快进来,娴熟的为我梳妆打扮。一脸笑意说,“奴婢看郡主……不,王妃与王爷好和睦呢……”
  “怎么?你妒嫉?”我玩笑,这丫头居然在门外偷听到我与谦益的话。
  “王妃可别瞎说,奴婢为您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
  “再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还看不上我丈夫,心里头只有你的阎三哥,对吧?”我继续揶揄。若非如此,我恐怕还不放心带个陪嫁丫鬟过来。洛朝里,王妃的陪嫁丫鬟其实就是王爷的人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若得宠恐怕能坐上侧妃的位子,不得宠大小也是个侍妾。
  磬儿叽哩呱啦面带羞怯的回了我一通话,转问,“王妃,西施是什么?”
  我笑了笑,“是一个很美的美人,那句话是说你眼里头只有你的阎三,看他比谁都好。”
  “王——妃。”
  “好了,快梳头吧。”我适时制止了磬儿发作。
  一会儿的功夫,我已打扮完毕。首饰戴的不多,但精而雅,一件百蝶穿花的罗丝质地深衣,素净却也端庄贵气,脚上踩着带木屐的南绣雅兰宫鞋。毕竟是正式场合,我母妃交代的礼数我还是记得的。
  我仪态端庄的由磬儿搀扶着走出房间,从镂窗瞧见谦益正负手站在外面,凝望着面前一个颇大的荷花池塘,不知在想什么。荷花尚未开放,但荷叶绿意悠然,谦益站在那里让我觉得说不出的飘逸洒脱,有种风吹仙袂飘飘举的超凡感觉。
  我心中顿觉柔软,这样潇洒的人是我的丈夫呢。我静静走到谦益身后,“夫君,”我低唤,“等久了?”
  谦益回头笑道,“没有……你穿起这种刻板的宫装来也很美。”
  “真的?”我看了看自己,女人果然还是需要有人夸的。
  “当然。”谦益一手揽住我的腰,带着我沿着荷塘缓步前行。一众的丫鬟小厮跟在身后不远处。
  我着的木屐宫鞋在石径路上一直发出有规律的“哒哒”声,谦益搂着我低声道,“丫头,昨夜我酒喝得多了,有些难以自控,你可当真愿意委身于我?”
  不愿会委身于你么?我侧着头轻笑,“夫君,如今你已被我吃干摸净,想后悔可也晚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死丫头,”谦益笑着宠溺的打了我一下,也不管后面还有人看着,“你这张嘴呀,什么都敢说,这脑子里的东西哪是正常女儿家该有的?当真不知道岳父大人是拿什么把你养大的。”
  “还能是什么?”我挣开谦益的手,提起衣裳下摆小跑几步,“你跟来膳堂看我吃什么就知道我父王用什么养大我的了。”谦益快走几步,很快追上了我,果然是会武功的人哪,不费吹灰之力。我抛了个媚眼,小声又道,“以后你可以按我父王的法子养你的女儿,说不定也能跟我一样聪慧漂亮。”
  谦益哈哈一笑,“傻丫头,我女儿不就是你女儿?自然会跟她母亲你一样聪慧漂亮。”一听这话,我心中暖热,娇羞起来,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忘了他女儿将由我来生。“不过……”谦益又拉长了声音调我胃口,“我可没见过你这么不知羞的丫头,哪有人自己夸赞自己聪慧漂亮的?”
  嚯嚯,我忘了,古人都是很讲究含蓄的,尤其把谦虚当作第一美德。我到底还是现代人做久了,改不掉竞争社会自我推销的毛病。
  我呵呵一笑,“夫君,你喜欢女儿还是儿子?觉得女儿乖巧一点儿,还是儿子调皮一点儿,女儿聪明一点儿,还是儿子蠢笨一点儿,女儿孝顺一点儿,还是儿子不孝一点儿……”
  “行了,丫头,你快别说了,”谦益柔和万分外带“I服了YOU”的表情道,“你真是事事有翻新,为夫怎么觉着,要再听下去,儿子就一无是处了?干脆全天下人都生女儿好了。”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三十三章 花园幻歌
  夏季很快就来了。
  不记得是哪个午后,我朦胧中从贵妃椅上醒来,忽然飘过一阵热风,透过外撑起的窗,我看了看天,上面浮了朵白白的云,像是困顿了,模样可爱的趴在天上打盹儿。
  磬儿知道我午睡醒的时辰,恰好掀帘进来,我坐起身,磬儿滞了下问,“王妃,奴婢吵醒您了?”我走下贵妃椅,笑了笑,“没有,我自个儿早醒了。”
  “夏天来了,王妃。”磬儿把椅边的百狮夺珠薰香鼎收起来,上前服侍我穿衣,梳妆。
  “改日让人在院子里那棵槐树上装个秋千吧,就当作纳凉消遣之用”。我说完看向铜镜,里面的女子有张散发着幸福光芒的脸。只要看到这张脸,谁都知道她是个幸福的女人。谦益很宠我,对我百般好。想到他我笑了笑,这是个没有任何杂质,纯粹的笑。
  磬儿被我的笑镇住,愣了愣。
  “外面是什么人在等着?”我不经意的开口,刚醒的时候就听到了动静,大概什么人想见我,被磬儿挡下了。
  “是依情。”磬儿敛着笑意道,眼中有对她的不满。
  “怎么了?”自从那日她母亲交还了景王府的执事令牌,这段日子以来,这个丫头从没来找过我,我甚至很少能见到她的身影,我想大概是因着她母亲的缘故。
  她母亲,府里人都称“何嬷嬷”,看上去也是慈祥的,五十岁上下,保养的不错,至少能看出她年轻的时候模样还端庄。只可惜是个比狐狸还精的主。毕竟是在宫里待过的人,那地方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把人练成精,出来的只要不是笨蛋就都是人精了。
  何嬷嬷对我说话也还客气,这些日子对我的态度也显得谦逊尊敬。只是我直觉的不喜欢她的那双眼,鱼尾纹很深,眼珠一转,就像已经转过了千万个念头,容易让我想起吃人的巫婆。
  “她有什么事这时候来找我?”我声音轻轻柔柔。
  “还不是自个儿太瞧得起自个儿了,趾高气昂,还以为她在王府里是个主子。”磬儿说着声音越发高了上去,倒像要故意说给门外的依情听。
  我拍了拍她的手,略作安抚,“她来求什么?”
  “前些日子府里不是请了织绣坊的师父来给丫头们做套夏衣么?”磬儿有条不紊的道,“您吩咐了上等丫鬟各做三套,中等做两套,下等做一套……”
  我点点头,“这不是依了各王府的规矩?可有不妥?”
  磬儿略微有些激动,“莫说您是遵了规矩的,就算没有,您是主子,说怎么着,谁也不能说不啊。可是有人就是不安分的认清自个儿的身份。”声音怎么又大上去了?我好笑的握住磬儿的手。
  “今儿织绣坊把衣服送了来,您原就嘱咐好让奴婢按规矩分发的。大伙儿本来也都守着规矩来取,可是有个人自认是大小姐,自个儿没来领,我让人捎给她了。她却拿着衣裳来跟我闹,说什么,往年她都有六套的,怎么这回只给了她三套。”
  磬儿斜眼瞥了瞥门外,“她也不想想她是什么身份,在王府里不做丫鬟的活儿,整日里游手好闲还指手画脚,能给她按上等丫鬟做三套就不错了。居然还不满,一下子要六套,比您添置的还多。”
  我微笑着,“就为这个,也犯得着你生这么大的气?气坏了自个儿身子怎么办?你把她叫进来,我跟她说说也就是了,你到外面候着。”
  磬儿低声抱怨道,“就您好脾气,奴婢可受不了这么不安分的人。”嘟囔着,磬儿还是出门去唤依情。我跟着走到外室,在红木富贵海棠雕花椅上坐定。依情大步走了进来,带着股怒火,还没有跟我请安,就大声囔囔,“你嫉妒我,就故意欺负我。”
  我一听这话就头痛翻白眼,那样精明的母亲怎么会调教出这么个白痴到比猪还不如的女儿?我面上勉强笑了笑,言语温和,“你是丫鬟,我是王妃,你有什么好让我妒嫉的?论才品论容貌,论家世,论青春,你哪点儿值得我去妒嫉?”
  依情也怔了怔,心里一想,还真没什么是值得我妒嫉的,但在这股子气势上,又不能承认,瞎掰道,“你妒嫉王爷对我好。”
  我差点就忍不住讽刺出声,强忍了忍,保持着笑道,“王爷对你好,那是他人好,把你当做妹妹来疼爱。而我是他的王妃,妻子,他对我的好又是不一样的,我没什么好妒嫉你。”
  “谁说的,”依情动了动嘴角,终于得意的昂头扬起了声音道,“王爷对我好,就是要娶我的。”
  我这次真的被这个丫头打败了。她竟然白痴到用了一个“娶”字,除了正妃,连侧妃也用不起这个字。而她的身份若能当侍妾就该偷笑了,居然狂傲到希望做谦益的正妃。看来她当真是被谦益和她母亲宠坏了。
  我静静的看着依情站在我的面前,像一只斗胜的公鸡一样。但其实她很紧张,手里的方帕已经被扭作了一条短棒,不自在的道,“所以你就欺负我。”
  应付这样的白痴我已经失去了耐心,冷冷一笑,“就凭你,我还放不下身段去欺负。你今日来想说什么,我很清楚,但是哪儿都有规矩,既然所有王府都是这规矩,你就要谨守自己的身份做该做的事。你若想再添置三套新衣,是断不可能的。这会儿可不比往年没主子的时候。”
  “我念你尚年幼,适才见我不拜的大不敬罪就不与你计较了,可是你要记住,我不会仁慈到每次都不与你计较,下次再犯定按家法处置。”我落音故意把“家法”二字放得很重。
  依情傻愣的看着我,惊得张大了嘴。我一直与王府里的下人们说话和气,对谁也都尽量笑着,她定然以为我性子好,好欺负。没想到我不卖她的帐,冷言回击,倒把她吓住了。
  我缓缓起身,看了依情一眼,只觉无趣,唤了磬儿,让她陪我出去走走。
  我与磬儿刚出了房门,就见几个在我院子外厅伺候的丫鬟聚在那里叽叽喳喳。我走过去,她们忙跪下跟我请安,我随手让她们起了,轻缓的交代了一句,“以后把前厅看紧些,别什么人都放进我屋子里去,扰我清静。”
  这几个小丫头一时没反应过来,应了声好,都看向磬儿,磬儿向依情所在的地方奴了奴嘴。那几个丫头顿时明了,眼里都荡出了笑,像是在感激我对付了她们的仇人一般。我只当作没看见,出了前厅立刻嘱咐磬儿抽空去打听一下依情与何嬷嬷的事,还有谦益两位前王妃在时的事。
  依情的性子我有领教,绝不是一天两天能养出来的。谦益常常不在王府,可是没道理那两位王妃也会如此纵容她。而且据我所知那两位王妃入景王府前都没病没痛健康着,可入府之后,最长命的也没活过三年,而且还一直没有子嗣。
  不知道为何,我心里有种不安地感觉,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莫名一阵心慌,手下用力握了握磬儿。磬儿察觉直问,“王妃,您怎么了?可是觉着冷?”我咬住唇摇头,拉着磬儿紧往王府的花园而去。
  景王府与江东王府规模构造大同小异,典型的洛朝宫廷林苑建筑,讲求依照玄学风水之术而建。所以从美学和家庭实用主义的角度来看,显得有些怪异,有时候两种风格冲突的建筑正好在一处,而有时候本该在一起的又相隔很远。
  譬如这建了给主人休闲的花园就远远的矗立在下人房的前面。我一路走过去,总有下人向我请安行礼,等走到花园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我坐在一间雅致的八角琉璃瓦的亭子里,看着满眼的浓绿,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忽然耳边像是传来了男子的歌声,如一阵淡香般飘过。那曲调竟是我曾为宋白唱过的《来过》,轻轻一句,“借这一夜北吹的风,捎去我远方的问候……”似有似无,令我心震,待要仔细听,却除了风吹叶动外,根本没有别的声响,方知是我自己的幻觉。
  磬儿这时叹息道,“可惜原本的春花都凋谢了。”
  我应着她这句话,颇有感触的扯出一个笑,“花谢方知花香浓,人逝才觉人情重。”宋白若没有因那日对我手下留情而丧命,只怕我永远都不会再想起他,可如今他死了,我就总觉着自己欠了他一个人情,时不时会想起来。
  我拉过磬儿坐下与我闲聊,正说着太子大婚后墨阳世子就要回墨阳王府的事,言语中依稀有些舍不得,不觉已经夕阳西下。磬儿觉察到什么,转头看了眼我侧身后,忽然起身道了声,“奴婢参见王爷。”
  我微微回头,就看见谦益正站在不远处,恬淡的笑着,但那笑里夹带了杂质,并不纯粹。我想他莫不是听到了我与磬儿的谈话,有些误会,便柔美唤了声,“夫君,”走到谦益身前道,“我只是把墨……”阳世子当哥哥。
  谦益没让我说下去,手指点上我的唇柔问,“今日怎么没在院里等我回来用膳?”我笑了笑,总不能说那里站了尊瘟神,坏我心情吧,只好道,“今日有些闷,就出来透透气。”
  谦益暖暖一笑,“是被依情那丫头给闹的吧。”
  唉,我早该猜到,依情那脾性一定会跟谦益告状的,便也不打算隐瞒什么,直道,“没办法,你府里头养了个比我这王妃还大牌的丫鬟。”
  “大牌?”谦益皱了皱眉。
  “大牌在这里的意思就是‘更讲究享受’,‘要求更多’,‘身份更尊贵’。”
  “瞧你说的,这是在损自个儿还是在骂我管教无方?”谦益伸手轻揉我皱着的眉心。正这时,一柄短小尖锐的利箭从谦益身后的树丛中射了过来……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三十四章 晚膳虫蛊
  痛是什么?
  是风锤浪打,是钢刷梳理每一根神经。
  当我旋身站到谦益身后,闭上眼时,很快感受到泰山崩顶般震撼的痛楚。我清晰听到的利箭破肉锥骨之声,在我的心里被一圈圈放大。我惊恐的睁开眼,倒在谦益的怀中,看着他惊震苍白的脸,他颤道,“丫头……为何你这么傻。”
  我虚弱无力的一笑,不知道啊,知道就不会这么傻了。
  磬儿从震撼中醒来,尖呼着“王妃”向我奔来。看着她晃动的影子和我胸前不断汩出的殷红血液,我一阵眩晕,却并没晕过去。那种欲死未死的折磨,让我真正感受到了“生不如死”这个词有多么可怕。
  谦益迅捷的为我点穴止血,可是血还是疯了一样的往外窜……
  谦益也要疯了,一把抱起我,喝令着赶来的巡逻侍卫去追刺客,变换极快的步伐往荷塘边的清宁院而去。冷喝着茫然跟随的磬儿,要她通知管家速请太医院执事前来。磬儿愣了愣地慌乱跑开,我神智恍恍惚惚的看着谦益那张严肃到结冰的脸。一丝冷意钻入身体,原来那么清隽儒雅,从容逍遥的人也能有让人发寒的一面……
  他的衣沾了我的血,像写意的山水画,白皑皑的雪原上绽放着一朵朵冷艳的寒梅,却在在这样的初夏散发出浓郁的奇香,仿佛开了千树万树。可是,梅花是不会这么香的。
  谦益快步走着,没有半刻停缓,我听着沿途下人们紧张担忧的跪地问安声,觉得这是好长好长的一段路,宛如要走到我生命的尽头。
  终于,还是晕了……
  触感一片冰凉,我睁开眼的时候,谦益正握着我的手,趴在床头睡着了,玉般的脸却皱了眉,为我担忧么?他的手冰冰冷冷的,在这烛火微弱跳动的深夜之中,却传递着沁心的暖意,一丝丝,一点点像种子一样植入我心底深处。我想抚平他纠结的眉,动了动手,胸口一阵锥心的疼痛迅速漫开,实在忍不住,我轻吟了声。
  谦益被这浅浅一声惊醒,关切的相询,我咽下渗透骨髓的痛,淡出一朵笑,摇了摇头,“不疼了,夫君。”谦益带着七分担忧,三分宠溺的看我,眼里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悔意。
  悔什么呢?那箭来得原本就让人没法反应,怎还会容你再从箭下救我?
  谦益拉了拉我身上的香绸薄被,轻问,“丫头,想吃点什么?”这一声,似探问,似关怀,又似追悔。
  我全身一阵空乏,失了血的人,不仅虚弱无力,还有一张惨白到丑的面容。我忽然在意起来,“夫君,别看我,现在定然是极丑了。”
  谦益双手轻柔的抚上我的面颊,嘴角勾出完美的弧线,“丫头,这一刻你依然很美。”
  “我渴了。”我侧过头,不愿意听到安慰的话,一如我倔强的哥,不要怜悯和安慰,在这皮相破败的时候。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无异于乞讨,以这种羸弱的方式……我不愿鄙视自己。
  谦益藏住了我眼底的倔强起身为我倒水,背对我的身影那般的伟岸,像是一个港湾,能给我安全。我笑了,“夫君,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的港湾,我应该去保护的。
  谦益的背影滞了滞,透出一股艰涩,像在思考,也像感动,再转过身时已风平浪静,带着宠溺的温柔,轻柔将我扶起,喂我喝水。水是甜的,心细的人加了蜂蜜。甜的感觉令我回味,在嘴里转了几圈,就渗进了骨血中,浓缩到心里去了。
  我微扬起头,感激谦益,“夫君,你待我真好。”
  谦益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闪烁了几下,柔缓的抱住我,嘴唇眷恋在我眉眼之间,吻得珍惜,良久溢出一句,“丫头,我的傻丫头……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我心里笑了。可是夫君,你如何保证呢?如何保证别人不来害你呢?
  “夫君,刺客抓到了吗?”我有些困顿。
  “还没……你放心,屋子外头我加了数倍的侍卫。”谦益扶我躺下。
  “我不怕呢,倒是夫君,你要小心啊。”我真的有些乏了。
  “丫头……养好身子……”
  我再睡醒的时候,谦益还在我身边,说是已经跟皇上告了假,没去参加早朝,便坐在一旁看书等我醒来用膳。磬儿说我久久未醒,早膳已换了好几次,王爷还没有吃。
  我嫣然一笑,心里很暖……
  我原以为,我受伤的事会引来很大的轰动。毕竟才御赐了一月的景王妃在自己的王府里受伤,还惊动了太医院执事,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小事。但好在谦益压了下来,其他人私底下知道归私底下,至少面上没有挑明了说。帝都的百姓和我的父王,母妃还不知道。
  我自己是个大夫,知道这样的伤偏离了要害只要好好养着,是出不了人命的,只是失血过多,身子实在有些虚。至于丑陋的疤痕,我自有办法祛除的,早让磬儿准备好了许多“百味草”。
  刺客那日没抓着,谦益还在着人彻查府里的下人,希望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能在王府里进出自如,这人不简单啊。
  养了七日,身上渐渐好过了,谦益这才让我见客。首先来的便是大哥与哥,二哥老早就护送着父王,母妃回江东王府了。据说前几日太子和一众王府的王妃也派人送了名贵的药材和补品探望过,只是那时谦益还不让我见客。
  今天见了哥,他那模样把我吓了一跳,即使隔了挡颜的珠帘我也能看出他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的神色,浓黑的眼圈。尽管他来之前似乎已好好打理过自己了,还是让我看得一阵阵揪心。
  “祁大哥,筹备德颜妹妹的婚事很忙么?几日不见你怎瘦了这许多?”何事能忙成这样呢?
  哥故作轻松一笑,避而不答,“没几日德颜的封妃典礼就举行了,我父王,母妃也赶来谢恩了,我其实没什么忙的。倒是景王妃自个儿得好好修养身子,别以后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祁大哥放心,我自己就是大夫,出不了茬子。我待会儿写张方子你带回去让人抓了熬着喝喝,也养养你的身体,可别德颜妹妹大喜,你却累倒了。”
  “下臣谢过王妃……”
  下臣……我很不喜欢这样与哥故作疏远的交谈,可大哥与谦益都在,也只能这样。来来去去说了些没用的话,我只好转向大哥。大哥多数时候沉稳的笑着,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我便问了些家常的话。他只说二哥写信来告,说大嫂的产期近了。估计也就是这几日,希望他能回去,可他实在公务太忙难以走开。
  我看他的神色,其实还是想回去的,他娶妻虽早,却是头一次为人父,那种心情我想我是无法理解的。再说他虽不爱大嫂,可两人毕竟一起生活了许多年,情分总是有的。怎能不想回去呢?可惜时局不允。
  他也无奈啊。
  又说了一会儿,到了传晚膳的时候,谦益留哥与大哥同席,他们三人便去了。那些奢华的饭菜,我现在是吃不得的,另由厨子单独给我做些清淡的吃食。
  这顿晚膳,是这七天来,唯一一次没在谦益陪伴下吃完的。饭菜依旧是依情亲自从厨房端来的,这七天来,一直是这样。我初时也很惊讶,看她也是不愿意的。不过大概迫于谦益与她母亲的压力,她还是谨守礼仪,规矩的送来了。
  头天她还跪下向我认错,眼中是委屈,不满,甚至还有恶毒的愤恨,恨不得冲上来把我撕裂,挫骨扬灰。她真的是不懂一点儿人情世故,认错,却连粉饰太平也不会做。我淡淡的看她,心底里不屑,轻柔的说着许多话,不是说给她,而是说给谦益。我看得出,谦益希望我与她和解,既然她已经让步,我又何必做恶人呢?
  谦益温柔的看我,他不知道她的妻子心里有多么不屑脚下跪着的这个女子,甚至不屑于因她而生气。他是不知道的,一切都被我淡淡一笑掩饰了。
  一笑泯恩仇吧,何况我与依情并没什么深仇大恨。
  不过她大概与我有深仇大恨吧。
  所以今晚我独享的这顿晚膳里加了料。
  仅这碗长生粥……是怕我太长生么……
  我轻蔑的睇了她一眼,漠视她立在一旁的紧张神情,有意无意的与磬儿闲扯些话题,久久不动筷用膳。王府里头不比皇宫深院,没有什么试菜太监,或者银针试毒这些名堂。
  我心里嘲笑,依情啊依情,可惜你不知道本王妃百毒不侵,你若知道,岂不白紧张了一回?终于觉得看戏累了,我举箸用膳,在饭菜入口的瞬间,我察觉到依情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开始有些得意起来。她啊,连害人也要这么明目张胆么?
  这一顿,我几乎将饭菜吃光,然后看着依情神情愉悦的端着盘子离开,特意回头狠瞪了我一眼,尖尖的腮,刻薄的眼。那嘴脸就像我房里刚换的屏风上,偷桃不成的猴子。我摇头笑了笑,不知明日她见了我安然无恙会有何种反应?
  依情走后,我半躺着看了一会儿医术,见谦益还没有回来,料想他可能与大哥,哥有事要谈,便也不等了,就睡下了。
  稍晚一点我迷蒙中似乎谦益来过一趟,问了磬儿几句话,见我睡了,便去书房了。这几日他都是在书房的榻上过夜。
  夜黑风大。
  忽然,腹中一阵绞痛把我惊醒,内里就像正有两只浑身倒刺的虫子拼命厮杀,杀得天昏地暗一般。我虚弱的趴在床沿,趁着还能发声,低低叫着外室的磬儿。磬儿应声起床急跑过来,见我满头大汉,疼痛得更加虚弱,忍不住要冲出去找谦益。我拼着最后的力气急叫道,“快翻《蛊铭经》第三篇第七章第五页给我,我是被下蛊了。”
  当真没想到,依情给我下的不是毒,竟是蛊。
  可她怎么会有蛊?我的眸光晦暗起来,如果是蛊,那么我再也不会当这事是小孩子的一件玩笑事了。它已远远超出我所能承载的包容和忍退底线。
  我的眼犀利起来,看向磬儿终于送上我要看的那页。只扫了一眼,心里登时荒凉一片,忘了害怕,如果绝望了,还会怕吗……
  “磬儿,去请王爷来!”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三十五章 淼水皇护
  漆黑的夜,劲风吹动薄如蝉翼的方格纸窗,鼓动着窗外的树叶,嗦嗦嗒嗒,似有千军万马而来,摇碎了一窗的乱影。
  渐渐那繁杂的声响跑进了我的心里,生生又增添了几分凄凉,萧索与……慌乱。
  除了疼痛还有什么事要发生么?
  磬儿?怎么没了磬儿的动静?
  容不得我细想,一个黑影已闪进了内室。
  本已飘闪不定的长明灯蓦然熄灭。屋漏偏逢连夜雨?
  怕我不死还想来再补一刀?难道我的小命便真要在今夜结束于这么令我不齿的人之手?
  我从没像此刻这般感到绝望与无助,张了张嘴,想出声唤人,门外有大批的守夜侍卫。可是我却干哑了嗓子,低低地呻吟,偏是叫不出声了。卧房与外门竟隔了这般远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没有月光,没有灯,只有我痛苦的呻吟如幽灵的低语在耳边回荡。
  “公主……”
  不是依情?
  公主?错觉,一定是。
  “公主殿下。”又是一声。
  错觉……!有人唤过我王妃,也有人唤过我郡主,甚至还有人唤过我小师叔祖,可是却从来没有人唤过我“公主”。这两个字我是担不起的。
  我捂住了嘴,将呻吟与惊诧全数吞回肚子。
  “属下龙啸殿一品皇护使索里叩见妮雅二公主殿下。”疯了,这个男人疯了,我慌乱的躲避着停留在床前的那股温热气息。龙啸殿?皇护使?妮雅二公主?这些都是洛朝没有的。天啊,这是什么人?真的疯了!
  我卷缩着身子,躺在床角,知道这个跪在床前的男人并非依情一党。那他是谁?他如何躲避了侍卫进屋的?他的声音我没听过,可说话的感觉我却隐隐有些熟悉,只是在脑海里搜了一圈,终归没有想起这么个人来。
  索里停了片刻,低着嗓音恭敬又道,“请殿下宽心,您有‘白月’本命蛊护身,‘火蚕蛊’奈何不了您。只是‘白月’从未逢敌,觉醒较缓,是以未能一击击杀‘火蚕’,方令您疼痛难忍。属下斗胆请殿下再待片刻,片刻便好……万不可惊动他人。”
  白月?火蚕?这人的声音很低很缓,可是却言语精准的让我每一个细胞都警惕与疑惑起来。火蚕蛊,我根本不曾说出过这个名字,这男人若非与依情一伙,也绝不可能偷听到。可他竟准确的知道我中了蛊中之王,火蚕。
  传说这种蛊只有传说中的“蛊母白月”方能解。而白月……是个连师父与莫来这种博闻广识的人都只知道名字从未见过的传说之蛊。
  我的身体里怎么会有呢?而且这身体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寻常藩王郡主的,怎么可能还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在里面?
  可是……这个男人说对了,我身体里原本撕肉拉肠的疼痛在一点点消失,甚至不欲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一丁点儿的疼痛痕迹。窗外的风渐渐平缓下来,我腹部的两虫大战也渐渐停歇下来。一切仿佛都要归为平静,就像善于掩饰的海面,每次狂风巨浪之后总会平静。
  可我,能平静么?
  “索里?”我虚弱的出声,我想知道我这具身体究竟还隐藏了何种秘密,因为我,显然并不是妮雅公主。
  “属下在。”
  “我是谁?”
  “回殿下,您是淼水国青噬先皇青旆皇子的二女妮雅公主。”淼水国?我大惊失色,就是那个洛朝南方边陲的神秘小国?擅巫毒之术。可是洛朝江东王府的郡主怎么会是淼水国的公主?而一国公主又怎么可能会流落到别国的藩王府里去?这……太叫人难以置信了。
  如果这是个什么阴谋,未免太不成功了。
  强压下震惊,我吸了口气,“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知道我身中‘火蚕蛊’?”
  “回殿下,属下是您的贴身皇护,只要‘白月’苏醒,属下的本命蛊便能与之相通,自能感应到。”
  我压住胸口,感受着心脏的猛烈跳动,索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在述说一段神秘国度的神话,“你是否忘了说,你其实一直都潜伏在景王府里,甚至曾经就站在我的身边,对不对?”否则他不可能这么快这么顺利的进入我的房间,这事只有那群守夜侍卫能办到。那么他必定是其中之一。
  “说,你是谁?”
  男人有片刻的停滞,“回殿下,属下是龙啸殿一品皇护使索里。”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我放冷了语调,如果他真是我的贴身护卫,又为何不愿让我知道他现在的身份?以及他的模样。
  “殿下恕罪,大祭司吩咐过,现下还不是让殿下知道一切的时候,还请殿下稍待时机。也请殿下万莫让人发现了您的身份以免招来杀身之祸。”男人的言语坚定而恭敬。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们?我若真是公主,为何又会有杀身之祸呢?”淼水国公主的身份对我来说太离奇了,难以接受。
  “属下斗胆还请公主殿下信属下一回。如今的淼水皇乃是篡夺青旆皇子皇位的异族人,极可能原是个洛朝人。而您是属下等目前寻到的唯一皇族遗脉,还请殿下为淼水国民珍重。”男人说的万分诚恳。
  我几乎就要相信,事实上,我可能已经相信了吧。
  但不论信与不信,我心中燃起另一个念头,低低道,“我若今夜无事,施蛊之人只怕不会甘休。你说,她要如何才能忘了这件事?”
  “属下明白,请殿下示下,属下来解决此事。”
  “依、情。”我幽幽缓缓挤出两个字,感觉风又大了起来,补充道,“制住她就好,不要伤及性命。”只要她忘了就好。
  “属下谨记,请殿下安歇。属下告退。”
  温热的气息在那句“告退”之后迅速远去,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离开房间的,因为那已不重要。
  我下床点亮了长明灯,走到外室看着磬儿正躺睡在床上,为她扎了一针,让她当我中蛊的事只是一场梦。放了心,我再躺回去却久久未能入睡。脑海中似乎慢慢构幻出一个被篡夺了皇位的落难皇子的故事。
  皇子逃出了自己的国家,然后生了儿女,也可能是带着儿女逃了出来。但是依然逃不过被人追杀的命运,结果死了或者是与妻子儿女以及保护他的那群人失散了。然后他的妻子儿女也死了也或者是与护卫们失散了。而那个大祭司却领着一群忠心耿耿的护卫们天涯海角的寻找遗失的皇脉,终于一个机缘巧合,让他们找到了一个公主,我。
  可他们是何时找到我的?又是凭什么认定我就是他们要找的公主?一窜窜疑问浪涌云滚般袭来,我久不能寐,直到一丝亮光从蝉翼薄窗透射进来,我才终于倦极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怪梦连连,但好在也是睡过了晌午才醒来。醒来时磬儿不在,我低低一叫,进来了两个眼生的丫鬟跟我请安叩礼。
  我问道,“你们是谁?磬儿呢?”
  一个清秀的青衣丫鬟道,“回王妃,奴婢叫容青,她叫容香。”她指了指身旁那个模样可爱的绿衣丫鬟继续道,“奴婢们是奉了王爷之令来伺候王妃的。至于磬儿姐姐……”
  “她怎么了,说,有什么话,我这个王妃还听不得么?”我冷了语气。
  “是,是王爷,王爷把磬儿姐姐叫去问话了。”绿衣丫鬟说道。
  我暗讶,谦益能问磬儿何事?“几时去的,知不知道是何事?”
  “回王妃,还没用早膳我们就过来替磬儿姐姐了,好像是,是关于依情姑娘变痴傻的事。”青衣丫鬟回答。
  依情变傻了?我心一沉,一丝说不上是什么的感觉钻入心头隐约有点儿不忍,登时想到了昨夜那个叫索里的男人,没想到他竟让她变痴傻了?
  可这能与磬儿有何干系?难道……谦益是在怀疑我么?毕竟我与依情的关系一直不好。而我又精通医术,要想在短短一夜间把一个人给弄傻……我的医术确实值得怀疑。
  而且是非常值得怀疑,否则就不会从早上一直审问到了午后,磬儿还不能回来。想到谦益对我的疑心,我顿觉心里不是滋味,匆匆让两个丫鬟伺候我梳洗完毕,不及上妆便急着往府中的问事厅而去。那里是专门处理府中与下人有关的大小事务的场所。
  容青容香搀扶着我快步行走,可我身子本已是虚弱,又加上昨夜被蛊虫折腾,今日醒来又没吃饭,越见得喘气不已,走起路来力不从心。但焦心担忧着磬儿,我又不愿停下休息……
  好不容易到了问事厅门口,我止住两名正要给我行礼的侍卫,待要推门而入,却听得何嬷嬷低泣的哽咽声音响起。
  “磬儿丫头,你就说了吧。就算老身求你,我家依情以往虽有许多不是之处,可也不该遭此下场啊。老身只求你发发慈悲,老身也好,也好为她医治。”
  医治不问大夫,却来问磬儿?司马懿之心路人皆知,不就是想把我牵扯进去么?
  “磬儿,你若当真知道什么,且说吧,”谦益的声音夹带着一丝无奈,语调缓却沉,“无论为何,本王听过即罢,一概不予追求,只要能医治了依情……”
  磬儿扬声道,“王爷,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昨夜王妃早早便打发奴婢休息了,奴婢一觉睡到天亮,门外的守卫大哥可以作证,王妃房里没有人进出过。”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止不住的一阵抽痛,谦益是真怀疑我了吧,连磬儿都察觉到了,因而在话中维护我。我迅速伸出手去推门,忽而又有一瞬的停滞,进还是不进呢?进去了便要面对那一双怀疑的眼眸,叫我情何以堪?
  “啪”,门还是被我推开了。我怔怔地望着里面的人,里面那个我爱恋着的男子也愣愣的看我,空气仿佛都要凝住,天地间只有我与他,两人都表现的那么平静,也无风雨也无晴,可是我眼中却有船也载不动的沉重。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三十六章 郁得心结
  终于还是他先动了,下人们叩见我,跪在地上的磬儿低低唤了我一声。谦益快步向我走来带着暖人的笑,接过容青容香的工作,搀扶我到里面坐。
  “怎么自己过来了?有什么事交代下人们一声就行了……”谦益的言语依旧是温和疼宠的,我却听得难受不已,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贴身婢女不见了,我能不急着出来找么?她可是我从江东王府带过来的丫头,不比景王府的丫头聪慧,懂得守本份,若是什么事她做得不体面,莫须有犯了错,可不说我这个王妃不懂得管教?”
  我的声音因虚弱而格外的温软,可话里却字字带刺,直指谦益。他若懂得管教,又怎能纵容出那样不知好歹的依情?而依情若守本份,又岂会有这样的下场?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善人,也不自诩是好人。我一直谨守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绝不饶人。
  况且,看在谦益的情面上,我已经饶过这个一心想取我性命的女子一命了,还要我怎样?我不是佛,不会割肉喂鹰般慈悲,也不是圣人,做不到以德报怨。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女人,有七情六欲,会撒娇耍泼,会气愤难过。
  何况一切还只是为了那么一个不入我眼的小丫头,我知道谦益是真只象兄长一样宠她,我原也是肯待她如妹的,奈何她会歹毒到用蛊王来害我。那是不给我半点生机的绝杀,若非我的机缘,我焉有命在?!
  我胸中激动澎湃,面上却不得不装作波澜不惊。谦益明白我话中的意思,神情有些暗淡,轻声道,“依情那丫头昨夜得了怪病,所以我找些她接触过的人过来问问,看是否听到或看到她昨夜有何异象,查清楚了也好替那丫头医治。”
  谦益说着,示意我下面跪的是一地的下人,而不仅仅是磬儿一人。有丫鬟过来上茶,我淡淡的坐定,扫视了一眼陪衬着跪在地上的下人,淡道,“那么王爷可问出了什么?”谦益听我竟然唤他王爷,神色稍变了变叹道,“倒是没有什么异常。”
  “可你还漏了一个最该问的人没问,不是吗?”谦益提眉凝看我。
  我对着他耳边轻轻说道,“王爷怎么忘了问我呢?”我冷笑一声,呷一口茶后凑上去接道,“你若怀疑依情的病不是天意而是人为的话,我不是最有嫌疑么?虽然全府上下大多数的下人都恨依情,可这些个丫鬟小厮能有多大能耐?而我就不同了,依情曾对我不敬,我权大势大又精通医术,似乎能做些什么吧。”谦益的眼一望难尽,让我觉得心被拉开了一道口子,伤心的情绪将其填得满满。
  “可是我近来身子很弱,久不出屋,屋外又守着很多侍卫,我要想自己趁夜做点什么似乎不可能。那么只能是我指使了我的心腹丫鬟找人做下的。对吧,王爷?妾身分析的可在理?”我淡淡的看着谦益,心中的哀痛在点点扩大,但脸上的笑却越来越艳丽。
  “丫头,”谦益看着我艳丽却苦涩的笑有些动容,“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也许是没有吧,但你已经在做了。”我觉得如刺在喉,每说一个字,喉咙就痛一分。谦益是不信任我的,这个事实让我难过。尽管依情的事确实与我有关,但我不会为这件事而感到罪恶。
  我看着谦益,抚上他的眉心,轻揉着他纠结的眉,“其实你若肯坦诚问我的话,我会跟你说真话的,我何曾骗过你呢?王爷。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若问我,我是不会骗你的,我甚至想过将我最大的秘密也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可你选择了以审问的方式问磬儿,那么,请别怪我瞒你,“依情的事与我毫不相干。”
  我倔强的站起,体弱头晕,一瞬间身子有些微晃,谦益过来想扶我。我不着痕迹的退开,支着椅子扶手道,“王爷,妾身累了,若没证据证明磬儿与依情的怪病有关,妾身想带她回去了。”
  “那都起来散了吧。”谦益心知再问也没个结果,便让众人都下去了。
  那些下人,一个个谢过恩爬起来就利落的往外走。唯独磬儿坐在地上,半天也没个动静。我走过去拉她,她冲我笑笑,“王妃,奴婢自个儿能起来。”我看着她挣扎了两次,站了站却又跌坐下去,还每次都笑着对我说,她可以自己站起来。
  看着磬儿笑的模样我眼睛一涩,心知刚才跪着的所有人中只有她一人整整跪去了几乎一日,更觉心痛。谦益看到我的神情,转对我身边的容青容香道,“别愣着,去把她扶起来。”
  “不用了,”我深吸一口气,提高音量,“就让她自己站起来,我身边的丫头不像别人那般娇贵。磬儿,你自己站起来。”我倔强的脾气一旦上来了,就不会轻易下去,我冷冷回视谦益,在他眼中看到复杂的神色,我淡道,“我调教出来的丫头,绝不会比景王府的差。”
  磬儿含着笑对我道,“王妃,奴婢可以自己站起来。”又失败了一次,第二次她终于站起来了,然后对我笑,笑得自尊而骄傲。
  我搭上磬儿的手,走出门前对谦益笑了笑,“王爷怕是信不过妾身的医术了,妾身也不愿去讨这个嫌。您去传个太医吧,就说是妾身身子不适,待太医过府之后便带去给……依情问脉吧。”
  除了皇族中人和大臣亲眷,哪个丫鬟能享受到太医诊治的待遇?依情,我待你不薄了。
  骄傲的走出问事厅,我对谦益之后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笑着,也只知道笑。可这笑却是用泪合着痛铸成,一个几乎让我的心痛得碎裂的事实爬进了我心里——谦益不爱我。
  是的,他百般疼宠着我,他可能也想让他自己爱我吧,他也是想模糊爱与宠之间的距离的。可那距离是鸿沟,如何能模糊掉呢?
  谦益还是不爱我啊。所以他不信任我,他无法包容我今日在他面前的放纵,也无法体会我心痛的感觉。他眼中的不耐,终于告诉了我一切。
  心为何这么痛,痛得无法呼吸。
  可我还笑着,拼命的笑着,这是我最后的倔强。因为我知道,这之后我不会这么艳丽无匹的笑了。
  那夜,我又一次失眠了。想了很多的事,披着单薄的雪绡薄裳坐在黑夜中的窗前,风中看着窗下的树影婆娑,只觉宛如凄凉的舞蹈。我把自己与谦益之间的点点滴滴在这夜色中回想了一遍,他宠我,疼我,却是真的没爱过我吧。
  我知道他有许多事是避着我的,原以为他不愿我担忧,可现在想来,该是因为不信任我。若爱上了一个人,又怎会不信任她呢?
  那夜,我想了太多太多,想得头都要炸开了。不知书房中的谦益又在干什么,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干,都没想,安然入睡了。
  磬儿怕我误会谦益,告诉我,带走她的,其实是何嬷嬷,而谦益是午后才去的问事厅,之前并不在。一直让她从早晨就跪着的,是可恶的何嬷嬷和她身边的那些丫鬟小厮,她们起先一直威胁恫吓她,指称是她害了依情,要她交代背后指使的人。是得知谦益要去了,何嬷嬷才让其他的丫鬟小厮也跪下,哭着做戏给他看。
  我昏昏沉沉的想,若是没有谦益的纵容与默许,何嬷嬷会那么大胆,敢假借他的名义动我跟前的贴身丫鬟么?而且那么聪明的他,若非故意,那便是过分信任何嬷嬷了,否则怎能看不出何嬷嬷的把戏?
  想一点,我的心就往下沉一点,沉下去,直到我受了凉,感冒发烧,糊涂起来。
  这一烧便烧了两日,病来如山倒,我迷迷糊糊的昏睡着,急坏了磬儿,也累坏了太医。睡眠,想一只威力巨大的吸铁石,吸走了我的神智,两日之中。我极少清醒过来,即便是醒了也是神情呆滞的。
  无边的心痛让我失了往日的神采,也让我不愿病好起来。我躲着谦益,他一来我便装睡,几日来他说过很多话,都是关心的,要我早些好起来。可那些话有什么用呢?
  他没再提起依情的事,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我听屋内的小丫鬟们嘀咕什么,“太医说是什么‘饮食不节,恣食厚味,痰浊内生……’然后‘窍闭神匿,神不导气’,哎呀,我没记住那么多,反正就象是中风失语了。依我看哪,八成是她恶事做的太多,遭了报应。”
  “就是,何嬷嬷身边那群人起先还穷嚷嚷着说她是遭人下毒,或是让人用什么金针刺穴给害的,不是摆明着想赖给王妃么?谁不知道王妃是天医宫里的神医?”
  “这下可好,自个儿贪吃,把身子吃坏得了病还赖谁去?”
  中风?我微微勾动嘴角,怕是遭幻术控心了吧。若是中风那便没有好转的可能了。
  “后日便是太子殿下大婚,你说王妃能好起来同王爷一道去么?王妃要是去的话,说不定我们也可以去外面见识一下呢。”
  “这谁知道呀?反正宫里我们是进不去的,王妃要去也是带着磬儿姐姐,说不定王妃不去呢……”
  去,为何不去?我翻了个身,我想见哥了,心里压了太多的事,真的好想见他。而太子大婚那日,我便有机会见到他,能叫他哥,而不是他在我面前自称“下臣”。
  这么想着,第三日,我真的就病好起身。然后我坐在铜镜前看磬儿用水蘸着胭脂涂抹在我脸上,掩盖我脸色的苍白。然后我穿了一件最素雅的礼服,戴上完美烘托轻灵脱俗气质的配饰,转了个身对着镜中人浅浅一笑。
  当我款步走到谦益的车驾旁时,我知道他看得失神了。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三十七章 太子大婚
  “王爷,该上车了。”我平静无波道,“误了庆典的时辰可不好。”
  谦益对我那声“王爷”皱了皱眉,以为我还在怪他,叹息一声搀我上车。马车出了王府行进在四处洋溢着喜庆的大街上。
  由于皇上授意与民同庆,京畿衙门的官员们顺了圣意又想讨好太子。将这大街装点得喜气逼人,满街的红绸灯笼,比我与谦益大婚那日更见气氛,大有皇帝大婚的派头。不过,为保证前来参加庆典的皇族们官员们的安全,帝都府尹在要道街口设了关卡,排查过往路人车辆。其他散布在城中的巡逻卫队或便衣护卫又不知还有多少。
  喜庆中多少参杂了些肃穆。
  马车行进着,我坐在谦益身旁,偶尔看看窗外,一派平静淡然的神色。谦益几次想挑起话头,我若有似无的应付一句,不肯多言。他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
  一路行来,停停走走但并无意外之事发生。过关口路卡时,别的一些王府,驸马府的车驾,官轿需查验,而我们的车驾却是少数能畅行无阻的车驾之一。虽然同为皇族,可见人与人之间仍横亘着一条无形的身份鸿沟,把高低,贵贱,有势与无势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一经那些无势皇族的烘托,我们的车驾顿时显得尊贵无比。无论是马车本身的华美还是一路享受的“免检”待遇,都可看出,谦益是得势的王爷,京官们无不点头哈腰,对他莫敢得罪。
  我一时生出了许多感慨,难怪人人都向往着无上的权势,这东西当真诱人。想当初我只是江东王府郡主时,若遇到这等阵仗,必定是隐没于那些待检车辆中了……只是,我今日虽享有了此等的虚荣却还是不快乐。
  我想要的原本简单,只是一个我爱,而又爱我的男人。我看了谦益一眼,其实女人大多是简单的,要求并不高,可为何想要的与得到的总不一样呢?
  “还在怪我么?丫头。”谦益放下侧帘,终于出声问我。
  “没有。”我低声回道。我早已没怪你了,我何来理由怪你呢?我只是在怪我自己,怪我将你给的宠溺当成了爱,奢望着你能象我对你那般对我,信任我。是我自己失心在前,如今又怎能怪你不爱我呢?你原本就从也没说过爱我的。
  可是,心是那么痛,就象被一块块敲碎了。
  “你怪我也是应该的,”谦益握住我的手,温和看着我,眼中的流光是平静的,“是我一时情急,忽略了你的感受,但我并没有怀疑你。”
  “其实也没什么,”我苦然一笑,抽回了手,“您是王爷,在王府内要做什么说什么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何况您也只是审问了我的丫鬟而已,并没有对我做什么。”
  “丫头……”
  “不要说了……”为什么要说,一定要扯开我的伤口吗?
  “你该听我说……”
  “我说不用了,我什么都不想听,你明白吗?”我不愿再想起你曾经不耐烦的那一眼。
  “丫头,你已与我冷战了数日,难道还想继续这般相处下去?”谦益铁定了心思要把话说开。
  “你,爱我吗?”如果要说,那就说个彻底吧。
  谦益神情明显一滞,诧异的看着我张了张嘴,没想到我竟问出了这样的话,他良久不知如何回答。
  不回答,就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我了然的微笑,心中苦涩难忍,“我早知道是这个答案。”
  “丫头,”谦益再度抓住我的手,握得死紧,不让我挣开,“听我说,我们现下不是相处得极好吗?答应我,不要胡思乱想。”
  我原本也以为是极好的,“可你不爱我。”我如何能好呢?
  “……丫头,”谦益思忖许久,“除了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可除了爱我什么都不要。”我斩钉截铁的回答,以仅余的理智压抑着几近令我崩溃的心痛,不让自己变得歇斯底里。这时,风扬起车帘一角,满目的喜庆映在眼里与心底的凄凉对照,显得格外的讽刺。
  如此这般,我强硬抽回手,便无话了。
  很快,我与谦益顺利入了皇宫。
  太子大婚的庆典仪式不久也正式开始。其实内容与民间的拜天地差不多,只不过形式更神圣庄重,规模更大,过程也更复杂,几乎已到让我觉得繁琐的地步。太子与太子妃今日的装束行头也值得一说,极尽奢华之能事,据说仅太子妃凤冠上的南海极品珠就有九十九颗。而这种珍珠,产于南海深处,一颗已是价值连城。
  想来喜帕之下的德颜已不知幸福成何样,反观太子倒不见得有多欢喜。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平淡,没有大喜也没有不喜,情绪张驰的程度拿捏的很好,沉稳有度极具太子该有的气韵。只是当他与德颜登百级玉阶经过我与谦益身边的时候,他似乎微微斜眼看了下我,但这一眼极快,快到不及捕捉,倒像是我的幻觉。
  庆典上,我还看到了楚王,看到了哥。但楚王离我很远,瞧不仔细。而哥所站之处,我连看他都费劲,他恰好站在了一根明柱旁边,大半个身子都被柱子挡住了。
  我只能想着喜宴时再找他。
  庆典结束后,各人都去东宫等着吃喜宴。我一直跟在谦益身侧,抵达东宫后,见他与先到的王爷官员们寒暄,随意对付了几句,便到了女眷的队伍中。
  我知道今晨我出现的时候一度成为场中的焦点。我也知道这一身彰显灵动气质的礼服装扮把我从一堆穿着浓重喜色衣服的女人中突出了出来,渲染衬托得尤其清雅出尘。再加上我之前在太子选妃比试中曾名动一时,众人都象看传奇一样看我,或目光灼灼,或遮遮掩掩。男人的目光多为惊艳,欣赏,爱慕……而女人的基本都是妒嫉,轻蔑,少有几许赞赏。
  “看,那就是‘百鸟郡主’,说是能驾驭百鸟……”
  “哼,也不过尔尔,除了一张狐媚脸外,也没什么特别,我还以为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值得景王与太子争抢。”我的容貌也能跟狐媚扯上关系?
  “哎,今儿太子大婚别乱说话,听说景王对她宝贝着呢……”
  “那又能如何?你看她一副孱弱病态,不像个有福之人。景王是福厚之相,福薄的女人受不住,前面那个景王妃和景侧妃可不就是福薄受不住死了?”
  我微微侧目,冷睇了眼一旁道是非的两个王府侧王妃,没想到三姑六婆中还有谦益的粉丝,仿佛巴不得把我说死,她好坐上景王妃的位置。她那模样倒也“美丽”,如果是在唐朝的话。
  二女见我瞅她们,颇不自在,悻悻然转身走了。
  她们刚离开我的视线,我就对上了另一人的眸光。定神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如神亲临的楚王竹潜光。紫金高冠,绛紫礼服,白玉腰带……在众王爷中他的装束算得上是清雅了,那格调倒是与我今日的装扮相搭。
  楚王站在一堆高贵俊逸的王爷皇子当中,衣着虽素,却依然能成为众人仰视、倾慕的对象,果然极品珍珠的光芒不是普通珍珠能掩盖的。楚王看了我一眼,但只维持了短短几秒,我读不出他眼中蕴含的信息,只觉深邃。那一眼过后,他转看女眷人群中一抹纤细的背影。我这才发现,那是宁毓儿,原来她也来了,想必是跟着宁右相而来。
  宁毓儿正与人谈笑,手持锦帕半掩娇容,“咯咯”笑得娉婷,完全没有察觉楚王与我看她的眸光。正这时,一道太监尖声破空而来,“皇上,皇后驾到。”
  一众人立马跪地问安,皇上让平身,笑得满面慈光,说笑着与几个肱股老臣开玩笑闲扯了起来。我冷眼看着皇上,想着他笑容背后的阴沉狡诈,觉得他的笑虚伪之极,简直令人作呕。而场中百官与王爷皇子们又有哪一个笑得真实呢?全场就没有一个笑得简单而纯净的人,包括我在内,我明明心痛的想哭,却在笑。
  当然还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九皇子——越王,因为他根本就不曾笑过。一如往常的冷黑着脸,目空一切似的看着芸芸众生百态。好象什么事都只是个冷眼旁观者,状似不通世情,可谁又知道他的心不是最深沉的?
  不一会儿,太后凤驾来了,众人又一通叩拜行礼。
  太后笑得和煦,看上去如春风拂面,却也是高深莫测的。她下了车辇,看到我,招手让我过去,笑道,“哀家大老远可就瞧见你这朵兰花了,瞧瞧,怎么月余不见,反倒清瘦了?告诉哀家,是不是益儿欺负你了?”
  我盈盈福了一礼,强挤出一个笑,“太后老祖宗,有您宠着朝恩,谁还敢欺负?王爷,他待朝恩……”我故作娇羞不说下去。
  太后自然也明白我省略的是什么话,哈哈大笑,乐道,“你这朵兰花,还真是个兰花的性子。益儿待你好,这有何不好意思说的?”
  “老祖宗——”我嗲声娇道,心里却哀嚎着,我为何要强颜欢笑?
  “好了,好了,不说了,瞧着像要开席了。”太后笑着拍拍我的手,拉着我往大殿走,“往后啊,你常来宫里走动走动,也到寿宁宫陪哀家说说话。”
  我只得笑着莺声答好。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三十八章 喜宴意外
  喜宴之上,男人女人分开而食。男人那边情况不知如何,女人这边以太后为尊,皇后次之,其他各宫娘娘再次之。太后原本拉我坐在她的近旁,这是天大的殊荣,我却哪敢承受,先前与太后亲近就已经引得满屋子女人敌视。此刻若再不知天高地厚的造肆,只怕就要被怨毒的目光杀死了。
  我巧说了句话,仍回自己的坐位坐好。太后,皇后依次说了些吉祥话,然后喜宴就开始了。宫人们来来往往端送琼汁玉露,珍馐海错。宴席上众人莫不妙语连珠,讨好着太后与皇后,逗得她们笑声不断。我听着心中不屑,只一味埋头苦吃。
  其实也没吃了多少。像这种正式场合的宴会,食物再多也是供观赏的。女人吃相一定要优雅,要美,要有风情。既然要美得有艺术感就必然吃不得多。而我主要是没有食欲。心境凄凉无比,周身却喜气熏天,两相比照,愁苦之水在胸中跌宕翻滚,哪里还吃得下什么。
  好在喜宴很快结束。因着太后爱听戏,今日也备下了很多戏目,一群骚首弄姿的女人便簇拥着太后往戏园子去了。我趁机偷出人群,绕去找哥。看到他时,哥正笑得风流,应付着一群嘻笑来贺的贵族公子。我见他远远看了我一眼,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转身便走。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远离了让人憋闷的琼楼玉宇,走到一处碧湖。但见天水一色,鱼儿在水中自由的嬉戏。我沿湖而行,风吹绿柳垂妖娆,别有一番情趣。我信步来到一段长廊入口,此廊由湖岸一直延伸至湖心,想来是供太子垂钓之用。
  此时周围无人,我站在廊前看着巧夺天工的湖景,心中烦闷减了不少。稍顷,我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不用回头,我也能听出是哥。
  “雨儿,几天不见,你怎么又瘦了?”哥走到我身侧拧紧眉看我,“身体好些没有,是不是又有哪儿不舒服?你自己是个医生,怎么反而没把自己照顾好?像是比我上次看你时还虚弱了?你这个样子,让哥怎么能放心回墨阳王府……”
  哥一下子说了很多话,全是关切之情,让我心酸涌至,心防崩塌,再也忍不住,叫了声“哥”,说不出别的话,哭着扑到哥的怀里。我泪水汹涌,哭声压抑,哥听得难受,搂着我更紧,不住的安慰,“雨儿怎么了?别吓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哥,哥帮你出气。”
  哥像哄小孩一般,轻抚着我的背,轻声细语道,“别哭了,雨儿,到底怎么了,快告诉哥,无论什么事都有办法解决的,别哭了,乖。”
  “哥……”我哭了很久,终于似把满腔的愁水哭尽了,这才控制住情绪,将心中压抑了许久的东西全数倒给哥。就如同以前一样,我受了委屈或不知所措时总是找哥倾诉。哥虽然平常一副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模样,但他却很会开解我的心结。
  我一股脑儿把依情害我的事,索里说我是淼水国妮雅公主的事以及谦益对我的感情等等都说了出来,畅快的倾吐出来。
  哥认真的听着,眉头越拧越紧,紧到极致却又慢慢放开,笑着对我道,“雨儿,依情的事就忘了吧,不要为了一个无知的女孩而坏了自己的心情,这样容易伤身体,她不值得你过多介怀。”
  “还有,”哥郑重看着我的眼道,“你是淼水国前朝公主的事千万记住,别再跟任何人提起,就让这事烂在你我的肚子里,知道吗?我曾听父王说起,二十来年前洛朝宫里曾有过一桩辛密,似乎就与淼水国有关。那之后淼水国的事再无人提起,两国素来隔绝,现在洛朝的人大多数都不知道当年淼水国发生政变的事。所以如果你泄漏了,真可能会招来什么杀身之祸。所以,你要答应哥,无论是谁,都不要再说起这件事。”
  “放心,哥,我不会再说了。”见哥说得慎重,我坚定答道。
  哥疼惜的摸着我的青丝笑了笑,久久才叹息一声,“至于你和景王那档子事,哥就不好插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你要知道,爱情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不是你说爱一个人,那个人就一定要同样的爱你。若能这样顺从人意,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离婚案例也不会有痴男怨女一说了。”
  哥故意把话说得俏皮,想逗我开心。但我能看出他笑里隐忍的愤然和心疼,我知道疼我如哥,是听不得我过得不开心的。哥清了清嗓子继续笑道,“要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不过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哥相信凭我雨儿这么出色的女子,再过些时日,一定会让景王爱上你的。”
  “你从没有过情爱体验,所以这次的事自然难以接受,会觉得自己非常委屈,伤心,难过,这是人之常情。可你若一味这么揣着伤心与景王疏远下去,只会让他离你越来越远。雨儿,你要知道,要让男人爱上你,你就得征服他的心。男人皆好色,但女色虽然可以令男人一时迷恋,却不能真正俘获一个男人的心。”
  “景王并非池中物,在众王爷中恐怕也只有楚王堪与他比较,所以能让他爱上的女人,必定要有过人之处,聪明如你该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迷蒙着双眼,看哥启合的唇,并不讶异听到哥的这番言论。这就是哥,不会落井下石,趁机重伤谦益,他一直这般光明磊落,处处为我着想。他知道,我虽伤心难过却仍爱着谦益,我的心思他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只能这般劝导我。
  为什么我爱的人是谦益,而不是这么疼爱我,为我着想的哥呢?若是哥该多好,只怕他一辈子也不会让我受到丁点儿委屈,我一辈子也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心痛感觉。
  哥含笑说着,我静静的听着,一肚子闷堵在胸口的愁汁苦水渐渐被哥的言语疏通消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感到骄阳似火的威力,才觉得自己似乎又活回了现实中。正这时听声音似乎有很多人沿湖朝这边走来,哥怕来人撞见我与他一起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让我走上长廊,他则闪身避进了一旁的假山树丛中。
  我沿着长廊而走,听着身后渐近的脚步声与说话声,知道谦益在其中,也不回头,一直走到长廊的尽头站定。这时完全不曾想过我这副刚刚病愈的孱弱身子站在临风的廊头会是多么危险的事。阳光灼耀,湖水碧玉,倒映出我苍白若死的面色。
  我心中大惊,记得出门前磬儿给我抹过许多胭脂了啊,怎么还这么苍白?难怪刚才哥的眉拧得那般紧,仿佛把心都要拧碎了,我这模样他何曾见过啊,如何能不心疼呢?可是伤我心的却是我爱的人,哥除了心疼还能做什么?除了教我如何赢得谦益的爱,他又能说什么?如果他是爱我的,定然万分不愿说出刚才那番话,定然不愿教我该如何抓住男人的心。可他勉强自己说了……一切皆是为我……皆是为我啊……
  “你们看,那不是三嫂吗?”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赫然响起,“三嫂——”
  我应声回望,看到长廊入口的岸边站了一群男人,个个华服美冠。但是太阳晃眼,我看不清都有谁,也没听出谁在叫我。蓦地,我一阵眩晕,脚下不稳,来不及惊呼便无措的向后倒了下去。
  “三嫂!”
  “三嫂落水了——”
  众人一片慌叫,我在落水的瞬间瞥见几道迅捷奔来的身影,还好,有谦益。
  “咚”,我落水声很大,也激起了很大的水花。水花白白的,像高洁盛放的莲花。我睁着眼,像是期待着什么,终于在看到那个毫不犹豫跟着跳下湖的人影后,闭上了眼。其实我没有晕,其实我会游泳,其实我也许可以自己浮上去。但是我忽然觉得好累,不想动,就是不想动了。
  我慢慢下沉,湖心处水很深,总也沉不到底,但能感受到的光亮越来越少,胸中的空气也越来越少。人动水动,我知道有人在靠近我,并很快抱住了我。
  意想不到的,我刚被抱住,一个温唇就贴上了我的嘴。我一挣扎,方发觉他在试图向我渡气。我立时睁开眼推拒起来,感觉到他邪邪一笑,离开了我的嘴,抱住我往上游,很快便把我带到了湖面。
  “三哥,快接住嫂子。”我虚弱的看着谦益,站在廊头上的他,原本黑沉的脸色瞬间变得温和。谦益伸手将我拉上长廊,脱下外衣包住,然后抱着乏力痴愣的我便往岸边跑,回头随口说了一句,“有劳七弟了。”
  “应该的。”刚跃出水面的楚王平淡回了一声。
  谦益到底还是比楚王慢了一步。当楚王入水时,谦益的身影停在了廊头,发现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如何能好看呢,自己的妻子落水,他弟弟却先他一步入水相救。
  一众王爷皇子开路,谦益把我抱到了最近的厢房,命人找来套干爽衣裳亲自为我换上,又急传太医前来,担忧道,“丫头,说句话,还能说话吗?别吓我。”
  我终归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
  然后,我在东宫落水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满天飞舞。很快惊动了太后,皇后,连皇上也遣了人过来问候。我只觉得全身乏力,倒也没有别的什么不适。
  太后来了,动静很大,她在屋外斥责着辰王,“你说你怎么这等莽撞,寻常人站在那里都随意叫不得,何况你三嫂大病初愈,身子本弱,哪里经得住你那么大呼小叫的吓唬?!”
  太后一骂,我方知道,原来当时叫我三嫂的是辰王。
  辰王连声认错,太后又训斥了几句,谦益出去替辰王说了些好话,太医又道我并无大碍。太后这才作罢,喝退了门外那些说是来关心问候实则是想看热闹的人,吩咐谦益带我回去好生养着。

  第一卷 红尘泪 第三十九章 以谬制谬
  我一连在家养了好几天,身体渐渐恢复起来。只是上次箭伤之后我未彻底病愈,又接着病了一场。如今虽亲自配了几贴养身妙药服用,但到底损了些根基,气色不复往常红润。
  修养的这几日,我足不出户,可是还来不及收拾心情,一场规模空前的“口诛”已向我滚滚卷来——太子婚宴那日我落水的事居然在帝都掀起了一轮高涨的谣言风波。听磬儿的意思,明面上大抵是这么谣传的。
  太子大婚,景王妃意外发狂,悲绝之中于东宫碧云湖离奇落水。
  因为是明面上的说辞,所以这句语焉不详的话,已经算是最留口德,离事实最接近的版本了。
  可是民心本好奇,再加上帝都本是那些所谓的名流雅士聚集之所。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干,最大的嗜好就是挖掘风流韵事,最乐于,最擅长的也就是对风月之事进行捕风捉影,大肆编造。更有好事者将这件事与圣上赐婚景王时的谣言两相结合,天马行空的发挥想象力,胡乱臆测。然后,经过这些人改编,我落水之事俨然成了一曲荡气回肠的爱情绝唱。
  版本一:景王妃与太子本是一对璧人,然而相爱易,相守难。景王贪慕王妃美色,枉顾兄弟情谊横刀夺爱。而景王妃思念太子成狂,终在太子成婚之日投湖自杀。
  版本二:景王妃思慕太子已久,未想选妃不成反嫁他人,遂与景王不合,遭至虐待。太子成婚典礼之上,景王妃大受刺激,当场与景王争吵,被景王误打落水。
  版本三……
  版本四……
  凡此种种,不可尽言。甚至连我与太子珠胎暗结的话也给编排了出来,气得我只差呕出血来,也气得谦益几日吃睡不宁。
  这几日,我听到的谣言版本已不下十数个,无一个不是漏洞百出,幼稚肤浅。但对百姓来说,皇族生活离他们是遥远的,谁又能分清其中真伪呢?
  渐渐地谣言越传越多,我开始发现这种漏洞百出的谣言都隐隐遵循了一个固定的模式,即保太子贬损谦益。所有的谣言中无论我是什么角色,太子一定是受害者,至少也是此事最无辜的人,遭人同情。而谦益则必定是不择不扣的恶人,横刀夺爱,殴打虐待正妃……
  显然,这样的谣言已开始脱离了风流韵事,茶后谈资的方向。若说无人在背后操控就是自欺欺人了。所谓众口烁金、积毁销骨,这些大规模的谣言在短短几天之内席卷了帝都各个角落,引起了极不好的风传,除了对我与谦益的名誉造成了极大的损害之外,也开始有人将之引向兄弟倪墙。
  就连朝廷官员也觉得事态扩大恐引起不必要的纷争(暗寓诸王争斗),不利民安国定,因此礼部侍郎上书呈请皇上严查速办。据大哥跟我说,皇上第二天夜里召见了太子,乾坤殿内摈退左右,连皇上最亲信的何公公都被赶到了门外守候。但皇上与太子的谈话并没有多久,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太子出来时,脸色变得相当不好。
  据当夜当值的太监们说,曾听到皇上怒吼过一句,“尔选的好长史。”
  隔天大哥就探得了消息,说是东宫长史失踪了。接着皇上分别召见了谦益,楚王,越王,辰王,青王等六七位王爷。至于都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不过这次召见之后,帝都之中谣言更甚了。还是拿我在东宫落水之事说项,只是版本一下蹿到了数十个,并且开始神怪妖魔化。
  版本一:景王妃是鸟妖附身,喜宴上多饮了几杯酒,忘形之下现出原形,被东宫碧云湖的水神发现,对打起来,一神一妖在水中大战三百回合,打得惊川河,动鬼神,终于鸟妖被水神赶走了。
  版本二:景王妃乃碧天仙子,在碧云湖上正跳仙舞,却有小鬼来缠,与之相斗不慎落水。
  版本三:太子前世是条金龙,景王是条白龙,金白二龙偶得一粒仙珠,皆喜,白龙让予金龙。今世太子为还白龙让珠之义,撮合景王与景王妃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景王妃落水之时隐见前世,乃发现正是那粒仙珠……
  版本四……
  凡此种种,依然难以尽言。我虽知这批谣言对我无害,甚至还有解围之效,却仍有些哭笑不得。
  这批谣言比之先前更见猛烈,大有洪水冲毁河道之势。原本猖獗一时的那些中伤版本反而渐渐被这批妖魔版本湮没无踪了。
  今夜纤云舒卷,天朗风清,月华如洗。
  谦益入宫未归,大哥坐在我的花厅之中对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不过眼中精光闪耀,他道,“这才是高人手笔,谣言是堵不住的,唯有以更多的谣言冲毁它。妙招,妙招。”
  旋即,大哥又郑重对我道,“语儿,你若真对太子还存有情意尽早斩断,看天色,风向可能要变了,千万别做逆风之事。”
  我当然知道大哥所谓“风向可能要变了”是何意思。只是太子受封已近十年,皇上虽偶叹太子不智,却也从未有过废黜之意。再说太子仁厚孝义也一直颇受皇上称道,皇上还曾表示太子有仁君风范。除此之外,众王爷皇子中亦没有出现过夺嫡争储之事。
  “难道仅一次谣言就能改变风向了?”我仍存疑惑。
  大哥高深的笑道,“看来是时候让你知道一些事了。”我睇了眼大哥谨慎的神情,心道,他是有备而来。难怪他让自己的贴身侍卫与磬儿在门外把守,看来是防人偷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可知前太子妃是如何死的?”大哥第一句话就问住了我。他会这么问显然已经告诉我前太子妃不是书册记载中的“病死”。
  “是畏罪自杀。”哥轻吐出一句极有震慑力的话。
  “畏罪自杀?”我惊讶的叫出口,“她犯了何罪?”毒害侧妃还是烂杀宫人?
  “私造龙凤袍的谋逆之罪,”大哥品了口茶,以最轻松的语调说着最沉重的事,“皇家自古多隐秘。这件事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打探出来。一年多前,今圣患疾,缠卧龙塌,太子衣不解带守夜侍奉。皇上感动之下逐渐放权允太子代理朝政。”
  “谁想皇上久病不好,拖了月余未见康复,朝中便开始流言四起,怕是天星将陨,新的帝星已现。接着就有人密报皇上,说太子已经私下造好了龙凤袍就等着皇上登天之后继位。这可是有谋逆之嫌的大事,皇上连夜派人抄查东宫,结果居然真的找到了两件新制成的龙凤袍。”
  “太子矢口否认,却已是百口莫辩,皇上痛心疾首之下便欲废了东宫。幸得太后求情,皇上才松了口,严令封锁消息,将太子与妻妾分开软禁于东宫,彻查此事。谁知第二日守卫们竟发现太子妃已经服毒身亡,留下认罪书一份,承认是她一人私下缝制的龙凤袍与太子等人无关。”
  “对皇家来说,这事算得上建朝以来最大的家丑。所以皇上最终隐忍了下来,未再深入追究。但自那之后皇上对太子的态度已大不如前,渐渐疏远冷淡了。可以说,在那时候皇上的心里就已经埋下了废黜东宫的种子。”
  大哥又喝了口茶,接着道,“这一年以来,太子谨言慎行倒也没再犯什么触怒天威的事。但依附于他的一些地方官吏却屡屡遭人参劾,罪名不是贪墨银两就是施政无道。皇上亲笔勾决的就有两个原为太子门人的正四品道员。”
  “再说此次选妃,太子又闹出大不智之举。得闻景王跪求于你,太子求助太后不成竟擅闯御书房见驾。皇上是何等人?能让他选一个可以左右他情绪的女子为妃?……若非他这等不智行径,皇上也不会一怒之下颁下旨意,将你赐予景王。”大哥说着,似乎还在为当日之事气愤难当,大有怒其不争之意。
  “加上这次谣言似乎源起东宫长史,矛头却直指景王,皇上是明眼人,怎会看不出这其中的中伤兄弟之恶。”大哥惋惜道,“之前种种都还只能算作太子失察不智,而太子素来就不以睿智著称,皇上气气也就罢了。可这回的谣言中伤兄弟,可谓在太子的‘仁厚孝义’上重重打了一个耳刮子。龙凤袍一事皇上本就心存芥蒂,这事一出,皇上会如何想?此时若有心人再吹吹风,东宫不就要被吹倒了?”
  大哥把茶杯往红木茶几上重重一放,“所以你要守好自己的本份,千万别横生出什么枝节来。依我看,这次‘以谬制谬’的遏制谣言之举只可能出自楚王或景王之手,这是高手的睿智。他们的招数太子是接不住的。”
  我静静的听着,没有回应大哥的话,思绪停止在太子擅闯御书房见驾的事上。这事谦益没有跟我提起过,虽然似乎也与他先前告诉我的圣上赐婚理由互不冲突,但我心中却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在慢慢滋长。
  大哥说完叫了我一声,我怔愣之后回神反问,“为何你与祁大哥都觉得谦益不简单呢?在我看来,众王爷中他似乎并没有特别的作为,除了琴棋书画颇具造诣,性情淡泊不说,也不见主理什么要紧的朝政事务……而且以往他一年之中还有大半年在游历江湖……”
  大哥含笑打断我的话,“韬光养晦听过没有?我原本对景王的看法也与你无二致。但前些日子我听千度老弟提起了他父王说的一件旧事,结合今日朝局来看,料想景王经年行径不过是韬光养晦而已。”
  “什么旧事?”我追问,哥似乎从没跟我提过有关谦益的旧事。
  大哥不紧不慢道,“据说二十多年前,先帝还健在的时候,曾评论过当时的小皇子们。谈三皇子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此子绝非池中物’。虽然此后楚王冒出,景王隐没了下去,可你想想,先帝是何等英伟大智的人物,他夸赞的皇子还能是个庸才?再有,你别忘了空空公子也曾赞誉过景王。”大哥说完自言自语道,“那么这次出手究竟是楚王还是景王呢?……”
  大哥接下来的话,我已无心听了。心里生出许多的陌生感和不安。仿佛黄粱一梦,醒来发觉,我根本不曾了解过这个时空,这个朝代,还有我的这个丈夫。
  这一夜的月色极美,遥望月空我却享受不到这份美。这一夜我第一次体会到我是一个王妃,不是妻子而是王妃。无论我愿不愿意参与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风已经刮起来了,我也已经被卷进来了。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四十章 礼物城堡
  今天天气很好,天朗风爽,比前几日多了份难得的清凉。
  我特意挑了件素雅的金绣鸟纹丝绸裙穿上,随意绾了个花髻,插了支翡翠黑玉钗,两只金步摇,自然随意倒也不失端庄秀雅。
  磬儿端着早膳进来,兴奋的告诉我清宁院外的荷塘里已经出现了花苞,想必再过一段时日就能欣赏到满池的清丽荷花了。
  用了早膳,王府的管家照常来汇报了今日的诸事安排。而后几个管事又说了一阵,从我这里取了相应的执事令牌便各自去了。如果没有意外,我上午的工作就算完结了。
  闲着无事,我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下,看了会儿医书。清风撩逗着我垂在耳际的青丝,我盯着手中的书,思绪渐渐飞远。
  回想到昨夜大哥跟我说的话,那股陌生,不安的感觉仍徘徊在身侧,细想起来不免有些胆寒。我的丈夫,谦益,当真不是我所看到的那种淡泊之人吗?他野心勃勃,心机深沉,手段高明?他瞒骗了所有人的眼睛?那么楚王呢?也跟他一样么?也这般表里不一?
  表里不一!
  我忽然像是抓到了一点什么东西,可是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想到这个词,我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似乎有些地方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呢?
  “王妃——”磬儿轻轻唤我。
  我醒过神来,“怎么了?”
  磬儿拾起医书递给我,“您还在为那些谣言的事不开心么?看医书都走神了。”
  我淡淡一笑,藏起了心中疑惑,接过医书,“我不是为那事烦心,想着别的事了。”
  “王妃……”磬儿眼神有些奇怪,有闪烁又像是……同情?
  “出了什么事吗?”我急问。
  磬儿扯出一个不甚好看的笑容,“没事,只是刚刚侍卫过来传话,说王爷今儿又不回来用膳了。”
  我心中一痛,急忙掩饰住,“知不知道王爷在忙何事?”
  又,是啊,又不回来吃饭了。前几日可说是为了流言蜚语的事吃睡不宁,在外忙碌,那么今日又是为了什么?照大哥昨夜所说,谣言的事不是已经解决了?
  谦益到底在忙什么?前些日子我待他疏远冷淡,他也会亲自过来问候几句,陪我用膳。可这两天……难道又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
  “王妃,奴婢问了,但传话的侍卫也不知道。”磬儿回答的谨慎,像是怕一句话不对,伤了我的心。她也看出来了吧,我与谦益的相处早不复往日的温馨。算到今日我已两日未见过谦益一面了。这两日,他总是早出晚归,与我没了交点,唯一还能让我感觉到他没遗忘我的,就只剩下侍卫那几句不痛不痒的传话了。
  不是早知道他不爱我了吗?我为什么还会难过?为什么还要难过呢?
  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何我偏偏在它的面前,如此失败,如此无奈。
  我本不是这样的。
  我该怎么办?爱下去赢得谦益的心?还是慧剑斩情丝,了结这段一厢情愿的爱恋?这段感情,自始自终都是我一厢情愿吧。我以为爱情只要跟着感觉走就好,我以为我感觉到谦益的爱了,可是我的感觉却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错了就应该改,错了就应该回头,不是吗?……可我失了心还能回头吗?
  爱,难。不爱,也难。
  我到底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变回那个笑闹人生的自己?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我无措的站起来,踌躇思忖间,小丫鬟来报,说管家求见。
  景王府的管家姓许,名诚,是个四十余岁的冷面男人。他长相忠诚,一眼看去会觉得这是个做事很有分寸,也一定很忠心的人。
  只是他刚刚才从我这里出去,这会儿又来求见,所为何事?
  我揣着疑问,步入大厅。管家上前恭敬行礼,道,“奴才督下无方,特来请王妃责罚。”
  “何人犯了何事?”我不兴波澜的在首位坐下,看了眼磬儿,磬儿摇头表示她不知道。
  “回禀王妃,适才墨阳世子遣人送了份礼物来,说是辞行礼。奴才一时不查,底下人不慎将礼盒给摔了,还请王妃治奴才失职之罪。”管家句句铿锵,状是诚心领罪。
  “那礼物呢?可有何损坏?拿来我看看。”既然是哥送来的东西,想必该是送给我的,若是没有大的损坏,我也不会计较,随口叫管家等一众人起身。
  “还不抬上来?”管家喝斥着身后的那群小厮。
  众人慌忙从屋外进来,抬进一个方正的木盒子,约有一个八寸的生日蛋糕盒般大小。盒子外面渡上了红漆,上面雕有花纹,安静的爬着满盒子的……彼岸花!
  我禁不住退了一步,心中无限动容。这礼物,只会是送给我的。因为这个时空,除了我再也不会有人认得这种花,这个时空不存在的彼岸花。开到荼蘼花事了,佛家曾言,荼蘼是花季最后盛开的花,荼蘼花谢后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的花。
  人们皆以为我最喜幽兰,只有哥知道,我真爱的是这传说中的引魂之花,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花,冥界唯一的花——彼岸花,曼珠沙华。
  “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我低吟着对彼岸花的注解,激动的冲过去夺过木盒,回身将它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的打开。
  盒盖掀开,里面出现一个我梦想过十几年的童话世界。一片广袤的草原,苍翠的树木零星点缀,原野上矗立着一座欧洲中世纪的城堡……
  “哥,雨儿要做城堡里的公主。”
  “等雨儿长大了,哥送你一座城堡,让你做公主。”
  “那哥要做雨儿的白马王子。”
  “我不做白马王子,我做黑马王子。”
  “可雨儿喜欢白马王子。”
  “白马一点都不酷。”
  “我就要白马王子。”
  “你要求怎么这么多?……这样好了,等我送你城堡的时候再告诉你,我做白马王子还是黑马王子……”
  ……
  “哥,明天是我二十岁生日,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送我城堡。”
  “死妮子,这句话你问了十二年了,你没看到老顽固还好好活着吗?本大少爷无望继承遗产了,上哪儿弄钱给你买座城堡?”
  “别想骗我,哥,你房里明明有一座很别致的城堡。可是说好了的,我要白马,你怎么还是弄了匹黑马在上头?”
  “死妮子,你又偷进我的房间。我又没说那座城堡是给你造的。”
  “不管,我就要那座,不过你得把黑马换成白马。”
  “你还真死心眼儿,我决定了,把两匹马都放上去,你回答了我的问题再把黑马取下来。”
  “什么问题?”
  “我会把它藏在城堡里。你自己去找,等你有了答案,就可以把黑马取下来。不过你要记住,一定要你自己把它取下来,否则我可不死心。”
  “哥,什么问题非要弄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哈哈,秘密,等明天你找到城堡里的‘问题’,就会知道。”
  可惜,第二天,我没有收到那座城堡,也没有看到城堡里的“问题”,因为那时哥已经殉职了。
  我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城堡,它还是童话里的模样,只是已经残破了,锥顶坠落了下来,城壁也倒塌了。一黑一白两匹木雕小马倒在城堡门前。我冷然一笑,这副残破的城堡模样绝不是摔成的,而是人为翻动造成的,甚至有人原本想把它复原。只是可惜,搭造城堡,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了整件事。虽然已不抱希望,我还是认真的将城堡内外看了个仔仔细细,意料中的,没有找到我想找的东西。
  可我知道,它原本该是在里面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敛住双眼愤怒的火光,幽幽转身,缓慢的,缓慢的问磬儿,“今日是几时了?”
  “六月十八,王妃。”磬儿疑望着我。
  六月十八了?我居然忘了日子,我竟然忘了它!我前世的生日。
  “许管家,”我缓缓坐下,端起茶杯看了看,借此使自己冷静下来,“这东西,墨阳世子是何时遣人送来的?”
  管家躬身道,“回禀王妃,就是刚才。”
  “你确定?”我冷冷问,并不看他,“是哪个奴才经手这件礼物的?”
  “回……王妃,是奴才。”一个颤巍巍的声音自管家身后传来,他颤抖着跪下,我看出他正是许管家亲信的一个小厮。
  我冷哼道,“依许管家看,这个下人犯了事违了规矩该如何处置?”
  管家神色纹丝不变,恭敬道,“回王妃,下人损坏府内物品应杖刑二十。”
  “如果是盗窃呢?”我轻轻泯了口茶,声音柔和,状似不经意的随口问问。
  许诚不愧是王府的管家,沉稳老练,脸上只微微闪过一丝惊讶,开口道,“回王妃,依规矩可杖毙。”
  我咬着牙冷笑一声转头对身边一个小丫鬟道,“去传主理刑罚的管事来见我。”
  小丫鬟领命去了。许管家身后的小厮一见,神色顿变,大叫起来,“王妃饶命啊,奴才知罪了,求王妃饶命,王妃开恩。”
  “哦?你知罪了?”我冷冷笑问,“那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奴才,奴才不该摔了王妃的礼物。”小厮战战兢兢的回答。
  我看到许管家脸色一变,笑得更甚了,“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要送给本王妃的东西了,对吗?”
  小厮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反口否认已来不及,只能拼命磕头求饶。我忽然想到什么心中一紧,急忙叫过磬儿,在她耳边如何如何吩咐了一遍。磬儿快步出了门,我这才又看向底下跪着的小厮,冷冷问,“既然你知道这是本王妃的礼物,却还敢偷窃里面的东西,是觉得自个儿皮太厚呢,还是认为本王妃愚鲁不会察觉?”
  “王妃,奴才没有,奴才也不敢啊。求王妃饶命,王妃饶命。”小厮的声音已经开始惊恐。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四十一章 攻心为上
  “那么你是说本王妃冤枉了你?……又或者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碰过礼盒?”我略拔高了音量,再扫向众人,一字字说得坚硬,“你们以为这是墨阳世子送来的礼物我就不知道里面该有些什么?”
  我有意无意的瞥了瞥许诚,只见他依旧一派低眉顺目,恭敬沉稳的模样,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恨恨的咬紧了牙,看向那吓得发抖的小厮,云淡风轻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也在王府?好像是叫……”我状似思考了一下,“容香,对吗?”我记得有次闲聊,磬儿提过容香有个哥哥在管家身边颇为得势因而被破格提为了一等丫鬟。如今看来,这小厮的容貌与容香有五六分相像,要说两人没关系,还真难以相信。
  小厮听我提到“容香”,脸色霎时涨青,神情恐惧慌乱,“王……王……妃,此事……与奴才的……妹妹无关,求王妃……开恩。”他的心防像要崩塌了,我暗道,只要再加把火应该就能把他烧得胡言乱语。
  “此事?”我缓和了语气,握着锦帕的手却紧了几分,“你是说偷了我‘上古奇方’的事?”我故意将遗失之物说成医方,一是避免再起谣言,传出我与哥暗通曲款的下流话;二来,我是天医宫的神医,神医配奇方,这样说比较可信;三来,料想哥留在那物上的文字是外人看不懂的,我扯上“上古”二字,也方便解释,避免节外生枝。
  “那可是世间至宝,上古遗物,本王妃请托墨阳世子寻了许多年这才偶得孤本下落,求其重金抄写下来……汝等俗人莫懂上古遗文……偷盗此宝又有何用?当真是要为你九族造福吗?”我重重强调了“九族”二字,意在有诛灭九族的可能。话音刚落,厅内众人都暗暗抽了口气。
  小厮瘫软在地,双目空洞浑身颤抖已说不出话来。我也不再说什么,自顾着喝茶。大厅之内,一时静默,静默到恐怕掉一根头发的声音都能听到。
  这才是最折磨人心的时候。
  许诚见苗头不对,上前欲进言,我又怎会给他机会说出暗藏威胁的话,抢先道,“你们都听好了,他未交代之前,你们谁也脱不了协从盗宝的嫌疑,需知此事已不是几十棍杖刑可了,谁敢为他求情,罪同连坐。我想——你们不会希望莫王府的事在景王府重演吧。”
  两年前,莫王遗妃丢了一支莫王生前送她的珠钗,找了几日未得,竟生生打死了六七个府内的丫鬟小厮。此事后来传出,皇族内外只道莫王妃霹雳手段。可见在这身份等级森严的社会,奴才的命,命薄如纸。
  我冷冷一笑,许诚终是缄默了下来,所有人都不敢再动,也不敢出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仿佛连厅内的空气也跟着一同流逝。小厮越发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慌乱的看着许诚,那模样像似要说什么,却又有所顾忌,不敢妄言。
  这时,主理刑罚的管事来了,我喝完了一杯茶。管事恭敬问我,是否现在行刑,我放下茶杯轻道,“此事是连坐罪,恐会殃及九族,草率将他处死,倒不如给他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说呢?”
  管事是个玲珑人,自然知道我言下之意,顺着我的话道,“王妃说得极是,您真是菩萨心肠……”
  “行了,”我颇不耐听管事的谄媚之词,“你去好好问问他,此事可有同谋,偷盗之物可还安在,若能原物返还,一切罪罚作罢。否则你也不必罚他了,趁早把他给我送到帝都府尹衙门去,免得他九族之中有人得了消息逃走。”我就不信威慑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还想死命扛住,不交代,不认罪。
  果然,小厮一时慌乱无措,一把抱住了许诚的腿叫道,“大管家救奴才。”
  许诚急忙退开几步,冷狠道,“小禄子,你若真犯下了如此重罪,还不快向王妃坦承一切?难不成你想连累他人?”此话一出,小厮神色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煞白,不再开口。
  我心下疑惑,难道许诚还握有什么东西让小厮顾忌?可是会是什么呢?我看了眼许诚,他平静的眸色里好像暗藏了几许得意。我更是气愤难当,却又不能发作,只得握紧拳头强忍着,细细寻思,会是什么让小厮连诛九族都不怕。
  难道……我灵光一闪,只有没有九族的人,才不怕诛九族吧。
  那么,他唯一的死穴只能是……容香!
  “来啊,”我站起身叫道,“去把容香那丫头给本王妃找来。她哥哥的事,她不会不知道。也让她在一旁听听,若有遗漏好做个补充。”当然,补充是假,解除小厮的后顾之忧才是真。
  我如是一说,有人领命下去,许诚与小厮都是一惊。我看在眼里,暗思,总算找到病症所在,可以对症下药了。
  可惜,我这一句庆幸还未叹完,奉命找容香的下人回来却报,找遍了王府也没有找到容香,听说是让哪个嬷嬷唤出府购置东西去了。我心里一跳,知道此事绝不简单,恨得牙紧,气血翻滚,却知不能声张,只能竭力平息怒火。
  看情形今日再审下去也不会有收获了。
  思虑良久之后,我只得佯装猛咳一阵,作势虚弱不支,软软道,“本王妃今日累了,就先这样吧,明日再审,且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
  说罢我遣退了众人,只留下管事,对他道,“我把那小厮交给你,你好好掂量掂量轻重,这丑话说在前头,他若在这一夜出了个好歹,你的结局如何,自己应该可以预见。”
  “奴才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啊,”管事谄笑道,“王妃请放心,奴才保证绝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也不会让他自个儿想不开做出傻事……”
  我见答案满意,摆了摆手让管事走了,随口招来一个丫鬟,交代她立刻带人去寻容香。
  丫鬟走后,我依然坐在原处思量。可这件事多想一分,愤怒就多一分,心也多痛一分。
  显然,此事与许管家脱不了干系。他原想以礼物被摔坏的说辞蒙混过关,照我的脾性,若只是摔坏寻常礼物必不会过多责怪,即使责怪,依规矩也只能杖刑二十,死不了人。只是他没想到这礼物并非寻常之物,我一见此物便知他对我说了谎。他道礼物是今晨刚刚送来,可我前世的生日是六月十七,哥断然不会晚一日送来生日贺礼。
  而他明知是给我的礼物,还胆敢私查私藏。如此胆大妄为原因何在?答案不是已经呼之欲出了?
  我拧紧了锦帕,谦益,你怎么忍心这般对我?
  我怒痛不已,却哪知今日果非黄道吉日,一事未完,一事又起。
  磬儿从宿馆赶回,带给我一个震撼的消息,果然应验了我先前不妙的预感。磬儿道墨阳王夫妇还在宿馆,但墨阳世子已于今晨天未亮之时启程离开了帝都。
  我跌坐在椅上,心里火辣辣的疼。哥原不是说后天才走吗?怎突然……这般无声无息的走了?我不知道打翻了什么,伤心,难过,痛楚,悲戚……统统流淌了出来。
  许久之后,一个失措,听得“叮当”一声,见到原在茶几上的茶杯碎了一地,我这才恍然醒来,追问磬儿,“可知墨阳世子为何走得这般仓促?”
  “奴婢不知。”
  “去将军府问我大哥,他肯定知道。”墨阳王府辖地莫不是出了什么刻不容缓的大事?
  “王妃,奴婢碰到大世子府里的管家了,他说大世子不在府中……奴婢听说……”磬儿支吾迟疑道。
  “听说什么了?大哥可是出了事?”我一把紧抓住磬儿的手,可千万别再出事。
  “不是,不是,奴婢听管家说好像皇上又要大世子领兵去打战了。”磬儿小声道。
  又打?“大半年前不是刚跟鄂仑旗人打过吗?管家有没有说跟什么人开战?”我揉了揉太阳穴,今天是怎么了?事情扎堆儿似的冒出来。
  “管家也不知道,只说大世子吩咐他置办一些物什。奴婢在街上遇到管家,他便让奴婢先告知您一声。”
  这么说,大哥很快也要离开帝都,离开我了?
  一个个都要离开我?一件件不如意的事突如巨浪滚来,已经搅得我不堪重负,大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想哪件事情,该做什么,说什么。
  一夜都是如此。这一夜,谦益没有回来,我早早上床却辗转难以成眠,不停的想着白天的事,难受,烦躁,仿佛下雨前的压抑沉闷,心里堵得慌。
  而这种堵得慌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才稍稍缓和。我洗漱完毕用了早膳,磬儿来说管家与诸位管事都到了,我这才想起昨日没办完的事今日该画句号了。于是对磬儿交代了一番,让她做好安排。
  接着请管家与管事们在大厅候着,传了昨日那个小厮来继续问话。
  我先说了些没用却不能不说的开场白,完了就再次命人去传容香前来。我不动声色的端坐在大厅首位,只说容香未到之前先不问话,静静的听着管家与管事们汇报府内事务,有要领执事令牌的,也让领了去,但不允离席。
  时间很快闪逝,我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厅中各人。如此压抑的气氛下,管事们都已显得有些焦躁不安,更遑论那个本就心虚的小厮?他已神情憔悴,焦虑难耐。
  我见时机成熟,对磬儿使了个眼色。磬儿借机为我更换茶水出了大厅。
  突然,一个一等丫鬟慌乱的跑过来求见,大叫着,“不好了,王妃,不好了。”
  我轻咳了咳,冷肃道,“何事惊慌成这样?还有没有规矩?!”
  “王妃恕罪,奴婢知错了。”丫鬟喘着粗气道。
  “何事不好了?”我端出王妃该有的镇定姿态。
  “启禀王妃,找到容香了……”
  “找到了?这是好事,何来不好?”我冷眼扫视了许管家与小厮,但见二人的眼中都有东西闪过。
  “回王妃,奴婢们找到容香时,她……她已经去了。”去了,也就是死了。我握在手中的锦帕猛然坠落,冷看向许诚,只见许诚也大惊失色,而小厮双目倏地通红似要喷出火来。
  众人莫不惊咦对望。我拾起地上的锦帕,颇为动容道,“在哪里找到容香的?”
  丫鬟低泣答道,“在府外的窄巷内……容香昨日一夜未归,谁想……”
  小厮听到这里,忽然发疯似的跳起来扑向许管家又打又踢,狠叫道,“你还我妹妹命来。”
  “快拉住他。”我眼见许管家挨了好几脚方才迟钝的反应过来,命人扯开小厮。谁知小厮此刻竟力大无穷,众人扯了半响才艰难拉开。而许管家已是衣裳不整,青发乱垂,狼狈之极。
  小厮被拉开后像是忽然清醒过来,跪倒在我面前,痛哭道,“王妃,奴才全招,求王妃为奴才妹妹作主,杀了这黑良心的许管家。”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四十二章 事情真相
  我状似一惊,“这与许管家有何关系?”
  小厮急道,“回禀王妃,您的宝物奴才并未见过,该是许管家盗走了。”
  “这怎么说?”我假意惊愕柔和了语气。
  小厮止住痛哭顿了顿缓道,“回王妃,墨阳世子的礼盒本是十七日早晨遣人送来的,早晨是奴才当值,便要送往清宁院,许管家却拦住奴才,要奴才先去办另一件事。等奴才办完事回去,却见小福子和小喜子正在摆弄礼盒里面的东西。那时候宝物应该就不在里面了。”
  “……可是谁也摆弄不好,小喜子就跟管家说,要不把礼盒扔了不上报。许管家说不妥,若是日后事发,恐怕就没命了。然后管家命奴才到府外寻了个木匠,让他把礼盒里的东西摆弄好,可那个木匠摆弄了半日也没了法子。”
  小厮停下来咽了咽口水,我命人递上杯茶水,他喝下接道,“一更的时候,奴才听小喜子说,墨阳世子又遣人送了一封信来。幸好是他当值,怕是世子爷催问礼盒的事,他就把信呈给了许管家。第二日早晨,奴才当值,许管家当时给了奴才十两银子,要奴才带着礼盒跟他来领罪。”
  “……他说世子爷出了城,正好是机会,可以将礼盒的事办妥。就算世子爷日后与您提起礼盒,也觉察不出这一日的拖延。他还说,王妃您向来手软,奴才去领罪,惩罚必定不重,就算依规矩处罚也只有二十棍杖刑,要不了命。”
  “奴才当时被银子蒙了心,想着许管家待奴才也不薄,就应了。那时奴才也怕出个好歹,便央求管家照顾奴才的妹妹。许管家说他自有安排,奴才这才……奴才知罪,还请王妃替奴才的妹妹做主。”
  小厮断断续续说完了前因后果。我已怒到五脏冒烟,想不到许诚不仅私藏了礼盒里的东西还扣押了哥给我的信。我差点儿就拍案而起,想了想,终还是忍住了。无论如何先让许诚交出私藏的东西与哥的信。
  “去把小福子与小喜子给我抓起来。”我冷淡说完看向窗外,只见风吹树妖,好不动荡。我冷眼回睇,一字字问许诚,“许管家,你有何话说?”
  许诚跪在地上,形容狼狈,气度却不失镇定,“回王妃,这纯属小禄子推托诬陷奴才的一面之词,不足采信。”
  “是吗?这么说来你对此事毫不知情?”果不出我所料,老狐狸!看我怎么对付你。
  这时,磬儿进来,在我耳边嘀咕了几句。我冷冷一笑,看向许诚,“有人说昨日见过容香去找你,那之后容香便失踪了。本王妃问你,你没事见容香作何?”
  许诚大骇道,“请王妃明察,奴才并未见过容香。”他直直的看向我,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异样的东西,身体动了动。
  “可是有嬷嬷说,她亲自将容香带到了你房里,这又作何解释?要我带人进来与你对质么?”我淡淡抛下一句,看着厅内众人惊诧,愤怒的表情,冷然,“来人啊,去许管家房里看看,可还有什么线索留下。”
  几人领命去了,许管家冷哼一声别开了头,我也不看他。
  不一会儿,几人回来,说是在许管家房内找到了一支发钗,小厮与先前那个一等丫鬟见了直道,那就是容香的东西。
  我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许诚,盗宝之事本王妃先不与你追究,如今人命关天,人证物证俱在,你是轻易脱不了干系的,还有何话要说?”
  许诚一听,忽然大笑着站了起来,有如恍然大悟一般。众人骂道,“放肆”,他也不顾,睇了眼我身后的熏鼎香炉冷森回瞪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看来今日,我是想认也得认,不想认也得认了,横竖不就是个死吗?只是你若想从我口里套出什么,是万不可能的。只可惜我活到这把岁数,没想临终却栽倒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许诚的眼,冷冽可怕,决绝如冰,寒光一样射入我心,瞬间冻结了我的愤怒。我蓦然一个激灵,叫道,“快把他带下去看好!”我叫声刚停,许诚大笑道,“你是神医又能如何?我就是死,也不会受你掌控。”说罢他向我冲来,目光凶狠要与我同归于尽。
  电光火石间,一个管事闪挡到我身前,“啪”一掌将许诚拍出门外。许诚爬起来对着管事冷笑一句,“原来他一直防着我——”转身抢过侍卫的剑,仰天大叫,“主子大恩,奴才来生再报。”
  然后……然后……许诚……就生生割断了自己的喉咙,轰然倒下,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却是双目圆睁,死不瞑目。我看着那暗红的血液汩汩冒出,仿佛许诚的冷笑还回荡在耳际,心中再难承受,干呕起来,竟是连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原只想拿回我要的东西,并无意伤其性命,为何,为何会变成这样?我到底做了什么?
  众人都吓坏了,良久之后,才有管事反应过来,命人将尸体抬走,冲洗庭院。我被磬儿搀回了房间,半躺在床上,满眼都是那暗红的血色和圆睁的恨目,耳边依旧是许诚冷冽的笑。
  很久之后日暮降临,直到我听到一声温柔的“丫头”,才缓缓回神,猛地扑倒在来人怀里哭道,“我没想杀他的,我真的没想杀他的。”
  谦益柔和的抚着我的背道,“丫头,没事了,都过去了。许诚是咎由自取,与你无关。”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死?我没想要他死……”我只想威慑他交出我要的东西。
  “他害人在先,自己了结已算得了便宜。”谦益安慰我。
  我吓得傻了,直觉叫道,“不是,容香还没有找到,说她死了是我设下的计谋,那些都是我事先谋算好的。我原以为,只要把许诚关起来,他的同伙为了替他消罪会放回容香的。”
  一切都是我使的计。我昨日没有拆穿许诚的谎言,没有把他关起来,是因为若把他关了便很难将容香的“死”嫁祸到他头上。而容香只有死了或是出现在众人面前,小厮才会指证许诚的罪名。然而遍寻不见容香,我只好让她“死”了。
  这个计谋能唬住小厮,骗过众管事,可是骗不住许诚,我也没想骗住他。他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他是聪明人,我放着盗宝罪不查,却追究我设计嫁祸的人命案,用意何在还不明显吗?我接下来会将他关起来,只要他把东西返还,放了容香,我不会为难他的。
  他为什么要自杀?完全没有必要呀,他为什么不继续否认,他应该知道我没有把他的罪名做实,就是为他留了后路。
  我的思绪一片混乱,实在被刚才的状况吓傻弄懵了。
  才稍稍清醒,蓦地想到许诚正是受了我面前之人的指使才私查我的东西,顿时怒火攻心,一把推开谦益,吼道,“是你,是你指使他私查我的东西,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丫头,你冷静点。”谦益上前抱住我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指使任何人查你的礼盒。”
  我死命挣扎着,已经被怨怒蒙了心智,怒道,“如果没有,那许诚做的算什么?!”
  谦益见抱不住我,叹息一声在我耳边低语,“丫头,许诚真正的主子,不是我。”
  这一句话够震撼!震得我半天说不出话,许久后才回神,“你说什么?”
  “他是有人安插在我府里的眼线,只是这个人我目前尚不能告诉你他是谁。”谦益替我拂开垂发,“其实今日在大厅上救你之人,才是我真正信赖的亲随。”就是那个打了许诚一掌的管事?
  我疑惑的眨了眨眼。谦益眼融歉意,继续道,“一直没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另外也没到揭穿许诚的时候。却没想,他被你误打误撞给逮住了。”
  我听得有些糊涂,“你到底什么意思?”
  谦益舒展了剑眉,“丫头,我该感谢你。你为我除去了一个我想除却不能除的人。”
  “你是说许诚?”我疑问。
  谦益点头,“自我十六岁封王开府时起,许诚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伺候,多年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汇报给他的主子。我以往为了反利用他,曾请友人将书信放于礼物之中送到府里。他自那时起,对送入府中的礼物都会私查,再将书信誊抄一份交给他的主子。我虽知此事,但一直装作不知……”
  这就是大哥说的韬光养晦?多年来借着他人安插的眼线示弱于众,这是高明的手段吧?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谦益有些陌生,他还是那般的俊逸,眉宇间透出几许疲惫,可是有那么一瞬,他的眼深得可怕。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再看谦益时,他的眸色已恢复如常。
  我问道,“你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
  谦益温柔的握住我的手,我又抽了回来。他摇摇头道,“丫头,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希望你因为许诚的作为而误解我。你我前些日子已闹出不快,可受不住再一次误会了……丫头,再给我一些时日可好。这几日里,我想得清楚。我想我会爱上你,只要你再给我些时日。”
  “你说什么?”我诧问,好似听到外星人袭击地球一般,“我记得你自己说过,什么都能给我唯独不能给我爱。”
  “丫头,忘了那句话,让我们从头来过,好吗?这几日没见到你,我真的很想你。”谦益笑中带柔,暖暖看我,“丫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四十三章 曼珠沙华
  乱水摇动芙蓉面,急雨敲打一夏荷。
  夏日的雨总是说来就来,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就听惊雷大作,雨点子砸了下来。
  我蹲在阶檐上,用木棍捅开了一个蚂蚁窝,看着慌乱逃窜的蚂蚁,想起了几日前那个夜晚,谦益说的那句话,“丫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我那时是不敢相信的,甚至不敢仰视谦益的眼。忽然酸酸甜甜,忽然涌上一种酸涩的欣慰,冲昏了头脑,竟把连日来所有的委屈和心中的痛楚统统冲散了。我没有回答那句话,只是当冰凉的东西自脸颊滑落,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等待着它。
  因为等待,所有委屈,所以痛。
  所以那夜我允他留了下来。
  现在想想,还真对自己的无用颇感愤忿不满。至少我应该痛陈谦益十大罪状,再把他赶出门外罚站三天,然后命他抄写一千遍如下台词:
  “曾经有一分真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哈,这些事我居然一件都没有做,我不是心太软太善良就是太愚蠢外加超级大白痴。
  可是无奈啊,爱得多一点的人总要吃亏一些。
  似乎有人说过:
  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种幸福;
  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份悲伤;
  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声叹息;
  在错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句无奈。
  我不想去猜测我与谦益的相遇是对还是错,至少在我还没学会放弃的时候,我应该拼尽全力去争取一次。无论成败,至少能赢得一个确定,至少不会在多年后的风烛残年猜想着如果当初怎样……也许会怎样……
  雨下得很大,带着丝丝凉风格外舒爽,吹走了我积压多日的阴霾。我抬头仰望着雨帘,想到了今日早晨,大哥离开时的景象。
  大将军率领十万大军开赴西南战场,再次追歼鄂仑旗进犯部族,意在一举杀灭其屡犯中土之心。皇上亲自为大哥饯行,那是何等的尊荣?饶是大哥那般稳重如山的人也露出了意外的得意神色。
  相形之下,几日前,天未亮就单骑离开帝都的哥未免走得太过孤凉,想到哥我没来由的暗自伤怀。谦益告诉我墨阳王府与淼水国边境最近兴起了一股流民暴乱。墨阳世子收到传信,立即上呈了皇上,皇上命他即刻赶回剿灭暴乱之贼。
  同样是平乱,大哥有天朝的十万大军,哥却只能出动墨阳王府的府军;大哥走时天威亲临,百官贺祝,哥离开时几无人知,形单影只。诸般境遇真是莫能比较。
  大哥跟我说,只怕这就是风向要变的一个征兆。墨阳世子与太子是姻亲,而他与景王是姻亲,显然只要他在西南大获全胜,便能为景王夺储添几分功勋挣几分把握。
  可是,他怎么忘了,谦益从来也没说过要争夺储君之位。
  “丫头,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
  我抬起头,看见谦益撑着纸伞翩然而来,颇有些讶异。前几天,连着两三日不见他一面,这两日,他却晌午过后就会来陪我。他走上阶檐,收了伞,嘴角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蹲下来看我在做什么。
  我“呵呵”一笑,扔了木棍道,“你怎么来了?朝堂无事了么?”
  谦益把头凑了过来,“该忙的事前几日已忙了七七八八……怎么就你一人在这里,下人们呢?”
  “我嫌人多跟着烦,便让她们各自回去歇了。反正下这么大的雨我也不出去,没必要让人都守着我。”
  “我看你不出去,蚂蚁可遭了殃,连窝都被你端了。”谦益看着我的“杰作”朗笑起来。
  他的浓眉细匀,笑起来斜飞入鬓,一双眸子黑亮如玉,额宽鼻高,俊逸不凡。要是生一个女儿肯定好看。
  正想着,我脱口道,“你若是生个女儿肯定好看。”
  “嗯?”谦益一时没跟上我思维的跳跃性,停滞了一瞬,才笑道,“你若喜欢,那便生个女儿好了,女儿若能长得如你,将来必是倾城倾国之姿。”
  “哦,那我倒情愿她没有倾世的容貌才好。”我站起身顺势转了一圈,“要知道,世上的红颜美人大多薄命,寿终正寝的没有几个。”
  谦益笑着轻点我的额头,“你啊,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世上哪有父母不期盼儿女才貌出众的?”
  “哎呀,不跟你说这个了,”反正我思想的进步性,你追一千年也追不上,“让你帮我找许诚盗走的东西,有消息了么?”
  “暂时还没有,”谦益拿过我的锦帕替我擦拭头上的雨水,“当真是上古奇方?你这么日日逼,时时问的。”
  “自然是上古奇方,很重要的。”那可是我前世的时候,哥就该给我的东西。
  谦益释然笑道,“难怪许诚会将原件盗走,想来上古遗文他短时间是临摹不来的。可是……难道你能看懂?”
  我昂首眯眼原地转了几圈,“那当然,我师父可是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神人,我是他的高徒,想不懂也难。”我四两拨千斤的巧答,总不能说那上面可能是英文吧,反正骗死人不偿命。
  谦益听我这么说也不再追问,见我不停转圈奇道,“丫头,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跳舞呀,”我看到谦益眼中透出一抹不解,顿时起了逗弄的兴趣,“我教你跳一支舞吧。”
  “跳舞?我是个男人,跳什么舞?”谦益暖笑道。
  我咯咯娇笑,“这舞原本就是要男女一同跳的,它叫爱情之舞。”拉丁舞当然要男女同跳才有韵味,“我跳一遍给你看?”
  “好,你跳,我看。”我心里暗笑,只怕待会儿你就不好意思看了。哥说的,与其我去迎合谦益的喜好厌恶,倒不如做个真切的自己。就算败了,也败得甘心。
  谦益,接我第一招。
  当抒情的英文伦巴舞曲《1000years》的旋律自我口中吟唱出来时,我旋身摆了一个魅惑的姿势。“瞬间,你碰巧走进我的心里,对我来说你并不陌生……”跟着舞曲旋律,我踏着节拍舞动起来,扭胯,捻步,抖肩,动作浪漫热情而性感,舞态柔媚,步伐曼妙缠绵,婀娜款摆,眼中却敛着清纯娇弱之色……
  谦益起初还觉新奇,满脸溢笑,到后来,笑容淡去,越看越惊,脸上渐渐蒙现一层异色,显得颇不自在。
  终是看不得了,未等我一曲跳罢,谦益猛然将我拉入怀中,反抱住,在我耳边暧昧吐气道,“丫头,你从哪儿学来这种大胆挑逗的歌舞?就不怕为夫把持不住?”
  “可你不是把持住了吗?”我揶揄道,“这舞若是你来跳,肯定特别的性感撩人。”一定迷死万千美少女,就像哥那样。
  “性感?”
  “性感的意思就是看上去坏坏邪邪带着风流却能蛊惑人心的感觉……”
  “三哥,三嫂——”
  我的话还没说完,一道浑厚磁性的声音破空而来。一转身,只见楚王撑着雨伞站在雨地中,俊美高贵的一塌糊涂,令人难以正视,尽管他只是简单的穿了件家常便服,可是所谓谪仙,大概也不如他那样。
  谦益放开我,招楚王近前。我暗自思量,刚刚那曲邪魅撩人的伦巴,楚王有没有看到,或者他看到了多少?
  楚王走近跟我问了声好,接道,“小弟情急,未及等侍卫通报就自个儿闯了进来,打扰了三哥,三……”
  “你我自家兄弟,还这么客套?”谦益截住了楚王的话,淡问,“出了何事?还劳你亲自过来?”
  我听这话,心知他们有公事要谈,便道,“你们进屋谈吧,我去沏茶。”
  楚王却道,“还请三嫂留步,小弟今日是专程来找三嫂的。”
  “找我?”我疑惑的看向楚王,对上他的眼时却打了个颤,他看着谦益的眼里竟像藏了一道……愤怒与……嫉妒?
  我眨了眨眼再看时,却已风平浪静,一切痕迹也无。
  谦益似乎没有察觉,笑邀楚王进屋再谈。
  我跟着坐定,楚王笑道,“小弟前来,是想请三嫂为我辨认一种花。我已请宫里的太医和花匠们认过,却无人相识,这才想起帝都之内若论对花草的修养造诣,该首推三嫂。”
  我谦虚一笑,应了一句,“天下花草品种繁复,吾辈未能得见的十之八九,我可不敢妄言造诣。且先看看吧。”
  楚王旋即从袖袋内取出一方湖丝手帕,递给我道,“就是这手帕上纹绣的花。”
  我接过手帕,摸了摸触感滑腻,是上等的丝绸。再展开来看,手上却是一抖,心中一块重石落水,涟漪不绝。楚王见了忙问,“三嫂认得这花?”
  当然认得,这是曼珠沙华,我最爱的彼岸花。俗称恶魔的温柔,冥界唯一的花。传说里它是自愿投入地狱的花,众魔不待见,将它遣回,它仍徘徊在黄泉路上,众魔不忍,遂任它留下,接引离开人界的灵魂。
  从此世间便多了一种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生于弱水彼岸,叶生无花,花开无叶,绚灿绯红的花。
  佛说那是彼岸花。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四十四章 一石二鸟
  “七弟,这手帕你从何而来?”我正沉思间,谦益先问了。
  楚王顺口道,“三哥可记得去年江湖中出现的暗杀缇骑——刺。”谦益点头,楚王继续道,“这是我昨夜从一个‘刺’杀手身上找到的东西,我想或许能从中找出一些线索。”
  “这是件好事。”谦益淡淡道。
  “可惜了,”楚王语气颇为惋惜,“昨夜刺杀失败,小弟赶到时,他已遭灭口。”
  我拽着手帕,心里一阵紧过一阵,“刺”原是检举不法的意思,怎成了一个杀手组织的名字?而且“既然专司暗杀,又为何叫缇骑?”要知道,缇骑愿意是指专门逮捕犯人的骑兵。可是帝都真正的缇骑不是都掌控在主管京畿安全和刑狱衙门的楚王手中吗?
  楚王神色平和的看了看我,“‘刺’里的杀手专司暗杀朝廷官员,他们得手之后会将一张自制的逮捕文书留下,上书此官员经年的罪状,自称为‘刺’。江湖中人则送了他们缇骑的称号。”
  谦益接过楚王的话,“这群人神出鬼没,天南地北的犯案。一年来行踪不定,他们杀过朝廷三品大员,也杀过九品小官,犯案手法奇特诡异。最近一次犯案是在三个多月前岳丈大人辖地的灵通州,官道上截杀了一个前去赴任的正四品宣慰使司同知。”
  灵通州?我的心湖开始翻滚,天医宫和幽灵山不就在灵通州?三个多月前不就是我遇到哥的时候?难道……我被自己的揣测吓了一跳,慌忙出声掩饰自己的心绪,“他们暗杀的官员真的罪重当诛吗?”
  “这个也不尽然。”楚王轻抚着手上的玉扳指,微侧了头,“好比那个宣慰使司同知惯有清誉,为政倒也不差,说是还得过‘万民请功书’,”楚王扬首,“是吧,三哥,他似乎原是你的门人。”
  谦益不置可否的淡笑,“他的功过想必吏部会有记载。”
  这么说来,“刺”也有滥杀无辜的时候?那么哥……我握紧了湖丝手帕。
  楚王见我神情有异,言语温和道,“这等血腥事物原本不该惊动三嫂,只是这或许是破获‘刺’的唯一线索。”
  我迅速压下心中震惊,面上柔和笑道,“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七弟放心。”
  “这么说三嫂确实认得这花?”楚王急切相问,可我隐隐觉得他的眼神并不急切,似乎并未把这方手帕看成“唯一线索”那般重要。
  我深吸了口气,暗想着景王府上次的盗宝案闹得沸沸扬扬,谦益和家里许多下人都见过那个礼盒上的彼岸花。我若此时否认识得这花,日后楚王查出,更加不妥,倒不如……终于决定,“我的确识得这花,只是这方手帕恐怕对七弟破获‘刺’没有助益。”
  楚王眉头忽皱,眼里闪过的却不是失望急切,而是兴味,“三嫂这话何解?”
  “这方手帕是我遗失的。”我幽幽然吐出,淡淡的笑开,仿佛如释重负,“这手帕上的花叫彼岸花,只存在于传说中,这里没有。佛典里曾将此花看作天上之花,说是见此花者,恶自去除。所以它本是善良之花,并不邪恶,因此我常以它做装点的纹饰。”
  我如是说,谦益与楚王皆是大惊。但两人都完美的控制了表情,惊讶只是一瞬,没等显露出来脸色就已回复如常。
  我见两人都不说话,又道,“我这方手帕是随着府中盗宝案遗失的。七弟若是认为我与‘刺’杀手有关的话,我愿意跟你回去……”
  楚王听了嘴角一斜,挑眉道,“三嫂严重了。小弟就算不信别人,也不会不信三嫂?此事想必有些误会。”楚王这话说的很是平淡,可在我听来却极为暧昧不妥。我与他本不熟念,他这么说实在有些过了。什么叫不信别人也不会不信我?
  谦益却好似没听出什么异样,只是笑着转头拉住我的手道,“此事详情如何,相信七弟自会彻查清楚,丫头别太在意。”我看着谦益,他只字不提哥送我的那个爬满彼岸花的礼盒,难道他已经猜到了我的心思?
  楚王也跟着笑了,“三哥倒是很信任小弟,那么依小弟看手帕既是三嫂遗失,该是与此案无关,理该物归原主,三嫂收好就是。”我心中一诧,手帕就这么给我了?这不是很重要的物证线索吗?
  诡异,这是很诡异的情形,我傻傻的想,谦益与楚王的谈话看似平静却又暗潮涌动。然而这件事好像就此结束了,在我莫明其妙的时候。我编好的满腹说辞也没了用武之地。究竟谦益与楚王想到了什么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们三人安稳坐着,各怀心思。我怕手帕牵扯到哥,也怕哥真是“刺”里的杀手,只好冒领此物,转移楚王追查的方向。谦益大概看出了我的想法,缄默着。而楚王……楚王好像原本就只是想验证什么,此刻他也得了答案。
  屋外风雨稍缓,楚王已没了先前急切的神色,一派闲逸的与谦益胡扯瞎谈起来。我便趁着沏茶之机出门透了透气。待我心情平复,端送茶水过来时,却见屋里只有楚王。我尚未开口,楚王道,“三哥有事去处理一下。”我笑了笑没说什么端茶给他,他猛得抬头睇我,眸色深暗,瞅得我瑟缩了一下。
  楚王邪目冷道,“三嫂怕我?”
  “怎么会?”我偷偷退了一步,笑得有些勉强。我可没忘东宫碧云湖中他偷吻我那次,想来能不怕吗?
  楚王放肆的看我,如同要把我整个人摄入他的眼中,半响才慵懒开口,“你要怎么谢我?”他竟然连“三嫂”二字都省了,未免过于无礼。我稍带愠怒道,“还帕之恩虽小,七弟若要讨谢,我让你三哥重礼相谢就是……不过,七弟似乎还有一物未曾还予……”
  “你是说这个?”楚王脸上掠过戏谑,从胸前取出一物在我面前晃了晃,又塞了回去。那不就是我的同心金锁?他……他竟然自己戴上了!
  我再也顾不得形象怒道,“你快把它还我!”
  楚王见我发怒反而笑了,“你若想要,就自己从我颈上把它取下来。”
  我有些气极败坏,“你到底想做什么!”
  楚王磁魅了声音,站起身逼近我道,“你以为我想做什么?……那就静观其变吧。”我被楚王唐突的举动吓了一跳。
  待我反应过来,他已坐回原位,眸光飘向屋外的风雨,自言自语道,“‘刺’杀手若要灭口定会做的干干净净,断不会留下一方湖丝手帕任人追查……我原在猜这股风会把雨吹向何处,没想竟是停在了三哥的府上。看来有人想逼我出手呼风布雨,你说这场风雨我施是不施?”
  楚王的话像在问我,可实质上却又什么都没问。我正咀嚼着他的话,谦益便回来了。楚王又恢复了人前那副高贵的模样,起身告辞。谦益与他说了几句没营养的话,便也让他走了。
  楚王撑着伞很快消失在烟雨之中,谦益回身问我,“丫头,手帕当真是你的?”他虽用了问句,但我听得分明,谦益的言下之意是,手帕不是你的。
  我忽觉一丝凉意袭来,正了正身子,冷冷道,“手帕就是我的。”如果不是我的,有心人就会查到哥的头上。哥若不是“刺”杀手的话,这就是栽赃,哥若是的话,就遭殃,横竖对他不利。我只能出此下策将矛头引向自己。
  谦益听我说得坚决忽而一笑,轻轻搂住我道,“既然你肯定,那么这场风雨,就让为夫来挡吧。”
  我心知谦益的意思,登时涌上暖潮,感激动容的看向谦益,想说些什么,可是踟蹰了半天,终是只说了两个字,“夫君……”谦益柔和的笑了笑,搂得我更紧,“我听说墨阳世子曾救过你的性命,你如今想替他挡这一劫,乃是重情重义之举,为夫甚感欣喜。”
  “夫君,”我不忍看谦益温柔的表情,“我这样做已将你陷于不义之地了……”
  谦益笑道,“傻丫头,这本是有人布下的嫁祸之局,与你无关。以七弟精明的个性岂会看不出其中道理?他今日前来只不过想借助手帕查知是何人布局,嫁祸何人。其实这个局嫁祸的本就是我。”
  谦益搂着我进屋接道,“这个局虽不甚高明,却也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其一,逼出七弟的立场。七弟若是执意追查此事,等于告诉他们,他与我是敌非友,否则便是与他们为敌。其二,诱我与墨阳王府反目。我若想破此局,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将此事推给墨阳世子。墨阳王爱子如命,我若真这么做,不就相当于把墨阳王府推给了他们与我为敌?……”
  谦益缓缓说着,眼中闪着睿智的光芒。
  我看得出神,忽觉自己能站在这样卓绝的男子身旁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谦益没有停下来,继续道,“其实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全看七弟如何抉择。七弟才智非是凡品,若他决定追查到底,而我不愿转嫁墨阳世子的话,与七弟过招,无论胜败,皆是我输。败,他们目的达成;胜,我亦精疲力竭……如今,端看七弟如何选择了……”
  谦益眸光渐渐又飘向了屋外风雨,他似乎对楚王的抉择毫无把握。我纳闷的抚上他的脸道,“楚王与你为敌毫无益处,他那么精明的人会傻得行此下策么?”
  谦益只是无奈一笑,“再聪明的人也会有解不开的心结。我与七弟貌合神离时日已久了。”
  貌合神离?难怪我会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暗涌连连。
  “难道过了这么多年,那个心结还是解不开?”
  谦益苦笑,“只怕难了。他母妃……秦贵妃是因我而亡……”谦益说出“因我而亡”四字时声线颤动闭了眼,仿佛难以承受这段往事一般,再也说不出内里详情。我的心也跟着疼楚起来,虽然满腹疑惑,却不忍碰触谦益这段回忆。
  在我的记忆中,秦贵妃是病死的,据说当时皇上哀恸过甚,接连十日未曾早朝。如今谦益这么说,想必其中另有内情。
  “那之后,”谦益睁开眼,眸色缓缓淡去,呈现出风雨洗涤过后的明静,“七弟与我结下心结,他面上虽不说,却是处处与我争锋,我退避多年,实是不愿与他冲突。”
  “夫君,楚王若要追究,这事全让我担了吧。”我疼惜的握紧了谦益的手。
  谦益神色一变,“丫头,此话休说,我宁愿与七弟冲突也不愿你受伤害。”
  “可是……”我又如何忍心你受伤害呢?
  “没有可是,丫头。”谦益揽住我的肩,加了几分力道,“我不希望你受到风吹雨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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