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一章肱股(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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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到九月,天上居然就飘起了雪。纷纷扬扬,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如若在往年,这倒是个吉祥兆头。过早吹来的寒风把来不及钻进地里躲藏的虫子都冻死了,雪又给黑油油的土地补足了水分,来年多下些辛苦,庄户人家肯定能落个好收成。
但今年不成,大业九年年注定是个多灾多难的年景。夏天时为了讨伐高句丽,边郡上的庄户人家都被征调去辽东听差了。等他们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麦子大部分已经烂在了地里。百姓们没有足够的吃食,天气又冷,这一场雪下久了,不知道多少人将冻死在家中。
“唉!”上谷郡守虞荷抱着白铜手炉,不住地叹气。如若是往年,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冻死几个平头奴子也不打紧。草民么,不过是册子上的一个数字,多几万少几万,只要当官的会做事,涂涂抹抹总能糊弄过去。但今年特殊,皇帝陛下的车驾就停在上谷郡,一停就是三天。那些御林侍卫、文武大臣都不是瞎子,百姓家里冒不冒炊烟,行人脸上有没有菜色,他们都能看得见。一旦哪个不仗义的把这事情捅上去,惹得皇上发怒了,这上谷郡大大小小二十几个父母官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到目前为止,陛下还没有发怒的迹象。据在皇帝身边行走的本家族叔指点,虞荷得知皇上心情不错,虽然早些的时候,因为右御卫大将军独断专行,擅自任免军中大将的事情生了阵子气,但到今天中午气就顺了。据说气顺的原因还是由于右御卫大将军宇文述,此人平定的杨玄感叛乱后,顺手把梁郡人韩相国的叛军也给剿灭了。一干贼寇的首级已经用草灰裹了起来,送到东都城内等待圣驾回去验视。此外,杨玄感、梁国相等人劫掠州县所聚集的贼赃,和前楚公杨素家里的积蓄,也被官军抄没。宇文述不敢擅专,将所有财宝都送进了东都皇宫,听候陛下处置。
“这宇文大人甚会做官呢!”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上谷郡守虞荷羡慕地想。宇文述擅自任免军中大将的事情,他亦有所耳闻。那个被宇文述夺了官职的将军的老家刚好在上谷郡治下,此人还在县学里边读过书,按常理,虞荷这位地方父母也算得上对方的半个恩师。但这个恩师虞荷可不敢当,那个叫李旭的少年人行事莽撞,居然连大隋第一勋贵宇文述老将军都敢得罪,跟他扯上关系,将来说不定会受到什么牵连。
不与对方产生过多瓜葛,并不意味着虞荷对少年人的事情不闻不问。两个多月前,虞荷还去这位大隋官场后起之秀所居住的“雅庐”探视过对方父母。见到对方家中稍嫌清寒,他还特意命令县里在依山傍水的秀丽之所画出一块地皮来,给大隋朝忠勇侯起府邸之用。怎么说,这个李旭也是他治下生长出来的豪杰,万一哪天真的成为陛下之肱股,上谷郡这些父母官说不定还能上门去叙叙旧情。
官场上的事情,虞荷自认为还算精熟。眼下朝政虽然还掌控在豪门大姓手中,但自从先皇开科举以来,一些小户人家出身的官员已经渐渐在朝中暂露峥嵘。双方一个要保全自家利益,一个要争取说话的机会。难免会发生磕磕碰碰。朝中的大事小情,一旦与这方面沾了边,是是非非就再也扯不清楚。牵连进去的人转眼儿飞黄腾达,转眼儿身败名裂是常有的事儿,当事人往往自己都不知道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拿忠勇伯被许国公夺了雄武营郎将实缺这件事情来说吧,如果这事儿不涉及的双方出身,恐怕皇上听说都不会听说。毕竟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大将军、许国公职位比一个小小的连采邑都没有忠勇伯、五品雄武郎将高出太多,即便杀了他,也如同捻死个小虫子,掀不起多大风浪。
但偏偏那些那个忠勇伯出身寒门,让几个同样小户人家出身,靠科举得官的御史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再加上有些人刻意一推动,立刻,弹劾宇文述弄权,试图扩大自家在军中实力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了皇帝陛下案头。而宇文家养着的那几头“狗”也没闲着,洋洋洒洒,从李旭擅自处斩元务本开始写起,到未奉朝廷政令就收编叛军,壮大扩充雄武营实力,不经户部允许私分黎阳郡公粮等,各种恶行林林总总罗列数十条。
“嗤!他分了一部分粮食给士卒,但毕竟大部分都给朝廷留下了。若是被叛贼夺回去,甭说整个黎阳仓,朝廷连一粒稻壳都捞不到!”于理,郡守虞荷不认为李旭的做法有什么错。但他不敢把这话明着说出来。像他这种豪门的旁支,大姓中的小辈,哪一方的势力也得罪不起。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左右逢源,两头押赌注。这样做虽然永远没机会独立潮头,呼风唤雨,但即便输了,也输不掉太多,早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大人,县学的刘老夫子请到了,正在二堂恭候大人指示!”管家虞广达走到虞荷身后,弓着身子提醒。
“把他请到我的书房来吧。夫子是地方名士,理当在书房奉茶!”虞荷点点头,背对着老管家吩咐了一句。
他不想在二堂那个处理公务的地方与刘老夫子絮话。今天他要问的事情,是自家远房族叔,皇帝身边的内史侍郎,参掌朝政的虞世基大人吩咐下来的。具体得出什么结论,怎么向上汇报都需要斟酌。所以知道的人越少,对他来说越安全。
老管家悉悉嗦嗦地跑了出去,片刻后,县学资格最老,人望最高的刘老夫子被带到了书房。仆人送上一壶茶,也在老管家的示意下,躬身退走。书房里立刻只剩下了三个人,在缕缕茶香中听着簌簌雪落,显得异常悠闲。
“大人今天请学生来……”刘老夫子甚为知趣,明白自己没有在郡守大人书房喝茶的资格,稍稍用茶水暖了暖喉咙,便主动问起郡守大人邀请自己的用意。
“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咱们易县县学最近出了两个有名的晚辈,作为地方父母,我自然得关注一下。否则,一旦皇上问起来,我连这些庶政都不知道,岂不是要闹笑话!”虞荷盖好茶杯,伸了个懒腰,非常随意地说道。
“学生明白。学生明白。这两个后生都是学生亲手教导过的弟子,想当年他们在县学就读时,学生就知道认定了他们气宇不凡,总有为国出力的那一日!”提起易县县学最有名的两个学生,刘老夫子满脸自豪,声音不知不觉间就提高了几分。
“当真是夫子的得意门生?本官可真要恭喜夫子了!”虞荷坐直身躯,轻轻向刘老夫子拱手。
“不敢,不敢。是皇上德被宇内,大人治政有方。所以他们两个学子方有成才机会!”刘夫子赶紧站起身,躬着腰还以长揖。“郡守大人给我作揖了!”老夫子得意得眼前直冒火花,“这可是谁都没有的荣耀。一郡之守给我这布衣之身作揖,只为了那两个后生有出息!”老人感觉到自己的心幸福得几乎蹦出了嗓子眼,更打定主意要把李旭和张秀归到自家门下。“杨老夫子已经走了,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回来。这功劳和脸面都是老夫的,别人谁也抢不去!”
“是你教书育人,哪有我什么功劳。夫子不要过谦,否则我这个父母官也会惭愧的。”虞荷摆摆手,制止了刘夫子的阿谀奉承。
“若不是大人注重治学,咱易县县学怎会有今天这番成就!”刘夫子为人圆滑,主动将一部分“功劳”让给了虞大人。从今天虞大人的说话的意思上判断,他感觉李旭和张秀二人又立了什么大功劳。所以朝廷关注到了县学,向郡守大人问话。如果答对好了,两个徒儿的功劳那么大,老师还能不受些嘉奖?即便没法入仕吧,至少几匹绢帛的赏赐是少不了的。
“这老货没骨头,估计教导不出李旭那种硬脾气徒弟来。看来传言是真的,李旭的授业恩师是夫子杨继!”一边聊天,虞荷心中做出如下判断。但跟自己的族叔怎么汇报呢?他有些犯嘀咕。
刘夫子却看不出虞大人笑容后隐藏的玄机,自顾絮絮叨叨地将当年李旭和张秀二人怎样在县学求学,自己如何诲人不倦,如何教导他们做人的道理,如何传授他们兵法、韬略。只说得吐沫星子横飞,连天外的雪花都为之带上的绚丽的颜色。
“也好,有人愿意做他的老师,省了很多麻烦事!”虞荷揭开茶碗,轻轻吹散如烟水雾。那小子是皇上御赐金牌的,据说是在回乡路上,还刚好碰到皇上的车驾。天下哪有那名巧合的事情,说不定皇上这次驾临上谷这个穷乡僻壤,就是为了解决他的事。
虞荷猜不透上头的用意,但已经想好了如何回复朝廷的问话。乱世快来了,这为官么,如果能糊涂一点,又何必那么清醒!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一章肱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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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上谷郡守虞荷精心准备的奏折经过几次周转送到大隋皇帝杨广手中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杨广从一堆奏折中抓起它,粗略地扫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意,随即,他的笑意越来越浓,突然间,笑声如洪水破堤般迸发出来,震得窗户纸嗡嗡作响。
“坏了,咱们揣测错圣意了!”内史侍郎虞世基吓得一哆嗦,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上谷郡守的奏折是经过他检视过的才放到御案上的,虽然和他最初的暗示不完全一致,但也基本符合圣上需要的结果。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皇上看了它居然会爆发出如此凄厉的笑声。那决不是什么吉祥的兆头,大隋皇帝陛下虽然对宠臣们很容忍,但不意味着他暴怒时不会找借口杀人。事实上,对于冒犯他威严的人,皇帝陛下处罚起来绝不留情。
“难道皇上不再打算重用忠勇伯?那他为什么还一直把此人留在身边!”虞世基低下头,纳闷地想。最近两年,特别是自从去年辽东战败后,陛下的心思可是越来越难猜了。用个大逆不道的词汇来形容,说他是喜怒无常也不为过。对于没有仆射之职却行使仆射之权的虞世基而言,这等于无形中增加了他的辅政压力。因为虞大人和宇文述、裴矩、裴蕴等其他大臣不一样,他没有什么固定的为政目标,揣测帝王心思,是他心目中的第一要务。
“哈哈,好,哈哈哈,好个会做官的虞郡守!”杨广将奏折在掌心中握作一团,一边笑,一边用力捶打着书案。巨大的嘈杂声惊动了许多人,门外侍立的武士们甚至握住了刀柄,只要陛下一开口,他们立刻冲出去,把某个不开眼的倒霉鬼抓回来讯问。
虞荷是虞世基的本家侄儿,内史侍郎虞大人不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侄子倒霉。趁着皇帝陛下还没做出拿人的决定,他偷偷地用眼睛向站在御案旁,替皇上捧着白银炭炉的老太监文刖发出了一个求救信号。
“皇上,皇上小心气坏了身子!”文刖怒气冲冲地瞪了虞世基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劝告。他对朝中是非不甚关心,相比之下,他更关心的是杨广的个人建康。从前年开始,自幼与杨广相伴的文刖明显感觉到身边的陛下衰老了下去。不对,帝王家不应该被称作衰老,而应该说更稳健,但陛下的精神的确大不如前,整个人看起来也不像原来那样乐观,那样雄心勃勃。有个别时候,文刖甚至看见皇帝陛下在偷偷地落泪,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落泪,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文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揣度皇帝陛下,但他有时真的觉得皇帝陛下很可怜。近几年老天不开眼,把大小祸事一桩桩接踵降临到大隋朝。先是太子薨了,让陛下尝了骨肉分离之痛。然后辽东惨败,然后是杨玄感造反,紧接着余杭民刘元进起兵,东海人彭孝才聚众为盗。最近又出现宋子贤、门向海明、杜伏威、辅公佑、苗海潮等大小二十余伙贼寇。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向软弱的百姓们突然都暴戾起来,一个个比着赛干这株连九族的买卖。
而这满朝文武也不让人省心,今天你咬我一口,明天我掐你一下。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合陛下心意的李郎将,还被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们握在手中当刀子使。
“生气,朕有什么好气的。”杨广笑够了,把虞荷的奏折向到屋子角落里一丢,大声说道。“李郎将的授业恩师不是杨继,那姓杨的老头只是县学一个普通教习,没什么本事。朕正想着怎么处理李郎为报师恩私放钦犯的罪责呢,这份奏折一上来,还用得着朕操心么?”
“这个上谷郡守想必不知道内情,被底下人给糊弄了。臣立刻派人申饬他,一定把这事儿查得水落石出!”虞世基凑上前,一个劲儿做保证。
黄门侍郎裴矩奉命安抚垄右一带的蛮族去了,眼下给杨广出谋划策的重任大部分都落在了虞世基和御史大夫裴蕴身上。而那裴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这次御史们弹劾宇文述的举动,就是他在背后撑腰。此人这样胡折腾,让一心想和稀泥虞世基非常头大。宇文述那一方,虞世基自觉得罪不起。而那些言官和裴家,虞世基也不愿过多招惹。所以他才左右逢源,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奏折上来,结果反而触动了天威。
“不用了,他做得很好!”杨广摆了摆手,说话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来是赞扬还是嘲讽。“虞世基,这个虞荷是你虞家的吧,他这般会做人,怎么你也不让吏部把他的职位再升一升啊?”
“臣不敢徇私”内史侍郎的虞世基脸色愈发苍白,比窗外的雪地还要白上三分。皇帝陛下这次可真气坏了,可到底哪里做得不对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按昨天的种种端倪的推测,皇帝陛下分明是不想追究争执双方任何一方的责任。怎么到了今儿晚上,他就完全变了卦。
“怎么不敢,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么?”杨广嘴角微微斜翘着,继续冷嘲热讽。“若不是朕事先知道,估计你这个本家会将杨继写成县学里的打杂的,或者干脆告诉朕易县县学根本没出现过这个人。省得大家都跟着烦恼!”
“臣,臣亲自去查,亲自去查!”虞世基恨不得跪在地上,抱着杨广的大腿乞求对方原谅。陛下不是生气虞荷替李旭开脱,陛下是生气大伙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把实话告诉皇帝有什么好处?李郎将已经把人放了,罪责可轻可重。而宇文述老匹夫和李郎将小鬼头都没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宇文述把李家小鬼头踢出雄武营的理由是对方居功自傲,蔑视上司。姓李的小鬼头做得更绝,千里迢迢跑到蓟县迎住皇上的车驾,不喊冤,不告状,只是推说自己伤口养好,闲着无事,所以特地到皇上身边来听候差遣。
杨广的回答是一声深深的叹息,“算了吧,这事到此为止。”他站起身,在屋子内轻轻踱步。当李旭出现在早朝队伍中时,他就猜到了小家伙在军中那伙老狐狸手中栽了跟头。那时他已经收到了三份奏折,一份是宇文士及写来的,关于黎阳两次攻防之战的具体过程和善后处理措施。驸马在奏折上多次替李旭请功,认为没有此人对战局的敏锐把握和作战时不畏生死,黎阳城根本拿不下来,事后也不可能守得住。
第二份奏折来自宇文述,老将军“非常大度”地将虎牢关之战的首功记在了李旭头上。同时说明了让李旭回家养伤的理由,一方面是因为惜才,不忍他带伤作战。另一方面是为大隋长远考虑,刹一刹年青人的傲气,以便他今后的更堪大用。
第三份奏折是来户儿将军所写,他大力向朝廷保举李旭,认为年青人智勇双全,是难得的栋梁之才。具体原因就是此人在虎牢之战中的表现,来户儿认为前右武侯大将军李子雄狡猾奸诈,多亏了李旭识破其伎俩,才保证了大隋军威未曾坠于叛贼之手。
“这帮老家伙,胡闹就胡闹呗,何必拉上一个不懂事的小家伙!”杨广当时这样想。宇文述之所以突然变得大度,没有独吞了全部功劳,想必就是因为来护儿等人把李旭推出来闹事。而来护儿那份奏折,分明是说宇文述用兵失误,亏了雄武营补救及时才免于一场败局。
当时杨广没有生气。将军们互相倾轧,是大隋的传统。从皇家角度,他也不希望麾下的老将军们过于团结。至于李旭被排挤的事,杨广没打算深究。反正小家伙的官职还在,又新立了功劳,等回到洛阳论功行赏时,给他升官进爵,然后重新授个实缺也就罢了。
可李旭出现没几天,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御史们轮流上本,弹劾宇文述弄权误国,居心叵测。而几个和宇文家关系密切的官员奋起反击,弹劾李旭擅分军粮,收买人心。双方越战越激烈,结果把许多隐藏在私底下的秘密全部揭到了明处。杨广再次检视,才发现事情群臣之中居然没一个好人!
事情不是李旭挑起来的,他这个每月只有六次上朝机会的五品郎将,跟言官们没交情,也没能力掀起这么大风浪。按杨广推断,幕后黑手应该是御史大夫裴蕴,内史令萧瑀等。这些家伙早就对宇文家权力眼红,为了李旭报打不平只是他们应付局外人的一个幌子。
对此,杨广也早就习以为常。权臣们互相制约,才更方便为君者驾驭。但大伙放着一大堆国事不去管,不分时间和轻重地互相拆台就让他无法忍受了。他决定亲自关注此事,通过此事处理过程中的具体表现,看看群臣之中谁忠心些,哪个对朝廷的事情比对自家的事情更关心些,结果,他霍然发现满朝文武,除了几个和李旭一样刚踏入仕途的小芝麻官外,其他人都在假公济私。
并且,这些人都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朕之大隋,原来是这个样子!杨广觉得自己心里很冷,比外边的冰天雪地还冷。他记得父亲临终前告诉自己,苏威、杨雄、裴矩都是良臣,高颖、宇文述、李子雄皆为名将。结果,这些良臣名将们要么背叛了自己,要么就变得碌碌无为,只知道争权夺利。
“难道是朕真的无福么?”杨广恨恨推开侍卫,伸手拉开窗子,飘舞的雪花被风吹进来,登时卷了他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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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一章 肱股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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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虞世基、文刖等人同时喊了起来。外边风雪正大,他们担心杨广被冷风吹伤身体。
“出去!”杨广没有回头,低低地喝了一声。
“陛下息怒,臣,臣等一定尽力将此事处理好,请陛下宽心。”虞世基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再次低声乞求。他知道自己没有裴矩那样的谋划之才,也不像宇文述那样知兵善战,能在皇帝身边行走这么多年,凭的全是过人的记忆力和皇帝的信任。一旦皇帝的信任没了,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
“出去,滚,你们全出去,全给我滚!”杨广双手扶着窗框,大声咆哮。太监、侍卫、大臣,所有人都吓得如受惊的老鼠般狼狈而逃。瞬间之间,临时征做行宫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低声喘息着,就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
外边的雪下得很急,湿冷的夜风如同刀子一般割向人的脸。杨广不躲,不闪,尽情地享受着这钢刀刮骨般的寒意。片刻后,他喘息着回过头来,弓着身体走到书案边,一挥手,将所有奏折扫落在地,又一抬脚,踢飞了檀木做的书案。
这位曾经指挥数十万大军作战的皇帝很有力气,被他踢飞的檀木书案在半空中画了一道弧线,撞在了包裹着绫罗的墙壁上,一分为二。杨广却还不甘心,追过去,用脚尖将半截书案甩起来,摔到另一侧墙壁上。再摔,再踢,直到将整个书案恢复成一堆原始的木材,他终于累了,双手抱着膝盖蹲到了炭盆旁,望着里面跳动蓝色的火焰,泪流满面。
“一刀公公,陛下,陛下他…….”屋门口,虞世基向老太监文刖作个了揖,试探着问。屋子内的“乒乒乓乓”声停止了,这说明皇帝陛下的怒气已经散得差不多。没弄清皇帝陛下到底想怎么处理此事前,他不敢再胡乱去执行。
老太监文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作为回应。虞世基的嘴脸他实在看不惯,要不是这厮无能,大伙今晚也不用如此担惊受怕。皇上的怒气,你以为如此容易平息么。他有时候不追究一些人的责任,是因为他不想计较。而就是这些他不想计较的人,却恃宠而骄,一次次让陛下失望。
在文刖眼里,杨广的就像一块着了火的冰。热烈的那一面感觉让人如沐春风,甚至可以将人烤化。阴冷的一面却令人不寒而栗。这种性格在争夺皇位时很适合,因为他可以让麾下人不惜效死,而敌对方和那些中间派则不得不考虑得罪他的后果。但用来治理国家,却未必真的……
文刖不想在心里诋毁这个从小跟自己一同长大的皇帝。杨广对别人来说是个威严的帝王,对文刖来说,对方不但是帝王,而且是同伴,值得信任和维护的同伴。想到这,他叹了口气,又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虞世基和众太监,伸手推开了面前虚掩的门。
“谁叫你进来的?出去!”杨广快速地伸手抹了一把脸,低喝。
“我看看炭盆里是否还有炭,然后就走!”文刖慢慢走上前,脚步尽量放得轻缓,仿佛怕走路的声音会吓到了屋子里的人。他先走到墙边,蹑手蹑脚地关上窗户。然后走到杨广身侧,蹲在白银炭盆旁,用镀了银的铁筷子将炭盆上的镂花银炭罩勾开,向里边看了看,低声问道:“陛下希望火缓一些,还是急一些!”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尽量不去看杨广的眼睛。任何一个成年的男子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红肿眼皮,在老太监文刖心里,杨广是一个皇帝,同时也是一个爱面子的男人。
“你随便加,这点事情也来烦朕!”杨广将身体向后挪了挪,懊恼地抱怨。善待自己身边的人,这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好习惯。老太监文刖伺候了他三十多年,连“一刀”这个绰号都是他给取的。所以虽然此时心情依旧烦躁,杨广却不想再对文刖发一次火。
“陛下不说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我们这些打杂、跑腿的笨人,怎么会懂得怎么做。一不留神体会错了陛下的心思,还不是又惹陛下生气么?”文刖熟练地用银铲从金麻炭袋里铲出了数块半寸见方,大小整齐的香熏木炭,一边往炭盆中加,一边回应。
炭盆中立刻跳出了几股金黄色的火苗,照得屋子内陡然一亮。然后,火苗又快速弱了下去,数道带着香气的烟雾缓缓升起来,拧成一个团,在屋子中慢慢弥散。
“你是在替他们说话了?姓虞的给了你什么好处?”杨广无神地眼睛快速亮了起来,隐隐有火光跳动。但很快,火光以炭盆中虚焰同样的速度黯淡。一刀公公是个孤儿,世上没有亲人。如果问身边哪个臣子最清廉,杨广知道身边这个老太监绝对可以当之无愧地排在第一位。多年来,连自己赐给他的财产他都缕缕拿去周济别人,外臣的贿赂,此人当然更不会去收了。
文刖用银筷子在木炭上扎了两个眼,露出黑炭下的红炭,然后又轻轻地将炭罩盖了回去。“我只在乎陛下的心情,至于他们”他骄傲地向门外指了指,“不是我的主人,我伺侯不到!”
所有后宫内宦中,直接用“我”回话,是杨广赐给文刖一个人的权力。老太监说起来顺口顺心,压根不让人觉得无礼。为自家辩解完了,他静静地坐在了杨广身边,与皇帝陛下一样,双手抱着膝盖,望火。
“这死老头子!”躲在门外偷听的虞世基气得直咬牙。他本以为一刀公公心软,进屋给大伙求情去了,结果老头子居然玩起了袖手旁观的把戏。正当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时,又听见屋子里传来了杨广的问话声。
“依你之见,朕该怎么做?”
“天啊,你终于开眼了。一刀公公唉,你再说几句好话吧!”虞世基望着外间屋头顶的天花板,喃喃祈祷。
也许是听到了他的祷告声,文刖没有再保持沉默,想了想,笑着回答:“如果有人做事不合陛下的心思,陛下尽管将他夺了官爵,逐退便是。且不可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我是内宦,这外朝的事情,半点都不懂!”
“这老不死的老贼!”虞世基心中再度冒起了浓烟。满朝文武,如果说谁最被陛下信任的话,排在虞世基前,就是文公公。此人平素为人和善,可今天出的这个主意,简直是在落井下石。
奇怪的是,却没有人被石头砸到。杨广听完文刖的话,非但没有跳起来宣布将虞世基赶出朝廷,反而长叹了一声,懒懒地回答:“唉,换了谁还不是一个样,还未必如这几个让朕顺心呢。”
“谢天谢地!”虞世基猛然觉得心情一松,身体仿佛被抽去了筋骨般软了下去。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耗尽了他的精神和体力。此刻危机终于解除,整个人立刻没了支撑。
两个和虞世基一样紧张的侍卫手疾眼快,轻轻架住了他的肩膀。“多谢!”虞世基俯在对方耳边,喃喃地道。他的目光顺着门缝,又落在文刖公公的肩膀上。“此人很机智啊!”虞世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在感激之外,又隐隐泛起了几分妒意。
“既然陛下不准备处置任何人,为什么要这样生气呢?”屋子内,坐在炭盆旁的文刖低声问。
“对啊,朕为什么如此生气呢?”望着一点一点从木炭下渗出来的火光,杨广奇怪地想。他记得当初自己的确没打算处置宇文士及,也没打算处置李旭。但后来御史大夫裴蕴和几个言官们弹劾宇文士及弄权,居然把三支精兵都抓到了宇文家手中,自己就勃然大怒。然后,然后是吏部尚书牛弘和另外几个言官为宇文述辩解,将李旭私放钦犯的过错抖了出来。接着,接着的事情就乱了套,满朝文武分成数派,互相指摘,没一个是好人,没做一件好事。几天来,唯一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就是宇文述灭了洛阳附近最大的一伙反贼梁相国,缴获了大笔贼脏。
当最近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如炭盆内的火焰一般渐渐清晰起来之后,杨广觉得很泄气。不值得,一切都不值得。鸡毛蒜皮一点小事,扯来扯去就被无限放大。开始只是宇文述和李旭两人有错,自己已经以一个帝王的包容之心原谅了他们。但现在,两个最初惹起麻烦的家伙已经退到了幕后,却有一群其他人走马灯一般窜到自己面前。
“朕允许你替朕出出主意,先不管此事发生在外朝,还是内廷!”杨广沉重地叹了口气,把双腿张开,箕坐于炭盆前。他觉得太累了,简直想趴在地上就此长眠不醒。满朝文武,见识居然还不如一个太监。这样的皇帝,让自己如何能当得好!
“依照老奴之见,这是是非非,原本起于宇文老将军和李小将军之间,与他人并无干系!”文刖向门口望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低声说道。
“本来也没别人什么事情,想把水趟混的人太多!”杨广点点头,对文刖的分析表示赞同。
“那别人的对错,陛下先暂且放一放。先把宇文老将军和李小将军的功过分开,该奖地方的奖,该罚的地方罚。功过相抵了则不奖不罚,倘若功过不抵……”
“则奖功惩过!”杨广拍了拍地毯,大声道。
“陛下圣明!”文刖及时地拍了一句马屁。
“宇文述么,他为朕平了杨玄感,又灭了梁相国。运筹调度有方,的确居功致伟!”杨广的心情慢慢恢复,头脑也随之开始清醒。“宇文述最大的好处是知道体会朕的心思,不像某些人一样装腔作势!”他在内心深处追加了一句对自己麾下这名宠臣的评价。别的将军,缴获了叛军的物资,要么自作主张分给部将,要么故作清廉上缴国库。唯独宇文述将军,宁可自己背着个溜须拍马的虚名,也要把财宝交给皇家处理。这些年来,别人弹劾宇文述贪婪,杨广却知道其中大半罪名宇文将军是替自己背下的。当年和杨勇争位,拉拢群臣需要钱,讨好母亲的族人,几个姓独孤的舅舅需要钱。而自己于表面上又要做出清廉的姿态来,亏了宇文述将军吞没缴获物资,才舍得各种手段得逞。继承皇位后,安抚杨勇的余党,稳固朝政,剪除潜在威胁,还需要大量钱来摆平。当时的国库不能轻动,所有暗处花费,当然只能靠宇文述等人的敛财手段。
“但他排斥异己,在军中安插亲信,也的确是个大错!”说完了宇文述的功劳,杨广又想起了言官们的奏折。宇文述的其他作为的确触了他的逆鳞,其所控制的左御卫,已经是大隋四府十二卫常备兵马中最为精锐的一支。而趁着这次剿灭杨玄感,此人又把同样精锐的雄武营抓在了手里。据知情人汇报,宇文述的另一个儿子宇文化及,如今正替身受重伤的右武侯将军赵孝才掌控右武侯兵马。
三支军队加起来,总兵士数量已经超过十五万。杨玄感造反,不过凭着几千家丁和两万船夫。把十五万兵马放在同一家手里,即便对宇文述再宠爱,杨广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其实,驸马这个人懂得进退,从他将黎阳之功全部加在李将军头上,就能看得出来!”文刖压低了声音在旁边替杨广分忧。
“驸马的确是个懂得进退的!”杨广点点头,脸上露出几分嘲弄的表情,和身体的动作非常不一致。
宇文士及将黎阳两战之功大部分送给李旭,表面上显得非常大度。但靠着算计亲生哥哥夺位的杨广却能从其中看出一丝阴谋味道。只要他冷静的时候,这种阴谋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宇文士及这样做,一方面可以在李旭走后,让雄武营将士归心。另一方面,私分军粮和处斩降将元务本的罪名,也同样落在了李旭一个人身上。
“算起来,宇文将军有两功,一过,应该是功大于过!至于其他请求,既然惹起了言官们的非议,陛下斟酌着驳了便是,没必要生气!”文刖顺着杨广的意思想了想,建议。
“高明!”在门外偷听的虞世基暗挑大拇指,一刀公公不愧为一刀公公,这一刀砍下去既符合了陛下的本意,又让宇文家说不出什么话来。宇文述老贼心中即便有怨气也只能抱怨言官们不开眼,怪不到其他人头上。
正赞叹间,忽然听到屋中有人喝道:“虞世基,别在外边偷听了,给朕滚进来吧。朕等着你拟旨呢!”
“臣,臣罪,罪该万死!”虞世基被抓了个正着,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弓着身子赔罪。
“算了,你记着朕的意思!”杨广摆摆手,不想在细节上追究过多。虞世基这个人没胆气,自己刚才让他滚,他肯定只敢躲在门口候着,什么时候得知自己气顺了,什么时候才敢进来告退。
“臣,尊,遵命!”虞世基再次施礼,看看杨广和文刖的姿态,不敢站着跟皇帝说话,蹭过去,蹲在了文刖的斜对面。
平素君臣议事,最终结果向来是由虞世基记在心里,待退下后,再誊写出来,第二天早上交到宫中用印。难得此人记性好,居然从来不出错。今天,君臣之间自然也遵从着同样的惯例。片刻功夫,关于宇文述奖励和右武侯、雄武营的归属问题已经明确了下来。(注1)
“宇文大将军有功,赏绢五千匹,赐田万亩!待回到东都,朕要亲自给他把盏庆功。右武侯将军赵孝才无能,罢了他吧。眼下叛匪张金称正闹得嚣张,让兵部侍郎冯孝慈带着右武侯兵马去剿了他,这个差事不好干,派个老人去也稳妥些。至于雄武营,先让宇文士及带着!”杨广想通了所有环节,微笑着做出最后决定。
“陛下圣明!”虞世基、文刖二人同声恭维。
“我看你们巴不得朕糊涂!”杨广望着炭盆,低声抱怨了一句。炭盆内,来自底层的火焰已经将新加入的木炭完全烤透,温暖的红光穿过镂花炭罩,照亮人的眼睛。
“臣不敢!”虞世基红着脸,回应。
“那个李旭,千里奔袭,替朕夺回黎阳,断了叛军粮草,是一大功。守住黎阳,击溃李密、韩世萼,是第二件大功。虎牢关下识破李子雄阴谋,果断出击,是第三件大功!”杨广一边说,一边屈着手指数。“杀了元务本,不算过。否则无法安抚降卒军心。收编叛军,也不算过,要不然他拿什么替朕守城。至于私分军粮么,分得太多了,对那些降卒不追究罪过也就罢了,何必浪费朕的粮食!”
“算一场小过!小过!”虞世基见杨广脸上没有怒意,顺着对方的话说道。
“嗯,小过。”杨广点头,赞同虞世基的看法。总体上,他心中对李旭的好感还是超过了恶评。特别是对方受了委屈后,不吵不闹,直接来找自己效力的做法。让杨广再一次感到了自己身为帝王的力量。
“朕给了他金牌,就是打算替他撑腰的!宇文述这个蠢货,朕的人他也敢欺负!”杨广把圈起的三根手指伸开一个,忿忿不平地想。
“但他私放钦犯的行为,的确不可鼓励!”文刖公公在一旁低声提醒。陛下还有两根手指卷着,用过错抵消一支,对年青人的安全构不成什么威胁。如果一下子让他升得太高,恐怕会让借机闹事的裴蕴等人得到错误的暗示。
“宇文将军没奏明此事,不知道别人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是否属实!”虞世基赶紧替李旭辩解。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还李旭清白,自家的族侄做事糊涂,陛下还没说是否追究。若是能一并遮掩了过去,当然是最合人愿。
“以那小子行事风格,此事却十有八九为真!”杨广犹豫了一下,又伸开了一根手指。李旭当初既然明知道李渊不受朝廷器重,还不肯与之撇清关系。以他这种恩怨分明的秉性,恐怕私放杨夫子的事情十有八九为真。但宇文述却没将此事列为他贬斥对方的理由,显然他也没有确凿证据,或是以此跟对方做了什么交易。
“算了,朕说过要护着他!他是个知道报恩的,自然会懂得如何回报朕!”杨广大度地想,晃了晃最后一根手指,向虞世基叮嘱道:“按我大隋军律,立一次首功,即升职一级。他三项首功抵消掉两项,只升一级军职,为武牙郎将吧。至于爵位,也升一级,从三等伯升到二等伯,赐食邑五百亩。你写道圣旨,把升职的功劳,和他的过错都写清楚了。先议功,然后再申饬。”
“尊旨!”虞世基大声答应,心情十分愉悦。皇上不追究李旭放杨夫子的事情了,估计上谷郡守办事不利的事情也能敷衍过去。宇文家和裴家瞎闹腾,自己姓虞的受牵连,可真是十分没趣。
“你那个亲戚认真做事,反而擅自揣摩朕的心思,妄图献媚邀功,这种人,让他回家去吧!”杨广的思维方式,永远不是别人所能理会。处理完宇文述和李旭的纠葛,他就想起了被人欺骗的这个茬。虽然是郡守虞荷心怀善意,但他觉得依然不能原谅。如果所有人都像虞荷这样做,满朝文武岂不全成了溜须拍马之徒?
“今后,无论谁蓄意欺骗朕,全照此论处!”杨广看了看虞世基愕然的表情,信誓旦旦地补充。“捕风捉影,无事生非者,也同样论处。所有旨意你们几个先看了,有道理的送上来,没道理的别再拿来烦朕!”
“陛下怎能把挑选奏折的重任交给此人,那不是闭塞视听么?”文刖猛然坐直了身体,试图阻止这个荒唐的命令。看看杨广那疲惫的眼神,他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算了吧,虞世基没那个胆子!”他默默地想,“如果虞世基真的敢胡作非为,咱家也会提醒陛下!”
“是!臣尊旨!”虞世基心中悲喜交加,颤抖着声音答应。透过炭盆中的火光,他看见自己和虞家的运气像炙炭一样兴旺。
注1:关于虞世基的过人记忆力和凭记忆草拟圣旨的记载,见于史书。正因为他的记忆力好,杨广才对其甚为器重。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一章 肱股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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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广的车驾一共在上谷郡停留了五天,等到雪完全停后方才离开。关于皇帝陛下为什么光临这个穷乡僻壤的具体原因,上谷百姓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根据这次皇帝车驾南下途中突然改道的行为演绎出很多传说。传说之一,就是上谷郡守虞荷横政暴敛,被圣明的陛下发觉,所以陛下亲自来上谷处理这个大贪官。支持这个传说的依据是在暴风雪停下来的同时发出的邸报,据上面的文字所云,郡守虞荷因为对皇帝的衣食“供费不给”而被免职,逐回老家,永不岂用。
百姓们总是善良的,在他们心目中,天子往往是正义和圣明的化身。至于那些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贪官污吏,所干的坏事都是瞒着皇上的。一旦被皇上察觉,重瞳亲照后,贪官就会得到严惩,他们头上就会恢复朗朗青天。虽然新来的郡守做的任何事情都和前任郡守别无二致,皇帝陛下也没对被暴风雪冻死的人表示过任何怜悯,但大伙宁愿相信传说,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关于皇帝陛下光临上谷郡原因的第二个传说的流传得更广,并且在民间获得了更多的支持者。很多人甚至信誓旦旦的以脑袋作证,他们亲耳听御林军的军爷们说过,皇上陛下到上谷来,是为了看一看忠勇伯大人的出生地。这位令上谷郡百姓提起来人人觉得脸上有光彩的大隋二等忠勇伯是皇帝陛下的爱将,曾经匹马独槊在辽东救下了数十万大军。所以皇帝陛下亲临上谷,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水为大隋培养出一位有功之臣。
“知道独闯辽东的忠勇伯李爷么,那是咱们上谷李家庄人。他们村子就跟我村挨着!”很长一段时间内,去外乡走动的上谷人都会自豪地向对方介绍。
“旭官那孩子啊,从小就有出息。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当年在县学里几十号学生,我就看好他们表兄弟两个!”刘夫子不知道正是因为自己的谎言导致郡守大人丢了官,兀自在县学里吹嘘。受到传言的影响,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来易县县学的报名求学者猛然多了一百余位,虽然上一年是灾年,并且开春后道路上并不太平。
这些发生在背后的故事,旭子全然不晓。他不知道自己留在背后的身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传说。他也不知道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很多家长拿来教育孩子的偶像。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想当年人家李家旭官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为人父母者望着满脸泥巴的孩子,总是如是数落。而被数落的孩子不敢顶嘴,心中却把夺走了他们玩耍机会的那个姓李的恶棍想象成了天下最大的流氓,土匪。
旭子总是忙忙碌碌的,从早上忙到天黑。自从在蓟县加入皇帝陛下的随行队伍中后,他就彻底地失去了时间概念。很多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反正一天接一天就在打招呼和拜望同僚的过程中流逝了,下一个早晨起来,他会发现新的一堆请柬,和新的一堆杂事。
在皇帝车驾离开上谷之前,旭子抽了一个下午跑回家看了看。这回,有皇帝车驾驻跸上谷这个借口,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回自己的家。族里人分不清虚职和实缺的区别,见旭子又升了官,并且爵位也从三等伯变成了二等伯,对他更是敬畏。儿时的许多玩伴,也躲躲闪闪地凑到李家老宅前,打上一个招呼,说上几句客套话,从而得到一种满足。这种敬畏和满足让人感觉很生分,但旭子已经开始习惯了,所以也不太在乎。他在乎的是母亲眼角的皱纹和父亲脸上的微笑。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寻个媳妇了!”母亲从厨房里端上一大盘冒着油花的炒鸡蛋,一边命令儿子吃,一边唠叨。
“嗯,男人先立业,后成家,你现在的成就应该算立业了,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娃,爹找人给你去做媒!”父亲将酒盏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品着火辣辣的幸福滋味,心满意足地建议。
“爹,不急,不急,我还小!还小!”李旭慌不急待地替父亲将酒盏斟平,再用鸡蛋填满母亲面前的饭碗,试图用酒菜来替自己“挡灾”。
“还小呢,马上就十八了,前村刘二娃比你小两个生日呢,已经当爹半年了!”母亲用筷子敲了敲碗,佯装出一幅发怒的样子地抱怨。紧接着,她把自己碗里的炒鸡蛋又夹回了儿子碗里。虽然如今家里宽裕,不缺这些东西了。但母亲依然保留着看儿子吃菜的习惯。那是她的记忆,也是她的快乐。
“前些日子你妗的姨母托人来问,她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已经及笈,看能不能亲上加亲。你这次回来如果待的时间长,咱们抽空就去她家走走。她家就在北平(注1),是博陵老崔家的远支。跟咱们上谷李家算得上门当户对。”老李懋又干了一盏酒,高高兴兴地向儿子介绍。博陵崔家是个远近闻名的望族,据说做过宰相的就是十来个,其家子侄即便贫寒落魄,也轻易不与小户通婚。如今崔家的人能辗转找上门来,说明儿子确实有出息,让书香门第的人都另眼相看。(注2)
“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旭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没让嘴中的鸡蛋给噎死。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跟自己家是什么亲戚,他实在算不清楚。但小妗那一手提刀,一手拎鸡的形象霍然于眼前出现。如果那双属于人类的温馨眼睛再换成宇文述的狐狸眼,则所有的温馨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雪一样的冰冷。
“慢慢吃,别噎到!”李张氏赶紧起身,用力替儿子捶打。“都多大了你,吃饭还噎在嗓子里。”她拉起袖子,擦了把李旭额头上憋出的冷汗。“不就是去相个亲么,仗你都打过,还怕这!”
“娘,我这回陪着皇上,明天一早就得南下!”李旭怕两位老人误会,赶紧替自己解释。世家大族的旁支,这种婚姻可不是那么好结的。刚刚被蛇咬过一次,在没弄清楚隐藏在这桩婚姻背后的弯弯绕之前,他可不敢轻易去冒险。
“咋,这就走?”老李懋手一哆嗦,半盏酒全部泼到了衣襟上。
“看你!”李张氏顾完了小的又去顾老的,拿抹布挪盘子,手忙脚乱。趁着儿子和丈夫不注意,她扭转身,轻轻擦去眼角的泪。儿子是官场上的人物了,自己不能拖他的后腿。自从他当了队正那一刻起,这个家已经光鲜了许多。作为母亲,她明白自己应该知足。
哪怕每次母子重逢都是聊聊数语后就匆匆而别。哪怕是对着一碗儿子喜欢的吃食空空守望,比起将儿子留在在身边却日渐困扃的生活,她宁愿望着儿子渐渐远去。
“看你,孩子这不是在皇上身边听用么?自古以来,何时忠孝能够两全过!”老李懋拍了拍妻子肩膀,说出了一句与自己身份极其不相称的话。这话是谁人来自己家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时说过的?老李懋已经不记得了,但他学会了用这句话来安慰妻子和自己。
“我只是觉得,觉得旭子还没来得及看看族里为他起的忠勇侯府。还没,还没来得及进去住一天!”李张氏手足无措,端起桌上已经没菜的旧盘子,匆匆走向厨房。
“那宅子不是没干呢么?咱们今年冬天先给他烧烧炕,明年开了春儿回来,他不刚好住!”老李懋冲着妻子的背影喊了一句。转过头,给了儿子一个宽厚的笑脸,“别跟你娘学,他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好好为皇上尽忠,等下次回来,咱们一家人搬到新房子里,喝酒,把你舅舅也叫上,喝个够!”
“明年春天,如果朝廷没事,我一定回来!”李旭高举着筷子,手臂突然间有万钧之重。
“先公后私,先国后家!这道理,爹懂!你放心,爹的身子骨还不老,这个家还能撑得住!”老李懋笑了笑,再次举起酒盏往嘴边送,手臂接连哆嗦了好几下,终于一滴未洒地将那盏生活的琼浆全部倒进了嘴里。
“我肯定会回来看你们!”看着强颜装笑的父母双亲,李旭心中也涌起几分伤感。他很后悔上次过家门而不入,又很高兴自己终于踏出了这一步。明天的路上会很累,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风雪、是非、阴谋、谣言将从此与他相伴,每一步可能都是荆棘,稍不小心就会跌入万丈深渊。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昂首挺胸地向前走。
因为在他身后,永远站着互相依偎着的父母,头发斑白,皱纹满脸。
注1:隋代北平县,即现在的河北完县。
注2:北魏一朝中,崔氏为相者六人。所以有崔家旁支的人上门提亲,意味着李家渐渐被士族承认。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一章 肱股(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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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易县向南,皇帝的车驾走得是和李旭北返时同一条官道,但于路边看到的景色却截然不同。官道两侧的饿殍已经被提前得知消息的地方官员早早出动人手丢到了沟壑中,沿途的乞丐流民也被郡兵们强行驱散。再加上一场突然而来的大雪,整个大地上顿时一片白茫茫干净,再也看不见田地里腐烂着尸体,也看不见百姓眼中隐藏的哀怨。
那哀怨如火,早晚会熊熊燃烧起来。李旭好几次梦见那个用身体换饼子的女人,还有那些拿着木棍、菜刀,硬生生挡在自己战马前的暴民。每当从恶梦中醒来,他背上的汗都是湿漉漉的,下体部位偶尔也是一片冰冷。但这个恶梦他却无法告诉任何人,无法让任何人分担这种恐惧。
他没有胆量将沿途的郡县的灾情禀报给皇上知道,他是武官,不能轻言文事。经历过一次众叛亲离的他学会了更谨慎地保护自己的利益。事实上,即便他有勇气反映民间疾苦,也没办法让皇帝听到。他现在官职是从四品武将,每个月可以上朝六次。迟到或衣冠不整,则要被扣掉一个月的俸禄。但由于对辽东战事的结果过于失望的缘故,杨广已经借天气恶劣的借口取消掉了大部分早朝。从蓟县走到博陵,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旭子只上了两次朝。第一次被皇帝看见,皇帝问了他一句你怎么不在家中好好养伤?他答了一句伤已经养好,愿继续为陛下奔走,然后,就没有了继续跟皇帝说话的机会。第二次上朝发生在十天后,朝中言官们因为他和宇文述之间谁对谁错的问题争执了起来,从早晨一直争吵到下午,把他这个当事人反而晾到了一边上。
在那之后,皇帝陛下就不再给任何人被扣俸禄的机会了。早朝成为虚设,皇帝找各种借口避免出席。即便发生的天大的事情,百官们也需要将奏折交道裴蕴、虞世基等人手上,由两个皇帝陛下的亲信大臣负责根据奏折上面的内容,分为轻、重、缓、急四类,依次转给皇上处理。
在这种情况下,旭子即便写了奏折递上去,也要先经过虞世基、裴蕴等人之手。而这种不合体制的奏折注定要被打回来,根本没有让皇帝陛下看到的机会。旭子私下拜访过几个文官,期望他们能为民请命。但那些很热心替他伸张正义的文官们似乎对民间发生饥荒的事情漠不关心,任凭前来迎驾的地方官员信口开河地吹嘘在圣人治下各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在车驾到达博陵的时候,终于,太史令庾质大人实在看不过眼了,入内觐见,请求杨广下旨赈灾。杨广大惊,将各部官员和亲信大臣召集到一起议论了小半日,最后得出了一个“因为叛匪肆虐,所以各地军备粮仓不可轻动的结论”,下旨令地方官员自己想办法。
“除了杨玄感这种人之外,家里有粮食吃,谁还当叛匪?”李旭对圣旨的内容甚为不满,但无计可施。这样的朝廷远非他读书时所被人灌输的理想朝廷。在先生的口中,理想的朝廷应该是皇帝勤政爱民,臣子们鞠躬尽瘁,忠心梗梗。而摆在他眼前的事实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旭子很失望,找不到任何发泄途径。好在经过了这几年的摸爬滚打,他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心情,才又没有惹出什么麻烦来。
他是一只刚刚走入狼群中的独狼,必须先学会适应,才能分享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四周都是通红的眼睛,如果他真的露出破绽,那些眼睛的主人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给他一口。
博陵是崔氏家族的聚居地,这个家族在北魏一朝曾经出过六个宰相,十四名列侯,所以拥有很多富丽堂皇的宅院。得知御驾经过,崔家人腾出了最好的几处宅院给供皇上驻跸,并进献百壁两双,钱二十万贯以表忠心。杨广非常高兴崔家能如此善解人意,于是在他离开博陵郡之前,崔家又多了一位三等侯,一位三品将军和一位郡守。
“这样升官倒是快!”旭子再次见识到了世家的力量。他已经是升官最快的武人之一了,打了两年多仗,身上负了十几处伤才换了个武牙郎将的虚职。而崔家的人以二十万贯钱的价格,便“买”到了更高的职位。
类似这样令人长见识的事情随处可见。旭子几乎每天都在增加着对大隋官场的了解。以前他与这些上层人物之间隔着一道水晶墙,只能仰望,却无法踏入对方的***。如今他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为了不再被踢出去,就不应该再对官员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懵懵懂懂。
一经留神后,旭子大有发现。
先帝在世时,共有十六人担任过仆射或纳言之类的职位,其中七人出身为世家,九人在军中战功赫赫,号称军中勋贵。而本朝十二位曾经和正在行使仆射职权的人当中,出身世家的人竟然高达十个。
先帝设立了开科举士制度,但先帝在位时,科举出身的人没一个能做到三品以上高官。当今圣上喜欢读书人,但如今朝中同时拥有权力和才名虞世基和裴蕴两位大人,也都是江南士族。谁也没有应过科考。
大隋从朝堂到地方,甚至在郡县,即便是户槽、兵槽这样的底层小吏,也很少是科举和行伍出身的。本朝有不成文的规定,凡为吏者,需要家世清白,有地方士绅保荐。而那些地方绅士们保荐的人才,绝对不会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草民!
比较一下眼前事实,再想想自己当年于县学苦读时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旭子忍不住想仰天长叹。他更加理解了为什么当年徐大眼的志愿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这个朝廷简直就是为了世家大族而设立,平民出身的人通常情况下只有膜拜的资格,根本没机会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旭子不知道自己现在算寒门还是士族。他有着士族的官职,爵位,却依旧保持着一双寒门的眼睛。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令他极其孤单,越是尽力想融入周围环境,,对孤独的体会越深。
御林军的将校中有许多与旭子年龄差不多的少年,他们踌躇满志,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建功立业。所以,大伙对李旭这些年的经历很是神往。当与旭子有意或无意中在酒宴上相遇后,他们都喜欢哄闹着,要求李旭讲一讲辽东和黎阳城下的故事。
每当旭子讲完那些血染的故事后,却在大多数人眼中看到的不是佩服,也不是尊敬。“如果当时我带兵,就从爬到山谷顶上,居高临下!”谈到无名谷之战,有人挥舞着手臂,奋力比划。“几十丈高的地方,随便扔一块石头都会重逾千钧。那高句丽将领真笨,居然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此人说得吐沫星子飞溅,根本没想想,如何爬上那么陡峭的山峰。即便爬上去了,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石头。
“元务本根本不懂用兵,那么多人,至少要摆一个八卦大阵。生、死、惊、兑……..战马冲进去,云弥雾合,立刻迷失方向!”对于黎阳第一战,有人的看法更是独特。说话的家伙是一个易经八卦的拥敝者,脸色苍白,嘴唇黑青。旭子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只有经常服用五石散的人才会拥有如此虚幻的脸色。脸色每白一分,他们距离天人合一的境界就又近了一重。
“李将军守城时,怎么不在城墙和街道附近堆木柴。先把敌军放进来,然后柴薪尽燃……..”有人幻想着烈焰腾空的样子,两眼星光直冒。至于黎阳城内的粮食会不会因此被点燃,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御林军的将校们出身都很高贵,几乎从娘胎里就有了功名。雄厚的家庭背景和优越的生活使得他们看那些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时习惯于俯视,而旭子偏偏没有学会怎样仰脸装出一幅献媚的笑容。对于这些人的指手画脚,他能敷衍就敷衍,实在敷衍不了了,就干脆装做没听见。少年们见自己的“高见”不被人接受,一个个气得火冒三丈。但他们却没有当面和李旭切磋一下武技的勇气,“那个新进的李侯眼神冷得怕人,跟这个疯子比武,气势上先输三分!”。
“早知道伴驾是这种滋味,当时不如…….”李旭不止一次为自己轻易放弃的雄武营的做法感到懊悔。如果当时向宇文述服软,然后阳奉阴违呢?他不知道如果这样做,自己留住雄武营的可能有多大。但他知道,自己在离开军营这段时间里真的很孤独。
南行路上的风是冷的,少年人的心一样慢慢变冷,像官道两边的积雪般黑黑的发着寒光。每当队伍找到大户人家腾出来的房屋宿营的时候,他总是怀念自己走过的战斗岁月。无论是在护粮军还是在雄武营,旭子从来没这么孤独过。虽然最后的结局是,他不得不从这两支队伍中离开,并且先后和两个朋友因为选择的不同而疏远。但他怀念那些谜底没有揭开前,并肩战斗、流血的日子。每每在黑夜里回首望过去,就像野兽在瞭望着篝火。
“我一定要想办法回到军中去,那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炭盆前,抱着膝盖,旭子愣愣地想。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一章 肱股(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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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做起来总是比想的时候艰难。
大隋朝在夏天时出动了一百多万大军进攻辽东,返回涿郡后,大部分兵马就地解散,只有那些内府兵和前去平叛的少数几支队伍还保持着完整编制。编制解散了,士兵们可以各自回家,一边清理田地一边等候新的召集令。而将军们却没有事情可做,只好跟在皇帝车驾后蹉跎。所以,眼下随着圣驾返朝的三品以上武职就有二十多个,四品、从四、五品的各类郎将更是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其中家世显赫,或已经年过花甲的,自然不在乎领一份俸禄悠哉游哉地混日子。而那些年龄三十刚出头,心里有些建功立业想法的少壮将领却不得不削尖了脑袋寻找实缺儿。
僧多粥少,实缺的位置自然贵得离谱。而旭子现在身为从四品武牙郎将,职位不高不低。安排他外出独领一军,则资历显得太单薄。给其他将领做下属,则其战功又过于显赫。因此,他只能慢慢候着,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修身养性。
这一年是闰年,有两个九月。第一个九月下旬,东海盗贼彭孝才的势力飞速膨胀,威胁到了州郡安全,朝廷得到奏报后,认为贼人势力不大,用不到兴师动众,所以派遣来护儿将军之子来整领兵前去征讨。
第二个九月到来的时候,余杭盗贼刘元进拿下了毗陵、东阳、会稽、建安四地,实力扩张到整个东南沿海地区。在部属朱燮、管崇等人的拥戴下,刘元进自立为帝。朝廷震怒,觉得需要派重兵剿灭,所以差遣左屯卫大将军吐万绪、光禄大夫下鱼俱罗领军出征。
尾随着皇帝陛下的车驾,旭子从博陵郡走到了恒山郡,又从恒山郡走到了赵郡。眼看着闰九月都快过去了,他依然没有补上任何一个实缺儿。
旭子终于感觉到了裨下生肉的滋味,郁郁不得志,却毫无办法。该使的钱他已经使过了,收礼的人总是笑脸相迎,笑着脸夸赞他的卓越战功,然后笑着脸将他送出来,让他耐心等待。
等待的日子,不知道何时才算尽头。
可怜的旭子终于明白了宇文述为什么那样着急在自己手里拿走雄武营。那是唯一一支规模不大不小,适合年青郎将做主帅的队伍。手中拥有这样一支队伍,就等于骑上了一匹在加官进爵道路上飞奔的骏马。不但能够个人建功立业,而且还能在军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一派势力。失去了它,自己这个忠勇伯的官位再升,也是无本之木,无水之鱼。而宇文士及拥有了雄武营,就等于让宇文家在军中又衍生出来一个生机勃勃的分枝。
慢慢成长起来的旭子对官场玄机越看越明白,也越来越无奈。,在等待补缺的日子里,他认识了许多赋闲武将,却很少交到朋友。他尽量让自己合群,与众将领们一同喝酒买醉,试图忘记眼前烦恼,半夜之后,头脑却异常清醒。
可怜的旭子只学到了官场皮毛,却没理解官场精髓。眼下主管兵部的裴寂大人出巡西北,其他的兵部几位大人要么不敢得罪宇文述,要么说得不算。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送多少礼也收不到成效。
“李将军,要不,您再等等。裴寂大人就要回来了,像您这样的猛将,大人自然会做出合理安排。这次征讨吕明星的差事,朝廷已经有了人选。主帅、副将,都有了,下官的确没办法帮忙!”兵部承务郎虞庆之一边低声解释,一边将旭子向院子外送。临时征做兵部衙门的民宅过于狭窄,三步两步就送到了门口。“做押粮官,那怎么行。您是武牙郎将,好钢得用刀刃上!您慢走,下官就不远送了!”(注1)
大门“吱呀”一声,再次将旭子的希望推进呼啸的寒风里。他无奈地摇摇头,缓缓走向自己的战马。已经到魏郡了,再走二百多里就是黎阳。三个多月前,自己和黑风在那片土地上纵横驰骋,意气风发。而现在,自己这个主人赋闲,黑风也跟着掉了膘。
他伸出手去,轻轻抹掉马络头上的霜花。黑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无奈,低下头来,轻轻舔舔他的手背。漫长的冬天中,这是唯一的温暖。旭子笑了笑,用力拍了拍马脖子,给老朋友打气。黑风摇了摇头,棕毛飞舞,继而发出一声长嘶,寂寞而又苍凉。
“好一匹特勒膘,终老槽厩,恐怕非其所愿吧!”冷风中,传来一声独特的问候。
李旭闻声回头,看到一张满是笑容的面孔。这张面孔他在辽东时曾经见过,当时他刚刚被皇帝陛下钦点为校尉。那天,此人就站在文官的队伍中间,笑容也和今天这样,慵懒之外带着几分萧索。
“见过独孤大人!”李旭上前几步,抱拳施礼。刑部侍郎独孤学的名字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大隋在边郡各地通缉巨盗徐达严、李富梨的荒诞文告,就是出自此人笔下。
“李将军不用客气,大冷天的,礼来礼去的麻烦!”独孤学带住坐骑,从皮裘内伸出手,还了一个平揖。“李将军不嫌冷么,冰天雪地的,不在屋子中烤火,还眼巴巴地赶到这里来吃闭门羹!”
李旭知道刚才自己被人拒之门外的一幕都落入了这位独孤大人和他的随从眼里,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崔潜告诉过他,豪门世家不会帮与自己利益无关的人,除非你对他们有可用之处。把受到的磨难跟他们倾诉,除了给对方添加些霄夜时的谈资外,不会有其他任何用途。
“你那么着急去补实缺作甚?”独孤学仿佛没感觉到旭子隐藏于笑容后的抵触情绪,用马鞭指了指紧闭的大门,低声补充了一句。“他们这些人都是土偶木梗,怎么动作,都要别人摆弄的。求他们,一点用都没有!”
“这是末将唯一知道的途径!”李旭拉起缰绳,飞身上马。这不是一句实话,其他途径有的是。从他赋闲之后,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酒席前隐隐约约地暗示,某家庶出的女儿还待字闺中;某位老人年过五十,膝下犹虚,期待有一个义子继承家业;某人门下弟子无数,却无人成才,衣钵待传…….如是种种,每一条路都比贿赂兵部官吏,等候安排便捷,但是每一条路的代价都比赠送珠宝来得更大。
“建功立业,嗯,功名富贵,人人逐之,可到哪才是尽头呢?。”独孤学故意放慢脚步,等着李旭的坐骑从后边跟上来。
“末将只是想为国出力。”李旭想了想,非常谨慎地回答。他猜不到独孤学今天没事跟自己搭讪抱着什么目的,但对方的确曾经于自己有恩。如果不寒暄几句就扬鞭而走,实在有失于礼貌。
“你真的长大了,居然这么会说话!”刑部侍郎独孤学摇头轻叹,不知道想表达的意思是夸奖,还是讽刺。他今天好像闲得厉害,刻意与李旭这个不得势的武牙郎将纠缠不清。
李旭再次以笑容作为回答。他本来就不善于言辞,心中有了防备,出言更为谨慎。独孤学见他谈兴不浓,也微笑着闭上了嘴巴。二人和众随从分成两波,缓缓穿过青灰色,散发着淡淡白烟的街道。伴随皇帝亲征归来的庞大队伍给这座名叫安阳的小城制造了很多难题,主街两旁模样稍为齐整的房屋都被强行征做了官署。所以,城市的主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街道两旁也没有任何炊烟,风夹着碎雪在房檐下吹出呜呜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鬼蜮。
“照这样下去,各地盗匪只会越来越多,恐怕朝廷把所有武将派出去都不够用。到时候,还怕仗没有你打的?”走了一会儿,独孤学用马鞭指了指远处巍峨的城墙,悻然道。
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陈述的却是一个事实。秋天的时候,民间因为青壮短缺,没有收上足够的粮食。朝廷为了明年继续征讨高丽,不肯减免各地税赋。今年冬天又出奇地冷,从上谷郡开始,风雪几乎追着御驾的脚步同时南下。百姓又冷又饿,在冻死和当流寇之间,他们之中大多数人肯定会选择后者。而朝廷为了给剿匪士卒提供补给,愈发不敢动用仓库里的存粮。如此循环下去,结果必然如独孤大人所说,旭子也的确不用担心没仗可打。
李旭笑了笑,继续保持沉默。他不敢接茬,对方姓独孤,是已故皇太后的族人,无论如何大放厥词,皇帝陛下看在他自己母亲的份上都不会追究。但别人不行,他们既然没有大放厥词的本钱,老老实实地三缄其口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想不到小小挫折,居然令纵横辽东万里的李将军颓废如斯!”独孤学长叹一声,继续叨唠。
“末将是武将,不可轻言政事!”李旭淡淡地回了一句。已经陪着对方走出很远,从礼节上讲,他今天做得足够了,“如果独孤大人没有其他事,末将就告辞回营了!”
“先不急,陪我看看城外的风景!”独孤学摇摇头,用一种近于乞求的口吻说道。
“末将恭敬不如从命!”李旭无法拒绝,只好陪着此人继续在寒风中漫无目的的游荡。几匹坐骑很快穿过了城门,走上肮脏的官道。城墙外是另一个世界,大大小小的窝棚以官道为主轴,散乱地向远方摊去。为了保护皇帝陛下的安全,流民、乞丐和地位低贱的人家都被官府赶到了这里,在御驾没了离开之前,无论野外风有多大,他们都不得进入城内避寒。
独孤学的坐骑在一座窝棚前停了下来。窝棚内的主人听到马蹄声,拉开稻草和树枝扎成的小门,探出了半个脑袋。待看清楚面前是两位身穿官府的老爷和数名让自己无家可归的差役时,他吓得惊叫一声,冲出“家”门,撒腿向远方逃去。
此人的举动影响了很多“邻居”,很快,李旭和独孤学二人坐骑附近的窝棚里就没了人。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们逃得远远地,仿佛一旦走得慢了,就会大难临头一般。待到达他们认为的安全区域后,众人转过身,默默地蹲成一堵墙,肩膀挨着肩膀,在寒风中瑟瑟。他们不知道两位大老爷的目的何在。但无论对方做什么,他们都没有力量,暂时也没有勇气去抵抗。
很多人的命运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就是写好的,也许他们挣扎过。但发现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时,他们学会了忍耐。
忍耐一切痛苦,直到忍无可忍的那一天。
“你看到了么,这也是大隋!”独孤学报以一声长叹,他年龄本来比李旭大许多,由于保养得好,看上去却好像仅仅三十出头的模样。只是说话时意兴阑珊,语调中带着股难言的沧桑感。
“末将看到了,末将小时,家里也很穷!”李旭点点头,回答。这种景色看多了,人早晚都会麻木。对独孤学等人来说,也许还可以抒发一下悲天悯人的感慨。对他而言,那是他经历过的,也是今生再也不想重复的过往。
“而那,也是大隋!”独孤学又指了指背后的青灰色城墙。秋天时为了防御乱匪,安阳城的城墙刚刚翻修过。贴在城墙外表的青石很新,使得整座城市都像刚刚兴建起来的。
“末将知道!”李旭轻轻笑了起来。他明白孤独学想表达的概念。在他认识的世家豪门中,此人算是为数不多还有责任心的。
城墙内外都是大隋,一面是是繁华,一面是贫困。也许不久之后,城内城外就会发生一场战争,作为武人,你必须选择一面去保护。
“其实你的性格,的确不适合留在朝中!”孤独学也笑了,拉了拉马缰绳,带领大伙向回走。
“大人见过,末将一直在想办法外放!”李旭点点头,心中的戒备渐渐放松。对方不是代表某个家族来招揽自己的。这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他已经感觉到了那来自地底层的,破坏性的火焰。
野火一旦烧起来,可分不清谁的血脉高贵,谁的血脉低贱。
“你的最大靠山是皇上,根本不用找别人废话!”独孤学狠狠朝马屁股后抽了一鞭子,快速向城门奔去。
“皇上?”李旭楞了一下,转而想起了怀中的金牌。他瞬间明白了独孤学的全部暗示,同时,心里又是一阵茫然。
皇上还记得我么?旭子骑在马背上,晕晕糊糊地想。
一名随从的坐骑脚步慢了慢,拉下了一堆马粪。然后,再次加速,追随着大伙一同冲进了安阳城。没等马蹄声消失,远处的窝棚中立刻冲出了几个少年乞丐,光着红肿的脚丫,向马粪上踩去。
新鲜的马粪可以治冻疮,第一个冲到目标前的小乞丐感受着粪团中的温暖,笑了起来,满脸幸福。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一章 肱股 (四 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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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肱股(四上)
就在与独孤侍郎偶遇的第三天,旭子又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召见。当传达圣上口逾的老太监文刖转过身时,李旭立刻被无数羡慕的眼光包围。他却早有了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一下,慢慢跟在了文刖身后。
“见到陛下后好自为之,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先想想再说。陛下好不容易有了些笑模样,你别不知好歹把他的好心情破坏掉!”待离开众人稍稍远了,文刖头也不回,低声丢下这样一句。
“多谢公公关照!”李旭上前几步,将袍服袖子中事先预备下的一个翡翠扳指塞到了文刖手中。连续几个月来四处求人,他已经习惯了官场规矩。每月到手的俸禄基本剩不下,就连在苏啜部分到的那些红货,也不得不哪出来救急。
时间已经过去快三年了,那些财宝上的血腥味道已经被流光漂洗得干干净净。旭子几乎忘记了当年自己是如何讨厌这些硬抢来的财富,只有偶尔看到其中几件时,才追忆起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因为年少无知而留下的遗憾。
奚人的收藏品远不如中原人制造的精美,但胜在块头大,质地纯。这么大一块翠,少说也得二三十贯钱。李旭经过几年来人世间的摸爬滚打,已经充分意识到这批宝物的价值。文老太监却像当年的他一样,对翡翠上散发出来的诱人光泽视而不见。
“你留着吧,我又不弯弓搭箭的,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用?”他轻轻甩了甩衣袖,将翡翠扳指又丢回了李旭怀里。
已经熟悉了官场规则的李旭为对方的表现大吃了一惊,首先反应的是自己送错了礼物,继而想起了宇文士及曾经说过的话。眼前这位一刀公公是内宦之中唯一不收礼的,给他送礼非但起不到贿赂效果,反而适得其反。
少年人的脸登时红了起来,从耳根到脖颈的肉皮全都火烧火燎。他后悔自己一高兴后就疏忽大意,却又找不到台阶下。一双腿走快也不是,放慢也不是,简直比作贼被人抓了现行还尴尬。
文公公内外行走多年,看到旭子如同刚被人抽过一巴掌般的表情,立即就明白刚才自己的举动过分了。他知道旭子是入乡随俗,所以也不想存心让对方难堪,主动放慢了脚步,等旭子跟上来,笑了笑,低声解释:“咱家素来不好这个,如此贵重之物,还是留给别人为好。再者说来,有本事的人不用关照,没本事的人受到的关照再多,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公公说得极是!”大冷天,李旭的额头上汗珠清晰可见。想到自己作为一个肢体健全的人行止却不如一名太监坦荡,他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可大隋朝官场惯例就如此,不适应它的人走到哪里也吃不开。自己这么做只是随波逐流,不能算是贪赃枉法。正当他在内心深处自我开解的时候,耳畔又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嗨,才几年的光景,外庭就变成了这样,想为国家出力还得花钱,怪不得官员们越来越不争气!”文刖倒背着手,脸上的表情十分愤慨。没等李旭搭话,老太监又自己摇摇头,转过身来叮嘱道:“这些话不要在陛下面前说,你管不了,提起来只会让陛下心烦。民间的事情,也少讲为妙,你只是一个武牙郎将,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尽自己分内之责,就好,就好!”
“末将遵命!”李旭抱拳,肃立,感谢文公公的提醒。陛下最近心情不太好的消息在随驾的文武百官之间早就传开了。谁都怕晋见皇帝时一时应对失误,把一场幸运瞬间变成不幸。有了文公公这几句指点,就等于考试之前从先生那里偷听到了出题范围。学子应付起来,随即轻松自如得多。
今早杨广的心情比前些日子又好了些,吃罢了早饭,就开始集中精力处理国事。有几个郡县出现了大股反贼,气焰非常嚣张。地方官员无力剿灭,恳请朝廷派遣精兵强将支援。
“嗤!精兵强将,凡事都找朕,还养你们这些废物干什么?”杨广“低声骂了一句,对官员们的无能表现非常不满。猛然间,他想起昨天召见自家人问话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关于李郎将的笑话。想起少年人已经被晾了三个月,估计身上的棱角已经磨的差不多了,也符合地方上需要的强将条件,于是,他决定看一看这匹已经驯熟的千里马。
旭子上前行过君臣之礼后,被赐了一个座位,他不敢坐,再三拜谢,才微微沾了半个屁股。见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杨广开心地笑了起来,摆摆手,大声命令道:“不要装了,朕知道你不怕的。万马军中都杀进杀出好几回的人,见了朕还会像个猫一样,谁信!”
“陛下天威,更胜千军万马。”李旭试探着拍了一记马屁,然后坐稳了身体。
“你倒学会了说话!”一股笑意涌上了杨广嘴角。他知道旭子说得是一句奉承之言,但这种蹩脚的奉承听在耳朵里却比平素听惯了的歌功颂德声更新鲜。“怎么样,你身上的伤痊愈了么?”他笑着问,同时也感觉了自己身体的力量在一点点恢复。
眼前这名青涩的少年身上充满了阳光的味道,每次看到这个年青人,杨广都会觉得自己也跟着多出几分活力。这是他欣赏李旭的原因之一,人皆希望青春永在,帝王家更不喜欢衰老。
“蒙陛下垂询,末将身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李旭尽量压住几乎狂跳出嗓子的心脏,抬起头,迎住杨广的目光。
“陛下问我身体状况,是要派我出去领兵了么?”他高兴地想。为了给杨广留下沉稳有力的印象,他特意将身体坐得笔直。两眼也决不乱看,径自对上杨广的眼睛。
在旭子眼里,此刻的杨广比几个月前在辽东时脸色更憔悴了些,身体也愈发显得虚弱。两次无功而返的征辽结果仿佛已经压垮了他的身体和精神,如今,这具躯体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去年辽河畔校阅将士时那股霸气,相反,旭子当年隔着御辇感觉到的那股暮气更浓了些,浓得令人有些无法适应。
“嗯哼!”皇帝身后传来一声轻轻地咳嗽,吓了李旭一跳。他知道自己把目光留在陛下脸上的时间太久了,超过了一个臣子应该保持了礼貌范围。赶紧将头低下,将所有经观察结果埋藏在心底。
“一刀,别吓唬年青人!”杨广却不甚在乎李旭的莽撞,回过头,低声对文公公呵斥了一句。待目光转到李旭这边,他又在乎起了自身形象来。“朕看上去是不是比原来老了,你还记得么,朕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什么样子,你自己还有印象么?”
“陛下看上去憔悴多了!但在臣心中,依然记得陛下指点辽东三千里江山的英姿!”李旭不知道怎样回答皇帝的问话才算得体,只好说了一半实话,又补充了一句善意的安慰。“陛下当时说,要看看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陛下说,我等没有令您失望!当日,诸将争相请战,弟兄们的喊声震得河水都为之生寒!”
“嗯-”文刖想咳嗽,猛然又憋住了。他大为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多叮嘱几句,眼前的少年人太莽撞了,居然随随便便就提起了第一次辽东之战。要知道,那是陛下心中永远的痛,这内廷中,无论谁提起来,随之而至的肯定是一场狂风暴雨。
暴雨迟迟未见,空气中却弥漫起一股忧伤的味道。“是啊,朕依旧记得当年,麦老将军横槊立马的模样。当日河水都是红的,一切犹在眼前啊!”杨广叹息着附和了一句,声音中带上了几分伤感,几分激烈。
那段记忆是如此荡气回肠,让很多人想起来都心潮澎湃。杨广闭上了眼睛,面孔像喝了很多酒一般,瞬间出现了大片的潮红。他的手指不定地伸曲,显然在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过了许久,他终于从回忆中将自己脱离出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临时征做行宫的房间里很安静,却没出现文公公担心的那种失控场面。相反,君臣之间的关系猛然又被拉近了许多。显然,杨广在想起自己当年英姿的同时,也记起了眼前这名武将的青涩表现。
“日子过得真快,当年朕提拔你做校尉,还怕你不能胜任。转眼,你斩将夺旗,已经成了咱大隋目前最年青的武牙郎将了。”过了一会儿,杨广睁开双目,叹息着说道。
“陛下知遇之恩,末将永生不忘!”李旭赶紧站起来,再次施礼。这个感谢是发自内心的,虽然因为李渊这一层关系,杨广对他的信任总时强时弱,态度也是时好时坏。但总体而言,杨广一直没忘记给他升官,并基本上能做到有功必赏。比起那些在六品武职位置上徘徊一辈子的人,旭子知道自己很幸运,也一直对杨广心存感谢。
第一章肱股(四下)
“这小子倒是打蛇随棍儿!”刚才还在担心旭子表现的文公公不觉愕然。今天到目前为止有两件事情让他感到震惊,第一,陛下听人提起首次辽东之战居然没有生气。第二,那个看上去毛手毛脚的少年到目前为止整体表现非但不青涩,而且很会和陛下套近乎。
紧接着,令文刖第三次震惊的事情就发生了。听了旭子的表白之言,杨广没有像以往一样,以微微一笑或者哈哈一乐将这句明显的马屁话忽略过去,而是站了起来,走到李旭身边,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朕相信你!”面对着满脸坦诚的李旭,大隋皇帝陛下杨广亦是坦诚满脸。
“陛下!”李旭和文刖同时喊了一声,李旭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而文刖的声音里却隐藏着不满。作为皇帝,他必须保持高高在上,保持和臣子的距离感,这样,才符合他天之骄子,不同凡人的身份。而杨广这一站一按,等于把他自己从云端降下来,落入凡尘。从此与世间那些凡夫俗子毫无差别。(wenxin8文学网首发)
“一刀!”杨广回过头来,白了文刖一眼。文公公知道自己放肆了,赶紧低下头,把手垂到了膝盖处。杨广也不深究他的无礼,将头扭向李旭,笑着追问:“你知道朕为什么相信你么?”
此时的旭子正感动得热泪盈眶,猛然听皇帝陛下如此一问,禁不住楞了楞,顺口答道:“末将不知,请陛下指点!”
“就因为你实诚!”杨广又将李旭的肩膀向下按了按,示意对方坐下,然后回转身,慢慢走向自己的“龙椅”。他今天穿了一件滚花龙袍,料子有些柔,贴在身上,毫不掩饰地暴露出了微驼的脊背。杨广浑然不顾自己的帝王威仪,一边走,一边笑呵呵地说道:“朕就喜欢你这实诚劲儿,你明知道李渊在朕这里不受宠,还死咬着认他这个族叔。你明知道那杨夫子是朝廷钦犯,还敢偷偷放了他……”
没等杨广把话说完,旭子已经吓得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杨夫子的事情宇文述没明着提,宇文家的爪牙在弹劾自己时亦说得捕风捉影,不尽详实。升官进爵的结果出来后,旭子以为此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没想到杨广知道得一清二楚,根本没被那些亦真亦假的谣言迷惑住。
“末将罪该万死,请陛下处罚!”想到这,李旭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紧抱着双拳肃立在杨广面前,一动不动,大气亦不敢再多喘半下。
“你知罪就好,朕岂是那又瞎又聋之人!”杨广的声音忽冷忽热,瞬间又从红尘中漂移到了云端之上。他人绕到了“龙椅”前,却不忙着坐下,双手支撑在御案上,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一遍李旭,直到看见有明显的汗珠从对方的额头上滚下来,才叹了口气,低声道:“朕不聋不瞎,只是不愿意跟你们这些臣子较真罢了。如果朕想治你的罪,此刻你早已经住了大牢中了。刻意欺骗于朕,还能加官进爵,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儿?至于杨继,你也不必担心,那杨玄感已经败了,杨继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朕已经下了旨,像他这样罪责不显,只是一时受了叛匪蒙蔽者,一概不予追究。”
“还不赶快谢恩!”文刖公公扯着嗓子在一旁帮腔。
“谢陛下隆恩!”李旭举手齐眉,上前一步,双膝跪倒,把头深深地俯了下去。刚才这一瞬间的变化太突然了,他感觉到自己就像在生生死死之间走了一遭。心神慌乱不堪,根本来不及想出任何正确的应对举措。
但杨广直接把台阶给他留了出来,不但放过了他,而且也给了他的恩师一条生路。这份深重的君恩,让旭子无法不铭刻于肺腑。
“你起来吧,坐下说话!”杨广摆了摆手,吩咐。
“谢陛下大度!”李旭依旧垂首片刻,然后才直起上身,仍举手齐眉,起双膝,双手垂于身边,恭恭敬敬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是一个完整地稽首之礼,用于君臣之间。旭子几次上朝时都是敷衍了事,唯有这次,他的尊敬发自内心深处,沉重而虔诚。
杨广把旭子的一举一动全部看在了眼中。无论是先前的恐慌,还是后来的感激,年青人的所有反映都没有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杨广平时对其他臣子也施加过类似的恩惠,但无论是亲密无间的宇文述,还是善解君心的虞世基,他们身上的恐慌和感激都是装出来的,一看就知道在作假。只有眼前这个年青人,对他的尊敬实实在在,对君恩的感谢认认真真。这让杨广的心情又好了许多,也更加一步感觉到自己还拥有强大的控制力。
“驭下之道,难道朕还用你来教导么?”杨广回头,得意地瞟了文刖一眼。然后坐正身躯,轻轻地摆了摆手。“你是朕的爱将,如果这点小事儿朕都不能包容,那还做什么帝王!”他顿了顿,继续命令道:“抬起头来,别学那些文官。朕喜欢你昂首挺胸,英姿勃发的样子!”(wenxin8首发,敬请订阅正版)
“末将遵命!”李旭答应着,缓缓抬起了脑袋。目光与君王的目光相对,从对方双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笑意。
“你既然不肯为高官厚禄辜负他人,将来也必不负朕。所以,朕相信你!”杨广微笑着,对李旭说道。“谢陛下!”
“你不必谢我,时刻记得为国尽忠就是。朕听说你四处求人,希望被派遣出外作战,可有此事?”
“陛下圣明,臣,臣是劳碌命,跟在御驾后享福,反而不太习惯!”李旭偷偷在官袍上抹干净手心上的汗,低声回答。这是遇到独孤学之后,他刻意准备好的答案。不完全属实,但至少听起来不会让对方觉得刺耳。
“嗯,你在军中呆习惯了,乍一闲下来的确不太舒服。朕当年也是这个样子,但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杨广果然接受了李旭的借口,想了想,说道。他又想起当年领兵北击突厥,南平陈朝的往事,多少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好像还历历在目。
“这种事情,你应该来找朕,而不是找兵部那些官吏!”杨广轻轻叹了口气,把话题又岔回到了正事上。“朕既然给了你免罪金牌,就等于认可了你为朕之肱股。你的请求,朕岂会置之不理?!”
“末将多谢陛下!”李旭站起来,再次躬身,抱拳,肃立,施以武将之礼。杨广笑着摆了摆手,又补充了一句,“送礼么,也不用给他人送,直接送到朕的宫里来即可!”
“末将,末将…….”李旭大吃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双手在衣袖中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皇帝陛下说得是一句玩笑。
“好了,好了,天下都是朕的,朕还缺你那点儿珠宝?别找了,你有一颗忠心,就是对朕最好的礼物!”杨广哈哈大笑,眉宇间刹那恢复了几分年青时的风采。
“这少年倒是跟陛下投缘。”站在杨广身后的文刖笑呵呵地想。好久没见到陛下这么开心过了,让他这个内臣也跟着觉得心情舒畅。他不禁又多看了旭子两眼。发现少年人除了满脸新生的胡子比普通年青人浓了些,肩膀比别人略宽了些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他决定将少年人记在心里。皇帝陛下很护短,凡是跟他投缘的臣子都官运亨通。这些人平素即便生些是非,也不会被严格追究责任。如今陛下的近臣名单上又要增加上一个人了,虽然此人出身寒微,做事也有些毛手毛脚。
“末将定以敌人之血来回报陛下的信任!”李旭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一句合适的表白。回军中去,这是他盼望已久的梦想。是雄武营么?他又想起了慕容罗、李安远等人诚挚的面孔。猛然间,宇文士及、张秀的脸也在记忆中涌现,刺得他心里一阵针扎般地痛。
“雄武营,你不能回去了。这支兵马朕另有安排,此外,驸马亦是朕的爱将,朕不能厚此薄彼!”杨广相信自己已经彻底收服了眼前这匹千里马,笑着说道。
“末将听从陛下差遣!”李旭想了想,回答,心情未免有些失望。
杨广很敏锐地感受到了年青人的情绪,他今天心情很好,直觉敏锐程度和思路清晰程度都比平素提高了许多。“宇文老将军私心太重,你去他麾下,用不了几天又被他抓住小辫子。朕知道他这个毛病,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杨广想想宇文述为国家做过的贡献,继续说道“用人要用其长,而能补其短,你说,朕的话可有道理?”
“陛下圣明!”李旭顺着杨广的意思回答。我没看见宇文老将军的长处在哪?他可以腹诽,但这话绝对不能明说。
“你们都是朕的肱股,所以朕不希望看到你们互相倾轧。特别是你,还年青得很,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杨广把身子仰在座位上,尽量使自己觉得舒服。“朕派你去另一个地方,主将是朕的右光禄大夫张须陀,他素能容人,眼下又正缺得力臂膀。你去了后,齐心协力,地方定可恢复安宁。”
“谢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拱手谢恩。张须陀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如雷贯耳,最近一段时间在军中赋闲,平素里听到的战绩大多数都是关于此人的。此人在开皇十七年随同史万岁将军平叛有功,被先帝授于仪同,赐缎三百匹。大业八年此人在岱县击溃反贼王薄,斩首数万级。打得王薄狼狈而逃。逃到临邑时,张须陀又从后面追上,一场恶战后,斩首万计,缴获贼脏不计其数。(注1)
今年夏天,王薄趁着大隋官军俱在辽东,又联合群贼,聚众十万试图攻打章丘,被张须陀得知后,以两万步骑将其击溃。十万反贼几乎全军覆没,仅有王薄、石秪阇、郝孝德等人仅仅带着数百亲卫逃离生天。
身为一名勇将,张须陀脾气虽然不暴戾,反而心肠极其仁慈。他的兵马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百姓感激其恩德,常常主动向军中赠送米粮物资。此外,张须陀将军为人素有大度之名,其麾下督尉、副都督一有战功,即上报朝廷请赏,从不将属下的功劳据为自己所有。
与这样一个勇敢、宽厚的将军共事,旭子当然是非常愿意的。只是张须陀麾下所带为地方兵马,而自己身为府兵将领,彼此之间原本互不统属,骤然走到一处,关系着实有些不好安排。
“你莫小看了他,若论战功,他在咱大隋可是首屈一指。朕一直想将他调到左右卫统军,只是地方治安混乱,没有人能替代他而已!眼下他虽然只挂着郡丞的职位,但河南乃腹心重地,郡丞亦为四品官。不比你这武牙郎将差!”杨广见李旭谢恩后即沉默不语,以为他看不起张须陀,笑着补充道。(注2)
“陛下放心,臣去后,一定尽心尽力!”李旭察觉到杨广心生误会,赶紧保证。
“你抓紧时间和他一道把河南诸郡的流寇抓紧时间剿灭了。多立些战功,朕明年还要征辽,那时再调你回来,也好大用!”杨广在桌案之上摊开一张画像,望着上面的人,低声叮嘱。
那是张须陀的画像,杨广刚刚命令地方官员画好后送到手边来。大隋朝不是没有名将,大隋朝人才济济,只是看为君者如何使用而已。待平定了地方,张须陀将军、秦督尉还有眼前的李将军就都调到身边来。到时候自己重新召集内外府精锐,不信拿不下小小的高句丽!不信洗刷不了这平生奇耻大辱!
这样想着,杨广的心潮又彭湃起来,脸色忽然间再次变得殷红,红得就像被霜打过了牡丹花。
注1:仪同,隋代一种官职,为大将军之下领兵将领,车骑将军的前身。当时为正四品武职,后降为正五品。
注2:隋地方官制,郡分上、中、下。郡守为三到四品。京兆、河南则俱置尹,郡尹为正三品。郡丞在尹之下,从三或正四品。当时的河南诸郡包括现在山东大部分和江苏、安徽、陕西一部分地区,地位类似现在的直辖市。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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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须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能容得下我么?”南行赴任路上,在宇文述手中吃过一次大亏的旭子一直忐忑不安。过了齐河后,他终于不再烦恼了,因为更大的麻烦找上了他。一伙无赖从背后跟了上来,目标正是他胯下的黑风和另一匹坐骑背上的行李。
旭子数次纵马飞奔,希望凭速度能摆脱这伙人。他的目的地历城距离这里没多远,快马加鞭的话,半个时辰之内就能看到敞开的城门。但那伙流民显然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每当旭子认为自己已经将他们抛得很远时,流民们总能从斜岔里的小路或者某个山旮旯后钻出来,吹着一种凄厉的号子,通知伙伴们“肥羊”的具体位置。
李旭对这伙流民非常无奈,如果他拔出刀来,这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一个也甭想活着离开。但他不愿意于自己的刀下再多添几条无辜的性命。那些人也是万不得已,来齐郡上任的路上,旭子已经见到了太多的悲剧。
河南诸郡的土地远比河北诸郡肥沃,奔腾而过的黄河滋润得这里每一把泥土都能攥出油。在充足和养分和温暖天气的作用下,即便是十一月,田野间也不乏油油绿色。那些碧绿整齐的东西是不是麦子?旭子不敢确认。他老家的地方每年只能种一季庄稼,收完了第一季粮食后,即便抓紧时间洒下种子去,长出来的秧苗也无法成活。
按旭子的猜想,土壤肥沃、气候温暖的地区应该更富庶才对。毕竟这里在黄河以南,靠近东海,宇文述的大军长途回援洛阳的时候,没有糟蹋过这些地方。杨玄感的乱兵,也没有波及到此地。但一路上看到的事实却恰恰和他预想的情况相反,见过沿途风景的人,除非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否则都能明白河南诸郡上空为什么腾起了这么多烽烟。
河南诸郡的确富庶,特别是城市,随便一个无名小县拉出来,也比旭子老家上谷郡的治所易县阔气十倍。高大的城墙,整齐的官衙,笔直的街道,朱红色的大门,这些都是易县见不到的景象。上谷郡的郡府衙门跟河南诸县的富豪宅院比,也顶多能算个破落人家。但出城两里远后,眼前即是另一个世界。一间又一间茅草棚子密密麻麻地排着,从来就望不到头。只有三尺,最多五尺高,没有窗户,门只是一把麦秸,窝棚的主人坐在门口,两眼茫然,一脸愁苦。
皇帝的御驾没有经过这里,他们不是给官府强行赶出来的。除了官府以外,还有一种叫做钱的东西,让他们失去了住在城里的资格。
在距离城墙最近和最远的窝棚区,总是有两个热闹的集市。集市上没有肉类、鱼、粮食、茶叶这些生活必须品供应,里边只有一种货物,那就是活人。男孩三百钱,女孩一百钱,壮年半吊,少妇一吊半,及笈少女两吊。如果你是个大买主,人贩子会给你打折扣。偶尔有衣衫华贵的人从官道上经过,“掌柜的”们立刻挥舞着手中的皮鞭,赶牲口一样把几十名活人陈列出来。而那些脚踝间拴着麻绳,头上插着草标的男女货物,则土偶木梗般任人摆布。他们不懂得反抗,也失去了反抗的意思,冷冰冰的如同僵尸,只有偶尔被北风吹得打起喷嚏,才让人明白他们还在呼吸。
“难道这里的官府也不管管么?”在驿站饮马的时候,旭子曾向一名老驿卒抱怨。老卒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如同遇到了一个怪物般大叫起来。“大人,您要是心好,就花三五吊钱买上十几个。这是就他们的命!有人买,他们为奴为婢还能活下去。要是熬到青黄不接时还找不到买主,人贩子嫌赔本将他们撵了,他们就得活活饿死!”
听完老驿卒的话,旭子明白自己又因为泛滥的同情心闹了笑话。于是,他愈发厌恶那些叛匪。如果不是那些人四处烧杀掠夺,朝廷就不用养这么多兵。如朝廷不养这么多的兵,赋税就不会这么重。如果没有沉重的赋税,流民们就可以安居乐业了吧。旭子以最简单的推理来麻醉自己,至于这个推理是否说得通,他不敢深究,深究起来,他怕自己晚上会做恶梦。
作为经历过剿匪战斗的官军将领,旭子决不相信叛匪们在“替天行道”这个说法。黎阳城外的事实告诉他,对民间破坏最严重的,恰恰是那些打着各种正义名号的叛匪。官军的军纪再败坏,至少会在城市内或者主将面前有所收敛。而叛匪则不然,他们根本没有军纪。
官道左侧的树林中又响起哨子声,这次是三下,预示着打战马主意的流民又多了一波。旭子厌恶地向哨子想起的地方瞪了一眼,然后抖动缰绳,加快两匹战马的速度。他有些后悔自己过于相信以往的经验,上任前谢绝了同僚们推荐的亲兵。如果此时有三、五名亲兵在,哪怕他们是抱着各种目的而来,至少可以凭人数将那些大胆的流民唬住,令对方不敢轻易上前挑衅。
“吱――吱――吱-!”看到李旭逃走,哨子又响了三声,这次是两长一短,好像在传达着什么命令。紧接着,前方的官道上弹起一根脏兮兮的绳索,“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二十几个衣不蔽体,手中握着木棒的人自树林后跳出,拦住旭子的去路。
“一点新意都没有!”旭子低头,从腰间拔出了黑刀,抬手的瞬间,他已经将绳索砍成了两段。黑风和另一匹驮着行李的战马“唏溜溜”发出两声长嘶,示威般从拦路者的面前跑了过去,背后留下了一片叫骂声。
“小贼,有种别走!”“前面都是我们的人,你跑不掉!”流民们以一种腔调怪异的方言,七嘴八舌地喝道。“傻子才跟你们玩!”旭子用北方官话回了一句,加快速度,沿着官道冲上前面的山梁。
这是一片丘陵地段,每一座土丘都不高,但一座挨着一座。战马在这种地势上奔跑很耗体力,也非常容易出危险。大约跑了半柱香时间,旭子就放缓了速度。他认为流民们见识过他的刀法后,应该再追上来。
还没等他和黑风缓过一口气,哨子声就再度于左前方响起。这次更凄厉,更急促,还伴着隐隐的马蹄声。旭子发觉事态有些不对劲了,流民们应该没有这么大胆量。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三个月前在河北诸郡的官道上也遇见过流民,那些人的身子骨比刚才遇到的还强壮,但那些人从不敢打战马的主意。
一伙“骑兵”斜着从谷地上冲出,前面三个人骑马,中间一个人骑了匹长耳朵骡子,骡子后还有十几人,挥舞着菜刀和竹矛,胯下坐骑是拉车用的轿驴。
“站住,站住,呢(你)是什么银(人),打那(哪里)来。不准响千(向前)去。带队的头领身后插着一根灰白色的角旗,一边冲向旭子,一边大声嚷嚷。他身上没有任何铠甲,手中兵器也是根疤痕犹在的木杆,只在尖端处绑了把刀子。由于全身上下的装备分量很轻,人马在短距离冲锋时速度极快,说话间,他已经冲到了旭子的身侧。
“噗!”李旭只一刀,就把来人连同他手中的兵器都砍成了两段。遇到叛匪了,旭子不敢再手下留情。文书和印信都放在另一匹坐骑的行囊里,一旦落入叛匪们手中,对方肯定不会轻易饶过他这个即将去协助张须陀剿灭各路反贼的武牙郎将。
他听到了嗖嗖的风声,那是羽箭破空的声音。贼兵手中有弓,但箭法很差,或者是因为舍不得射死两匹骏马。那些劣质的长箭从他身体两侧很远的飞过,很快就失去了力量,在官道两边的硬地上溅起了一溜溜烟尘。
“弓力不到一石!”旭子凭沙场上用血换来的经验得出结论。他的角弓就挂在马鞍后,但他不敢取弓还击。前方的叛匪越来越多,呐喊着向官道上压过来。好在他们跑得都不够迅速,或者说没有人想重蹈那名头领覆辙。所有叛匪都尽力和队友保持步调一致,以便不第一个触上那黑漆漆闪着寒光的刀锋。
“杀了他,杀了他!”乱匪们气势汹汹地喊。声音越来越高亢,胆子随之也越来越大。“谁拦下他就可以得一匹马!”不知道哪个头目发出了命令,重赏之下多勇夫,有人大着胆子跳上了官道,用手中竹竿去捅旭子的大腿。黑风从他的身边疾驰而过,旭子的手臂用力向下一抽,紧接着,耀眼的血浪就在阳光下跳起,带着股烟雾地跃上半空,然后,烟雾越升越高,灵魂飞走,血如花瓣一样被风吹散。
“杀了他,杀了他,他杀了土根儿,杀了他为土根儿报仇!”乱匪们发了疯般叫喊,没有任何队形,一拥而上。
旭子砍翻了第一个试图拦路的人,又抹倒了第二个。很快,第三条性命倒下了他的刀下。贼人们大吃一惊,苍蝇般向官道两旁散去。但不知道他们的头领又开出了什么价码,这些胆小却贪婪的家伙叫嚷着再次围拢上前。所有的兵器都招呼向旭子,几乎没有人试图伤害战马。
很快,旭子身上的衣服就被血湿透了,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全部是别人的。这些乱匪比元务本麾下的反贼训练程度还差,几乎是硬向刀尖上送。旭子记不清自己到底砍翻了多少人,但他看见黑风用前蹄至少踢飞了三个。缰绳被拴在黑风鞍子上的另一匹菊花青也不甘示弱,连踢带咬,根本不给贼人们靠近它的机会。
“哄!”土匪的队伍硬被旭子冲出了一条血河,前方道路再次清晰。旭子挥刀劈飞一名追得最积极的贼人,然后快速抬头。眼前的道路通向另一个土丘,土丘上有个供过往旅人休息的凉亭。凉亭的四壁有三尺高,几个人骑马的人正站在里面观望。
那些人穿的是大隋武将铁铠!旭子的精神猛然一振,他发现了同伴。几乎在同一时间,凉亭里的人也发现了他,两名骑手留在了凉亭里,弯弓警戒,另两名打着马冲了下土丘,一左一右,快速冲到他附近。
“拦住,拦住!别让他们靠近,别让他们靠近!”叛军的叫嚷语无伦次,声嘶力竭。几十名壮汉从自家队伍中脱出,试图将旭子和前来救援的人隔开。大量的羽箭、竹枪、木棒从敌军中飞起,叛匪急红眼了,再也没人珍惜旭子胯下和身边的两匹战马。
“他们非常忌惮冲下来的人!”李旭意识到了敌军痛下杀手的原因。他自问没有将所有羽箭一刀接下来的本事,一边将黑刀舞成光团护住自己和黑风的要害,一边拼命地催动坐骑,试图利用速度逃离生天。
大部分羽箭都失去了目标,两根竹枪被黑刀挑飞,还有一根刺中了菊花青的肚子。驮着行李的菊花青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软软地倒了下去。李旭一刀砍断缰绳,避免了黑风被雨花青扯倒的悲剧。然后,他快速拨转马头,以极短的半径打了个盘旋,兜回来,将靠近菊花青的手臂全部砍断。
几名试图夺取行李者抱着肩膀跳开,手指捂住断臂,眼睁睁地看着血从伤口处向外喷。他们没想到李旭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眼睛中充满了愤怒和不解。数息之后,几个人的脸色就白了下去,相继倒地。
“抱歉!”旭子心中嘀咕。在这一瞬间,他真的对敌人有些怜悯。很快,他心中的怜悯就变成了恐惧,更多的人扑向了倒地的菊花青,如饿晕了的群狼看见猎物。“马背上有大笔财物,否则那个持着黑刀的家伙不会放弃逃走。”群盗们这样想着,争先恐后。
“里边没有钱!让开!”旭子怒喝着,以最快速度挥刀割断绑着行李的绳索。然后俯身,单臂将行李卷提起,放在黑风背上。另一只胳膊快速舞动弯刀,砍下更多的胳膊和脑袋。
驮着太多负重的黑风身体不再灵活,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多处负伤。被困在人群中的李旭也手忙脚乱,他气得两眼血红,刀刀都是杀招。一杆木矛刺伤了他的手臂,木矛的主人力气太小,未能伤到他的筋骨。旭子劈手夺过木矛,然后单臂将木矛刺进了来人的喉咙。
两把镰刀,三根木棒。危急时刻,旭子的感觉变得万分敏锐。他记起了当年铜匠师父教导的所有招式。磕飞了一把镰刀,砍翻了试图伤害黑风的另一把镰刀的主人。同时,侧身,躲开木棒的尖端,刀刃顺着木棒溜下去,借着战马前冲的惯性,剁下数根手指。还有两根木棒连不及对付了,旭子绷紧肌肉,试图硬扛这两下。意料中的疼痛却没传来,凉亭上飞出两支羽箭,将木棒的主人射倒在旭子的战马前。
这时,从左右夹击而来的援兵也杀穿了拦截者的队伍。是两名身材和旭子差不多高大的年青人,使得俱是长槊。借着战马的冲击力和长槊的良好弹性,他们只是挥了几次手臂,就将那些上前拼命的壮汉们挑飞到了半空中。
一名匪徒挥舞着四肢从半空中落下,夹在旭子左侧的将领用长槊一捅,瞬间将匪徒的脖子捅了个对穿。紧接着,他用力一甩,将尸体甩向敌军。然后刺翻距离李旭最近的一个匪徒,在马上横槊,俯身,快速用小刀割下两个人鼻子。
“我要记数!”此人将鼻子丢进马鞍后的皮袋子里,然后冲着旭子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罗士信,罗士信!”旭子听见乱匪们惊恐的喊叫,随即发现自己身边又空了。匪徒们快速后退,唯恐跑落在同伴后边。
右侧冲过来的那名将领骑马追上去,长槊翻飞,瞬间捅翻了四五个敌军。他斜着兜了半个圈,居然将周围的敌军硬生生逼开了二十多步。随后,此人快速兜回,和左侧那名将领一道,护住李旭的两翼。
“历城罗士信!”长着一张娃娃脸,有收集敌人鼻子嗜好的年青将领微笑着,向李旭伸出一只血淋淋的大手。
“上谷李仲坚!”李旭伸手,和对方双掌相击。
“历城秦叔宝!见过李将军!”另一名大隋将领随即伸出手,与李旭双手相击。三匹战马转过头,快速向凉亭冲去。
“你就是那个横闯辽东的李仲坚?”
“你就是被皇上专门命人画了图形的给群臣传看的罗士信?”
“久闻秦将军大名,没想到在这里遇见!”
“秦某亦久闻李将军之名!”
三个人寒暄着,根本不在乎身后有多少双恶毒的目光。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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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北海郡的盗匪郭方预再次下了牛山,试图在岁末来淄川大捞一票。张须陀带领齐郡的弟兄们狠狠赏了叛匪一顿“暴凿”,将他们一直追进了尧山才奏铠而还。昨夜半夜十分大伙入了城,分散回家休息。谁料今天上午刚吃完早饭,就有探马跑回来报告,说裴长才、石子河两名大贼三天前攻破济北郡的长清县,将城中粮食牲畜劫掠一空,如今正气势汹汹地越境而来,兵锋直指历城。(注1)
事发仓卒,召集郡兵已经来不及。张须陀无奈,只好恳请郡守裴操之代为整军,自己率领心腹爱将秦叔宝、罗士信和独孤林三人出城打探敌情。大伙刚赶到西放鹤亭,就看见贼兵如同乌云一般从天边卷来。几个人不忍心看着来不及撤入城中的父老乡亲遭贼兵屠戮,急中生智,直接在凉亭旁扯起战旗。贼军素畏张须陀名声,见其麾下只有三名部属,唯恐遭遇埋伏,所以把兵马停留在西放鹤亭附近,不敢发动攻击。正当敌我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贼军背后突然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有名勇士一人双骑,透阵而过。
张须陀佩服此人英勇,赶紧命令秦叔宝和罗士信前去接应。结果这一下,刚好把朝廷派给自己的臂膀接到了身边。
“末将李仲坚,奉命前来听候张老将军调遣!”李旭看见凉亭下有一位身穿大隋四品武将铁衣的老将军,知道此人必是张须陀无疑。紧跳下战马,急行两步,抱拳问候。
“老夫闻听朝廷派李将军前来助阵,日夜期盼。没想到李将军居然在危急关头,自敌军背后杀到老夫面前来!”张须陀刚才看见旭子一个人闯透敌阵,亦非常佩服其勇武。此刻听其报出名姓,立刻翻身下马,拱手肃立,郑重地还了一个军礼。
“历城郡兵副督尉独孤林见过李将军!”跟在张须陀身边的另一名武将也上前打招呼。他的官职比李旭略低,按军规,必须主动向上司施礼。但郡兵们向来和府兵不是一个体系,朝廷突然放下一个从四品郎将到他们中间,着实令人心里不舒坦。
“见过独孤督尉!”李旭侧开身,双手抱拳,还礼。初来乍到,他对本地将领的反应十分敏感。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方才跟他并肩战斗,彼此见识过对方身手,自然感觉亲切些。张须陀素有容人之名,又是他的上司,也不会对他有太多排斥之意。但这位独孤督尉,给人的感觉冷冰冰的,举止之间都流露出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大敌当前,旭子没时间跟别人计较。他四下看了看,快速观察敌我双方情况。发现身边的凉亭距离历城已经不远,在这里隐隐约约能望见历城的墙。大队的百姓正蜂拥着向城里拥,两队士兵持着兵器站立,看样子是在维持入城秩序。除此之外,再看不到有任何自己一方的将士。而土丘之下,蜂拥而来的贼军至少有一万五千余人。看旗号来自两股势力,一股持灰旗,另一股的军旗为暗红色。
“敌军来势汹汹!”李旭向张须陀抱了抱拳,低声总结道。脚下的土丘刚好挡在通往历城的必经之路上。敌军如果不想绕远,必须从凉亭附近的官道上穿过去。张老将选择了一个非常理想的阻击点,但他麾下的兵埋伏在哪,李旭却一个没看见。
没等他继续发问,山脚下的贼军却大声叫嚷起来。他们久闻历城富庶,汹汹而来,却被四个人阻挡在一个小土丘下,时间长了,难免心情烦躁。此刻见对方居然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自顾着“闲聊”,气得破口大骂。南腔北调的污言秽语一波接着一波,吵得人面对面说话都无法听清楚。
罗士信大怒,跟张须陀打了个招呼,再度提槊上马冲下土丘。一边在敌军面前纵马驰骋,一边喝骂道:“有胆子出来单挑,难道你们都是卖肉的泼妇么,除了骂街什么也不会!”
两军作战,比的是将领谋略,军队素质。又不是流氓抢地盘,哪里有单挑这种战法。但此刻郡兵们正在集结之中,一时半会儿无法出城迎战。所以张须陀等人能拖延一下叛军的脚步,自然要多拖延片刻。
叛匪们不知道罗士信使诈,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声音瞬间小了下去。有心一拥而上,罗士信却不肯站在原地挨打,策动战马在敌军面前快速兜了一个***,把威风撒够了,一转身又跑回了土丘半腰。然后,他兜转坐骑再次冲下去,边冲边骂,“有种就上来单挑,娘们儿才比谁嘴巴贱!”。没等对方做出任何反应,又快速兜回。气得裴长才、石子河等人暴跳如雷,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伙山贼按耐不住,率先发动了攻击。他们追着罗士信的脚步,试图还之以颜色。凉亭上,独孤林见罗士信力孤,也带马冲了上去。他一边向罗士信靠拢,一边挽起角弓,瞬间将追过来的敌军射翻了三个。
敌军的势头被羽箭所阻,顿时慢了下来。罗士信猛然带住坐骑,原地打了个旋子,长槊乌龙般回转,戳到了距离自己最近一人的胸前。那是一名手持铁棍的和尚,跑得太快,所以和本队脱节。见眼前突然出现一条长槊,来不及躲闪,只好用铁棍硬拨。罗士信岂肯让他将长槊砸到,手臂轻轻抖了抖,让开铁棍。然后反手又是一下,将耐不住寂寞得花和尚刺了个透心凉。
“呀!”罗士信大喝一声,奋力挑起和尚的身体。直接向冲上土丘的那伙人掼过去。几个叛匪逆着山坡正跑得气喘吁吁,猛然间半空中突然砸下一个人来,躲避不及,当场又被砸倒了两个。没等其他人缓过神,罗士信的长槊已到。“噗!”“噗!”两声,将正对着自己的两名贼兵刺翻,然后长槊向下,将倒在地上的另外两人戳死。
这几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贼人根本来不及做出正确反应。等他们发觉吃了亏,罗士信又打马走远了,独孤林挽着角弓给他断后,有人敢追,迎头就是一箭。
叛匪们弯弓还击,手中弓箭的质量却太过于低劣,瞄不上快速移动中的目标。偶尔有两箭射正了,力道却太弱,根本穿不透罗士信和独孤林身上的铁铠。
“张将军怎么就带了三个人迎战?”李旭四下望了望,发现周围不像有伏兵的迹象,压低了声音问道。
“郡兵们昨天半夜才分散回家休息,仓卒之间很难召集!”张须陀苦笑着摇头,解释。
“老天!”明白了真实情况的李旭心中暗叫佩服,他本来以为自己的胆子已经够大,却没想到碰到了胆子更大的人。在黎阳城下,雄武营以五千对三万,已经创造了近年来大隋官军作战的一个奇迹。此刻张须陀居然以四个人硬撼两万盗匪,无论此战是输是赢,后人都足以把它当作一个传说。
“李将军害怕么,我刚才见你护着自家行李时,却是毫无惧色呢!”独孤林刚好打马跑回凉亭,听见李旭嫌自己这边人少,忍不住冷嘲热讽。
“行李之中,是朝廷的军书和印信。李某虽然胆小,却不敢让它落入贼人之手!”李旭笑了笑,从行李中取出军书和印信交给张须陀检验。独孤林和罗士信二人都是眼高于顶的家伙,从他们作战时的表现上就能看得出来。在骄傲的人面前,旭子不想自己被人家小瞧了。
张须陀验看了一遍军书和印信,将其又归还给李旭。他从一开始就没怀疑过李旭身份的真伪,骏马、黑刀、年纪青青却长了脸络腮胡子,这些特征太明显,贼军如果想找人冒充,还真难找了得出来。
“你受伤了,先回城去休息把。”他为人素来宽厚,见旭子肩膀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低声建议。
旭子轻轻摇摇头,慢慢地收起了印信。军中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今天自己先撤了,此后永远不用想在齐郡郡兵面前大声说话。念及此,他又向土丘下扫视了一圈,发现土丘下流寇们的气焰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嚣张,在罗士信手中吃了一个大亏,他们正在更稳妥的进攻策略。
“末将需要一点时间!”旭子一边跟大伙解释,一边从行李中取出把短刃。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他挥刀割开肩膀受伤处的衣服,然后用刀尖轻轻挑出肉里边残留的木刺。接着,取了一包金疮药,封住伤口。然后,割下一段衣袖,将伤口和药粉一并裹牢。
“这里,有我们四个人足够!”秦叔宝见李旭疼得满头是汗,却一声不吭,心中对他也升起了几分佩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建议。
“既然来了,就算我一个。”李旭回以宽厚的笑容。同时从行李中取出唐公赠送的铠甲,“叔宝兄搭一把手,帮我将系一系背后的绊甲丝绦!”他笑着请求,一丝不苟地将铁甲穿戴齐整。
注1:牛山,在今天山东淄博附近。济北郡,今天山东平阴一带。长清县即今日长清县,距离历城不足百里。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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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须陀见到旭子在谈笑之中拉近与自己麾下部将的关系,忍不住对年青人又高看了一眼。李旭的勇武之名他早有而闻,同僚口中,和勇武并称的是此人的桀骜不逊。据说此人曾经在虎牢关之战后当众顶撞过大隋军中第一人宇文述,所以才惹得宇文老将军发怒,不得不夺了他的官职。谁知道这小子不服气,居然又跑到皇帝面前告御状,把满朝文武搅得不能安生。令人惊叹得是,一番御前官司打下来,平素威风八面的宇文述居然没占到什么便宜。不但把已经到手一半的右武侯大军弄丢了,而且还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陛下给李郎将加官进爵。
对宇文述老贼,张须陀素来没什么好感。但这不等于他认可传说中李旭那些冒犯上司,恃宠而骄的举动。骄傲的人通常都是刺头,他们经常因为过于骄傲让自己和周围的人付出巨大的代价,老将军以几十年的阅人经验可以确保这一点。所以,他对朝廷派遣李旭来辅助自己剿匪的安排并不十分满意。实际上,齐郡郡兵现在缺的不是什么勇将,名将,而是物资补给。近几年跟叛匪反复纠缠,民间越打越穷,已经不能再承担得起郡兵们的装备损坏。为了弥补亏空,老将军已经被迫使用了许多不愿意使用的手段,却还是无法给麾下士卒们凑全合格的兵器与铠甲。
如果张须陀强行从民间征守养兵费用,肯定能刮到大笔钱财。但他不忍心这样做,在老将军眼里,所谓叛匪,大多数都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百姓。他们最初造反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有口饭吃,发现提着刀吃饭比提着锄头在田地中刨食效果更佳后,才成为四处打家劫舍的流寇。别的地方百姓安危张须陀无权过问,但在他自己防御范围内,张须陀不愿意做逼良***书城为盗的事情。
山丘下的叛军又开始鼓噪,大约三百多名身穿灰布衣服,头上包裹着灰巾的壮汉高举着盾牌,列队而上。这是石子河的灰衫军,脑袋上灰扑扑的头巾是他们的标志。两股盗匪合伙打劫,彼此之间的权力和收益却要分得一清二楚。从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生意人,做拿人命换钱的生意。张须陀笑了笑,从远处收回目光。叛匪如此,大隋官军其实也差不多。郡兵们打仗,府兵们很少帮忙。这回皇帝陛下派一个府兵将领加入郡兵作战,已经是打破了以往的惯例。
“敌军并不和睦!”李旭提着弓,走到张须陀身边,低声征求对方的意见。“末将认为咱们痛打其中一方,对另一方稍微手下留情,时间久了,他们肯定自己要闹起来!”
“脑袋上包着灰布头巾的是一伙,首领是叫石子河,当年是个有名的泥水匠。腰间缠着白布带的是另一伙,首领叫裴长才,是个卖老鼠药的混混,人很龌龊!”张须陀点点头,没有直接回答李旭的建议。年青人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桀骜不逊,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没头脑,他在心中又重新更改了对李旭的评价。“也许是有人恶语中伤他罢!”老将军暗自想,转过头,冲着大伙命令。“一会儿士信和重木先出击,将这伙灰衫军杀散则已,不要制造过多杀伤。叔宝和仲坚两个打第二轮,能杀多少杀多少。石子河的人败下去,裴长才的兵马肯定杀上来灯,火~书城!”
重木是独孤林的字,这个家世显赫的年青人对李旭不服气,张须陀早已看在了眼里。所以他将罗士信和独孤林放在了一组,虽然从性格上搭配,李旭和他组合到一起更合适些。
“遵命!”李旭和其他几人同时拱手。
“我和仲坚打第一轮罢!士信和重木刚出击过,先缓口气!”秦叔宝为人素来谨慎,想了想,建议。
“嗯!也好”张须陀点头,答应。“你们两个先上马吧。老夫发第一箭后,立刻冲下去!”
“尊命!”李旭和秦叔宝答应一声,飞身跳上坐骑。
秦叔宝身材与李旭差不多高,肩膀却比李旭还宽出数寸。他手持一把丈八长槊,槊锋比普通槊长上半尺,两侧都开有锋刃。见李旭的兵器过于短小,秦叔宝主动策马挡在了对方身前。“我冲进去杀了他们的头目,你用弓箭骚扰其余的人,给我制造机会。流寇和正规军不同,只要带队的头领一死,其他人立刻没了胆!”
“叔宝兄不要急,这个距离,我应该能射得中!”李旭笑着用弓稍向敌军中央指了指,正指向举着木盾,弓着身子前进的流寇头目。那个家伙战场经验不多,半个身子都露在了盾牌外面。这个距离上的敌人,对旭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块活靶。
秦叔宝的眉毛诧异地跳了跳,他没想到旭子对自己的射艺如此有信心。“成么,山上风向多变!”他善意地给旭子找台阶下。对方急着竖立威信的心情他很理解,作为一个已经四十三岁,在低级军官位置上滚了多年的人,他能明白一个无本之木的悲哀。(注1)
没等李旭再做解释,敌军已经开始冲锋。逆着山坡,他们跑动的速度并不快,跑着跑着,队形就开始变得散乱。张须陀默默地扣着箭,心中计算叛匪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一百步,九十步,七十步,他松开弓弦,射出一支响箭。
“嗤――”长箭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从跑在最前方的一名草寇的前胸处射进去。那人的身形猛地一滞,向后倒退了几步,跌倒,咕噜噜滚下山坡。秦叔宝快速一磕马镫,胯下黄骠马发出“唏溜溜”一声咆哮,四蹄腾空,直冲而下。他的骑术十分精湛,胯下战马也是一匹少见的良驹,两个跳跃,已经冲进了敌阵当中。
手起槊落,秦叔宝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两人挑飞。然后右腿轻踹马镫,命令胯下坐骑跑斜线,切开敌军阵列,直奔队伍中的小头目。
他很遗憾地发现自己扑空了,那名小头目身上插着两根箭,一根射在胸口上,另一根插进了眼眶。无论任何一支都足以致命。秦叔宝快速扫了一眼李旭,然后手中的长槊横扫半圈,将试图夺回头目尸体的数名草寇抽倒,紧接着来了个侧面横切,将惊惶失措的敌人一个接一个抽下山坡。
李旭在黑风闯入敌阵之前,射完了预定中的三箭。他射死了这伙人的头目,又射死了举着灰布战旗的那个旗手。叛军很穷,身上的衣服都是用草灰染的,更不可能买得起铠甲。所以这三箭一点也没浪费,直接夺下了两条性命。
顾不上给敌人任何怜悯,旭子藏弓,拔刀。在黑风前蹄踏入敌阵中的一瞬间,借助惯性用刀刃抹开了一人的胸脯。血在他背后喷起来,溅了临近几名乱匪满脸。那些人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闭着眼睛狼狈而逃。
旭子没有追杀他们,而是拨马横切,他也走了斜线,于秦叔宝的方向恰好相反。两个人的任务是将敌军完全冲垮掉,而不是多做杀伤。
在冲下土丘前的瞬间,旭子发现秦叔宝是个将帅之才。此人知道如果让罗士信和独孤林来完成这个任务,肯定是杀戮过重。所以他主动抢在第一轮出击,既弥补了主将考虑不周全之处,又没损坏同僚的颜面。
对于没有任何训练的流寇而言,战马几乎是他们的天然克星。他们不知道如何有效利用手中的长兵器,也不知道互相保护。旭子的黑刀很快抹倒了第二个人,那是个四十多岁,胡子拉喳的男子。看到战马冲向自己,此人犹豫了一下,没有向其他同伴一样抱头逃走。这片刻的勇敢让他付出了生命为代价,锐利的黑刀切断了他脖颈上的血管。勇敢的男子在原地一圈圈打手机访问***.net独家首发着旋子,手指用力抱住脖颈,试图把生命和血液留在体内。转了几圈后,他跌跌撞撞地倒下了。双眼瞪得老大,留恋地看着生命中冬日最后一缕阳光。
横向跑出一百五十步后,旭子再度拨转马头。他的身边已经没有敌人了,锐利的刀锋面前,盗匪们鼓不起更多勇气。他放慢速度,缓缓撤回凉亭。不远处,秦叔宝也结束了对敌军的追杀,策马向他靠拢过来。
“我杀了四个!伤了大概二十几个!”秦叔宝伸出手,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他不夸赞对方的箭法好,已经被战果证明了的事实不需要夸赞。他现在需要摆正位置,把对方作为朋友,同时作为一个不错的对手。
“我杀了七个,伤得肯定比你少。”李旭笑了笑,回敬了秦叔宝一拳。“我不会使槊,这把刀太锋利……”秦叔宝比自己擅长控制兵器,旭子不得不承认。丈八长槊在对方手里就像有了生命般,可以随意施展。这点他自问做不到,认识的朋友中,好像也没人能做到。
“我们去休息,且看士信和重木的。士信的槊法在我之上,重木的射艺不亚于你!”秦叔宝点点头,理解李旭话语中不服的意思。不过他一点都不生气,男人么,心里就得有这种不服输的劲头。
“愿意为他们两个喝彩!”李旭大笑着,和秦叔宝并络而回。他们相继跳下马,在凉亭内找了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山坡下又传来了喊杀声,二人对敌军的举止视而不见。有张老将军在居中调度,有两名值得信任的弟兄前方冲杀,他们对自己的安危很放心。
注1:秦叔宝出生于571年,书中故事是在大业九年。所以其虚岁四十三。本次战斗为真实事件,具体发生在大业九年春。笔者将其挪到冬天,是小说之曲笔,行家勿怪。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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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被弟兄们用血染红的山坡,裴长才的心里不住地犯嘀咕。“这老石会不会坑我?他当初可是说张须陀中了郭方预的调虎离山之计,跑到淄水边上去了!怎么这会儿张须陀又赶了回来,麾下还带着四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张须陀的厉害,裴长才曾经亲身体会过。那时候他还在知世郎王薄麾下做一个旅率,日子正过得开心。王薄号称是南华老仙的嫡传弟子,知道前一千年已经发生的和后五百年即将发生的所有事情。能算出谁这辈子能得到多少钱财,谋取多少富贵。他算出大隋官军会在辽东兵败,所以带领一波弟兄造了反。他算准大伙的心思,所以编了一首歌,告诉所有人跟着他能够吃香喝辣。他几乎算准了所有事情,可他就是没算到齐郡的张须陀是自己的克星。听说这齐郡地方富庶,他带着弟兄们来捞一票。结果被张须陀从华山一直撵到岱山,又从岱山撵到黄河北岸的临邑,连缠了三道皮索的快靴都跑丢了一只儿。多亏了临邑附近的芦苇丛密,才于野鸭子窝底下拣到了一条性命。
那一次,裴长才在泥浆里蹲了三天三夜,只饿得前胸贴了后脊梁骨,才壮着胆子爬上了岸。上了岸后,他听说王薄又在召集旧部,推算出大伙跟着他将来一定能封侯拜将。裴长才这回长了个心眼儿,没听王某人的忽悠。自己收集了百十号残兵,在东平郡的巨野泽边上拉起了队伍。
当山贼这行当,就跟街头打群架差不多,谁心肠狠胆子大,谁手下的弟兄多,谁就能吃得开。裴长才利用他在王薄麾下学到了那些真谛和自己在街头当混混的经验,混得风声水起,只半年多的时间,身边的队伍就由当初的一百多人发展到上万号。
他这人做事机灵,喜欢在村寨之间转悠。选好了目标后干一票就走,如果对方识相,肯花钱免灾,他也不会把人逼到砸锅卖铁的份上。因为秉承着和气生财的原则,所以他的队伍一直没受过什么挫折。反而在绿林道上名声甚好,当得起义贼这个美称。
本来齐郡这块骨头,裴长才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啃的,但他耐不住石子河的撺掇。那石子河是有大抱负的人,他认为放眼河南诸郡,大小山寨有百十来个,像目前这样各自为战下去,谁都成不了什么气候。这两年朝廷忙着打高句丽人,一直没腾出手来收拾地方,大伙还能活得逍遥自在。如果朝廷哪天不打高句丽了,把主要目标对准各路英豪,则大伙就都成了秋后的蚂蚱,谁也蹦达不了太长时间。
如果不想被朝廷逐一剿灭,大伙就只能联合起来共图富贵。但合兵一处有个关键问题难以解决,那就是谁来当这个大首领。本来知世郎王薄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随着他缕战缕败,那套打卦算命的说辞已经吃不开了。所以,石子河以为,在朝廷开始把目光从辽东收回来之前,谁闯出来的名声最大,谁就能取代王薄成为河南诸郡绿林的总瓢把子。而增长名气的最方便手段就是找一个比任何人名气都大的人来对付,一旦成功地在此人身上捞到便宜,哪怕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胜,也足以让其他好汉们心服口服。
找遍河南诸郡,名气最大的人就是张须陀。一年多来,已经有数十条有名有姓的好汉坏在此人手上。正面打败张须陀,大伙谁都没那个本事。但趁其不备从身后捅他一刀,却不是什么难题。
所以,石子河大老远地跑到巨野泽,与裴长才合兵共谋大业。他的计划是带领兵马在齐郡、鲁郡和济北郡交界处转圈。一得到张须陀离开历城的消息,众好汉立刻发兵抄了他的老巢。张须陀官拜齐郡丞,如果他把齐郡的治所历城丢了,不用绿林好汉们动手,大隋朝的文武百官们也饶不了他。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石子河以十头牛,三十个年青漂亮的女人和五十吊铜钱的代价请来了北海郡的好汉郭方预,由他出兵将张须陀从历城引开。然后,石、裴两位好汉带着麾下弟兄趁着张须陀不在,直扑历城。走到半路上,大伙还顺手做了一票买卖,把济北郡和齐郡交界处的长清县洗劫一空,为两支队伍筹集了充足的军粮。
谁料就比原计划多耽误了一天时间,居然被张须陀赶回来了。眼下,此人就堵在历城西侧五里不到的放鹤岭上的放鹤亭内。要说那放鹤岭也没多大,弟兄们绕岭而过,顶多浪费一个时辰。可那张须陀是谁啊,没点埋伏和后招,他敢以四个人迎战两万大军?
从战斗一开始,裴长才就觉得这里边有猫腻。他特地多长了个心眼,派自己的大儿子裴光带着斥候搜索侧后。事实果然不出其所料,斥候才派出去没多长时间,一名比张须陀还狠的悍将就从大伙背后杀了过来。好在此人没带着任何兵马,否则放鹤岭下这两万弟兄非让人包了饺子不可。
从那名骑着黑马,拎着黑刀的壮汉透阵而过时起,裴长才就想撤兵。善战者不打没把握的仗,谁能保证那名黑大个不是个送信的,跟在他的战马后,还有大股的官军随时会杀过来。但他这个想法被石子河硬压了下去。石子河认为张须陀可能在虚张声势,如果二人这次来大张旗鼓地来了,不试探一下对方实力就走,消息传出去后肯定会被三山五岳的豪杰们当作笑柄。
“呸!你是舍不得那三十个女人和五十吊钱!”裴长才翻着眼皮嚷嚷。气归气,他到底拗不过石子河,只得跟对方约定,双方轮班派人前去试探。每波人数不超过三百,一旦发现敌军有埋伏,立刻撤兵。
这个计策非常公平,石子河不但没意见,还主动派自己麾下的灰衫军打头阵。裴长才见对方行事仗义,也暂时打消了退兵的念头。可三轮试探过后,他发现自己又吃了大亏。张须陀和他手下的将领欺负人,遇到石子河的灰衫军上前,通常是驱散了事。而轮到他的白带军出头,则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前三轮试探,石子河麾下总计损失了不到四十名弟兄。而他的白带兵却被那个天杀的罗士信和独孤林二人用长槊捅死捅伤了七十多个。凡是从罗士信槊下逃生的人,没一个愿意再向前冲。其他人的情绪也受到败回来的人感染,任裴长才把冲锋一次的赏钱由六个白钱提高到十个肉好,都调动不起弟兄们的士气来。
石子河认为,对方五个人即便是铁打的,也有杀人杀累的时候。如果那时伏兵还不出现,则意味着前方根本没有埋伏存在。所以,不顾裴长才反对,他很快又组织了第四轮攻击。
“左右他们看你老石的人顺眼!”裴长才小声哼哼。到了这个时候,他非常怀疑石子河与官府有勾结,否则,为什么张须陀这么快就从淄水旁边赶回到历城,谁给他通风报信?那郭方预也是一方大豪,麾下弟兄少说也有七千多。如果他认真与跟张须陀纠缠,会这么快就被击败么?还有,石子河的人每次进攻都像演戏,几乎走得是同一个路数。先磨磨蹭蹭沿土坡向上爬,爬着爬着旗子就被人射倒了。然后那名使长槊的隋将打左边,使黑刀的隋将打右边,双方就像约定好了般,还没怎么交手,战斗就轻松的结束。
越看,裴长才发现自己的怀疑越有道理。眼瞅着,石子河的人又败了下来。这次他们损失的人更少,除了掌旗的小卒和带队的头目外,其他的人几乎毫发无伤。而那两名隋将,一个黄脸黑须,和一个黑脸络腮胡子的,居然也不认真追杀。轰鸭子般尾随着溃兵轰了几步,然后就大摇大摆走回了凉亭。
“爹,这事情不对劲儿。你看那些官兵,怎么只杀咱们的人?”裴子才的二儿子裴干凑上前,小声提醒。他的看法与自己的父亲极其相似,如果是白带军的攻击行动失败,对方可没那么好心肠。罗士信几乎是追着溃兵屁股撵,直到快冲进大军本阵了,才恋恋不舍地把战马兜回去。
“是不对劲儿,我觉着石当家在玩驱虎吞狼!”裴长才的三儿子裴净读过几天书,见解最为透彻。
“别多嘴,叫咱们的弟兄也悠着点儿。如果攻不上去,别恋战!”裴长才四下看了看,以极低的声音吩咐。
有了大当家这句话,喽啰们哪还肯真玩命。罗士信的坐骑刚从山坡上冲下来,白带军的弟兄已经在小头目的率领下集体转身向后。只有两个逃得太慌张,半路摔了跟头的被罗士信追上戳死,其他人成功完成使命。
“小娘养的贼娃子们,就这点本事么?”罗士信杀得不过瘾,用长槊挑着个人脑袋,在半山腰间呼喝挑战。独孤林则平端着骑弓,狼牙箭架在弓臂上,对着山脚下的人群瞄。今天这仗打得痛快,比以往任何一战都过瘾。唯一令人觉得不满足的是,居然有人的射艺还在自己之上。
“李郎将出手时几乎不用瞄!”独孤林心里计算着和李旭在射艺上的差距。今后自己得加倍努力了,独孤家的人,可不能被一个无名小子比了下去。
他随便射倒了山脚下的一名倒霉蛋,然后回头看向凉亭。下一场恶斗轮到该秦叔宝和李仲坚,有他两个人在,自己可以放心地到凉亭中喘口气儿。
“郡兵怎么还没到,长时间下去,我怕流寇们会狗急跳墙!”放鹤亭内,秦叔宝一边整理战马的鞍络,一边低声向主将提醒。大伙已经出城一个多时辰,在这段时间内,家住在城里和城周围的郡兵们应该得到消息,集结完毕。太守裴操之是个精明人,他应该知道凭着四个人的力量根本挡不住两万敌军。
“老裴,你的人怎能不战而逃?”土丘下,石子河也是满脸狐疑。“没等交手就向回退,这不是丢咱们河南好汉的脸面么?”
“我觉得这里边肯定有诈!”裴长才心虚,不敢直接回答石子河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咱们还是撤吧,张须陀是个精细人儿,他怎么可能会如此冒险!”
为了让自己的论断更有说服力,裴长才指指凉亭中的几个人。“你看,张须陀一直在和那名黑脸汉子嘀嘀咕咕。看,那个大个骑黄膘马的,他怎么转了身,牵着战马下山去了!”
裴长才指的是秦叔宝,对方正牵着坐骑向土丘另一侧走。看样子不慌不忙,好像一个人在游山玩水。这更坚定了他认为眼前是个陷阱的判断,“咱做买卖讲就的是见好就收,反正已经打下了长清县,咱们这票够本了!”
石子河没理睬裴长才的话,他的目光也转向了秦叔宝。此人要去做什么?难道凉亭附近真有埋伏么?他一遍一遍推翻自己的判断,又一次一次屈服于来自内心深处的诱惑。“如果我不顾一切杀上去呢?”忽然间,石子河心中涌起了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击杀张须陀给弟兄们报仇,以老贼首级号令天下…….”
仿佛感觉到了山脚下那疯狂的目光,张须陀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他快速走了两步,追上秦叔宝。
“你对太守大人说,唐公李渊的侄儿,陛下最宠爱的将领李旭李仲坚已经到了,就在我身边。还有,上柱国独孤楷将军的族弟独孤林也不肯单独退回城内!”张须陀向山下看了看,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叮嘱。
注1:文中华山为山东的华山,在历城边上。不是陕西华山。
注2:史书记载,此战初始,张须陀来不及召集兵马,只带了四个人出战。后郡兵赶到,击溃敌军。非酒徒随意杜撰。另外,有读者认为隋唐时无马镫,据相关史料,中国的马镫最晚出现时间不晚于东汉。魏晋时期的壁画中已经有骑兵和马镫侧面图像。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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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马脸上高高堆起的柴薪,秦叔宝就知道大伙误解了太守裴操之。太守大人不是故意要耽误战机,他真的不是故意想把所有人害死。
突出城墙外,用以弥补防御死角的马脸上此时已经堆满了干柴,齐郡太守裴操之大人身穿一袭干净整齐的大隋官袍,脖子上挂着印信,满脸肃然。十一月的天气,城头上的风有些大,老大人却一点儿也不怕冷。没等秦叔宝开口求援,他扯着嗓子冲城下喊道:“叔宝,既然你也跟着张郡丞自谋出路了,老夫亦不能怪你。烦劳你看在这么多年来老夫并无慢待之处的份上,给张将军带句话。就说老夫祝他一路顺风。如果他想兵不血刃地拿下历城,你且来看!”老太守一手指了指脚下的干柴,一手高高地举起了火把。“老夫不会半点武艺,却舍得以这条命来报效国家!”
“这哪跟哪啊!”秦叔宝气得眼前发黑,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好在他为人沉得住气,趁着裴太守没下令放箭之前赶紧大声解释:“大人,大人不要误会,张郡丞没有投降敌军。贼军被我们挡在放鹤亭外了,我回来不是劝降,是替大人来求援兵的!”
城头上的郡兵本来就不相信张须陀会投敌,但三个最有威望的将领都跟着张须陀出战在外,剩下的人没有主心骨,所以才被裴操之说得不敢出城相随。此刻听秦叔宝这么一解释,大伙立刻鼓噪起来,欢呼着,准备冲下马道去开城门。裴操之却不肯相信秦叔宝的话,扭过头去,连声喝令,依靠亲兵的家将的力量强行将郡兵们约束住。随后,一心以死铭志的太守大人将目光转向城下,伸手戟指:“秦将军,老夫原以为你是个君子,没想到你也学会了信口开河。以四个人挡住数万贼军,你当老夫是傻子么?”
放鹤亭距离历城不到五里,站在城墙上可以清楚的看到远处的人影。从历城方向看去,张须陀从到了放鹤亭后,就一直坐在凉亭下看风景。贼军从始致终就上来一个人,跟张须陀秦叔宝、罗士信几个见礼,客套。然后罗士信等人就一趟趟向山下跑,一趟趟返回来。那情形分明是双方在谈条件,哪里像是在拼命!
风中隐隐又传来的喊杀声,裴操之可以对此充耳不闻,秦叔宝却心急如焚。张将军的疑兵之计挺不了多久,再晚片刻,贼人肯定踩着张将军的血杀到城墙之下。到那时,恐怕城头上的老家伙除了自焚之外,不会有任何退敌之策。
强压着一箭将裴操之从城头上射下来的冲动,秦叔宝鼓足丹田气,大声反驳:“弟兄们,张大人这几年四处征讨,杀了多少土匪流寇。他怎会是变节投敌之人。哪个土匪胆子大,敢接受张大人的投降。”回头焦急地向远方望了望,秦叔宝又把目标对准了裴操之:“裴大人不相信秦某,不相信张大人和罗士信,难道还不相信独孤林的忠诚么,他可是上柱国独孤信大将军的弟弟,当今皇上的表亲。陛下的心腹爱将李旭李仲坚也来了,正在和张大人并肩抗贼。他可是把三十万大军从辽东救回来的功臣,难道大人连他也信不过么?”
最后两句话极为犀利,裴操之即便一心以身相殉社稷,也不得不考虑再犹豫下去的后果。万一秦叔宝所言属实,自己现在的举动恐怕不会像想象中一样留下千秋英名。独孤家会找裴家算这笔帐,皇帝陛下那里也不会甘休。万一府兵中再有几个居心叵测的将领打起给李仲坚报仇的借口……
裴操之犹豫着,手中火把“突突突”地直冒黑烟。个人生死是小,家族利益最大。反复考虑后,他终于决定放弃殉国的机会,用火把指了指城门,低声命令道:“开城,虎翼、鹰扬两营郡兵出去随秦督尉救援张大人。其余人,继续在城头待命!”
“是!”郡兵们答应一声,立刻敞开城门,冲了出去。秦叔宝顾不上跟太守大人再呕气,喊了声“弟兄们随我来!”带领大伙向扑向放鹤亭。不算路上耽搁,光在城墙下等着裴操之做出决定就花了半柱香时间。他不知道那个不甚高明的疑兵之计此时是否还没被人看破,如果露馅了,年近五十的张大人能否有机会活下来?一切都看运气了,秦叔宝气愤地想,回过头扫了一眼历城县高大的城墙,他看见裴操之换了一支新火把,又站在了那堆干柴之上。须发飞扬,长袖飘舞。
此刻放鹤亭外的战斗已经进入到胶着状态,张须陀带着三个人,和数百名灰衫军胶着。石子河在又付出了两位小头目的性命后,终于决定亲自来试一试前方到底有没有陷阱。他由三十多名亲兵护着,站在攻击序列的最后,监督两个旅的精锐向上仰攻。山坡上可供攀爬的地方不太宽敞,只能放下这六百人。如果不是因为场地拥挤的话,石子河恨不得麾下的万把人统统塞上去。
头包灰布巾帕,身穿灰色号衣的流寇们高举着柳木做成的盾牌,小心翼翼的向上爬。没有人愿意走快,一上午的战斗已经耗干了大伙的士气。他们都是普通喽啰,不需要像山大王那样考虑长远,也没有什么宏伟志向。此刻,他们唯一想到的就是,前方那几个人不好惹,虽然才四个人,但自己身边的袍泽没一个人对方敌手。特别是那个喜欢割人鼻子的罗士信,简直就是杀星下凡。凡跟他交上手的,肯定没有活命机会。还有那个脑门被阳光晒得发黑,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手中的弓箭就像长了眼睛,任你怎么防都防不住。
一支羽箭飞入人群,流寇们的队伍登时一顿。距离放鹤亭还有一百二十多步,亭子中的人居然在这个距离上也敢开弓!短暂的惊诧后,有人开始尖叫:“六当家,六当家中箭了。”听了喊声,喽啰们的脚步立刻放得更慢,不断有人回过头去,希望在自己被羽箭射中之前,能听到大当家那里发出撤退的命令。
“加快了上,他发不出几箭!”石子河从盾牌后露出半边脸来,冲着弟兄们大叫。“不就是几支箭么?大伙既然干了这行…….”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一名亲兵抢上前,用身体替他挡住了飞来的白羽。随后,那名亲兵就像被人当胸推了一把,仰天跌倒,再也没机会爬起来。
“保护大当家,保护大当家!”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情急之下喊出了这样的命令。刹那间,举着盾牌想起挪的喽啰们不约而同地退了下来。距离石子河近的举起柳木盾,在亲兵们的外围再度叠出一层足以挡住阳光的防护墙。距离石子河远的,则肩膀并着肩膀在防护墙两侧拍出一个人字。
“上,上,都***给我上。”石子河彻底被激怒了,从亲兵尸体上捡起盾牌,将靠近自己的喽啰兵砸了个人仰马翻。“***,老子怎么养了你们一群废物!都给我上,再有向后跑的,老子亲手点了他的天灯!”
喽啰们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不敢抗拒逆大寨主的淫威,哆哆嗦嗦地开始了第二次进攻。裴长才见自己的白带军帮不上忙,为了显示双方的合作诚意,他命令弟兄们用踏歌方式替友军助威。听到将令,万余喽啰在山脚下肩并着肩,脚步踏出了同样的节奏。
“巨野泽畔好儿郎,纯著红罗锦背裆。”这是王薄造反时的战歌,裴长才拉杆子单干后,苦于不识字,做不了属于自己的战歌,所以只好将王薄的战歌借用,掐头去尾地窜改一番,拿来鼓舞士气。
“横侵矟天半,轮刀耀日光。”山坡上又有人被射中了,队形猛地一滞。山下的踏歌声也跟着停了停,然后又响了起来。
“入泽吃獐鹿,出泽食牛羊。”歌声渐转高亢,喽啰们憧憬着以前没有过,今后可能会拥有的富足生活,满脸幸福。激昂的歌声鼓舞了所有人,流寇们的士气慢慢恢复。山坡上,举着柳木盾向前爬的人慢慢直起腰,开始加速冲锋。
“弟兄们,加把劲儿,先过亭子者,赏羊一头,酒半斗!”石子河见军心可用,躲在亲兵们身后,大声命令。
“羊一头,酒半斗!”大小头目齐声响应,欢呼声有如雷动。历城在以前从来没被任何一支响马光顾过,周围郡县的很多富户把家都搬了进去。如果今天能顺利冲过眼前四个人组成的防线,攻入城内…….
“也许晚饭时可以分到一块肉吧!”冲在最前拍的小头目微笑着跌倒,一支凌空飞来的羽箭射断了他的喉咙。没来得及叫喊,血已经涌满了他的嘴巴。腥腥甜甜的,带着股子新鲜得肉味道。上一次闻到肉味是两天前,大伙刚拿下长清县后。再上一次,再上一次是两年前吧,那时他替庄主大人收粮食回来,路上幸运地用石头打中了一只后腿受伤的兔子。兔皮拿去换了半斗米,兔子肉熬着咸菜吃了十多天。那是他平生最幸福最安宁的日子,比死亡来临时还安宁。
“忽闻官军至,提剑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歌声突然变得悲壮慷慨,喽啰们踏着同伴的血向前冲去。他们也许愚昧,粗鲁,他们连如何握兵器都没学会,但在这一刻,无人能否定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勇敢。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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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几次出击过于顺利,所以李旭对山腰下的匪徒有些轻视。在撤回凉亭和罗士信等人轮换时,他笑着说如果流寇们用兵一直都像上午这般“谨慎”的话,四个人可以再抵挡对方半个月。但很快,旭子就发现自己笑不起来了,伴着那震天的歌声,足足有六百名流寇冲上了山坡。
“羊一头,酒半斗!”头目们提出战斗奖赏粗鄙不堪,从头到脚也没离开一个“吃”字。可一个简单的“吃”字,却令胆小的喽啰们全都疯狂了起来。“入泽吃獐鹿,出泽食牛羊!”他们哼着不切实际的战歌,一拥而上,居然逼得罗士信和独孤林两个不得不后退。“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流寇们高歌向前,踏着袍泽的尸体,义无反顾。
是谁把这些老实巴交、胸无大志的农夫变成了盗匪?李旭不敢去想其中答案。此刻他既没有感悟人生的时间,也鼓不起割肉喂鹰的勇气。为了拖延流寇们冲到自己面前的脚步,他只有不停地弯弓搭箭,每一次松弦,必有一人闻声而倒。
骑在静止的马背上射五十步之内的目标,旭子几乎不用瞄准。弓弦爆发出一声脆响,他把试图从背后偷袭罗士信的一名喽啰兵射倒在地。然后,他快速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破甲锥,瞄准了带队冲杀的另一名小头目。
长箭在半空中发出一声低啸,撕开布甲,射入那名小头目的胸口半尺。哼着战歌的小头目迟疑地向凉亭这边望了一眼,吐出一口血,缓缓地倒了下去。流寇们的队形又是一乱,趁着这个机会,罗士信连挥长槊,将逼近自己身边的人迫退数尺。敌军人太多,山路又不平坦,让他一身的本事有点施展不开。正郁闷间,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看见自己侧后有金属的光泽闪动。
“找死!”罗士信猛磕马镫,逼得战马向前跳出数尺。旋即,他以槊为棍,转身横扫。槊身上猛然传来一股巨大的阻力,一名偷袭失败的流寇被槊尖扫中,肚破肠开。罗士信没时间去检视自己的战果,快速把身体拧正,槊身有带着风声扫回,磕飞了两柄刺到眼前的尖木棒。
一个绳子从半空中抛来,毒蛇般缠住了槊身。罗士信用力回夺,长绳另一端的敌军小喽啰却死死握住绳索不肯松开。这名放羊出身的小喽啰力气没有罗士信大,连人带“兵器”被撤得快速向战马靠近。他急中生智,把双腿紧紧地插入泥土中。快速前进身躯被山势所阻挡,小喽啰大声惨叫,整个身体都弯成了一个三角形,脚下的泥地亦被他的腿硬翻出两道带血的深沟。就在此时,一个不怕死家伙看到便宜,挥刀直奔罗士信的战马。
“无耻!”罗士信气得破口大骂,却无法及时扯回长槊保护自己的坐骑。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一支长箭破空而至,射翻已经扑到战马脖颈前偷袭者。紧接着,第二支羽箭呼啸而来,正中那名扯着绳索的小喽啰的咽喉。
“士信,重木,靠到凉亭这边来!”张须陀在给弓臂搭上一根羽箭的同时,大声命令。叛匪们拼命了,罗士信的威名已经镇不住他们。接下来将是一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恶战,结果如何,未可预知。他松开弓弦,射杀与独孤林纠缠的喽啰兵。然后飞身下马,顺势从战马身侧解下一根铁脊蛇矛。
如果是两军在平地上对冲,战马的作用不亚于令武将多了一双手臂。但在四个人没法与数百名红了眼睛的敌手对冲。如果不想逃走的话,采用徒步迎敌的方式更利于互相照应。张须陀侧过头,试图建议李旭也徒步接战。却看见旭子在马背上快速射出一箭,然后跳下坐骑。在身体落地的瞬间,又发出了第二箭,射翻对面冲得最勇敢的一名对手。
“老夫无能,让李郎将受累了!”张须陀非常抱歉地说了一句。挥矛,将冲到眼前的一名敌手砸得脑浆崩裂。接着,他以矛为棍,“呜!”地抡开一个大圆,凡被铁矛碰到者,无不筋断骨折。
“能和张大人并肩作战,是小子的荣幸!”李旭快速回了一句,松开弓弦,将冲到独孤林身边的喽啰兵射死。流寇们的攻势很猛烈,一幅不死不休的劲头。罗士信和独孤林几度试图冲回凉亭这边,都被敌人缠得死死的,无法成功与“主力”汇合。
“你,退后几步,进亭子!”张须陀头也不回,命令。经过一上午的实战检验,他对皇帝陛下给自己派来的这名臂膀非常满意。少年人不但头脑清醒、马术、刀法和射艺也堪称一流。特别是他手中那张弓,张须陀分辩出那是大隋开皇年间的兵部统一制造的极品,臂短而力足。能将这种弓使得如此娴熟的,张须陀近十年内没看到第二个人。能将这张骑弓当步弓用,还能箭无虚发的,张须陀可以保证自己这辈子是第一次见到。
李旭非常默契地后退数步,整个人缩进了凉亭中。凉亭四周有一道齐腰高的围栏,人站在其内,安全性大增。此外,张须陀舞矛的招式大开大阖,距离他太近了,也的确影响老人家的发挥。
张须陀没了后顾之忧,兵器抡得更顺手。一人一矛夹着一团风,快速在敌人之间游走。石子河派来几名精锐手下过来试图缠住他。被老将军一人一矛,连人带盾牌砸了个稀烂。紧接着,张须陀大喝一声,前冲数步,硬生生冲破盗贼们的队伍,来到罗士信的战马前。
“跟我走,靠向凉亭!”张须陀大声命令。随后挥矛猛砸,将拦在罗士信战马前的两名喽啰砸翻,接着长矛突刺,直接将另一人挑起来,甩上了半空。
罗士信本来就凶如野虎,得到张须陀这个强援,谁还拦他得住。当下二人互相照应着,槊矛齐舞,从人群中趟出一条血路,冲回李旭用羽箭坐镇的凉亭。两个胆大的乱匪奋力来追,才迈动脚步,被李旭一箭一个结果了性命。其他盗匪见到自己一方尸骸遍地,对方的人居然一个没能留下,惊叫了一声,气势瞬间又是一沮。
“你护着李将军,别让其他人靠近凉亭!”张须陀丢下罗士信,转身再度杀入敌群。一瞬间功夫,他身上的铁甲先后被几支兵器刺中,但对方在刺中他的同时,已经被铁矛扫了出去。因为力道来不及用足,每一处伤口都无法给予其重创。
转眼之间,张须陀又冲到了独孤林马前,颏下胡子和身上的铠甲都被人血染了个通红。那些喽啰兵见了他凶神恶煞般模样,心下胆寒,有几个丢弃兵刃居然向远方逃去。张须陀无暇去追,用矛尖向放鹤亭指了指,带着独孤林再度于人群中冲开一条血路。
四个人汇合,站在凉亭附近死守不攻,局面立刻大为改观。试图冲上前立功的山贼首先要提防被旭子用羽箭招呼到。好不容易躲过了羽箭,又要面对两根长槊,一柄铁脊蛇矛。单打独斗,罗士信手中的一根长槊就已经令人威风丧胆,同时面对三个与不亚于罗士信的好手,流贼们即便有那个勇气,也没那个本事。
“冲上去,冲上去,张老儿自己都上阵了,他们只有四个人,根本没有埋伏。”石子河躲在人群后声嘶力竭地喊。他发现自己赌中了,张须陀的确在虚张声势。四个人,居然敢硬撼两万大军,这老头的胆子简直是生铁打的。
已经逼近到凉亭附近的流贼们面面相觑,石子河的命令他们听得一清二楚,眼下这种情况,傻子也知道附近根本不会有埋伏存在。如果他们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势头不顾一切向前冲,就是累,也能把张须陀老儿累死。
但他们谁都不愿意冲上去做第一个,甭说第一,就是前十名冲上去的人,也不见得有机会领到大当家许诺的赏赐。那胡子被血染红的老家伙比少年人还有力气,铁脊蛇矛在他手里简直能当鞭子用。直接被砸死了还好说,万一被砸断了脊梁骨,山寨里可没有养“白吃饱”的规矩。
“尔等还要战么,尽管上来!”张须陀手持铁矛,站在罗士信和独孤林二人中间,威风凛凛。这一年,他四十九岁,比起汉代老将黄忠,还算一个年青人。
流寇们发出一阵鼓噪,无一人愿意打头阵。“杀了老家伙,赏十头羊,五斗酒!”石子河咬着牙,把赏金向上涨了十倍。话音刚落,他心头猛然感觉到一阵惊惶,本能地向旁边躲了躲,羽箭破空带起的劲风刮得他汗毛直竖。就在他身边,一名身穿猪皮战甲的亲兵惨叫着倒了下去。
“晦气!”李旭悄悄嘀咕了一句,再次将箭搭上了弓臂。这一上午弯弓次数太多了,他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两臂已经开始哆嗦。为了不影响伙伴们的心态,他以极小的幅度喘了几口气,努力端稳弓身,将箭锋瞄向距离张须陀最近的一名小头目。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尔等到底要干什么!”张须陀横眉怒目,质问敌军。如果石子河命人放箭,顷刻之间就会把他和其余三人射成刺猬。为了不给敌人思考的时间,老将军不得不一次次故弄虚玄。
“杀上去,杀上去,就算他浑身是铁做的,也架不住咱们这么多人踩!”石子河的先锋兵马后,又挤上前六百多人。裴长才与石河一样,藏身于亲兵中间,大声给众流寇出主意。既然前方没有埋伏,他当然不能让石子河一个人立了全功。响马们合伙打劫讲就的是谁出力多谁拿大头,能分好处的时候,白带兵向来不甘心屈居人后。
“杀上去,你们行不行啊,不行就下来,让我们上!”裴长才的长子裴光口才不亚于其父,对着挡路的灰衫军先锋精锐煽风点火。石子河麾下的弟兄自然不肯在这最后一刻将功劳让给别人。几个小头领以目光互相示意,突然大喊一声,同时带着数十名兄弟扑向了凉亭。
“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齐鲁男儿!”张须陀大喝,抖动铁矛,迎住冲在最前方的敌人。秦叔宝能不能把援兵带来,现在已经不需要他考虑了。战到此处,敌我双方生死有命。
他一矛击飞敌人的兵器,又一矛将对方刺了个对穿。然后拔出铁矛,快速后退。两个蟊贼呐喊着追来,被罗士信和独孤林一人一槊料理掉。紧接着,张须陀的身形再度前冲,于兵器丛中将一名叫嚣甚欢的流寇头目脑门拍碎。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张须陀铁矛横扫,荡出半个***。罗士信护住他的身左,独孤林挡住他右侧敌军。三人的动作配合默契,犹如一个人长了三头六臂。在群贼环攻之下,丝毫不落下风。
“绕过去,抄他后路!”有人大声给灰衫军出主意。众盗匪们奋勇向前,从两翼抄向凉亭。张须陀等人只能挡住正面,如果从侧翼包抄过去将他围起来。即便是真的三头六臂之身,也有手脚忙不过来的时候。
敌军一改变战术,李旭所承受的压力立刻增大。他只有一张弓,而对方冲上来却是二十几个。他快速松开弓弦,射翻冲得最快那名盗匪。然后弯弓射倒第二个。没等他将第三支箭搭在弦上,第三名手持白蜡木杆的盗匪喽啰已经靠近了凉亭。贴身肉搏,长枪兵自然不会惧怕弓箭手。口中发出一声得意的欢呼,盗匪喽啰将白蜡杆削尖的一端对准了旭子的胸口。这一击,他志在必得。连身边的同伴都不忍与他争功,刻意放慢了前冲速度。白蜡棒尖端没有传来期待的力道,小喽啰发现自己居然在不到五尺的距离上刺空了必中一矛,他慌忙回夺兵器,却发现白蜡杆被那名弓箭手夹在了胳膊底下。随即,他看见旭子变戏法般从地上拔起一把黑色长刀,接着,他发现自己飞到了半空中,看见历城内炊烟袅袅,街道美丽得犹如人间仙境。
失去身体的头颅叹息着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李旭一脚将无头尸体踹飞,出柙老虎般跳出凉亭,逆着人流直冲上前。流寇们谁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躲避不及,居然被他一口气砍翻了三个。血泉水般喷起来,染得冬日天空殷红一片。
旭子的眼睛急红了,他只有一个人,护不住张须陀等人的背。加上张须陀,他这边只有四个人,扼守不住脚下的官道。“没有任何办法了!”他大声怒吼着,冲散凉亭一侧的敌军,然后不与张须陀等人做任何配合,一人一刀,脱离战团核心,从敌军相对稀落处径直切向了躲在人群后的石子河。
没有人想到旭子会这么干,包括一向小心翼翼的石子河本人也没有。流寇们一直提防的是有人在远距离用羽箭将自家主帅阻杀,却不曾设想只有四个人的敌军会突出奇兵反击。等他们听到了石子河的惊叫声,整个战场已经乱了套。旭子大声咆哮着,野兽一般,硬生生冲破了两小队人的拦截。转眼的功夫,他身上受了四五处伤,但是和敌军主将之间的距离也缩小到不足三十尺。
石子河身边亲兵众多,在人群中杀了他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战场上的形势让人无法保持冷静的思考能力,前几次试探性攻击中,那柄黑色长刀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太惊人了,关心石子河安危的喽啰们不敢拿大当家的性命做赌注。
张须陀又用铁矛刺死了一个对手,接着,他敏锐地发现自己周围敌军稀少了许多。盗匪们纷纷转身向后,头也不回。张须陀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因。本来被他保护在身后的李郎将不知道从何时起,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已经冲到了敌军主将身边。追得敌军主将与亲兵大步后退。而在李郎将身后,数百灰衫军士卒大叫着紧追不舍。
“好汉子!”张须陀心中暗赞,他由衷地喜欢上了这个副手。虽然双方彼此之间相处了不到半天,虽然马上大伙就要一同战死。但黄泉路上有这样的勇者相伴,绝对无人会感到寂寞。用铁矛向石子河指了指,张老将军对浑身是血的罗士信和独孤林二人下达了总攻命令,“跟我冲上去,杀了姓石的!”
“是!”回答声不仅来自罗士信和独孤林两个,在山坡上,数百人轰然以应。张须陀惊喜地回头,看见秦叔宝带着四十几个骑兵冲上了山梁,而在他身后的官道上,还有无数齐鲁壮士呐喊着杀来。
“叔宝,速去救李郎将!”张须陀高兴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紧追石子河战旗不舍的李旭叫嚷,“快,快,……!”
“是!”秦叔宝双腿一磕马镫,顺着山坡直冲而下。山坡上的流寇的队形本来已经非常混乱,猛然见到秦叔宝带着大队人马冲下来,以为自己遭遇到了一直小心提防的埋伏。刹那间,石子河的灰衫军冲散了裴长才的白带军队形,裴长才的白带军仓惶下逃,又冲散了山脚下观战的灰衫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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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而激烈的战斗中,旭子身上受了很多处伤,全靠着铠甲精良才不至于丢掉小命。他不知道援军已经赶上来了,也没意识到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四周都是流寇,停下来肯定死路一条。同样是死,不如先把前面不远处那个胆子甚小的土匪头子一刀劈掉。
一名逃得太慢的喽啰被旭子从背后追上,一刀砍去了半个肩膀。根本无视对方在地上翻滚挣扎的惨状,旭子的靴子踏过此人的身体,追上另外一名流寇,从背后将其砍倒。他在跑动中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和拉风箱般的呼吸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有个小头目受不了这种压力,绝望之下扭头拼命,被旭子一刀扫掉脑袋。
“噗!”红色的血浆喷泉般跳起来,溅了旭子满脸。他伸手抹了一把,继续追击着前方的人影。石子河跑到哪里去了,他已经看不见。此刻,旭子眼前的世界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天、地、云、山,一片殷红。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杀人,那时的世界也是红的。第一次杀人为了什么原因来着?他一边跑着,一边迷迷糊糊地想,为了活命,对是为了活命,如果自己不杀了那些奚人,自己就得被他们杀死。
旭子不想死,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支持不住了。他想起了苏啜部消灭掉索头奚部落的那个春日,在一片寂静的红色世界里,苏啜附离举起刀,杀鸡一样割开了乌一勒老人的血管。然后,让红色的血喷进一个红色的木桶内。
苏啜部杀人是为了供奉长生天,让长生天赐给他们勇气和好运。我杀人是为了什么?这些流寇杀人是为了什么?没有答案,旭子感觉到眼前的红色世界在摇晃,一个人影被他追上,那个人突然跪倒,叩头,哀哭。
“你愿意赎罪么?”李旭听见一个不是自己的声音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然后,他挥刀,切开投降者的咽喉。
几个已经跪倒在山坡上的流寇被这一幕吓呆了,他们惨叫一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逃命。旭子像喝醉了般追上去,一个接一个将他们砍翻。“赎罪!”“赎罪!”每砍倒一个,他都嘟囔着喊一声。眼前世界越来越红,红得像化不开的血。
他不想再继续杀戮,却压抑不住心中的疯狂念头。第一次杀人,他记得自己是为了活着。以后的所有杀戮,突厥人、高句丽人、叛乱的大隋百姓,他记得自己都是为了活着。“我只是为了好好活着,老天,你为什么不让我活得好一些!”他挥刀向天质问,嘴里却只发出“啊――啊――啊”哀鸣,犹如苍狼在嚎叫。每当我刚刚拥有一些自己的幸福,你就要把他无情地拿走。陶阔脱丝、护粮军的伙伴、雄武营的弟兄,还有友谊、信任、亲情……
“原来,我什么都没有!”他吃吃地笑了起来,追向另一伙跑不动的敌人。那些人见到一个浑身是血,狞笑着的魔鬼,不敢迎战,四散奔逃。旭子单手举刀追了过去,忽然,他听到背后有急促的马蹄声。
“去死!”李旭大喝,拧身回劈。耳畔只听见“呛啷!”一声脆响,已经成为他生命一部分的黑刀居然被人击飞到了半空中。“终于来了!”旭子感觉到心里出奇的轻松,他挺直身体,微笑着去迎接死亡的到来。
递到他眼前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李将军,李将军,我是叔宝!”那名砸飞了李旭兵器的武将跳下坐骑,扶助李旭的身体。李旭迷迷糊糊瞪大双眼,发现周围的景色又清晰起来。秦叔宝用大手搀扶着自己,不远处,罗士信和独孤林正牵着黑风赶过来。
“贼军退了?”李旭用力揉了揉眼睛,结果把眼前景色又揉成了一片血红。有人憨厚地笑着递来一条汗巾,旭子重新擦净脸上的血,这次,他终于看清出了战场上的情况。周围到处都是跪在地上请求投降的叛匪,秦叔宝带着四十多名骑兵护在自己身边,还有数以千计的大隋郡兵沿着官道跑过来,尾随远处的烟尘追杀。
“李将军好武艺,独自踏阵,吓得石子河抱头逃命!”罗士信走上前,笑着挑了挑大拇指。他长得很英俊,身侧高大,皮肤白皙,对人笑的时候,嘴里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是弟兄们来得及时!”李旭谦虚地笑着。他感到浑身发软,这是战后脱力的表现。
有名郡兵跑上前,替旭子捡起黑刀。大伙都看到了眼前这位将军的兵器被秦叔宝一槊挑飞,但这并不影响大伙对他的敬重。此人是个英雄,独自一人将石子河追得满山跑。秦督尉那一下是在其心神大乱的时候,如果两人真的交手,秦督尉未必能如此顺利地缴了其兵器。
“李将军,请恕秦某方才鲁莽!”秦叔宝将黑刀接过来,双手捧还给李旭。对方是府兵的将军,他是郡兵的督尉。虽然彼此之间在级别上相差不大,但能不发生的误会还是不要发生的好。
“叔宝兄客气了,如果不是叔宝兄及时将我唤醒。我今天恐怕非疯掉不可!”李旭双手接过黑刀,笑着回答。他知道秦叔宝那一击是出于好心,否则,今天自己还不知道要疯多久。他知道自己刚才像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景非常痛苦,又非常真实。想到这,旭子又用汗巾擦了把脸,感觉到心里冷冷的,好一阵后怕。
“李将军是战得太久了,被血气所迷。上马走走,一会能恢复过来!”秦叔宝见旭子的眼神依旧有些迷茫,笑着叮嘱。很多人初上战场的时候,见了血,都会发生类似的情况。“可李将军曾身经百战的啊?”秦叔宝猛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出于谨慎,他把迷惑藏在了肚子深处。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四千郡兵追着两万多流寇杀出了二十余里,直到天色开始发暗,才陆续收兵回营。此战,共计有七百多名流寇被阵斩,五千多流寇因为受伤或跑掉了队被俘。而郡兵们的全部损失加在一起不到六十人。
齐郡太守裴操之确定了流寇被击退后,带着城中父老,敲锣打鼓迎出了城。对自己未能判明敌情,及时出城接应的错误,裴操之非常惭愧。当晚的请功宴上,他一再把酒赔罪。张须陀和秦叔宝等人却丝毫没有不快的表示,反而回过头来向老太守敬酒,认为他“克尽职守,调度有方!”
李旭在旁边看得暗自纳罕,他知道如果换了自己在张须陀的位置上,即便不与裴太守翻脸,至少也要当众抱怨一番。可张须陀、秦叔宝二人仿佛都忘记了血战时的危险,脸上的笑容一个比一个灿烂。即便是心气十分高傲的罗士信和独孤林,也微笑着与举盏相陪,根本没把白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看来郡县上的事情也和朝廷中一样,背后充满了玄机!”李旭望着频频举盏的伙伴,心中偷偷地想。突然,他觉得眼前有灵光一闪,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就像行走在迷雾中的人突然看见了阳光,心中刹那间充满了喜悦。仔细去想,却什么也没抓住。但再看裴操之脸上的笑容时,却觉得老家伙没自己想像中那么迂腐,好像对方那些无心之失都是可以原谅的,虽然他差一点就把大伙送入死地。
正胡思乱想着,裴操之又举起酒盏,把目光转向了他这边。“老夫闻听朝廷派一员虎将前来协助剿匪,正准备派人去迎接。没想到第一次与李将军见面,却是在凯旋途中。将军为我齐郡流了血,老夫以此盏薄酒敬将军,以表我齐郡百姓谢意!”
“不敢,不敢。末将只是克尽职守而已,愿与老太守同饮!”旭子赶紧站起来,非常客气地回答。不知不觉间,在官场上学到的套话和虚礼被他熟练地应用出来,应对得从容稳妥,落落大方。
“罗督尉和独孤督尉今天血战退敌,老夫不才,愿以此盏为二位贺功!”敬完了李旭,裴操之又亲自把盏敬罗士信贺独孤林,两个职位低于李旭的副督尉也连忙站起来举盏,口里说着谦虚之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诸位今天都为保护自己的家乡所流血,家乡父老,对诸位的恩情永不会忘!”裴操之再度举盏,冲着郡兵中的众校尉、旅率们说道。“请满饮之盏,来日奋力杀贼,保卫家乡!”
“愿与老大人共饮!”众校尉、旅率们亦举盏相应,一时间,屋子内杯来盏去,气氛甚为融洽。
“这次我军血战退敌,俘虏了五千六百多名贼寇。其中两千多名灰衫军,末将准备将其放掉,以离间两支流寇之心。”待裴老太守敬完了一圈酒,张须陀回敬了他一杯,然后笑着说道。
“张将军想做什么,尽管防守去做。朝廷那边如何应对,自有老夫来安排!”裴操之心情大好,笑呵呵地与张须陀对饮了一盏,没口答应。
“剩下的那三千多人,咱们还按照老方式处理?”张须陀放下酒盏,笑问。
“当然按老方式了,他们四处抢掠,难道还能饶了不成!老方式,将军尽管去做!”裴操之大笑,再度杯。从脸上笑容来看,仿佛刚刚完成了一笔大买卖。
“诸位大人运筹帷幄,使得我等粮草无缺,这保境安民之功,诸位大人理当居首”待太守和郡丞两位饮完了,秦叔宝上前,代表郡兵回敬了齐郡众文官、属吏。
“岂敢,岂敢,我等皆尽职责所在,不敢贪弟兄们血战之功!”金、户、兵、法、士诸曹主簿赶紧站起身,笑着与秦叔宝共饮。大隋朝素重军功,隋唐从当今圣上开始,有军功者升官已经不像原来一样快。但身为文职,不费一刀一枪分了许多功劳在手,还是令文官们非常开心。
“流寇皆属狼性,伤之不死,必然会回来报复。此番我等只使其遭受小创,未伤其筋骨。据我将推测,半月之内,其必然卷土重来!”待大伙都饮完了,秦叔宝又捧了一盏酒,笑着解释。
“诸位将军尽管杀贼,除恶务尽。至于辎重补给”户槽主薄望了一眼裴操之,得到对方暗示后,非常大气地回应,“我等尽力挪一挪,肯定给将军们凑出够两万人吃一个月的口粮来,骡马、牲畜的饲料也决不亏欠。”
“如此,叔宝代表弟兄们多谢诸位大人仗义!”秦叔宝老练地敲砖钉角,然后举盏,一饮而尽。
“愿在城门处看到将士们再度凯旋!”大小文官、属吏亦干杯,脸上的表情熏熏然,说不出地惬意。
“如果我当初……”看着秦叔宝、张须陀二人领着麾下将士熟练地与众文官周旋,李旭的双眼越来越明亮。当初自己在护粮军的日子过得很舒坦,那是因为自己职位低,与别人没冲突。另外,经验老到的刘弘基把所有杂事替自己揽了过去。在雄武营,这些官场上的文章都是宇文士及来做,虽然平素军务上宇文家的三公子从不插手,但此人对雄武营的发展功不可没。
旭子终于明白自己刚才突然领悟到了什么。自己先前所遭受的种种挫折和磨难,未必全是由于命运的捉弄。有些事情,分明是自己做得不够圆熟所至。就像眼前,如果张须陀将军揪住对方的把柄不放,也许他可以暂时让裴操之低头。但出了一口恶气后,郡兵们的处境必然越来越艰难。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许并不仅仅能用是非对错来衡量。有时候明智地后退半步,给彼此之间留些余地,包容一些错误,反而可以使双方今后都会努力做得更好。
在官场中,个别时候,有原则的退让,不代表着屈服,而是另一种前进方式。而一味的僵硬,往往会把本来不算糟糕的事态弄得更糟。
旭子发现自己来对了地方,他举起酒盏,笑着走向裴操之老大人。刚裹好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但痛过后,人会变得更清醒,更成熟。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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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旭子清楚的记得宇文士及曾经跟自己说过的话。当时的他初识官场风云,对此言一度视为至理。但在庆功宴上看了张须陀等人的作为,旭子才发现,宇文士及只说到了人与人关系的一个层面。人和人交往更深的层面其实是:当利益可以共享的时候,不是朋友的人也可以互相帮忙!
在张须陀的暗示下,郡兵将领们将很大一部分功劳都让给了太守府的文官和地方小吏。而老太守裴操之等人给大伙的回报是,充足的粮草和足够数量的民壮。双方之间的亲密配合让郡兵的战斗力得到快速恢复,吃罢庆功宴的第四天下午,张须陀已经带着一万六千多郡兵出现在了历城至岱山之间的官道上。
据隐藏于被释放的贼兵中间的细作舍命送回来的情报,在历城外吃了一个大亏的两伙流寇不敢直接撤向济北郡,他们在齐郡、鲁郡和济北郡交界处兜了个***,悄悄躲进了岱山。岱山附近地形复杂,树木茂盛,刚好为被吓破了胆子的流寇们提供喘息之所。
张须陀召集了麾下的全部兵马,发誓要把盗匪从齐郡境内赶出去。他麾下一共有两万五千多人,其中有五百多名轻甲骑兵,作为郡兵的牙齿被交给了罗士信和秦叔宝带领。二人的任务是充当先锋,检视流寇的进一步动作,并收拾掉沿途所有敌军斥候。
其余两万四千多人里,有八千多人是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张须陀不愿意拿他们冒险,只准许他们担任运送物资,打扫战场和摇旗呐喊的任务。剩下的一万六千老郡兵则被张须陀分成了八个营,每营两千人,各由一名副督尉带领。
李旭被张须陀留在了身边与他一道统领中军。这并不是旭子最情愿的选择,但老将军觉得旭子在两天前的战斗中流血流得太多,再领军冲杀会伤身体,所以严词拒绝了他独领一营兵马打头阵的请求。
“你现在已经是虎牙郎将了,如果每战都自己带队冲杀,那要麾下的校尉、旅率们做什么?”老将军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中明显隐含着笑意。这是他年青时跟着行军总管史万岁征讨羌族叛乱时,史将军对他说的话。如今终于找到一个小辈来教训,张须陀心里十分舒坦。
“老将军不也是抡着铁脊蛇矛冲锋在前?不如这次决战时您老歇一歇,我替你去冲杀!”旭子能看出张须陀对自己没有恶意,微笑着回应。
“那不一样的,老夫今年已经四十有九,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你还是个半大小子,没讨女人,没生儿子,自然要加倍小心些!”张须陀轻轻摇头,否决。在提到年龄的瞬间,李旭从老将军眼中分明看到了一丝无奈。
从张须陀的用兵手段和为人处事的圆滑上来看,旭子以为对方是一个能力不在任何府兵大将军之下的优秀主帅。但朝廷为什么把一名在开皇十七年就因功被授仪同的名将一直搁在地方上,而不在府兵中委以重任,恐怕背后隐藏着不少蹊跷。
“其中最关键的还是出身问题!”旭子私下里判断。张须陀原籍弘农,弘农张氏和上谷李氏一样,算名人后裔,但不是什么大姓。而张郡丞显然又没有麦铁杖老将军的际遇,所以千里骏马老于盐车,也不足为怪了。
想到这些,他不禁为张须陀的遭遇愤愤不平。但他同样是无根基背景之人,自顾不暇,帮不上别人什么忙。沉吟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说辞,笑着开解道:“比起黄忠,将军不也是正当壮年么?”
“是啊,老夫正当壮年!”张须陀为李旭的敏锐目光而惊诧,看了对方一眼,笑着自嘲。回头扫视快速行军的队伍,低声问道:“你来齐郡之前,是否见到了陛下。朝廷明年还要东征么?可否有了定论?”
“陛下说,等我追随老将军平定了地方盗匪,就将你我召回去统帅府兵。第三次东征肯定会的,到时候老将军必能带领一支兵马,直捣平壤!”李旭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令人高兴的话题,说道。
“希望那时候,天下太平了吧!”张须陀四下张望冬日里的齐鲁大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在张须陀的梦想里,作为一名合格的将军,他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像卫青、霍去病一样为国家开疆拓土。他希望自己也有机会封狼居胥,或重标界柱。大丈夫马上取功名,上卫社稷,下安黎庶。即便马革裹尸,也不枉此生。
可他的人生最精华岁月却全浪费在与流寇作战中。对手不是什么名将,豪杰,而是不入流的蟊贼,刚放下锄头的农夫。一次次打败他们,将他们追得鸡飞狗跳,没有任何可得意之处。并且一波盗匪被剿灭了,新的一波很快凭空生出来。他们就像田里的草,除掉一茬又一茬。
他们像田野里的狼,被打伤了,躲进山里自己舔净伤口。没几天,又扑出山谷择人而噬。
此刻,刚刚被张须陀在历城外打得大败亏输的灰衫军和白带军躲在岱山边缘的一个小村庄内修养生息。为了防止被官军找到踪迹,裴长才下令将村内的仅有的十几个男人全部杀掉了。女人们则根据他自己的审美标准排了个名次,由自己的麾下的大小头目们按官职顺序挑选。
岱山属于齐郡管辖范围内,照常理,裴长才和石子河二人不该在此地停留。但大伙来时在济北郡造的孽太重了,济北郡的郡丞闻听他们在历城外战败的消息后,立刻召集人马准备痛打落水狗。所以,他们暂时无法取道济北退向巨野泽。而从鲁郡向回退,又要经过伯城、梁父、龚丘等地,路途太过于遥远不说,那一带治安也不太好。一旦被别的响马抽冷子黑吃了黑,二人好不容易积攒的这点本钱就为人做了嫁妆。
左思右想,两位大当家还是决定在岱山附近留下来。第一,当年王薄大当家带领人光顾过这一带,所以附近人烟稀少,轻易不会有胆大者发现义军踪迹,去给官府报信。第二,很多弟兄们被打散了,流窜在齐郡民间。如果有机会,他们两个还希望能把弟兄们收拢到一处。
事实证明二人的选择很有道理,入山后的第二天,已经有被打散的弟兄沿着山寨留下的独特暗记跟了过来。还有一部分被官军释放的俘虏,发现自己没有能活命的营生可做,不得重操旧业。石子河非常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需要在山中蛰伏的时间大大缩短。但裴长才非常不满意,因为官府释放的俘虏全是灰衫军,被抓住的白带军却一个没有释放。
如此明显的厚此薄彼行为更加深了裴长才的疑虑。虽然在大部分时间内,他也觉得官府此举,挑拨离间的意味很明显。但看看迅速恢复实力的灰衫军和自己身边稀稀落落的弟兄,忌妒又烧红了他的眼睛。
山里远不及平原暖和,十一月的风吹得狗都呲牙。但裴长才的心里却如被点了一把火,烤得他口干舌燥。他原本是个拥众近万,跺一跺脚整个巨野泽都晃荡的大当家,如今却不得不带着两千多人儿躲在深山里掏老鼠窝。如果不是掌管辎重的老军师退得及时,保住了大伙从长清县掠夺来的大部分辎重,眼下这两千多弟兄都得去喝西北风。而这一切孽都是石子河造的,假如此人不以打下历城的重利相诱惑,裴长才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去招惹什么张须陀。
眼下倒好了,历城没打下,还得时刻提防着张须陀老贼前来报复。如果明年开春之前还恢复不了元气,不知道还有哪个仇家会找上门来。
琢磨来琢磨去,裴长才想到一个自保的好主意。那就是火速将青衫军和白带军合并。两家虽然都遭受的重创,在逃命过程中走散了不少弟兄,但合并之后还能凑出七千多人。
“爹,那可不行,此刻咱们就两千多弟兄。那姓石的却有五千多手下。并且,灰衫子们手里的长短兵器也比咱们多!”裴长才的大儿子裴光听了父亲的主意,立刻跳起来反对。自己关起门来当家,无论人数再少,都是个大寨主。投靠别人,就只能做第二把凳子,这买卖实在不划算。
“谁说手底下人多就一定当大当家的!”裴长才抬手给了儿子一个爆凿,“你就不会动动心眼儿,做买卖,哪能实大实地做!”
他有三个儿子,裴光,裴干,裴净。三人中顶数老大武艺好,也顶数老大心眼少。少年人多嘴多舌的毛病和鲁莽的性格让裴长才经常犯愁,如果哪一天自己真的干大了,这份基业应该传给谁。
“实力在哪摆着,咱再有心眼,还得石长才肯上当啊!”老二裴干也不同意双方合并。当初攻打历城的计划他就不同意,可大伙没人听他的。如今,说什么他也得坚持一下自己的意见。
“上午的时候我打了头麝,刚好派上用场。爹爹准备一下,我去石大当家过来吃晚饭。”老三裴净素来有急智,一听看父亲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拦住两个还欲争辩的哥哥,径自去请客。快月末了,月黑风高,是个干大事的好天气。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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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寇们临时驻扎的村子叫许家窝铺,距离历城不到一百里。当张须陀带着郡兵星夜赶到的时候,村子里已经炸了锅。
“怎么回事?”张须陀对此非常不满。他谋划的是一场完美的奔袭战,试图一战而竟全功。流寇们恢复能力太强,如果你不能一次将其全歼,没多久,他们还会野草一样重新生长出来。
为了确保任务万无一失,临行时,张须陀曾经多次叮嘱秦叔宝,命令他只负责在敌军外围监视。在大队人马没赶到前,不得擅自出击。而今晚,平素最为稳重的秦督尉居然违抗了他的命令。只带了五百人就冲进了驻扎着近万流寇的村落。
“不怪秦将军,是,是村里自己先着了火。土匪们四处乱跑,秦将军怕耽误了战机,才不得不冲了进去!”被秦琼留下来等候大部队的小校张江畏惧张须陀的威严,说话有些结巴。但这并不影响他用极短的语言把敌情变化描述清楚。
听了他的介绍,张须陀顾不上再发怒。人算不如天算,战场上的情况就是这样,对手不是死的,随时会做出令你无法预料的举动。他相信秦叔宝下令出击自有他的道理,于是,把麾下弟兄分为两部分,命令其中四个营绕到村子西头去,堵住敌人逃命的出口。其余四个营直接从村东杀入,支援秦叔宝和罗士信所部骑兵。
对流寇恨之如骨的郡兵们立刻冲进了许家窝铺。他们都是本地人,流寇们祸害的就是他们的家乡。所以大伙士气很高,根本不用将领们做什么动员。
村子里的景象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尸体。田野里、山坡上、还有低矮的茅草房前,黑压压地,一个挨着一个。他们不是被秦叔宝所带领的骑兵砍杀的,他们死在自己人,或者说是从前的友军手中。借着火把的光芒,郡兵们可以看见死者不肯合拢的眼睛。那一双双瞳孔中已经失去了生命的神彩,但依旧充满不甘,充满了怨毒。
秦叔宝和罗士信所部的骑兵已经冲到村中心去了,远远地,可以听见战马的嘶鸣声和敌军绝望的哀嚎。骑兵们通过的道路上,马蹄在血泥中留下的印记清晰宛然。一串串,火焰般冲撞着人的眼睛。
郡兵们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他们一度对侵扰自己家乡的流寇恨之入骨,巴不得对方被天打雷劈。但眼前这种凄惨景象还是超出了他们心理承受极限。有人立刻俯下身,不顾上司就在身边,大吐特吐。有人则闭着眼睛蹲在地上,眼泪忍不住淌了满脸。
即便恶鬼从地下钻出来,也未必能造成这种凄惨景象。这里犹如和尚们口中的阿鼻地狱,或者说,在秦叔宝的骑兵杀进来前,这里已经变成了地狱。
“冲进去,让活着的放下武器。如有抵抗,格杀无论!”张须陀长叹了一声,把铁矛指向了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也许黑暗处还有活人吧!”见惯了死亡的他不由自主地想。
郡兵们以百人为基数分成小队,开始拉网式搜索。很多没有被火光照到的地方的确还有活人,见到郡兵们到来,他们不想抵抗,乖乖地丢下兵器,跪倒在地。个别偏僻的角落里,悲剧还在继续上演。三四个灰衫军的喽啰围住一名白带军,用能找到的一切兵器向对方身上招呼。寡不敌众的白带军用方言乞求活命,“大哥大爷”地叫个不停,却换不回曾经为老乡的友军半丝怜悯。郡兵们冲上去,强令他们停止自相残杀。灰衫军的喽啰们在投降之前犹自不甘地向昨日的友军脸上重重地吐上一口吐沫,而被那些侥幸逃得一命的白带军喽啰却不敢擦拭,任殷红的血和肮脏的痰交替着,从脸上慢慢滑落。
战斗刚刚开始就毫无悬念地接近了尾声。张须陀不再强行要求李旭跟着自己,他拨给了旭子一个营的精锐老兵,由对方带着去肃清残匪。待把所有善后的任务都分配完毕,老将军找了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将中军大旗插了下去。然后,他命人从俘虏中押过几个头目模样的家伙,从他们口中询问流寇之间到底因何而发生了冲突。
“他们大当家请俺们大当家吃饭,在酒菜里下毒!”灰衫军头目恶狠狠地瞪着身边的白带军头目,恨不能将对方一口吞下。
“胡说,我们大当家好心请客,他们却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四下里一起动手!”白带军小头领知道的内幕消息远比普通喽啰清楚,因此不肯唾面自干,反驳起来理直气壮。
“两个没出息的蟊贼!”张须陀冷笑一声,骂道。他没兴趣继续审问了,山贼火并,黑吃黑而已。这一年多来,每时每刻几乎都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河北的张金称在酒桌上杀了孙安祖,杜伏威和辅公佑吞并了苗海潮;转而,杜、辅二人的兵马又被海陵军统领赵破陈看上,双方冲突不断,直到最近杜伏威在赴鸿门宴的过程中突然发难,亲手砍了赵破陈的脑袋,他们之间的内争才告一段落。石子河和裴长才今天所做的,不过是两支响马在一起活动久了必定会发生动作,除了选择的时间和地点实在太出人意料外,其他没什么好奇怪的。
“大隋朝对百姓虽然苛刻了些,毕竟它还有秩序!”老将军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摆摆手,命人将两个小头目带走。他抬起头,看见村子中的火光已经渐渐黯淡。
许家窝铺中心的祠堂里,战斗还在继续。三百多名白带军凭借着相对高大的院墙,在此做最后的抵抗。石子河的脸已经变成了黑色,不断有暗红色的血从他的鼻孔中流出来,沿着两腮淌满身下的青石板。
“裴家的人,裴家的人呢?”听着院墙外的喊杀声,石大当家不关心自己能否平安突围,反而更加“关心”昔日的盟友。
“裴子才挨了咱们一刀,捂着肩膀冲出去了,官军已经杀进了村子,那个王八蛋跑不远!”二当家张弘生走上前,握着石子河冰冷的手指,说道。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两个人头,一个是裴光的,另一个颗原来的主人是裴净。
“裴家的三个小兔崽子,咱们也砍了两个。剩下的那个中了咱们的毒箭,估计也活不长!”三当家赵连城走上前,笑着汇报。“您放心去吧,咱们的家业给姓裴的毁了。姓裴的也没捞到好处,一样是全军覆灭。
“嗯!”石子河答应了一声,心满意足。呆滞的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夜空,从那里,他看到了自己曾经的理想。“杀富济贫,替天行道。”是这八个字鼓励着他拿起刀来,杀掉前来征税的衙门帮闲。也是这八个字让他纵横齐鲁,闯出了赫赫声名。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他这辈子走得轰轰烈烈。唯一不甘心的是未能如愿杀了张须陀,反而白白送给了他一场胜利。
“豹子呢,他去哪了?”想到这,石子河努力张开嘴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石豹是他的长子,按理说应该能继承他的家业,还有他的遗愿。虽然他的白带军已经没了,家财大部分也失落在此战当中。
“豹子带人在院墙上呢,这附近的官军都是骑兵,一时攻不进来!”二当家张弘生俯下身,大声答道。
“那二丫呢,二丫在哪?”弥留之际,石子河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儿子也许不会被官府放过,女儿应该不会被处死。
“二侄女藏在正堂中,您放心,只要郡兵攻破大门,咱们就四下放火。绝对不让人侮辱了她!”三当家赵连城抹了把眼泪,回答得斩钉截铁。
“让,让他们活……活…..”石子河突然不知道突然从哪里找来了力气,抓住三当家的手,大声喊道“不,不用…..”。话没说完,又一口黑血涌上来,淤塞了他的喉咙,“给,给我报仇!”他喘息着,吐出最后的心愿,再次陷入昏迷。
“是,大当家,如果我们之中任何人能活下去,一定给您报仇!”二当家张弘生哭喊着答应。
“大当家死了!”“大当家死了!”喽啰们惊惶失措,最后一点士气也消散殆尽。看到情况不妙,三当家赵连城当机立断,高举横刀,大声呐喊:“弟兄们,冲出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能冲出村子的,记得给大伙报仇!”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大小喽啰们疯狂地答应。绝望的时候,人的行为往往不能用理智来约束。木质的大门被流寇自己从内部打开,众喽啰跟在两位当家身后,向秦叔宝的马队发动了决死反击。
秦叔宝没有和疯子拼命的兴趣,他用槊尖轻轻向前指了指,二百枝羽箭立刻从半空中飞了过来,将疯狂的流寇们射了个七零八落。紧接着,众骑兵藏弓,举槊,在秦叔宝的带领下骤然加速,斜着切出一个扇行,将试图突围的流寇们一一戳翻。
在高速奔跑的战马前,个人的勇敢起不到任何作用。冲出院子的流寇无一幸免,被长槊戳倒后,随即被马蹄踩成了肉酱。刚刚冲到门口的其余流寇们发出一声惨叫,转身逃了回去。大门再次轰然关闭,在四下涌来的火把中间,隔出一个黑暗的孤岛。
沿着院墙向外跑出二百余步,秦叔宝拨转马头,又带着骑兵们兜转回来。他没有命令弟兄们下马强攻,而是冲着黑暗中的宅院高高地举起了长槊。
“放下武器,出来投降。如有抵抗,格杀无论!”二百名骑兵同声大喊,震得院子内的残匪魂飞胆丧。
“别上当,官府说话向来不算!”有人在院子内大声鼓动。秦叔宝听完,笑了笑,大声反问:“无胆匪类,你们自己说,张将军曾经食过言么?”
“无胆匪类,你们自己说,张将军曾经食过言么?”二百们郡兵再次齐声呼喝,将秦叔宝的质问传入黑漆漆的院落。院子内的人无言以应,数年来,张须陀虽然与流寇们不共戴天,但他许下的承诺,从来没有反悔过。
院子内的喽啰当中有几人是上次战斗被俘后又被释放回来的幸运者。听到秦叔宝的问话,忍不住跟同伴窃窃私语。
“投降吧,咱们冲不出去了!”
“投降吧,说不定张大人还会释放咱们!”随着越来越嘈杂的议论声,流寇们的信心开始动摇。有人拿眼睛不住地向门楼上瞥,刚才的冒险出击中,二当家张弘生和三当家赵连城双双战死,如今院子内这百十号人的首领就是石子河的儿子石豹。他不点头,大伙无法做出决定。
“你们忘了老当家是如何对待大伙的了么?”门楼顶,传来石豹愤怒的质问。他今年刚刚十八岁,正是人生中最不怕死的时候。
“你们忘了当年是为什么造反么?难道你们回家去,就有活路么?”石豹慢慢从门楼上站起身,冲着众人高呼。数语喊罢,他一拧身,从门楼上跳下,手中横刀扫出一片寒光,直扑秦叔宝梗嗓。
“找死!”秦叔宝悲悯地看了对方一眼,长槊轻轻向上一点,磕飞对方手中横刀。紧接着又是一槊,将石豹的身体挑起来,遥遥地甩入了院子内。
“投不投降?”秦叔宝用染血的槊尖指着黑沉沉的院门,大声怒喝。
无人敢再回答他的话。片刻后,一柄破旧的横刀扔到了他的战马前,紧接着,又是一根长矛。失去勇气的流寇们依次走出来,依次在他马前放下兵器。
最后走出来的,是个眉目娇好的少女。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另一只手中,高高地拎着石子河的人头。
“我是他们抢回来的!”少女低低的说了一句,扔掉匕首和人头,昏倒在秦叔宝马前。
酒徒注:今天有事,就一更了。尽量在周六补。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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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郡并不是什么特别富庶之地,但这两年,因为有张须陀和齐郡子弟兵的存在,这里反而成了一片难得的乐土。自从王薄举义后,河南诸郡就“热闹”了起来。北海郡盘踞着郭方预;东平郡的巨野泽是个强盗窝;济北郡除了治所外,其他各县都有被贼兵攻破的记录。眼下,就连圣人教化了千年的鲁郡都是遍地烽烟,其他地方更是匪患成灾,哀鸿遍野。只有齐郡,在混乱的局势中间保持着最后一片宁静。几年来,王薄、石秪阇、郝孝德,加上这次的郭方预、裴长才、石子河,先后十几个大当家垂涎齐郡的富庶,却无一人不刹羽而归。
齐郡人知道冷暖,因此他们以最高的礼节欢迎自己的英雄。在太守裴操之的带领下,父老士绅列队迎出五里。得胜鼓敲得震天,踏歌之声动地,在一片快乐海洋当中,漂出整坛子整坛子的美酒,金灿灿淌着蜜汁的烤猪,还有女人们热辣辣毫不避讳的目光,男人们钦佩中略带羡慕的笑脸。
大伙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这里是大伙的家,大周朝也好,大隋朝也罢,改朝换代,那是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事情,距离齐郡太远。老百姓眼中的英雄,不是传说中有从龙之功的勋臣、名将,而是眼前这些凯旋归来的壮士。正是这些憨厚得不能再憨厚,一锤子下去砸不出个屁的家乡子弟保护了他们仅有的一点财产。也正是这些笑起来露出满口白牙,走到人群中立刻被淹没的家乡子弟,用生命和热血捍卫了他们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
在震天的鼓声中,老太守裴操之第一个举起酒盏,双手捧过头顶,敬到张须陀马前。“张郡丞领我齐郡壮士,急行百里,勇捣虎穴。大破巨贼,威振东夏。是酒,乃齐郡父老为郡丞所贺,愿不嫌其薄,勉而饮之!”
“愿郡丞不嫌其薄,勉而饮之!”二十几名身穿绸缎长袍的白须老汉齐声说到,颤抖着双手举起酒盏,一直捧过了头顶。太守身后,赤裸着上身的齐鲁壮汉们用力敲响牛皮大鼓,隆隆的鼓声响彻云霄。接过酒盏,张须陀在数万敌军面前都没变过颜色的脸慢慢地红了,策马尾随其后的旭子看见老将军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老将军想说几句客套话,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举起酒盏,回过头,先向背后的弟兄们示以敬意,然后一饮而尽。
“如无郡丞,我辈性命不保。如无郡丞,朝廷尊严扫地,此酒,乃为齐郡百官之心意,愿郡丞不嫌其淡,再饮之!”裴操之又端起一碗酒,双手高举过头顶。虽然身为一郡之守的他个人风头每每被张须陀所掩盖,使得他私下里经常忌妒得两眼通红。但这回敌军突然来袭,如不是张须陀等人舍命前去阻挡,他这个郡守连性命都保不住,更谈不上什么风头与官声了。所以,老大人这碗酒敬得实实在在,不夹杂着半点异味。
“若无郡守大力支持,若无众同僚齐心配合,若无父老乡亲鼎立相助。张某再勇,弟兄们再拼命,也无今天犁庭扫穴之全功。此酒,张某不敢独饮,愿与太守大人,郡县同僚和家乡父老共饮之!”张须陀接过酒,马上躬身,将酒盏举过眉心。
赤裸着上身的壮汉们再次擂鼓,隆隆的鼓声敲得人心神激荡。鼓声里,张须陀、裴操之,齐郡众文职官吏,父老士绅,同时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口倒过来,让残留的酒液在阳光下拖着尾迹一滴落入泥土。
众人彼此相望,哈哈大笑。这的确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裴长才的白带军一年来作恶多端,只要一出巨野泽,肯定造出无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这头野兽糟蹋过东平,糟蹋过济北,唯独在踏入齐郡后,全军覆没。虽然裴长才一个人逃进了深山,但他的三个儿子和起家的那些嫡系尽数被诛。在讲究弱肉强食的绿林队伍中,没有嫡系家底,此贼等于永远被抹去了名号。
“如无郡丞,齐郡城郭不保。如无郡丞,家园化为焦土。此酒,乃齐郡黎庶所敬,愿郡丞不嫌其寡,再饮之!”鼓声中,裴操之将第三盏酒举过了头顶。
张须陀飞身跳下马,一步踏到裴操之对面。双手接过酒盏,大声回答道:“保我家园不被贼人劫掠者,非张某一人,乃齐郡上下共为之。这第三盏酒,张某愿借大人之手,敬所有在历次战斗中付出性命的齐鲁男儿!”
他说得言辞恳切,到最后声音已经颤抖。场上的鼓声猛然一滞,无数人将钦佩崇敬的目光投过来。裴操之楞了楞,很快明白了张须陀的意图。老太守将手中酒盏捧给张须陀,转身又自随从手里接过一碗酒。一文一武并肩而立,先举头过顶,向天,敬那些已经远走的英魂。再躬身过膝,向地,敬那些刚刚长眠的壮士,然后四下拜敬一圈,再度躬身,将金黄色的琼浆洒入脚下的大地。
没有鼓声,也没有歌,所有人闭上嘴巴,静静地用目光看着张须陀做完每一个动作。有人想起了战死的袍泽,热泪盈眶,更多的人则被浓烈的酒香烧得心潮彭湃。郡兵们不属于朝廷正规编制,薪饷微薄,装备低劣。他们也很难得到朝廷赏赐,很多人一辈子都得不到升迁。但是,能有今天这一刻,足以令很多人心满意足。大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而战,百死,亦无须旋踵。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李旭在沉醉中,默默地想。浓烈的酒香,热情的百姓,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草原上发生的事。同样是为了保护家园而战,同样是欢迎自家的勇士凯旋。塞外和中原两个地域,白霫和华夏两个民族,风俗习惯竟然如此地相似,连采取的庆功方式几乎别无二至。
第二轮酒敬给了果断冲入流寇营地的秦叔宝。这位脸色微黄,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将军在父老乡亲们面前,表现得居然如小孩子般腼腆。他以最快速度跳下马,双手接过裴操之敬来的酒。然后以最快速度喝干碗里的酒琼浆,捧起另一碗酒回敬太守裴操之和齐郡官吏。然后,他又和捧着酒盏上前的家乡父老们共饮了一杯,紧接着,他就拉起战马,快速走向了官道两边的欢迎人群。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父老乡亲们善意地笑闹着,目送秦叔宝走向徘徊在人群之外的一个头上带着斗笠,以薄纱饰沿遮住面孔的女子。那个女子非常文静,一手拉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另一手拉着名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在众人羡慕的注视下,迎到了秦叔宝身畔。
“二嫂,今天加几个菜啊?”郡兵队伍中,有人用手拢住嘴巴,高声大喊。
秦叔宝和妻子听到喊声,同时回头,向众人轻轻俯了俯首,然后相跟着远去。
无数人羡慕得眼珠子几乎都落到了地上,其中包括一个李旭。他忽然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眼前的氛围,与府兵中的日子比起来,齐郡没有那么多钩心斗角,那么多谨小慎微,却多了几分温馨,几分安宁。
“李郎将初来我郡,未入城门先立奇功。此酒,乃我齐郡父老之谢意,请将军切勿推辞!”目送秦叔宝走远,老太守裴操之端着酒碗走向李旭。初来乍到,旭子不敢托大,立刻滚鞍下马,以双手相接。
“既然来此,自当与诸位大人戮力同心。小子不敢居功,愿与诸位同僚共饮!”李旭捧起酒,以十二分诚意回敬。
他这一番得体的应对立刻博取了很多人的好感。齐鲁人性子直爽,素来敬慕英雄。前几天旭子与张须陀并肩抗敌的行为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大伙的敬意。如今,他凯旋归来,却不居功自傲,谦虚的举止更赢得了大伙的赞赏。
“看来传言也不一定对!”张须陀轻捋胡须,笑看李旭与齐郡诸位同僚举杯豪饮。
“李小哥好酒量!”三碗烈酒饮过,勇敢、谦虚、举止得当的旭子已经初步被齐郡人接纳。看着他年青的脸庞,父老们用自己习惯的称谓赞叹。
“能为齐郡乡亲尽力,能和齐鲁男人并肩抗敌,是李某之福!”李旭微笑着,回答。踏着鼓声的节奏,拉马走入欢迎的人群。醺醺然,脚步虚浮。
人群中,他看到一张张似曾相识的笑脸,热情,诚挚。
他扭回头去,看着众将士一个个跳下马,依次接过父老乡亲们的庆功酒。再转过头来,看见远方宁静的旷野和丝丝缕缕随风飘荡的炊烟。烟雾中,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轻轻唱着歌,飘到自己马前。
少年人醉了,醉了个人事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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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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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寇们习惯于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所以他们的随军辎重中很少有粮草。但是对于珠宝、玉器和黄白之物,无论败得多么狼狈,流寇们却从来不舍得抛弃。那是他们重整旗鼓的本钱,也是纵横乡里的目的所在。比起金银珠玉,粮草并不重要,因为吃完了,大伙可以到防备虚弱的城市和大户人家的堡寨中抢。士兵的重要性也不大,这年头到处都是灾民,只要有了钱,就不怕没人来当差混日子。
齐郡周边所有流寇队伍当中,裴长才的贪婪之名最盛。他和石子河二人又刚刚攻破长清县,有大笔的贼脏没来得及处理。岱山一战,二人全军覆没,于是,这笔横财就不出任何意外地落入齐郡郡兵之手。所以,当运送缴获物资的牛车返回历城后,太守裴操之和郡丞张须陀二人的眼睛一直乐得眯缝着。一众地方文官见到郡兵将领,也愈发客客气气,仿佛对方身上随时会有肉好向下掉。
李旭起初对文官们的客气有些不适应,后来经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一解释,才知道郡兵对缴获物的处理方式和府兵不一样。府兵的将领都有朝廷支付的固定饷银可拿,普通士兵也可以免除税赋,顺理成章,他们的战利品通常也要上缴国库。纵使朝廷有奖赏发还回来,摊到每个人头上也剩不下几枚铜钱。而郡兵们的补给不依赖于朝廷,将领的饷银和士兵的日常所需都要从地方上获取。世道越乱,需要养的郡兵越多,给他们配备的兵器铠甲也需要越精良。久而久之,郡兵的物资供应和薪饷支付就成了地方财务上一个填不满的大洞。为了弥补亏空,同时也为了照顾地方上的不满情绪,从去年开始,朝廷特地下令,剿匪所获得的辎重归郡县自行支配。
“那弟兄们的铠甲兵器不就有着落了么?”李旭听完秦、裴二人的解释,也觉得非常高兴。经过连续两场血战,他已经和郡兵将领们打成了一片。特别是秦叔宝、罗士信和独孤林三个,由于大伙武艺“难分高低”,所以彼此之间竟有了悻悻相惜之感。
“不够!”秦叔宝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李旭的看法。“战死的弟兄们需要抚恤,受伤致残的弟兄们需要钱养活他们的下半辈子。太守府的文官,地方上的属吏都没少帮了忙,不能让他们白白出力!”说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大概是对这种分配方式很不满,同时有感觉到很无奈。
大隋朝对地方上施行文武分治政策,太守或郡守不干涉武事,郡丞、督尉也不干涉地方政务。但在实际运作中,文官们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卡住武将的脖子。像张须陀这样既能让文官们倾力相助,又能另将士们舍命相随的郡丞,实在是凤毛鳞爪。为了维护这种文武和谐的大好局面,弟兄们用性命换来的战功和战利品被分掉很大一部分,也是不得不付出的牺牲。
但武将们的付出也不是没有回报,在战利品和俘虏被递送到历城的第二天,裴长才大人就写了一封请功信,派人快马加鞭的送到了东都。在信使出发前,老太守特意将内容给张须陀、李旭二人过目,里边不但详细地描述了二人有勇有谋,剿灭流寇的整个过程。还把此次剿匪胜利,描写成一场“扬朝廷声威,令群盗震梀!”“有大功于国家、免百姓于困厄”之战。请求朝廷依律给予奖赏。
“太守大人客气了,张某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敢当太守如此赞誉!”张须陀放下请功书,拱手向裴操之拜谢。
“小子初来乍到,完全是因人成事,岂敢领此奇功!还望太守将诸位同僚的运筹谋划、调度接应之功也写上,以免末将觉得心中惭愧!”李旭跟在张须陀之后,也从胡凳上站起来,向裴操之致谢。
“他们的功劳,老夫心里自然有数。文官之功不在战,能让地方安宁,百姓丰衣足食,才是我等的首要任务。所以这功劳么,二人将军就莫要客气了。”裴操之笑着还礼,很满意张、李两个武夫的表现。
自秦汉以降,地方文官大多数情况下由太守自行任命。大隋虽然把九品以上的地方官员的任命权收归了朝廷,但此刻科举刚开没多久,朝廷无法直接收拢到足够的人才,所官员委任政策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和前朝区别不大。地方文职在多数情况下还是由太守举荐,朝廷的任命不过是走一个过场。
因而,裴操之一人说话,即代表着整个齐郡上下百余名文职的共同意见。张须陀和李旭见老太守如此仗义,却之不恭,只好再次谢了太守举荐之恩。同时,为了表达武将们对老太守和文官们对郡兵的大力支持,张须陀又提出来,把战后收益再让半成出来,弥补“地方”上因为遭受流寇过境造成的损失。老太守略做推辞,也代表齐郡父老乡亲谢过了。双方相谈甚欢,彼此都刻意淡忘了数日前五个将领与两万人拼命而援兵被扣在城里无法接应的事实。
“李将军临来之前,可曾见到皇上?”裴操之解决掉战利品分配问题后,很快把话头转到了与朝廷动向相关方面。
“末将临来齐郡之前,曾经蒙陛下亲自召见。当日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李旭冲着洛阳方向拱了拱手,回答。这句话大部分是假的,连日奔波,当时受杨广召见时所说的话,旭子早就记得不甚清楚。但他这个当事人不能实话实说,裴操之这个问话人也不会较真到去打听皇帝和其他人说话时的细节地步。
“陛下对李将军圣眷正隆,着实令人羡慕啊!”裴操之也冲洛阳方向拱了拱手,恭维。紧接着,他又笑着追问了一句。“老夫德薄,已经许久未睹天颜,不知道圣体安康否?每日是否还是如当年一般操劳?”
“陛下听闻杨逆服诛,心情大悦。每日奏章披阅得也高兴!”李旭略做沉吟,又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杨广自从东征无功而返后,心情就郁郁寡欢。杨玄感被杀只令他高兴了两天,紧接着,他就又消沉了下去,连奏折都懒得披阅。这些消息对所有随行人员来说不是什么秘密,偏偏在正式场合,谁都无法宣之于口。
“唉,做臣子的不能替陛下分忧,实乃我辈之耻也!”裴操之摇头,长叹。做官讲究‘闻弦歌而知雅意’,从李旭的回答中,他已经分析出了真正的答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老太守又接着问道:“派兵讨平各地乱匪之事呢,陛下既然派遣李郎将前来。兵部近期也会有所动作吧?”
“陛下命末将前来听候张将军调遣时,并未谈及派遣府兵平乱的安排。主持兵部事的裴矩大人当时出巡西域未归,如今是否回来了,末将并不知晓!”李旭想了想,回答。
他知道裴操之期待朝廷能派遣大军迅速剿灭河南诸郡的乱匪,但以他的短浅从政经验来看,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在旭子尾随朝廷南返的那段日子里,他从来没听朝廷说过河南诸郡的乱匪有多严重。甚至在渡过黄河之前,他本人亦认为所谓乱匪流寇,不过是几伙藏在山中打家劫舍的蟊贼而已。谁料道,这些蟊贼的实力如此之强,胆子如此之大,早已不满足于打家劫舍,而是主动向县城、郡城发动进攻。
“那陛下明年是否还要征辽呢?李将军恕老夫罗嗦,人年纪大了,难免喜欢胡乱打听不相干的事情!”裴操之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带着几丝叹息的口吻追问。
“没事,咱们这次是私下闲聊,并未涉及公务。所以,仲坚知道些什么,就随便说两句,满足一下我们两个多嘴老儿的好奇之心!”怕李旭为难,张须陀抢先打了一句圆场。
“辽东之患,一直是陛下的心病。辽患不除,大隋边境永无宁日。所以末将以为,待地方事了,府兵肯定再出辽东。只不过朝廷具体什么安排,末将人微言轻,实在没听到太多风声!”李旭斟酌了一下,绕着弯子回答。
辽东之战是应该的么?至今他也弄不太清楚。作为一名年青的将领,想到能为国家开疆拓土,他总是热血沸腾。但来齐郡路上看到那些凄凉景象,却总令他希望朝廷能把边事停一停,给百姓一点修养生息的时间。
只是有些话,不应该出自他这个武将之口。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如今的旭子已经学会了保护自己,轻易不留把柄给任何人。特别是与自己距离近,职位有比自己高的上司。
“嗨,辽东那么远,老夫想想都不知道是何等的蛮荒之所。嗨,人老了,总是没有什么豪情壮志!”裴操之摇头,苦笑,长叹连连。好像是在说自己年纪大,热血已冷。又好像在表达着什么不满。
叹息了一会儿,他又问起李旭在齐郡住得适不适应,饭菜可否吃得惯。当一切都得到肯定答复后,老太守站起身,从紧靠墙壁的柜子里拿出一份地契来。
“这是衙门旁边的一所空宅子,李郎将远道而来,为我齐郡父老出力。父老们也没什么好送的,暂时给你提供个小院子安歇罢!”
“老大人,这可使不得。末将初来,寸功未立,实在当不起齐郡父老如此厚爱!”李旭赶紧站起身,辞谢。
经过这几天与秦叔宝等人闲聊,他已经多少对历城的物价有所了解。由于周边诸郡缕遭盗匪侵扰,而独齐郡太平无事,所以附近几个州县的富人们早已将这里视为桃源之地。如今历城内的地价寸土寸金暂且还谈不上,但一幢三进三出的宅院没有数百贯钱根本买不到。
“仲坚先收下吧。郡兵不比府兵,打完仗很快就解散,不收下,你这个忠勇伯连安身之所都没有,地方上也失脸面。如果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等朝廷召还你时,再把此宅还给太守大人便是!”见到旭子窘迫的模样,张须陀笑着命令。
“那末将恭敬不如从命!”李旭再度躬身,向两位老大人致谢。在接过地契的一瞬间,他眼神中忍不住流露出了几分喜悦。自从离开苏啜部后,他一直居无定所。如今真的有自己的家了,心内真的很期待立刻去看看它是什么样子。
又喝了一会儿茶,裴操之就起身送客,同时命令身边的长随带着旭子去“认家门”。在裴府家人的指点下,旭子很快就于太守府后街不远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新家。那是一个占地三亩左右的庭院,不算太大,但收拾得十分整齐。供主人安歇的正屋,供下人居住的厢房,给客人居住的跨院,心腹幕僚居住的旁厅,一干官宦人家的设施应有尽有。在正屋之后,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里边用青砖砌了个小小的河塘。时值冬季,塘中残荷早已衰败,黑色的茎杆孤零零地映着水波,透出几分冷清。
官宦人家庭院的模样,旭子记忆中只有一个。当时他在怀远郡,那座宅院属于唐公,只是一个临时居所。旭子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进入唐公家府邸时,自己当时心中除了震惊外是怎样的羡慕。此后,他在努力博取功名的同时,一直期待着也能拥有那样一座院落。不用大,有唐公临时居所四分之一就好。前院种满花,后院种上菜…….
如今,他终于美梦成真了。心里却没有幻想时那样高兴,院子够大,够干净,给人的感觉却好像缺了点儿什么。赏赐并送走了太守家的仆人,旭子一遍一遍地流连于自家庭院。当炊烟再次升起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院子里,或者自己心里此时最缺的是什么!
以前的幻想中,还有陶阔脱丝,偶尔或是婉儿。但眼前的院子里,除了他自己,幻想中的人谁也不肯能出现。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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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的烦恼只持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登门道贺的秦叔宝、罗士信等人就发现了李郎将家中只有一个人的“秘密”。
“这裴大人也真是,既然宅子都赠了,何必吝啬几个使唤的下人!”罗士信一边等李旭手忙脚乱地准备茶水,一边小声抱怨。这年头,家奴的地位比牲口高不出多少,朋友同僚之间信手转赠几个奴仆是很常见的举动。抱怨完了别人吝啬,罗士信自然要做得相对慷慨,“我家中刚好有几个熟手,李郎将如果不嫌弃,下午让管家带着他们过来!”
“想必因为李将军是陛下的心腹爱将,裴大人怕自己家中人笨手笨脚,即便送过来,用着也未必顺手吧!”秦叔宝笑着摇了摇头,制止了罗士信的鲁莽行为。在他看来,太守大人之所以仅仅送一座空宅子而不送家奴,恐怕不是因为疏忽,
李郎将是朝廷派到地方来的,谁也不能保证除了协助张郡丞剿匪之外此人身上是否还承担着其他任务。而如果地方上想监视他,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在其奴仆或者随从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反正他是孤身一人前来,家中正缺使唤人手。
老太守裴操之不敢引发误会,为了避嫌,他只好装一次老糊涂。
罗士信年龄只有十八岁,一直视秦叔宝为兄,做事情也向来唯对方的马首是瞻。听秦叔宝话中有话,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在好心帮倒忙,尴尬地笑了笑,改口道:“也对,我家里那些人粗手笨脚的,未必能合李将军的意。但这么大个宅子一个人住,也的确空了点儿。我听说米巷那边有人家自幼把女儿养了做上灶,调制得一手好汤水,就为了能攀上大户人家的高枝儿。反正咱们今天没事,大伙不妨陪李将军出去寻一个来。若是姿色还过得去,还能顺带着捂个床暖个被子什么的!”
“你这个色中恶鬼,李将军从陛下身边来,哪看得上咱们这小地方粗手大脚的笨女人。也就是你罗士信,来者不拒!”秦叔宝听罗士信说得龌龊,抬脚做了个欲踢的架势,笑骂道。
“我是因为心中无人,当然左顾右盼了。若是像叔宝兄那样有人情投意合的人疼着,谁还会到处沾花惹草!”罗士信一边侧身避开秦叔宝的大脚,一边反唇相讥。
“你恨不得把天上的仙女勾回家去,当然不可能有人情投意合!”转眼之间,独孤林也加入了“战场”。
“是啊,我眼高于顶。气得老娘从京城不远千里地派打发人过来,问什么时候回家成亲!”
几个人谈谈说说,把一个比较敏感的话题轻巧地绕了过去。随便斗了几句口后,又开始用心帮李旭张罗家务。
“李郎将还没成亲么?”秦叔宝走到正蹲在炭盆边煮茶待客的李旭身边,追问。
“没有,叔宝兄,叫我仲坚即可!”李旭向已经隐隐有声的铜壶内填了半勺子盐,然后低声回答。手边铜壶、磁瓶、茶饼和银勺都是他一大早起床买回来的,此刻刚好派上用场。
壶里边煮的不是水,而是一种生活。在塞外的冰天雪地中,有铜壶凭炉而煮,就像嶙峋乱石中猛然发现一朵幽兰,留给人的印象绝对不仅仅是惊艳。当年在苏啜部的追忆,除了有关陶阔脱丝的部分外,旭子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晴姨煮茶时的一举一动。优雅、自然、落落大方,那代表着一个人的身份,一种传统、习俗或者……旭子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知道,自从见到晴姨煮茶的功夫后,自己就深刻地感悟到了中原人和塞外人的不同。他对这种感觉是如此的迷恋,以至于对狡诈凉薄的晴姨一点儿都恨不起来。虽然,晴姨是把他和陶阔脱丝分开的罪魁祸首之一。
“仲坚居然精于此道!”秦叔宝显然是个识货的,见到李旭一丝不苟的动作,惊叫道。
“偶然学来的,看着有趣,所以自己也照葫芦画瓢,不但能解渴,而且一个人时也能解闷。”壶中的水声稍大,李旭揭开壶盖,用另一把银勺撇净水面上的细碎泡沫。接着,再次盖住了铜壶。
“想不到刀头啖血的李郎将还是个雅人。”独孤林也走了过来,笑着点评。“如此,寻常女子,倒真是无法入仲坚兄法眼了!”
“不是,我十五岁后就一直在辽东,很少回家,所以…….”李旭笑了笑,有些脸红。他不太习惯被人问起家事。
“原来是学霍去病了,怪不得至今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罗士信也凑上前,蹲在李旭身边看热闹。此时,壶中水沸声如落珠。李旭回想着记忆中情景,再度掀开壶盖,用一把大铜勺将沸水舀出两大勺来,倒入事先预备好的磁碗内。随即,用一根竹夹子在水中轻轻搅拌,边搅,边用银勺从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内舀了些细如碎米般的茶末,缓缓投入沸水之内。
醺然之意淌了满屋,秦叔宝和独孤林都闭上了嘴巴,唯恐搅了此中意境。罗士信却丝毫体会不到个中滋味,瞪大了眼睛,问道:“不就是喝一碗水么,还要做得这样麻烦。等你煮开,心急的人渴也渴死了。”
“士信,主人亲自烧茶待客,这是上礼。你再胡闹,当心被人打出去!”秦叔宝扭头瞪了罗士信一眼,低声呵斥。
“麻烦,我宁愿喝凉水!”罗士信不甘心地嘀咕。
“不妨,家中没酒,几位光临,我只好以此待客。”李旭被罗士信的顽童般模样逗得哑然失笑,摇摇头,低声解释。片刻后,茶味养足,他请众人落座,起身取了白瓷茶盏,提壶,给每人面前倒了半盏。
主人举盏相邀,客人微笑还礼。如果屋子内还有一名不知道四人身份者,肯定无法把此时的他们和战场上的虎将形象联系到一处。半盏清茶入喉,四个人之间的关系随即又亲近了一层。独孤林放下茶盏,意犹未尽地回味了片刻,然后笑着问道:“仲坚兄此番赴任,难道没带任何仆从同行么?”
也难怪独孤林有此一问,孤身远赴千里上任,的确不符合大隋官场常规。旭子自有苦衷,却不好跟几个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同僚讲,沉吟了一下,笑着解释:“嗨!也是巧了。我秋天时在洛阳附近作战受了伤,所以离开军中回家将养。伤好后,偏巧陛下车驾从我家门口经过,所以就随着朝廷一同南返。本打算回雄武营上任,就没找新的随从。谁知道走在半路上朝廷忽然命我到齐郡来效命,所以只好匆匆忙忙赶来了。”
“也是陛下对仲坚信任有加,所以不给你忙中偷闲的机会!”秦叔宝笑着插言。关于李旭的传闻,他多少也听说过一点。但几天接触下来,发现事实和传闻根本对不上。此人非但不像传言中那样骄横跋扈,粗鄙野蛮,反而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反着推过去,那李郎将和别人之间的争执到底谁是谁非,倒也一目了然。
秦叔宝在郡兵当中摸爬滚打二十余年,人生阅历远非眼前几个半大小子可比。仔细一琢磨,他已经明白皇上命令李旭来齐郡协助张郡丞的安排,恐怕也就是想让他借机立些战功,堵堵某些人的嘴巴。可以预测,这个人很快就要被升到更高的位置上。如此算来,太守裴操之对其如此客气,又送功劳又赠宅子的,也不足为怪了。想到这,秦叔宝放下茶盏,低声建议:“照理,咱们几个不该干涉仲坚的私事。但他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张罗所有杂务,也的确忙不过来。不如这样,趁着大伙还没解散回家,明天我带着你去军营中挑几个亲兵。以你李将军的名头,站在队伍前喊一嗓子,肯定有很多人巴不得马前效力。至于家中僮仆么…….”
“那还不好办,反正今天大伙闲着,不如一道去街市上走走。马上开春了,我家也得添置几名劳力。就是不知道军市老徐那边不知道还有没有剩货,那厮一向动作快!”罗士信终于找到一个插嘴的机会,没等秦叔宝把话说完,立刻跳起来嚷嚷。
“也好。但不知道仲坚意下如何?”秦叔宝点点头,把目光再次转向旭子。
“愿听叔宝兄安排!”李旭点点头,笑着回答。
“那不如现在就去,买几个小子,雇个厨子,再请一名管家。钱么,仲坚兄就不必出了,包在我们几个身上,就算给你入住新居的贺礼。”罗士信最为热情,见李旭答应,立刻大声建议。
旭子如今手头也算小有积蓄,自然不肯要同僚出钱帮自己添置奴仆。秦叔宝等人却不答应,无论如何也要送这份贺礼。四个人一边客套着,一边策马徐行,谈谈说说,不觉已经来到闹市区。
由于周边郡县四处烽烟,很多家道本来殷实的人也不得不外出逃难。作为附近唯一的世外桃源,历城的街市上自然透着一种病态的繁荣。旭子清楚地看见一家米店前的白板上,用炭块写着二十五文一斗的天价,而买米的人络绎不绝。(注1)
想想自己出塞之前,米价分明是六文一斗的价格。旭子不仅暗自咋舌。再细细看去,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只要与生活有关的,价格皆是自己记忆中的四倍不止。
整个市面上唯独便宜的是人,秦叔宝找了间相熟的牙行,刚刚说出要雇佣一个管家,四下里已经有无数双眼睛望了过来。
秦家、罗家虽然算不是上什么世家勋贵,在当地也是远近数得上来的大户。牙行掌柜不敢怠慢,先命请几位军爷进内堂落座,请小厮捧来茶水,然后才弓着身子相询:“秦爷寻管家,怎么不找家养的提点,反而到外边来雇生面孔?”
管家是主人的心腹,寻常人家很少雇佣这个层次的仆役。即便是官员异地上任,也是从老家带了去,或找朋友推荐,轻易不请生面孔。如果不是李旭身份特殊,秦叔宝也可以给他介绍一个知根知底的当地人。但连太守大人都避嫌了,老于世故的秦叔宝当然不敢越俎代庖。
道理是这个道理,话却要说得圆转,秦叔宝笑了笑,低声回答:“我这位朋友,朝廷里有名的李郎将来历城公干,暂时需要一个老成持重的帮忙。寻常人家的粗痞,怎能送到他面前现眼!”
“原来是那天单骑闯透敌军大阵的李爷,小老儿眼拙,眼拙。能给忠勇伯府当管家,走在人前胸脯都能抬高三分。小老儿要不是不中用,都得把这坑人的店铺关了,自己把自己送上门去!”牙行掌柜的是个人精,得知今天主顾是李旭,阿谀之词滚滚而出。
“你先别卖嘴,赶快去找人。要识文断字,能写会算,有中人担保,模样还要齐整,别拿歪瓜劣枣来凑数。如果你家李爷用着不顺手,休怪罗爷我过来拆了你的铺子!”罗士信嫌他饶舌,用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喝令。
“小老儿知道,小老儿知道!”掌柜的连声答应着,跑到外厅,在一群找事情做的人里边寻觅条件合格者。
附近各州县盗匪横行,导致很多本来家道殷实的人背井离乡到历城躲避兵火。城内物价高昂,这些人花光了积蓄,只好放下身段,想尽一切办法赚取糊口之资。管家的地位虽然已经等同于奴仆,但毕竟比寻常奴才身份还高一些,所以,只花了小半盏茶时间,掌柜的已经带着四个三十岁上下,身穿长衫,模样周正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这几个,都是咱临近的鲁郡人,都读过书,能算帐。城里也有亲戚能证明他们家世清白,手脚干净!”牙行掌柜将四个人一溜排开,向李旭逐一介绍。
四人来自孔子故乡,虽然落魄了,举止中犹自带着一股书卷味道。其中左首一人姓赵,原来是博城一家珠宝首饰店的帐房先生。今年春天流寇入城,主人家的货被贼卷干净了,全家跳河自尽。他跟着失去了饭碗,不得不来历城投靠亲友。
左首起第二人姓张,是个行脚商,半路货被盗匪所劫,因此也不得不流落他乡。
左首起三个人姓周,是个耕读传家的老实人,家里原有些田宅,可惜田宅距离匪窝太近了,每年打下得粮食不够给土匪交“买平安钱”,所以也只好外出逃难。
最后一人姓孔,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圣人后裔。看年龄只有二十七八岁,大约是觉得卖身为奴愧对祖先吧,入了门后头一直低着,眼睛根本不敢与人对视。
如何挑人,李旭根本不在行。听掌柜的把四个应募者的背景介绍完之后,反复考虑了小半天,然后硬着头皮走到姓孔的书生面前问道:“这位兄台年龄不到三十吧?家中还有什么人没有?”
“不,不敢。小人,小人今年二十七,七了!家人,都,都死了?有个远方表舅,在,在历城给人帮忙卖靴子。”孔姓子弟结结巴巴地回答。
“这个人不能用!”没等李旭做出决定,罗士信已经站了起来,大声建议。
闻此言,众人皆吃了一惊。那姓孔的子弟则恼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来钻进去。不待众人询问原因,罗士信上前几步,指着姓孔的子弟鼻子骂道:“***,才二十七岁,有手有脚的,又没有家人需要养,何不去军中博取功名?屈身给人下做管家,不枉了这个姓氏么?”
“不,不会武?力气,力气也小!”孔姓子弟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嘟嘟囔囔地替自己辩解。
“不会武,不会学么?没力气,吃饱了饭,每天抗着沙包跑上三个月,肯定就有力气了。这种人自己没骨气,做什么事情都能找到一个好借口。看上去唯唯诺诺的,心肠坏起来却比谁都狠!找他做管家,不知道哪天就被卖了去。”罗士信指点着孔姓子弟,大声数落。
对方为人其实未必如他所言那样不堪,但在罗士信这个十四岁时就投军杀贼的少年英豪眼里,当然看对方全身上下任何一处都不顺眼。秦叔宝见那孔姓子弟被数落得已经快哭出声音来了,于心不忍,赶紧上前推开罗士信,低声数落:“你还指望人人都像你,生来就是胆大包天的!”抬手拍拍年青书生的肩膀,他又补充了一句:“罗督尉说的话虽然糙,但也是个道理。你如果豁得出去,我军中正好缺个替弟兄们记录战功的。没薪俸,但至少不会饿死!”
“谢,谢过秦爷。但家中祖训,不得,不得与”读书人向后退了半步,憋了好办法,才用极其小得声音将后半句憋了出来:“不得,不得与武人,武人为伍!”
这半句话他说得极其别扭,即便是罗士信这种没什么心机的,也知道原意应是“不得与兵痞为伍”之类的腌臜话。气得破口大骂,上前便欲给报以老拳。秦叔宝手疾眼快,赶紧拦腰将其搂住,低声劝道:“我等马上自取功名,荣耀乡里,何必与这没见识的枉人计较!”
大隋朝素重战功,武者地位向来不比文人差。虽然朝廷近年来有许多抑武兴文的动作,但‘马上谋取功名’依然是很多年青人的梦想。仔细算来,秦叔宝、罗士信、李旭都属于此列,即便是独孤林,虽然他身为世家子弟,也算将门后代,武夫一员。那姓孔的读书人不知道是读书读得傻了,还是成心讨打,先前还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此刻听罗士信骂不绝口,居然缩了缩脖子,非常不屑地嘀咕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么,我读了这么多年书,当然不能屈身再去提刀!”
“没我们这些提刀的,你早给土匪抢去做了兔子!”罗士信气得两眼冒火,恨不能从腰间拔出刀来,一刀将眼前的窝囊费劈做两半。
“几位爷,小老儿走眼。领了个疯子进来,您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别跟他一般见识!”掌柜的见此,知道自己今天走眼。一边上前赔礼道歉,一边卡着姓孔的脖子,将他赶出了门外。
“疯子,谁是疯子?你才疯子!”读书人犹自不甘,嘟嘟囔囔地在外厅嘀咕。
“圣人六艺,到这人手里只剩下了书,并且还都读进了肠子里!”独孤林气得连连摇头,抱怨。
“这种人,天生贱骨头。您老别搭理他!”掌柜的进门,一边作揖,一边告饶。“秦督尉、罗督尉、李将军、独孤督尉,你们别往心里去。今天的中人费用,小老儿不敢要了。今后李将军还有什么人要雇,来找小老儿,中人费用一概半价!”
“不必了,又不是你的错。他读书读傻了罢!”李旭大度摆摆手,安慰。经姓孔的这么一搅和,他也觉得心里发堵。因此随便指了指姓周的农户,就准备录用此人。谁料那姓周的农户却不再想给人当管家,向着众人拱了拱手,问道:“几位军爷刚才说需要个郡兵中记帐的,不知道小人这幅身子骨可否堪用。我现在也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如果军爷肯收留,我愿意侍奉鞍前马后!”
“你这汉子,说好了做管家,又怎么投了军?”牙行掌柜暗恨自己上个月赵公元帅面前短了香火,冲上前,大声质问。
“军爷不是说了,功名但在马上取么!”周姓农户回答得理直气壮。
李旭现在正缺亲兵,见此人举止干脆利落,心中也有了招揽之意思。看了看秦叔宝,低声问道:“叔宝兄,我是否可收此人作个亲兵?”
“仲坚看上他,是他的造化,又有什么不可以的!”秦叔宝笑着回了一句。
那周姓汉子甚为机灵,听秦、李两位军爷如此说话,立刻上前躬身施礼,“小人周醒,参见李将军、秦督尉!”
“罢了,你先去安置一下,明日一早到军营报到就是!”秦叔宝摆摆手,命令。
本来是雇管家,谁料管家没见,亲兵倒先招了一个。四人都觉得此事有趣,笑着说了几句闲话,重新检视剩下的两个应募者。那个姓张的行商资历比较合适,但李旭看到对方模样,就想起了表兄张秀。所以赏了对方几个铜钱,打发走了
如此一来,姓赵的前帐房先生就成了唯一人选。李旭重新打量了对方一次,客气地询问:“你做管家,每月要多少工钱?”
“兵荒马乱的,哪还敢要工钱啊。能管饱饭,每月再给两斗米养家,就感激不尽了?”赵姓中年人见自己有了被雇佣希望,迫不及待地回答。
“家中还有人么?”秦叔宝听对方提及家人,追问。
“还有一个婆娘,一个闺女。本来有个小子,逃难时跑丢了,眼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赵姓中年人揉了把眼睛,低声回答。大概是觉得心里苦,背不知不觉中地弯了下去,驼得就像棵没有果子的老树。
旭子猛然想起自己没从军之前父亲的模样,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说道:“一并接到我府中吧。我给你每月开一百文钱,三人都管吃住!”
“中,中,谢谢老爷了。小的那婆娘是个手脚灵巧的,会做饭,也能做些洗洗涮涮的活。”赵姓中年人一听李旭的话,赶紧跪倒,给新主人磕头。旭子不敢受他的礼,侧身避开,长揖让相还。这种尊卑不分的举动立刻把赵姓中年人吓得一哆嗦,趴在地上连连磕头,“折杀我了,折杀我了。老爷,你可不能这样,姓赵的,不,小人担当不起!”
他这一主一仆举止古怪,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当即,掌柜的取了笔来,让管家把契约签了。然后,把保人的名字也工工整整地写在了契约一角。李旭把契约收好,然后取了钱,酬谢牙房掌柜。掌柜得却自认为办事不利,说什么也不肯收。
旭子见牙房掌柜老实,索性把雇佣厨子,花匠的事情也交给了他。掌柜的喜出望外,连声道着谢跑了出去。
李(赵)无咎立刻上任,跟着李旭这个新主人忙前忙后。他做过珠宝店的帐房,阅人的眼力自然非同一般。片刻之后,已经替李旭把人选好,领上前,等待家主最后定夺。李旭为人素来随意,见管家堪用,微笑着接受了他的建议。
管家、厨子和花匠都不算完全的奴仆,所以要通过牙行来介绍。剩下小厮、杂役则是完全卖身给李家的,不属于牙行经营范围,要到城外棚户区挑选。李旭令管家、厨子和花匠各自回家收拾,第二天下午来李府报到。然后牵了马,准备出城取购买小厮。
“让小人跟着您去吧,小人家没什么需要安排的。老爷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不敢偷懒。”管家一边替李旭拉缰绳,一边请求。
“也好,你跟在马后慢慢走!”李旭正愁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点头答应。
出了东门不远,便是历城的窝棚区。比起旭子沿途见过的窝棚区,此地的窝棚区更大,里边的“人市”也更热闹。很多人都是逃难过来的,租不起城里的客栈,只好于城外凑和着搭窝铺居住。待他们花光了积蓄后,又找不到合适营生可做,下一步只好插草自卖,给本地富户为奴为婢。
秦、罗、独孤三位都是大户人家子弟,对眼前景象没什么看不习惯的。管家如果两个月之内找不到雇主,少不得也沦落到这里,所以更没什么同情心。只有旭子,看着眼前这人世间的悲哀,想想南来时一路上所见,心神不觉有些恍惚。
“陛下算个明君么?”李旭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追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不敢深究,但每次看到周围衣衫褴褛的人群,心里就会涌起莫名的难过。那些人,十个中有八个与他的出身相似,是因为朝廷不懂得体恤,才导致他们失去家,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如果当初不出塞,没有刘弘基的引荐和李渊的提携,旭子知道自己和自己的父亲、舅舅,难免会城外其中一员。和“人市”上的货物一样,头插草标,满脸菜色。
“可陛下待我不薄,朝廷待我也不薄!”同样的答案再一次出现在他心里。马上取功名,是他年少时的心愿。如今,这个心愿已经基本上达到。是大隋,是陛下东征高丽的举动给了他这个机会。喝着井水的他,实在无法扭过头骂那个下令挖井的人。哪怕井口不远处,就堆满了掘井者的尸骨。
几个人徐徐前行,像挑萝卜一样挑选着奴仆。小半柱时间后,有八个看着手脚麻利,模样齐整的少年被管家领到了李旭身前。这算是一笔大交易,人贩子又诚心讨好秦叔宝,所以给旭子算了七折,本来一千六百文的身价,一千一百文成了交。望着那一摞卖身契,旭子心里更加慌乱,拿出钱了付了帐,又取了一吊钱塞入管家手里:“你带着他们先回府吧,路上给他们买些吃的,再卖身衣服!”
“你们这些走运的小子,这回遇上贵人了,还不快给老爷磕头!”人贩子一边解拴在“货物”脖子上的皮索,一边喝道。
几个被买下来的小厮立刻跪倒,冲着李旭叩头,口里称颂恩德不止。旭子看得心慌,赶紧命管家抓紧时间带他们回府。
“你这个管家眼力不错,这些半大小子,养大了最为忠心。”目送着管家走远,秦叔宝拍了拍旭子的肩膀,评价。
“我不太懂,原来我家中只有一个老管家,一个帮佣!”李旭摇摇头,有口无心地回答。
“我家原来也没什么下人,后来从了军,一刀一枪地博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才渐渐有了田产,有了宅子!”秦叔宝以为旭子在感伤身世,笑着安慰。他的话中不无自豪,功名当在马上取,虽然今年他已经四十多岁,但比起家乡中至今还没混到一官半职的同龄人来说,四品督尉的位置已经令人羡慕得眼红。并且这两年仗越打越多,越大越顺手,可以预见,不久以后,自己的职位还会向上升一升。
“士信和重木呢?”李旭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两个同伴,惊问。
“去军市了。那边卖的全是壮劳力。不像这里,半大小子居多!”
“军市?”李旭楞了一下,追问。他隐隐约约记得在自己家中喝茶时,罗士信提过一句关于军市的话题。还抱怨一个姓徐的动作快,出货太急。对郡兵运作模式一无所知的旭子理所当然地将军市当作了一个处理缴获贼赃的市场,却没想到这个市场也开在窝棚区内。
“一起去看看吧,这几天忙,一直没顾上跟你说说郡兵的运作规则。圣上有旨,贼赃咱们可以自己处理的事情,你应该知道的吧!”秦叔宝见李旭满脸迷茫,笑着跟他解释。
“这个我知道,咱们郡兵也需要补给!”李旭点头,回答。内心深处,他并不赞同类似的圣旨。贼赃由地方处理,通贼者家财可以抄没入官。如果碰到哪个贪心的官员污良为盗,百姓们可就倒了大霉。(注2)
“那就是军市的由来!”秦叔宝点点头,拉着马缰绳,带着旭子向“人市”末端走。窝棚区的人贩子和百姓们显然对秦叔宝这个大英雄很熟悉,看到他,一边打着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主动让出条通道来。
眼看着就走到“人市”尽头,突然,一座木栅栏搭成的监牢出现在李旭面前。监牢四周,站满了持枪横刀的郡兵,一个个如临大敌。监牢的门很小,黑洞洞的,犹如一张吞噬性命的嘴巴。横挡在监牢门口的是一个木制的平台,,一队队被绳索捆着的俘虏,被人像牲口一样从监牢里牵出来,依次在平台上亮相。
“官卖流寇,价格优惠,多买少算,童叟无欺!”有名身高六尺,长得如屠夫般模样的司仓参军站在木台边缘大声吆喝。木台下,围满了大大小小地人贩子,喧闹着,兴奋地满脸潮红。
“这就是军市?”李旭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脚下大地也不断地起伏颠簸。没等秦叔宝明白他问话的意思,一阵刺鼻的焦胡味道忽然从远处飘了过来。
李旭扭头看去,只见一队尚未被卖掉的俘虏被牵到几只巨大的火盆旁。光着膀子的郡兵们拿着烙铁,依次在俘虏额头和肩膀上打下耻辱的标记。
太守裴大人有好生之德,他没有下令诛杀从贼者。但是,他把两次战斗抓到的近万俘虏全部变成了奴隶。卖了这些奴隶的收益,文官有份,武将有份,士兵们也有份。所以,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容。
有人贩子带着随从,将重重地一袋子钱放木台上。然后,他拉走了木台上的所有奴隶。此人是个大主顾,但贩卖人口的老徐却丝毫不马虎,命人将钱一五一十的数清了,入帐,才在一叠卖身契约上重重地打好官府的标记,将其交到人贩子手中。
“官卖流寇,价格优惠,多买少算,童叟无欺!”老徐完成一笔交易,大声吆喝着,开始下一笔买卖。又有一队俘虏被牵到了台子上,都是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当壮年。
这批“货物”的成色远远好于上一批,所以无数买主涌上前,操着各地方言,积极抢购。每名俘虏作价才二百钱,便宜。在黄河以北的人市上可不止这个价。虽然眼下愈发便宜了,但这样的壮年劳力也要卖到四百文。贩子们从历城将他们买走,转手倒到河北诸郡,就能赚上一倍的利。虽然眼下路上不太平,虽然会有大量俘虏死在被转卖的半途中。
旭子站在原地,浑身发冷。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苏啜部,眼睁睁地看着野蛮的牧民们在俘虏们的脖子上套上铅制或铁制的项圈,从此把他们变做自己的私人财产。“天啊,我做了什么?”他扪心自问,觉得肚子里气血翻腾,所有东西都往嗓子眼涌。
“如果放了他们,他们没法生存,要么饿死,要么继续为盗,直到被杀。所以张郡丞的作为,也算给了他们一条生路!”秦叔宝见李旭脸色青得可怕,低声向他解释。
“是啊,弟兄们铠甲,横刀。咱们补给,都在这!”李旭幽幽地回答,声音里既有愤怒,也有无奈。让人听不出来他到底是赞同秦叔宝的话,还是在编造理由自我安慰。
“毕竟咱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秦叔宝很无奈地搬住李旭的肩膀,说道。他有些怕这个年青的郎将,对方的武功不如他,但背景深不可测。万一此人不通清理,为了这事跟张郡丞和裴太守起了误会,秦叔宝真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是啊,毕竟咱们给他们留了条活路!”李旭的回答令秦叔宝悬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安宁了些。
但很快,他就发现李旭的主意力并不在此。他的目光已经被贴在军营门口的一张旧邸报吸引了过去。被风吹残了的邸报上,写的是朝廷对杨玄感叛乱从逆者的最终发落结果。
皇帝陛下回到东都后,将家中没有后台的被俘将领脖子上套上车轮,命令文武百官以箭攒射。一直到尸体烂成肉酱,方才下令停手。
杨玄感的族弟杨积善、一直首鼠两端的谋士韦福嗣被处以车裂之刑,死后,尸体化骨扬灰。
那些投贼,又迷途知返的世家子弟被赦免,不准再为官,由其父辈领回家中教育。
“你愿意赎罪么?”迷迷糊糊中,旭子又听见苏啜附离在自己耳边问道。他看见野蛮的苏啜部民举起刀,一边唱着对长生天的赞歌,一边切开奚族长老的喉咙。
他看见大隋的文武百官弯弓搭箭,将没有根基的从贼者一一虐杀在皇帝面前。
他觉得怒火添膺,想冲上去,撕下那张邸报,救走所有俘虏。这时候,有一只手掌轻轻拍在他的肩膀上。“你不舒服么,仲坚?”
不是徐大眼,李旭惨笑着回头,看到秦叔宝关切的目光。
注1:隋文帝时期,斗米价格大概五个钱。炀帝征发动高丽之前,物价略有上浮,但也没涨不到十个钱。贞观十五年,一斗米价格为两文钱,而唐钱重量只有隋钱一半,所以极盛之世。
注2:贼脏归地方处理,官员可抄没通贼者家财的旨意始于大业九年,相关记载见《资治通鉴》。
注3:呵呵,这章因为没拆成两部分发,所以发晚了,抱歉。请投贵宾票支持。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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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李旭的神智从迷乱中恢复清醒。
他知道自己没有愤怒的理由,自己如今是官,那些被杀和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是贼,虽然他们长得和自己的父辈相似,虽然从对方身上能看到自己从前的影子,但官兵捉贼,自古以来天经地义。
他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干不了,除非造反,否则自己没权力,也没有办法救走这么多人。即便不顾一切救走了这些人,自己也没有力量安置他们。除非自己也学着石子河去做流寇,带着一伙无辜的人去抢、去杀更无辜的人!
望着秦叔宝关切的目光,李旭觉得自己身子发软,发困。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当年在苏啜部他已经无能为力一次。今天,同样的情况下,他依旧除了愤怒外,什么也做不了。
“仲坚,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秦叔宝微笑着给李旭找台阶下,刚才那一瞬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李旭身上的怒气。但眼前的少年定力惊人,怒气很快就被他自己控制住了。这让秦叔宝更加看重对方,因为自己在同样年龄的时候,绝对做不到和对方一样老成。作为过来人,秦叔宝明白,若觉得天下之事无不可为,只能说明你还没有长大。人什么时候明白自己的力量有限了,他才真正地渐近成熟。
“嗯!有点儿累,也有点不习惯这里的气氛!”李旭回答如此之低,仿佛从灵魂内发出的呻吟。他无法跟秦叔宝解释自己因何而失态,人对事情的看法与其的切身经历息息相关,秦叔宝的父亲不是濒临赔光家底小商贩,他不会明白市井小民的生活艰难,也不会理解旭子为什么会物伤其类。
“这人是太多了,乱哄哄的。若不是士信家里急着用人,我也不会来!”秦叔宝非常宽厚地附和着旭子的话,脸上的笑容平静而友善。
“我想先回去喝点酒,如果叔宝兄不介意,我先走一步!”愤怒过后,旭子感到的除了无力外,还有失望。当年在苏啜部看着牧民们的野蛮行径时,饱读圣贤书的他坚信自己的大隋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当年,他还一厢情愿地请商队从中原带些书来,希望读了圣人之言后,那些野蛮的牧人们能受到中原儒雅之风的感化。但现在,苦笑着的旭子终于明白了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去除那些繁华的表象,骨子里的中原人其实和塞外民族一样残忍,一样野蛮。
得到秦叔宝的肯定回答后,李旭缓缓牵着自己的坐骑,掉头向回走。刚刚迈出几步,周围的人群突然一乱,更大的喧闹声从背后传来。看客和买主们兴奋地叫喊着,挥舞着钱袋朝监牢门口涌。
“怎么回事?”旭子惊诧地转过头,看见咫尺之遥的木台上已经又换了一批货物。确切地说,这次只换上了一个人。一个衣衫褴褛,身体赢弱,手脚都被镣铐锁着的少女。头无力地低着,身体由于害怕而不住地颤抖。
“官卖通匪犯妇,年方二八。黄花处女,童叟无欺!”司仓参军老徐见台下人头涌动,叫喊得愈发卖力气。
“买回去为奴为妾随意啊,匪首石子河的儿媳!”仿佛为了让台下看清楚货物的模样,他用力拉了一下手中的铁链。哗啦一声,少女被他拖得向前跟跄数步,险些跌倒。有好心的士兵上前扶了一把,少女在稳住身体的瞬间抬头相谢,目光闪动之处,充满了凄凉与惶恐。
那目光如刀,一刀刺中了旭子的心脏。他猛然想起了小狼甘罗,当自己杀了母狼,将其从岩洞里带回家后。甘罗睁开的,就是这样一双夹杂着惶恐、凄凉和求乞的眼睛。
“多少钱,多少钱啊!”耳边,无数人在大声地叫喊。
“卖到窑子里去,大伙晚上轮番去报仇!”台下的气氛瞬间沸腾,看客和买主们互相推搡着,大喊。
他们不在乎台上的少女美丑,也不在乎她是否有罪。他们在乎的是石子河这个名字,想一想昨夜自己睡了匪首石子河的儿媳,那不和战场上打败了匪首本人还值得骄傲?什么秦叔宝,什么罗士信,他们有这福气,有这胆量么?
“至少,至少五吊。不,谁,谁出得多,我,我就卖给谁!”负责处理俘虏的老徐也没想到人们居然如此热情,先本能地报了个高价,然后迅速改口,争取最大的收益。
在官府的默许下,周围郡县都有人市存在。未经人事的及笈少女顶多卖到两吊钱,纵使长相清丽可人些的,充其量也不过被卖到三吊钱。老徐给一个匪属报出的五吊身价,已经远远超过了市场上的行情。因此,人群中立刻涌起了很多不满的声音。
“呸,又不是绝代佳人。居然卖这个价钱!”有人捏了捏自己的荷包,转身离去。
“就是,不就一个女犯么!那里又不是金子打的!”有人用极其粗俗的语言附和。
同时,却有更多的人被老徐说出的新鲜玩法吸引,开口报出了更好的价钱。“我加三百文!”“我加五百!”“六吊!”“六吊一百文!”转眼之间,少女的身价已经涨到七吊之上。
“十吊,老徐,把人给我留下。”旭子忍无可忍,大声喊道。台上的少女和甘罗一样,是从命运之河中飘来的。他无法拒绝,无论伴之而来的是幸福还是祸患。如果今天他什么不做就转身走开,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无法安宁。
哗,无数双目光回了过去。十吊钱,即便在历城这个粮价昂贵的地方,也够五口之家花上七、八年!哪来的财主如此阔气?难道是大户人家的败家子么?带着满腹的怀疑,众人看到一名牵着黑马的少年,虬髯、阔背,大踏着步分开人群,一步步走到木台之下。
“是李将军啊。您真的要买这女子?”老徐点头哈腰的举止,让台下的看客明白了来人的身份。是十八岁就做了虎牙郎将的李仲坚,怪不得敢出这个价。但他没必要买啊,如果他喜欢这个女子,战后直接向张郡丞讨回家去即可,何必等到现在,多花这份冤枉钱呢?
“老徐,把锁开了。这人我带走。钱,随后你派人到我家里取!”旭子不理睬周围迷惑的目光,沉声命令。
“唉,唉!”老徐连声答应着,把目光看向了秦叔宝。十吊钱为一万个,够推个小车来搬了,谁也不会带那么多在身上,所以他也没打算立刻收到现钱。但手中这个女子身份蹊跷,别人都可以买,唯独李郎将买了去是个祸害。
此女子秦叔宝俘虏来的,战场上,她曾经自称是石子河抢来的儿媳,并亲自手刃了奄奄一息的石子河。但事后经其他俘虏举报,此女子就是石子河的女儿石二丫。石子河去裴长才那里赴宴时中了剧毒,在官军攻破许家窝铺祠堂时,早已经气绝。
识破了对方伎俩的郡丞张须驼大人不能放了匪首的嫡亲女儿,却又不忍心将其问斩。所以才揣着明白装糊涂,命令老徐将其卖给大户人家为奴。这样做,等于给对方留了一条生路,同时也替秦叔宝等人免去一些麻烦。
“老徐,既然李郎将要买,你就卖给他好了。你也别要他十吊,还按五吊算吧!”秦叔宝向老徐笑了笑,命令。
“唉,唉!”老徐伸手擦了把脑门上的汗,“***,这大冬天的,日头还挺毒。”他一边自我解嘲地嘟囔着,一边解去女子脚上的铁链。手上的铁链却不解,将钥匙、铁链一端和官府打了印记的卖身契一并递到李旭手中。
“李将军,您拿好了。这女子凶得狠,你既然买了,可得好好管教管教!”
“麻烦老徐了。麻烦叔宝兄!”李旭接过老徐递来的一干杂物,先向秦叔宝打了个招呼,然后轻轻牵着女子走下木台。
仔细看清楚了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石二丫不再反抗,低下头,跟在李旭的身后慢慢地走。围观的百姓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对于朝廷派下来的将军,大伙心中永远存着一丝敬畏。
不过数百步路,旭子走得满头大汗。离开人市后,他转身替石二丫打开了手铐。虽然那女子的哥哥不是他所杀,把她卖为奴婢也不是他的主意,但旭子依旧觉得心虚。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何如促冲动,在人群中看到对方无助的目光时,他已经有些方寸大乱。
“你走吧!”他低声说道。没等对方做出感谢的表示,他已经飞快地跳上了坐骑,双腿一磕马镫,就向城门奔去。
背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虚浮,但十分清晰。李旭知道石二丫在追自己,不得不拉住黑风。
“将军大人是不要我做奴婢了么?”追上来的人气喘吁吁地问。
“你本来也不该是奴婢!”李旭跳下马,回头说道。“走吧,别再去做流寇,打家劫舍没什么前途。”
“可我的卖身契还在将军手里!”仿佛感受到了李旭身上的窘迫,石二丫轻轻笑了笑,提醒。脸上的笑容,很快随着呼吸进入她的心底。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也跟着笑了起来,刀一样扎在灵魂深处。
“噢!”李旭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找出卖身契,塞回了石二丫之手。做完了这些,他又从马鞍后的荷包里找出了二百余个钱,连同荷包一古脑也递给了石二丫,“钱,你也拿着,路上,路上买点吃的!”
“将军贵姓?”石二丫仰首问道。
“免贵姓李!我是新来的!”旭子语无伦次地回答。他不想被对方当作恩人记一辈子,恍惚中,他总觉得是诸神假自己之手而为,就像当初自己留下了甘罗。至于冥冥中的诸神还想假他的手做些什么,旭子不想弄得太清楚。自己是官,对方是贼,双方都记住这一点,已经足够。
“小女子石岚,谢李将军活命之恩!”石二丫捧着荷包,屈身跪了下去。她的双眼亮亮的,火辣辣的目光扫过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少年每一寸肌肤。高耸的鼻梁,浓密的双眉,初生不久刚刚开始密集起来的胡须,坚硬的唇角,结实的臂膀……。与自己平素见过的每个男人都不同,虽然青涩,却令人觉得十分安全可靠。
“姑娘快快请起!”李旭见对方向自己跪拜,连忙伸手搀扶。二人肌肤相接的一刹那,有股异样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温润、细腻,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未曾品尝,旭子已经慢慢忘记了其中滋味。
鬼使神差,他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声又叮嘱了一句:“别再想着报仇,战场之上,要么被杀,要么将敌人杀死。过后,谁也不是谁的仇家。况且,秦叔宝武艺很高,你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我从来没恨过秦将军!”对面的女人永远比旭子想象得冷静。从他说出第一句话时已经预备好了所有说辞,当好心的叮嘱结束,她立刻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至于这个说辞是否为真,谁也无法判断。
“那好!”旭子点点头,如释重负。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他想了想,发觉这次没有什么遗漏,再度跳上了马背。
“将军就这样走了么?”石岚抬起头,目光中,依稀有一丝期待。
“我,我在城中还有点事儿!”李旭觉得自己的心脏又不争气地狂跳了一下,赶紧快速拨转马头。“城门口可以雇到车,姑娘慢走!”丢下一句颇为得体的告别话后,他终于风一样逃远。
“原来是个不通世事的莽撞小子!”石岚捧着荷包,目送着黑风的背影消失于城门内。这样的少年人可不多见,她默默核计着,眼神慢慢变得凄凉。
她没恨过秦叔宝,一点也没恨过。但她却在一夜间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哥哥,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一颗泪从她的眼角落下,滑过肮脏的脸,露出灰尘下白皙的肌肤。然后与嘴角边流出的血混在一道,慢慢滚过下颏,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石岚用力抹了把脸,仰首走向了城门。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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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就在城门口,搭一辆远离历城的牛车,她就可以远离这场恶梦。乱世是男人们的游戏,不是她这个小女子能玩的。石岚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哥哥和伙伴们玩官兵捉贼,她跟在哥哥身后要求加入,却被哥哥和哥哥的朋友们驱赶、嘲笑的情景。她去父亲那里告状,父亲将哥哥捉回来,用粗壮有力的大手狠狠地修理。第二天,游戏重新开始,她却被拒绝如故。
“如今,你永远不能拒绝我玩了!”石岚又擦了一把脸,抹去悄悄流出来的泪水。手腕上有一道清晰的淤痕,那是铁铐留下来的痕迹。监牢内所有苦痛的绝望,她都记得。甚至导致这苦痛的绝望的人,她也清晰地记得对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甚至,他胯下那匹战马的銮铃声,都不曾忘记。
“叮,叮铛,叮铛铛”熟悉马挂銮铃声再度响起于身后。石岚本能地将脊背缩了起来。,凭直觉,她知道这匹战马是冲自己来的。警惕地转过身,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石岚一辈子也忘不掉。是此人带着官兵将百余名亲卫砍死在许家窝铺祠堂门口,是此人一槊捅死个她的哥哥。也同样是此人,以嘲弄地眼光从她手上拿走父亲的人头,然后命人将她绳捆索绑。
她用力扭转身,加快步伐奔向车行,好像不愿再看见对方胯下那头英俊的战马。但身背后的马蹄声却不依不饶,如影随形般跟在她的左右。
秦叔宝刚才一直在远处坠着,虽然听不清二人的对话,却把旭子的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楚。“李郎将要上当!”当看见石岚追向李旭的战马时,秦叔宝就暗暗得出结论。在骗人方面,同样年龄的女人远比男人拿手,特别这种在土匪窝里长大的女人精,不把李旭骗得晕头转向才怪!果然,没多久,秦叔宝就看见李旭就把卖身契、荷包都掏给了对方,而且摆出了一幅施恩不望报的模样。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根本不知道,从追赶他战马那一刻起,石岚已经转了千百个心思。身上的动作,脸上的表情,甚至连脚步声的轻重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见了此女子本事,秦叔宝不敢轻易再放她走,所以策马快速上前,用一种不容辩驳的语气命令道:“石姑娘且慢行一步,秦某有话要说!”
听到秦叔宝的话,石岚的眉毛轻轻向上挑了挑,同时,嘴角露出了一缕怪异地笑容。她快速将所有表情收拾起来,缓缓扭头,冷冷地问道:“名满天下的秦督尉在光天化日之下拦住小女子,不知有何吩咐?”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子!”饶是秦叔宝见惯了人间风浪,也被挤兑得呼吸一滞。他庆幸自己来得还算及时,眼前这名女子被李旭买下,绝不是纯粹的偶然。也许被拉上木台的一霎那,她已经看出了谁可能是自己的救星,并向对方释放了足够的诱惑。想到这,秦叔宝轻轻拱了拱手,笑着应道:“石姑娘见谅。吩咐,秦某不敢,秦某只是有几句话,想和石姑娘交代一下而已!”
“督尉大人有话,民女敢不洗耳恭听么?”石岚把双手齐于左胸侧,右腿后支,然后微微蹲身,庄重而迟缓地回了半个万福。紧跟着,她利落地后退半步,以方便自己能直面秦叔宝的逼视。过去所有罪孽,在李旭将卖身契归还到手中时,她已经偿还完毕。如今,已经回归到草民身份的她,着实没必要畏惧秦叔宝什么。
“石姑娘,无论你自认是石子河的儿媳,还是她的女儿,我想请你记清楚了两件事情!”秦叔宝在马背上坐直身体,正色说道。女儿两个字,被他刻意咬得很重。虽然他此时再多拆穿一次对方的身份于事无补,但他宁愿让对方明白,并非所有人相信她的谎言。
“第一,令尊死在裴长才手中,令兄在阵前为我所杀,两件事,都与旁人无关!”说到这,秦叔宝故意停了停,用目光紧盯对方的面孔,直到从石岚脸看到了自己预料中的惊诧,他才缓了口气,继续强调:“第二,姑娘要想替兄报仇,随时找秦某便是,请勿殃及他人!”
眼前面孔上的表情快速发生着变化,先是惊诧,后是悲愤,随后,震惊悲愤全部崩溃掉。秦叔宝看见了清晰的泪痕,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忍。但几乎就在顷刻之间,泪痕被石岚用一双脏手抹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倔犟的女子摇了摇头,给了秦叔宝一个非常清晰的回答。
“石豹在两军阵上死于秦督尉这样的名将之手,可谓死无所撼。小女子不才,但‘当面不让步,举手不留情’这句话还听说过。”说到一半,她也刻意停住话头,用还带着泪花的目光毫无畏惧地盯住对方,直到把秦叔宝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才笑了笑,继续说道:“第二,我想将军自己也明白,凭小女子的身手,再练一百年也难望将军项背。所以报仇一说,更属无稽之谈!”
“好一个刁钻古怪的女子!”秦叔宝听得心中又是一叹。几乎是出自本能地,他把右手伸向了马鞍桥。他有些后悔放过眼前这名女子了,多年的行伍经验告诉他,对方表现得越镇定,将来反噬的风险越大。但他却无法对一名手无寸铁的女子下手,虽然从石岚眼里他已经看到了浓浓的怨毒。
“怎么,秦将军还怕我一个小女子么?”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于生死关头走了一圈,石岚轻轻上前半步,逼问。
二人目光于半空中再度相遇,碰撞,仿佛迸射出一串凄厉的电火,令秦叔宝身边的日光都为之暗了暗。没来由地,身经百战的秦叔宝被那热辣辣藏着毒液的目光逼视得心里发慌,逼得想用武力直接解决。如果对方是个男人,他可以一笑了之。连握刀的正确姿势都不懂的人,根本不配他秦叔宝出一次手。但对方是个女子,一个具备八分姿色,十分心机和满腔怨恨的女子。对着这样一个女子,秦叔宝骄傲不起来,也发挥不出原有的威风。
“连亲生父亲脑袋都敢割的女子,叔宝兄跟他费什么话,一锏打死便是!”罗士信策马从后边匆匆赶来,看见秦叔宝居然被一个犯妇逼得缩手缩脚,气愤不过,大声喊道。
“这不是罗督尉么?不知道民女身犯何罪,值得罗督尉喊打喊杀!”石岚猛然扭头,冲着罗士信追问。
气势汹汹冲过来的罗士信也被问了个一愣。他今天陪李旭去“人市”,同时打算顺手为自家挑了二十几个健壮的俘虏。本来这些无聊的事情该由罗府的管家去做,但罗士信怕管家无法威慑住那些叛逆,所以才亲自动手。谁料刚挑到一半,却看见李旭把叛匪头目石子河的女儿给买走了。紧接着,他又看到秦叔宝策马追了出去。罗士信怕其中有什么误会,不得不放下手头事情,匆匆忙忙地追赶秦叔宝。谁成想被拥挤的人群耽搁了片刻,等他赶到了正地方,却只看到了一个稀里糊涂的结尾。
“她不是已经成了仲坚的家奴了么?怎么这等刁奴,仲坚也不教训!”罗士信用力呼了一口气,向秦叔宝质问。他承认自己刚才说得是冲动之言,打狗也得看主人,没来由杀了李家的奴才,双方面子上肯定非常难看。
“你已经是自由身,我们两个当然不能杀你。但希望你记得是谁把卖身契还给你的,切莫做出什么恩将仇报的事情来!”秦叔宝摆摆手,没有回答罗士信的话,而是对石岚说道。
“秦将军放心,小女子的武艺,也绝对不是李将军的敌手!”石岚笑着回答,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甜,甜得令人胸口发堵。
女人的兵器,不止握在手上。她就这样傻瓜般地甜甜笑着,目送秦叔宝和目瞪口呆的罗士信远走。然后,她笑着顿下身来,撕下一片破烂的裙角,沾着吐沫,擦干净脸上的灰尘。带着三分笑意,三分自得,她缓缓走向城门,错过车马行,走进历城喧闹的街道。
她不想再走远了,李旭说得对,凭借武艺,她这辈子都打不过秦叔宝。但女人不需要武艺,男人凭武艺征战沙场,女人只需要用心去俘虏一个男人。
城里边有一个男人,几乎对她是不设防的。从复仇的角度来看,那是上天赐给她最好的机会,最好的猎物。
石岚使劲咬了咬牙,抬腿走向一个布店。荷包里的铜板哗啦啦地响着,提醒着她自己还拥有一部分家底。在双脚迈过门槛的一瞬间,她将嘴里的血咽了下去。那口血是甜的,充满了仇恨的味道。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锋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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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漫无目的地逛遍了整个长街,旭子也未能忘记那个单弱而无助的身影。那身影就像顺着溪流飘下来的一朵花瓣,漂着漂着就漂到了他的眼前。充满了神秘,也充满了哀怜。让人忍不住就想伸手将其从流水中掬出来,掬过之后,似有余香满手。
旭子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军营里呆得时间太长了,所以对任何稍有姿色的女人都没有定力。骑在马上,他偷偷地放眼四下张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匆匆而行的女子很多,其中不乏满身阳光味道的红粉佳人,但那些人却只是在眼前匆匆经过,没一个可以牵引他的视线。
“那是李将军么?好像是李将军吧!”旭子听见街道边的阁楼中有人窃窃私语。他猛然回过头去,看见几个少女如鸟雀一样惊散。红巾翠袖,给冬日的城市平添几分勃勃生机。但那些女子就像身边拂过的风一样,没有任何东西留在他的心底。
不像陶阔脱丝,旭子在心底将石岚跟自己见过最美的女孩比较。陶阔脱丝的笑容晴朗得如雨后的天空,而石岚的笑容却如雨中的野花,柔弱中掩饰着旷野。也不像婉儿,婉儿整个人都如一朵怒放的牡丹,美得炙烈、浓郁。即便不为任何人,她也会快乐地盛开下去,一直开到整个生命的结束。
这时无论怎么比,都没有意义了。他已经放走了她,二人今生几乎没可能再度相遇。旭子轻轻叹了口气,把马头拨向自己的院门。宅子刚到手,把它完全变成一个家的样子还需下很多功夫。与其没来由的东想西想,不如做一些实际的杂务。
管家已经回来了,带着一群穿着崭新粗葛衣裳的小厮们正在院子里忙活。看到家主进门,众人停下手中的活计,一并迎了上来,跪倒谢恩。李旭挥手叫他们站起来,然后问管家是否带他们吃过了饭。话音刚落,众小厮们又齐整整地跪了下去。
“回老爷的话,我们已经吃得不能再饱了。”
“谢老爷恩典,小人们从来没吃得这样饱过!”
一干小厮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他们长得都很端正,特别是吃饱饭并换上干净衣服后,生命的活力迅速在他们脸上体现了出来。旭子知道自己的管家没有苛待他们,这让他低沉的心情稍微好受了些。和气地笑了笑,他对其中一名看上去最机灵的小厮问道:“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小人今年十三,原来叫王狗剩,请老爷赐予新名字!”贵在左首的小厮用头碰了一下地面,恭恭敬敬地说道。
“赐?”李旭惊诧地把头转向管他家。这几个小厮的行为和说话方式肯定是被管家训练过的,否则他们的动作绝不会如此整齐。旭子发现自己有点不适应做别人的老爷,就像在牙行看见到赵无咎被聘用为管家后,立刻将姓名改为李无咎一样不适应。
“老爷买了他们,给了他们吃、穿和住的地方,于他们有再造之恩。所以随便赐个名字就可,一则您使唤着方便。二则咱们这个家也会显得有规矩!”管家李无咎见旭子征求自己的建议,赶紧出谋划策。
“再造之恩?”李旭有些愕然。他没想到买了别人当奴才还是这样大的一种恩惠。自从离开家后,他的生活几乎就是练兵、打仗、打仗、练兵,再不就是急行军。因此,对生活中琐事的理解,他几乎还停留在易县那个淳朴少年层面上。虽然现在他已经是二等伯,但对伯爷家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生活,他的确一无所知。
“当然是再造之恩。如果不是您老大发善心买了他们,他们自己,还有他们的父母、家人,用不了多久就会饿死!”管家点点头,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
东家是个厚道人,这点李无咎自己能体会到。他倒不觉得李旭的举止有什么奇怪,很多人家这个年龄的大少爷都不太爱管家中杂务,像东家这种少年成名,跟着皇上干大事的人,要是懂得这些杂七杂八的俗务才怪!
为此,怀着报恩之心,李无咎决定把所有能揽下来的杂事全揽下来。一则这样可以让东家后顾无忧,更踏实地去建功立业。二则,这个家没其他人,如果把管家的位置坐稳了,随着东家的地位逐渐高升,有道是‘宰相家的门房四品官’,自己这个管家,将来地位可不比衙门里的那些县尉、户槽差。
想名字的任务不比打仗简单,在管家的协助下,旭子搅尽了脑汁才找到了八个既符合对方身份,听起来口彩又比较吉利的名字。口齿最伶俐的那个少年被他赐名为来福,其他几个,一并排在了来字辈,来寿、来宝、来喜……。按管家的说法,如果将来忠勇伯的府的人再多了,就换一个字来排。这样,从名字上就能分辩出奴仆们入府的先后次序,可以最大限度上保持忠勇伯府秩序井然。
“八个人已经足够了,这么小一座府邸,要那么多仆人干什么?”李旭听管家说得有趣,笑着回答。
“那可不一定啊?将来老老爷,老夫人,夫人一并搬过来。还有小少爷,小姐。将来少爷大了,再娶了少夫人,反正随着您官越做越大,咱们李府肯定也会人丁越来越兴旺……”管家搬着手指头,兴奋地计算。
“如果真的如此,咱们还得抓紧时间去买个新宅院!”李旭笑着回了一句,转身走向正房。把父母接过来,大伙一起筹划一个兴旺发达的李府,每天能看见母亲慈爱的微笑,偶尔还能跟父亲坐在灯前一起喝上几盏。如果再有一个妻子,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婴儿,他忽然发现自己当年的梦并不遥远,几乎已经伸手可及。
无论如何,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是幸运的。他们不用在着令人看不清前途的时局中忍受冻饿之苦,也用不到为明年的生计担忧。这样想着,一股发自心底的笑意让他暂时摆脱了眼前的烦恼。旭子耸耸肩,伸手推开正堂雕着花的门。
“老爷!”来福的声音突然从身背后响起,拉住了旭子已经迈入房间一半的双腿。他微笑着回过头去,看见对方神秘的眼神。
“老爷,有一位姑娘,说是您买回来的婢女,在门房求见!”来福双手垂在腿边上,半躬着身子汇报。
“奴婢?”旭子觉得自己的心猛然又跳了一下。这辈子,他只有过两个婢女。一个留在草原上,另一个刚刚被他放走。不是阿芸,他知道。用最快速度走到门厅,他看见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依旧是那样柔弱,但柔弱中已经带出了一点点妩媚。洗去脸上灰尘,上身套了件淡粉色短襦,里边穿着淡绿色长裙的石岚就像一朵旷野中的小花,孤零零地站在他的面前。
几个刚买回来的小厮的眼睛已经发直,手不停地忙碌着,脚却来回围着门房打转。他们虽然小,但已经到了能够分辩出美丑的年龄。来客长得并不是风华绝代,但身上却带着一种动人的柔弱,令人见了后不由自主地便心生怜惜。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李旭有些尴尬地追问。话一出口,他就发现了自己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把这句话的意思延伸开,很容易令人理解成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诧对方会来找自己,只是惊诧对方能这么快找准家门。
“我沿街打听李将军府,大伙都说不知道。”石岚低下头,轻轻用手拧短襦的绸边。劣质的绸边很快就起了皱,透出另一侧晶莹的手指。“后来碰到了一个衙门的人,才知道恩公原来住在这!”
“老爷,我这就命人烧茶,给您送到客厅去!”少女在瞬间流露出来的羞涩,让管家心头涌起了无数联想。他不敢得罪这个未知身份的客人,所以绕着弯子提醒李旭待客的礼貌。
有钱人家的少爷在外边沾花惹草,经常发生类似的故事。看样子东家还没打算始乱终弃,看样子这名女子长得也不赖,东家比较有眼光…….
“不用了,算了,你还是送到客厅里来吧。烧得浓一些,顺便再找人去买些点心。”李旭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他觉得心里很乱。一种直觉告诉他,应该把眼前这个女子拒之门外。对方来之前曾经精心打扮过,这身颇为得体的衣服和头上几件白铜首饰估计花光了自己给她的所有铜钱。这么精心打扮的她绝不会是顺路来说一声感谢,也许她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另一种感觉却命令他将眼前的女子留下,没有理由,只是觉得这个女子单弱,单弱的背后还隐藏着一股神秘。
那股神秘的感觉如酒香,吸引着李旭去冒险。他发现自己的手心有汗,心情居然比第一次上战场还紧张。与和陶阔脱丝相处是不同,没有那种安宁与祥和。与和婉儿相处的情况也不同,没有那么多隔阂与误解。
除了对方的长相和身份,他对跟着自己走入客厅的女子一无所知。但他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愿意探求太多秘密,只想随便和对方坐一坐,闲聊几句,看看对方的笑容花一样在脸上绽放。
“我没地方去,也不想知恩不报。所以,还是回来给你当婢女!”在屋门关上的刹那,石岚轻轻地跪了下来,同时将卖身契举过了头顶。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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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取走你一些东西,肯定也会有所补偿。”早晨起床后,旭子开始相信这句话的正确性。四个月前,他稀里糊涂地丢了一手带起来的雄武营,丢了一伙可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最近十天,他又突然拥有了几个可以交往的朋友,拥有了一座家具齐全的大宅子,拥有了一个很得力的管家。同时,这座宅子还多出了个长相不错,颇为善解人意的女人。
旭子有些怀疑自己在做梦。由于对安宁、富足的生活过于渴望而深陷梦境。但身前巨大明亮的铜镜子和镜子里边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为了进一步做出证明,他用力拔了一根胡子。结果,镜子里的人疼得呲牙咧嘴。
“如果是好梦,就让他长久些吧!”旭子无端地叹了口气,把遗憾留在镜中人的脸上。自从当年从辽东逃离生天后,他已经很久没做过好梦了。每次从血与火的梦境中醒来,额头上都湿淋淋的,冷汗几乎是成串地向下滚。
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他已经过得有些倦了。心中充满了换一种活法,或休息一段时间的渴望。特别是参与平叛以来,虽然每每立下战功。但在激烈的战斗过后,旭子总觉得自己杀了很多无辜者。那些人像极了他自己和他的父辈,而他却靠着对方的脑袋染红了自己的仕途。
“其实,做一个富家翁就挺好!”旭子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鬼脸,暗想。他发现自己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虽然偶尔也喜欢冒一点点险。
做富翁的日子是很惬意的,至少寒冬腊月起床后不需要自己去打洗脸水。听到卧室里的动静,机灵的来福立刻端着一盆冷热适中的水来伺候主人净面。擦牙用的青盐、漱口用的浓茶和茯苓膏,还有很多旭子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辰起用品,也被另一名唤做来寿的小厮端了进来。
待李旭收拾完行头走入正房,管家便躬着身子前来请教老爷对新的一天有什么指示。这个经历过富贵日子的中年人的确很能干,几乎是在一下午时间置办齐了府中所有日常用品。此举让旭子的钱袋子又轻了些。但比起他现在的俸禄,生活的花费实属于九牛一毛。
“还缺些什么,你看着买吧。”旭子将钥匙随便向管家手里一塞,命令。“买完了记帐就行了,箱子里铜钱若是不够了,我还有些其他积蓄!”
“足够,足够,哪里用得完!”管家忙不急待地回应。对于主人家的信任,他非常感激,所以用尽浑身解数想把李旭伺候得周全。
“还有那个緤布,若市面上还有,不妨再多买些。等道路太平了,我找人捎回老家去!”旭子回忆着緤布擦过脸上的干爽滋味,信口吩咐。緤布是胡商从西域九死一生带回来的新鲜物事,比丝绸吸水性好,也比葛布柔软。上谷的天气比历城还冷,还干,寄一些给家中二老,春来之后,他们手上裂口也会少些。(注1)
“好的,我上午就去买!老爷是寄给老老爷和老太太么,您可真是个孝子!”管家连声应承。把需要商量的事情商量完了,他却不肯离去。目光照着墙角打转子,仿佛那里生有新鲜的蘑菇般。
“无咎,还有什么事情么?”李旭知道管家肚子里有话,微笑着问。
“还,还有一件事情请老爷吩咐。”管家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又做了个揖,吞吞吐吐地请示,“昨天,昨天来的那个姑娘,老爷准备怎么安排。是一直住在客房呢,还专门给她安排房间?”
“住在客房吧。你出门前顺便问问她,有什么需要的没有!”李旭不知道住客房和专门安排房间两种待遇有多大区别,想了想,回答。
“那老爷是准备给他名分呢,还是…….”管家又做了揖,小心翼翼地寻求最终答案。他已经给了东家足够的暗示,但东家却听不懂,逼得他不得不直奔主题。一般人家发生类似事情,如果住客房,则代表着几天后即将此女子赶走或安排到不起眼的小巷子做外室。住到跨院或后院,则意味着女人有可能成为主人家的小妾。虽然地位不高,但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却不可失了礼数。,
“我跟她也是昨天刚刚认识!”旭子发觉自己被人误会了,红着脸解释。他理解管家的想法,也明白这事不能怪管家误会。昨天来福向客厅送茶点时,刚好看见石岚跪在地上向他请求收留。小孩子肚子里肯定藏不住话,经过昨天一晚上的胡乱猜测,此刻下人们眼中肯定把石岚当成了被抛弃的野花。至于李旭这个折完花后随手丢的家主,在他们心中的刚刚建立起来的慈爱形象未免就打了数分折扣。
“小人明白,小人会替您安排好!”赵无咎非常“理解”地点点头,倒退着走出了门。那女子命苦,怪不得别人。可东家昨天看向她的目光分明很火热的啊,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想法?实在摸不清楚李旭的真实打算,转身之前,满腹疑团的管家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那夫人呢,她什么时候来和老爷团聚?”
大隋人讲究多子多福,拥有像李旭这样好的前途的才俊到了他这个年纪时基本上都已经妻妾成群。其中也有个别人因为家里妻子善妒,所以才不敢纳妾。即便偶尔在外边偷吃,也是吃完了一抹嘴巴就开溜,从不肯被妻子抓住把柄。顺着这个思路推测下去,李旭不肯长留那名女子的决定也很好理解了。毕竟夫人和老爷的身后,都站着各自的家族。为了一个送上门来的小女子弄得两家伤和气,这买卖实在是不划算。
所以,管家决定尽力把一切解决在夫人到来前,绝对不让家主多沾半点麻烦。
“无咎想歪了,我还没有成亲!”李旭的回答再次令管家惊诧。看看对方无意中瞪大的双眼,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十四岁出塞,然后就一直漂泊在外。直到奉命到历城剿匪,才终于安定下来!”
“原来老爷年少时就已经为国效力,比罗督尉从军的时间还早!”管家恍然大悟,脸上立刻写满了佩服之意。罗士信十四岁应征入伍的故事在齐郡已经成为一段脍炙人口佳话。李旭说他十四岁出塞,那也是朝廷刚刚做征辽准备的时候。按管家的理解,他肯定是十四岁就去辽东了,怪不得年青青地就封了侯。
可既然没成家,他怎么不肯纳妾呢?瞬间之后,管家的好奇心又炙烈起来。他不敢再缠着李旭把一切弄明白,只好在心中暗下决定,想尽一切办法把家中的贵客伺候周全。那女子表面上虽然柔弱,行为举止却甚有条理。谁能保证她将来不会不飞上枝头变凤凰?
如果知道对方是匪首石子河的女儿,管家李无咎绝对不敢这么想。但他现在不知道,所以总觉得旭子有些辜负了人家。女孩子不顾一切地追上门来,难道来希望都不给人家一个么?这也太狠心了,实在不像好心的东家能做出来的事!
旭子不知道管家在肚子里如何腹诽自己。冲动过后,他发现自己的确给自己找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客房中那个柔弱和坚强交杂在一起,带着一种神秘感觉的匪首女儿对他诱惑很大,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上树摘桑椹,明知道会被树枝扎破手,还忍不住想凑上去。但现在,除了可能的风险之外,他还要考虑张须驼、秦叔宝和罗士信等人的想法。毕竟大伙还要共事很长一段时间,旭子不想和新结识的朋友之间产生什么芥蒂。也不想留下一个无论走到哪里都与他人相处不融洽的名声。
“阿欠!”想到这,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如果石岚住进自己家的事情传扬出去,被人背后议论的结果是难免的了。他希望大伙不会太介意此事,毕竟,灰衫军已经覆没了,一个小女子不可能再掀起什么风浪来。
“李仲坚这小子啊,简直是色中恶鬼!”不出旭子所料,听到石岚没有离开历城,而是住进了李郎将的新居,罗士信第一个跳了起来,向周围朋友抱怨。
“大丈夫何患无妻!真的想要,凭他李将军的名字,还愁娶不到个美娇娘!真是的,怎么对一个匪首的女儿看对了眼!”独孤林也觉得此事过于儿戏,忿忿不平地议论。那女子连自己的父亲的脑袋都毫不犹豫向下砍,哪天睡着了,一刀子把你脑袋割了都不一定。
“仲坚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他想必心里早有安排。”秦叔宝为人最为宽厚,虽然此事对他的潜在负面影响可能最大,但他依旧能平淡地看待李旭的选择。在他心目中,李郎将虽然有些心肠软,却不是个会被女人左右的废物。也许石岚身上某一种气质打动了他,也许他像罗士信一样,只是喜欢尝尝新鲜。谁能预料呢,况且两个人之间的感觉是很奇妙的事情,其他人没处于其中,永远是雾里看花。
“也是,如果他连个女人都制服不了,也枉担了个英雄之名!”罗士信的火气素来消失得快,听完秦叔宝的话,摇头晃脑地补充。
李旭和他年龄差不多,武艺差不多,除了对方偶尔的滥好心令人实在无法理解外,大多时候,罗士信还愿意交这个朋友。
“但此事毕竟过于出格,可能会惊动太守和郡丞两位大人。如果他们两个表示反对,恐怕仲坚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安抚住罗士信,秦叔宝又开始设身处地地替李旭考虑。
“张大人恐怕不在乎。裴大人么,恐怕也乐得装糊涂!”对于官场上的事情,独孤林看得最透。张须驼气度恢弘,只要手底下的人有真本事,一些小节上的事情他根本不愿意纠缠。裴操之大人属于胆小怕事的典型,得知李旭是陛下的心腹爱将后,他想方设法和对方套近乎还唯恐来不及,更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找李旭的麻烦。
他这番分析很有道理,当张须驼听说李旭赎买并收留了石子河的女儿后。老郡丞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用力拍了下桌案,哈哈大笑。
“这个李仲坚,的确够特立独行。老夫先前还想着送他一个妾,省得他的宅子空。现在不用了,他自己已经有了暖被窝之人!”
“是啊,李郎千里迢迢来我齐郡,的确也该有人照顾一下他的饮食起居!”太守裴操之的反应更为平淡,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那女子出身低,李郎将再傻,也不会傻到娶了他做正室。至于把对方领回家的举动,更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在老太守眼里,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真情。男人和女人之所以走到一起,十中有九是因为寂寞而已。
既然没有什么真情,李郎将的行为就不会被这个女人所左右。既然李郎将的行为不会被这个女人左右,自己又何苦多事!
十天之后,一份圣旨从东都洛阳传到了历城。朝廷对乱匪石子河与裴长才双双被剿灭的结果十分满意。特地嘉奖了太守裴操之五十匹绢,提拔他的一个幼子为勋侍。张须驼战功显赫,升为齐郡通守,掌管齐郡兵事,并有越境追击流寇而不需要和周边郡县协商之权。
秦叔宝被赐绢十匹,永业田二十顷,着地方官员即行兑现。
李旭因为功劳累积,封爵从皇帝陛下临时拍脑袋想出来的二等忠勇伯正式改封为遒县伯,食邑三百户。
罗士信、独孤林的官职从副督尉升为督尉。
没等大伙开始庆贺,传旨太监又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右候卫将军冯孝慈讨张金称于清河,中计身死,全军覆没。
事情发生在大业九年十一月初九。同月,右屯卫大将军吐万绪和光禄大夫鱼俱罗二人击败反贼刘元进。刘元进退守建安,吐万绪和鱼俱罗因为天冷,上本朝廷请求开春再继续战斗。有人进谗言说鱼俱罗试图谋反,杨广发怒,遣使斩鱼俱罗于军中。召吐万绪回东都问话,吐万绪惊怒交加,死于途中。
注1:緤,即棉布。印度棉花比中国古代棉花绒长,纺出的布料质量上乘。隋唐时期,从西域有流入。为奢侈品。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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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其他人的待遇来,皇帝陛下对历城君文武官员的赏赐可谓慷慨得惊人。但太守裴操之和通守张须驼都感到有些失望。裴操之出自关陇裴氏,与当朝御史大夫裴蕴,黄门侍郎裴矩同属一脉。这个庞大的家族中再增添一名勋侍,的确没什么太值得高兴的。而张须陀本来就总领齐军兵马,眼下官称从郡丞改为通守,名字上好听了些,实际职权却没有太多变化。
二人的志趣皆不在此,准确地说,相比于官职的轻微变动,二人更在乎地方上的乱局。只有平息了叛乱,裴操之才能理直气壮地谋划入朝一展所长。也只有地方上安宁了,张须陀才有机会到边塞上为国开疆拓土。但朝廷的圣旨里却刻意忽略了他们的需求,既没有提及太守大人最为期待的外府精兵,也没提及通守大人日夜盼望的军械和铠甲。
“朝中,朝中诸位大人没说,没说什么时候派府兵来彻底剿灭河南诸郡的乱匪么?”谢罢了圣恩,裴操之将传旨的中官拉到一边,悄悄地向对方手中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然后不甘心地问。
“老大人客气了。这个,这个咱家可没听说。”中官熟练地捏了捏荷包内藏物的形状,凭着重量和手指头上传来的感觉迅速判断出裴操之人品的好坏。对于知趣且聪明的地方官员,他向来不吝于给对方更多的指点,想了想,又补充道:“再者说了,府兵来了,也未必有你齐郡的郡兵顶事啊。大人没听说么,右武侯去河北讨贼,结果全军覆没了!”
“可是,可是我这里没有粮饷,也没有好铁匠、木匠去打造铠甲兵器!”裴操之有些心急,把本该张须驼向上差抱怨的事情一并抱怨了出来。齐郡郡兵骁勇善战,的确不是虚言。但那主要因为他们在家门口作战,没有退路。同时,郡兵们的训练和装备也比流寇略强。但眼下周边郡县越来越乱,前来骚扰的土匪们的作战经验越来越丰富,实力越来越强大,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盔甲也日渐精良。如果朝廷依旧像从前那样一毛不拔的话,早晚郡兵和土匪之间的战斗力对比就会掉个。到了那时候,朝廷再想剿灭土匪恐怕都力有不逮。
“我的老大人啊,陛下不是准许你抄没土匪家财了么?那流贼四处劫掠,最后就在你这栽了跟头,不等于把粮饷给你送到了家门口了么?咱家在朝里可是听说,光在石、裴二贼老营里抄出来的金珠,就得用车来拉。”中官用手搬住了裴操之肩膀,推心置腹地说道。
笨蛋手中才会缺钱,从先时的表现上,东都来的中官相信裴操之绝对不应该是笨蛋。自打皇帝陛下允许地方官员们随意抄没通匪者家产后,哪一位太守不是肥得流油。缺钱,笑话?随便找个大户人家问一问他的同宗、旁支或者佃户里边某些人的下落,对方还不乖乖地拿大把的肉好前来孝敬?!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这些猫腻,宫里的人谁愿意大老远地往地方上跑。一路上风吹日晒得,还要时刻提防着被流寇劫了车驾,不就图的是从地方官员手中分一杯羹么?
流贼如果那么有钱,还用四处劫掠么?裴操之气得直打哆嗦,真想命人把账本搬过来,让该死的太监好好看一看府库现在已经空虚到了何等地步。但他还是尽力压住了内心的冲动,为官多年的经验和教训已经足够让他能做到唾面自干了,轻易不会在人前失态。“流贼经过地方,破坏甚大。光事后抚慰百姓,安葬死者,就花光了全部战场所得。况且他们之所以四处流窜,也是因为穷疯了,手中根本没什么积蓄。不瞒公公,就连将士们的饷银子,都是百姓们凑的。”他向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但百姓们家底有限,一直这样凑下去,恐怕会心生怨恨!”
“这个,咱家回去自然会在皇上面前替你分辩一二。但眼下东征在即,估计兵部和户部也顾不上河南!”看在荷包中的金锭面子上,东都来的中官决定给裴操之交个实底。“若不是大军两出辽东都劳而无功坠了威风,想必流寇也没胆子造反。待高丽臣服了,看哪个反贼还敢继续嚣张!”
“什么,陛下立刻就要东征!”虽然曾经从李旭口中听说过相同的话,但裴操之依旧被吓了一跳。大隋朝国力已经虚弱到一阵风来即要被吹碎的地步,李郎将只有十八岁,他因为立功心切看不出来。难道满朝文武没一个看到这点么?大伙即便拗不过皇上,至少也能把东征之举向后拖上一两年,待国力稍稍恢复了,再从长计议啊!
想到这,素来有胆小怕事之名的裴操之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用一串低而急促地声音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可各地民壮刚刚返家啊,他们已经连续两年没好好种庄稼了。再去一次辽东,秋天回来他们吃什么?”
他作为地方大吏,老太守清楚地知道流寇的起因绝不是朝廷兵马在辽东坠了威风。那些平头奴子在没吃上饱饭之前,不会在乎面子。但你真的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都弄没了,他们绝对可以让你变得灰头土脸。
“咱家,咱家也觉得太守大人说得有道理。可朝堂议政,哪有我们这些公公的插嘴的份儿?况且文武百官都赞成了,谁还敢再胡乱伸舌头。”中官被裴操之溅了一脸吐沫星子,厌恶地直皱眉。“要不,您老写一份奏折,我替您面承皇上?也许陛下看了您老的奏折,会放弃东征之举呢!”
这种不咸不淡的回答只为了点明对方的身份。要不是眼前这个老家伙出手还算阔绰,此刻他早已拂袖而去了。果然,裴操之听完了他的话,立刻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般“蔫”了下去。再度抱拳施礼后,老太守喘息着说道:“下官也是一时心急,公公见谅。地方上的难处,还请公公能如实禀报陛下知晓!”
“好说,好说。你是民之父母,为民请命也是份内之举!”东都来的中官拱手还了个半礼,仿佛很理解裴操之刚才为什么失态。
“多谢公公成全!”裴操之笑脸相谢,心中却开始问候对方的祖宗八代。“没卵子的东西,就知道收钱,见识却比女人还短!”想起刚才对方话里提及的百官公议,他的满腔怒火立刻转换了目标,“一群只懂得争权夺势的废物,难怪被人比成裤裆里的虱子。待外面的火烧起来,看最后谁能跑得掉!”(注1)
诋毁归诋毁,老太守却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应付即将到来的难关。虽然见识比朝中某些人高了些,他也知道自己是“虱子”中的一员,并且是“裤裆”上最靠外层的那一个。礼送中官出城后,他立刻召集属下文官议事。
“上次打仗俘获的辎重,还有出售俘虏的收益,还够应付一次战斗。但铠甲和兵器就甭指望了,咱们第一没那份钱,第二,也找不到那么多会制造铠甲和兵器的匠人!”户曹令狐威低声汇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历城现在的情况是不但没有米,连巧妇也没有。
“赋税已经收到了四成,再增下去,恐怕跳起来造反的不止是那些寻常百姓!”闻听朝廷依旧不肯派饷,并还要从地方征集粮草和民壮,主簿杨元让忧心忡忡地补充。在他面前,摆着厚厚的一大摞帐册。有些大户人家去年的时候已经开始拖欠地方钱粮,衙门里催了无数次,差点儿动了捕快,才在本月中旬将欠帐催上来。如果明年再增加摊派,肯定有人会铤而走险。
“今年随陛下征辽的士兵和民壮刚刚返家。如果刚一开春咱们就下令他们再去辽东,恐怕又要把不少人赶到王薄帐下去!”兵曹嵇有正叹息着补充。王薄虽然缕缕败于张须陀之手,但此人所做的“无向辽东浪死歌!”却在民间广为流传。朝廷如此频繁征发,无异于在给王薄招兵买马。
“咱们这也不太平,昨天窝棚区有人为了一袋子牙发麦子斗殴,待衙役们赶到时,已经死了三个!”历城县令王守仁的表情仿佛所有同僚都欠了他不少钱,“杵作验尸结果却说,有两个人身上的伤根本不致死。”(注2)
“是饿过了头!”父母官们在底下交头接耳地议论。这是今天听到的最坏消息,比皇上即将展开第三次东征还坏上一百倍。住在城外窝棚区的流民基本上已经一无所有,如果他们连最后的生机都看不到了,难免会威胁到城里的人。尽管历城的城墙修得足够高,但实际上,在汹涌的人潮面前,它起不到太大作用。
“从明天起,在城门口开设粥棚,每天早晨施舍每个乞丐一碗稀粥。不管饱,但尽力别让人再饿死!”裴操之想了想,命令。
“那会把其他各地的流民全引到历城来,并且,咱们的粮仓里也没足够的粮食!”户槽韩夫之小声表示反对。历城外的流民数量已经和城里的百姓数持平,越是有活下去的希望,来这里的人越多。人越多,治安越乱,粮价越贵,官府需要提供的粥也直线增长。如此循环下去,历城终有供应不起的那天。
“一会我去拜会张通守,让他在军营随时保留一千郡兵!至于施舍粥用的粮食,先挪一部分军粮,然后把还没运往东都的粮食也暂且扣下!”裴操之重新考虑了一番,命令。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却吓得几个心腹幕僚全部跳了起来。“大人,此举万万不可!”“请大人一定三思!动了本应上缴给朝廷的粮食,万一被人误解,大人百口难辩”几个幕僚七嘴八舌地建议。
齐郡郡兵善战之名已经传开,如果再截留朝廷的官粮,极易被人误解为图谋不轨。在众人的记忆里,向来懂得明哲保身的太守大人可从没做过类似疯狂的举动。
“头疼先医头吧!”裴操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叹息着吩咐。“眼下道路不靖,粮食很容易被土匪打劫!况且弟兄们要吃饭,天这么冷,大伙虽然住在城里,却也得给城外的人留条生路!”
这是他平生做得胆子最大的一个决定,做过之后,不但没有害怕,反而觉得心里一阵轻松。
“大人,属下倒是有个主意,可以让本郡渡过明年难关!”注簿杨元让见太守带头违法,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向上拱了拱手,说道。
“讲吧,这里都是咱们自己人。即便不成,也没人会说出去!”裴操之点点头,回应。
“流民们需要粮食糊口,地方百姓不愿意去辽东服兵役!”杨元让拿起两本帐册,各自代表一部分人,然后,他把两本帐册交叠在一处。“如果咱们把两伙人换个身份,双方倒也能都安宁下来。”
用流民冒充该服兵役的当地人陪同皇上去征辽,让当地人出粮食供流民的妻儿老小糊口。这是个胆大包天的想法,但确实符合裴操之所言的,头疼医头的原则。
“这么大规模,怎么可能瞒得了朝廷!”有人立刻表示反对。往年,也有大户人家不愿子弟从军,干过找人冒名顶替的勾当。但那只是个别现象,官员们收了人家的好处,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一郡之地派往辽东的兵马全是面黄肌瘦的流民,肯定会被将军们发现端倪。
“你以为其他各郡能按期派出士兵和民壮么?恐怕,到时候能把人数凑齐的郡县都不会有几个吧!真的追究起来,到底是缺额严重罪过大些,还是名姓对不上号罪过大些,也不好说!”杨元让摇头,反驳。
这恐怕也是实情,眼下各地局势混乱,很多郡县的政令已经无法管辖到离城五十里外的村野。光凭着城里的大户人家,不可能凑出朝廷需要的兵马。“估计各郡都会想些非常之策!”“估计到时候法不责众!”大伙又开始低声议论,此事关系过于重大,他们即便心里赞成也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现得过于明显。
“此事不可大张旗鼓。但百姓们私下勾结,我们难免会失察。”裴操之听大伙议论的一会儿,最终拍板。
“是啊,百姓们长得都差不多,衙门里人手有限,不可能挨个去认!”兵曹嵇有正小声补充。
“此后东门外的窝棚区,又多了一项交易内容!”户槽令狐威笑着摇头。在他看来,今天的所有办法都是饮鸩止渴。但作为良心尚在的地方官员,此时大伙已经没有太多选择。
“如果可能,你尽管派人从中收税好了!”裴操之难得说了回俏皮话,引发了一屋子苦笑之声。
“你们糊弄,我也糊弄吧!大伙拆了东墙补西墙,看大隋这所房子,还能挺上多久”老太守在心中暗自嘀咕。想想一天的所见所闻,他不由自主地又追忆起自己刚刚由南陈入隋时的情景。那时的大隋四处充满生机,皇上圣明,百官尽力。两个本家裴矩和裴蕴,一个有是被百官众口称颂的贤才,另一个以过人的文彩和正直的品格而名闻朝野。如今,一切都变了,裴矩是前两次东征的主谋,裴蕴当面索取贿赂时理直气壮。
而当年的大隋距离现在的大隋,不过才二十年光景。
注1:裤裆里的虱子,原语出自晋朝的阮籍所著《大人先生传》。
注2:芽发麦子,发了芽的小麦脱壳后产生的麦粒,有轻微毒性。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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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在没有其他稳妥计策可以实施的时候,“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不失为一个应急的选择。至少,官员们决定对“买伕自代”的行为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策略后,历城外窝棚区的炊烟就日渐浓了起来。因此,在寒冷的大业九年冬天最后半个月里,齐郡冻饿而死的人数远远比前半个月少。虽然在开春后来郡上集结的良家子弟和民壮的相貌一眼看上去就和军书上的描述对不上号,但毕竟他们没有揭竿而起。
大业十年春,太守裴操之再度因为善于料民而受到朝廷表彰。郡上去年拖欠朝廷的粮食的举动也因为老大人的两位本家善于运作而不了了之。阖郡百姓们都称颂太守贤德,官吏爱民如子。虽然这些父母官刮起地皮来未必比其他郡县官员的手段差。
而周边各郡的官吏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们的太守在朝中没有像裴矩、裴蕴这么硬的靠山,郡内也没有可以和张须陀、秦叔宝比肩的武将。为了避免重蹈吐万绪、鱼俱罗二人的覆辙,他们不得不将府库中最后的一点粮食运向了东都。朝廷方面算是打点妥帖了,百姓的日子却过不下去了。特别是那些徘徊在城外的流民,一场暴雪下来就要冻死成百上千。
官府不给活路的时候,就怪不得百姓铤而走险。从大业九年十二月到大业十年二月,北海、高密、琅琊、鲁郡,整个河南东部处处是烽烟。待二月中旬,朝廷的征兵令再次下达后,非但活不下去的流民和穷汉们陆续造反,连一些大户人家也不得不举起了反旗。
为了保证宝贵的春耕机会不被流寇破坏掉,张须陀在军营里每天都保留着一千将士。这部分人全是骑兵,战马品种虽然很差,军械和铠甲却是整个郡兵里面最精良的。大伙平素以府兵的方式训练,家中的庄稼皆由郡里指定专人代为照管。士兵们的格斗技巧由秦叔宝、罗士信、李旭、独孤林四员将领轮流负责指导,战阵变化和彼此之间的配合却是由张须陀亲自来训练。郡兵们的装备和身体条件远不及旭子先前带过的雄武营,但士气非常高。训练时吃苦流汗从不喊累,即便从马背上不小心摔下来,只要胳膊腿没断掉,下一刻肯定又鼻青脸肿地端坐在雕鞍之上。
“他们的老婆孩子,田地房子都在这,除了拼命,没有别的选择!”训练间歇的时候,张须陀指着身背后近在咫尺的城墙,对旭子解释。皇上没有兑现去年所许下的,待齐郡安宁后就征召张、李二人带领府兵一同去伐辽的承诺,这令二人都感到有些遗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二人心中的遗憾也就慢慢被冲淡了。特别是张须陀,仿佛已经认定了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和流寇打交道的命,从来不在人前发牢骚。私下里,他还经常开导旭子,劝对方立足眼前,不要老想着去辽东建功立业。
“其实,咱们于这里也一样是在尽武将之责。和高句丽人作战也是战,和流寇开战也是战,区别未必有你想得那样大。你看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指总是自豪地指向田野中绿油油的麦苗和弓着身子忙碌的农夫,“若没有咱们这些人,齐郡百姓哪里能过上安宁日子!”
“通守大人说得极是,末将现在也觉得保境安民的滋味不错!”李旭笑着回答。只要不想起“人市”上那些被出售的“货物”,大部分时间里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没有那么紧张的厮杀,也没有太多的钩心斗角。平素无论在军中还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围看过来的目光里都充满了敬意。齐鲁大地有尚武之风,郡兵们钦佩这位年青郎将娴熟的马术和凌厉的刀法。而城内百姓知道是谁在保护着他们,对老家在千里之外却为齐郡而战的人非常感激。
“小子言不由衷!”张须陀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明亮的目光从眼睑的缝隙射出,仿佛能照清楚李旭心中的所有秘密。“我跟你这样年青的时候,也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可武将就是武将,硬是要插手文官的事务,难免会费力不讨好。有些事情啊,你没办法将其变得更好,努力尝试着别让它变得更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末将曾经听说过大人当年的战绩,心里边一直佩服得很!”李旭拱拱手,笑着拍了一下对方的马屁。内心深处,他对眼前的老将军也的确非常佩服。治军严谨、为人正派、作战勇猛,还能做到和士兵同甘共苦,懂得维护下属利益。这样的德才兼备老将军在大隋已经非常难找。所以,在大多时候,旭子和秦叔宝等人甚至是把张须陀当作人生楷模,而不是顶头上司来看待。
我年青的时候,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张须陀眯缝着眼睛想。先是随同史万岁将军平定羌人叛乱,然后随同杨素去平定汉王杨谅的叛乱。除了勇敢之外,还在朝廷中留下了‘刚烈、忠直’之名。那时候,自己也对敌人充满了同情,也希望朝廷能多一些善举,少激起一些民变。但时间久了,人慢慢会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责任。
“咱们武将的责任是开拓和守护,至于怎么治理国家,文官比咱们有经验。大隋朝百姓近几年日子虽然过得苦了点儿,但有朝廷和官府在,至少还有个秩序。那些流寇的德行你也看到过,他们打的旗号都非常响亮,可手底下做的事情……”老将军摇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他要留一点点时间给旭子自己去琢磨领悟。对于新来的臂膀,老将军非常看好,偶尔甚至有衣钵相传之念。在他看来,有一点怜悯之心不算错,做武将的如果一味追求杀戮的快意,他永远不会有太大成就。
只有心存善念,才能勇于除恶。只有懂得珍惜的人,才懂得去守护。这一点上,张须陀觉得独孤林不如李旭,由于出身高贵的原因,他从小养成了目空一切的禀性。罗士信也不如李旭,他性子太狠,无论对敌人和对自己麾下的弟兄都非常狠。秦叔宝是不错的将军,只是年龄太大了,仅仅比自己小六岁。而大隋朝刚刚建立了三十几个年头,今后的日子还很长…….。
不远处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将张须陀的视线从李旭身边引开。秦叔宝正带着人和罗士信、独孤林二人演练战术配合,他带着二百多名骑兵向一群稻草人排成的阵列正面直插,罗士信、独孤林佯攻侧翼,避免敌军侧翼兵马对中军做出配合。士兵们做得很出色,他们在主将的率领下排成三个槊锋形状,一竖两横,竖着的一个迅速穿“敌阵”而过,横着的两个斜向推进,将外层的草人齐齐整整地“剔”掉一层。紧接着,秦叔宝从背后抽出一根角旗,用力挥了挥,带着骑兵们再度踏入稻草人大阵。其他两支骑兵则倒卷乌龙,从侧翼的侧面纵横穿插。
这是一种骑兵对步兵的典型战术,利用重甲骑兵强大的攻击和防御能力冲锋,反复打击敌军关键部位,如中军将旗附近,以期待最大程度上降低对方士气,并打乱对方指挥。而轻甲骑兵则与敌阵之前快速奔跑,寻找对方薄弱点,骚扰弓箭手和对方将领注意力。一旦重甲骑兵的第一次突击完成,或者中途受阻,轻甲骑兵则根据自己找到的薄弱点进行打击,以期扩大战果或减小主攻方向的损失。
郡兵们凑不出太多的重甲,所以秦叔宝麾下的二百具装甲骑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人和战马身上都配备了铠甲,总重量超过了六十斤,正前方只有人和马的眼睛没被皮革和铁片包裹起来。重骑兵们手中的兵器则是清一色的长槊,槊锋部分长达三尺开外,直刺,横扫都可以造成巨大的杀伤。除了长槊,每个人马鞍下还挂着一件短兵,或斧,或铁锏,在长槊断裂或失去作用时,可以凭短兵给予敌人致命打击。
罗士信和独孤林所部骑兵没有配备马甲,士兵身上的皮甲很薄,仅仅能保证他们不被流矢直接射杀。弟兄们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门,槊和骑枪是有钱人家子弟自备的奢侈品,大多数家境寒微者则习惯性地使用步兵常备的横刀。他们在战场上主要以速度取胜,张须陀根据实战得到的经验判定,只要轻骑兵不主动停住脚步,两军交战时,弓箭手很难将他们直接射中。
“叔宝,注意保持攻击节奏!”张须陀看了一会,将手拢在嘴巴上大声喊。
将士们训练得过于投入,震天的喊杀声中很难听见他的命令。张须陀纵马向前冲了几步,来到校场中间的战鼓前,从士兵手中接过鼓锤,用力擂动。
“咚,咚!”高低起伏的鼓声穿透人喊马嘶,将老人的建议直接送到秦叔宝耳朵里。秦叔宝用力单手提槊,另一只手从身后取出第二杆角旗,用力挥了三下。兴奋得有些忘形的铁骑快速在他身后收拢,凝聚成一把刀,鋭不可挡。
“为将者要着眼全局,不能逞一时之快。势强时不可轻敌,势弱时不可慌张。”一边击鼓,一边对跟上来的李旭指点道。
“骑兵长于奔袭,步卒长于守险。两军相遇,抢得先机者易胜。若敌我双方俱已结阵,则先探其虚实,惑其强,攻其弱……”老将军根据场上实际情况,低声总结。片刻之后,他命人挥动战旗,撤回秦叔宝。
“带着你麾下训练好的弟兄去试一下,你为主,士信和重木为辅,三股轻骑兵攻阵,想想该怎样打!”张须陀用鼓锤指了指草人大阵,向李旭命令。
“遵命!”李旭接过将令,上马而走。他麾下的士卒在旁边观战,早已急得抓耳挠腮。看见主将骑着马冲过来,立刻自动拍好了队列。
“士信兄,重木兄,还烦劳二位看我的号令!”李旭带着麾下两百轻骑与罗士信、独孤林二人的队伍汇合,二人行了个礼,命令。
“愿与仲坚一道杀贼!”独孤林和罗士信抱拳还礼,然后奔回本军。三组轻骑兵以最快速度排成了一个品字型。李旭身边的旗牌官向后联络了一下,从张须陀那里得到了允许进攻的命令。他将令旗呈给自家主将,旭子将令旗接过来,先向左挥了数下,接着向右急挥数下。
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呐喊,罗士信和独孤林二人再次冲向“敌军”两翼。李旭给他们的命令和刚才秦叔宝的命令不一样,要求他们从敌军面前斜向掠过后旋即撤回,却不准突入敌阵。
“李将军的战术很怪异!”走到张须陀身边的秦叔宝小声点评。
“我让他自己想办法破阵!”张须陀撵了撵胡须,回答。对于麾下几个将领,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去培养他们独当一面的能力。“你仔细观察他的战术,仲坚曾经在塞外作战,他的经验和咱们积累的经验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秦叔宝低声回了一句。目光再度被远处的骑兵吸引,罗士信和独孤林所部郡兵已经开始转向,他们风一样从“敌阵”前掠了半个***,然后快速撤了回来。而就在他们撤离敌军弓箭射程的刹那,李旭所部人马却刚好赶到,排得不是一个紧凑的纵向攻击队列,而是一个松散的横阵。所有士兵将近战武器都横在了马背上,人头贴着马颈,于距敌军一百五十步处,突然加速。
战马风驰电掣般前冲,在距离七十步左右,队伍的方向再度生变,所有人拨转马头,由直冲改为斜冲,再由斜冲转为横扫,一边冲,一边弯弓攒射,每人放了差不多三箭之后,他们与敌军的距离也从七十步变成了五十步,众人突然把马一拨,潮水般撤了回来。
一百五十步外,罗士信和独孤林再度发动佯攻。李旭和麾下弟兄在羽箭射程外略做调整,再度冲向敌阵。依旧是羽箭攻击为主,冲着敌军阵列无目标的漫射。甚至在回撤过程中,还有人不断马上转身向后攻击。
“这是什么战术?”秦叔宝的双眼瞪得大大的,他没想到还有如此打法。对付移动速度缓慢,弓箭配置奇缺的义军,这简直就是在耍无赖。但这种战术却不能说没有效果,秦叔宝以自己的多年行伍经验判定,如此反复骚扰下去,不出三次,对方的士气就能被打掉一半。
“突厥狼骑的战术!”张须陀捋着胡须,非常满意地回答。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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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李旭已经带着骑兵在稻草人摆成的敌阵之前往来的三次。郡兵们的射艺虽然参差不齐,但累计起来射入敌阵的羽箭也超过了一千支。远远看去,正对着骑兵冲击面的稻草人从第一排到第五排几乎每个上面都挂上了箭,如果它们不是稻草而是普通士兵,估计此时早已经夺路而逃了。
看看时机差不多了,李旭再度挥动角旗,向敌军开始了第四抡进攻。这一次,弟兄们没有分散为横阵,而是跟在主将身后凝成了一把利刃。每个人手中持的也不再是弓,大隋军中制式横刀在他们马前闪闪发光。为了不给自己增添麻烦,骑兵们在策马冲过稻草阵地时并没有真正地用力大砍大杀。他们只是在战马和猎物交错的瞬间,按照主将交待的方式斜着向下虚抽了一刀。不是砍,而是向抡鞭子一样抽,每一次抽落,刀光都如闪电一样映入远处观战者的眼睛。
须臾,李旭带着自己的部曲透阵而过,又返身杀回。在同一时间,罗士信自左,独孤林自右,斜插入“敌军”大阵。三伙骑兵在敌阵中央会师。然后,大伙在李旭的号令下再度分散,彼此配合着,将“敌军”分割成无数碎片。在三方身影又一次相遇的瞬间,独孤林和罗士信不约而同地抓住槊身中前方,将槊锋用力向上举了举。这是两军交战前向对手致敬的一个姿势,用在此处恰恰能表达二人的心情。
李旭把黑刀竖在身前,刀尖上挑,向两位同僚致意。下一个瞬间,三人都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会心的笑容。旭子知道自己做对了,又过人生难过的一关。自从他冒冒失失地收留石岚的那一天起,几位同僚和他之间就起了隔阂。虽然大伙嘴上都不说,但那层冰一样的隔阂却是明显存在。而今天,这层冰却在不知不觉间薄了三分,今后只需要再做一些努力,就就可能让它土崩瓦解。
少年人之间的友谊是靠时间累积出来的。而成年人之间的友谊却多是靠自身能力赢回来的。彼此之间能力相差甚远的人无法成为真正的朋友,即使勉强混在一块,也很难推心置腹。再一次领悟了人生奥秘的旭子微笑着,从背后抽出角旗,于阳光下奋力疾挥。随着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将士们再度变阵,这次,他要冲到敌阵的最后方,在那里竖起自己的大纛。
“把突厥战术和中原战术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道,我平生还是第一次看见!”秦叔宝望着李旭和罗士信等人的背影,大声赞叹。他认出了旭子最后冲阵时所采用的战术正是他和罗士信等人刚刚演练过的配合。虽然这种战术完全由轻甲骑兵使用起来,远没有具装甲骑和轻甲骑兵协同冲锋时那种声威,但其攻击速度和自身灵活性,却远远超过了具装甲骑。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我军真要练熟了,恐怕将在齐鲁大地卷起一片血雨腥风!”张须陀点点头,发出一声轻叹。李旭刚才演练的这种战术虽然还有缺陷,但用来对付没有铠甲亦缺乏弓箭的流寇武装,简直是一边倒的屠杀。更重要一点是,采用此种战术的骑兵,根本不需要配造价昂贵的铁具装,就可发挥出极大威力。如此一来,维持郡兵日常开销的花费就会大大减少,在不久之后,齐郡也终于能省下些资金为普通士兵更换稍为像样的衣甲。
“若是在塞外遇上数量为此十倍的突厥狼骑,大隋何以为战?”秦叔宝沉思了片刻,向张须陀拱了拱手,非常礼貌地请求指点。
“若是两年前的大隋,三十万府兵精锐俱在,纵使来再多的突厥狼骑有何惧哉!”张须陀骄傲地捋了捋胡子,说道。“以硬弩梯次杀伤,挫其锐气。以重甲步卒正面接战,乱其节奏。以轻骑兵两翼包抄,断其后路。然后正面以具装甲骑冲之,哼哼,不怕其不来,来多少咱们杀他多少!”
“若是敌我兵士数量相当,我军具装甲骑只有少量,剩下的全是普通步卒和轻甲骑兵呢?”秦叔宝想了想,指着远处的几位同僚追问。
他从来不在张须陀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对付突厥狼骑,那是很遥远的事情,暂时不需要他来担心。但如果在齐鲁大地上遇到和李旭采用同样战术的敌手,他自觉没有必胜把握。
“步兵结寨驻守,装甲具骑正面迎敌,不让敌军靠近。轻甲骑兵突其侧翼!”张须陀看了秦叔宝一眼,笑着回答。“但这不是必胜之法,具体结果,还取决于双方主将谁更擅长把握机会。还有,偶尔一战得失是小,取势、伐谋之策,至关重要!”
“末将希望永远不在战场上于李郎将相遇!”秦叔宝仔细品味了一遍张须陀给出的答案,苦笑着说道。
“你们都是我大隋将领,怎可能自相残杀。况且,仲坚心思还在塞上啊!”张须陀再度发出一声长叹,挥舞令旗,要求李旭和罗士信等人结束演练。
李旭心思不在此,虽然他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根据齐郡郡兵的实际情况想出了一整套能有效对付流寇的战术动作。但张须陀能看出来,那一整套马上动作的假想敌人不完全是装备和战斗力都差到极点的流寇。那套复杂的战术动作中很大一部分是用来对付塞外骑兵,特别是由流浪牧人的组成的塞外轻骑的;而战术的另一部分,用以对付结阵而守的步兵亦甚有成效。大隋周边同时拥有牧人骑兵和大规模步兵的国家只可能是高句丽或突厥,李郎将做梦也想着去攻打高句丽!也许少年人自己在练兵时没有想这么多,但他的心事已经不知不觉渗透到一举一动之间。
“李郎将曾两度随陛下东征,唯独这次留在了齐郡,难免会觉得遗憾!”秦叔宝见张须陀叹气,笑着安慰。回头看看正在收队返回的骑兵,于轻松之外,一股豪情又涌现在他心底。能和这样一个战斗经验丰富,头脑灵活的同僚并肩剿匪,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四十四岁,嗯,男人在这个年龄上还不算老。
“嗯,也好,他在咱们这里磨炼一段时间。将来即便回到塞上去,也是一个能保我中原百姓安宁的强将!”张须陀微笑着回答,片刻之间,他已经把心头的遗憾甩在了脑后。
大隋朝当年与突厥作战可是鲜有败绩,从大将军王杨爽到后来的杨素、宇文述,每个人都曾打得塞外狼骑落荒而逃。可如今三十万府兵连同他们的兵器铠甲都葬送在辽东了,如果此刻突厥狼骑再度入侵,谁来为大隋横刀竖马?
李郎将是个人才,秦叔宝也是个人才。二人之中,有一人传自己衣钵已经足够了。张须陀又看了看秦叔宝,心中再度改变决定。“这样,对叔宝也更公平些!”他微笑着想,放下手中令旗,快步迎向三位策马而还的心腹爱将。
“向张大人缴令!”李旭飞身下马,将张须陀赐予的令旗平举过眉。
“收令!李将军辛苦!”张须陀双手接回代表阵前指挥权的令旗,转身将其交给身边的旗牌官。然后,他挨个拍了拍三位将领的肩膀,大笑着说道:“老夫今日可算开了眼界,我齐郡有此精兵强将,何愁流寇来犯!”
“全赖通守大人不吝指点!”三个年龄差不多的后起之秀同声回答。
“你们三个小马屁鬼,自己带兵带得好,关老夫什么事!”张须陀笑着骂了一句,伸手拉过李旭胳膊,“仲坚啊,你这骑射之法是从哪里学来的。如果把咱们齐郡这一千有马骑的人都教会了,需要多长时间啊?”
“咱齐郡弟兄本来就训练有素,这几个简单动作,一个月之内,应有小成!”李旭想了想,回答。
“那好,从明天开始,罗某麾下的士卒全跟着你!”没等张须陀说话,罗士信抢先叫道。
“大伙并肩作战,当然要互相取长补短喽!”独孤林的反应速度也不慢,紧跟着罗士信说出求教的话。
他二人数日前曾经见过李旭单独训练隶属于他自己的那两百部曲骑马射箭,都没太放在心上。郡上的骑兵数量太少,马上射箭准确度又低,战阵时突发几支白羽,对数量庞大的敌军而言无异于隔靴搔痒。可今天见了李旭所采用的战术,大伙才明白原来骑射的威力如此巨大。所以,他们巴不得赖上李旭,把刚才见到的战术统统据为己有。
“那从明天开始,士信和重木二人也带着部属,跟仲坚一道练习骑射之术。等你们三人麾下的骑兵都练熟了,叔宝带着具装甲骑也加入进来,咱们重组一个必杀阵势!”张须陀听着心里高兴,笑呵呵地吩咐。
“谨遵通守大人之命!”罗士信等人迫不及待地回答。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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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方预从女人身体上爬下来,不舒服,但极其满足。
他身边的女人不漂亮,无论面孔、身体还是四肢都完全没有长开,看上去涩涩的,就像一颗没有褪毛的桃子。她的塌上表现也与长相一样青涩,刚才郭方预在她身体上来回努力时,她如同一个哑巴般哼也不哼。这让郭方预感觉自己特别像当年做小蟊贼时抱着枕头一个人瞎折腾,每一次都战栗带来的都是寒冷。
但一想到对方的身份,他就高兴得不能自已。太守鲜于乐的女儿啊,河南有名的豪门鲜于家的血脉。几辈子都是给人赶马车的郭小三能干了鲜于家的女人,哪怕是强奸,也是在给祖宗长脸。当然,如果此时那个女人能把眼睛睁开,再说两句温存话就更好了。那样,郭方预会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男人,肩膀比北海城的城门楼子还高。但那个该死的女人偏偏不懂得她的心思,要么不吭声,一旦开口就大煞风景。
“秦叔宝会杀了你的!”毡塌上的女人突然睁开眼睛,预言般说道。
“放屁,他敢来,老子把他碎尸万段!”郭方预大声喝骂。他突然想再来一次,“秦叔宝”这三个字听起来太令人感到空虚了,如果不做点什么,夜晚的寂静就压得人难受。毡塌上的女人冷笑着把双腿张开,“欢迎”他的发泄。这次,她没有闭眼睛,目光里全是轻蔑。
“你个小娘皮,年青青的就知道想男人!”郭方预怒不可遏,一记耳光抽过去。女人被他打得向塌边上滚了滚,发出一声痛哼。但很快,她就又转过头来,用悲悯的眼光看着他。“秦叔宝会杀了你!”这次她没有直接说,但他知道她在想。
“小骚货,想汉子的小娘皮!”郭方预被女人的眼光看得头皮发紧,冲上去,翻来覆去地打对方的耳光。“秦叔宝来了,你也是老子的女人,不可能嫁给他,他也不会要你这烂货!”
女人忍受着郭方预的暴虐,眼中的笑意却越来越浓。那笑容很残忍,仿佛郭方预越疯狂,她报复的感觉越强烈。待郭方预打累了,她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然后从牙锋里挤出了一句话。“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但我知道,他会让我看着你去死。”
“老子打下北海后,就把你扔给弟兄们劳军。看你先死还是我先死!”郭方预像狼一样发出绝望地嚎叫,他知道自己不会那样做,甚至连刚才这十几个耳光也不是自己真心想打的。远近闻名的郭大寨主在塌上征服不了一个刚满十三岁的小女孩,这话传出去并不好听。但他控制不住,看到对方轻蔑的眼神和提起“秦叔宝”三个字时那肯定又崇拜的语气就控制不住。秦叔宝怎么了,不过是一个郡的督尉,每年俸禄不过才三百石谷子。他郭大寨主此番下山抢到的金银珠宝就有三十几车,至于装满粮食的小车,那得用千来数!
伸手,他拎着女人的头发,将对方从毡塌上拎起来,拖行数步,掼到大帐中央的矮几旁。华丽的大帐内点着八根牛油大烛,照亮女人身上缎子般光滑的皮肤。郭方预没心思继续欣赏,他大踏步走到矮几另一侧,从摆着八根毛笔的黄金笔筒里抽出一张羊皮地图,刷地一声展开。然后以握马鞭的姿势握住一根毛笔,用软毛部分敲打着地图上一个打满了记号的部分,大声喊道:“看着,小娘皮。这里是历城!”他将笔挪开,敲打着另一个位置,“这里是北海,里边的人支持不到明天天黑!”
“你的秦叔宝和张须陀大人还在历城征集兵马,眼下他们手头只有一千个人,老子有十万大军。敢来招惹老子,老子不用刀,每位弟兄一泡尿就淹死他!”郭方预将手探过矮几,再次揪住女人的头发,硬揪着她去看清出眼前形势。
他不是吃多少次亏都不知道长心眼的傻子,如果不能确定齐郡没有援兵可以外派,他才不冒险攻打益都。根据可靠消息,在自己打下北海郡治所益都城的当天,齐郡的郡兵还于各自家中忙碌。张须陀即便得到北海郡的求救信,一时也没有可派之兵。
只有裴长才和石子河两个傻子才对五个敌将束手无策。如果张须陀敢再玩一次疑兵之计,他郭方预刚好可以借着对方的脑袋立威。如今半个河南的豪杰都唯瓦岗寨翟老大的马首是瞻,一旦能杀了张须陀,他郭方预的名头就盖过翟让。
女人不说话了,她能看得懂那张简陋地图,也知道历城和北海城之间的距离。城中守军快撑不下去了,郭方预刚才说得是事实。打下这个全郡最富有的一个城市,贼寇们就可以带着脏物快速溜回山区,永远逍遥法外。但秦叔宝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女人相信这一点。这是她支撑活到现在,看着亲人一个个惨死却依旧于姓郭的贼头胯下苟延残喘的唯一动力。
“丈八槊所向披靡,黄骠马日行千里。还有一双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装锏,铲奸除恶!”女人想着传说中的英雄模样,目光越发坚定。
“你个想汉子的小娘皮!”郭方预见女人不再与他对抗,以为自己胜利了,骂骂咧咧地松开对方的头发。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他心中的欲火也耗得一干二尽。自己披了件衣服,走到了大帐门口。
替他站岗的侍卫头子原来是个屠夫,身子骨像野猪一样壮。“去问问瞿军师,历城那边最近有没有消息传来。另外,让他夜里多派些人手巡营,防止敌军偷袭!”郭方预向对方胯下扫了以一眼,低声命令。
“界,界方圆三百里哪还有人啊!”屠夫侍卫大声抗议。他胯下某处鼓了个包,一看就知道刚才偷听了个过瘾。
“快去,耽误了事情我扒你的皮!”郭方抬腿踹了对方一脚,大声威胁。
“界,界,我马上就去。界,界用得着界么着急么!”屠夫侍卫在同伴们的哄笑声中跑远。他说话有些大舌头,总把“这”说成“界”。这是郭方预老家那边人的习惯,几百年了,想改也改不掉。
哄笑声刚刚散去,屠夫的身影又从不远处的营帐口跑了回来。“军师说界会儿没什么事儿,前天他还收到细作送来的情报,张须陀和他手下四员大将到下面的县城召集郡兵去了,分散着走的,界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前天,前天到现在都三天了。小心使得万年船!”郭方预见催不动军师,决定自己去传令。他的军师是一个神秘人物派来的,据说饱读诗书,见识深远。此番郭家军能横扫北海郡,就多亏了军师神机妙算。但除了见识深远外,此人手腕也非常了得。郭方预有时真想派人将对方一刀剁了,以避免将来的麻烦。但为了在东夏大地站稳脚跟,他还是将这个念头埋在了心底。先打家底再抢钥匙,先后次序不能忘。如果像裴长才和石子河二人那样,只会让天下英雄们笑话。
大部分将领已经睡下了,打下益都后,郭方预麾下的大小头目们都做了大户人家的便宜女婿。这使得他们自觉身份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同时,也让他们每天晚上睡觉的时间提前的许多。郭方预敲开几个距离自己最近的帐篷,将数名满脸不情愿的老弟兄从被窝里揪了出来,低声命令:“你们几个,各带着五百弟兄去巡夜。他***,老子总觉得最近眼皮在跳!”
“你折腾什么啊,大当家。秦君弘跟咱们一起打北海,白天他们偷懒耍滑,晚上巡夜,也该他们多出一把力啊!”一名脸上有很多疤痕的大头目不耐烦地抱怨。他跟了郭方预三年多,资格老,所以说话也不太注意礼貌。况且此时被窝里还有人在等着,任务刚完成了一半时被强行中断,实在令人心里痒得难受。
“让你们去就去,信不信我阉了你!”郭方预一瞪眼睛,怒喝。
“去,去,谁让咱们大当家仗义呢。不过咱可说好了,明天早晨攻城,让姓秦得带着人上。别总是他偷驴,让咱们替他拔撅子!”疤瘌脸无可奈何,只好表示接受命令。他摇着头,撇着嘴回到自己得帐篷,从毡塌边上捡起横刀、皮甲、木盾,慢吞吞地给自己装备起来。然后低头用下巴上的胡子蹭了一下刚抢来没几天的细皮女人,转身再度出帐。
鬼才信今晚会有人来偷营,周围的人要么跑到遥远的乡下避祸,要么就被“征募”到了郭家军和秦家军。这方圆二百里,连老鼠都搬家了,怎么会有敌人存在?头目们打着哈欠,远离郭方预的视线。他们要分头去召集弟兄,大半夜的,谁知道大当家折腾什么劲儿。
“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别让那小骚货满足心愿得好!”郭方预目送弟兄们走远,躬身走回自己的营帐。“明天强攻一天,如果北海城还***打不下来,有多少财宝老子也不稀罕了!”站在跳动的火烛面前,他暗自做出决定。“老子要么躲回山里去,要么带着队伍投瓦岗寨,你秦叔宝有本事到东郡来追老子。老子打不过你,总有人能打得过你!”
突然,他发现烛火跳了一下,很轻微,但极其不寻常。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皮,再度细看。八根牛油大烛都在跳,非常整齐地跳,“突突,突突,突突”,带着股妖异的节奏。
“秦叔宝会杀了你!”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毡塌边缘的女人冷笑着诅咒。郭方预顾不上再打她耳光了,抓起佩刀,快速冲出了帐篷。
他看到一道流星从东北方滑来,快速落入自己的营寨。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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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滑过墨一般黑的夜空,在连营之上散开,绚丽得如同天女在散花。大部分“花瓣”都砸在了地面上,跳了跳,瞬间便熄灭了。也有小部分橘红色的“花瓣”不幸溅在了葛布或麻布做成的幔帐上,迅速便引起一团火光。
“敌袭,弟兄们,赶快起来迎战!”郭方预大声叫喊了起来。那不是什么流星和天女散花,而是有人利用火箭在袭击他的大营。“这该死的军师,还蒲山公门下高人呢,!”在发觉自己受到袭击的一瞬间,郭方预开始后悔。这次席卷北海郡的行动是军师一手策划的,据说得到了蒲山公李密的倾力协助。只是从大伙开始行动到现在,那个名满天下,曾经把杨玄感忽悠到死路上的李密从来没有露过脸。
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流星接踵而来,伴着压抑的雷声,将死亡之焰带入军营。最靠近军营外侧的帐篷里有人被惊醒了,披着一件衣服跳到了营帐外。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看在自己居然睡在火光中时,本能地发出了一声尖叫。很快,这种凄厉的尖叫声就交织起来,汇成了一曲来自八层地狱的哀歌。
黑夜里不知道来的是什么妖怪,低沉的雷声类似马蹄击打地面,却又比马蹄落地的声音闷,薄,短促。他们在连营外风一般的卷过,把无数支火箭射入到流寇们休息的帐篷上。烈火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军营里蔓延,比烈火蔓延得还快的是人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多的喽啰兵冲出了营帐,没拿武器,衣不蔽体。出于人类的本能,他们向营寨深处逃去。在营寨深处休息的人被周围纷乱的脚步声从睡梦中惊醒,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他们就加入了逃命行列,与溃下来的人一道哭喊着奔向连营的更深处。同时,也把恐慌传播到连营的更深处。
“站住,敌人没几个儿,大伙不要逃,合力把他们杀出去!”郭方预急了,扯着嗓子大叫。敌军人数不可能太多,否则军师安插在齐郡的细作不会发觉不了郡兵集结的迹象。况且在历城通往北海的路上还有益都与海昌两座大城控制在自己人手中,如果有大队官军从城下通过,弟兄们即便不敢出城迎战,至少也能及时将警报送过来。
但官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冲到了自己面前,这只能说明他们来的人不多,绝对超不过五千之数。而此刻,在他郭方预和另一名大当家秦君弘麾下,有喽啰三万,强征入伍的百姓近七万。“别逃,传我的命令,准备反击,乱逃者斩!”郭方预一脚踢飞了从自己身边逃过的喽啰兵,再一把,拎住另一个逃命者的脖领子。他喊得声嘶力竭,却没有人听他的。包括被他拎住脖领子的小喽啰,用力一挣,把唯一的外套留给了大当家,然后头也不回,赤身裸体地加入了逃难行列。
“站住,我是你们大当家!杀回去,敌军不到五千!杀了他们,我明天给你们吃肉!再逃,再逃者杀无赦!”愤怒到极点的郭方预拨出佩刀,在面前用力挥舞。以往当他试图杀人立威的时候,总是能将麾下的大小喽啰们吓得站在原地,哆嗦不已。可今天,他发现自己的办法不灵了,当他和身边的侍卫砍翻了第一个人后,其他逃命者便苍蝇般炸开去。血并没有激起他们的勇气,唯一的作用是令他们尽量不靠郭方预太近。一边逃,还有人用北海方言向郭方预等人嚷嚷,“后生崽,一块跑吧。秦叔宝来了,刀剑不长眼呢!”“脑袋被驴踢了你,再不跑就来不及啦!”
这些话里边没有太多恶意,甚至还包含着隐隐的关切。郭方预楞了一下,仔细检视才发现自己居然只穿了一件长度仅可及膝的葛袍,而平素用来表明身份的冲天冠,黄金甲此刻却全部扔在营帐里。他身上这副打扮和大多数逃命者差不多,也怪不得对方不把他当大头领。
“英雄难过美人关,老子披挂起来,就能带队反击!”他在心中自我安慰着,放弃对溃兵的阻拦,转身走向自己的寝帐。刚刚前行几步,却又觉得身边的逃命者打扮过于怪异。再仔细一看,他发现十个逃命者中居然有九个没拿着兵器!
天啊!郭方预觉得心头一痛,有股热乎乎甜腥腥的东西立刻向嗓子眼里涌。他知道弟兄们为什么毫无反抗之力了,问题就出在他这个大当家身上。为了防止强征入伙的百姓们夜里逃跑,宿营的时候,他和秦君弘命令新兵老兵混和居住,每个喽啰负责监管着三名新人睡觉。而那些新入伙的菜鸟们根本没有兵器,也没有经历过任何大阵仗。让他们搬石头、抗云梯还凑合着能用,突然遇到袭击,他们除了逃命外不会做任何其他选择。
用力将涌到嗓子眼的血吞进肚子,郭方预低头冲进了自己的营帐,他要赶快收拾些细软,拖着帐篷中那个小娘皮一道逃命。这一战已经彻底的败了,虽然到现在他连敌军的影子都没看见。当超过三分之二的弟兄开始逃命的时候,郭方预对聚拢其余三分之一人手反败为胜不做任何幻想。
如果此时有逃命者大着胆子回头,他们会发现事实正如郭方预所料。敌军很少,甚至比郭方预所说的五千还要少。距离郭方预的寝帐最近处,此刻只有五十余匹战马陆续跃过了营寨外侧的木栅栏。
但没有任何人上前阻止他们,喽啰和被强征入伍的百姓不是郭方预,没有郭大当家那么清醒的头脑。在官军没有杀入营寨之前,他们已经被接踵而来的火箭射落了抵抗的勇气。
一部分人持着弓箭,另一部分人持着火把和横刀。来自齐郡的郡兵们在木栅栏内集结,燃烧的帐篷照亮他们身上的铠甲。他们没有立刻向敌营深处突进,而是两两组合到一起。“呜――呜――呜!”带队的校尉吹响号角,持弓者立刻将手中长箭在临近同伴手中的火把上点燃,然后,他们快速松开弓弦,将无数燃烧的“火鸟”送上夜空,当那些火鸟从空中扑下来,便是新一轮灾难的开始。
最靠近连营外侧的帐篷几乎都跳起了火焰,有的是被偷袭者用火箭点燃的,有的是被风中卷来的火星引燃的。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刹那间烧红了半边天空。诡异凄厉的火焰一侧,流寇和刚刚被协裹入伙的百姓们四散奔逃。而在那燃烧的帐篷之间,一小队一小队来自齐郡的轻骑兵缓缓向前推进。
各队兵马的推进速度很慢,甚至可以说,他们在迁就逃命者的速度。如果发现自己追得太近了,带队的将领便吹响号角,命令弟兄们停下来,用火箭招呼周围没有被点燃的营帐。当发现对手乱哄哄地逃远,他们又不急不徐地追了过去。
在沉睡中刚刚醒来的流寇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零星有勇敢者冲到郡兵们的马前,或者被乱箭射翻,或者被横刀砍死。郡兵们的射艺不算精湛,手中的角弓力度也仅仅达到一石左右。但四下横飞的羽箭刚好是流寇们的克星,郭方预和秦君弘的队伍都是在短时间内快速膨胀起来的,喽啰们身上根本没有合格的铠甲,对正规军队构不成威胁的羽箭,射到他们身上却是必死之伤。
十几名喽啰兵背着大包小包在猩红色的火焰间钻了出来,他们是流寇中胆子较大者,还记得自己四处劫掠得来的财产被大当家存储在什么地方。郭家军今后是否还存在与他们关系不大,只要保住身上的包裹,他们就不愁下半辈子的生计。
一支轻骑兵从侧面快速扑过来,将贪财的喽啰们冲散。马背上的骑手挥刀横抽,将逃命者和他们背上的包裹一并割裂。血在火焰的照耀下发出妖艳的光,比血光更妖异的是地面上滚动的金银珠宝。有人扭动着受伤的身体,匍匐着,试图把散落的金银珠宝压在身下。马蹄从他们身上毫不留情的踩过,受伤者吐出最后一口气,死去,脸上却带上了满足的笑容。
“界,界太欺负人了吧!”一名长得非常像屠夫的汉子带着五百多名喽啰冲向了正在放火的郡兵。此人是郭方预的侍卫,在郡兵们偷营之前,他刚好奉命召集人手巡逻。眼下,他手中几乎掌握着唯一一支建制还算完整的队伍。看到郡兵们嚣张的表现,他毫不犹豫地发动了反击。
“呜呜――呜呜!”带队的校尉张江吹响号角。五十几名郡兵快速转身奔远,拉开与反击者的距离。四条腿的战马总是比两条腿的活人跑得快,屠夫侍卫领者喽啰们扑了个空,只好望尘兴叹。
“界,界叫什么事儿!”没等他的话音落下,数十支羽箭从夜空中飞了下来,将其身边的喽啰射到了十几个。对手又兜回来了,边策马边放箭。“顶住,顶住!他们没多少银(人)。”屠夫一手举刀,一手持盾,大叫。在他愤怒的目光注视下,不讲理的骑兵们兜转马头,再次跑到了一百步以外。
“呜――呜呜――呜呜!”校尉张江吹响号角,第二次带着骑兵冲杀过来。屠夫侍卫组织人手反击,却根本碰不到对方寒毛。很快,又一批喽啰倒在了纷飞的羽箭下,幸存者打着哆嗦,四下张望,口中不停地发出逃命的请求。
“郑头领,撤吧。弟兄们都跑光了!”
“郑头领,撤吧,咱们打不到他们,老挨打也不是事儿!”喽啰们七嘴八舌地劝着,惹得屠夫侍卫火冒三丈。“撤,撤什么撤,咱们逃了,这些细软都便宜谁!”他骂骂咧咧的反驳,举起盾,带头向对面的骑兵攻去。
如果敌人不敢缠斗,他就可能一直将他们赶得远远得。虽然今夜的战斗义军肯定输了,但有了这批珠宝,就不怕招不到弟兄。待一会儿大伙拿些珠宝,趁乱逃远了,用不了多久,河南诸郡的群英榜上就会多出一名叫郑恩的大当家。这样想着,屠夫侍卫胆气越来越盛,虽然明知道身后跟上来的袍泽没几个,依然脚步不停地奋勇反击。
忽然,他发现不再有乱箭射到自己身边。抬起头,名叫郑恩的屠夫侍卫看到不远处的骑兵们散开了。而他身边,剩下的两百多名铁杆弟兄个个腿打哆嗦,上下牙齿的碰撞声清晰可闻。
“界,界是什么玩意啊?”屠夫侍卫惊诧地瞪圆双眼。他看见那伙轻甲骑兵的侧面出现了二十多匹高大的怪兽,每匹怪兽身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铠甲,正前方除了蹄子外,只露出两只暗红色的眼睛。怪兽背上,是一个全身被铁甲包裹的怪人,青面獠牙,巨齿红发。持着丈八长槊的他们前进速度不快,却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般,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挡。
“咯咯,咯咯,咯咯!”屠夫侍卫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清晰地响。他感觉到勇气正从身体上溜走,很快溜得一干二净。对面的怪物开始进攻了,脚步踏在地面上犹如惊雷。它们的速度不快,如果人撒开腿跑,未必不能逃得性命。
“逃啊!”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屠夫侍卫身边的弟兄们陆续转头,以平生能达到的最大速度向大营深处冲去。他们的动作提醒了屠夫侍卫,丢下沉重的盾牌,他亦加入了逃命的队伍。
“追!”校尉张江只说了一个字,策马追向溃散的流寇。轻骑兵们以最快速度从背后赶上,把逃命者一一砍翻在地。没人敢再回头迎战,那些画者鬼脸的具装甲骑成了喽啰兵心中的永久梦魇。直到若干年后,这场战斗中幸存的流寇提起此夜来,说话的声音依旧还会打哆嗦。
“界,界,爷爷那天倒霉,碰上了秦叔宝的具装甲骑!”若干年后,终于弄明白了对手是什么怪物的郑恩对着自己的孙子说道。那场战斗是他平生参加的最后一战,逃离战场后,他便找了个偏僻的村落隐居下来,任谁来请,也再不出山。他承认自己被吓落了胆子,也正是因为如此,在那个漫长的乱世中,他居然保住了一条性命。而当年他的朋友和大部分对手后来都战死在沙场上,为着不同的目的和理想。
注!:具装甲骑,隋代重骑兵,战马除了马鞍和马镫外,还配有: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寄生。人披铁甲,多以长槊为兵器。此兵种攻击力和防御力都非常强大,后因为造价过于高,机动性差还没落。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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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对手的本意在于制造混乱而不是在于杀戮,也许是因为那一刻逃命的人太多,官兵们追不过来。总之,郭家军的侍卫统领郑恩于乱军中逃离生天。但他的大当家郭方预就没那么好的命了,当夜死在秦叔宝的槊下。秦叔宝的所率领的具装铁骑速度那么慢,怎么可能追上轻装逃命的郭大当家呢?其后很多年里,郑恩一直为其中缘由而困惑。“也许郭大当家那晚上在女人身上浪费了太多力气!嗨,界,界,红颜色的祸水,界,其实没大错的!”凭着前半夜偷听的印象,郑屠夫得出如是结论。“你们这些男人,明明是自己笨蛋被人偷袭了,却非把所有责任向女人身上推!”他婆娘听到这话,立刻用菜刀敲了敲厚重的砧板,大声反驳。
郑恩不敢还嘴,只好把所有疑问憋在肚子里。后来一个偶然机会,他终于知道了事情真相。“的确是红颜祸水啊!”一边吃着猪头肉,他一边叹息。说这话时,他婆娘已经做古多年,几个儿子也开始张罗着娶媳妇。
当晚,郭大当家的确是间接死于女人之手。只是和郑恩最初想象得不一样,郭方预不是因为前半夜耗费了太多力气,导致后半夜逃命时腿肚子抽筋。他是被女人用软刀子杀死的,一直到死都没明白过对方的心思。
发现败局无法挽回后,郭大当家的立刻决定放弃弟兄们,带着女人一同逃命。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他对帐篷里的女人心生怜惜,只是觉得对方既然是前郡守的女儿,实在逃不掉时也可以架在刀下当人质。谁料到那个女人很聪明,当他冲回帐篷的时候,立刻主动帮你收拾行装。郭方预最喜欢的冲天冠、黄金甲和锗黄披风都被她亲手取来,利落地帮他穿戴整齐。
“你不是巴不得秦叔宝杀了我么?”郭方预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温柔起来,瞪圆了一双三角眼问。
“我想亲眼看到你死,所以我自己不能死在乱军当中!”女人咬着牙回答了他一句,然后举了根火把,跟他一道去牵战马。
“发骚的小娘皮,等老子逃出去了,一定收拾死你!”郭方预破口大骂,心中却没来由地涌起一缕温柔。“她心里不是完全没有我!”这个答案让其精神为之一震。带着几分自豪感,他一手持刀,一手牵着女人的马缰绳,从人流中硬闯开了一条血路。
“大当家,大当家救命啊!”途中,无数被自己人踩伤或者被烧伤的喽啰们趴在地上呼喊。郭方预充耳不闻。欲成大事者必须心黑手狠,这些喽啰们丢就丢了,用不了三年,他就能再拉起一支同样规模的队伍。
“跟着大当家,跟着大当家杀出去!”有人在逃命的关头似乎还没忘记尊卑秩序。这让郭方预更头疼,他没想到弟兄们对自己这么崇拜,也没想到自己在人群中这么容易被认出来。身边的喽啰越聚越多,不到半柱香时间凑了近两千人。这些人围在郭方预的鞍前马后,发誓要追随大当家重整旗鼓。
“也好,咱们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女人面前,郭方预不想表现得太熊。同时他也不愿意做孤家寡人。于是,他做了这辈子最笨的一个决定。
逃命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流寇们缺乏战马,并且很多舍命不舍财的家伙把抢来的辎重也背在了肩膀上。“放下那些没用的东西,咱们将来还能抢到!”郭方预用刀尖指着一个喽啰身上的楠木箱子喊。对方却不肯理会,眼睛自管直勾勾地盯着他身边的女人。
允许大当家的带女人跑路,就不能禁止小喽啰背着箱子逃生。流寇的规矩向来如此,混乱之中,郭方预不敢再多罗嗦。只好一边督促着大伙快速赶路,一边祈祷敌军不要追上来。
他的祈祷显然不太灵验,在半个大营都被火光笼罩后,敌军立刻开始对逃命者展开了尾随追击。对流寇们而言,战场上的情景很惨烈,因为这简直是一边倒的屠杀。骑着高头大马的轻骑兵快速从背后追过来,将躲避不及者一个接一个砍倒。而连日来一直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的北海城也有兵马冲出城门接应,抓住俘虏立刻就地正法。北海城的出来的兵马大多都是临时躲进城里的普通百姓,见到城外的火光,他们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拎起木棍菜刀跟在了郡兵的身后。
一小队轻骑发现了郭方预,呐喊着从背后追来。另一小队骑兵也被这边的人流吸引,迂回着包抄到逃命者的正前方。双方众寡相差太悬殊,他们不敢迫得太靠近,却狼群般在前后徘徊着,一边跟踪,一边放箭。逃命的队伍稍不留神,就会被咬下一大块。
郭方预麾下喽啰数量是对方二十倍,他却只能且战且逃。每当正前方的道路被人堵住,他就不得不命令弟兄们调转方向,从敌军侧面冲过去。导致这种被动局面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如果停住脚步和追杀者纠缠,他无法保证大队官军会不会很快撵上来。第二,大伙虽然跟着他走,这个时候却不肯认真听从指挥。每当他试图指定一个人作为留下来阻击者的临时头领,那个人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在被人追杀了小半柱香时间后,刚才还信誓旦旦说要跟着郭大当家重整旗鼓的喽啰们开始四下逃散。身后人数陆续增加到两百余人的追兵们的视线却没有被这些四下逃命的喽啰们所吸引,他们全力加速,紧衔着郭方预的马尾。
越来越多的骑兵向这里追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居然能清楚地从乱军中分辩出郭方预是个大人物。喽啰兵们崩溃了,他们提不起与骑兵对抗的勇气。那个扛着楠木箱子的小喽啰也丢弃了他的财宝,敞开的箱盖中,郭方预看到一大堆女人衣服。
“快熄掉火把!跟我趁乱逃命!”郭方预一边逃,一边对身边的女人大声命令。他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周围的包围圈暂时无法合拢,喽啰们逃散后,他的目标也会降低到最小。但那个女人却好像吓傻了,不但没有听,而且把火把举得更高。
“熄掉火把,你这个笨蛋!否则咱俩都会成为人家的箭靶子!”郭方预气急败坏的命令。已经有羽箭交替飞来,不断擦过女人和他的耳边掠过。但那个女人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只是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郭方预,仿佛看着一个小丑。
“你这个骚娘们!”郭方预发觉自己上当了。挥刀,向女人的手臂砍去。刀刃上传来的感觉告诉他,自己如愿砍中了目标。但身边的火把却没有灭,女人用身体硬扛了他一刀,在落马的瞬间,把火把戳到了他胯下坐骑的眼睛上。
受了伤的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将郭方预摔下马背。身边的喽啰们丢下武器,财宝,四散奔逃,没人肯停下再多看郭大当家一眼。
冲天冠、黄金甲、锗黄披风,不用问,骑兵们也知道落马的人是条大鱼。他们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试图将郭方预生擒活捉。最后关头,自知失去生路的郭大当家却突然来了勇气。他从地上捡起一根别人丢弃的木棒,将冲过来的骑兵一一逼在***外。
“我就是郭方预,我要死在秦叔宝手里!我要与秦叔宝单挑!”郭方预挥舞着木棒,大声嚷嚷。“这是她的愿望,他是北海郡守鲜于乐的女儿”指着血泊中挣扎的女人,他狂笑着叫喊。
骑兵们在十步外停住了马头,他们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疯子。他们都看到了郭方预因何而落马,实际上,大伙之所以能在如此黑的夜里没有追丢目标,也是得益女人手里始终照亮郭方预一身金铠的火把。
“我满足你最后一个愿望!”郭方预缓缓走到女人身边,用手托起对方的头颅。那双曾经充满仇恨的眼睛已经慢慢黯淡,最后一缕闪亮,却依稀带着几分欣赏。
远处传来的沉重的马蹄声,二十余匹具装铁骑缓缓而上。郭方预扶正女人的头,让她看清楚铁骑上人那个人的身形。
然后,他放下女人,拎着木棒,冲着当先一名骑手摆出了个挑战的姿势。来人脸上带着面甲,面甲上为了吓人而画着獠牙和巨齿。但郭方预知道面甲后的人就是秦叔宝,除了他,没有第二人手中的长槊锋刃长达五尺。
“丈八槊所向披靡,黄骠马日行千里。还有一双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装锏,铲奸除恶!”卧在血泊中的女人动了动,微笑着合上了双眼。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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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方预的武艺并不差,可惜他挑战的是秦叔宝。对方只用长槊轻轻一拨,就拨飞了他手中的木棒。然后又顺势横着扫了一下,这不是马槊常用的招式,却更有效率地要了郭方预的命。锋利的槊锋贴着他的喉咙滑过,将气管和血管一并割裂。
“呃!”郭方预不敢相信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拼命地喘息着。当他发现自己已经战败的事实后,松开手,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尸体倒地之前,他吐出了一声叹息。不知道是惊叹对方武艺高强,还是心有不甘。
“把他的头收好,身体葬了吧!”秦叔宝扫了倒在地上的尸体一眼,命令。对方死得像个男人,按道理他应该给对方留一具全尸。但对方的名字叫郭方预,他的头颅注定要挂在高杆上被冷风吹。
马背上跳下两个轻骑兵,将郭方预的人头割下,用泥土止了血,然后用绳子拴了头发挂在马鞍子后。做完这些,士兵们没有上马,而是看着血泊里的女人,脸上充满了不忍之色。“郭方预说他是鲜于太守的女儿!”一名郡兵向秦叔宝汇报,“这个女人一直把咱们弟兄引到郭方预身边!”
秦叔宝提了提马缰绳,向前走了数步。血泊中的女人已经气绝,有道伤口从她两乳之间一直割到小腹。这幅身躯很娇小,充其量不过十四岁。破碎的衣裳下露出十分细嫩的肌肤,虽然此刻已经被血污染,但依然可以分辨出来肌肤的主人没受经过什么风霜。
“郭方预说,这个女人想看着他死在秦将军槊下!”那名郡兵还记得郭方预最后的疯狂言语,大声转达给了秦叔宝。
“什么?”秦叔宝惊问了一句。旋即,他便迅速恢复了冷静。“把这女子的尸体带回城里去,着地方官员安排厚葬。就说”他顿了顿,着重强调后半句话,“就说她是为了反抗郭方预强暴而死的,致死未曾坠了鲜于家门风!”
“是!”又有几名郡兵答应着跳下坐骑。
“你们也都回城吧,穷寇莫追。黑灯瞎火的,伤着自己不划算!”秦叔宝又叮嘱了一句,用力拨转了马头。
在转过身的刹那间,他觉得非常疲惫。领着骑兵奔袭三百余里,一千破十万,阵斩郭方预,这场胜利不可谓不巨大。但秦叔宝总觉得其中缺了些什么,就像烤肉没有放盐,虽然眼看着肉上面油花四溅,吃在嘴里却少了很多滋味。
“这女孩生前,估计对咱秦督尉崇拜得很!”郡兵们的议论声从背后传来,一字不落地飘入秦叔宝的耳朵。
“是啊,周围这十几个郡县,提起咱秦督尉来,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听说皇上还命人将他和罗督尉画了相,挂在宫中,不时观看呢!”又一句议论声传来,语气中充满崇拜。
“这帮无聊的家伙!”秦叔宝苦笑着摇头。被人议论习惯了,他已经懒于再表现自己的谦虚。“郭方预说,这个女人想看着他死在秦将军槊下!”这句子话对他冲击力比弟兄们崇拜的议论声重得多。“原来,我在别人眼里,是如此英雄!”他觉得很自豪,但同时心里亦涌起了几分淡淡的失落。
“不知道另一个土匪头子秦君弘会死在谁的手里?”有人意犹未尽。
“不知道,我估计会是李将军吧,听说这次奔袭方案就是他向张大人提出来的!”有人信誓旦旦地回答。新来的李郎将武艺高,待人和气,谋略也极其出众。郡兵们日日跟他在一起训练,早就把他接受为自己的一员。
“胡说,这么大的事儿,张大人自己不会做主,还能听一个外人的!”有人偷偷看了看秦叔宝,低声反驳。
“就是,那个李郎将,可是色得很呢。甭管香的臭的,是女人就敢往家里拉!”
听着身背后的窃窃私语,秦叔宝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这场大胜味道寥寥的原因了。原来自己居然在忌妒李仲坚,真没出息。他无法容忍自己这种堕落的行为,抬起手,用力敲了敲头上的铁盔。清脆的咚咚声让他清醒了些,但当日信使到来时同伴们的表现,在记忆里却愈发清晰。
秦叔宝清楚地记得信使吴麒到来的当日,众将都在为手头无足够兵马可用而犯愁时,李郎将越众而出时的情景。当时李将军的样子看上去是那样的睿智,那样自信,铠甲上仿佛反射出一道光彩,刹那间遮盖了所有人的锋芒。
“贼自恃强,谓我不能救,吾今速去,破之必矣!”张须陀大人听完李郎将的话后如是总结,然后就有了这次三百里长途奔袭。
事实正如张须陀和李旭所料,流寇们被接踵而来的胜利彻底冲昏了头脑。他们几乎没有做任何戒备地把一座不设防的营地暴露给了远道而来的齐郡郡兵。在距离敌营十里外的一个被杀光了百姓的村落里,秦叔宝带着弟兄们休息了一下午。子夜时分,大伙把复仇的羽箭射入了流寇大营。
流寇们突然遇袭的表现也被李旭猜了正着,慌乱中,他们根本不去想对方有多少兵马。被协裹而来的百姓第一先乱了起来,他们的行为举止影响了所有喽啰。于是,战斗刚刚开始,结局就已经非常明显。
此战结果极其辉煌,另一位流寇首领秦君弘刚跑出军营,就被从北海城冲出来接应的当地郡兵用乱箭射成了刺猬。汇集在北海县城外的十万流寇自相践踏,战死一万三千多人,被俘人数高达三万余众。而剩下的五万余人中大部分都是被协裹入营的百姓,战斗一结束,他们就成群结队跑到了北海城外,高呼着张须陀的名字,请他尽快攻打被残匪占据的城市,为大伙报仇血恨。
还有一些真正的盗匪,他们群龙无首,一部分藏入深山,另一部分则逃离了北海郡,到临近郡县的其他大当家手下讨生活。经过昨夜一战,这些人今后见到郡兵们的战旗,腿肚子肯定会打嗦嗦。
由于郭方预和秦君弘二人都没料到齐郡的郡兵能这么快地赶来,所以,他们四处劫掠而得的辎重全部成了齐郡郡兵的战利品。秦叔宝粗略估算了一下,如果把所有粮草辎重全部拉回历城的话,大约能装满三千辆大车。
有了这批粮草和辎重,齐郡的郡兵就能更换一大批铠甲。甚至连造价高昂的具装甲骑,都可能再扩遍五十人。但是,北海郡的凄惨现状与丰厚战利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流寇们在春耕时节席卷了大部分北海郡,将益都、寿光和都昌三个城市和周围的乡村统统卷入战火。数十万间房子被烧,数十万人流离失所。数十万亩耽误了春耕的良田今年秋天将燈火書城獨家首發颗粒无收,明年青黄不接时,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被饿死。
“请吴大人帮我们通知北海父老,如果他们肯出青壮和我们一道收复失地的话,所有应征入伍的年青人,都可以分到二百斤粮食和一匹绢布。入伍当日兑现一半,剿灭乱匪后兑现另一半!”秦叔宝反复考虑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向北海县兵曹吴麒抱了抱拳,说道。
吴麒是整个北海郡既没战死,又没有临阵投敌劣迹的唯一一名武职。当日也是他冒着生命危险闯出乱匪包围,将救求信送到了张须陀手里。在朝廷没给北海任命新的太守和郡丞之前,齐郡郡兵和北海郡郡兵之间如何配合,秦叔宝只能与他商量。
“啥!”吴麒吓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从周围其他人惊诧的表情上确认过秦叔宝刚才所说的话后,他赶紧抱拳还礼,结结巴巴地回答。“怎么好,怎么好让齐郡再破费,当初说好了,这次出兵全部费用由我们北海县负责!”
他一着急,话就有些不利落。但头脑却清醒得很,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如果没有齐郡精骑冒死来援,甭说那些缴获的战利品,就连北海城都保不住。所以,吴麒认为,北海父老无论如何不能再打战利品的主意,虽然整个民间都在嗷嗷待哺。
“光凭麾下这一千多弟兄,我们打不下三座大城。等张大人带着郡兵赶到时,恐怕三个城市也被流寇们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况且”秦叔宝向军帐外指了指,补充,“百姓们刚刚逃出贼手,总也得让他们有口饭吃啊。否则,不是逼着他们去提刀么?”
帐中将士本来还准备出言反对,听了秦叔宝的话,大伙不约而同闭上了嘴巴。将郭方预和秦君弘的残部从城里赶出去,只是剿灭流寇任务的第一步。如果不想办法安抚百姓的话,今年失去家园的人无力生存,很可能也会成为流寇。于是,大地上又开始了新一轮循环,直到血流到无可再流。
“那,那就只发粮食,不用发绢布了。北海还有几家大户,众人凑凑,也就把青壮们的军饷凑齐!至于老弱,县令王大人已经写奏折向朝廷告变,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朝廷就有粮食拨下来。”吴麒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众人的脸色,决定部分接受秦叔宝的建议。
“这就对喽,假如鲜于大人有玉麟兄你一半远见,也不会落个家破人亡的命运!”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罗士信怕秦叔宝再多出让齐郡的利益,赶紧上前拍了拍吴麒的肩膀,大声夸赞。
“如此,吴某代北海百姓,多谢几位大人恩德!”吴麒不太习惯罗士信的热情,后退半步,再次长揖及地。
大伙笑着散去,分头做攻打都昌城的准备。当军帐中走得只剩下秦叔宝和罗士信两个人士,后者突然转过身来,用一种非常奇怪眼光上下打量秦叔宝,说道:“咱齐郡弟兄千里迢迢来救人,不取报酬也就罢了,你居然把缴获的粮草物资再吐一半出来。这事情要被裴大人和张通守知道,肯定不会给你好脸色!”
“张大人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裴大人既然不管军务,想必也不会插手战利品分配的事情!”秦叔宝摇摇头,微笑着回答。
张须陀教导他要做一个有远见、怀有慈悲之心的将领,这一点上,秦叔宝不认为自己比李旭差。此番领军出征,安抚北海郡就是一个非常好的表现机会。定谋时被李仲坚比了下去,做事时,秦叔宝必须将颜面争回来。
“张大人也许不会说你,裴大人那关却未必好过!况且咱们是齐郡的武将,却做了该他北海郡文官的做得事情,这不是费力不讨好么?”罗士信摇头,不相信秦叔宝能顺利过关。
“咱们今年如果不留一些粮食在北海郡,明年青黄不接时,这里还得成为流寇的天下。这次咱们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明年呢,人家还会吃同样的亏么?后年呢,这样下去,咱们齐郡的弟兄还不累死!”
“那刚好,咱们又多了立功的机会!”罗士信分明认可了秦叔宝的意见,却兀自摇头强辩。
秦叔宝轻轻捶了罗士信一拳,说道。“为将者要有慈悲之心,张大人刚跟咱们弟兄说过,难得你这么快就忘了么?”
罗士信作战勇猛异常,不惧生死。但他同样太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张须陀认为这种做法早晚会惹祸及身。秦叔宝原来并不觉得罗士信身上的缺点有多明显,但随着李旭的到来,他愈发觉得张须陀对罗士信的评价有道理。
“这也是有了比较,才看得更清楚吧。”秦叔宝心中暗道,转过身,准备去筹划新一轮战事。
“也许张大人说得有点道理,但叔宝兄真的变许多!倒是有几分像了李仲坚,一点不如原来那般勇敢果决!”罗士信见秦叔宝搬出了张须陀,嘟囔着抱怨。
“那士信觉得愚兄身上这种变化是好呢,还是坏呢?”秦叔宝笑着回头,追问。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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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更喜欢原来的你多一些!”罗士信被秦叔宝问得楞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回答。
“其实,我们大家都在变,只是快慢不同而已!”秦叔宝长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耸耸肩膀,他又给了罗士信一个灿烂的笑脸,“你放心好了,无论怎么变,你都是我的好兄弟!”
每个都在变,在这个世界上,人只有不断变化,不断适应,才能活得更精彩。秦叔宝当然明白迫使自己变化的压力在哪里,那也正是他积极向上的动力所在。以前的日子太平淡了,平淡得他都忘记了少年时的豪情壮志。此人的到来,让他齐郡第一豪杰的位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同时,此人亦在他眼前推开了一扇窗户,让他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
“功名自在马上取!”秦叔宝在那个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少年的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梦想,乱世已经来临,男人都可以凭借手中长槊闯出一片天空。
事实证明,秦叔宝的剿抚并重策略很有成效。协助郡兵剿匪便可以领到二百斤口粮的消息传开后,前来参战的青壮络绎不绝。甚至有很多被关在北海城校场上等待甄别的俘虏也嚷嚷着表示愿意戴罪立功。二百斤粮食不算多,但熬成粥在拌些野菜进去,绝对可以保证一对夫妇捱过这个灾年。如果夫妻两个能找块无主的荒地,补种一些糜子、荞麦之类产量低但收获周期短的急粮,说不定明年就有机会翻身。
在北海城父老乡亲的积极配合下,仅仅用了一天半时间,秦叔宝就把麾下队伍扩大到了一万五千人。缴获的辎重中有得是短刀、木棒之类的劣质兵器,每个人发上一把后,这支队伍立刻雄纠纠、气昂昂地向三十里外的都昌城开进。
留守都昌的流寇头目名叫刘文忠,一直以“谨慎”而闻名。远远地看到敌军大队人马踏起的烟尘,他就立刻决定弃城而走。“两万齐郡精锐,带队的是秦叔宝,怪不得大当家被他给杀了!”一边仓惶逃命,他一边给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一路上,麾下弟兄不断失散。当他逃入四十里外的寿光县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一百喽啰。
驻扎在寿光城的流寇头目齐国远早就从溃卒口中得知大军于北海城外战败的消息。只是不晓得郭方预的死活,所以他一直无法决定是坚守高城等待大当家回来共同进退,还是一个人带着麾下五千弟兄偷偷开溜。听见刘文忠的哭喊声,赶紧命人打开城门将其放进城内。
“刘兄弟怎么如此狼狈,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郭大当家怎么样?秦大当家呢?”没等刘文忠把气喘均匀,齐国远上前一把揪住对方脖领子问道。
“郭大当家,没了!秦大当家,十万大军,都没了!”刘文忠放声大哭。周围大小头目面面相觑,谁也无法相信他说得是事实。
“怎么可能,北海郡已经被咱们打得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了。张须陀老贼还在历城征兵,也压根儿没有过济水!”齐国远狠狠地把刘文忠掼在地上,反驳。军心不能乱,即便对方说得全是实话,也不能把这个消息传到所有喽啰的耳朵。
“秦叔宝,秦叔宝带着一万五千兵马绕过了寿光和都昌,直接杀到了北海城下。两位大当家没有防备,当场被杀了!”刘文忠不理解对方苦心,坐在地上继续哭鼻子抹泪。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心口一痛。茫然地低下头,他看见半截刀刃从自己体内拔出,红色的血泉水般四下喷溅。“你,你,…”他手指齐国远,不明白对方为何要突然下黑手。“乱我军心者,死!”齐国远冲着他脖颈又补了一刀,转身走向了帅案。
“传令给兄弟们,就说奉郭大当家将令,让咱们先行撤回牛山老营!”齐国远沉着脸命令。
“齐头领,咱们不战而走,终归不太好吧!”一位姓李的小头目出言反驳。“寿光县城高池厚,守得一时片刻,说不定蒲山公答应的援军就会赶来!”
“对,左大当家也答应起事。他在东莱那赶过来,用不了几天!”有人大声附和。
“郭大当家待咱们不薄,咱们即便不能给他报仇,至少也该把他的头颅偷回来!”众人乱纷纷附和,才过了不到半个月好日子,就这样把到手的城市丢了,大伙实在不甘心。
“好啊,你们谁领兵去会会秦叔宝。不用把都昌夺回来,在巨洋河边挡他三天,我就推他做大当家!”齐国远吹了吹刀尖上的血珠,冷冷地回答。
刹那间,四下鸦雀无声。野战去挑秦叔宝,那不是和找死差不多么?望着齐国远摆弄着横刀,冷冰冰的模样,大伙终于明白了聪明人该如何选择。
“请问齐大当家,城里的粮草辎重怎么处理?”一名机灵的头目上前请示。
“烧掉,把带不走的东西全烧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避过了这阵风头,咱们要什么有什么!”齐国远的决定很果断,浑身上下充满了“王者气概”。
“请问齐大当家,女,女眷呢?”有人舔了舔嘴唇,不甘心地追问。
“照老规矩。”齐国远回答非常平静,就像丢了一块抹布。
所谓老规矩,就是出发前将拖后腿的人杀掉。女眷都是头目们入城后的福利,虽然起初不清不愿,但一起过了十天日子,彼此之间或多或少有了一点感情。有小头目向前凑了凑,试图给家中女人求个饶。没等他开口,齐国远就拆穿了他的心思。
“王兄弟如果舍不得热被窝,尽管留下。反正寿光城这么多人,官兵未必能把你给揪出来。”齐国远收刀入鞘,冷笑着扫视全场。“如果今后想溜下山会她们,恐怕山规容不得!地方官员也容你们不得!”
“谨尊大当家号令!”喽啰们抱拳,肃立。
一个时辰后,五千余名大小喽啰,包括刘文忠带入寿光城的那一百多名弟兄迅速撤离,没有再去管刘文忠的尸体。一山难容二虎,郭方预已经阵亡了,牛山急需换一名新大当家。刘文忠和齐国远资历相当,所以,他必须死。
他们将冒着浓烟的城市抛在身后,背着抢来的大小包裹,赶着牛羊,走过旷野。所过之处,一片狼藉。有时候他们抢劫是为了筹集更多的粮食,有时候他们只是为了抢劫而抢劫。秦叔宝暂时不会追上来,北海郡治所益都还控制在张衡手里。在将北海郡治所攻下之前,郡兵无暇顾及旷野中的小股流寇。
半个月后,齐国远从另一伙被打散的弟兄们口中听说益都失守的消息。这时候,他正在后悔自己撤离寿光的决定太匆忙。有确切消息表明,所谓的两万齐郡精锐,其实只是一千骑兵带着万余北海民壮。
“那秦叔宝背上又没生着翅膀,益都城那么高,他怎么会这样快就破了城?”齐国远摆出一幅大当家的姿态,居高临下地询问。
益都城守将张衡是地方大户,虽然是借着郭方预来攻的机会仓猝起兵,但他身边有很多武艺高强的家族子弟,麾下弟兄手中的装备也远远好于其他几路兵马。秦叔宝远道而来,又没携带攻城锤、石炮等重家伙,能在短短数日攻克益都,的确出乎众人预料。
“回,回大当家的话。本来,本来大伙也,也有把握守住益都。但,但张大当家在城头督战时,被敌将用冷箭射死了。军心一散,官兵就趁机爬上的城头。然后,然后益都…….”前来投靠的小喽啰低下头,眼泪忍不住流了满脸。
张大当家是对弟兄们最和气的头领,当初他起兵造反也是为了百姓。比起前方帅案后那个装腔作势的家伙,张大当家的人品和武艺都强上一百倍。但这年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张大当家战死沙场,帅案后的那个小人却活得滋润。
“谁放的冷箭,你们打听过么?”齐国远不知道底下的喽啰们正在腹诽自己,想了想,追问。
“是一个名叫李,李仲坚的,除了张大当家,他还射死了咱们十几个弟兄!”小喽啰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当日的血战简直就是一场梦魇,至今回忆起来还令人胆寒。秦叔宝麾下那名姓李的郎将在距离城墙五十步外箭箭夺命,一人一弓就压得半边城墙的弟兄抬不起头。城破后,此人舞着把黑色长刀追杀出十里,所有大小头目没人能挡住他一个回合。
“这个李仲坚是什么来头?”齐国远扭头,向身边军师咨询。
“是朝廷派来协助张须陀的,此人据说跟皇上征过高句丽。从乱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师爷根据道听途说总结来的情报惊得齐国远倒吸了一口冷气。“去年冬天,裴长才和石子河带着两万人马偷袭历城,也是被他和张郡丞联手挡在城外的,当时据说他们只有五个人……”
“行了!”齐国远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军师的罗嗦。“你这不是成心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么?秦叔宝怎么样,李仲坚怎么样,有胆子,他进山来跟咱爷们斗斗!”
“他当然不是咱们齐大当家敌手,只是咱们日后得小心些,以防他领兵前来挑衅!”明白齐国远心思的师爷赶紧换了一套说辞,明着恭维,实则提醒。
“嗯,有道理!”齐国远傲然地点点头,然后把目光又转向了前来投奔者,“你们听说了么,那个李,李仲坚,还有秦叔宝他们打下益都后,带着兵马去了哪?”
“回大当家的话,小的听说,官军拿下益都后,转头去攻打临眗去了。”趴在地上的小喽啰低声回答,心中同时暗暗叹了口气。他们几个舍生忘死前来投奔,本以为跟着帅案后边的那个恶心痞子,将来能有机会给张大当家报仇。现在看来,此人是个胆小怕事的家伙,根本没勇气去触秦叔宝和李仲坚二人的锋樱。
“好了,你们下去吧。”齐国远挥挥手,命人带远道而来的客人下去休息。他感到四肢无力,靠在胡床上不想说话。一个秦叔宝,已经够人头疼的了,眼下又来了一个李仲坚,这贼老天,到底还让不让人活了。
齐国远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出临眗城守不了太久。此城的城墙比益都矮得多,城中守军全是些老弱病残。秦叔宝挥师去攻,十天之内肯定破城。打破了临眗,北海郡内最大的一伙绺子就剩下了他齐大当家。如果秦叔宝还没打过瘾,牛山老寨也未必能在他的兵锋下支撑上十天。
“大当家,咱们走吧。离开齐郡远远的!”军师非常理解齐国远的“苦衷”,不顾颜面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走,去哪?”齐国远有气无力地问。
“向西,趁着秦叔宝还没注意到咱们,溜到岱山去。李密那厮不说他会请人来接应么,这仗都打了一个多月了,他搬来的救兵也该到了。”
“那厮的话也能信?”齐国远满脸苦笑。这回郭、秦两家好汉联手横扫北海,就是受了李密那厮的怂恿。此人说今年春天彗星袭月,预示着天下分崩离析。只要河南诸郡的好汉们一齐动手,肯定能瓜分了大隋江山。
别的郡县闹出什么动静,齐国远没注意到。但北海郡的两位大当家都把命搭进去了。倒是李密那厮,忽悠着大伙拼命,他自己却像个背着壳子的王八一样从不出头!
“可岱山终归比牛山高一些,并且,也威胁不到齐郡安全!”师爷低头想了半天,终于又凑齐了两个不得不搬家的理由。
“走吧,你说得对,岱山好歹比牛山高一些!”齐国远长叹,“惹不起,咱总躲得起!”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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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追赶着流寇的脚步,从临眗一直到逢山,从逢山一直到赢县。
一个月来,郡兵们在秦叔宝的指挥下打了至少二十场仗。每一场都是完胜。敌军越战越弱,到最后根本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逃,逃,逃。逃出北海郡,逃过齐、鲁、北海三郡交界的旷野,逃过鲁郡的赢县,一直钻入岱山脚下的密林。
秦叔宝是个合格的将领,纵使旭子用府兵的眼光来检视他的战术安排,都觉得无可挑剔。“张须陀大人慧眼识英才!”旭子在心中叹服不止。虽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府兵中一些低级军官对自己的排斥之意,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秦叔宝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潜在的对手。
二人之间的竞逐到目前为止都控制在男人之间的较量上,秦叔宝懂得分寸,顾全大局。旭子也很小心地把握这自己不过分逾越。这种较量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导致整个剿匪进程大大加快。原计划中,大伙认为至少要待到五月份才能将北海郡残匪完全肃清,结果才到四月中旬,大股的流寇在北海郡已经绝迹。
“既然朝廷已经允许咱们越境追击,咱们就别再缚手缚脚了。这仗至少要打出两年的平安日子来!免得咱们前脚一走,兔崽子们后脚再回来糟蹋!”得知逃回牛山老营的最大一伙流寇搬家的消息后,罗士信向大伙建议。他的观点得到了全军上下一致赞同,包括北海郡临时应征入伍的郡兵们,大伙突然发现横行数百里的流寇原来不堪一击,因此士气高昂,恨不得一口气将仇人斩草除根。
进入岱山范围后,流寇们又找回了一些勇气。周围地形复杂,不利于骑兵展开。而流寇们常年在山中讨生活,懂得利用树林和岩石保护自己。此外,盘踞在鲁郡的一伙山贼也觉得唇亡齿寒,星夜赶过来支援同伙。敌我双方又打了三场不大不小的战斗后,流寇们不敌,再次放弃阵地,逃向岱山南麓的卧马坡。
“这么打下去,再有十年八年都打不完!”罗士信性子最急,几天下来便失去了耐心。在平原上做战,每场战斗下来他的战马后都能挂满敌人的鼻子。自从进入山区后,三战的斩获都不如先前的一战多。
“用不了太久他们就会缺粮,岱山虽然大,但光凭林子间的野味也养活不了数千人。眼下不怕姓齐的援军多,就怕没人帮他消耗粮食。上次王薄也是在岱山之间来回钻,钻到最后,还不是乖乖出来与咱们决战么?”秦叔宝耐性甚佳,每当罗士信急得抓耳挠腮时,都能找出合适的语言来安慰他。
“我总觉得他们好像在玩什么阴谋!”新任北海郡丞吴麒胆子小,用试探的口气提醒。
“阴谋只有和实力相配才能有效果!”秦叔宝笑着摇头。“咱们现在士气,人数和补给都远远好于对方,他们很难玩出太多的花样来!”
“倒也是!”大伙笑着附和。流寇的战斗力与齐郡精骑相比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即便是北海郡的新兵,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实战锻炼后,单独对上流寇都不会再输给他们。
战略上蔑视敌人,具体战术上,秦叔宝还是给予了流寇们足够的重视。他采取的是与张须陀当年大破王薄军的同样战术,以步卒在山下平缓地结营监视。骑兵则在外围机动配合,负责切断送往山中的一切补给。
如果敌军退向岱山主峰,不出三个月,他们自己就会把自己饿死。如果敌军下山逃往博城,大军从背后追上去,肯定又杀他个落花流水。
不打仗的时候,岱山看上去很壮丽。虽然它的实际高度未必有旭子出塞时看到的山峰高,但由于附近都是平原,所以看上去有一种俯览天下的感觉。从山脚到主峰,大大小小十几个山头都被不同颜色的树林所覆盖。从下向上看,整座山的颜色非常有层次感。最靠近山顶的地方依稀还有去年冬天留下的残雪。大部分时间被云雾遮盖,偶尔云开雾散,则在反射出万道金光。
据说这座山的主峰很难爬,只有孔夫子、秦始皇和汉武帝三个人曾经到达过其最高处。孔夫子如何成功登顶的故事史书上没记载,秦皇和汉武都是动用的数万人才到达到目标。到底云端之上有什么风景,旭子也想去看看。不过这话他不能公开说,几年来的教训让他多少学会了些循规蹈矩。
所以,他在内心深处迫切地希望早日将这场战斗结束。如果战斗结束,他就可以找个理由一个人偷偷离队。自愿赶来领路的山民曾经告诉他,群山深处会有更绮丽的风景。从天而落瀑布,拔地而起的断崖。还有鹰,两翼张开和战马的身体一样长。旭子不认为向导是在吹牛,因为每天在领军巡视时,他都能亲眼看到几只天之骄子在头上盘旋,对于入侵了其领地的人类,无论流寇还是官军,它都不友善,总是用高亢的叫声来表达自己的抗议。
“今天鹰的叫声很古怪!”独孤林用槊柄敲了敲马镫,低声说道。
“鸟飞得也足够慌张!”罗士信大声补充了一句。紧跟着,所有骑兵都拔出了武器,有大队人马准备进山,秦叔宝没有邀请鲁郡的郡兵前来助战,来者肯定是敌非友。
“那边有块缓坡,更适合咱们出击!”秦叔宝用手中长槊向斜前方点了点。众将士一同加速,豹子一般涌向远处的山坡。那片平缓的山坡上树木稀少,位置正卡住入山的大路。
“来的又是一群亡命徒!”旭子一边带队前行,一边鞍后抽出黑刀。在战场之上,他不敢对流寇有任何同情。事实上,在看到流寇们于北海境内的所作所为后,他对流寇的同情心也越来越淡。
他们本来都是些受尽欺凌的弱者。但他们提起刀后,却去迫害被自己更软弱的人。对于人性的这种转变,旭子很不理解。在他的心目中,经历过苦难的人应该更富有同情心才对。而他看到的大多数情况恰恰与主观臆测相反。很多经历了苦难的人非但没有同情心,反而有一种看到别人遭遇更惨才能得到发泄的心态。
“流寇们不懂如何炼兵,当然希望麾下人越多越好。为了养更多的兵,他们只好去抢。被抢的人没了吃食,也只好去当流寇!”闲聊时,独孤林曾这样解释为什么流寇都热衷于糟蹋百姓的现象。但旭子不认同这种说法,他总觉得发生在齐郡和北海的悲剧还存在着不同的解释。但具体答案是什么,他说不清楚。
骑兵们在秦叔宝的指挥下,很快占据了有利地形。出乎众人预料的是,发觉自己受到威胁的流寇没有像郭方预、齐国远麾下的喽啰们那样乱成一团,相反,他们迅速组成一个方阵,骑兵和步兵互相掩护着,退向了道路另一侧的山坡。有冲在前方的郡兵迫不及待地射出了羽箭,一个月来他们采用这种骑兵漫射战术,不知道击跨了多少股流寇队伍。而今天,第一波羽箭射入敌阵后,对方阵型只是颤了颤,然后立刻有漫天的羽箭射了回来。
流寇占据了人数优势,手中步弓的射程亦比骑弓略远。冲上前骚扰敌军的骑手们快速后撤,有人在后撤的过程中受伤落马,血顺着山坡染红翠绿的草丛。有人大声叫喊着请求同伴支援,但没等主阵做出任何反应,他和坐骑身上已经插满了羽箭。
战斗几乎在敌我双方都来不及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开始,一接触,一个多月来所向披靡的郡兵们就吃了个小亏。流寇头目的应变速度极其快,麾下流寇也堪称精锐。这是将士们从来没遇到过的情况,一时间,他们简直无法适应战场上的变化。
“士信,仲坚,咱们还是先羽箭骚扰,马速能加多快就多快!点子有些扎手,破绽不多!”秦叔宝指了指敌军左翼,低声命令。
敌军排的是个中规中矩的方阵,步兵在中央,还有两百多骑兵分散在步兵两翼。这种阵型破绽不多,但未必能承受得住齐郡精兵最拿手的轻重骑兵混和攻击。只要李旭和罗士信二人能让中央的步兵发生混乱,秦叔宝麾下的两百具装甲骑就可以从正面踏过去。狭路相逢勇者胜,无论勇气和战斗力,齐郡精锐都绝对不可能更新最快燈火書城希望你加入输给一伙远道而来的山贼。
六百名轻骑兵风一样卷下山坡,这个战术他们练习了无数次,又在敌军身上实践了无数次。虽然这点人马放在空旷的坡地上就像一缕青烟,但青烟之中所蕴涵的杀气却令天上的阳光都变得寒冷。没有人呐喊,也没有角鼓声助威,瑟瑟马蹄声是风中的唯一旋律。马蹄带起的烟尘翻卷,越来越快,越来越浓,猛然间,烟尘的轨迹折转,无数支利箭升入半空。
不止是郡兵们射出的利箭,敌军在同时也射出了漫天白羽。死亡的风声在战马前后呼啸,有人在奔驰中落地,有无主的战马悲嘶着逃向战场之外。大部分郡兵却依旧在疾驰,边疾驰边弯弓搭箭。
流寇射来的羽箭大部分都失去了目标,命中速移动的战马需要非常好的射艺,喽啰们的训练程度达不到,只好漫无目的地乱射。疾驰中,李旭射出了三箭,每一箭都带走了一条生命。他身后的骑兵们也与主将保持了同样的射击节奏,大部分羽箭射偏,但由于流寇队形过密,依然有近百支羽箭射中了目标。
敌阵晃了晃,但是没有乱。骑在战马上的敌军主将挥动令旗,在方阵深处有人举盾而出,护住前排的长矛兵。后排的有更多的士兵举起弓箭,射向高速移动中的骑兵头顶。
“脱离,迅速脱离!”李旭大叫,整个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对方的举措太令人吃惊了,他曾经和张须陀等人探讨过以步卒对于突厥人的狼骑战术,大面积覆盖式射击是最恰当的选择之一。
骑兵们快速调整方向,斜着冲出羽箭覆盖范围。流寇阵型居然没垮,他们还是流寇么?有人不甘心,边策马逃命,边引弓回射。这是经李旭指导过的杀招,可今天此杀招完全失灵。零星而去的羽箭打在盾墙上面,如露水撞到了岩石,毫无收获。
李旭在一百步外再次引弓,这是流寇们意想不到的距离。自从艺成之后,这个距离上他很少失手。一箭取敌主将,足以彻底混乱流寇军心。
长箭如流星,直扑站在第一排的敌军将领。在羽箭即将到达敌将面前的瞬间,他忽然觉得马背上的那个人影很熟悉。
“不是他,不可能是他!”旭子惊叫出声。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将羽箭一折两断。就在这电光石火间,远处的敌将举起了骑盾,“叮!”的一声从旭子心中响起,羽箭被挡住了,他绷紧的心也猛然松开,汗水自额头淋漓而下。
没等旭子考虑是否发动第二轮骑射攻击,敌将就做出了反应。他先向疾驰而回的骑兵们看了看,动作十分缓慢,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然后,他将手中令旗急速挥舞了数下,方阵两个侧翼的骑兵立刻冲了下来,迎住李旭和罗士信马头。
“弯弓,叠射!”李旭的命令被传令兵转化为号角声传遍整个战场。以骑制骑,这是破解骑射战术的第二种恰当方法。李旭和张须陀、秦叔宝等人探讨过类似战术。当时,大伙认为如果想达到预期目标,双方人数应该大体相等。可流寇只有两百多名骑兵,却毫不犹豫地和官军展开了对攻。
羽箭撕破空气的声音凄厉刺耳,但效果不明显,射移动中的目标,郡兵和流寇一样没太多准头。冲过来的敌骑在两射之间落马三十余人,其余的人以头紧贴马颈,手中兵器稳稳地指向了正前方。
“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又在战场上响起,敌军变阵。整个步兵方阵在向前推进中变成了三角型,如一把长了牙齿的尖刀,缓缓地向郡兵们压了过来。
战阵正中是一名年青的武将,银甲白袍,槊锋如霜。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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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在策马狂奔的过程中射出第三箭,收弓,拉下面甲。眼前世界突然变窄,窄到他再也看不见斜前方那个军阵中的武将的身影,事实上,在一箭落空后,他就尽力命令自己不要向那边看。“沙场上,即便是亲生父子相遇也不能留情!”这句话是宇文士及说的还是刘弘基说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此刻自己是官,对方是贼,官兵杀贼天经地义。反之,亦然。
跟在他身后的轻骑亦拉下了面甲,收弓,提刀。跑动过程中,大伙自然地形成一个楔形。旭子为锋,罗士信为左刃。队伍的右刃是校尉张江,他一边策马,一边大声地喘息。敌人强悍得令人紧张,在和流寇交战时,从来没有一支流寇的骑兵能在冲锋过程中保持着完整队形。而今天这支流寇不但摆出了标准的楔形攻击序列,而且在羽箭的打击下阵型丝毫不显散乱。
“砰!”两支队伍毫无花巧地撞在了一处。“矛尖”正对矛尖,锋刃正对锋刃。旭子听见自己右侧的张江发出一声惨叫,然后他就再没有丝毫精力顾忌身边血肉横飞的惨状。迎面而来的敌军将领身材与他齐平,肩膀却宽出了足足半尺。旭子手中的黑刀端端正正地击中了对方长槊的铁锋,没能如愿将那长达一丈八尺的长槊拨飞。相反,从刀背处传来的巨大力量震得他肩膀发麻,整人在马背上歪了歪。来将的长槊贴着他的肩膀走空,连人带马一道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旭子挥刀回扫,来人藏颈低头。二马交错而过,敌我双方主将都无心缠斗,带着自家弟兄突入对方阵列。“跟上,别恋战!”旭子大喊,顺手一刀削掉眼前的半个脑袋。骑兵的冲击依靠速度,二马相错的瞬间交换不了几招。马身错开后,敌手是生是死,那是身后同伴的事情。你的眼睛只需要盯住正前方,尽量在第一时间将看得到的敌人砍倒。
第三名对手年龄与旭子差不多,双眼中明显蕴藏着恐惧。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血战时的最佳状态是什么也别想。旭子提臂带刀,将刺向自己梗嗓的长槊举过头顶。然后刀刃借助战马的惯性贴着槊杆滑过去,将对手的手指、肩膀和脖颈一并斩断。
罗士信的长槊就在这个时候从旭子身边掠过,将另一名敌军刺落马下。“点子扎手!”他策马踩断落地者的脊梁骨,然后长槊平挥,刺得下一名高速奔来的对手捂臂而走。“大多数弟兄们都没跟上来!”他又补充了一句,话语里充满了焦虑。
“杀穿他们,然后带弟兄们兜回去。我缠住那名敌将,你击杀其余流贼!”李旭大喊着命令。挥刀砍翻一个对手,接着又卸下一支胳膊,当他再次将一名骑兵从马背上抹下来后,身前已经没有了敌人。敌阵被杀穿了,但透阵而过的只有他、罗士信和十数名武艺高强的亲卫。身后的五百余齐郡精锐被对方以一百多名骑兵左右交错着卡住了,惨叫声不绝于耳。
“回杀!”旭子拨转马头,用刀尖指向正在自家队伍中往来冲突的敌骑。这次,他看清楚了那名敌骑头目的模样。此人没有带面甲,长着一脸像传说中张飞那样的络腮胡子。手中长槊上下翻飞,每刺,必令一人落马。贴在此人身边的是另一名用槊好手,身披一件暗红色的披风,胯下骑得是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两人并肩而战,所过之处,没有一合之将。
李旭惊诧地侧头看了一眼罗士信,刚好看见罗士信惊诧地目光。二人谁也没将第一个对手刺下马背,所以才造成现在这种混乱局面。虽然敌军的骑兵序列被彻底冲散,但自家的骑兵也再形不成完整序列。以六百人对二百人却只得到如此结果,实际上,这第一次交手,官军已经输了半分。
“怎么这么多用槊好手?”旭子惊诧地想。他记得某人曾经说过,只有家境殷实的人才请得起师父指导槊艺。而家境殷实的人又何必与流寇为伍?没有人能回答他,眼前的激战也容不得他去仔细推敲其中关窍。被敌骑堵住的郡兵们舍生忘死,围着一百多名流寇呼喝酣战。不断有人落马,不断有人被马蹄踩成肉酱。但敌我双方却没有任何人退缩。死亡就在眼前,所有人视而不见,每当挡在自己面前的战友倒下,立刻冲上去填补他的位置。
“弟兄们,跟我来!”罗士信两眼冒火,带着一小队亲兵突入人群。他挑飞挡路的流寇,用战马撞翻不自量力上前送死的山贼,径直冲向骑着红马的敌将。李旭跟他相隔十步左右,马头与马头齐平,黑刀过处,带起一层血浪。必须将流寇中带队的两名头目制住,否则即便此战获胜,弟自己一方的损失也难以承受。敌将仿佛与他抱着同样的心思,战马突然转弯,抛下眼前的对手,迎面飞驰过来。
夹在双方将领之间的骑兵都快速地拨马避开,骑战需要速度,挡在自家头领面前只会帮倒忙。四十几步的距离瞬间被马蹄拉近,旭子能清楚地看见对方胡子上的血珠。他又一次吃了兵器短的大亏,挡了两槊,只匆匆还了一招。二马刚刚错镫,脑后就有一股劲风吹来,旭子猛然一低头,将脖子紧紧贴住马颈,一柄黑色的大斧从他头上盘旋而过,砍入人群,接连砍翻了两匹战马。
“无耻!”李旭大骂了一句,前冲数步,迅速拨转马头。他不想给对方屠杀自己麾下弟兄的机会,对方同样也不愿意看到麾下弟兄被高手屠杀。两匹战马咆哮着相遇,二人又交换了两招,李旭被长槊上的力道震得膀子发麻,敌将被黑刀得招术逼得哇哇怪叫。
双方骑兵在外围各自为战,或者砍翻敌人,或者被敌人砍翻。郡兵们人数多,两三个对付敌军一个。敌军训练程度高,以一敌三亦不落下风。双方都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勇士,双方都坚信自己代表着正义。双方一同滚入泥土,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擦着手臂。双方的热血一同染红半面山坡。
第四次将马头拨转回来的时候,旭子知道自己没有胜算。平素他自诩有些膂力,但敌将的臂力明显比他大。三轮硬拼耗干了他的体力,此刻,他握刀的手臂已经有些发软,但对方依旧稳稳地平端着马槊,目光中充满挑衅。除了马槊外,此人鞍子后还挂着一溜短斧,每一柄的斧头都有尺把宽,刚才从背后偷袭旭子的那柄飞斧显然就是此人的杰作。旭子稍不留神,还会受到这家伙的暗算。
他满怀期待地看了一眼罗士信,希望同伴能尽快战胜对手,赶来救援。却发现罗士信抬手擦了把嘴角流出的血,然后毅然拧身,再次扑向那名穿红披风的敌将。
“拼了!”旭子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再次加快马速。这个距离上他无法举弓暗算,只好凭手中黑刀硬扛。二人再次相遇,刺、格、劈、挡、回扫,金铁撞击声不绝余耳,火星四下乱溅。
两双人影快速分开,罗士信趴在马背上,身体遥遥欲坠。他的对手前仰后合,用尽全身力量掌握着身体的平衡。李旭肩膀上的铠甲破了一角,鲜红的肉贴着破碎的甲叶翻了出来。他的对手胸前红了一片,哇哇大叫着,怒不可遏。
旭子用力一提缰绳,拨转战马。这个时候他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后周围苦战的弟兄们肯定军心大乱。大汗淋漓的黑风耐不住主人的催促,缓缓地加快步伐。一边跑动,它不停地打着鼻息大声抗议。它知道,每向前一步,主人就距离死亡更贴近一步。但它无法违背旭子的意思,只能眼睁睁地将主人送向敌将的槊锋。
一匹黄色的骏马快速从黑风身边超了过去,这辈子,黑风第一次情愿被同类超过。“交给我,你带其余弟兄杀散他们的骑兵!然后带人缠住步卒!”秦叔宝大声喊了一句。随后长槊前刺,直奔李旭眼前的络腮胡子。
两根长槊相撞,槊锋上擦出一流火花。秦叔宝举槊横扫,络腮胡子以槊杆相迎。“铛!”一声脆响过后,战马分开。络腮胡子猛然从马后拉出斧头,一斧飞向秦叔宝后心。秦叔宝快速拧身,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根金锏。“铛!”地又是一声脆响,斧头被击落在地。
秦叔宝的战马跑出数步,将惯性全部释放后,掉头杀回。“来得好!”络腮胡子返身迎战,脸上没有任何惧色。二马再次错镫的瞬间,秦叔宝再次抽出金锏,向对方后背扫去。敌将仿佛身后长了眼睛,拧身,快速从马鞍后抽出一柄短斧,一斧砍在包金的锏背上。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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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四下扫了一眼,立刻明白了秦叔宝的用意。在他和罗士信带着轻甲骑兵与敌军轻骑对攻的同时,独孤林也带着全部具装甲骑和三百轻骑扑向了敌军的步兵。只是武装到牙齿的具装驾骑未能像过去一样轻而易举地将身穿布甲的流寇队伍撕碎,敌人以分散的小阵缠住了他们。那是一种由长矛手和刀盾手互相配合,六到八人组成的小阵。彼此之间相互配合,就像一串滚动的刺猬。呼啸而来的两百具装甲骑一口啃到了刺猬上,很快就被耗尽了速度。当战马速度变得和人走路一样快的时候,具装甲骑的强大攻击力便再也发挥不出来。士兵们只能凭着强悍的防御力与流寇纠缠,但在人数比敌军少了近二十倍的情况下,他们的战果微乎其微。
具装甲骑身后的三百轻骑暂时由张须陀的长子张元备统领。但张元备的身上的本事显然达不到其父的一半水准。流寇只分出了少许步卒便缠住了他,其麾下那三百轻骑非但不能给具装铁骑有效支援,反而逼得独孤林要不断分出人手前来救急。
具装甲骑那边迫切需要人去支援,而大部分轻骑兵现在还和敌军轻骑还搅在一处。“没时间再耽搁了!”李旭推开面甲,用力喘了口气,策马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战团冲去。两名齐郡精兵正在那里合力迎战一名流寇头目,三人使得都是横刀,但两名来自齐郡的弟兄刀法远不及对方熟练,两个盘旋下来便都挂了彩,第三个盘旋刚刚开始,流寇头目用力一磕马蹬,战马猛然向前窜了半丈,使得他一下子闯入了两名郡兵内侧。瞅准机会,此贼旋身斜劈,刀锋抹向了一名对手的脖子。
“我死了!”闪避隔挡都来不及的郡兵本能地闭上了双眼,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一根凌空飞来的长矛刺穿了流寇头目的小腹,巨大的惯性将其整个人都推下了战马。“啊―――-”流寇头目大声惨叫,双手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一柄黑刀贴地扫过,利落地结束了他的痛苦。
“谢将军救命之恩!”惊魂未定的郡兵用颤抖的声音喊道。
“别罗嗦,跟我来!”李旭大喝一声,带着两名骑兵冲向临近的另一个战团。那里有三名郡兵围着一名喽啰厮杀,郡兵们已经战了绝对上风,但一时难以结束战斗。黑风载着旭子贴着一名郡兵的马首冲进去,“让开!”随着一声断喝,旭子手起,刀落,将小喽啰扫下坐骑。
“跟上,列队!”李旭在拨转马头的瞬间冲着还在发楞的三名郡兵大喊。此刻顾不上与敌军讲什么道义,他需要更多的人手。伍名郡兵跟着旭子的战马组成一个小阵,呐喊着扑向远处正在僵持的战团。没等大伙冲到地方,一根长槊突然斜刺扑来,直奔李旭胸口。旭子拧了一下身体,避过槊锋。没等对方变招,突然伸出左手,将槊杆握了个结结实实。他用力一扯,将敌人硬生生向自己扯近。对方不肯放下兵器,双手回夺。二人较劲,李旭肩膀上的伤口血流如注。
“刺他后腰!”旭子大声指点。两根长槊迅速从他身后探过去,如吐信的毒蛇般刺入了对手的软肋。“啊――!”贼寇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惨嚎,松开长槊,身体从马背上滚落。两名郡兵快速从他身边跑过,用雪亮的槊刃割断其喉咙。
旭子把夺来的长槊当作投矛抛了出去,刺翻了一匹高速奔来的战马。马背上的喽啰在坐骑倒地的瞬间腾空而起,鹞子般向李旭头顶扑落,两名郡兵长槊高举,凌空将敌手刺了个对穿。血喷泉般落了李旭满身,他挥手扫了一把,将自己的血和敌人的血抹落尘埃。然后头也不回,继续向前。
一头半边身体被血染得通红的怪物突然加入战团,挥刀如风,一刀一个,连斩两名喽啰落马。周围流寇被吓了一跳,不自主向两旁避开。旭子左冲右突,顷刻间把身边的弟兄扩展到二十余骑。
“整队,跟我来!”旭子大叫,以自己为刀锋,二十余名骑兵为刀刃,组成一个小型骑兵阵列,专门拣敌我双方胶着处攻击。敌骑虽然训练有素,人数上毕竟不占优势。十几个胶着点被旭子带人接连冲散后,战场局势立刻逆转。
“整队,整队!”跟在李旭身后的精骑看到好处,一起扯着嗓子高呼。众人越聚越紧凑,以多打少,专门拣软柿子捏。数息之后,又有五十几人聚集到李旭身侧。旭子带着这个小型骑兵阵列来回翻滚,渐渐夺回了局部主动。
独孤林那边还在节节后退,张元备用尽全身解数,依旧护不住同伴的侧翼。此刻援军人数去得少了起不到任何效果,旭子清醒地判断出眼前局势。他咬了咬牙,将刀锋指向罗士信身后。
五十余名解放出来的骑兵跟着旭子冲向罗士信,将其周围的敌骑全部砍翻。然后大伙一声喊,同时攻向罗士信的对手。那名红披风敌将本来已经被罗士信杀得筋疲力尽,被众人一骚扰,马上动作立即散乱。罗士信见到机会,一槊刺过去,正中此人大腿。
“啊!”身穿红披风的敌将发出一声惨叫,拨马便逃。李旭和罗士信也不追赶,二人并络,直扑与秦叔宝厮杀的络腮胡子。络腮胡子先前与旭子硬拼过一次,胸口已经受伤。眼下正被秦叔宝累得人困马乏,猛然听到背后的惨叫声和马蹄声,心知不妙。从马鞍后抽出几柄斧子,四下丢出,将李旭等人的攻势阻了一阻,然后他拔转马头,带领残余的十几骑脱离战团。
众郡兵刚刚出了口恶气,哪里肯就这样放人溜走。当即拍马紧追,转眼间有几名骑兵已经追到红披风身后,长槊在其后心处直画影。眼看着就可将此人身体刺出数个大窟窿,络腮胡子斜向赶到,身体半转,手中长槊奋力一挥,将刺过来的三杆长槊全部击飞到了半空中。
“弟兄们,穷寇莫追!”秦叔宝大喊。
“弟兄们,跟我杀贼!”李旭紧跟着补充了一句,带领着一百多名骑兵,扭头扑向敌军步卒。
另一侧的具装甲骑已经被敌军主将以怪异的阵势逼得稳不住阵线。千钧一发之际,旭子带着轻骑兵们从侧面冲过去,乱箭齐发。敌军主将发觉自家骑兵战败,也不着慌。手中令旗再度挥舞了几下,行进中的步卒又一次变阵,一部分继续抵住独孤林率领的具装甲骑,另一部份调转方向,盾牌在前,长槊居中,弓箭手在后,居然列队向轻骑兵身前迫来。
“弟兄们,绕着***射!不要停下,加速,加速!”李旭见敌军变阵,也立刻命令轻骑兵改变战术。百余名骑手以他为核心,快速从敌阵之前掠过。跑出一百五十多步后,在敌军侧后的土坡上拨转马头,然后借着山势再度冲向敌阵正后。
“弟兄们,轮流上啊!”罗士信擦了一把嘴角上的血,持槊狂呼。转眼间,他亦带着一百多名赶过来的轻骑兵冲向敌军阵列。他没有去支援李旭,而是选择了另一个角度,一边冲,一边弯弓放箭。
“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从敌军帅旗下响起,伴着一波密集的箭雨,敌阵突变。整个大阵如梅花般分成数瓣,最外侧缓慢分出一队刀盾手,一队长矛手,斜向上前阻挡罗士信的马头。
“以硬弩梯次杀伤,挫其锐气。以重甲步卒正面接战,乱其节奏。以轻骑兵两翼包抄,断其后路。然后正面以具装甲骑冲之……”秦叔宝清楚地记得当日张须陀大人总结的以中原精锐对抗突厥狼骑的精要。敌将当初不在张大人身畔旁听,但敌将的安排却恰恰吻合张大人所言。弩箭覆盖、步卒接战再加上刚才的轻骑包抄,每一招此人都应对得恰到好处。如果此人手中还有一伙重甲骑兵的话?秦叔宝觉得自己心里有些凉。不敢耽误战机,他把手一挥,带着所有轻骑兵加入战团。
三组轻甲骑兵呈三个方向围着敌阵往来奔走,不停地将冷箭射入敌军队伍当中。虽然准头不佳,但着实起到了骚扰作用。敌将不停发出命令,以弓箭手和步兵迎战。秦叔宝等人却学了乖,从来不肯停下来与对方硬憾。几轮骑射过后,敌军气焰稍沮,秦叔宝得到机会,赶紧挥舞令旗,令独孤林和张元备带着麾下弟兄与对手脱离接触。
敌将见正面的甲骑撤离,再次命令部属变阵。四千余步卒居然如共用一个躯体般,整齐地转了个斜角,有人担任前锋,有人担任侧翼,后人拖后警戒,缓缓地压上了原属于郡兵精骑站立的高坡。
秦叔宝也挥舞令旗,将所有骑兵汇集山路另一侧的斜坡上。敌我双方又开始隔着一条山路对峙,状态几乎如战斗未发生前一模一样。只是彼此换了个方向,脚下的草地上多了八百余具尸体。
一场拼杀下来,秦叔宝麾下的九百轻名骑兵损了三百多,两百名具装甲骑也倒下了六十余。虽然大伙成功地全歼了敌军的骑兵,杀死的流寇步卒人数也远远高于自身损失。但按战斗力对比仔细算算,还等于吃了一个大亏。罗士信气得暴跳如雷,巴不得立刻上前与对手拼命。秦叔宝却舍不得本钱,叹了口气,说道:“他们还有四千余人,咱们只有七百不到,硬拼下去,恐怕胜算不大。不如就在这里对峙,等待步营的援兵过来,再做打算!”
“秦二哥尽长他人志气,咱们齐郡精兵什么时候怕过别人?大不了今天爷跟他们拼死在这里!***,你看那个红袍子的家伙,他居然没死,居然还敢冲咱们叫嚣”罗士信吐了口血沫,大喊。今天的厮杀时他受伤呕血在先,虽然后来在李旭等人的协助下还了对手一槊,但敌将身上的伤显然不致命,被络腮胡子护着在战场边缘兜了一圈后,眼下又回到了流寇队伍。
“如果我没猜错,那红袍子是瓦岗军骑兵统领单雄信。你今天跟他战个平手,也不算丢脸。”秦叔宝横了罗士信一眼,说道。“至于咱们这一千骑兵,是齐郡父老砸锅卖铁凑出来的,我宁愿认输撤走,也不会让他们再去与敌人硬拼!”
“瓦岗军,难道那络腮胡子是程知节(注1)?”独孤林偷偷吸了口冷气,以仅仅几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追问。
“应该没错,兵器和身手都像。”秦叔宝点点头,回应。比起程知节和单雄心,他更关心的是敌军主将。远远地从脸形上看,此人年龄应该不到二十。如此年青,用兵却如此老到。今后在河南战场上,此人恐怕是大伙的一个劲敌。
“那他们为什么不打出自己的旗号来?”张元备红着脸追问了一句。刚才他的行为拖了大伙后腿,虽然秦叔宝没做任何指责,年青人却觉得十分惭愧。
“也许是不想过早暴露实力。据我所知,瓦岗军人数不多,这几年动静也一直不大。但今天看来,其兵锋之锐却是任何一家流寇所不能及!”秦叔宝用力拧着胡须,眉头上沟壑看上去比大地上的裂缝还深。他急切的需要想一个能将敌军赶走,并且自己人数损失轻微的计策。敌将狡诈如狐,如果被他抢了先手,后果不堪设想。
猛然间,细心的秦叔宝发觉自从敌我双方分开后,李旭就一直没说过话。“莫非他有破敌之策?”秦叔宝扭头,目光看向旭子。却看见李旭两眼紧紧盯着地面,脸色青得如雪天时的彤云。
注1:关于程知节的身手和兵器,皆可见于史书。正史中,其绝非小说里那个只有三板斧的福将。此人出身世家(其曾祖名程兴,是北齐兖州司马,其祖名程哲,是北齐晋州司马,其父名程娄,是北齐济州大中正),擅使用长槊,曾于万马军中救回裴行俨(评书中裴元庆)。史书记载,当时敌军以槊洞穿其身,程知节怀抱裴行俨,折槊反刺敌将落马。吓得余众不敢追,二人最终得以逃脱。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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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身处战场之上的缘故,此刻旭子的六识甚为敏锐。秦叔宝的目光刚扫过来,他立刻就从沉思中收回了心神。“我们刚才过于轻敌,所以才损失惨重!”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向秦叔宝建议,“如果接下来的战斗中尽量不与敌军接触,未必就输于了他!”
“但也未必会胜,对面这支队伍是瓦岗精锐,没那么容易溃散掉!”秦叔宝点点头,回应。他并没察觉到对方脸上的笑容不自然,也没察觉到李旭在无意间于话中强调的是“他”而不是“他们”。以骑射乱敌的战术他也考虑过,骑兵的速度快,跑起来后羽箭很难将其射中。如果一直在移动中对射的话,骑兵们应该能达到以一换三的战损比例。按以往与流寇作战的经验,当损失超过一成半,对手就会溃败。但对面是瓦岗军,通过刚才的那一轮交手所了解到的实际情况,秦叔宝不敢保证自己麾下的精骑肯定比敌人作战意志顽强。
“既然如此,我等不如以不变应万变。管他对手是谁,让他进得出不得就是!”李旭又想了想,建议。这才是他最想说的话,“山中无粮,他们贸然冲进去等于自蹈绝地。我等只要还像原来一样牢牢扼住出山路口,即便是瓦岗军亦未必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说完,他抬起头,带着几分热切看向秦叔宝的眼睛。这是一种非常稳妥的战术,就是有损于主将的个人颜面。采用这种战术的另一个好处是他可以暂时不面对瓦岗军那名主帅。那个人的本领他见识过,佩服至极。当年旭子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与他对垒,而今天,他心中绝对没有必胜的把握。
“也好,我们任由他们进去吧!”秦叔宝又向对面的山坡扫了一眼,不甘心,但无可奈何。“重木带着具装甲骑旅断后,其他各旅缓步外撤,放敌军入山!”他低声命令,然后毅然拨转了马头。
“未战先退,你们两个这就叫未战先退,避敌如虎!”罗士信大声抗议,用槊柄将地面捣得咚咚做响。他胯下的白马也被主人的动作调动起血性来,前蹄腾空,“唏溜溜”一通咆哮。但众将士都已经打累了,不想再继续这没有任何把握的战斗。罗士信一个人嚷嚷了半天,发现大伙都不肯附和自己。只好地调转战马,气哼哼地跟在了具装甲骑身后。
“一场小冲突而已,现在说胜负,还为时尚早!”负责领兵断后的独孤林故意拉紧缰绳,走到罗士信身边,笑着安慰。
“反正,没等分出胜负来,咱们就夹着尾巴逃了!这事情要被父老们听到了,咱们还不被人家笑死!”罗士信不断回头,恨不得敌军赶快追过来,大伙好能找到返身接战的借口。令他失望的是,瓦岗军显然也失去了继续缠斗下去的兴致,任由官兵在自己眼前溜走,从头到尾不做任何阻拦。
“敌军人数是咱们四倍,战斗力又强,硬拦他们,咱们得不偿失!”独孤林顺着罗士信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继续补充。
他看见瓦岗军中那名银甲白袍的主将正向自己这一边凝望,仿佛那些战马踏起的烟尘中藏着无数玄机。烟尘缓缓升起,隔断了敌我双方的视线,独孤林将头扭回来,心中好生迷惑。
“他们与山上的流寇汇合了,数量就会增加两倍!”罗士信不停地挥舞着长槊,槊锋山路边的野草荡得四下飞溅。
“他们如果真的和山上的流寇混在一起作战,才是找死!”独孤林笑着摇头,一语道破李旭和秦叔宝二人心中的玄机。瓦岗军是可与齐郡官兵一较雌雄的精锐之师,但山上的其他流寇可是惊弓之鸟。两伙人走到一起,战斗力却未必加倍。相反,流寇们低迷的士气反而会影响瓦岗军的斗志。但敌军的主将会那么傻么?从对手方才的表现上来看,独孤林有一百二十分的把握确定瓦岗军不会让自己一方如愿。
瓦岗军的行为的确不可以常礼揣度。第二天一大早,齐郡和北海联军刚刚将出山的唯一道路堵死,瓦岗军的使者就来到大营门口。同来的还有二十名壮士,押着二十多名昨天在战场上救下的郡兵轻伤号,还抬着十几名因为伤重无法走路的郡兵。
使者在中军大帐见到秦叔宝后,上前半步,拱手为礼。“瓦岗军使者谢映登拜见秦督尉。昨天打扫战场,我军救出了十几个身负重伤和二十几个伤势不太重的齐郡兄弟,因为当时天色已晚,所以不得不留他们在军中住了一晚上。今天听说贵军移师父于山口,所以一并给秦督尉送了回来!”(注1)
“多谢你家将军美意,今日之恩,我齐郡子弟必将有所回报!”秦叔宝从座位上站起身,拱手还了一个平揖。他的脸有些红,昨日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他没有检视战场就下令大伙撤离。今天对手却将所有伤号救下后给礼送而还,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大度,不如说是在示威。
“秦督尉莫要客气,这回我瓦岗军受人之托前来救援同伴,得罪之处,实属于不得以!”谢映登笑了笑,回答。他身穿一袭蓝衫,头顶一个儒冠,比起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山贼,这身打扮看上去更像一个四处游学的书生。特别是在笑起来之后,阳光一下子写了满脸,连大帐中的紧张气氛都被瞬间冲淡了三分。
“此人好像在哪里见过!”望着对方那幅洒脱的笑脸,旭子心中暗道。翻遍记忆所有角落,他知道自己不曾遇到这么年青的一个朋友。对方看上去太年青,甚至比自己还小许多。但那笑容却似曾相识,特别是偶尔之间流露出来的自信,仿佛很久以前就曾在自己身边一样。
“谢将军哪里话来,久闻瓦岗军乃天下至锐,我等能当面讨教,实乃人生大幸!”秦叔宝微笑着落座,仿佛堂下站得是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交。瓦岗军是他出道以来遇到的最强劲敌手,昨天在沙场上双方难分胜负,今天在口舌之争上,他亦不想落后别人半分。
“秦督尉客气了。瓦岗军不过是一伙没了活路的苦人,情急拼命而已,怎称得起精锐二字。倒是督尉麾下的骑兵,真可谓无坚不摧,当者披靡。”谢映登又拱了拱手,脸上的表情、肢体动作和口中的话语都透着一股子谦虚。
“谢将军过谦了。昨日之战,我齐郡子弟未占丝毫上风。贵军进退有度,秦某甚是佩服!”秦叔宝摆了摆手,举止大度,沉稳,宛如一个好客的主人。对方来自己军营的目的决不是为了说几句没味道的客气话,只是来人不肯直奔主题,他也不得不以静制动。
“真是无聊至极!”罗士信心中暗骂。他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些没滋味的废话。要战便战,两军身为仇敌,却婆婆妈妈,罗罗嗦嗦个没完,如果仗都这么打,还不如回家去抱女人。
好在谢映登也不想浪费太多时间,语音一转后,他的话听起来便不再像先前那般入耳。特别是在罗士信等人的耳朵里,那些话简直可用“恬不知耻”四个字来形容。
“既然你我两家胜负难分,秦督尉何不让开一条道路,放我等下山远遁?”谢映登微笑着提议,仿佛在跟对方做一笔微不足道的买卖。
“将军好意我等心领。但职责所在,我等不敢因私而废公。”秦叔宝坐直身体,冷冰冰地回答。这是他今天听到的最大笑话,一伙山贼居然前来和官军谈判,并且摆出一幅施舍的姿态。
“秦将军不爱惜家乡子弟性命么?山上之人早已被你逐出了齐郡,将军威名已立,又何必赶尽杀绝?”谢映登仿佛早料到秦叔宝会给自己一个否定的回答,不慌不忙地又补充了一句。
“来人,取五百吊钱,用车装了给谢将军带回去,算作给弟兄们的赎命之资”秦叔宝挥挥手,命令。他知道谢映登在说什么,谁叫自己刚才说过要给予对方回报来!但回报的方式有很多种,绝不意味着出卖手中职责。
“秦督尉且慢!”谢映登伸手,拦住了领命出门的亲兵。“我瓦岗军不是绑票求财的山贼,既然把被俘的齐郡豪杰送回,本来就没想要什么赎金。今日之言,是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的建议,还望将军三思!”
“我看不出好处在哪里,你等是贼,我们是官兵。贼绑人求赎,顺理成章。官兵上山捉贼,天经地义!”独孤林越众而出,傲然喝道。
“那可未必。这世道,所谓官和贼,只不过一个抢劫时拿的是大印,一个抢劫时拿的是刀枪罢了!”使者看了看独孤林的脸色,笑嘻嘻一句回应,将其噎了一哆嗦。
“贼子无礼,你等真有本事,咱们刀枪上见高低罢了,休要在此卖嘴!”罗士信见独孤林一句话就被对方顶了回来,再也按耐不住,冲上前欲揪对方脖领子痛打。使者谢映登虽然穿了一身书生衣冠,手脚上动作却非常利落。身体向后退了半步,微微打了个转,已经脱离了罗士信的掌握。
“能领教罗将军武艺,当然是好。”他双拳身前紧抱,看上去在施礼,实际上却用双手的动作将罗士信继续抓过来的手臂推歪到一边,“但两军交战,杀敌三千,自损至少八百。即便这回诸位将我等赶尽杀绝了,不出半年,齐郡周边又是四处烽烟!”
“士信莫伤了客人!”秦叔宝低声喝了一句。与昨天两军交战时一样,今天的文斗,自己一方依旧没占据上风。这让他感觉到懊恼异常。只是瓦岗军里怎么出了这么多少年英豪,昨日的那名主将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而今天这名说客顶多十六、七岁!
“哼!”罗士信鼻孔里发出了声冷哼,悻悻退到一旁。如果对方不是打着使者的旗号,他恨不得将其一拳打扁。不过这恐怕要费一番功夫,此人进退之间步伐轻灵洒脱,三招五式之间很难将其拿下。
“谢将军请回吧。我等既拿朝廷一份俸禄,自当尽力而为。至于半年后如何,实非我等武夫所能预料!”秦叔宝喝退了罗士信后,起身向使者拱手。
“在下不妨坦诚地说一句,朝廷照这样玩下去,四野的流寇只会越来越多,而你齐郡精锐打一次便少一次!”谢映登摇头,脸上依旧带着微笑。
“齐郡精锐越打越少,但天下盗贼却只会更多!”这句话如惊雷般一直劈到众将的心底。特别是秦叔宝,最近几年匪越剿越多的事实是他亲眼所见。当初,自己如罗士信这般年青的时候,整天闲在衙门百无聊赖。现在一年时间有大半年在打仗,临到年根底下想休息,害得看贼寇们开不开心。想到这,他身体没来由地一软,差点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你瓦岗军能保证这些人再不来齐郡周边?”秦叔宝茫然地问,话出口后,他立刻明白自己犯了大错,将目光转向李旭,改口说道:“你保证不了,况且这些人在北海郡犯下的罪孽百死莫赎,我今更新最快燈火書城手打希望你加入支持天放他们走,将朝廷的法度置于何处?”
“请秦督尉三思!”谢映登向秦叔宝抱拳,然后很自然地将身体转向了李旭,“也请李郎将三思,我家徐军师说,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与齐郡英豪再交手!”
“我也不想和茂功兄再交手,但老天如此弄人,我又有什么选择!”李旭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狂喊。他觉得嘴巴苦苦的,仿佛吃了黄莲般难受。昨天在两军对阵时,他就认出了对方主将是自己的生死兄弟徐大眼。今天谢映登看似不经意,实际上刻意提起的徐军师,更使得他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可那又如何,秦叔宝顾忌自己的朝廷将军身份,所以不敢轻易与瓦岗军交易。难道自己就不在乎周围汹汹目光么?所谓造化弄人,一致于厮。大眼当日志愿是成为士族,自己的志愿不过是平安作个小贩。结果,想做小贩的做了朝廷的二等伯,如假保换的士族。而想做士族的,却做了聚啸山林的大王!
“瓦岗郡在齐鲁并无劣行,看在今天送弟兄们归来的情面上,如果他们自己走,我建议秦督尉放他们一条生路!”旭子向秦叔宝抱了抱拳,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建议。没有人能看出他眼中的绝望,他把一切都藏进了心底。“如果齐国远的牛山盗也想浑水摸鱼,烦劳谢将军回去转告你家军师一句”他转过头,向谢映登深施一礼,“李某和众弟兄身负保境安民之责,不得不舍命相拦。”
“这个李仲坚,何必把话说死!”秦叔宝没想到李旭居然开口就拒绝了对方的建议。如果是罗士信和独孤林说出这样的话还很好理解。因为二人一个是狠,一个傲,都不是懂得权衡轻重的主儿。但李仲坚平素给人的感觉分明是个心慈手软的,怎么此刻偏偏又狠辣了起来!
正懊恼间,又听那使者愕然惊问:“李将军真的一点不念,不念今日之情么?”
“公义私恩不可两全,望谢将军见谅!”李旭叹息着回答,仿佛跟谢映登神交以久。
“凭你齐郡兵马,拦我瓦岗军肯定是拦不住的!”谢映登四下看了看,连连摇头。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李旭也跟着摇头,笑容突然变得很轻松,仿佛甩开了千斤重担。
发觉是跟徐大眼交手,未战,他早已经怯了三分。但那是昨天的事,压抑了一夜后,现在他突然想明白了,既然命中注定二人要以这种方式重逢,与其一味地逃避,不如放手去博一博。无论输赢,都不负昔日一道论兵之谊。
“对,要打就打了,哆嗦那么多作甚!”罗士信发觉李旭越来越对自己胃口,迫不急待地在一边帮腔。
“谢头领还是把钱推回去吧,否则,岂不是空手而归!”独孤林不开口便罢,开口便是一句嘲讽。
“回去转告山上各位豪杰,我等在此山出口恭候各位大驾!”秦叔宝见几位将领心意已决,也只好顺从众意。从帅案后走出来,亲自送客。
“也好,改日再度讨教诸位将军手段!”谢映登眉毛向上轻轻跳了跳,语调中一句有了几分火气,举止却依旧彬彬有礼。临出军帐,他回过头,仿佛不经意间又追问了一句,“昨日阵上见李将军刀法敏捷,不知师从哪位英雄?”
“喔,是一位隐居塞外的豪杰,名字我没有问!”李旭眼前刹那间闪出一幅面孔,他终于明白自己看谢映登为何如此眼熟了,原来此人江南谢家的子孙啊。记得刚入军中时,唐公李渊和刘弘基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师承的答案,此刻,刚好派上用场。
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旭子笑着补充。“他给人磨镜为生,所以被周围百姓称为磨镜老人!谢头领若有机会出塞,长城外八百里,弱洛水与太弥河之间,自有他的踪影!”
注1:谢科,字映登。南北朝时谢安之后,曾入瓦岗军,后出家为道士,在唐初甚负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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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扬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一 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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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笑闹够了,秦叔宝提笔给瓦岗军写了一封信,表明了准备放山上群寇离开的意愿。他在信中声称,这样做不是屈服于瓦岗军的兵威,而是感念瓦岗军将被俘齐郡子弟送回来的恩德。但瓦岗军必须保证,齐国远等人此生不再踏入齐、北海两郡半步,否则,人神共弃,天打雷劈。
然后,秦叔宝命令全军拔营,让开岱山通往鲁郡的大路口。至于岱山另一侧的齐郡,大伙不需要为它担心。眼下春忙已经结束,郡兵陆续归营。有张须陀大人坐镇,贼寇轻易没胆子去捋虎须。
“你这番鬼话连我都骗不过,瓦岗军会相信?”罗士信不甘心,继续置疑对秦叔宝的做法。
“无论我说什么,瓦岗军都不会信。但他必须尽快离开岱山。你没发现么,这支军队也是匆匆赶来,几乎没带什么辎重!”秦叔宝摇头,笑着解释。
当夜,具装甲骑除去笨重的铠甲和铁具装,与轻骑兵一道悄悄离开军营,去博城北侧十五里的岱宁村埋伏。那里是秦汉时期皇帝登山封禅的馆驿,也是进出岱山的重要补给点,人丁曾经非常兴旺。但近几年朝廷征敛不休,再加上地方土匪横行,附近的百姓们活不下去,纷纷逃难他乡,整个村子也就败落下来。
郡兵们迅速控制住整个村子,将仅剩的二十几口老弱病残赶进村东头的祠堂里。“奉皇上之命在此剿匪,请父老乡亲们暂切委屈一下。等仗打完了,我们立刻放大伙出来!”李旭一边命人围住祠堂,一边向惊惶失措的百姓们解释。这些人个个面带菜色,看上去十分可怜。如果不是腿脚已经不利落了,恐怕他们也不会留在此兵火连绵之地。
“军,军爷,能给口吃的么?您老为俺们好,俺们心里头都清楚。但俺们这些日子吃得都是野菜,不扛饿啊!”早已习惯了被人驱来赶去的百姓们不做任何抱怨,唯一的要求是军爷们能分点粮食让他们添饱肚子,免得大伙在祠堂里蹲时间过长,一不留神就饿没了气。
李旭挥了挥手,命人抬来了一袋子米,两大块干肉。四周恐慌的眼神立刻变成了狂喜。军爷们还没发话,他们不敢上前碰那些食物。但一个个脖子都直了起来,喉咙节上下直动。
“哪位是族长,把这些吃食给大伙分了吧。慢慢吃,等打完了仗,我们还会给大伙留些米粮。”旭子叹了口气,低声命令。
“大善人啊,您老是大善人啊!你老请留下名字,我等一定会给您老立长生牌位,初一十五,香火不断。”百姓们在一位老者的带领下跪地,举手齐眉。旭子不敢受年长者的大礼,侧着身子快步走开。走得老远了,还能听见祠堂里的歌功颂德声。
“大善人啊,诸位都是大善人啊…….”一句句发自内心的称颂声听起来令人心酸。“我是善人么?”旭子苦笑着看自己的手,那双被刀柄磨粗了的手不知道已经杀过多少人,几根掌纹在火光中看上去都呈暗红色。“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他常常这样自我安慰。但谢映登当日说得话却如晴天霹雳,“朝廷照这样玩下去,四野的流寇只会越来越多!”
一个“玩”字,用得贴切无比。站在民间角度看,朝廷的的确确是在玩这片土地啊。一条条政令犹如儿戏,一种种捐税花样不断。百官们做事时只想着自己的家族,对民间的疾苦充耳不闻。包括后两次东征,虽然旭子一心想在军中立功,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这两次倾尽举国之力的东征的确不合时宜,甚至可以用“胡闹”二字来形容。
“我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大逆不道了!”李旭偷偷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迫使自己收起那些胡思乱想。自从昨天起,他心里就乱哄哄的,所有思绪就像麻绳一样交织缠绕。一会儿想的是拜将封侯,另一会想的就是脚下的累累白骨。甚至连从不离身的黑刀,旭子隐隐地都觉得自己鼻孔里能闻到其上的血腥气。
他想过击败徐大眼后,如果保住朋友一条性命。又想过被徐大眼击败,然后壮烈地以身殉国。还想过两个人在万马军中相遇,一个提起长槊,一个举起刀。想着,想着,就浑身乏力,整个人提不起半点精神。
旭子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也没有人能够分享他的心事。如果此时他还有一个刘弘基那样的朋友在身边指点,或者武士彟那样的得力帮手在旁边提醒,后者肯定会告诉他,这一切困惑都是因为他再次遇到了徐大眼。
徐大眼做了流寇,并且是所有流寇中战斗力最强的瓦岗军军师。旭子因为过度震惊,以至于他自己被这种震惊所麻木。他没有意识到,当年北行时两个少年说过的那些理想,那些美梦,在徐大眼再度出现的那一刻已经如瓷器般碎裂。
梦碎后的一刻总是最迷茫,特别是有些人早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却一直沉浸在梦中不愿醒来。
“叔宝兄,你说咱们这次千里讨贼,过后朝廷会给什么奖赏!”作着封侯梦的人永远不止是李旭一个,夜深难眠的时候,张元备悄悄地问。
“不好说,按往年规矩,斩首三级,可策勋一转。”秦叔宝看了看李旭和独孤林,谨慎地回答,“可最近两年流寇太多,估计朝廷一时也封赏不过来!”
“是啊,我爹总是说,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可弟兄们辛辛苦苦转战千里…….”张元备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这是他第一次随军出征,跟着弟兄们一道先后击溃了流寇十万余众,斩首超过两万级。这些首级平均到每个人头上,即便是一名小兵都足够策勋三转。像张元备这样身为校尉一级的军官,策勋七、八转应该没任何问题。如果朝廷不失信的话,很快他就能升到督尉,品级几乎与自己的父亲张须陀比肩。
“唉,朝廷。其实皇上还是很体谅大伙的,就是底下权奸太多,我估计地方上流寇横行的事情,陛下根本就不知道!”独孤林接过话头,大声说道。他是主动请缨来齐郡协助地方剿匪的,自来到齐郡后就再没回过家。跟大伙在一起混得时间长了,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了什么隔阂。但有人提及朝廷错处时,他依旧忍不住要出言为心中的圣地辩护几句。
众人不太相信这个答案,把目光纷纷转向李旭。旭子是除独孤林之外第二个来自朝廷的人,曾经跟皇帝陛下接触过,说话相对来说比较可信。“也许皇上,皇上也有他的难处吧。我这几年一直忙着打仗,朝廷里的事情,其实不太清楚!”旭子在众人的目光中苦苦挣扎,无论心里怎么腹诽,在外人面前,他无法说出任何一句对杨广的坏话。
“毕竟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啊!”旭子低下头,心情像作贼被捉了一般难受。胡乱听大伙议论了一会儿,他找了个借口退出了人群。流寇没有这么快赶到眼前,今夜,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处理一下身上的伤。
第二天上午辰时二刻,斥候将流寇已经下山的消息送到了岱宁。果然不出旭子所料,瓦岗军主动留下来断后,齐国远、鲁威、李老香三股乱匪混在一处,先行撤退。两支兵马相距不到十里,彼此呼应。一方有难,另一方可以快速进行支援。
“罗士信呢,罗督尉准备什么时候出击!”秦叔宝哑着嗓子问。昨夜他显然睡得不是很好,两只眼睛周围青了一片。站在他旁边的独孤林、张元备等人看上去也很疲惫,年青的面孔上隐约带着风霜之色。
“罗督尉已经绕路赶了上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今日巳时左右他会与瓦岗军接触。按照流寇目前的行军速度,那个时候齐国远等人刚好到达岱宁附近!”负责传递消息的斥候队正段凯口齿很利落,几句话便将敌我双方的情况概括了个清楚。
“瓦岗军呢,你过来路上,可曾发现瓦岗军的斥候?”秦叔宝依然不放心,大声追问。到目前为止,一切情况都按自己一方的预计在演变,这个结果过于顺利,反而令人心中生疑。
“没发现,下山之前,他们曾派人试探我军动静。下山之后,我们留在暗中监视的弟兄就没发现任何异常情况!”段凯擦了把额头上的汗,非常肯定地回答。
“告诉弟兄们巳时之前收拾好马匹兵刃,咱们在此地外欢迎齐国远!”秦叔宝想了想,命令。
如果段凯所汇报的情况没有误差,瓦岗军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有一支骑兵已经埋伏到了他们前面。罗士信那边与瓦岗军开战后,众流寇的注意力将会全部被他所部一万兵马吸引。那时候,埋伏在村子中的骑兵就成了一群伺机而动的苍狼,随时可以跳出去将惊惶失措的猎物扑杀。
秦叔宝可以预见,本次猎杀行动将非常完美。“但这帮家伙会不会是诱饵呢?”猛然,他心中涌起了一个怪异的想法。这个想法是如此的恐怖,以至于他本人都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可此刻计划已经进行了大半,一切无法挽回。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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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士信手舞长槊,呼喝酣战。他身边的四十几名亲卫都是来自齐郡的老兵,所以这一小队人马与冲上来的瓦岗军先锋杀了个势均力敌。但周围的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北海郡兵都是新入伍吃粮的百姓,在自己家门口作战时还能打起全身精神。一离开家门,战斗欲望立刻减少过半。此刻碰上瓦岗军这样强悍的对手,士气旋即再跌三成。
“程知节,休走!”罗士信一槊刺死扑过来的对手,又一槊刺向领兵冲杀的敌将。这个姓程的家伙太可恶了,带着百余名轻骑,硬生生从前军杀到了中军。更气人的是,这百余骑兵身上的铠甲和胯下战马明显都是从当日齐郡子弟手中抢走的,关键部位的标记还没有来得及抹去。
“嘿嘿,俺老程就是来找你较量的。”程知节抬手拨开罗士信刺来的长槊,又快速回刺了一记。“秦叔宝不在么?那个李仲坚也不在啊。咱军师料事入神,这仗你们输定了!”一边打着,他嘴里还一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把猛将军罗士信气得鼻孔生烟,两眼冒火,恨不能一槊将他刺个对穿。
“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在二人身边响起,这次不是求援,而是进攻的号角。伴着角声,一队又一队瓦岗军杀了过来,他们利用彼此间娴熟的配合将北海郡兵的方阵撕开一道道裂缝,紧跟着,他们一个接一个从裂缝之中跳进去,汇合成团,刺猬般将裂缝扩大成豁口。血就如喷泉般从这些豁口处飞溅而出,染红脚下的草地。大部分都是郡兵们的,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在敌人接连不断的攻击下,除了后退外,他们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谢映登带着一队步卒从罗士信身边杀了过去,头也不回。罗士信试图冲过去阻拦,却被程知节带人死死缠住。在与程知节擦身而过的瞬间,罗士信向自己身边的友军队伍扫了一眼。踏看见谢映登用一根步槊撕开军阵,所到之处挡着披靡。有一名来自北海的义勇上前拼命,被谢映登一槊刺中咽喉,当即气绝身亡。待罗士信将马头拨回来时,他又看见谢映登从第三名北海子弟身上拔出滴血的槊锋,那霜一样的槊锋被阳光打上一层金,边缘处的一缕红色分外的扎眼。
“老子跟你拼了!”罗士信气急败坏,抛下程知节,直扑谢映登。程知节却不肯甘休,拨转战马横向杀来,人未到,两柄斧子先后飞向罗士信马颈。罗士信不得不一边隔挡一边拨马避让,好不容易对付完了两柄斧子,程知节的战马已经冲至他身侧。两人高举长槊,再度占到一处。
这种战术很无耻,但这种战术却非常有效。罗士信这个刀尖被缠住后,郡兵们训练不足的劣势暴露得非常明显。得不到齐郡老兵的支援,他们不懂得如何发挥自己一方人数众多的优势。而那些临时提拔起来的低级军官除了一腔血勇外别无所长,个别地方居然出现以一人之力硬撼瓦岗军八人战斗小阵的壮举。战场上,队友之间的配合永远比个人勇武更重要,几个照面下来,勇敢的北海壮士就成了对方的刀下亡魂。而他所带的伙、队则立刻溃散,不但阻挡不住敌军的攻击,反而冲乱了自家队伍。
“吴玉麟,吴玉麟,整队,整队啊!”罗士信一边与人拼命,一边大喊。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北海郡来的同僚身上。吴玉麟是郡丞,在郡兵中威信比他大。只要对方能稳住阵脚,瓦岗军未必能轻松获胜。
坚持,只要坚持到秦叔宝领着骑兵杀回来,这群该死瓦岗山贼一个都跑不掉。罗士信有把握,罗士信从来不怀疑齐郡弟兄的战斗力。
敌将对战局的把握能力却远在罗士信之上,派人缠住罗士信和他麾下为数不多的齐郡老兵后,他们立刻派人去攻打吴玉麟所在的中军。吴玉麟措手不及,不得不领着亲兵迎战。敌军主将又趁着这个机会调整战术,分兵攻打官军两翼,却不让吴玉麟有机会发出调整应对策略的号令。
吴育麟气得两眼血红,咆哮着扑向眼前对手。带领着一队瓦岗军与他纠缠的是名三十岁左右的壮汉,手使一把环首长刃陌刀,武艺十分娴熟。见到吴玉麟身上出现破绽,他身子快速斜跨一步,将招式已用老的长槊避了开去,紧跟着,他一拧身,刀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闪电,直劈吴玉麟马鞍。
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吴玉麟榨出了坐骑的最后体力。忠勇的战马窜出了半尺,使得背上的主人避开了被劈为两半的命运。那柄刃长七尺有余的陌刀没入战马脊背半尺有余,可怜的畜生连惨呼声都没叫出,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吴玉麟看到翠绿色的大地迎面向自己冲来,紧跟着,无数金星开始在眼前飞舞,一股碎裂般的疼痛随即传遍全身。“我要死了!”他紧张得小腹一阵抽搐,却强逼着自己睁大眼睛。他想看清楚到底谁杀死了自己,眼前金星落尽后,他看见自己的坐骑躺在身边,背上带着杀死它的凶器。而那名敌军壮汉脸色煞白,正用力在拔卡在马骨头中的陌刀。
不用任何指点,吴玉麟凭着本能扑向了敌将的双腿。两个人立刻倒在了一处,周围敌我双方的弟兄们冲过来想帮忙,却都被对方拦住。在无数双腿脚底下,吴玉麟抱着敌将翻滚,人血、马血沾了满身。他试图用膝盖顶对方的小腹,却只碰到了对方的膝盖。他用手肘砸对方的软肋,紧跟着自己肋骨处也传来钻心般的痛。他用带着铁盔的头撞对方的头,被金属的撞击声震得两耳轰鸣。忽然,他看见一支扎在泥土里的羽箭。以硬挨了对方一记肘锤为代价,吴玉麟将羽箭抓在了手里。“去死!”他怒吼着更新最快***书城***.net希望你加入支持,用箭尖插向对方的脖颈。一下,又是一下,箭杆折断,血顺着伤口喷出来,遮住他的眼睛。失去了武器的吴玉麟死死抱住对手,牢牢不放。他听见那个汉子痛苦地呼喊,感觉到对方拼命的挣扎,感觉到挣扎力量一点点变弱,感觉到喷到脸上的血一点点减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吴玉麟感觉到自己怀中的身体软了下去。他松开对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见一个血红色的世界。
红色的地,红色的天,红中透白,没有任何温暖的太阳。在红色的天与地之间,无数红色的人影自相残杀。分不清谁是对手,谁是同伴。有人支持不住倒了下去,胜利者立刻踩着他的尸体,扑向下一个同类。很多人在逃,还有人在追。逃命的一方偶尔有人返身迎战,又很快被追击者砍成碎片。
背后传来一股劲风,吴玉麟凭着本能前扑。他发觉自己趴在了一堆血肉上,用力睁眼,他看清楚身前是自己的战马,马背上卡着一柄陌刀。没等敌人再度发动攻击,他一个翻滚跳到马尸体的另一侧,同时试探着用战靴勾了一下刀柄。已经被拔松动的陌刀跳了起来,刀柄落在了他身边,刀锋指向了来袭者。
“杀!”吴玉麟双手握住刀柄将陌刀刺了出去,正中来袭者的胸口。死亡的威胁使他神智略为清醒,他双手拔出刀锋,又低头用肩膀上的皮甲蹭了一下脸。在热辣辣痛觉传来的同时,他发觉眼前世界恢复到了正常颜色。
草很绿,天很蓝,蓝天白云下,两伙人在微风中拼杀。这是一个荒诞的画面,偏偏它就是现实。吴玉麟双手挥舞着陌刀冲向自家战旗,那杆旗帜还没倒,意味着郡兵还没有全军覆没。他感到有一点点欣慰,虽然此时他身边的侍卫已经寥寥无几,左、右两翼兵马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一匹战马飞奔而来,马背上的骑兵用横刀扫向战旗。护旗的郡兵上前阻挡,被来人用战马撞翻在地。吴玉麟大步上前,陌刀凌空劈下。随着“乒!”地一声巨响,他被战马的冲击力撞得后退数步,体内五腹六脏移位,一口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
紧跟着又是“轰”地一声,马背上的敌手和战马就在他身边摔倒,人马皆亡。
“向我靠拢!”吴玉麟高举着陌刀,冲到了中军将旗脚下。附近亲卫和零散的郡兵闻令,纷纷放弃对手,在他周围组成了一个小小方阵。
这是北海郡兵最后的成建制队伍,从开战到现在不过一刻钟左右,他们已经完全被敌人击溃。来自友军的罗士信还在不远处与瓦岗军先锋酣战,他身边原有四十几名齐郡老兵,此刻剩下的还不到十人。
“鸣金,命令全军撤退!”吴玉麟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发出最新一道将令。孤单的锣声立刻响了起来,凄凉而无助。罗士信愤怒地向这边看了看,大声咆哮了几句,隔得太远,吴玉麟听不见对方喊什么,但他却毫不犹豫地命令亲卫卷起了战旗。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四章 故人(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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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用了不到一刻钟时间,齐郡精锐就干净利落地干掉了流寇。李老香和鲁威被阵斩,齐国远被几名士兵合力生擒,绑到了秦叔宝的马前。
“鸣金,命令弟兄们停止追杀残敌,迅速向我这边集结!”秦叔宝脸上没有一点大胜之后的欣喜,大声命令。
听到身背后的锣声,郡兵们纷纷带住战马。而那些死里逃生的流寇们则加快速度向远方跑去,绝不敢回头再看上一眼。他们翻山越岭地逃走,把恶梦永远留在了背后。从这一刻,他们永远再鼓不起面对齐郡子弟的勇气。
将领们各自带着士兵回转,很多人还没发泄够,沿途看到受伤的敌人,立刻冲上去再补一刀。有几伙跪在地上的请降者躲闪不及,也被弟兄们用马刀砍死了。这在平时本来是一件无法容忍的事,可今天秦叔宝仿佛没看见般,任由郡兵们为恶。
“叔宝兄,怎么不追了?”张元备丢下部属,独自第一个策马跑回,意犹未尽地问。
“咱们向来是只除首恶,协从不问。这些人又没犯过什么大罪,得饶人处且饶人吧!”秦叔宝看了绑在自己马前垂头丧气的齐国远一眼,别有用心地回答。
听了这话,齐国远身体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他刚混上大当家没多少日子,按秦叔宝的标准算不算首恶呢?这事儿他自己也不清楚。“早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我就把位子让给刘文忠了!”齐国远于心中懊悔地想。同时竖起耳朵,试图从秦叔宝等人的对话里判断自己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不多时,李旭和独孤林二人也带着麾下部属各自归队。仿佛和秦叔宝心有灵犀般,他们回来后,立刻开始整理队伍,并清点自身损失。此战的结果极为辉煌,七百多弟兄在极短地时间内击溃了六千多流寇,而他们自身的损失却不到五十人。阵亡和重伤者加到一处只有七个,其余全部是轻伤,稍做包扎后便可上马再战。而大多数人看似受伤者的身上连轻伤都没负,虽然他们的铠甲和战马上都溅满了鲜血。
“但我怀疑是瓦岗军故意派他们来送死!”整理好大队人马后,李旭走近秦叔宝,低声说出自己的判断。
“我也怀疑是这样,此战顺利得出人意料。我害怕罗督尉那边会有什么麻烦。”秦叔宝的回答里隐隐带着担忧。他快速扫了身后的弟兄们一眼,然后向几位核心将领追问:“咱们现在快速杀回去,你们以为还来得及么?”
“来得及,来得及!我遇到你们之前,刚听到瓦岗军的求援号角!”没等李旭等人回答,齐国远大叫着跳了起来。
“闭嘴!”独孤林最看不起这种出卖同伴的家伙,策马冲过去,用槊柄敲打着齐国远的头盔,命令。
“难道我说错了么?”齐国远狐疑地看了独孤林一眼,满脸委屈。但目前的立功机会实在难得,他发誓要牢牢抓住,“瓦岗军不是罗督尉的对手,他们已经向我求援了,诸位好汉爷不要担心!”
“闭嘴!”这一下不但心气高傲的独孤林受不了齐国远的嘴脸了,其他几位将领也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唯独秦叔宝一个人对齐国远的话非常感兴趣,先给众人使了个眼色,然后和颜悦色地追问道:“你收到瓦岗军的求救信号是什么时候?距离现在多长时间?”
“就在我遇到几位好汉爷之前不到一柱香时间。当时我们听到瓦岗军的求救号角,不想再与他们同流合污。所以加快了脚步准备离开!”齐国远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奋力向上爬,“几位好汉爷赶快掉头回杀吧,我只是协从,瓦岗军才是首恶。首恶必究,协从,协从……不问!”他看着四下鄙夷的目光,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秦叔宝命人给齐国远找了匹战马,带着他和大伙一道向回赶。刚刚结束一场大战,不经任何休息就赶赴下一个战场,这种行为是兵家之忌。几位稍懂兵法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大伙谁也没出言反对。如果事实真如齐国远反应的那样,大伙快速赶回去也许还来得及。北海郡士卒打不过有备在先的瓦岗军,但有罗士信在,他们未必吃亏太大。
众人忧心忡忡地想着心事,风一般掠过原野。十里的距离顷刻即被马蹄跨过,在一片丘陵前,他们看到了大批北海郡的士卒。
一大批,足足有两千余人,像齐国远一样垂头丧气地被人押着,站在向阳的山坡上。人数不到四千的瓦岗将士站在他们身后,厉兵秣马。看到骑兵们行进时带起的烟尘,他们再次吹响手中的号角。
“呜呜――呜呜――呜呜!”雄浑的号角声在天地间回荡,这是进攻的号角。瓦岗军押着俘虏,列着方阵,迎面走向了飞奔而来的精骑。刚刚经历一场恶战的他们与远道而来的骑兵一样疲惫不堪,但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浓烈战意,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停止前进,列阵待命!”秦叔宝举起一只手,命令。七百骑兵在他身后玫瑰般散开,尖刺处寒光凛冽。
“呜呜――呜呜――呜呜!”齐郡士卒以号角声相还,每一声中都充满战意。两千多北海士卒被俘,罗士信和吴玉麟不见踪影。这种失败,大伙无法忍受。
瓦岗军在两箭之外缓缓停住脚步。俘虏在前,长矛手在俘虏身后。然后是弓箭手,盾牌兵,还有百余名游骑,跨着抢来的战马,拉回巡视,以免俘虏们趁乱逃走。
“卑鄙无耻!”独孤林气得大声叫骂。以俘虏为人质,这种战术只有山贼才做得出来。这一刻,他忘记了对方本身就是山贼,留质索赎是他们的习惯。
“阴险下流!”许多齐郡子弟跟着嚷嚷。“卖,卖友求荣!”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中间还夹杂着齐国远这个公鸭嗓。以友军为诱饵,借此来达到自身目的,这种战术的确够无耻。虽然北海流寇抛弃瓦岗军在先,对方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瓦岗军那边也不甘示弱,未交手,先回骂起来。秦叔宝说过放大伙出山的,他却又派了人于途中截杀。至于脚下这个地方算不算岱山范围,大伙谁也说不清楚。
“呜呜――呜呜――呜呜!”伴着叫骂声,双方的号角声宛若虎啸。彼此之间都心怀不满,彼此之间都觉得对方阴险狡诈。如果士卒们接触到一处,肯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恶战。但令大伙失望的是,双方主将都没有立刻发布攻击命令,他们只是在等,等对方在心里把所有后果考虑清楚。
不知道什么时候,谷地中起了风。带着血腥味道的微风刮过战旗,将大大小小的旗帜吹得呼呼作响。旗帜下,双方的士卒都慢慢闭上了嘴巴,他们不再逞口舌之利。男人用刀子讲道理,官兵与山贼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信誉可谈。
瓦岗军突然动了一下,惊得齐郡精锐随之一动。但双方的士兵很快又安静下来,大伙把目光都集中到同一处。无数道目光之中,有一匹战马从瓦岗军中越阵而出,马背上依旧是那名银盔白袍的将军,此时郡兵们已经都知道了,这个人姓徐,是瓦岗军的军师。
徐茂功单人独骑,穿过大队的俘虏,来到两军中央。望着李旭这边拱拱手,他大声说道,“哪位是秦督尉,请出来说话!”
“谁跟你这山贼攀交情!”张元备大声呵斥。没等他说出更恶毒的话,秦叔宝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摇头。然后慢慢离开了自家队伍。
“秦二哥小心,姓徐的诡计多端!”齐国远献媚地大叫。独孤林再次用槊柄终止了他的马屁。当一切嘈杂声静下来后,两军主将于马背上面对面站到了一处。
“瓦岗军徐茂功见过秦督尉!”徐茂功于马背上拱手,致意。
“齐郡秦叔宝见过徐军师!”秦叔宝客客气气地还礼,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秦督尉顷刻间横扫千军,如此勇武,实在令徐某佩服!”徐茂功不指责秦叔宝以混淆概念的方式欺骗自己,真诚地夸赞。
“徐将军临危不乱,险中求生,如此机智,秦某也佩服得紧!”秦叔宝不嘲笑徐茂功以友军诱敌,心黑手狠,言语中充满对敌人的推崇。
如果不是身处敌对一方,二人之间的关系简直可以用“一见如故”四个字来形容。在彼此的目光中,他们都看到了悻悻相惜之意。
“可惜此地是战场!”徐茂功拊掌,大笑。
“可惜军中无酒!”秦叔宝亦以大笑回应。爽朗的笑容遥遥地传开,令风中平添许多萧杀之气。
“秦督尉将我那六千同伙全诛杀殆尽了么?”待双方的笑容都淡了,徐茂功率先发问。
“秦某非嗜杀之人,首恶已经服诛,余者,希望他们今后好自为之吧!”秦叔宝摇摇头,回答。这不是实话,却可以说得冠冕堂皇。事实上,他不是不想除恶务尽,但心中却放不下自己好兄弟罗士信,只好匆匆地策马赶回。
“徐将军呢,方才一战你大获全胜,可曾见罗督尉和吴郡丞?”回答完徐茂功的话,秦叔宝反问。
“罗督尉和吴郡丞武艺高强,他们不愿意留下作客,所以徐某也没有强留!”徐茂功先回头向本阵看了看,然后回答。在他的军阵中,程知节、谢映登还有几名秦叔宝叫不上名字来的将军正跃跃欲试。以前日交手的经验上来看,秦叔宝知道,如果众人想留,未必真擒不下一个罗士信。
“如此,徐将军有何打算?”秦叔宝点了点头,问道。
“徐某愿听秦将军安排!”徐茂功的语言和动作一直都彬彬有礼。
二人的目光又交汇到一起,仿佛里边包藏着千军万马。无声的厮杀进行了片刻,秦叔宝笑了笑,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建议道:“秦某以为,今天的血已经流得够多。所以想你我两家暂且罢兵,改日再决雌雄,不知徐将军意下如何?”
“徐某也不愿意让弟兄们再多流血。但徐某想和秦将军做一笔交易!”徐茂功也笑了起来,刹那间阳光满脸。
“徐军师莫非想以那些北海弟兄,换一条回乡之路?这事儿,秦某得和其他几位弟兄商量商量!”秦叔宝的眉毛向上跳了跳,追问。他不愿意在牺牲齐郡子弟,但他却苦于寻找不到双方罢兵的借口。此事责任甚大,如果有人捅到朝廷去,恐怕太守裴操之和通守张须陀都要受牵连。
“秦兄请便,我在此静候佳音。两千二百三十七名北海郡兵,我都可以还你。还有几十件铁具装,我等也留在了阵后,将军自管派人去取。秦将军只要今天让开一条道,明天日出之后,你愿意领兵来追,还是返回齐郡,徐某都不过问!”徐茂功仿佛早就预料到了秦叔宝有此一说,笑着增大自己一方的谈判筹码。“但我方俘虏,也请秦兄放还。我答应别人来救此北海同行,不能空手而回!”
“如此,请徐军师稍候!”秦叔宝再度抱拳,打马返回了本阵。徐茂功笑着抱拳回礼,然后目光从秦叔宝身边掠过,静静地落在李旭脸上。
他没有故意把自己和旭子之间的交情让秦叔宝等人知道,虽然此刻处于敌对阵营,但他依旧为朋友的成长而暗自喝彩。今天这场仗,齐郡精锐的表现非常漂亮。如果这一切都是旭子所筹划,此人已经和当初那个懵懂少年不可同日而语。
徐茂功知道自己将来肯定还会与故人相遇,但他希望自己击败旭子在战场上,而不是靠阴谋。他相信,旭子也会如此。
果然不出其所料,当秦叔宝将徐茂功的建议重复后,李旭和独孤林都立刻表示了赞成。“再打下去,咱们损失会很大。既然士信和玉麟平安,大伙也不必过于执着一时得失。反正今后的交手机会很多,咱们总有一天会剿灭了他们!”旭子从阵前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回答。
这不算纵敌,因为大伙有足够的理由。这也不算消极避战,因为,因为今天大伙都累了,休息之后,还有机会追上去。但徐茂功肯定有办法让郡兵追不上他,出于对朋友的了解,旭子知道今夜之后,瓦岗军必然会消失在旷野之中。
那两千俘虏徐茂功本来也没打算带回去,人数越少,队伍的组成越单纯,才越可能使其行动隐秘。忽然间,旭子发现自己看穿了徐茂功的心思,他隔空向远处笑了笑,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自己的表情。
“也只好如此了,咱怎不能对北海郡的被俘弟兄视而不见!”独孤林很不甘心,但与生俱来的好心肠迫使他选择接受对方的条件。“但这个人,咱们不该还给他。此人在北海作恶多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我刚刚做了大当家不到一个月啊,几位好汉爷!郭大当家在位的时候,哪轮得到小人四处做恶来着!”齐国远刚刚听到生还希望,却又被人给否决了,哭丧着脸哀求。
“可我听说你们和瓦岗军勾结,准备伺机攻打齐郡!”李旭冷冷地看了齐国远一眼,手又按上了刀柄。不将齐国远归还给徐茂功是不可能的,但归还之前,必须从此人身上榨出最后的价值。
“没有的事,造谣,绝对造谣!”齐国远不知道旭子在吓唬自己,大声辩解。如果不是双手被绑在身后,他恨不得用力拍几下胸脯来表示自己光明磊落。看看周围众人的脸上的表情令人玩味,他低下头,小声嘟囔,“谁敢打你们齐郡的主意啊,那不是找死么?即便是北海,大伙也瞅准了齐郡子弟没集结,才敢下山攻打的。哪个知道你们来得这么快!”
“是么,你怎么知道齐郡兵马没有集结?”秦叔宝眼睛猛然一亮,继续追问。他有些佩服旭子的仔细了,一个多月来,大伙一直为此次北海群盗的行动规模而困惑。往年这个时候土匪也会下山,但他们决不会这么大胆,这么招摇。
“是李密,是李密那厮说你们齐郡郡兵都在春忙,无法救援其他地方的。为了让大伙统一行动,他还在郭大当家身边留了个军师。那家伙好像姓房,齐郡有细作和他联系。所有消息都是出自此人之口,我们都上了他的当,否则,否则下场也不会这样,这样惨!”齐国远为了保命,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李密明白齐郡周边诸盗都被张须陀打怕了,所以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行动方案。他认为只要大伙动作迅速,同时发难,齐郡郡兵就来不及插手周边郡县。等齐郡郡兵集结完毕,大伙在北海也站稳了脚跟,谁胜谁负,结局未定。
“姓房的呢,他去了哪?”张元备性子急,揪着齐国远脖领子质问。
“跑,跑了!”齐国远被他揪得直翻白眼,断断续续地回答,“郭大当家一死,姓房的就不见了。这些读书人最没良心,平时说话牛皮乱吹,惹了麻烦他们溜得比谁都快!他还说如果你们出兵,知世郎一定过河杀入历城。可从头到尾,知世郎面都没露!”
“原来如此,亏得张通守没离开历城。”听完齐国远的话,众将彼此以目光互视,不约而同在心中都打了个寒战。如果张须陀大人也领兵出战,此刻齐郡肯定已经毁于知世郎王薄之手!这个家伙打着救民水火的旗号,做的事实却比妖魔还狠。
但王薄还不是最可怕的敌人,最可怕的是李密。此人刚从囚车中逃出没几个月,却搅得齐鲁大地一片血雨腥风。
这次行动不一定是匆匆谋划的,有可能他已经暗中和附近的江湖人物勾结了很久。细作、山贼、瓦岗军还有地方大户,每方面力量都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不把此人伸向齐郡的爪子斩断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北海郡的悲剧就会重演!
但李密留在齐郡的细作是谁呢,谁能把郡兵的动向探听得如此清楚?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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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情愿,郡兵们还是遵从秦叔宝的命令给瓦岗军让开了一条通道。大伙无法像击溃流寇那样轻而易举地击溃瓦岗军,况且还有两千多北海郡的俘虏在人家手里,如果逼得瓦岗军狗急跳墙的话,齐郡弟兄将来很难向北海父老交代。
傍晚时分,斥候在二十里外的一处山谷内找到北海郡兵的残部和罗士信、吴玉麟等将领。重新清点战果后,大伙发现最后这一战实在是得不偿失。万余北海郡兵拼到最后只剩下了六千多人,其中还有两千多是瓦岗军留下的“买路钱”。罗士信被这个结果气得哇哇大叫,发誓一定要报仇血恨。秦叔宝却不温不火,只是命令大伙扎营休息,待来日再做打算。
第二天天刚亮,罗士信不顾浑身伤痛,又早早地跑到中军帐来请战。秦叔宝拗他不过,只好拨了两百轻骑让他带着去探听瓦岗军动向。临行前让他立下军令状,如果能追得上敌军的话,不准进攻,必须立刻回来搬兵。
大伙一边收拾着行装一边等待,差不多到了中午时候,罗士信气急败坏地赶了回来。“瓦岗军简直是一群无胆鼠辈!”一进军帐,他就迫不及待地宣布。众人知道他肯定扑了个空,也不搭话,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罗士信满腔怒气发泄不出来,直到憋得脸都紫了,才喘息着补充道:“他们居然向北钻了山沟,奔着济北郡的平阴去了!***,居然跑得比兔子还快!”
济北郡与齐、鲁二郡相邻,近几年因为地形复杂和水灾泛滥等诸多原因,该郡成为匪患的重灾区。官府在各地的控制范围不超府县城墙十里,并且还缕缕有大股土匪试图攻打县城。去年被剿灭的裴长才和石子河二人就曾经打下过其中的长清县。直到后来二人于齐郡兵败,该县才被官府从残匪手中收回来。
瓦岗军舍鲁郡而入济北,就等于鱼儿归了大海。若官兵追杀,他们时刻会与济北郡的地方土匪联手抗敌。即便战事不利,他们向西再走百余里,过了鱼山后便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大泽,东接济水西连巨野,人马向里边一钻,官兵累死也追不到。
秦叔宝一点也不为这个结果吃惊。昨天罗士信没被找回来之前,他已经和李旭等人分析过瓦岗军的动向。大伙都知道如果是平白无故的话,徐茂功未必会把吃到嘴的东西吐出来。对方之所以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就是为了不想继续和郡兵们纠缠。
徐茂功曾经派谢映登暗示过,瓦岗这次出兵前来解围是受人之托。眼下围解过了,瓦岗军的急公好义之名也赚到手了,而鲁郡和瓦岗山距离三百多里,即便他们在这里彻底击溃了官军,最后也捞不到更多的好处。所以不如一走了之,以免承受更多损失。
秦叔宝是有意刹一刹罗士信的骄气,所以让他带人白跑一趟。但这个良苦用心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讲,上前拍了拍罗士信的肩膀,他笑着问道:“如果你是瓦岗军主将,你会怎么办?”
“我肯定留下来决一死战!”罗士信气哼哼地回答。话说完了,他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过于肯定,“其他各路人马都让你杀散了,要是我,这口气,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得!”
可真咽不得么,对为将者而言,个人颜面和弟兄们的安危哪个更重要些?看了看秦叔宝的满含笑意目光,罗士信的声音减减小了下去,“原来你早就知道他们会逃。可其他诸路流寇也算他们的友军啊,他们不是来解围的么?”
他不是个笨人,近几天之所以表现得过于莽撞是因为他自出道以来几乎没打过任何败仗,而昨天第一次战败就输得连裤子都差点被人家扒了。待真正换做对方的角度思考后,罗士信立刻明白了其中所有玄机。“这姓徐的家伙也忒地狡猾,我有机会一定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敢情他千里迢迢地跑来一趟,就为了博个好名声。别人家的死活,说白了他根本没在乎过!”
众人笑着点头,都同意罗士信的观点。徐茂功的机智与狠辣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样的对手,能不遇到最好。如果遇到了,必须陪一万个小心。
“那种垃圾,我若是瓦岗军头领,也不会在乎!”待大伙笑够了,独孤林叹息着说了一句,“可惜瓦岗军中那些大好男儿,如此身手,如是谋略,居然屈身事贼!”
“是啊,那姓徐练出来的兵,比咱们齐郡弟兄不逊多让。那程知节和单雄信的身手,还有谢映登的气度,唉……”张元备亦在一边叹息着摇头。除了不甘外,如今他心中更多的是对敌人的佩服。这支兵马与他先前所见的土匪流寇相差太远了,简直是天上的白云和阴沟里的臭泥浆之间的区别。原来在他心中,自己的父亲张须陀,还有秦叔宝、李仲坚、罗士信等人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豪杰了,如今与瓦岗群英一接触,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其实不无道理。
“贼势如此之大,恐非朝廷之福。”吴玉麟所部兵马损失最重,所以看问题的角度和其他人大不相同。北海兵弱,他这个郡丞没有资格像齐郡将士那样与自己的对手悻悻相惜。如今,他最迫切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保境安民。如果附近任何一家山贼拥有和瓦岗军同样的实力,北海郡根本无法抵挡对方的进攻。
他顿了顿,看着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又缓缓地补充,“这几天我一直琢磨着那姓谢的话,越琢磨越觉得后怕!”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苦了脸,谢映登的话,大伙不能当着许多人面重复。但朝廷在瞎玩,流寇只会越打越多的定论,却是一点都不错。这次齐郡精锐大破流寇,虽然最后收宫时吃了一点点小亏,但整场战役的全局来看,胜利依旧辉煌。但下一次呢,谁能保证新近崛起的流寇全是郭方预、齐国远这种更新最快***书城***.net希望你加入支持窝囊货。以瓦岗军将领的水准来推测,流寇的头目已经不再是那些吃不饱饭,被逼揭竿而起的平头百姓了。越来越多的地方豪强子弟加入了进去,中间还有很多志向远大,谋划阴狠的家伙。如李密,还有他麾下的那个姓房的军师!
这些人精通兵法,善于筹划,从小又打下了极好的武学功底,他们破坏力远远比普通百姓来得大。纵观此番剿匪作战全局,一千多齐郡老兵最初几乎没什么损失,但遇到了瓦岗军后,一战就折损近三百,虽然这点损失暂时不致命。可这样的战斗再进行四次,齐郡精锐就不复存在!
“咱们赶快回去,抓紧时间练兵吧!朝廷的事情,有朝中大臣管,咱们身为地方官员,尽到责任,也就够了!”半晌之后,秦叔宝第一个从沉默中缓过神来,叹息着总结。
“也只能是尽人力,听天命了。否则还能怎么着。唉!”吴玉麟苦笑着摇头,官场上混了小半辈子,好不容易拣了个漏爬上去了,结果还是个随时有可能送命的差事。死他倒不甚怕,可这样死未免也太不值。惹了祸的人不去负责,却让一心做事的人去添窟窿,什么世道!
他暗自决定把自己的步伐时刻向齐郡靠拢,背靠大树好乘凉。虽然齐郡这棵树未必很大,但眼下至少人家要兵有兵,要将有将。至于粮草辎重上吃些亏,官场礼节上受些委屈,就随它吧。如果命都保不住的话,要那些虚的东西还有啥用。
想到这,吴玉麟向秦叔宝等人拱了拱手,说道:“吴某这里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几位兄弟能否考虑一下!”
“吴大人不要客气,咱们现在是福祸相倚!”秦叔宝微笑着还礼。让北海郡一战折损了大半兵马,他心里正有些过意不去。如果对方提的要求不太出格,他决定尽力给予满足。
“叔宝兄千万别叫我大人,咱们大家年龄其实相差,相差不算太多。”吴育麟环视四周,信口说着客套话。秦叔宝四十有三,剩下几个人都不到二十,年龄相差了二十余岁,的确“不算太多”。“你们几个彼此之间称兄道弟,吴某孤零零一个,唉,其实看着,看着满眼热的!如果几位兄弟不嫌弃,就叫我一声育麟好了。大伙同生共死过的,一口一个大人,未免生分!”
“育麟兄有话请直说,我等能做到的,定不会让育麟兄为难!”独孤林被吴育麟“虚伪”的举止笑得差点没从胡凳上跌下去,不得不站起身,回应。
“重木老弟就是爽快。吴某这次跟在几位身后杀贼,也算开了一次眼。我北海郡兵人数虽众,却不堪一击。所以想,想请诸位能抽空过来指点一二,帮我北海练练兵,免得下次流寇再来,我北海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生死攸关,吴玉麟也豁出去了脸皮,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至于这次齐郡郡兵的损失么,既然是为我北海出头,我北海自然会全部承担下来。今后再有类似情况,还请诸位兄弟不吝援手,所有损失我北海来担着,决对不让前来帮忙的弟兄们吃亏!”
“玉麟兄倒是打得好算盘!”秦叔宝笑着站起来,说道。“不过你这招只能治标,未必治本!”
“唉,顾得一时是一时。”吴玉麟见秦叔宝不像是在反对,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讪笑着回答。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四章 故人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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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山一战,让秦叔宝等人彻底改变了以往对叛乱者实力的评价。同样,此刻行走在荒山野岭之间的瓦岗军也对刚刚告别的敌人钦佩至极。他们离开岱山范围后并没有穿过相对富庶的鲁郡,虽然那样他们更容易于途中通过洗劫大户人家的庄园的方式获取补给。相反,他们以急行八十余里,连夜撤进了土地贫瘠,盗匪成群的济北郡。这样绕路返回瓦岗,他们会比取道鲁郡花费双倍的时间,途中还要翻越两道高山,跨过两片巨大的沼泽地。
但这样走他们会更安全。召集不起足够的人手,秦叔宝绝对不敢仅凭手中仅余的七百齐郡精锐尾随过而来。虽然郡兵们个个英勇善战,但在济北郡这地方,各路豪杰们绝对可以凭着人数优势将他们活活咬死。
“呸,咱们瓦岗军什么时候躲过别人!”也有人对徐茂功的安排甚为不满,马军统领单雄信就是其中一个。他在与罗士信交手时腿上挨了对方一槊,虽然不致命,但长时间骑马行军会非常痛苦。随着汗水的侵袭,伤口处仿佛有把小刀子,一下一下不停地割。
特别是上山下坡的时候,那滋味简直是受刑。腿上用不起力道的单雄信只能靠人搀扶,才不至于从马背上滑下去。稍微有一点不小心,伤口处就立刻向外渗血,没完没了地,特别惹人心烦。
比腿上伤口更令单雄信心疼的是那数十套战马的具装,好不容易从敌军手里抢来了,徐茂功偏偏要故作大方地还给别人。虽然他跟大伙的解释是,用重甲装备起来的铁骑数量如果太少了则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多了瓦岗军却支撑不起。但身为马军统领的单雄信拒绝接受这个借口,在他看来,徐茂功此举分明是向敌人示弱,不但丢了他一个人的脸,而且有损瓦岗军的威名。
“少也比没有强,积少成多。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越穷越大方。咱们是山贼,玩什么假仁假义!”他看了远处的徐茂功一眼,小声嘀咕。每抱怨几句,腿上的痛苦就感觉轻一些,头也不觉得晕得向先前一样厉害。
“得了吧,老单。别那么小气。军师说得对,跟敌人硬拼咱们损失太大。你又不是没和他们交过手,那齐郡官兵的实力可一点也不在咱们瓦岗军之下!”程知节听不惯单雄信没完没了地罗嗦,在一旁低声劝告。
他这话出自一番好心,却刚好戳在了单雄信的痛处。“实力强怎么了,实力再强咱们也没败给他们。真要打下去,谁先倒下还不一定!”单雄心瞪大眼睛,发出一连串咆哮。惹得附近的士兵纷纷回头,不明白今天单头领吃错了什么药。
“再打一仗,肯定是咱们赢。行了不?老单你满意了不?但仗打完了,弟兄们也就拼差不多了。你老单就一个人回瓦岗山吧你,回瓦岗当你的光杆山大王去!”程知节被单雄心吼得有些心头火起,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带马向队伍前方走远。
这句话听在单雄信耳朵里却比刚才那一句更戳得人想要吐血。与齐郡精锐第一次交手时,瓦岗军所部两百骑兵几乎全军覆没。而单雄信身为马兵统领,等于在那之后他已经坐实了光杆山大王的身份。
“谁的错?咱们又不是没机会扩军。我早说过人手不够,人手不够,可你们就是不听。还梦想称雄天下呢,连场大点的战斗都应付不了,称雄个鬼!”单雄信一边说,一边用马鞭抽打着路旁的树枝树干。他膂力甚大,打得周围碎叶满地。程知节懒得跟他辩,寻常士卒没有和他吵架的资格,一时间周围都静了下来,只听见他一个人在嚷嚷。
“河南诸路三十六家英豪,哪家拉出来不是带甲数万。唯独咱们,精兵,精兵,精到没兵!”单雄信越说声音越高,仿佛巴不得有人能跟他吵一架。
精兵之策是徐茂功在翟让刚刚拉起队伍时就提出来的,当时瓦岗军主要通过收山寨附近大户人家庄园的“供奉”(注1)为生,他们养不起太多的军队,所以也承受不起过于严重的损失。
后来瓦岗军在东郡渐渐站稳脚跟,却不忍像其他流寇一样劫掠乡里。他们试图把自己和盗贼区别开来,所以征集甚有限度,当然也就不得不将精兵策略坚持了下去。
这个策略为瓦岗军赢来了“义师”之名,但最近也遭受到了很多非议。特别是李密上山后,这个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认为眼下已经到了群雄并起的时候,多拉一些人入伙就多一份力量。徐茂功却固执地以为兵贵精不贵多,二十万拿着木棒石锹的农夫绝对不是五千熟悉号令,久经训练的老兵对手。
双方多次公开探讨今后的发展策略,而翟大当家素来不是个有准主意的人。所以使得头领们也分为了两派,一派支持徐茂功慢慢积蓄力量,暂时不当出头鸟的做法。一派认同李密的快速壮大实力,准备争雄天下的观点。
单雄信相信徐茂功的人品,却支持李密的建议,所以两头都不讨好。本来他也不想提这些没意思的事,但今天腿上一疼,说话就立刻没了遮拦。
“单二哥,你这话说得可不合适。北海郡可是有十万义军来着,十万义军的结果如何,你可是亲眼看到了!”谢映登从后边赶上来,慢声细语地反驳。
一边说话,谢映登一边给单雄信使眼色。徐茂功所在位置与单雄信这里相隔并不太远,如果单雄信一直嚷嚷下去的话,对方肯定能听见他的牢骚。虽然徐二当家心胸宽阔,但在众喽啰面前,他也必须保护自己的威严。
况且徐茂功的观点已经得到了事实的检验。起初前来救援北海义军时,很多将领对义军的战斗力充满希望。十万大军席卷北海,即便再不济,也能坚持上三、五个月吧!谁想到大伙刚走到半路上,就听说北海义军被人家赶出北海了。等大伙到了岱山脚下,发现传说中十万义军只剩下六千,而官兵只有一千正规兵马,其余全是临时拉来凑数的民壮。
“他们起事才几天,咱们可是折腾两年多了。如果开始就多招些人训练,还会训练不出来。况且北海郡那帮滥人怎么能跟咱们瓦岗军比,他们之中哪有可堪为将的!”单雄信把自己的声音略为压低了少许,不服气地辩解。一方面他期待着瓦岗军能迅速发展壮大,一方面他也瞧不起北海群寇那种徒燈火書城獨家首發有数量,没有战斗力的军队。偏偏两种本来有矛盾的发展观点在他嘴里能得到完善的统一,反过来调过去都貌似甚有道理。
“单二哥,北海英雄还是有些本事的,只是他们被秦叔宝打了个措手不及!”徐茂功身边前方有个骑着红马的头目折了回来,低声向单雄信和谢映登二人说道。同时,他悄悄用马鞭指了指跟在徐茂功马屁股后的齐国远,示意单、谢二人不要过于刻薄。
齐国远现在是真正的光杆大当家,身边一个弟兄都没剩。此刻在人家背后数落北海英雄没本事,实在有落井下石之嫌。况且此人上了山后就等于瓦岗军的一分子,骑红马的头领不希望今后大伙心里有太多隔阂。
“伯当,你能听见我们说话?”单雄信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抱怨声实在大了点儿。既然走在徐茂功身边的人能听清楚,徐茂功本人肯定也听了个一字不落。
“你这大嗓门,估计山里的豹子都被吓跑了,谁听不见!”王伯当皱了皱眉头,压低了声音回应。“军师知道你腿上不舒服,所以故意装听不到,免得大伙大伙都难堪!可你也收敛着点儿,别逼着他要严明军纪啊!”
“呜!”单雄信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同时瞪圆了一双豹子眼。“俺老单刚才实在对不住!”他低声冲着徐茂功的影子嘀咕。“不过,好好的具装给人还回去……”
“得了吧,老单,你别没完没了。你没发现么?军师还了那些又笨又重的铁具装,却没还他们战马?”王伯当知道单雄信就是个犟种脾气,即便心里错了嘴上也不会服软。“军师不看好具装甲骑的战斗力,你想想,咱们跟齐郡精锐作战,是那些跑来跑去的轻骑兵让人头疼,还说具装甲骑更让人头疼!”
“当然是轻骑兵,***,老子第一次看见这种打法。占老了咱们的便宜。可他们人多啊,如果同样数量的具装甲骑…….”单雄信的话说到一半,突然住嘴。
他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虽然有时候嘴犟。轻骑兵的造价不到具装铁骑的两成,对战马的要求和对士卒素质的要求也远低于具装铁骑。几项因素综合计算下来,打造两百具装铁骑的花费足够打造两千轻骑兵。
如果两千轻骑兵都有合适的战术,包括齐郡精锐的那种欺负步兵行动速度慢的战术,他们足够击跨上万训练有素的步卒。如果遇到北海义军那种不经打的肉头,两千轻骑足可破其数万,甚至十几万。
单雄信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场景,自己带着千余骑兵在十倍于己的敌军面前飞驰而过,身边乱矢如雨,却阻拦不了骑兵们的奔驰速度。骑兵们一边跑一边将箭射入敌阵,不需要准,那么密集的队形,直接射进去就能造成巨大杀伤。几个***兜下来,敌军士气大沮,然后一败涂地。弟兄们策马追上去,从身后砍瓜切菜一样将敌人砍翻。
他知道,这种战术已经有人用过了。齐郡精锐为什么能如此干净利落地干掉了瓦岗军的北海同行,用的就是这种“新颖”的战术。
这种战术不能称为无敌,但对付步卒,特别是装备不整,训练程度差的义军简直是绝杀之招。“好狠的秦叔宝!”单雄信于心中暗自叹服。虽然刚才的画面只是灵光一闪,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会有更多精华战术向自己展开。
“亏得他们遇到了军师!”突然窥到了轻骑兵战术门径的单雄信擦着额头的冷汗想。如果当日不是徐茂功应对得体,瓦岗军损失一定比现在还大。
他磕了磕马镫,沿着队伍右侧预留出来的紧急通道向徐茂功追去。他要把这份心得与徐茂功分享,既然军师有克制骑射战术的办法,肯定对此类战术了解得更深。
“这个急性子老单!”王伯当笑着数落。单雄信干什么去了,他和谢映登两人非常清楚。实际上在第一次与齐郡精锐交手后,他和很多瓦岗将领就意识到了新战术的威力。对于习惯并熟悉传统的具装甲骑战术的他们而言,这是一种充满新鲜感和诱惑力的战术。毕竟大伙现在是义军,没有朝廷那种动辄打造数千***书城***.net铁具装,从西域高价买进良马的实力。凭借手头的微薄条件,以本地战马和牛皮轻甲、横刀、短弓打造一支所向披靡的轻骑兵,是最现实,也是最合理的一种考虑。一旦这样的军队打造完成,瓦岗军的活动范围和攻击力至少能扩大三倍。如此,他们就有机会风一样杀出东郡,无论是西下荥阳还是南取许昌,都是旦夕之间的事。
听到背后传来的马蹄声,徐茂功脸上浮现了一丝微笑。刚才他一直没有忍住没维护自己的威严,就是刻意给单雄信一个发泄的机会。对于瓦岗军中这个年龄比自己大,性子爽直的马军统领,徐茂功是衷心的喜欢。以他的观人之术来看,这样的人光明磊落,不会背后给人下刀子。此外,他欣赏单雄信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此人对骑兵战术的领悟能力相当高,也许仅次于当年的李旭。
想到自己的好兄弟,徐茂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当年他的梦想是拜将封侯,所以每次听到旭子的消息,他就如同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梦想。有时候,徐茂功很羡慕李旭的好运,因为他坚信,如果有同样的际遇,自己未必做得比旭子差。
可造化弄人,并不是所有人刚一从军就能得到唐公李渊青睐。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平安地躲过一切劫难。徐茂功清晰地记得当年官府强行到家中来拉差的情景,徐家钱花了不少,人托了一堆,但对方凭着一纸征兵令反复搜刮,索要无度。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才上瓦岗投了翟让。半年后听闻好朋友的消息,此时,对方已经成了大隋军中一名校尉。
“徐军师是否为姓李的那家伙心烦!”一直跟屁虫般跟在徐茂功马后的齐国远突然加快脚步,抢在单雄信前面问道。
“那骑射战术出自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应该是李仲坚带回来的,而不是出于秦叔宝之手。”徐茂功没有回答齐国远的话,转头对跟上来的单雄信说道。“但齐郡精锐使用时,显然根据咱们中原的战术改进过。这种战术首要强调的是速度,然后才是攻击力!我的领悟也不多,但回山后咱们可以一块探讨。”
“军师知道的难道比姓李的少么?”单雄信楞了一下,言语中约略有些失望。
“他的悟性向来比我好,并且经历过两次征辽,一次平叛。带兵和实战经验也远比我多!”徐茂功点点头,非常谦虚地回答。他发觉自己居然在为李旭而骄傲,虽然此人将来有可能成为最令自己头疼的对手。
“在下倒是有个方法,可以让姓李倒大霉!”齐国远强行又插了一句。刚刚入伙,他急着立功表现,所以一时顾不上看别人的脸色。
“哦?”徐茂功的眉头猛然向上跳了跳,惊问。
“军师和李仲坚以前就认识?还是很熟?”齐国远尽情卖弄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密公在齐郡有眼线,如果咱们把这个消息通过他传给张须陀……”他嘻嘻笑着,满脸阴险。
“胜之不武!”徐茂功连连摇头。
“这招叫下蛆,肯定管用!那秦叔宝和罗士信看张仲坚本来就未必服气,他一个外来户,却到处指手画脚……”齐国远兀自喋喋不休,试图让徐茂功理解自己这个主意的高妙所在。
“无耻至极!”单雄信毫不客气地评价。“你要敢再动这个念头,信不信老子一槊戳了你!”他大声威胁,恨不得立刻把齐国远找个没人的山谷扔下去。
“得,得,算我没说还不成么?”齐国远吓得一缩脖子,又躲到了徐茂功的马屁股后。过了片刻,他又探头探脑地补充,“不过人多嘴咋,如果消息传到齐郡,单二哥可莫要赖在我的头上!”
注1:供奉,保护费。为旧时山贼的一种做法,他们本着不吃窝边草的原则给山寨附近村子提供保护,免于村落被其他流寇抢劫,同时收取一份固定的费用,维持山寨开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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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扬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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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岚举着蓑衣,自己却只穿了一件粗葛做的曲裾。那布质地很差,被冰冷的雨水兜头一浇,直接贴在了身上。她的头发很黑,睫毛很长,洗尽钱华的脸色是一种半透明的白。不是很纯净,但很细腻,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被旭子注视得有些不好意思,纯净之下还有一团火焰在慢慢上涌,若有若无地,灼伤人的视线。
“你怎么跑出来了?”李旭没急着接蓑衣,而是警觉地问。他能感受到自己喉咙下隐藏的焦灼,但此刻比焦灼更伤人的是疑虑。既然徐茂功都可能出卖自己,旭子不知道这世界上还能相信谁。也许除了父母和舅舅外,其他人皆需要防备。甚至那些曾经血脉相连的,比如说五哥张秀。
“雨突然来,我知道老爷没带蓑衣。蓑衣….所以….”石岚颤抖着已经发紫的嘴唇,断断续续地解释。眼前的旭子给她的感觉很陌生,陌生得不像她所熟悉的主人。自从去年冬天被此人买下后,阖府老幼一直都对她以礼相待。在这段安宁日子是如此难得,令人有时候都忘记了最初留下的目的。“主人是个好人,和秦叔宝他们截然不同!”石岚曾经一遍遍得出类似结论。
“但老爷今天的眼神和脸色…….”她慢慢地垂下头,让冷雨顺着脖颈灌入领口,随身体轮廓而转折起伏。
“老爷,老爷,怎么站在这里。这么大的雨,小心淋病了!”没等李旭猜出对方的险恶用心,管家李无咎的声音遥遥地传来。老人穿着一件蓑衣,手里还捧着一件。在他身后是同样全副武装的来福和来顺,各自还捧着一个斗笠,一件蓑衣。
“石姑娘你也是,打了把伞就冲了出来。这大风,竹子扎的玩意还不是一吹就散架么?”好心的老管家先劈头盖脸地将客人一通数落。然后走上前,不由分说将斗笠盖在旭子头上。
“好歹老爷回来了,省得我们分头去迎接!即便每人多拿一个斗笠,一件蓑衣,横穿半个历城,也保不准会走到两岔去!”老管家的嘴虽然有些碎,意思却表达得很完整。原来雨乍一大起来时,府中诸人都想到了东家早晨出门时没带任何遮盖事物。所以众人决定分头前来迎接,结果没等管家指派好路线,石岚耐不住性子第一个跑出了院门。
“我以前没,没用过伞。不晓得,不晓得它那么娇贵!”隐藏于皮肤下的火焰终于烧到了表层,石岚红着脸,解释的声音细若蚊蚋。
直到此刻,旭子才发现女孩手里还握着半截竹棍,上面零星挂这几根竹蔑。那是破碎了的伞骨。至于伞面,已经不知道被风吹到什么地方去了。毫无打伞在暴雨中行走经验的她显然摔过一跤,膝盖处还有泥浆的痕迹。
油纸伞,因为其精致且轻便,是富贵人家赏雨时的最爱。特别是在春雨连绵的天气里撑一把彩色纸伞,一边漫步欣赏空蒙山色,一边听雨点打在油纸之上的细碎韵味,令生活中平添诗意几许。但寻常小门小户不会花钱买那既不实用,又容易坏的败家物件,有件自己婆娘用草茎编的蓑衣就不错了,大雨天不能干活,疯子才到外边找罪受!
和石岚一样出身于贫困,并曾经深深品尝过由贫困而带来的窘迫滋味的旭子知道自己可能误解了石岚的好心。看着一边哆嗦,一边将厚重的蓑衣披上肩膀的女孩,不由得心生几分怜意。但很快,警觉就再次充满了他浑身上下没一个毛孔。“谁知道她这份关心是不是装出来的,平白无故,她献什么殷勤?”
“咱们快点回家去,我叫厨房准备了热汤。来福,上前搀着老爷!来顺!跟在大伙身后牵马!”管家伺候李旭穿过防雨之物,然后大声招呼。旭子平素对人随和,所以管家在他面前也没太多顾忌。平时大伙更像生活在一个院子里的亲戚而不是主仆,彼此之间处处透着温情和关切。
但石岚除外,自从进入这个家的第一天,她就没融进去。她不是一般的下人,虽然她同样是被旭子从人市上领回来的。她也无法与管家、厨娘和花匠这些受雇佣但有人身生自由的仆从同列,因为众人皆可为李府做事,李旭却没有任何事情安排给她做。甚至连居住之处,都是不伦不类的客房,可她偏偏又不是李家远亲。
“可怜的石姑娘,呵呵,她一番心思东家依旧视而不见啊!”跟在李旭身后,看着前方隔着大大一段距离的三个身影,老管家李无咎笑呵呵地想。与旭子靠得近是来福,东家不用他搀扶,所以他也知趣地靠到了左首。但在李旭右侧肩膀和石岚之间却空着很大一段距离,二人几度因为躲避路上的水洼而相互靠近。但过了水洼后,彼此的身影又警觉地各自分开。
爱管闲事的老管家一直认为旭子和石岚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楚。即便是知道石岚是匪首石子河的女儿后,他依旧认为东家应该把石姑娘收了。小女子长得很水灵,怪不得东家不惜与秦叔宝等人反目也要把她领回家来。特别被雨淋了后那幅姣姣楚楚的模样,都让人怜到了心眼儿里。此种的天生媚骨的女子只有东家这样有大福气者才能采拮,换了其他人还真未消受得住。至于彼此之间的身份差距,那有什么?大户人家的男子谁在这个岁数上没有三、五个侍妾伺候着。反正她们又入不了厅堂,大不了最后厌倦了,给一笔钱打发走呗,这还算有情有义的。若是碰上那些无情的主,乱而弃之是家常便饭,谁人又能说出些闲话来。
至于石岚在眼中流露出来的似水柔情,老管家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并不觉得女人心系旭子有什么错,像东家这样年纪青青就博得一身功名富贵者,哪个女孩子不愿意偷偷地看上两眼。况且东家相貌、品行都是上上之选,又生得一幅好身子骨,无论在外边还是在家里,肯定都受用得很。
遒县伯的府邸很快就到了,管家看着李旭和石岚依次走入了大门。雨后的台阶有些滑,石岚不小心晃了一下,几乎本能地去拉前边人的衣袖。但在半途中,她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手快速转向一边,将大门推得发出“乒”地一声,十分刺耳。
在她即将摔倒的一瞬间,老管家看见旭子的身体停了停。“毕竟是练武之人,简直后脑勺上都长着眼睛。”在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旭子会转身相扶,但他的身体只是停了停,低低说了声“小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后堂。
“唉!”管家看得心里直叹气。他不知道主人到底在想什么,放在手边的花不摘,他不是暴殄天物么?“东家不会还没尝过女人滋味吧!”在双脚踏入自家门槛的瞬间,老管家如是想,他无奈地笑了笑,摇着头走向厨房。
“又在故作可怜博取同情,谁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李旭冷笑着,推开自己的卧室门。他强迫自己相信石岚的一切举动都是装出来的,仅仅是为了博取自己的同情。这个女子半年前就一直住在他家中,旭子平素公务繁忙,与她的话不多。但有一个美丽女子在家,他觉得整个院落都平添了数分生机。
可今天,他却觉得石岚的一举一动都令人怀疑。结合前一次闹匪患时,北海郡的乱匪对齐郡子弟的集结情况几乎了如执掌的情况,旭子很有理由怀疑石岚就是李密留在齐郡的眼线。“不对,不是李密留下的她,而是她主动联系的李密。因为她想给自己的父亲报仇,所以赖在我的府上!”旭子一边被来寿伺候着换上干衣服,一边恨恨地想。他的笑容很诡异,阴狠中透着邪恶,从没见过主人如此模样的来福吓得手忙脚乱,几个绊绦系来系去,不是系偏了位置,就是系脱了鑖眼。
“你今天总是心不在焉的?”李旭忍无可忍,怒叱。
“老爷恕罪,老爷恕罪。小人今天被雨淋了脑门,手脚不听使唤!”来寿见李旭发火,动作愈发笨拙。嘴里不停说着好话,唯恐惹翻了主人,被一脚踢出家门。
看他这样惶恐模样,旭子反而自觉无趣了。“你下去吧,等会儿给我送壶热茶来!”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走了突然变得笨拙的来寿。系绦绊是件小事,本来就不需要人伺候。只是来寿一走,屋子里立刻就空了。雨打在薄纱糊就的小窗上,点点滴滴,每一声都透着孤独。
这一刻,旭子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冷。刚才的淋雨的时间太长,从头到脚,一直到骨头好像都被淋透了,连带五腹六脏一块冻成了冰。偶尔叹一口气出来,都是一团白雾。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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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雾在叹息中慢慢飘散,勉强凝聚着的心神也随之凌乱。旭子闷哼了一声,双手支在了窗台边缘。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传来一股股难言的痛痒,从头到脚仿佛有很多蚂蚁在爬。那是历次战斗留下的伤口,大大小小有二十几处。原本以为受伤多了以后人就会麻木,就会忘记疼。事实上,那些疮疤唯恐被主人忘记,每次阴雨时,都会主动提醒旭子它们的存在。
身上的伤如此,那些留在心上的伤呢呢?旭子掳起衣袖,看那一道道如蚯蚓般的伤痕在皮肤上蠕动。他记不清那些伤是在哪次战斗中所受,却清晰地记得自己出塞之后所遭受到的每一次出卖和背叛。部族的,朝廷的,同僚的,亲戚的,每次背叛过后,他都尽力让自己振作,尽力把它看作个人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磨难。宝剑锋从磨砺出,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况且自己本身只是一块顽铁。这样自我安慰着,他慢慢地用笑容将自己封闭起来,慢慢地学会自我保护。
一道淡紫的闪电从空中劈落,将漆黑的天空劈出条巨大的裂缝。在闪电消失的瞬间,云被烧红,翻滚如血。“贼老天!”旭子一拳砸在窗棱上,伴着雷声将屋子砸得瑟瑟颤动。指关节的剧痛快速传回,压过旧伤口的痛痒,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他原本以为,经历多次背叛后,自己会成熟到可以平淡地面对这些风雨,没想到,徐大眼的一刀如天外闪电,依旧劈得他心头鲜血淋漓。
此后再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旭子摇头,长叹。如果成熟的定义就是从身上将人性中的正直、善良、淳厚与真诚统统抹去,就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旭子知道自己可以去学,去尝试着做。虽然未必学得彻底,未必做得自如,但自己的学习能力一直不差,最初的兵法和观人之术就是从徐大眼身上学来的,如今大眼又教了新的东西,自己一样能够亦步亦趋。
想到这,他仰起头,再度喷出一缕白雾。然后用手臂将身体尽量撑直,以免被人无意间看到自己的软弱。屋子里没有人,他的担心纯属多余。小厮来寿估计是被吓到了,说是去厨房端茶,茶树叶子都快落光了,依旧没将茶端回来。
四下扫视的半圈,旭子为刚才对来寿的粗鲁而感到有些歉意。这些半大孩子都是些苦命人,卖身给大户人家做小厮,每天都陪着十二分小心,唯恐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旭子不发脾气,他们还战战兢兢。猛然间出言呵斥,足以让他们吓破胆。
他们是无辜的,不可能背叛,也没能力背叛。旭子摇头苦笑,正当他准备找些事情来分散心神的时候,耳边隐隐传来一串脚步声,紧跟着,门“吱呀”轻响,淡淡的茶香带着雨天的味道钻入人的鼻孔。
“放那吧,需要什么我再喊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在自己房间里歇两天。如果管家问,就说我答应你的!”旭子低声吩咐,话语中不无安慰之意。他不想把外边受到的委屈发泄在家人身上,那不是男人所为,从小时候起,父亲就以自身为榜样教导过他怎样做一个男人。
来寿今天的胆子好像比先前大了许多,放下茶水点心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李旭身后,低声提醒了一句,“是管家吩咐厨房特意煮的茶,里边放了人参的。老爷趁热喝了吧,冷了就没效果了!”
李旭一愣,回过头来,只见一名少女双手捧着托盘,在自己身后悄然而立。此时的她换了一件淡绿色的曲裾,外面又套了件鹅黄色的比肩,未施任何脂粉的脸上关切之意宛然,还有一双雌鹿般的眸子,非常明澈,偶尔亦带着几分迷茫。
是石岚,自从见面后就引来无数麻烦的石岚。当日旭子鬼使神差地从人市上救了她,一方面是看其可怜,另一方面是惜其柔弱。不过是心头柔软处偶尔一动,并没包含太多其他含义。谁料此举牵扯出麻烦无数,先是引起了秦叔宝、罗士信等同僚的误会,后又被管家以为是贪图别人美色。旭子没法自我撇清,索性就不撇了,由着时间去证明一切。反正半年来二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石岚依旧住在客房,依旧是一幅少女打扮。
“怎么是你?”李旭眉毛向上跳了跳,冷冷地问。他今天可没心思欣赏石岚的打扮,刚刚决定摒弃人性中的善,他本能地想找个人试试其具体效果。
“来寿刚才跌了一跤,扭了腰。你把参茶喝了吧,管家的老婆亲手熬的,炖了小半个时辰呢!”石岚被李旭目光中突然流露出来的排斥意味逼得有些心慌,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哪里做得不合李旭的意,很是惶恐。半年多来,旭子虽然对她不假辞色,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一举一动都隐藏着敌意。
在对方狐疑的目光中,石岚发觉自己的手在抖,心也在抖。虽然自打混入李府那一刻,她就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发誓即便忍受所有磨难,也要寻得一个给父亲报仇的机会。平素旭子笑脸相对时,仇恨就如一条蛇,时刻吞噬着她的心。可今天旭子的态度突然变得恶劣后,她反而无端地胆怯起来,唯恐惹得对方丝毫不满。
“我这是怎么了!”石岚用牙齿咬了咬嘴唇,慢慢地抬起头,努力迎接李旭的目光。匆匆一瞥犹如两军相对,她立刻被杀得丢盔卸甲。将视线快速偏开,恨不能马上找个借口溜走。
好在李旭没有继续追杀的兴趣。慌乱中的石岚感觉到手上一轻,茶碗被对方从从托盘取走。她轻轻蹲了蹲身子,算做施礼。然后转身匆匆走向屋门,双脚迈动得却不足够快,还没走到门边,旭子的话已经从背后追了过来。
“姑娘且留步!”李旭吐了口白雾,低喝。刚烧好的参茶有些烫,炙烈的热浪从嗓子眼一直滚到心底。但这些并不能将心头的寒冰融化,反而使得他血液更冷,“姑娘在我家住了有半年了吧,还习惯么?”他不理会石岚的紧张,继续追问。目光再次凝聚如刀,只刺对方心窝。
“快,快七个月了,石,石岚笨手笨脚,给老爷添麻烦了!”石岚再次屈膝,低头,向主人施礼。曲裾和比肩搭配起来很显身段,人影晃动处如弱柳拂风。李旭平素不限制她的花销,管家也刻意讨好,所以现在的石岚比半年多以前更懂得装扮,无需刻意涂抹,便能尽显青春少女的明艳。
但旭子接下来的话却将令她的身体猛然僵直。“记得姑娘说过在临近郡县有亲戚,眼下道路还算太平,卖身契我已经还了你,你随时可以去投亲!”
李旭一字一顿的说着,从牙齿地缝隙里体味着某种报复的快意。石岚到底是不是李密的眼线,他没有证据证明。但他身边不能再留一个随时可能出现的背叛者。这几年受的伤已经足够多了,不愿,也没必要为一个本不相干的人再受一次。
她一定会很失望,很震惊,甚至因身份的败露而惊惶失措。这些后果旭子都曾设想过,所以他强迫自己去看,通过伤害他人使自己的心肠变硬。但令他失望的是,对方的身体只僵了很短一段时间,然后就慢慢恢复了柔软。
“的确打扰了老爷很长时间,如果老爷不提醒,二丫几乎忘了!”石岚抬起头,给了旭子一个从容的笑脸。这一瞬,她的眼神里写满忧伤,但身体却极为坚强,与面前的旭子简直是天造地设。“这些日子,谢谢老爷照顾。石岚若有机会,一定回报!”她缓慢说着,慢慢感觉到自己全身血脉凝结成冰。所有理智都回到了身上,包括当初那浓烈的恨意。尽管被扫地出门后,就失去了最佳报仇机会。但只要人活着,只要用心去恨,再强大的敌人也会露出破绽。
这种冷静与绝决的表情远出乎旭子的预料,也许是因为喝了参茶的原因,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又裂了一道缝,裂缝中,涌出的是一股说不出地怅然。
“你准备去哪?”旭子不无懊悔地追问。
“老爷既然命令石岚走了,又何必问石岚去处呢!”正快步走向房门的石岚回过头,微笑着回答。
“我不是赶你走,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住在陌生的男人家里,久了,恐怕名声有损!”李旭紧张地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虽然内心深处有充足的理由这样做,他依旧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残忍。
如果成熟就是抹杀人性中所有闪光点,这成熟的代价也未免太大!
“我一个土匪的女儿,哪里还在乎什么名声。”石岚摇头,微笑。“倒是老爷,其实没必要理会外边那些风言***。你越在乎,别人的阴谋越容易得逞!”
这一刻,她的笑容凄厉如电,瞬间撕破了旭子心头所有伪装。“你怎么知道?”李旭大步上前,追问。他一把抓住了石岚的右腕,只轻轻一用力,便令对方丢掉了托盘,高高地举起了手臂。
“啊!”石岚口中发出一声痛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事先就知道这个谣言,对不对。你一直与瓦岗寨的人有联络,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哪点慢待过你!”旭子不管她因痛而扭做一团的烟眉,厉声追问。
所有谜团都找到了源头。是石岚,因为有住在自己家,近水楼台的便利,她才能将齐郡的准确军情通报给北海郡的流寇。也正因为和瓦岗寨的人有勾结,所以她才能事先知道那些谣言,并且故意装做关心自己的模样。通过雨中送蓑衣的行为,以便更深入地与自己接近。
这个女人心如蛇蝎,自己居然还将她养在家里,还待之如客。旭子心中充满了懊悔,充满了仇恨,只待听得一个是字,他便要将对方抡起来,狠狠地摔到外边的泥地中。
“你,你,疼,好疼!”石岚痛苦地叫喊着,眼泪滚滚下落。一边挣扎着反抗,她一边大喊,声嘶力竭,“我没有,我连家门都很少出,怎么会联系什么瓦岗寨的人。况且你从没跟我说过军情,我又拿什么给人做眼线?”
最后一句话非常有力,旭子一听,立刻从狂怒中恢复几分理智。他的确没有跟石岚提过军中诸事,甚至跟管家闲聊时,也很少说起齐郡郡兵的情况。石岚亦很少出门,很少接触军中同僚,她即便有心给人当细作,也没什么机会。
可那些流言呢,自己刚刚听闻,她怎么已经知道?李旭慢慢松开石岚的手腕,眼神中依然充满了杀气。在他杀人般的目光里,石岚像受惊了小猫般仓惶后退,直到整个人贴上了墙脚,无路可逃了,才一边痛苦地揉着手腕上的淤痕,一边哭着还嘴,“流言几天前就传开了,管家说这些人卑鄙无耻,怕影响你的心情,所以才不准大伙提。你不信可以去问管家,问来福,对人家这么凶干什么?呜呜――”
“的确不是你!”李旭的目光瞬间软了下来。他刚才狂怒之下,用力甚猛。石岚手腕处肌肤被握伤了一大片,青黑黑的甚为眨眼。自己这样伤害石岚,和别人从背后捅自己的刀子有什么两样?旭子心中充满了自责,他快速向前走了几步,在对方试图躲开前,轻轻地拉住了那支受伤的手。
“对不住,我一时情急,不是故意想要伤害你!”旭子喃喃地说道,满脸尴尬。前后不过一盏茶功夫,他已经将刚才的誓言忘得干干净净。
“可你已经做过了,这些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石岚抹了把眼泪,低声抱怨。轻轻叹了口气,她又接着补充了一句,“无论别人说什么,只要你自己无愧于心就成了。况且山贼中未必没有英雄,官府中人也不全是豪杰!我知道你的同僚看不惯我,雨停后我就走,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听完石岚的话,旭子心头又是一软,挽留的话冲口而出:“如果你没有地方去,其实可以留下来!这个院子,满空的!”
“老爷这是挽留我么?”石岚被李旭的鲁莽模样逗得婉儿一笑,噙着泪问。
“是,是,你随便住下去吧,多久都可以!”旭子心中歉意未尽,怜意又生,回答的话歧义无限。
“还住客房么?”偏偏石岚甚为胆大,鼓足了勇气追问。
旭子的心猛地一缩,刚刚被参茶融化开的血液全部涌上头顶。“她在暗示我!”他发现自己几乎能读懂女孩子的所有心思,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当初在草原与陶阔脱丝相伴,日子简单而快乐,但对方的心思,他从来没努力猜测过。
后来与婉儿相处,日久生怨,婉儿到底喜欢不喜欢自己,到底想的是什么。李旭亦完全猜不透。
唯独今天的石岚,胆大又狂野的石岚,几乎把爱慕和期待直接地表达了出来。如果旭子再听不懂,他就简直成了白痴。
“如果,如果你想不住客房,也可以!”鬼使神差般,旭子大声答道。大手一挥,再次握住了石岚的双腕。
“老爷,你弄疼我了!”石岚的抱怨声音仿佛从鼻孔中发出来的,甜腻腻令人心生绮思。旭子换了个不让对方疼的姿势,改拉为抱。石岚的身体猛然又是一僵,瞬间柔如春水。
拦腰将对方抱着走了几步,旭子抬腿踢上了门闩。外边的雨很大,距离吃晚饭时间还早。这样的下午不会有人跑来打扰。如此风雨交加之时,很多事情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有些事情,不需要老师来教。他笨过若干次,不会再继续笨下去。理智在闪电与雷声中让位于本能,石岚喘息着承受,无怨,无悔。
又一道闪电袭来,旭子感觉到自己在爆裂。一瞬间,他失去了自我,抱着石岚,如醉如痴。所有烦恼,所有忧伤都飘散而去,在这狂风暴雨的下午,在这个小屋中,只有他们两个。
两个人,有时便是整个世界。
当理智又恢复过来的时候,旭子看见对方在流泪,清澈地泪滴顺着耳垂滚落,被外边的闪电一映,绚丽如珠。
旭子以为对方会提什么要求,他冷静地做好了相应准备。如果这个要求出格的话,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拒绝。
不出他的预料,石岚果然开口。只是她的要求完全出乎旭子的意料,听在耳边犹如惊雷。
“抱紧我!”她伸出双臂,乞求。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四章 故人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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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雨素是来得急,去得也快。不知不觉间乌云散去,万道金色阳光从天而落,透过窗纱,筛出一地竹影。依稀掩映之间,荡漾着的是几声蛙鸣,平平仄仄地,仿佛某曲乐章的余韵。
旭子慢慢地从床上支撑起身,眯缝着眼睛向窗台边看。睫毛将日光滤去大半后,小窗下的人影显得亦幻亦真。她梳头发的动作很柔,仿佛生怕惊动了此刻的静谧。在乌黑的长发下,是纤细却不柔弱的腰肢。旭子衡量过,比双手合拢略粗,悸动时带着生命的活力。
“你也醒了?”窗边的人回过头,带着几分鼻音轻问。她站起身,试图走过来侍奉李旭穿衣,两脚刚刚挪动,有股酸酸软软同时带着几分痛的感觉立刻传遍了全身。那是种美妙的痛,浓烈时好似醇酒。第一次品尝其中滋味的人难免有些敏感,被刺激得双眉轻轻汇聚皱成团,鼻孔中发出的呻吟动人心魄。
“我自己来吧!”李旭笑着翻身坐起,从窗边的木架上取下自己的衣服。他脸上胡子很密,但一笑起来立刻充满阳光。如果不知道其底细的人,根本猜不到他是个身经数十战,两手染满血的悍将。
“那怎么行,你,你毕竟是老爷!”石岚连忙拒绝,唯恐被人责怪自己伺候不周。旭子却不肯等她恢复体力,笑着将所有绊绦自己系好。踢着双家居的布鞋走到窗子边落坐,继续看对方整理如云长发。
石岚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两手的动作不断加快。“有什么好看,没看过女孩子梳头么?”一边忙碌,她一边微嗔。不知不觉间,红霞又飞了满脸。
“没,的确没这么近距离看过!我家没有姐妹,没人梳给我看!”李旭搔搔头皮,老老实实地回答。
后半句解释令人哑然失笑,石岚抿起嘴,尽量不让自己失礼。自己倒是曾经有一个哥哥,可谁家女子会梳头给亲兄弟看?想到死去的亲人,她的心瞬间被震针了一下,笑容却依旧灿烂如霞,“难道没有其他女子在你面前梳头么?你这么大的官?少年得意?”
“长大后,我一直呆在军中!”李旭的回答言简意赅。至于从哪天起算长大呢,他亦说不清楚。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特别是经过刚才那番疯狂之后。
男人有了女人后,才会长大。这句话也许真的有点道理,至少,旭子感觉到自己的思路比先前清醒。包括女孩子的心思,原来从来看不清,现在却依稀能捕捉得到。就像眼前的石岚,她的很多话刚一出口,旭子已经明白其中本意。
“你在家时没买过丫头么?不是像我这样粗手笨脚的,而是,而是……”她想问一问旭子有没有通房丫头,却无端害起了羞,终究说不出通房二字。下午的风雨中的余味尚在,她不知道男人这样算不算花丛老手,但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跟陌生人分享,终是不如自己藏起来慢慢品味得好。虽然她知道这种想法有些奢侈,传说中大户人家的男孩子十四岁后就有专人叠被铺床的,眼前人不到二十岁即封伯,恐怕家中早有十几个姐妹伺候着。
“我家很穷,勉强吃饱饭而已,怎可能买什么丫鬟!”李旭的回答永远出人意料。
“你这样子的人家算勉强吃饱饭,那我们乡间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石岚以为旭子是故意在敷衍,瞪起眼睛来追问。
她一会轻嗔,一会薄怒,笑语盈盈之间别具一种妩媚。旭子已经有一年多没跟女孩子相处,头脑虽然清醒,心中定力却不甚嘉,不知不觉间手又伸了过去,轻轻地抚摸在对方的脸上,动作极其细微,极其抒缓,好像唯恐多用半分力,便那张如花笑脸碰破了。
“算了,你不说,就当我未曾问!”石岚又误解了李旭的意思,以为对方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把手捂在旭子手背上,叹息着道。
“无论他家中有多少姐妹,毕竟此刻的温暖就是我一个。”她在心中如是告诉自己,“既然攀附高枝,就得忍受其中代价,况且,我亦不可能与他天长地久!”
还继续利用这个有些淳朴的少年人么?她不知道,只觉得这一刻的温暖好生令人留恋,如果没有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真令人想于其中迷醉一辈子。
“我家的确很穷啊,当年为了逃避兵役,差点躲到塞外去。现在这些东西,都是靠战场上拼命换回来,包括这身功名!”旭子感受到了石岚轻轻吐出来的叹息,幽幽地补充。
“你真的和徐茂功一道出过塞?”石岚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追问。出于女性的本能,她想知道眼前男人过去所有的事情。包括他的家,他的父母亲人,他的人生经历。况且,很多问题她的确应该有所了解。
“当年皇上征兵,我家就我一个独子,舍不得被官府征了去。又没钱上下打点,所以就收拾了些杂货,借着做生意的幌子到塞外逃难。当时凑了一个商队,领头的就是孙安祖,我叫他九叔,人很好,对我也很照顾。那支队伍中多是些四、五十岁的老人,唯一与我年龄相仿的就是徐茂功!”旭子从对方脸上收回手掌,以一种极其平缓的语调回答。
如果在下午那场风雨之前被人问起这些陈年往事,他一定会觉得很愤怒。彼时流言如蛇,正咬噬着他的心脏。而现在,风雨已经过去了,他不再想否认这段经历。无论往事中的人现在变得如何,至少这段回忆很美好,很珍贵。
旭子说故事般跟石岚分享着自己的经历。小狼甘罗、步校尉、九叔、徐茂功,还有阿思蓝、阿史那却禺。提到苏啜部的时候,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他没有多提跟陶阔脱思相处时的细节,但也没有刻意掩饰与她交往的经过。那些少年时青涩的记忆都很久远了,如果还不学会面对,就永远不会长大。
石岚的眼睛一点点瞪圆,她没想到自己眼前这个男人的经历是如此之精彩。‘他的家境居然和我家差不多,也是靠着父亲一个人在外边打拼……只是他选择的道路相对安全,而不像父亲那样一时冲动…….原来他也曾被人欺负,所以他不经常欺负人…….’
有一种温馨的感觉把二人之间的距离慢慢拉近。石岚觉得头晕晕的,不觉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如果当初他被人欺负时,我就在他身边多好。至少可以帮他出出主意,或者一同面对!”她痴痴地想,明知道这种想法很危险,却始终忍不住。甚至在多次听说陶阔脱思的名字后,心中隐隐泛起了几分酸意。
“那个陶,陶什么丝的,她很美么?”当听闻那名霫族女子本打算嫁给李旭,却族人强行嫁到突厥时,石岚关切地问。
“在我心中,她一直很美!”李旭坦诚地答。
“她一定很幸福!”石岚笑了笑,双眸中泛起两点寒星。“因为你一直记得她,这辈子都不会忘掉!”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的很笨。”李旭笑着摇头,“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跟她彼此之间没有缘分吧,所以始终走不到一起!”
“然后你就回到中原,从了军?”石岚极其聪明,试探过后,旋即迅速转移话题。“该忌妒的人是她,而不是我!”她不无恶意地想,嘴角依旧噙着笑,目光却越来越明亮。
“哪有那么顺利,半途中被阿史那却禺强行拉去作客,要我给他效命。然后我和徐茂功二人放火烧了他的营寨,被他带人急追。后来徐茂功和我半途中逃散了。他回了中原,我被一伙马贼救了下来!”李旭笑着再度摇头。
当时,他是对徐茂功那样的信任。从没想象过有把刀会从对方的角度刺过来。如果把所有事情重演一次,他知道自己依旧会点燃衣服,引开追兵。因为徐茂功当时已经为他付出了很多,旭子没有理由要求对方最后连性命也搭进去。
不能毫无防备地相信一个人,也不应该怀疑人性中所有光明的一面。关键是要把握其中的度,当你懂得把自己最重要的倚仗握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并依赖于某个人…….旭子一边断断续续与石岚闲聊,一边检视着自己的过往。
自己之所以缕缕遭受背叛,并不是错在过于相信人。而是处事太绝对,若是信,便不懂得有所保留。总对身边的人过于依赖,所以在关键时刻总是被闪一个空。在苏啜部是过于依赖徐大眼的智谋和部族长老的公正,在辽东时过于依赖刘大哥的人生经验,在雄武营时,有过于依赖宇文士及的人脉,从始至终,没有将至关重要的力量紧握在手,所以一输再输,一败再败。
他微笑着看向石岚,发现对方长得很耐看。双眼中茫然、兴奋和狡猾交替闪动,令人不知道哪一种眼神是真,哪一种是假。
但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了,因为过去的错误不会再重复。
“你的头发好看!”说完了杂七杂八的往事后,旭子捧起石岚的发梢,赞了一句。
“是梳起来好看,还是顺下去更好看些!”石岚将长发反复比划,不能确定如何下簪子。(注1)
“怎样都好看!”李旭顺嘴答道,恰似有口无心,“不过你还是梳起来吧,今晚我让管家安排人手把你的行李搬过来!”
石岚盈盈一笑,回转双眸,刹那间,二人都看到对方眼中有无数星光在闪烁。
注1:旧时女子嫁了人,便要改发型。少女和少妇绝不相混。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四章 故人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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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约而同,二人又将头各自扭开,看向身前的窗纱。薄薄的窗纱上水迹未干,晶莹剔透。人的目光穿过那些水膜,可以看到天空中流云的影子,卷卷舒舒,洒脱随意。
“我这样子,在你眼里是不是很下贱!”沉默了半晌之后,石岚用叹息般的声音问。她本来可以不在乎对方的感觉,但被身边传过来的体温熏得心乱乱的,明知道答案可能是真,依然忍不住想确认一下。
“怎么会,是我命令你留下来的!”旭子用手指挽起石岚的一缕头发,感受着其中温顺滋味,回答。
“也对,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又那么壮!”石岚的声音听不出来是夸赞,还是软弱地试图给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把年青的主人勾上床,这是很多大户人家丫鬟为改变自身地位而常用的手段。下午之事,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场胜利。只是没预料到得手后,心中喜悦的感觉不多,却平添无数烦恼。
李旭笑了笑,没再说话。就这样一直静静地,看着石岚将头发盘起来,由少女打扮变成少妇装束。他很喜欢这种宁静的感觉,比起战场厮杀,他更宁愿看着女人梳头。
这种宁静在日落前被前来请示晚饭安排的管家所打破,见东家终于有了人暖床,管家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带领众小厮们一阵鸡飞狗跳的忙碌,很快就将石岚的新居布置停当。
“要不要给姨娘添两个丫鬟,否则她眼前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未免不太方便!”待把事情安排差不多了,管家找了个别人不主意的空闲,拉着李旭请示。
“嗯,你明天去买几个吧,去之前问问石姑娘的意思,看看她喜欢什么样的!”李旭想了想,答道。他有些不适应管家口中的称呼,可又想不出该用什么称呼更合适,只好稀里糊涂地由着对方改口。
“小的明天就去办。肯定不会坠了咱们李府的脸面。”管家点头应承,人老成精,他想事情比旭子周到,“家里的大事小情,您看是不是也让姨娘过目一下?小的一个人身兼数职,有时还真顾不过来!”
“最近家中最近事情很多么?”李旭楞了一下,反问。因为只把此地当作一个临时落脚之处,所以他一直没有另外雇用帐房。家里的所有收入支出,都是管家一个人经手,这在其他大户人家眼中,绝对个糊涂万分的安排。好在李无咎这个人老实,从不在东家面前耍奸。
“不多,不多,小,小的不是那个意思!小人的意思是东家您十分信任小人,让,让我…….”李无咎被旭子问得狼狈不堪,语无伦次地解释。
看着对方惶恐模样,旭子终于明白了管家刚才那句话的重点,原来他在试探如何把握石岚的身份,而不是抱怨肩头的任务繁杂。下午发生的事情对于李旭自己来说,因为他是家主,可以随意处之。但对于底下的仆从,却意味着可能要面对一个新的主人。特别是这个女主人刚刚受宠之时,更是轻慢不得,开罪不起。
到了此刻,旭子才猛然想起,于石岚相处一室时,两个人居然都没有提及今后的名分。旭子知道自己是一时疏忽了,没有往深处想。而二丫呢?这个女子的眼神一会儿清澈如溪流,一会儿深邃如寒潭。单纯处令人一目了然,复杂处让你永远琢磨不透。
想到这,他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笑容,“你从明天开始慢慢教她吧,估计一时半会儿,她未必学得透!待学透了,我再做安排!”
“是!”管家闷闷地回答。旭子给他安排的任务太笼统,他不知道自己该从何处教起。
“你慢慢教,就像教自己的女儿。家中的事情,还是你做主。”
一时不能完全猜透石二丫的心事不要紧,今后的日子很长,自己总有完全将她读懂的那一刻。回味着下午时的温柔滋味,他眼中笑意更浓,心底豪情万丈。
无论男人女人,当拥有了另一方的时候,身上往往也会比以前多出几分自信。这个变化当事人未必觉察得到,在旁观者眼里,却是分外清楚。
“仲坚兄看起来神清气爽啊!”第二天操练的时候,罗士信笑着称赞。他很奇怪昨天遭受了巨大的打击的旭子居然恢复得如此之快,那些用心险恶的流言蜚语昨天下午在齐郡的军官和文职中间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两厢比较,狂暴的天气都为之逊色。没想到大伙白紧张了小半日,当事人却泰然如云烟过眼。
“呵呵,今天天气不错,凉快!”李旭将令旗交给身边部属,转过头来回答。令人心神抒展的原因绝对不是天气,只是个中滋味实在不能为外人道也。
“天气是不错,难得在六月底还这么清爽!”罗士信抬头看看天空中的烈日,言不由衷地附和。他昨天在家准备了一大堆开解李旭的说辞,今天却一句也用不上。就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气中,浑身上下说不出地别扭。
“我打算等收完了麦子,就跟通守大人建议把队伍拉出去练练手。不经历几次实战,弟兄们的胆气未必提得上来!”李旭指了指校场上龙腾虎跃的郡兵,笑着说道。
校场中央,两个郡兵方阵正彼此配合着对付独孤林所带领的千余轻骑,因为人数足足是对方的七倍,又不会真出什么危险,所以士卒们配合得很从容,一步步慢慢推进着,片刻功夫就将轻骑压缩成了一个小团。
狭小的活动空间令战马纵不开四蹄,紧张得大声嘶鸣。风将战马的嘶鸣和兵器撞击的铿锵声一并送到耳边,点燃干云豪气。
“嗯,不用坐等贼人上门,咱们先下手为强!”罗士信眼神一亮,大声附和。“有你炼出来的这支铁军,保证杀得那些家伙屁滚尿流!”
“是大伙信我,叔宝、重木你们几个全力帮衬,此外,咱齐郡的儿郎也吃得下这分苦!”李旭微笑着,这一刻,他的脸上除了谦虚外,还充满了自信。这是一种很睿智的笑容,以前在刘弘基和秦叔宝二人脸上他曾经见到过,现在,他自己终于也学会了用同样一种心态去微笑。
“我们当然信你!”笑声中,罗士信的眼睛一点点张大,明亮如星。旭子在变,他清晰地觉察出今天的旭子与昨天大不相同。如果说在昨天之前的旭子就像一把寒光四射的刀,今天,这把刀就套上了一个朴实无华的鞘。虽然锋芒不再像原来那样逼人,却更容易亲近,也让人愿意和他交往。
类似感受不但罗士信一个有,独孤林也觉察得到今天的李郎将比以前更自信。仔细观察后,他惊诧的发现,流言非但没有将旭子打垮,而且成就了他。经历了一场风波后的旭子在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种从容淡定的意味。令人感觉既亲切,又心生敬重。
“昨天乍一听那些流言,我气得差点跟乱嚼舌头者打起来!”跳下战马,独孤林一边用亲兵送上来的手巾擦脸,一边气喘吁吁地跟李旭陈述。
旭子向独孤林拱手致谢,无论这话是不是真,对方能表明一个支持态度,就值得他感激。
“这谣也太不高明,一个河北盗匪,一个瓦岗流寇,隔着数千里,居然硬生生捏到一处!”既然对方表现地漫不在乎,有些话题独孤林也不再刻意回避,一语点破谣言之中的漏洞。
“孙安祖、我、徐茂功的确曾经一同出塞。我与徐茂功曾经交情颇深,上次阵前相隔太远,一直没看清楚是他,所以也没机会说服他痛改前非。”李旭摇摇头,坦然地解释。说到这,他又给了罗士信一个会心的微笑。对方没有乱传他昨天的话,也许是刻意帮他隐瞒,也许是不屑为流言推波助澜,无论如何,这个朋友值得信赖。
但旭子自己不再需要隐瞒那些现实,真相往往越隐瞒越容易被人误解,不如敞开了让大伙看个清楚。
“你可真会交朋友!”独孤林愕然半晌,点评。
“对我来说,现在他是叛匪。恐怕此时在他眼里,我亦是个不得不早日铲除的敌人!”李旭笑了笑,回应,声音中不无遗憾。
“总之是造化弄人!”独孤林苦笑着摇头,他发现自己能很容易地理解李旭的心情。“不管他,反正你的功绩我们大伙有目共睹!”
“就是么,如果有人那么好心给咱们送旭子这样的猛将来,我情愿他多送几个!”罗士信也在旁边插言。
他的话引起一片笑声。笑过之后,大伙开始好奇地打听起旭子当年出塞的经过。李旭也不隐瞒,把当年出塞经商,被大雪阻在苏啜部。第二年跟苏啜部豪杰共同对抗奚族入侵,最后与徐大眼结伴南返时受困突厥,火烧阿史那却禺营地的故事重新讲述了一遍。这些话他昨天跟石岚讲过一次,今天再度提及,该删节的删节,该夸张的夸张,听在众人耳朵里,脉络愈发清晰,故事也越发精彩。
“当年突厥人到大隋来交涉,还是承蒙令兄照顾,我才逃过了一劫!”说到回归中原的过程,李旭冲独孤林再度拱手致谢。
“家兄?”独孤林皱着眉头问。紧接着,他就从李旭嘴里听到了徐达严、李富梨两个通缉犯的大名。
“烧得好,仲坚烧得过瘾,独孤大人敷衍得也有趣!”罗士信拊掌,大赞。全然不在乎那两份通缉令的时效是否过了期。
“如果那个徐大眼,徐茂功没与你中途失散的话,此刻估计也是我大隋一员勇将了!”独孤林更关注当日的对手,摇头,轻叹。徐茂功的用兵能力给他的印象太深,对这样的敌手,他一直心怀敬意。
“应该是吧,当时的人,哪能想到现在!”李旭叹息着总结。
当时的人看不到现在,所以他没有必要让过去的友情成为负担,也不会承担本不存在的责任。采用流言作为武器来逼迫他离开的人,实在是打错了算盘。当一遍遍对着不同的人讲述自己的过去经历后,旭子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心态也越来越平和。他甚至开始怀疑该计不是出自徐大眼之手,凭借他对徐茂功的理解,对方的手段应该比这更高明才对。而曾经使得他困惑万分的流言,初来时凶猛,却缺乏后续招术和辅助手段,如果以徐茂功的眼光看,未免有些过于儿戏。。
当他把所有故事和说辞都编得无懈可击时,太守裴操之派人前来相请。“孙安祖、我、徐茂功的确曾经一同出塞。但我们之前的关系,却非流言所说!”见过礼后,旭子主动向老太守承认。
在他的印象里,裴操之大人素来胆小怕事。所以能让对方安心,他尽量做得令对方安心。
老太守却连连摇头,不接受李旭的说辞:“用几句流言就想让老夫自断臂膀,这些草寇不是太小瞧老夫的智慧了么?”对于贼人的伎俩,他嗤之以鼻,“如果你别有用心,他们还会把这话传出来么。老夫一直不招你相问,因为老夫根本不信这些鬼话!”
这下,轮到旭子惊诧了。他侧头看了看坐在裴操之身边的张须驮,发现通守大人的笑容中也包含着足够的信任。“我们两个找你来,是因为有另外一件要紧的事需要商量。至于那些闲话”张须驮轻轻摇头,“谣言止于智者,靠这种招术伤人,既小瞧了对手,也看低了自己!”
“末将谢两位大人宽容!”李旭肃立,长揖。一直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感觉到眼前一片晴朗。
“不是我们宽容,是这计策破绽太多!”裴操之笑着摇头,““这次老夫找你来,是商量给陛下上贺表的事。高句丽臣服了,这事儿你听说了么?”
“什么时候?”李旭大吃一惊,追问。
“就在十天前,来护儿将军攻破毕奢城,高句丽惊恐万分,遣使请降。皇上已经允了他,征辽大军马上就要班师了!”裴操之大声宣布,语气中充满自豪。
家园 - 酒徒 著 (第四卷 扬州慢)
本帖于 2009-02-05 04:52:33 时间, 由普通用户 小懒熊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