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行深宫 作者:许童童

本帖于 2009-01-22 14:57:09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画眉深浅 编辑

烟迷皇城
楔子
风起得更大。
风愈大,香气愈浓。远远近近,那奇异的香味缠缠绕绕,绵绵不绝。我迎风站立不动,深深呼吸,不知天上人间。一时风驻香停。我回过神来,四处张望。远远看见湖对岸有处红色小楼,最西面有一座通往对岸小楼石桥。
我张望问道:“水那边是栋房子吧,怎么宫中会有这样的房子,倒跟个戏台似的,现有哪个妃嫔住在楼里么?”
春菱不语,只面若白蜡,颤声道:“回小姐,那是……鬼楼。前几年宫里有位主子娘娘在楼里自缢过,以后……每逢中秋月圆之夜,常常会有萧声从楼里传出。后来,也曾有胆大的太监进去打探,一夜没有出来。第二日三五个太监约着进去寻他,才发现他胆已吓破,七窍流血死在地上。”
我笑道:“那主子因何自尽?”
春菱脸色又变,她仿佛用尽全身气力,才缓缓吐出八个字:“狐媚惑主,淫乱后宫。”
我好奇心更甚,心念一转,低低向春菱耳边轻语几句。她见我不听劝,只得叹口气,眼睁睁地看着我遥遥穿过石桥,向小楼走去。
小楼朱红色大门一侧已从连轴处腐烂,门上油漆班驳脱落,黄铜门环与门钉锈迹横生,布满灰尘。我轻轻推去,门“吱呀”一声应手而开。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处荒芜、杂草丛生的小小前院。院中原来种着许多花草,现在绝大部分已同小楼女主一样枯萎死去,瑟瑟沉寂于风雨,唯有十几棵青绿色桂树依然枝叶茂盛,高耸入云。
院中野草已长得及半人高,挂满晶莹雨珠。草中有条五彩鹅卵石小路,笔直通向小楼。我抬起头,看见一块积满灰尘、结满蛛网的门匾晃悠悠斜挂楼顶。
邀月楼——费了好大气力,方才认清匾上的三个字。
喵——一只黑色野猫从深草丛窜起跑开。猫叫声惊起停在桂子树上的一群老鸦,老鸦们扑扇着翅膀,盘旋怪叫着飞上天空,几根黑色羽毛从半空中缓缓飘落。
小院浓浓香味里,混杂着灰土与动物腐烂的气息令我胃中一阵翻呕。快步走向小楼,轻轻推开大门——一心探险的我不禁被眼前所见惊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看见的不是华丽或者凄清的厅房,竟是一间空旷诡异的灵堂!屋中没有屏风案几桌椅花薰,只在四周梁栋上遍围白色灵缦。没有棺木、也没有灵位。我正对面的白色墙壁的正中靠放着一张祭奠用的沉木香案,案上放着数十支白烛、一个黄铜香炉与几叠纸钱。墙上挂着一块与香案同宽的黑色灵布,灵布上写着四个苍劲饱满的白色大字——媚行深宫。
媚行深宫?
是狐女媚妃横行深宫之中么?
那时的我,怎么会想到这小楼女主生前是一位倾城倾国却谤满天下的绝世媚妃?
又怎会知道她在宫中红颜变枯骨,原是世上最大的冤案?
更不会想到,清纯如我,后来竟会去学她媚术狐媚天子……实则自我踏进小楼那一刻起,便是自己步入深宫层层迷雾,改变一生命运的开始……
第一章 宫女柳荷烟
我遇刺了。
是的。那年五月的某天夜里,在隆泰皇朝皇家避暑胜地浣月山庄,是我柳荷烟用自己的左肩,替当朝德仁太后挡下刺客那必杀一剑,而后沉沉倒下。
刺客的目标当然不是我。
被他刺中的我,只是一名刚刚入宫一月、年仅十五岁的小小宫女。
当我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宫内高而空的灰红色木头屋顶。以及几只蝙蝠,在屋顶上盘旋。又燥又干的空气之中,飘浮着一股药味。那味道,间或夹杂或浓或淡鱼虾腥味。
什么中药会这样难闻?我吸一吸鼻子,微微皱眉。
我从小味觉十分敏感,因而闻见这味道,不禁胃中作涌。
便于床上翻身干呕。
立时从门外刺眼的白色阳光中,跑进一名绿衣少女。这少女形容尚小,身穿一件窄袖紧口湖绿长裙,一应饰物全无。小小的圆脸,大大的杏仁眼。两片薄唇红润如朝霞出浴,双颊淡红微透。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至我床前,两粒眼珠盯住我,滴溜溜乱转。见我正睁着双眼,她拍手低声笑道:醒了!醒了!荷烟姐姐醒了!
我亦不由自主微笑。
小萝!我轻嗔道:看你欢喜的样儿,今日可是捡着什么活宝贝了么?
小萝眼中笑意更浓。这个自然。她笑着说:今日是我何小萝捡着大大宝贝的好日子。小萝可把姐姐性命从阎王爷手里给捡回来了!我轻笑道:不过让刺客的剑轻轻浅划一下罢了,哪里有要了性命那么严重?
姐姐倒说不严重?小萝瞪我一眼说:也不知是谁遇刺后足足在床上睡了六夜七天,昨日晚上刚刚的退烧?!
昏迷了这多么天么?我闻言微诧。继而脸一红,朝她微微笑。又想起德仁太后,关切地问:太后娘娘与庄里其它人可都安好?刺客捉住了么?
不想这理所当然的问话却引来小萝一阵慌张。
轻点声儿!她说。她左顾右盼道:宫里可不许议论刺客之事!太后娘娘有旨,此事不追查,不议论。任何人不得说与皇上知道,违者重罚。
我微微一怔,略感惊讶。
那小萝又说:太后娘娘只是略受惊吓,太医们已开过安神的药方吃下。别人也无大碍。你挡住那剑,正好何统领赶至太后身前救驾。
只可惜仍让刺客逃走!她恨恨道:刺客凶狠,其剑淬有剧毒。太医们确认那毒是种寒地极毒,无方可解——末了,倒是太后娘娘自己想起浩王爷府上有天山雪蛤。赶紧的派人去要,昨夜方才拿回。
找浩王爷要天山雪蛤?我闻言又是微微一怔。
小萝口中的浩王爷名叫龙文浩,是先皇五子。他与当今天子一母所生,深得太后喜爱。我未入宫时,便对此人有所耳闻。据说文浩王爷英俊明朗、才华出众、素爱游历,玩遍名山大川。其皇子身份加上年少风流,京城待嫁女子,无不心向往之。其实按封号,我们应该称他作“康王爷”。但宫中老一辈的宫人,都亲切地按他名字中最后一字称他。我们新进宫人见大家对他爱戴如斯,便也跟着一起叫他浩王爷。
这事透着奇怪,我想。
宫中有明文规定——宫人们生病,一般不与就医。直接将患者拖往安乐门夹道之中,任其自生自灭。虽说我救驾有功……但天山雪蛤又何其珍贵!太后怎么肯为一个小小宫女,索要浩王爷的心头之好?
我这里狐疑十分,近在咫尺的小萝却全然没有发现我神情有异。姐姐,她仍然笑道:你可真大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竟敢去挡刺客的毒剑!
我回过神来,看她满脸娇憨,不禁又是一笑。轻拍她手微微莞尔道:姐姐毕竟是太后贴身服待的奴婢,眼见得刺客刺杀主子,挺身救驾不过是本能。
其实,我并不怕死。
容貌父母赐,肝胆磨乱造。任何一个被流放过的人——哪怕只是短时间的经历——其中非人的痛苦与折磨,足以铸造一颗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
而我曾被流放。
那是五年前事情。那时我十岁,还是个小小女孩。那年春天,我那身为太子太傅的祖父柳哲夫,无故犯下足以灭我柳氏九族的滔天罪行——助前太子定怀太子“谋逆逼宫”。事败后,我祖父被关进天牢,月余后重病而死。柳氏一族自我大伯父定远侯柳东直起,全部被朝廷流放漠北苦寒之地充军为奴。
虽然后因机缘巧合,行得月余,我父母及幼弟一家四口人竟幸遇当今皇四叔成亲王。成亲王索性收我一家,重回京师为其王府家奴——那又是后话。
其实,我并不能相信一生与孔孟为伍、满腹经纶又刚直不阿的祖父会做出这等事来。当年不信,现在过去五年,疑惑更深。只是,我一人不信又有何用?祖父已死,本该继承大统的定怀太子当年就被贬为庶民。皇三子龙文泽登极两年有余……早已是天下太平。
一切不会以柳荷烟的置疑而有任何改变。
柳氏一案,盖棺定论。
我这里只顾自己怔怔出神,小萝却在一旁拿眼直直地看住我。她不过十四岁,却定要学着成人般长长一叹。姐姐,她歪头笑道:你长得可真美!我脸一红,并不接话。那小萝看左右无人,又凑近我耳边小声道:依我说,姐姐可比这宫里所有的主子娘娘都美!
我闻言脸色微变。
进宫之初,管教姑姑教导过我们的首件事情,便是要求我们宫女太监做到不苟言笑。她教导我们说,宫人们行事说话须力求有礼有节,好似温玉一般。
而这小萝——她年纪小,与我一样不过入宫月余,人又天真烂漫,加之从未经过任何波折变故——因此言出无忌。
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我轻拉她手,正色道:妹妹,万不可这么说,此话若被旁人听去,只恐你我大祸临头。不想小萝却满不在乎。她笑着说:不过背地里说说,难不成敲着大锣满处去嚷?况且人人都说得,偏我就说不得么?
我一怔,强笑道:人人都说得么?你们这起子人背地里说我些什么?
听见我问,她却偏不回答,将头一歪,卖个关子笑道:倒也没什么。
又说笑一会儿。估摸着太后午睡也该起来,小萝服侍我吃完药,便准备去太后宫中禀奏我醒来一事。我也忙挣扎起身,却不想左肩伤口猛的一阵撕裂般巨痛。只得轻轻“啊”了一声,复又躺下。
于是仍托小萝代自己向太后娘娘请安。
小萝答应着一径走至朱红木门门前,突然又停下来。她轻笑一声,返身回至我床前,伏向我耳边轻轻道:大伙都说,姐姐很有些太后娘娘年青时的模样。见我一怔,又笑道:大伙儿还说,姐姐这是入宫时日短,偏皇上又御驾亲征去了北边没见着面。不然,皇上可不知要多欢喜姐姐呢。
小萝说完抿嘴一笑,丢下瞠目结舌的我,头也不回地去了。
而我这心中,却如打翻五味瓶一般,惴惴不安。
早知自己生得不差。一个女子,若生得太美,不是应泣谢苍天厚爱,心中幸福无比么?可偏偏不是。被送进宫前,我早已深深体会红颜祸水之意。
未祸人,先祸己。如果不是因这容貌,我并不见得就会被成亲王妃强送进宫当作宫女。不当宫女,便不会只至人老珠黄之时,方得与家人见面。
想当年,我家流放途中突遇流寇,与大伯父、三叔两家冲散。成亲王正好路过,救下我一家四口,收为家奴。他夫妇五年来待我们极好,从未将我们做下人待——这本来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可这时偏偏发现成王府里,两位小王子爱上我。我虽能自制着不对他二人用心,但成王妃看在眼里,心里怎会愿意?
因那成王妃本是当今太后胞姐——于是寻个理由,送我进宫。
我十日前随太后来这处避暑山庄。宫中人还未尽数认清,那位少年天子,更是从未见过。我五月初入宫,而四月中旬目布尔宁国大举入侵,天子已率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北疆。
我想,也许大伯父定远侯在朝,这仗完全不必打的。
大伯父在朝之时,早与同属契丹一系的目布尔宁国老汗王签下两国和睦相处,永不为敌之条约。边界商贸互通,人民和平安宁,丰衣足食。但老汗王这年年初去逝,新汉王西托年青好战,一心建功扩疆。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定远侯已获罪流放,欺我朝中无人,因此来袭。
我们隆泰皇朝自是不会输了这气势。
天子亲临,兵将人人奋勇,保家卫国,一时前线捷报不断。龙文泽与其部属愈战愈勇,趁胜追击,这一去已月余,竟仍没有班师回朝之意……
其实对于天子亲征一事,我总觉得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他是想以政绩来弥补隆泰皇朝建国三代一直未得到传国玉玺的遗憾。
传国玉玺又名“传国望”,相传为和氏璧制成。历代帝王皆以它为天下传承的重宝。他们相信,得到它,象征自已是受天命。一旦失去,则可能象征自已的王朝气数已尽。可如今,隆泰皇朝一直没有传国玉玺。朝泰开国皇帝——当今天子龙文泽的祖父当年从前人手中夺取皇权、占领皇宫之时,传国玉玺便随着那个皇朝的消失而神秘失踪。自此隆泰三代君主,无不以寻回玉玺为己任。
不想历经多年,传国玺仍然杳如黄鹤。
世人议论纷纷。虽无人敢公开说明,但心中却不那么踏实。皇族内部多年来不断有皇子们借此起兵造反,说自己才是真命天子……
当然,这一切都是男人们的政治。
而我这名小小宫女现在最该关心的,是我肩上的伤何时能好,会不会留下难看的疤痕。再往远处想,我应该担心天子回宫后会看上自己。
暗暗祈祷上苍,不要天子看上。不要让我也加入天子龙袍之后,深宫女子惨烈的争斗。因我柳荷烟虽外貌娇柔沉静,却是素喜阔朗之人。万万不如那些以勾心斗角为已任的嫔妃。
是的。我不会,不敢,亦不愿。
我愿做十年平安宫女,只求凡人幸福。
第二章 荷风苑
未来山庄前,我在太后的永泰宫中二十日,天天眼见嫔妃们来向太后请安。
我朝后宫自皇后以下,嫔妃共分三等十七级。分别是:一品贵妃、妃、夫人;二品贵嫔、嫔、修仪、修华、修容、淑仪、淑华、淑容、昭仪、昭华、昭容;三品贵人、美人、娘子。
宫中现有名号之嫔妃共三十七人。据说,人人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其关系相交纵横,你宫中有我耳目,我身边有你亲信,错综复杂。每日来请安的嫔妃,其中自有真心孝敬太后的,却也有受了宫规约束虚应个景儿的。
想那德仁太后何等精明之人?又是前朝后宫的最终得鹿者,何事能瞒过她眼?一众儿媳中固有真心喜欢者,也有不喜欢却念着皇上喜欢随意敷衍的。她除了明确表示钟意懿孝皇后贤德外,并不再对某位主子显出特别情感。因而嫔妃们不感拘束,又想着讨太后好,每日永泰宫中你去我来,说说笑笑热闹非凡。
我入宫的这年,夏天来得特别的早。眼见五月白日渐长,暑气愈浓。一向体态丰腴惧热的德仁太后,便想着要来浣月山庄小住。且婉拒众嫔妃们跟随服侍。太后之意,天气既热,不欲人去多了闹腾,心里反而更燥。
再则,太后的小妹妹礼亲王王妃府上距山庄极近。或者常叫来庄中姐妹闲话,或者听戏摸牌,再或者鼓乐泛舟烟波浩淼的三百亩荷塘之上……她也不用端着老太后的架子,既自在且有趣味。
况且德仁太后不过四十出头,也并不老。
太后知道这浣月山庄建庄时日长,且常年安排众多宫人留守,故此只选了几名贴身宫中亲随、太监宫女儿,并一众护卫,静静悄悄地开进山庄。
只不想树欲静而风不止——本意一心想着清闲的太后,才住得旬月便招来刺客,好一番闹腾……我一路想及之处,也不禁苦笑轻叹。
我再卧床几日,便又胡思乱想几日。天天吃那些加了雪蛤的药材,人也渐渐有了精神。终于在遇刺后的第十四日清晨起床,一路沿着雾柳烟荷、如玻碧水往永泰宫给太后请安。
浣月山庄的行宫一样被建造得金碧辉煌。永泰宫有着皇家细致的朱红雕花木窗与汉白玉地砖。室内黄色布幔家俱随处可见。白玉花薰里轻烟缭绕,燃点的正是太后最爱的淡淡茉莉花香。
我去时,德仁太后刚起床,正在梳洗。她中等身材,白净肤色,鹅蛋脸,眼睛黑白分明。慈眉中透着心机,善目里满写精明。一宫女已为其梳好“贵妇髻”,正往上插一朵大红宫花。
小萝一语惊醒梦中人。除去眼神,这太后确与我母有七八分相似。
我一面强抑内心惊奇一面走过去,对着太后盈盈拜倒。太后见状十分高兴,亲扶起身。
看着也大好了,她含笑看我:毕竟年轻底子好,若是哀家挨得此一剑,只怕真要去见阎王。
我嘴角微微扬起三十度。还未及说话,早被人一步抢先。那人替我笑道:太后娘娘说哪里话。您乃天子生母,原是天下最最有福之人。阎王老爷硬怕您福气太大,冲坏他地藏宫,偏不收娘娘!哪还敢想与您见面?可不又让他破财修建地宫不成?
说话这人团团脸,淡眉眼——正是太后身边老人赵嬷嬷。
赵嬷嬷果然是言语有道。她这话既显示出其不同寻常的地位,又很能讨主子们的欢心。这人原是太后从娘家带至宫中陪侍,几十年来一直跟在太后身边。做过天子乳母,加之其子赵风将军又当着天子身边四品带刀侍卫,因而她的身份非比寻常。帮人说情办事,暗地收受财物,不在话下。
君主皇权,权倾天下。而皇奴似她这般做至至尊,亦可以覆雨翻云。
让赵嬷嬷这样一说,那太后果然越发高兴。她向我笑道:让荷烟受累。你既救哀家,必得重赏。有想要之物,只管开口。我顺赵嬷嬷话中之意,低头说:太后娘娘洪福齐天,没有奴婢挡此一剑,娘娘也必能躲过此劫。奴婢不敢居功领赏。
太后点头笑道:你倒很会说话。又说:哀家前几日并不得闲。今日正想问问你成王府的事。于是问些陈年旧事。我心里一一揣度,仔细回答。
突然太后话题一转。荷烟,她问我道:你在宫外有未听说,京城未婚配的女子暗暗倾慕五皇子浩王爷,都想嫁与他?
我一怔,继而轻轻笑道:回娘娘,奴婢在成王府时,也略有耳闻。据说浩王爷人品出众,年少英俊又兼文武双全——自是人人喜欢。
可不正是如此么?!赵嬷嬷又在一旁陪笑道:老奴听见市井上传着句话儿,就是说咱们浩王爷的。说什么“宁被恶鬼追,要做浩王妃”。
太后闻言,一脸诧异:什么?这是何话?
赵嬷嬷笑道:娘娘别急,请听老奴解释。爱慕浩王爷的人众多,但能做王爷正妃的,却也只能是一个女子。因此落选少女,个个相思而亡,变成恶鬼。恶鬼们自不会就此罢休,于是去追打嫁给王爷的女子。一心想嫁给王爷的女子却不怕,编出这番话来。
嗯。太后听说,也笑:心意倒还坚决,只是这话很慎人。
荷烟,她转头问我:在成王府时,又可曾听说?
我心知话虽有,却是另一番言语。传说中说的话是“宁做浩王妾,不当后宫妃”,与这赵嬷嬷嘴里的言语天差地远——却又不便说明。于是强忍住笑,说道:回太后娘娘,奴婢在王府当差时,成日里并不出门,因此不曾听见。
太后闻言点头,命传早膳。膳食过来时,只吃小半碗便不再吃。她、用茶水漱过口,又向赵嬷嬷玩笑道:荷烟救驾,原该重赏。然哀家思前想后,很有些为难。赵嬷嬷陪笑道:主子有何难处?说出来看老奴能否为主子分忧?
太后道:难就难在奖她何物?奖少了,哀家怕失去皇家体面;但奖多,哀家却想省几两体己银子。你成日里博广旁收的,不知可有两全之策?赵嬷嬷笑道:这事好办。等回宫去,万岁爷亲征回来,娘娘只管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万岁爷自会奖荷烟。一来万岁爷为了娘亲,对荷烟必有重赏,能体现皇家体面;二来娘娘也保住体己,岂非一石二鸟之计?
太后笑道:好你个一石二鸟!哀家以为你老了老了便会稳重些。不想竟比小时还皮!哪里学得这些个市井粗话?惹哀家笑。看哀家哪日得了空可不撕你老嘴。
太后娘娘明鉴,赵嬷嬷也笑:老奴委屈。老奴是一心为娘娘着想的哇。
太后便又笑。揭开明黄色瓷碗的碗盖,低头吃了两口新用井水湃过的绿茶。屏退众人,只命我留下。听她赐坐,我忙告过罪,缓缓将半个身子斜坐在对面的雕花红木椅上。太后再次上下打量,点头叹道:果然是柳侍郎养出来的孩子。不仅模样长得好,身上自有一股子书卷气。
我忙起身称谢。
太后口中的柳侍郎便是父亲柳东海。我父为天下闻名饱学之士,获罪前曾官拜兵部侍郎。只是,我暗暗诧异:太后言语之中,怎么称父亲获罪前的官职?
这原是奴婢造化。我说:当年奴婢一家竟能得遇成亲王爷和成王妃。王爷与王妃对奴婢一家礼遇有加,并不曾当我们是下人——不仅聘请罪父教授其两位小王子学业,更允许奴婢与幼弟一同旁听,也许奴婢跟随罪父习诗作画,因此识得几个字。若成王爷夫妇并未关照,只命奴婢成日做那些挑水拾柴等粗活,虽罪父日日守在身旁教导,奴婢怕也只得流落粗俗。
太后闻言轻轻点头。她说:人确须有感恩之心,只你也不必太过自谦。学识固然师承你父,又或者是成王与王妃肯当你作千金小姐,你这模样又岂是旁人帮你长得不成?瞧你神态婉转,媚而不妖——倒有些哀家年青时候的影子。
我忙道:奴婢小时在家里常听罪父说起娘娘秀外慧中,当年风华绝代,一时无两。因而罪父在教导奴婢之时,怕是以娘娘为表率也未可知。
太后看我一眼,突然面色微变,竟一时无话。过半响才复又叹道:府上与哀家娘家原是旧交。想当年令祖获罪,哀家苦劝先皇无果,未能救你全家。这些年来每每念及,心中深以为憾。
随后她自己一挥手,叹道:旧年之事不提也罢。此次你救驾有功,哀家有意抬举。往后宫女活计自不必做,只需每日陪在哀家身边说说话,替哀家解解闷便算是尽了你心。
我忙跪下,低头说:奴婢谢太后娘娘隆恩。
太后道:你现今经此大劫,须静养时日。庄中有处名唤“荷风苑”的院子,哀家看着很好,又静,正适合养着。现赐你居住。另派两宫女并两个太监过去帮着做些事,兼照顾你。现你大病初愈,她又说:每日早上也不必按例过来。
我更是诧异,不安地辞谢道:奴婢何德何能?不敢领如此重赏。
太后闻言,脸色略显不耐。
柳荷烟只管领旨,她说:不必多言。
因太后有旨不议论刺客一事,礼亲王夫妇便是皇室中唯一知情之人。他们府上离得近,又是至亲,常过来请安并闲话。礼亲王增派手中尽数人马,庄中重兵防范,一时浣月山庄再度风平浪静,一派歌舞升平。
而我,就在这平静里,在一众宫人不同的目光之中,带领小萝等几人搬去荷风苑里。
荷风苑虽偏僻,却修葺精致,也很阴凉。从太后寝宫沿狭长的三百亩荷塘向西走至尽头,再顺着五彩鹅卵石一路过去便可到达。先入眼的是三两间白色外围房舍,房舍左右合围着的是荷风苑的红色拱形院门。院内种着成片的芭蕉,往里走临窗又种几十竿青翠湘妃竹。再往里是厅房。厅房又衔东西两房:东书房、西厢房。厅屋摆设干净简单。置一张紫檀木案几与檀木桌椅。几上置一只雨过天青的细瓷花瓶。这时节,天天有宫人采来新鲜荷花,高高低低插入瓶中。微风吹来一室清香,素淡幽幽十分怡人。
东面书房在建造时加伸出一处面塘临水的小平台。平台上围放青白色的石头桌子并四只石椅。三面围栏是大红色美人靠。西面厢房一色紫檀木雕花柜子、妆台、桌椅床品样样具全。家具雕花花样虽多却也并不重复:有梅花型、牡丹型、海棠型……床品雕花是应这苑名的荷花图案。床两旁挂着的纱帐,也是白纱底绣着水墨荷花。
我确认我是初来此地。但我心里,竟似住过多年一般。依依恋恋,中意十分。独自于厢房怔怔出神……突想起荷花暗寓,不禁飞红满面——幸得无人看见。
之后每日黎明即起。我梳洗整装,往永泰宫请安。我每日清晨,拿烟绿色玉石小瓶,采芭蕉与竹叶上露水。天天集齐一瓶,送给德仁太后煮茶。
太后初尝之下,入口既轻且浮,清香绕舌,十分欢喜。
我再随船娘入塘,收集荷花花心上晨露泡茶,亲手做出小茶果子。
不想太后吃着倒也觉得新鲜。
她赞我心思灵巧,越发喜欢。
第三章 奇怪的太监
这日,天特别热。
我又亲手做些新鲜的解暑茶点。待眼见响午已过日头西偏时,寻个小食盒装好,一路往永泰宫而去。刚至半路,正欲穿过涴芳水景处的月形如意门时,突然听门边处有人正细细交谈。
我听到她们言语之中,间或提及我的名字。
一怔,忙停下脚步。偷眼看去,交谈的两人原来是太后宫里两名年长的宫女。方脸的叫作春菱,长脸的唤作秋茵。不知为了什么,正在树荫底下闲话。
只听秋茵愤愤然地说:不过与你我一般是个宫女儿,长得有几分姿色,成日狐媚般在太后娘娘面前显摆,显得她倒能!现如今太后越发觉着你我粗笨……
春菱却在劝她。姐姐不必如此。她说:各人有各人的八字,岂能强求?再者荷烟能拼命为娘娘挡毒剑,并非常人可为。她人长得也好,娘娘欢喜,本也正常。
素喜春菱稳重大方,又听她言语回护,我不禁暗暗点头。
秋茵却仍不服气。她冷笑道:毒不毒剑我并不知道。她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却明镜似的。她既那样能,今日救娘娘,明日再去御前护驾罢!
你仍然那样要强!春菱摇头笑道:你这嘴里再饶不过人去。
秋茵冷笑道:我倒有要强的心,只没有那要强的八字!总不过是做一世宫女,服侍人的命。只是那一位也不必在你我面前拿模做样,明日能当上正经主子,我再服她不迟!只怕那时越发上脸,眼里可还不知有没太后娘娘呢——那时娘娘再悔可晚了。
春菱摇头叹道:越说越奇!就算是荷烟日后得蒙圣宠,眼里岂能没有娘娘?可见你是个糊涂人。
秋茵定要争个胜负。我糊涂?!她挑眉瞪眼道:妹妹今年二十一,我二十二。咱俩同一年进的宫,算算怕不也有七八年?咱们什么事没听见过?不说别人,只说那位主子,当年风光时又放谁在眼里?进宫当日坐象牙雕花七宝床;乘云锦内制流苏辇;暑天要吃冰镇百年葡萄酒;冬日要盖天山白狐腋毛被……吃的用的全要最好,恩宠长盛不衰。她又放当年太后在眼里?可见得小人最是得不得志的。
春菱闻言脸色大变。
姐姐提她做什么?!她失声道:还不快些禁声!姐姐好歹是宫中的老人,说话也没个计较,不怕犯这宫里忌讳么?
我看春菱如此紧张,不由对她们说的人与事十分好奇。正好奇着,突闻一声粗大男音旱天雷般猛喝道:好大胆的奴才们!竟公然在背后议论主子!
我也被那声音吓着。扭头看去,原来皇六叔礼亲王过来。此次他轻装简行,身边只带着一个小太监。料想春秋二人谈得入神,竟没发觉。此时两人见是礼亲王过来,也吓得脸色苍白。秋茵身子一软,颤巍巍跪倒。春菱随后跪下。
奴婢不敢。秋茵说。她一连迭声央求道:奴婢错了,求礼王爷恕罪。
礼亲王却不为所动。他冷笑地俯视着她们,嘴里冷冷吐出两个字:杖毙。
我大吃一惊。正想出去求情,却见他身后的小太监已先一步出声劝道:礼王爷息怒。这两名奴婢是太后娘娘宫女,是不是先去向太后娘娘禀奏,然后再……
也有道理。礼亲王说。他眯起双眼,皱眉喝道:两个大胆的奴才去日头下跪好了。不等旨不得起身。
两人不敢不依,只得一路跪去日头底下。
我暗自长嘘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出白色月门。走至礼亲王面前微微行礼,说:奴婢永泰宫宫女柳荷烟参见礼亲王爷。
嗯。礼亲王鼻中哼了一声。略看我一眼,挥手道:罢了。
谢王爷。我微笑着说。还想说话,突然礼亲王身后的小太监开口询问我。
你是太后娘娘的宫女?他上下打量着我说:咱家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我亦暗暗吃惊。好个大胆的小太监。我想,礼亲王素以家风严格著称朝野,他竟敢在这主子面前如此放肆无状?!虽然诧异,我仍低头笑道:奴婢入宫时日尚浅。此次是首回来山庄,公公不认得奴婢也情有可原。
我一面回答,一面偷眼看礼亲王。却并未见他脸上有何不愉之色。礼亲王只命我前面开路,一起去太后宫中。本想为春菱求情,又怕那黑面王爷正在气头之上,不肯轻易饶过。
于是三人沿荷塘边黄绿色成排岸柳,一路前行。
说是荷塘,却也不完全布满荷花。池水原为活水,有暗流直通庄外。远方水面开阔处波光粼粼,近岸处、白玉桥下或人工分隔出的九曲弯渠里,才有密集荷花。微风拂过,粉白荷花如凌波仙子翩翩起舞。三两只绿色蜻蜒飞过微皱水面,有只大蜻蜒窜起身子,歇于一朵含苞欲放的雪色并蒂莲花心上。
正觉好看,突听礼亲王轻喝:不好好走路,为何左顾右盼心不在焉?
我忙停下,低头微笑道:回王爷,奴婢只想记清楚蜻蜒驻足的并蒂莲花,明日好让人采来给太后娘娘煮茶吃。
礼亲王还未说话,又是那小太监抢先问道:荷花能煮茶吃么?你倒不妨说来听听?
再看一眼礼亲王,他黑着脸不作声。于是我抬起头微微笑道:公公难道未听说新鲜荷花可以入茶?趁清晨薄雾将散未散之时,鲜鲜采下荷花。洗干净并着当时一起收集的露水珠子,同入小银茶壶,旺火煮至水沸腾起色,可以以此水泡茶。
那小太监又问:吃这种茶有什么好处么?为何定要采并蒂莲花?
真是奇怪。我暗自打量他,这下看得明白。这小太监生得好俊!他约摸十七八模样,脊梁笔挺,气宇轩昴。虽身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太监服饰,他那通身上下的一股华贵气质,却难以掩藏。这粗布衣服,更称得他象一块土布包裹着的无双美玉。
唯一不同的是,美玉没有波光,而他有。
他眼波明亮清澈,一如天山山巅将要融化的积雪。
那小太监用含着积雪的眼波望向我,微微含笑。之眼神相触那一瞬间,我的脸突然一热,忙扭过头去。
荷花全身可吃。我说。
我一边走,一边微笑道:荷花花茶主要有清火、去热、消脂之功效,年长之人也有一时积食的时侯,它能帮助消化。荷叶还可蒸米饭,做菜。荷花汁加酥油与面粉可制荷花酥……至于奴婢看上这并蒂莲花,只是取它的好彩头,并无它意。
好一篇荷茶论!那小太监笑道:咱家只知道用荷酿酒,还是头次听说用其煮茶的。又说:素看宫女太监们个个不苟言笑,木头人一般。只不想永泰宫还有你这样的宫女。太后娘娘能有你这小宫女天天陪伴,确也算是件赏心乐事。
我一笑作答。三人一路行至永泰宫。
德仁太后刚刚睡起正在梳洗,命礼亲王厅房吃茶等待晋见。
我问了问,太后并无不妥,便放下心来。唤过一名稳妥宫女,交给她食盒。又交待她说:这里面有四样新做的小茶果子:一样冰糖绿豆糕;一样酥糖荷花酥;一样蜜汁糯米藕;一样玫瑰梅子干。
待要走时,又不放心。回头嘱咐道:娘娘用过这些甜糯之食,须得吃几口热茶消腻,以免积食夜里睡不安稳。
那宫女一一记下。我说罢回头,却见门口站着那小太监,正眼睁睁看我说话。
我的脸又一红,忙扭过头去。他见状却并不说话,转身离开。
因记挂春菱安危,我并不按原路返回。远远找块树下石头坐着,不时打量宫门口动静。此时日头尚未西沉,地上暑热未消,头上知了叫个不停。
礼亲王进去已半个时辰,还不见出来。
我就有焦急起来。人更觉得热,伤口隐隐有些许作疼。鼻尖上冒出一些细密的小汗珠。正准备拿了帕子拭汗,突见那小太监一溜小跑出宫门。他看见我,迎面过来。
我忙站起身。他上下打量我,点头笑道:可找着你了!咱家还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原来你就是那个吃了浩王爷雪蛤的小宫女儿。
嗯?我诧笑道:公公此言何意?
呵,他笑。他打量我说:你可知那雪蛤是浩王爷寻了整八年才得来。原有一公一母两只,平时稀世珍宝贝般放着——寻常人看一眼可都不行——只防着哪日有大病时可续命——偏被你吃掉那只母的。
停一停,他又说:礼王爷才刚跟太后说起,要咱家过了明日便服侍浩王爷去。咱家若见了浩王爷——哼哼,少不得可要说遇见吃了他雪蛤之人。
原来,雪蛤竟珍贵至此。我心下好生感激,忙道:多谢公公告之。请公公见浩王爷时,代荷烟多谢王爷救命之恩。且说荷烟深感皇恩浩荡。
谁知我一语未完,那小太监脸上早已不耐。他叹口气,笑着挥着手说:罢了。又是这几句话儿。咱家早已听得不胜其烦。我又是一怔,向他笑道:公公原非俗人,竟看不出荷烟是真心感激?
那小太监闻言来了些兴致。宫里也有真心?他笑道:依咱家看,你这话说得可未必有诚意。
我诧笑道:公公何出此言?他笑道:你刚来宫中,可曾见过浩王爷?
没有。我说:都说浩王酷爱游历,行踪不定。奴婢还无福得见。他点头笑道:可不是么?!不了解咱家主子,妄下结论——怎知那王爷不是强不过太后之意才交出雪蛤来?
我听他此问,不由得怔住。歪着头,细细想了半日。抬头时,正见那小太监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慌,正色道:公公,荷烟断定浩王爷不是这小气之人。
他闻言先是一怔,随后点头道:你既如此说,想是知道咱家主子为人?不如说来让听听。日后咱家行事说话也能摸对主子脾气,不至于枉送性命。
我心念一动,笑道:此话说起来有倒些费功夫。若是平日里闲着,说说也没有什么,只如今我两个姐姐还在日头下罚跪,荷烟哪里有心情与公公闲话?
果然,那小太监不屑一顾。什么难事!他笑道:礼王爷只怕早记不得。我们只须说是礼王爷之意,找人去叫她们起来。
公公说得轻巧,我抿起嘴儿笑道:礼王爷的意思是你我能假传的么?
第四章 雨夜
那小太监闻言果然犹疑。他抬头一会儿望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俯身看着我说:刚被罚的两个宫女除对太后娘娘不敬外,议论的不是你么?我微笑点头。他见状微微冷笑道:罢了。本性难移。宫中若要杜绝这背后损人恶习,只怕真须动用重典。
公公,我忙道:她俩个言语不敬,原因荷烟而起。并非直冲太后娘娘。这次已得教训,哪里有下次?做下人的滋味你我原比别人明白。因此求公公体谅,帮去王爷面前求情。也是公公功德一件。
那小太监有些疑惑地看我。过了片刻,他点头道:好罢。下人也是人。咱家也不在乎多救她们一次。礼王爷若要责怪——你不要怕,有我。
他一言既出,便不耽搁,招手叫过一名太监,假传礼亲王话,如此这般交待一番。那太监因见他随礼亲王一同前来,其服色比自己高出级别,答应着忙不迭的去了。
我们眼见着那太监远远走过一处假山,消失于视野。
荷烟姑娘,那小太监问道:你心里真不想出这口气么?我展颜笑道:民口如川。自古可引、可导而不可堵。从来背后议论人者,从乡村至皇宫,谁能禁住?闻者自嘈:“闲的是他,恶的是我,争什么?”
那小太监听说,本来就明亮的眼里闪过一道光芒。也笑,他说:你倒是“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我们相顾莞尔。
他点头轻叹道:咱家现才明白,果然人之胸怀,不能以身份名气论判。如雷贯耳的真名士里有鸡肠小肚之人;而深宫里的小宫女,也有胸襟广阔之辈。
我听得脸儿一红,轻轻的扭过头去。那小太监看我红脸,一时呆住。过了半日,他突然拍手笑道:差点忘记大事!咱家从没未见过浩王爷,总担着心,怕服侍不好丢掉性命。所以想多听些新主之事,以便想多了解些个,以后当差才不至于出差子。你快些与咱家说来。
他是未雨绸缪——但只有本身够聪明的人,才能如他这般想到与做到。
公公果然聪明,我轻叹。装出管教姑姑气派正色道:只是你太过活泼。有话说各花入各眼。礼王爷虽喜公公机灵,却不能指着浩王爷也一定欢喜。我停一停又道:不过浩王爷胸襟宽广,公公应不会有性命之忧。唯今之计,当以不变应万变。须时时死守我们做下人的规矩——就算别人有心害你,只怕也无机会。
那小太监又笑。
你不必语出安慰。他说:你并不认得咱家主子,什么“胸襟广阔”之言,想必只是凭空想出的赞美之辞。
我额上又沁出汗来。天很热,被他这样询问,更热。
我拿出白色绣花丝帕拭汗。感念他两次出手相救春菱,因向他轻笑道:公公大可放心。你主子十岁那年,先皇三弟罪王“恒叛”扬言得到传国玉玺,说他才是真命天子。他聚集一些盲信的追随者造反逼宫,一月攻陷数十座城池。先皇为磨砺各皇子,曾让你主子随定远侯平定“恒王之乱”。在我军成功破取首个城关后,定远侯原意要杀尽城内民众以示军威。你主子却说,他们是我隆泰皇朝子民,不过迫于“恒叛”淫威不得以而随之。人人皆有父母,人人皆会有子孙,何故忍心屠城?又说,战而屈人之兵视为下,不战而屈人之兵视为上。定远侯一听之下,深以为然。于是善待降民,发消息进其它被叛军占领城镇,说凡投降者一律厚待,有取叛军首领首级者重赏……那些被逼进叛军军中造反之人,纷纷阵前倒戈。平叛之战从此势如破竹……可叹世人只知定远侯英勇无双,却不知有浩王爷一句话加速获胜时间。
我看见那公公怔怔出神,又笑道:你主子当年便如此仁爱,现如今只怕更是爱民如子。公公一颗心,大可放回肚中。
谁知他偏不放心。他又说:都说人之初,性本善。当小孩时,自是见不得恶,却不知长大后心性又如何?
我叹口气,苦笑道:三岁看老。荷烟虽进宫时日不长,却常听说你主子视钱权为轻,只素爱游名山大川,游戏人间。这样人物,又岂是人间凡品?你且收心,好好服侍罢。
说罢微微展颜,我也不等他再问,转身步履轻快地往前走去。隐隐地,好象听见那小太监在说着什么,也装未听见,不再理会。
刚走得百米路,远远听那小公公背后高声叫:柳荷烟,王爷吃中你做的小茶果子,明日咱家再来拿些。
我只答应一声。仍不回头,一路去了。
这日傍晚时分,天特别的闷。远处天空,有大片乌云正迅速往头顶压近。视线渐渐模糊。风起,暴雨将至。再去永泰宫时。有宫女说,太后自礼亲王离开一直无语。略一思索,我便立在宫门外没有进去。众宫人相互垂手,都感气闷。良久,里屋传膳。伺膳宫人忙不迭送入。不一刻出来,说太后只略吃了些白粥。
雨仍未下。
头顶有惊雷滚过。
春菱踩着滚滚雷声出来。
太后娘娘已睡。她说:大家各就其位,该干嘛还干嘛去。正说着,雨柱突然哗啦啦泼下。地面冒起丝丝热气,鼻子里呼着夹杂水与花草泥土混合的青气。我们忙拿出雨天点的琉璃宫灯,一字挂于屋子及回廊檐底下。隔着水幕远远看去,人与红灯恍惚迷离,平增几分伤感凄艳。
毕竟是太后贴身宫女,我虽不当值,还是在屋外站立一会儿。估计酉时已过,仍不屋里有异常动静。加之雨声已由哗啦啦改成淅沥沥,那被刺客刺伤的伤口也隐隐觉得略有痛疼——于是支会一声,一手拿黄油布雨伞,一手提小绣球宫灯,返身回去荷风苑服药。
我刚走至回廊尽头假山处,突见两黑影闪过。刺客?!心里暗暗一惊。又怕是自己眼花,不肯叫人。壮起胆,提灯慢慢照去。轻声喝问:谁?
两黑影迎着我过来。当前一人,竟是白日所见、礼亲王府的小公公。
待我看清他面容时,没由来的心里一轻。长舒口气道:可不吓死人了?!这又不打伞又不穿斗笠的,差点当公公作刺客呢。
雨幕之中,好象那小太监神情微怔。他并不接我话,只小声说:你快去禀奏太后,说小三儿求见。
什么?我问。雨声沥沥,听得有些含糊,拉他至回廊底下向他笑道:这么大的雨,你也不知道避一避?太后今日略感不适,酉时已歇下。公公有事明天再来罢。
小三儿闻言,有担心,也有失望。太后娘娘有何不适?他问:娘娘为何这么早就安寝?
此时听清他的声音,不觉一怔。不对!我迟疑地想,他这声音好象与白日那小太监不同。再看他时,也不见这小三儿穿着太监服饰。
不好,我心里一沉。难道刺客要鱼目混珠么?眼前的这位小三儿,莫不只是长得象那小公公?
悄悄看一看左右,又并无他人。
不肯表示疑惑,我强笑道:娘娘只是有些闷。你明天赶早来罢。
那小三儿却不肯。
我有要事。他说:你且与我俩在这庄中找在间屋子住下,再去拿点吃食来。记住,不得声张。
我更疑心。微微笑道:荷烟不过只是个宫女,无权安排二位吃住。不如这就回了庄上总管事张公公,再作安排如何?
不好。小三儿说:我们明日见过太后娘娘便走。我们此行,并不想太多人知道。
闻言我已狐疑万分。假作为难状,思考片刻。眼里心中将小三儿与那小公公比较不下几十回。
果然不是同一人。
唯今之计,我心暗忖,须带他们远离太后娘娘。于是向小三儿等两人笑道:不如这样,我那处静,也有茶水果子。二位若不嫌简慢,跟去我屋里如何?
小三儿略略迟疑。可能他也并无他法,于是点头同意。
我微微一笑,拿起宫灯前面引路。一路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雨渐小,渐无声。四周沉寂黑暗,一如我此时心情。再试探小三儿,果然他放着更快更方便的大路不走,偏偏选择坐船去听雨轩。
再加深一层疑虑。
走至池塘入水处,小三儿身后之人,手脚麻利地解开系船缆绳。我站在他们身后,手中黄色宫灯的灯光可以照亮他们全身。我看见他们身着黑色夜行衣与脚上黑色骑马靴,衣服下摆与靴子上均沾有少许泥泞。
很明显他们是远道急施而来。
再看小三儿身旁的另一个男人。我眼里看到的是一个虎背熊腰,黑脸蟒须的大汗。他双眼睛圆睁睁小灯笼般,令人望之生畏。不消细想,这大汉明明白白是个从武之人。
背心一寒。我悄悄左右打量,寻思着能否逃开。其实这一路上曾几次想调头跑开。只未遇见侍卫,不得机会。既不能强行跑掉,也只有尾随他们上船。极不情愿地刚踏上只脚,船身受力突然一荡……这样的黑暗,这样的心情,脚下摇晃令我轻呼出声。小三儿见状忙起身过来,慢慢接过我双手上的物件,俯身轻轻吹灭宫灯。
我们三人顿时沦陷于黑暗。
正感无所适从,右手突然被小三儿手掌握住。他手心十分温暖,慢慢将我引至小船中间。
他握着我的手,低声说道:坐罢。
他一直一直握着我的手,直至我缓缓矮身坐下,才慢慢放开。
而我,从未试过与陌生男子牵手,突让小三儿这么暖暖一握,突然脸热心慌,茫然失措。“执子之手,与之偕老”——一句古话,窜入脑中,挥之不去。其时我与小三儿相对而坐,两人距离不及伸臂之间。黑暗之中,虽然不看清他的模样,但禁不住他均匀的呼吸,夹带水气若有若无地拂上我面。
他的呼吸又柔又软,好似情人温柔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月黑。船小。脸红。心跳……我不由大窘,悄悄拿双手捂住脸。
四周蛙声一片。
阵阵花香暗暗汹涌,将我们层层包围。
第五章 荷塘夜行
开船。小三儿低声说。
黑脸蟒须立在船头答应。他一撑长杆,小舟向前一挺,鱼儿入水般悄无声息地向前划去……
突然,岸上有人大声喝问:谁在水里?船上之人均是一惊。我抬眼看去,只见一队巡逻官兵正提着红红的灯笼往这边探照——想是水之声将他们惊动。正想出声,那小三儿猛地伸过手来扣住我手上脉搏。
他扣得很轻、很紧、但很坚决。
我略沉吟,继而扬声道:回大人,是奴婢在水里。奴婢是柳荷烟。
因我们熄了灯,岸又远,在侍卫灯光照程之外。那些人认得我的声音,又知道柳荷烟常下池采荷集露——却终究有疑惑。那领队再叫道:不知荷烟姑娘带着灯没有?这黑乎乎的,当心掉进水里可不是玩的。
我恢复平静,随既扬声道:谢大人关心!带着呢,刚熄掉。奴婢与船娘正在等一朵只在夜里开放的荷花。若打着灯照,花就不开了。
那人听说,笑道:荷烟姑娘好兴致。也不再多问,带队一径离去。
见他们去远,小三儿轻笑放开我手。复又冷笑道:好一群笨奴才!竟这样为所你骗。世上只说昙花夜开日败,难为你强加到荷花上头!现我俩若是刺客,今日姑娘可不是助纣为虐么?
公公说笑。我说。
我不动声色地说道:我纵信不过公公,难道还信不过礼亲王爷么?不得已说谎骗人,只不过不想声张误事罢了。再则“助纣为虐”一说,荷烟何以敢当?现如今即便公公有本事找来商纣当前,以我无盐嫫母容貌,又岂能扮苏妲己,幻化狐狸精?
小三儿听我不住嘴说话,禁不住“扑哧”而笑。好个伶俐的丫头。他说:我想你是念过几年书?我轻笑不答。小三儿又问:你是姓柳,名荷烟么?
正是。我笑着说。我主意已定,心里恐惧早去大半。
果然好名。小三儿笑道:清风扶杨柳,淡烟失荷花。
我轻轻莞尔,笑道:公公刚说的那两句话,原可作一幅水墨画的
淡淡风儿淡淡柳,淡淡烟儿系渔舟。
淡淡池塘鱼儿游,淡淡荷花淡淡藕。
淡淡胭脂淡淡酒,淡淡轻愁锁眉头。
淡淡月儿人倚楼,淡淡相思鲛绡透
……
我一路不住口往下说去。小三儿一言不发。过了半响,他才笑道:好一个“淡淡”!你果真是宫女?莫不是后宫妃嫔罢?我抿嘴笑道:天下人读天下书。偏我这个小小宫女,小时也上学识得字的。
那小三儿还要问。天公偏不作美,哗地一声,急雨兜头而下。我手中只有一把雨伞,因而略略有些犯愁。正犹疑间,小三儿早命船行岸边。他立起身来,迅速采下几片荷叶。并将其中一片轻轻反扣于我头顶。
荷叶又圆又大,正好挡住满天雨水。小三儿自己也头顶一片荷叶,在夜雨中抚掌轻笑道:乱云愁,姑娘你满头风雨,原应我用这荷叶为你遮挡。
三百六十行,这刺客之中果然也有有才识趣之士。
我心微动。
一路无语,继续鱼行听荷风苑。不多时,骤雨停歇,舟近岸边。近水的荷风苑仍燃着灯。窗棂明亮,其中透出桔色暖暖光芒。小萝还未睡,她必定侯在屋中,等我服药。
念及此处,我心温暖。
听见水声,小萝提着红色灯笼过来。荷烟姐姐么?她站在岸边扬声问道。
我微怔。奇怪,她怎么知道是我回来?
是的。我说。上岸时,紧紧握她手,一面用眼示意,一面笑道:这两位爷是礼王爷府上的客人。办差办得晚了,现要在我们这里用点东西吃点茶,休息一会儿。你去拿些今日做的小茶果子,泡上上好的茶叶,用井水湃着端来。我去取两条干毛巾给他们吸吸头上的雨水。
一面说,我一面将写字在小萝手心。
她好象明白。
灯光下,小萝一张脸虽然苍白如纸,却连连点头答应——只是握着我的手,掌心全是冷汗。
我带小三儿两人进入厅房,找出两条干净毛巾递过去。从暗处来到灯光下,那小三儿突然看清我的脸——呼吸有那么一刻停止。他好象想开口说什么,突闻屋外人声鼎沸。点点红色火光聚集成片,将屋外照得亮如白昼。
何大人!小萝哭声传进来。她叫道:荷烟姐姐在里面!他们捉了荷烟姐姐!
啊?我暗自吃惊:小萝才走,怎么何统领他们来得这样快?
屋里两个男人对望一眼,又同时将目光看向我。那小三儿倒也镇定,居然侧头朝我微微一笑。
是你叫来的侍卫么?他问。我闻言冷冷看他,轻轻点头:是。
女子果然善变。小三儿冷道:适才在船上还有说有笑,怎么说翻脸便翻脸?
我悄悄拔下头钗握在手中,紧紧盯住他。嘴角微扬,说道:多谢小三公子适才为荷烟遮风挡雨。只是皇家山庄,岂容二位公子来去自如?你们意图不轨,一旦得逞,定然天下大乱。彼时黎民百姓凄风苦雨,更有谁来遮挡?
呵。小三儿闻言不怒反笑。
宫中竟有你这样大胆的宫女儿?!他说:今日可真让我长了见识!
我正要说话,门外叫嚷再次传来。侍卫们齐声高喊,令刺客放掉人质,伏手就擒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浪浪惊涛拍岸。
这可成什么样子?!小三儿说。他微微皱眉,面色一肃向那黑脸蟒须道:赵风,你出去找何双全进来。记得让他一人进来见我。
赵风?这名字,怎会如此耳熟?我暗自吃惊,正回忆,何统领已小跑着步子进来。
奴才何双全给皇上请安。他叫道。双膝跪倒在门前,口中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我怔住。什么皇上?皇上不是在边关么?还有赵风——是的,赵风!我突然想起,赵嬷嬷独子正是此名。赵风——天子龙文泽随身侍卫。天!大惊失色,不及思想,忙迷迷糊糊跟随何统领跪倒。
那时我的心里又是疑惑,又是害怕,又是紧张,又是欢喜。
我手心微微出汗。
罢了,罢了。龙文泽再次皱眉。都起来。他说:叫得这么大声,定要人知道朕从边关回了么?
何统领忙道:奴才不敢。他接着吩咐门外侍卫由攻改守。找个极妥当之人去御膳房,只说太后娘家有贵客来到——神不知鬼不觉地为天子与赵风大人安排下晚膳。
及至饭菜送来,赵风又被带至外间食用。何统领、我与小萝立于龙文泽身旁,服侍他享用。
他不说话,我们三个站在旁边,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尤其我心情复杂,不知福祸。
我悄悄地细看天子龙文泽。他二十一、二岁年纪,绝对称得上是儒雅英挺。他侧脸线条有如雕塑,此时柔和的灯光投上他脸,看起来微微温润光泽。
更衬得天子通身气派,宛若和氏珍璧。
他吃得很慢。
我发现龙文泽的手指十分修长。他的手很柔、亦很软。令我情不自禁想起船上一幕。是的,我想,适才便是这双足可翻云覆雨的手,暖暖地牵引我手;也正是这双手,亲自采摘荷叶,为我遮挡满头风雨……
心微微狂乱,脸颊潮红再起。
龙文泽用完膳,并不离开桌子。他微微侧过头,问何双全道:何爱卿,朕适才有一事不明,很想请教你与柳姑娘。
何统领闻言慌忙跪倒。他以首触地,颤声道:皇上言重。有话您只管问奴才,奴才又怎敢当皇上一个请字?
我见状只有放开手中正在收拾着的碗筷,跟着他身后,缓缓跪下。小萝见我俩神情严肃,也“扑通”一声,原地跪倒。
你们也不必紧张,龙文泽微微一笑。他说:朕只想知道你们刚才是如何传递信息,捉拿朕与赵大人的?他嘴上虽然说得严肃,语气里调笑成份倒占了七分。
话虽如此,何统领却被吓住。他连连叩头,声音更颤。奴才该死!他说:请皇上责罚。
说罢。龙文泽说。他端起白瓷茶杯,吃口茶淡淡道:朕恕你无罪。
何统领仍不敢抬头,眼睛望地面回道:回皇上,那时奴才正在太后宫前值班,听一手下过来讲,说荷烟姑娘也不打灯,和船娘正在湖上找什么只有半夜才开的荷花。奴才派人去查船娘住处,却又并未少人。因此派人过来盯着,又暗地里在永泰宫加强戒备。所以您几位这边刚上岸,那边就有人回报,奴才立马带人赶过来。却不想……不想竟冒犯圣驾。
哼,龙文泽冷笑道:你也算是明白人,偏你手下养着一班蠢才!当时一个宫女随便两句话也信?去得那样快,也不多盘问几句。
奴才知罪。何统领道:一般宫女,那班奴才肯定会命靠岸严查。因是荷烟姑娘……他看我一眼,并不说完。
龙文泽也看我。他一看之下,并未发现我长有三头六臂。于是仍向何统领道:说完!
那何统领既要揣摩天子心思,又要脱开自己干系。于是回道:一则这荷烟姑娘原是成王爷家里的家养奴婢,知根知底;二来早先宫里闹刺客,她曾替太后挡下毒剑,险些命丧黄泉。因此大家信她忠心不二,所以就没细查。
龙文泽并不问何统领,却俯下身子看我眼睛。是么?他问:何统领此言当真?
他呼吸再拂我面,年青男子气息咫尺吐吞回绕,我一时恍惚,满面通红。
嗯?!龙文泽见我不回答,侧过头看我,鼻中轻轻的嗯了一声。自知不得不答,我抬起睫毛,迅速扫过他面。复又低下头,很轻很轻地微微启齿。
回皇上,我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这原是奴婢应做的。
龙文泽展颜一笑,亲手扶我起身。
************************************
"淡淡"系列,本文原创小诗,希望大家喜欢.
第六章 天子之宠
屏退何统领与小萝,屋中只剩我与天子二人。他不开口,我更不敢出声。室外骤雨初停,蛙声三三两两,蝉声错错叠叠。蛙蝉之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屋内宁静得有些压抑,一如山雨欲来。淡青色瓷瓶里荷花清香随风飘浮于空气,幽意暗生。有穿堂风吹过。因荷风苑临水而建,我们并不觉热,坐静后反觉凉意。
我微微打个冷颤,龙文泽立时查觉。
他终于开口向我询问关于刺客诸多事宜。虽有太后严旨,但我见他夜访山庄,便不再隐瞒,一一据实回答。龙文泽听完,又询问了几个细节,细想一回。
适才你叫朕什么公公?他看着我笑道。他说:你拿朕当别人么?我心乱跳。我哪敢说他与一个小太监长得相似?只得含糊回答道:回皇上,因夜里看不大清楚,奴婢是认错人了。请皇上恕罪。
幸而龙文泽并不追问。又询问我当时如何会当他是刺客。我大致讲一遍内心想法,一直说到:故此奴婢大胆在小萝手心里写字,让何大人过来。只不想何大人早有布兵,比奴婢更快上一步。
龙文泽含笑道:嗯?那个叫小萝的宫女也识字么?
回皇上,我说:小萝原是不识得字。偏只认得她的姓氏,而她又正巧与何大人同姓,因此奴婢在她手心写了个“何”字,又对她做眼色,想必她能明白。
三十六计之连环计。龙文泽点头微笑。他自嘲道:不想朕堂堂天子,竟被你二人设局!
我闻言忙红着脸跪倒,以首触地。
奴婢死罪。我说。
龙文泽含笑轻轻扶起我。不知者不为罪。他笑着说:不但无罪,而且有功。现有你与何双全那样的人才,朕才能放心母后安全。说罢,他并不放开我手,拉着一径前前后后地看书房。看完书房,又看厢房。
刚踏进厢房门,他突然停下。他望见荷花床帐,微微一怔,眼神中掠过一丝恍惚与犹疑。半响,方才转过头向来看我。我大窘,顿时羞了个满面桃花。
突然间,屋外“哗”的一声,雨水再次落下。有风将水气吹入。一张宣纸被风由桌上送至他脚下。他俯身拾起,拿至灯前细看。我定睛一看,脸更红。这画作原是我前几日一时兴起信手绘下、并未完成的仕女图草图。其画意取自李清照那首的《如梦令》。整幅画因要表现夜色,并未着彩,只在那美人双颊与嘴唇上轻轻晕些胭脂红色。
我看见龙文泽面色又是一变。他一面看,一面缓缓吟道: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他轻轻长叹口气,抬眼望向窗外茫茫夜色,只不言语。
半响回过神来,他轻声问道:果然意境很好。是谁画的?我忙回答:回皇上,此为奴婢信手乱画的草图,自是入不得您的法眼。
龙文泽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我:真是你画的?!你也很爱荷花么?我忙小心答道:回皇上,此画确是奴婢画的。荷花凭湖临风,本为水中君子。天下女子不喜欢此花的,只怕不多。
是么?龙文泽说。他眯起双眼道:天下女子都爱荷花么?朕看也未必。出污泥而不染……天下能有几人?只有那种本身心性高洁……说至此处,却又不肯讲完。他再看我一眼,笑道:既是乱画,朕正好胡乱点评一番。
天子爱画,举国皆闻。我微微一笑,只得任由他去。
俗话说,行家看门道——我这画虽只是草图,毕竟厚积薄发,功力略显其中。
嗯,画得好。他说。他正色道:怎么画得这样好呢?竟比我朝第一画师画得还要好。
我朝第一画师?我闻言微怔。父亲未获罪之时,画作举国有口皆碑。尤其我父山水画画得出神入化,世人送其美称为“柳山水”。皆以得其一画为荣——只不知龙文泽口中所指何人?
他看我发呆,自己倒先笑起来,拿手刮我鼻子:朕便是我朝第一画师!朕是说朕的烟儿画得比朕还好。我听他叫“朕的烟儿”,脸上刚刚退下的红潮复又起来。他走至身后,轻轻环抱我腰。我身子一僵,继而微颤。他抱得更紧,与我叠头并肩,一起看画。
立意也好,他说:构图也好,水墨浓淡也好,人物神态也好,笔法也好……平日朕作画,时常有人在耳边说朕画作天下无双,没想这里只一个小小烟儿,就将给朕比下。
将皇上比下去?我心一紧。但听他语气中并无不悦,也就放心任他抱着。
这画为什么没有题字?龙文泽又问:让朕来给烟儿题写好么?
好。我说。我在他怀中浑身发烫,轻轻点头。
龙文泽提起笔,略略思索片刻后方才笑道:朕觉着,最好还是它原来的名儿,就题写“误入藕花深处”如何?我点头轻笑道:回皇上,果然不错。这名儿题得很好。奴婢想,只怕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贴切的。
龙文泽闻言一笑,大笔一挥,将这六个字酣畅淋漓的题写上画去。写完,他自己点头笑道:画也好,字也好。放在一起更是绝配。
我脸上又是一红,忙低下头。他看我红了脸,突然丢下笔,一把将我抱起,往西面厢房走去。我脸更红,头埋在怀里再不敢抬起……
放下荷花纱账,他开始轻轻吻我。我浑身轻颤,缓缓向后倒去。满头青丝散落绣花枕面。他随之倒下,轻轻吻我发丝。我一时心神俱醉,正不知该迎该拒,他却突然停下。
他微微迟疑,看我的眼神掠过一丝迷茫。
终于,他闭上眼,将头低低俯贴在我脸旁慢慢摩挲。
真好,他说。他闭着眼睛,轻轻地说:真好。
我闻言略怔,肩上伤口在他的抚摸之下突然猛然疼痛,不由轻轻叫出声来。文泽再次停下。他看我表情颇为痛苦,慢慢拿下我手。很温柔很温柔地除下我左肩上的轻纱,然后将自己嘴唇滚烫地吻向我肩上浅红色的伤痕。
我浑身僵硬,而后轻轻颤抖。他微抬起头,低低问道:你,是不是很怕朕?
我心神恍惚,口里只说得:回皇上,奴婢……二字,便再言语不得。他用嘴压住我唇,轻声而霸道地说:不要出声。朕喜欢你,以后在朕面前不许再自称奴婢。
朕喜欢你。他说。他仍闭着眼,轻轻吻我。朕要你。他又说。他喃喃如同自语:朕要你。不许你再离开朕身边。
窗外,雨声更密。
耳边,龙文泽喃喃轻语。我一时醉在他温暖怀中,不知今夕何夕……
骤雨不知何时停歇。隐隐约约,有月光透进。身畔文泽沉沉睡去。而清醒的我,若不是能亲眼见他脸、能亲手摸到他发,真疑心自己身处梦境。
我轻着手脚下床,只作简单梳洗。披件芙蓉纺雪色薄纱长衣,借着月光再看昨夜那画。
误入藕花深处!我心微叹:果然是误入!想我柳荷烟并无邀宠之心,捉刺客偏遇见天子——发过的誓,立过的志,一朝“误入”,将前言尽弃。
我出一会神,轻悄悄走到外面临着水儿的平台上。“月来一地水”,那些石桌石椅子被月光笼罩,看起来很冷。可是,我的心,为什么又这样热?
抬头问明月,明月亦无语。
文泽突在从背后将我环抱。他一面吻着我脸一面笑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唬住。我想转身行礼,无奈他双手紧紧,也只得作罢。于是任凭他抱着,轻轻地笑:时辰尚早,皇上怎么起来了?
嗯,文泽含笑道:朕习惯早起。
果然天子难当。
可不是奴婢笨么,我想了想,也笑:若平日这个时辰皇上只怕正早朝罢。还未说完,耳垂突然被轻咬住,浑身又痒又麻。我受不住痒,咯咯笑着,在他怀里挣扎。他低笑出声:哼!朕让你再说“奴婢”二字!
奴婢……我忙笑着告饶:啊!……不……呵呵……烟儿再不敢了。皇上您就饶了烟儿罢。他听我求饶,方才作罢。想想又“扑哧”一笑,抱着我腰的手紧了紧。他笑道:可还称自己是个“奴婢”?!敢当着朕的面叫朕“公公”,又拿朕当刺客,这象是个“奴婢”么?便是朕的皇后,又哪里有你这样的能耐?!
听他调笑,我心一甜。偎进他怀中不再作声。
一时东方既白,水天交接处现出鲤鱼肚色。文泽牵我手回至厢房。我正帮他梳着头,文泽突道:本来朕想送你件礼物,偏走得充忙,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日后回宫再送与你罢。
我抿嘴小声笑道:皇上不是给过礼物么?又还要什么?文泽一怔,笑道:朕给你什么?
我拿出几根长发给他看,红了脸道:才刚收拾帐子时捡来。短些的是皇上您的,长点的是烟儿的。若皇上恩准,烟儿将它们编在一起,放进荷包里带于身边。从此结发而居,一生一世不分离——这发丝便当是皇上送给烟儿的礼物可好?他听我说得精彩,不由得点头笑道:果然是个小人精儿。这样讨巧的事,偏让你想出来。
我笑道:皇上恩准了么?文泽拉我至身边,轻声道:好是好,只万不可让他人知道。否则朕止不住多少人暗地里与朕“结发而居”呢。
我闻言想笑,又强忍住。朝他盈盈拜倒,正色道:谨遵陛下喻旨。
他笑着伸手将我扶起。
我回他微笑,心中无限甜蜜。
第七章 皇子龙文浩
梳洗完毕。我们跟随文泽乘坐的黄色小轿,一行人静悄悄去向永泰宫中。
文泽一见太后,立时几步上前跪倒。我的见他带着略有嘶哑的声音说:皇儿不孝,几天前才知母后遇险,来得迟了。
我等见状忙跟在文泽身后扑通通跪倒一片。
太后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她下地亲扶文泽起身,叹道:是哀家不让他们说!原是怕皇儿担心,影响作战,不想皇儿到底还是来了。
皇儿,她又说:军中不可一日无帅,皇儿这来可不会影响前方战事么?文泽笑道:请母后放心,我军胜局已定。目前退敌军八百余里,不日将直取目布尔宁首府蒙哥蒙。皇儿这几日不在军中,一切军务自有老将军陈胜之负责……
母子久别未见,何况太后又刚躲过场劫难。二人说得入神,竟不记得让我们起来。我正双膝酸软,突然听见身后一人大声说:太后与皇上母子重逢可喜可贺,只先让咱们这些可怜的小奴才起身罢。
我大吃一惊,回头看去,身后正跪着昨日见那位礼亲王府的小太监。我又急又怕,忙对着那不知死活的小太监偷使眼色。
文泽眉头一拧。他正要发作,突然看清说话之人立时大笑。他点头笑道:朕当是谁?原来是浩公公。果然与朕长得有几分相似,倒也不怪别人认错。既是咱们浩公公开口,朕也不得不准,都起罢。
大家一起谢恩时,又是那“浩公公”声音最响。奴才谢过皇上!他叫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谢过太后千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听他说得那语气,跟唱歌全无二致。
文泽招手笑道:你过来。待那“浩公公”走至身前,文泽一拳打在他肩头,笑道:长黑了,也长高了。“浩公公”顺势对着文泽单膝跪倒,正色道:皇上圣意拳拳,奴才谢主隆恩!
德仁太后微笑道:他几时进来?哀家竟不知道!皇儿还不快给你这五皇弟找个媳妇,省得没人管着,也不愿家去,成日四处乱跑,见不着个人影。
“五皇弟”?我闻言一惊。
我不停偷眼看向“五皇弟”,心中又惊又羞。没想到这“浩公公”竟是皇五子龙文浩!那个让天下女子交口传颂“宁做浩王妾,不当后宫妃”的浩王爷!那个给我雪蛤救我性命之人!难怪……难怪!
我想起昨日自己口口声声教授皇五子如何守着做下人的规矩,不禁大窘。
文泽笑道:听说不少女子喜欢皇弟,只不知你看中什么人家的女儿没有?若有的话只管说来,朕马上赐婚。
文浩眼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脸。他笑道:臣弟要找的王妃,一定不能是个寻常女子。容貌倒在其次,人必定得聪明,懂臣弟心思,与臣弟趣味相投……臣弟此生只得这一位女子便足矣。
皇弟有这心思?文泽也笑:想必母后一定不会恩准。
太后一怔,微笑道:皇上何以见得哀家不会准他?文泽笑道: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女子?又了解他的心思,又偏跟他趣味相投?母后可记得旧年您生辰那日,宫里演老本“贵妃醉酒”那段折子戏?当时旦角才一开口,您便是听出换了角儿,再看下去,却又不差。一时演完打赏,那“贵妃”却不退下。在戏台上说,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家伙一听奇了,于是叫过“贵妃娘娘”近前细看,这才辨出来,不是他却是谁?不由得大家伙都笑,朕也笑得掌不住,刚吃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五弟爱玩爱闹。现不找个人好好管着,还依他心事,找个与他性趣相投的浩王妃来,随了他夫妇俩搭伙戏唱戏不成?就算他再演“贵妃”也罢,可又让那浩王妃扮唱皇帝么?
浩王爷也会扮唱“贵妃醉酒”么?我想,如果我叔父柳三公子在,与他二人,定会结为知音。
文浩笑道:那也不难,臣弟原是可教王妃唱生角儿。只是怕王妃没有那样的身段与嗓音。
那有何难?文泽大笑道:朕这就下海捕文书全国寻去。依你,文书上就写要寻魁梧身段,大粗嗓门的女子——还怕找不着么?
文浩忙连连摇手,对着文泽长身而揖。他边笑边说:皇上费心。臣弟深感皇上隆恩。那样的海捕文书发出去,臣弟只怕捕着的不是本王王妃,倒是个巡海的夜叉罢了。
一语说完,满屋子人都笑。我们宫人们不敢明笑,暗暗抿嘴。
一时母子三人用过早膳。
文泽一面吃茶一面向太后笑道:不瞒母后,儿臣昨晚已幸过烟儿。他将昨晚我如何认错他,如何将他作刺客,又如何留宿荷风苑大致说了一遍。最后向太后陪笑道:母后,皇儿看烟儿面目举止里竟有些母后影子——可见她是上天特地派来送给皇儿之人。
是么?太后微扬嘴角。她也不看我,只笑道:如此说来,昨晚之事倒也算得上是皇儿的一段佳话。只是皇儿也太过小心,进了庄里说你是皇帝便了,也不至于让下人误会。
文泽陪笑道:儿臣的意思,并不想让这些人知道我从边关回来。一则怕军心不稳;二则儿臣此行只带赵风一人,恐路上有变故,因此只想给母后请个安,说会话,这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去。
太后听闻,轻轻点头。
不经意间,我目光瞟见文浩,他正微微皱眉吃茶,也不说笑,也不看我。我见状中心暗暗叹息。我想,这个王爷一定当柳荷烟作那攀龙附凤之人了罢。
母后,文泽问:那刺客……
不想德仁太后却挥手势打断他。她看着我们宫人们,吩咐道:你们都退下。
是。我们齐声回答。一众宫人应声而出。
我刚回荷风苑,一早守在朱红木门门口的小萝便冲出来。她见四下无人,对着我左一个“主子”右一个“娘娘”的一通乱叫。我又羞又急,作势要打,她才咯咯笑着停嘴。
一时吃过药,我闲来无事,从怀里掏出文泽与我的发丝,独自坐于的芭蕉树幽凉树荫下的石凳子上,细细将它们结成一个小小辫儿。结成后,返身回屋寻来一只自己绣的香荷包,慢慢放进去收好细细观赏一回。
那荷包淡青色缎面底,上面用雪色丝线绣成作花瓣,淡黄色丝线绣作花心,图案为一朵双生并蒂莲花。荷包的穗子便是大红丝线打成的同心结。我手里拿着荷包儿,反反复复地将那发丝辫儿取出来,又放进去,一会儿看荷包,一会儿又看发辫。又想起昨夜,不由低了头,红着脸偷笑。
我正笑着,突闻头顶传来文泽声音。大日头底下又在想什么?他说。我忙起头,看见他一脸笑容。我短身向他行礼,顺势反手将荷包捏在身后。
拿出来。文泽笑道。他伸出手笑着说:朕早已看见,还不交出来么?我低了头,慢慢递过荷包。他接在手中,先细细的看了荷包上的图案,又伸另一只手进去,取出荷包心里我俩结织在一处的发丝。
他又叹口气,小心地将发辫放进荷包里,又牵起我手,一同走进厢房。
他抱我坐上他腿。他语气有些惆怅地说:烟儿,朕要回边关去了。
我闻言心中依依不舍,可我嘴里却说:是啊,皇上原本就要回去的。
文泽将头放上我肩。烟儿,他悄声道:可朕心里,舍不得与你分开。
我听罢心潮澎湃,却又无言以对,只慢慢地将脸颊贴上他面。我们静静地坐着不说话,彼此感觉对方的呼吸与心跳。空气中有暗香飘浮,屋子里蝴蝶来了又去。屋外知了不停地叫,屋子里我们无言相依……
又过许久。文泽终于放我下地。烟儿,他看着我双眼柔声道:朕真要起程了。他对面拉起我手说道:你在太后身边要乖乖的,等朕打了胜仗回来。
那时,我只知道要轻轻点头。是。我耳语般说道:烟儿遵旨。
我送文泽慢慢走至门口,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他看着我,回首抱住我柔柔一吻,而后抬头笑道:朕已回明母后。以后见朕,记得改口自称臣妾。
臣妾?我不觉发愣。
传说中,鲤鱼就是这样跃过龙门的么?
文泽走后不久,太后赏赐下来。礼单上书写:玉如意一枚、芙蓉纱两匹、杭绣内制团扇一把、红玛瑙手珠两串、鎏金鸳鸯摆件一对、雨露天星茶壶一只、红木贝花妆匣一个。
红色妆匣高一尺深近半尺,分上中下三层。面上满镶彩贝雕成的梅花,梅花上站着两只喜雀,取“喜上眉梢”之意。第一层里装着汉白玉镂花梳、白珍珠头花、黑珍珠发网并一银瓶蔷薇花油,一支小小六出梅花头镂丝簪子;往下第二层装了蓝田玉瓶装着的玫瑰露、景泰蓝盒儿装着的胭脂膏子、翡翠瓶里装的凤仙花汁;最后一层,放着几个做工精细、大小不等的香囊荷包。
小萝送来药进来,我拿起一串红玛瑙手珠给她。我淡淡笑道:这手珠子我瞧着成色还好,送与妹妹玩罢。小萝摇头,定要推辞。我佯装生气,以不吃她煎的汤药相威胁,她见拗不过,道谢收下。
又选两个荷包送给荷风苑里两个小太监,一把团扇赠与给荷风苑另一名小宫女香蕙。
我亲自拿着一盒胭脂、一朵珠花并一瓶凤仙花汁到永泰宫。先偷偷地找来小莺,给了她胭脂与凤仙花汁。又寻见春菱,拿出珠花给她。
春菱因那日之事,见我时,脸上讪讪的。连连摆手,定不肯收。我笑道:妹妹原是素来喜爱姐姐为人,瞧着这珠花也好,也与姐姐十分相配,这才特地老远的拿来送与姐姐。那日之事,姐姐一味帮着说妹妹说话,我心里很是感谢。
姐姐可要快些收下。我说。我催促她道:否则过会子让不知情的旁人瞧见,该说妹妹轻狂炫耀了。
春菱听我如此说,又谦让一番,后才道谢勉强收下。
第八章 回宫
太后宫中,文浩正陪着她吃茶说笑。他们见我进来,一起停下看我。
太后含笑望着我,说道:如今皇上登极已近三年,子嗣却不多,如今也只得了三个皇女。既然皇上喜欢你,你也要早日的为皇家开枝散叶,多为哀家添几个皇孙才是正理。
我闻言羞得面红过耳。却又不能不应,只得低了头轻轻称是。
太后将荷风苑现有宫人全给我使唤,说人不够时再增派。我先只是推辞,推辞不过只得谢恩。又陪着说笑,眼见到午睡时间,才告辞出来。
我远远候于一棵大槐树背面。眼看文浩经过之时,忙走至他面前,深深一福。
嗯?文浩微微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我立起身说:奴婢特意在此等候王爷,只想当面道谢与请罪。奴婢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还有……,我脸一红,说:奴婢为昨日竟敢大胆教王爷做下人规矩而请罪。奴婢不识王爷贵人,言出无状。还请王爷见谅。
文浩微微展颜,似乎毫不在意。他笑道:你自是认不出我面目。认得出倒假了。我成日漂在江湖,从来不以真面示人。若不其然,似皇兄般日日听些假话,又有什么趣味?
他再看一眼我,继续笑道:至于荷烟姑娘竟教导我做下人的道理——也确有新意。令祖柳太傅身为太子太傅,其孙女自是诲人不倦,又有什么奇怪?
我面红过耳,我强笑道:王爷您尽已知荷烟身世?文浩点头叹道:不错。太傅博古通今、既有治国的满腹经纶,又知天文地理,通晓医术……才情无人能及。
他看着我问:你既是太傅孙女,想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脸上又是一红,答道:回王爷,奴婢不大会抚琴歌舞。先是因为年幼,罪父怕奴婢不能理解抚不好琴,便只让熟记宫商,并不大弹奏。后来家中获罪,更无闲情操练。王爷此问,奴婢惭愧。
文浩见我难堪,立时另寻名目。他笑道:令祖的三位公子个个人物。你大伯父定远侯英勇无双;令尊柳侍郎山水画至今仍无人能出其右;最难得的是令叔柳三公子!想他乐界何等人才!——当年即使京城最有名的乐师,也得尊他为大,见面时称一声“柳先生”,只不想他竟没有传人。说罢,他长叹道:我真再想听令叔亲手弹奏一曲《风雪雁门关》——却是奢望罢了。
听他此说,我心也酸。忙笑道:罪叔素不同常人。既醉心音律,亦师从罪祖学得医。集多艺于一身,难免特立独行些。及至后来流配远去漠北苦寒之地,技艺多年不用,想必也难记得。
文浩听我说完,又是一声长叹。柳荷烟,他说:今后只我二人时,你便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奴婢”,也不必称你家人为“罪”。依我说,昨日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全变了?你只须在他人面前守着这些破规矩,于我面前也就不必拘什么罢。
我听他说“昨日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全变了”一语,心里不禁有些狐疑。却也不敢多想,也不敢就此答应。望着他那张令无数少女沉沦的脸,轻轻微笑。
随后两人闲聊片刻,也就各自散开。
后几日里,我或陪太后闲话,或做些女红,或制些小茶果子,十分自在。那些宫人们自知我已被文泽宠幸,只待青云直上,一时人人见我十分曲意奉承。加之这山庄里因除了太后外,又别无其它嫔妃,我在他们嘴里,俨然被捧成至高无上的正经主子。一时眼里看到的都是笑脸,耳里听见全是好话。
荷风苑一众小宫人们,也被人捧上天去,个个得意起来。我暗叫不好,忙训劝一番。又找太后讨来曾给秀女们做过管教姑姑的春菱,帮我教导宫人。因我知春菱弟妹众多,全家只靠老父种田为生,弟妹大部分被卖出为奴,十分困苦。有心帮她,屡次厚赠金银。及至有心与其交心,却又怕受伤害,不肯轻易交心。
我想,自己总该与她多接触几日,才能知道她是否真能为我所用。
春菱来后十分尽责,每日悉心教给宫人规矩。又让所有宫人称我“小姐”。她的意思:一则无论以往的交情,现在毕竟是主仆有别,便只在我这里私下称呼,若叫顺口,被外人听见难免招祸;二来我并无陪嫁过来的仆从,这样称呼听着亲切,也算是娘家人之意。
我觉得主意很好,因而当春菱就此一事对我回说时,也就一笑而允。只是心里对这些宫人的感情,跟原来并无二致。
我思念文泽。学会相思,是我入宫以后唯一变化。我成日相思——特别有雨之时。我觉得这年夏季,雨水竟充沛到无以复加。绵绵雨水,惹我对文泽相思绵绵。写首诗,诗里有他;画幅画,画里有他;绣朵小花,花心里还是有他……
我常于雨天斜倚木栏,手握荷包,呆望着烟水迷离的荷塘出神,间者又自己微笑。春菱与小萝两个见我如此,不知劝了多少回,也不见效。再后来也自知劝说无济于事,相对苦笑。
她们都说:小姐如此痴情,皇上回来后,可还不知如何心疼,如何宠爱小姐才好。
我闻言微笑。心中憧憬满怀,又甜蜜无限。
转眼至七月下旬,盛夏渐去。那一日,德仁太后说对我们说,因要临近中秋,要大家回宫过节。
及至回去宫中,他们将我暂时安排住进一处临水的院落----听雨轩。
不知文泽会给我什么名号,太后授意贤淑的懿孝皇后按贵人位份,给我再添两名小太监并一名宫女,共八人服侍。听雨轩的宫人们按入宫先后时间,太监依次是:杨长安、郑栓儿、林柱子、胡大刚;宫女们为:春菱、小萝、香蕙、莲蓬。
这些人除杨长安、郑栓儿两个外,均为以前服侍太后的宫人。
太监杨长安长得眉目清秀,入宫已有两年时间。我听说,他来听雨轩前一直在御书房打杂,因而心下对他十分中意。于是命杨长安出任听雨轩首领太监,宫女们的管理自是仍交给春菱。
又拿了些个财物给他们当见面礼儿,杨长安与春菱尤厚。
次日,我按制到皇后宫中请安并谢恩,迎面看见满屋子妃嫔,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嫔妃们见我是文泽新宠,目光之中十分好奇。但我知道,我不能太出风头。于是每日例行请安,也不化妆打扮,也不轻易开口——随她们认为我是名颇有姿色,幸运的平凡宫女。
那日,我歇过午觉,发现窗外正飘雨。我想念文泽,只感浑身酸懒,百无聊奈。我唤过小萝,让她帮我梳一个新流行的发式。小萝笑咪咪地拿起白玉梳儿,先将我的头发拢结于头顶,然后用丝绳系结分股、弯曲成鬟,并托以支柱,耸立在两侧,不多时便做好了一个双垂结鬟的发式。
我挑选一支小小的“孔雀开屏”金步摇,亲手斜插入满头乌云之中。
对着镜子,穿上件雪色双丝雪纺绣粉红梅花长裙,再向长裙外套上一件同色芙蓉长纱。
小萝也不说话,只看了我不停的笑。我被笑得心里发怵,不由也望了她诧笑道:好好的笑什么?莫不是我脸上有花?小萝笑道:也没什么,只不知道眼里的小姐是真人呢,还是那画上走下来仙人。
我闻言一笑,也觉得有了些精神。转头看见窗外风驻雨歇,一时兴起想起去御花园里走走。因小萝要煎药,便让春菱陪了去。
屋外的空气特别新鲜。有微风吹来,迎面带着些甜丝丝的水味。花草树木经过才刚那番微雨,正是红的更红,绿的更绿。浑象是一幅原本淡彩的水墨画,经雨水改成浓墨重彩。脚下五彩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也好似上了层薄釉般,发出温润的光芒。偶有树叶上的雨水滴落下来,或有一两点掉进地下低处的水畦里,只轻轻一声,便融入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气并不十分炎热,我一路慢慢走,一路欣赏。突然一对玉色蝴蝶飞过,在半空中飞舞盘旋,双双栖身于一朵雪色芙蓉花上,微微轻抖动翅膀。我定睛一看,好美的一对蝶儿!竟有拳头般大小,白玉色的身子,翅膀上还带着红、黄、蓝三色的斑花儿。
我看得欢喜,起了捕它们的念头,于是悄悄对身后的春菱作个手势,拿了宫扇猫着腰儿,轻轻走过去。眼瞅着距离那对蝶儿越来越近,只差一点就要捕着了,突然其中一只腾身而起,另一只随后也跟着飞起来,两只蝴蝶高高低低,双双飞离我能捕到的范围,一路西去。
我见状也起了小孩心性,暂时丢开去御花园之念,尾随追去。春菱紧随我身后过来。我跟着那对小东西,有时小跑,有时驻足,一路上几次眼看要捕着了,偏又没捕到。最终追至一处湖边,还是眼见得它俩远远地飞过水面,去了对岸。
我停下来。这才觉得有些热了,举起手中团扇,轻轻扇风。
有风吹过湖面,碧绿色湖水微起波澜。微风将一阵香味送入我鼻中,那香来自对岸,或浓或淡,且非单纯花香。
春菱姐姐,我笑道:你可曾闻见什么香味么?
春菱用鼻子深吸口气。片刻,她摇头道:奴婢什么也没闻见。
我细辨一会儿,再说:这种香味很特别,是花香里混合着乳香,乳香里又浑合着檀香,檀香里再混着些沉香……并不只是一种味道。也难怪那对蝶儿会飞过对岸,原是冲着这香味而去。
春菱一言不发。她好似想起来什么,脸色大变。
风起得更大。
风愈大,香气愈浓。远远近近,那奇异的香味缠缠绕绕,绵绵不绝。我迎风站立不动,深深呼吸,不知天上人间。一时风驻香停。我回过神来,四处张望。远远看见对岸有处红色小楼,最西面有一座通往对岸小楼石桥。
水那边是何去处?我问。我一面张望一面问道:现隔得远也看不大清楚,是栋三层楼的房子罢?怎么宫中会有这样的房子,倒跟个戏台似的。现有哪个妃嫔住在楼里么?
春菱不语,面色更加苍白。
第九章 鬼楼
姐姐,我催问春菱:那边究竟是何去处?
那是鬼楼。春菱颤声。我看见她左右张望,脸色苍白。终于明白自己身处白日,这才小声补充道:前几年宫里有位主子娘娘在楼里自缢过。以后……每逢中秋月圆之夜,常常会有萧声从楼里传出。吹奏的都是那位死了的主子生前最爱的曲子。后来,也曾有胆大的太监进去打探,一夜没有出来。第二日三五个太监约着进去寻他,才发现他胆已吓破,七窍流血死在地上。
春菱低声道:小姐,您你不怕么?咱们还是快些回罢。
我听她说得可怕,便笑道:人都说是“富贵有命,生死在天”,又说“头上三尺有神灵”。就算有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我从不害人,他们自然也害不得我。有何好怕?那处原来住的,倒底是个什么主子?
春菱脸色越来越白。小姐请别问她身份。她说:太后娘娘严旨,宫中任何人等,均不得谈论此人。我心中一动,笑道:知道了。那日在浣月山庄,秋茵姐姐口里所说的那位夏吃冰酒冬盖狐腋,宠极一时之人,就是对面小楼里的女主。
春菱怔住。她望着我迟疑半响,方才轻轻点头。
我满心疑惑,问道:她因何自尽?春菱脸色又变。她仿佛用尽全身气力,才缓缓吐出八个字:狐媚惑主,淫乱后宫。
说完,她脸上血色全无,白如缟素。小姐,她颤声道:咱们还是早些回罢。对面既闹鬼又背阳。莫说各位主子,便是奴才们,也少来此处,只怕是沾了晦气,影响自身运势。现奴婢站于这地,只觉着一股阴气冷嗖嗖从脚底直往脑门上串。
我好奇心更甚。心念一转,低低向春菱耳边轻语几句。她见我不听劝,只得唉口气,眼睁睁地看着我遥遥穿过石桥,向小楼而去。
小楼朱红色大门一侧已从连轴处腐烂。门上油漆班驳脱落,黄铜门环与门钉锈迹横生,布满灰尘。轻轻推去,门“吱呀”一声应手而开。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处荒芜、杂草丛生的小小前院。院中原来种着许多花草,现在绝大部分已同小楼女主一样枯萎死去,瑟瑟沉寂于四季风雨。
唯有十几棵青绿色桂树依然枝叶茂盛,高耸入云。
院中野草已长得及近半人高,挂满晶莹雨珠。草中有条五彩鹅卵石小路,笔直通向小楼。我抬起头,看见一块积满灰尘、结满蛛网的门匾晃悠悠斜挂楼顶。
邀月楼——我费了好大气力,才认清匾上金漆写着的三个字。
喵——,一只黑色野猫喵地一声,从深草丛窜起跑开。猫叫声惊起停在桂子树上的一群老鸦,老鸦们扑扇着翅膀,盘旋怪叫着飞上天空。
几根黑色羽毛从半空中缓缓飘落。
我长嘘口气。小院浓浓香味里,混杂着灰土与动物腐烂的气息令我胃中一阵翻呕。我快步走向小楼,轻轻推开大门——一心探险的我不禁被眼前所见惊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看见的不是华丽或者凄清的厅房,竟是一间空旷诡异的灵堂!屋中没有屏风案几桌椅花薰,只在四周梁栋上遍围白色灵缦。没有棺木、也没有灵位。面对我的白色墙壁的正中间放着一张祭奠用的沉木香案,案上放着数十支白烛、一个黄铜香炉与几叠纸钱。墙上挂着一块与香案同宽的黑色灵布,灵布上写着四个苍劲饱满的白色大字——媚行深宫。
媚行深宫?是狐女媚妃横行深宫之中么?
我突然觉得有阵寒风徐徐吹向后颈。待猛回头看时,却又哪里有人?正狐疑惊悚间,突闻门外传来人语脚步声。我一时来不及思索,慌不迭地藏身香案底下。刚刚藏好,就听见有人进来。
你们就在外面盯着。我听见一女子声音吩咐道:不要让任何事情打扰本宫。
那女子向我藏身之处走来,脚步声停在案几前。我悄悄掀开案几上的白色布幔一角,偷眼望去,见她正朝着“媚行深宫”几个字缓缓跪倒,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
这不是良妃么?
良妃是文泽最宠爱的嫔妃。她娘家姓李,闺名良绣,父亲为大理寺寺监李伯远。良妃生得很美,是宫中出了名的“冷美人”。她十七八岁年纪,身材修长,蜂腰削肩,鹅蛋脸,柳叶眉,凤目里常有粼粼波光。只是她凤目中的波光常常冰冷,其凛凛然不可侵的神情,仿佛要拒人千里之外。
然而我现在看见她的眼神,却又炽热无比。
我看见她对着“媚行深宫”的黑色布幔喃喃道:娘娘,信女李良绣承蒙娘娘传授衣钵,受益匪浅。目前后宫其他嫔妃,无人能出信女其右。信女信守承诺,已将娘娘香冢修葺一新。现皇上就要得胜回宫,恳请娘娘大发慈悲,再赐信女几条妙计。信女感激涕零,终生不望娘娘教诲大恩。
她说完,诚惶诚恐地对着布幔拜了四拜。许久,方才站起身来。
我听见墙壁上的黑布被人掀起,然后有什么东西被打开。最后,头顶传来良妃又惊又喜的声音。多谢娘娘。她说。
她复又跪下,再拜几拜。然后步履轻快地转身离去。
我确认她已走远,方才拍拍头顶灰尘,从案几下钻出。掀开布幔,墙面出现一个白色小小暗门。门中放有一只紫檀木小方盒,盒内空空如也,想是良妃适才从中取走什么物什。
檀木暗香浮动。我心念转动间,突然明白小楼有混合香味的秘密。再四处走动查看,知道果然如此。原来这小楼以沉香木为主体,以檀香木作围栏杆,兼混花香、乳香进涂墙泥土中,故此经年香气不断。
我怔怔出神,幻想当年小楼女主于四季花开之时坐在楼上,飘风细雨之中斜倚栏杆。我想,恐怕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清,四处弥漫的香味究竟是花香?楼香?还是人香……
当我从邀请楼中出来,同春菱一起回走,隐隐约约的,对岸香味如影随形追踪着我们。似花非花,似檀非檀……不招便来,挥之不去。
水上有股氤氤气息弥漫开来,仿佛有种触手可及的娇羞与缠绵。
我一路走,一路发怔。却冷不丁再次遇见良妃。她面无表情,正带着安嫔、荣贵人迎面走过来。我心猛跳,倒象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般,不敢直视她眼。
我微微低头与她们见礼,随着走进一处临水小亭中。
有宫人拿张苏丝织玫红色绣花椅垫铺好。良妃坐下,自顾看湖里穿梭锦鲤。
许久。
许久之后,良妃好似方才想起还有我们几个陪在身侧,于是回过头说:这些日子皇上不在宫中,想必大家都闷得慌。明日本宫做东,取些逻宗国进贡的白葡萄酒,寻个地方大家一起吃酒斗诗玩上半日,又解闷,也有趣味。只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有偏娘娘。安嫔抢先大声笑道:这逻宗国进贡的酒,妹妹最爱吃。偏皇上宝贝得什么似的,只给娘娘一人!
说话的这安嫔长得身材适中,略显丰满,丰乳肥臀。柳叶弯眉,杏仁圆眼,大嗓门。浑身堆珠彻玉,花枝招展。她本是因为是皇长女玉芙公主生母,现在又有三月身孕,常将肚子挺高,只怕别人不知其身怀龙种。据说,她原是汉阴县令妾室所生,入宫一直无宠。后因尽力奉承迎合良妃,才时常得侍寝机会,又是肚子争气,于各嫔妃中最早生下皇女,这才混至嫔位。嫔妃宫人们暗中多有议论,谓之极俗。
良妃闻言微微一笑,面有得色。
荣贵人轻声笑道:娘娘对妹妹们一向极好。只是妹妹却想,若象往年那样边吃酒,边斗诗作对,哪个姐妹又能强过娘娘去?妹妹先认输,明日也不用开口,专吃罚酒好了。
荣贵人今年年方十六,闺名荣萼儿,是扬州荣知州小女。一年前文泽看海事工程,其父接驾。席间命女儿荣萼儿献舞。文泽喜欢萼儿,带进宫中封为贵人。她性子温柔,一口官话中带着吴侬软语,黄莺出谷般好听;身材娇小,眉眼如画,淡泊如诗,如同名家画中走出的仕女;又因能歌善舞,举手投足间竟自带些许仙风雅韵。
良妃闻言更加得意。她说:既是这样,明日改钓鱼儿玩。本宫要让你们输个心服。到时数谁鱼多,便多吃两杯。没钓着的人,罚她们不许吃本宫好酒。荣萼儿轻笑道:那可好,数完数后,咱们再将鱼放生,为娘娘祈福。祝娘娘早得皇子。
良妃闻言,面色微变。
真是那壶不开提哪壶。良妃入宫后曾怀孕两次,惜每回不足三月均无故小产。得圣宠而未成功育有皇子,本是她心上伤疤。因此她很不高兴,向荣萼儿冷冷道:多谢你,竟想得如此周到。
荣萼儿却毫未察觉,转头对我轻笑道:不知妹妹你可有钓鱼兴趣?我忙笑道:妹妹只一旁服侍罢。自己并不会钓鱼。
安嫔闻言冷笑道:妹妹不会钓鱼?妹妹一钩子下去,连条皇上这条真龙也能钓上。小小鱼儿,又算得什么?
我愕然。一时语结,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荣萼儿也不曾料想安嫔说这样的话,面上略显尴尬。就想着转换话题。她轻扶我脸颊,点头叹道:总觉妹妹与众不同,今天才发现,你竟未化妆!真真好美的人儿,不化妆尚且如此,一朝装扮起来,可不知皇上要喜欢成个什么样子呢!
良妃与安嫔闻言,面色均是一变。我心里暗叫不好,忙陪笑道:妹妹薄柳之姿,与姐姐们比,实是云泥有别。只是妹妹自小便不化妆,不道脂粉用法。若哪位姐姐某日得闲,又不嫌妹妹粗笨,妹妹倒想当面请教一二。安嫔手指绞着帕子,斜倚在栏杆旁冷笑:妹妹不说,本嫔倒差点忘了!妹妹以前是名宫女,又化什么妆呢?!
良妃微微一笑,也不看我,轻轻把玩着手中宫扇。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本宫听说,你最近去凤至宫很勤。莫非皇后娘娘有何不妥?
我略感奇怪。想她消息如何灵通,怎么问起我来?于是小心说道:妹妹心粗。虽然每日按例去凤至宫请安,说两句话也就走了,竟也不知道查颜观色。还未发现皇后娘娘有何不妥。既然娘娘问起,妹妹今后多加注意便是。
良妃听完,冷冷看我一眼。
那倒不必。她说。她缓缓吐出这四个字,脸色深沉。
第十章 君心误
一小绿衣宫女从远处成排柳树中过来。
启禀娘娘,她向良妃行礼,说:李总管让奴婢禀奏娘娘,皇上三日前已过扶风镇。估计不要十日便可回宫。良妃喜道:是么?皇上回来第一晚定会在本宫处安歇。快叫奴才们好好清理锦绣宫,一花一草全不可落下。只可惜“碧水朝霞”花期已过,待明夏才得见了。
再无心情闲聊,大家也就散了。
听说文泽要回来,我也喜不自胜。忙安排重新布局听雨轩。正指挥着,外面传:荣贵人来了。
我忙迎至门口。
我回去想了想,她刚进门便笑道:安嫔姐姐最是有口无心之人,因怕她刚才的话伤了姐妹和气,故而过来瞧瞧。她刚才说的话,妹妹不必放在心里。
我见她专程过来说此事,忙笑着点头答应。小萝送上茶水。荣萼儿微笑吃茶。抬手之间,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凉香味自她袖中散发出来。
这是麝香的味道。我心中狐疑,又不便说破。于是轻声笑问:姐姐身上熏着什么香?味道好闻得很。荣贵人怔住。抬起衣袖向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脸茫然:我从不熏香。刚才与良妃姐姐她们一处玩笑,许是沾到了她们身上香味罢。
不对。我想,她在说谎。这香明明从她衣袖中发出,怎么会是在别人身上沾来?
荣萼儿走后,我手托两腮,怔愣不语。又不及深想,转念又将心放在与文泽重聚上。欢喜激动,半宿不成眠。第二日至永泰、凤至两宫请安。不想,却听见文泽兵败消息。
原来他亲征目布尔宁,志在必得之战并未获得胜利。妃嫔们坐立不安,不敢说笑。连平日最聒噪的大肚子安嫔也知收声敛气,左顾右盼,神色惶惶。只一向神色淡然的懿孝皇后安静如常,脸上波澜不惊。一众嫔妃之中,同嫔脸色最是灰白。她出身将门,其父是随文泽远征的陈胜之老将军。我知道文泽出征前曾许诺同嫔,得胜回宫后会晋她名号,封为贵嫔。现在却是这样结果——想她心中除窝心外,还害怕文泽因此事降罪其父。
从凤至宫出来。我见左右无人,小步追上同嫔。安慰她几句。不想她却强笑道:我并不害怕皇上降罪。更非担心自己晋升问题,只想着他……他们可都别伤着才好。又说:其实我心里早知此仗未必会胜,却不便说罢了。说完,也不理会我满脸诧异,转身而去。
日盼夜想,文泽终于回宫。但我却不得与之见面。非独我一人,所有嫔妃,包括皇后在内均见不得他。他心情极差,不想与我们见面。仅去太后处请了安,日日将自己关于御书房中。下旨任何嫔妃不奉旨不得晋见。
我与文泽原来想距极远,相思一场也不觉什么。现在近在咫尺,反觉相隔天涯。又心疼他此时情绪,胸口总泛潮,茶饭不思。
春菱与小萝也劝,说:皇上过几日便好了。那时看小姐瘦成这样,可还不心疼么?我虽听劝,却仍是打不起精神。手拿装着我与文泽发丝的荷包,又看又叹。
想起杨长安原在御书房当过差,那里人面较熟,让其暗地打探。他回来时说,这几日皇后与良妃求见过文泽,均被挡回。我更觉见之无望。左思右想,突然间一念头闪过脑海:我并无名号,还非嫔妃。何不换了宫女服饰,混去太后宫里远远看他一眼?
春菱听说,觉得此行危险。劝我不要轻举妄动。但我一片痴心,一意孤行。她只得叹气,千万叮嘱:小姐切不可让人发现。然后,又吩咐香蕙拿些财物,至永泰宫打点宫人。
第二日清晨。我给皇后请完安,推说身体略感不适,早早回来。换过宫女服饰,再麻利挽个宫女头。对镜略略打量,自觉并无破绽。于是一路小跑去永泰宫。
刚站稳,文泽已从太后屋里请完安出来。有太监喊:皇上起驾回宫。我忙随着众宫人齐齐跪倒,一起说:奴婢恭送皇上。偷眼望去,文泽走在当头,身后紧跟贴身侍卫赵风与内侍总管李福。
文泽眉头紧锁,比上次我见到时略黑。略瘦略憔悴。背影凄凉,落落孤单。
我心一酸。眼中有泪缓缓流出。
明黄色旌旗、伞盖队伍缓缓移动。身旁经过的天子随丛卫队,突有人举手往我头顶重按。顿时,针扎般巨痛传来,我轻呼出声。自觉呼声极轻,却不想那时正所有人屏声息气,针落于地亦可听见——全部目光齐齐朝我处看来。
唔?文泽皱眉,眼光冷冷扫过。他望向太后屋中,见并未惊动,便低声对李福说几句话,随后被人扶上龙辇端坐,起身而去。
李福走至我身边,轻声而严厉地说道:还不随咱家去?我强忍痛疼,挣扎起身,尾随卫队慢慢前行。远远看不清永泰宫,文泽才做手势停下。
我被他们带至龙辇前。
此时文泽皇袍加身。明皇色腰带,上系一块九龙玉佩。被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坐在于步辇之中,居高临下地望我。天子威严盘踞于眉宇之间,喷薄欲出。与浣月山庄里、雨夜荷塘中,为我反扣荷叶,遮挡满头风雨的“小三儿”龙文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对着他面,突感陌生恐惧。不由在其威慑之下,盈盈拜倒:柳荷烟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泽尚未开口,旁边李福早大声喝道:大胆宫女!皇上面前居然敢不自称奴婢?!
啊?!我一惊。抬眼望文泽时,触到他一双冷眼。昔日眼中化不开的浓情春水,今时已凝结成千年寒冰。
我以首触地,慢慢改口。我说:奴婢柳荷烟见过皇上。奴婢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罢了,起来罢。我听见头顶传来文泽声音。是朕许你不自称“奴婢”的。他说:朕自然记得。
他记得!我如沐春风。自知误会文泽,忙口中称谢,轻轻带着笑意,站起身来——不想仍见看见他冷若冰霜的脸。
你既说惊驾,他冷冷道:那么朕倒要问问,你适才在做什么?
我朝文泽跟随的队伍中望过去。我看见的是,人人屏声静气,低眉顺眼,个个一幅精忠报国死而后已的模样。
没有证据,他会信我所说么?我想。回皇上,我说:我适才突觉头顶针扎般疼痛,忍不住呼叫出声——只请皇上责罚。
是么?他冷笑道:你这头,痛得倒很是时侯。
我呆住。
想那日,他对我百般怜惜。他用唇轻吻我被刺伤的肩头——今日原不指望他作主找出伤我之人,只不想他除去不怜惜,言语中竟流露出不信任。
见我不出声,文泽以为我没了道理。他又说道:这也罢了。是母后与朕已经许你不再做宫女,今日为何仍做此装扮?难道竟不想沐浴皇恩么?
不想文泽竟误会至此,我心暗暗揪紧。想诉之相思,却眼见四周均为陌生男子,又怎好意思对他说:扮成这样,只是为了看你一眼?我急得红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拿眼睛看他,用目光询问:你竟半点不了解我?不明白我心?柳荷烟只为看你一眼,只想抚平你眉头,只想看你快乐与否。人人都说相思苦,你如对我也曾有过相思,定会明白我的心意。
文泽见我这样,终于又问道:你扮成这样,莫非是为了见朕?
啊!我闻言又惊又喜,以为他终于明白,脸上溢出浅笑。
却不想我仍然是错。
他见我笑容,反而叹气。柳荷烟啊柳荷烟!他说:你果然大胆,也够聪明。朕下令后宫妃嫔不奉旨不得晋见。他人谁敢忤逆朕意?偏你可出此法,来让朕关注意你……朕一直以为你是个飘逸出尘的女子,只不想朕竟然错了……
我心如刀割,急急摇头道:不是这样。皇上,荷烟并不是想博得您的注意啊,荷烟是……
我想说出心中所想,眼看周围人众,仍是开口不得。
文泽见我将说不说,不再耐烦。也罢。他说:毕竟朕还未给你名号,所以细究起来,你今日之举竟也不算得抗旨。
想一想他又说:既然如此,朕便给你两个选择。如你选择做朕嫔妃,就不必想方设法表现出他人不同,只一心等旨晋见;又或者,你不想守着这个旨意而选择继续做宫女……他停下来,不屑地看我:朕或者也可帮你完成心愿。
他不再看我,改一改坐于龙辇上的坐式,眼望着前方空气冷冷道:既是聪明人,便自己好生想想。
说完再不等我答话,吩咐着起驾而去。
设想过百十个与文泽的重逢场景,却万没料到这样阴错阳差——我呆呆的跪在原地,心中已无任何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耳边传来春菱惊呼声。小姐,她叫道:您怎么跪在这儿?
我感觉到我的胳膊被人扶起。
是杨长安。
他说:这样大的雨,又是秋天,小姐浑身湿透,这可不要冻坏了么?
第十一章 陷害
迷迷糊糊,我眼前全是文泽厌弃的眼神。
远远的,死去的祖父在河对岸的烟雾之中向我招手。跟我走罢。他说:如其生而无意,不如跟我归去。归去……归去……归去……
我惊呼醒来,已是冷汗透衣。眼前只见孤灯照壁,耳中又闻冻雨敲窗。我又又急又怕,悄悄流泪。直至天明时分,方才累极睡去。
再醒时,我看见十七岁的同嫔陈同春已坐在床前。她的年青爽朗,令我觉得有些愉快。而她今日又象遇着什么喜事般,形若满月的脸上春风拂面,杏眼里如有星辰闪烁——全然如同沉浸爱河之人。
我看着她,朝她微笑。
我想此时有人不隔岸观火,还肯来看我,心里总是暖的。
可同嫔高兴什么?我又有些疑惑。我想,难道文泽竟肯见她?否则她父已被贬官闲置,更有何喜事?
姐姐,我轻轻问道:你已见过皇上?同嫔心情大好,隐隐笑意从双颊透出。没有。她笑着说:圣旨仍然未改。不过,妹妹也不必伤心,皇上一时生气,过几日自然会好。
我听说文泽谁也没见,又有些许安慰。
多谢姐姐。我说。我转换一个话题,向她笑道:姐姐为何对荷烟这样好?同嫔笑道:昨日才听人说起你身世。我父曾做过令伯父定远侯的副将,当年一起出生入死,形同兄弟。何况令伯父对我父曾有过救命之恩——我对你好,又有何不可?
同嫔所言非虚。陈老将军当年曾触怒先皇,我伯父一力劝诫,才得免死罪。
我忆起往事,问道:对了,姐姐那*****说早知这仗会败?
同嫔眼望远处空气,微微冷笑。不错。她说:劳师远征、持久作战——兵家大忌。军中作战,非是纸上谈兵。我自小随家父身边,才初识此理。说至此处,她眼里满是憧憬。又说:想当年,想说便说,想唱便唱,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想杀敌时将剑一提冲出去挥洒自如……敌血飞溅石榴裙,一人能挡百万兵……何等快乐!
啊,我诧道:姐姐竟是会武功?!真是襟国不让须眉!
同嫔从往事里回过神,叹道:只可惜我不生为男子。我打小母亲便去了,父兄虽然疼爱,但也毕竟带在军中,学得这男儿般性格。入宫后知道皇上素爱风月……姐姐愚笨,常常不知与他说什么。不开口怕冷了他,一开口却又总惹笑话。况且天威难测……
我握住她手,笑道:天威难测,才是天子。姐姐几时见过农夫心思难猜?可不都挂上脸上么?越是位高权重,越要隐藏内心。皇上的谁都能看透,那还是皇上么?同嫔笑拍我面:劝人很会劝,既知此理,你又何必流泪?
我一怔,正伸手去摸腮边,荣萼儿已进来走至床前。她从怀中拿出自己帕子,替我轻轻擦去。脸上既怜且叹,柔声说道:妹妹想念皇上,多等几日便是。何苦又去惹他?现在宫中遍传皇上要让妹妹做回宫女。妹妹快些去给皇上请罪,或者还可挽救。若等圣旨下来,那时可就晚了。
多谢姐姐关心。我说。我叹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既然圣意难为,做回宫女也没什么不好。荣萼儿诧笑道:瞧妹妹这话说的!只听说有化蚕成蝶之事,几时有蝶退成蚕的?就是不愿做高飞之蝶,凭你抱在枝头寒风死,也是美的。总强过低微草虫,死于泥地。
荣妹妹太过悲观,同嫔笑道:好好说理,说死做什么?依我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人已上战场,又岂能做逃兵?
我感动莫明,对她们说道:两位姐姐,妹妹有二位姐姐关心,实不知如何感谢方好。
同荣二人正要说话,春菱进来。她向我们禀奏道:皇后娘娘差人来,请小姐参加晚上赏月家宴。来人说,皇后娘娘特别交待,皇上今夜会去赏月,请小姐注意装扮
同嫔点头叹道:这也就是皇后娘娘。娘娘素有贤后之称,果然待我等极好。
说一会话,两人劝我一番。也就回去。
春菱再进来,递过一枚铁指环。对光看去,指环外侧部分连着一根极短极细的银针。阳光底下,发出冷冷白光。
春菱道:永泰宫里有人那日亲眼看见,一名侍卫路过小姐身旁时,手拍小姐头顶,后趁混乱又将它扔进墙角草丛中。
我捏住指环,皱眉道:她们这样做,其目的又是什么?春菱道:无非当您棋子,试探皇上心意。一是看皇上到底对小姐有多宠爱;二看那道“妃不奉旨不得晋见”旨意,皇上是否坚决。
啊?我诧异道:为何定要用我试探?春菱道:因为小姐进宫不久,你身份特殊,可进可退。皇上若宠爱小姐,心里早当小姐作嫔妃,此次小姐便是抗旨,说不得面子上也要罚你,于是轻罚。小姐无端受罚;反之皇上心中没有你,必对你重罚,那样对她们也无坏处,更可城门失火隔岸观。她们便会根据皇上对小姐态度,来判断您是否劲敌。还有,若对您罚得轻,其他嫔妃会审时度势,想其他法儿比别人先见到皇上;若罚重了,她们便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谁也不当这出头羔羊。
深宫寂寞,全靠争斗消遣?我气苦:何不直接毒死我以绝后患?春菱道:小姐现在对她们威胁并不大。或者对某些人还有利用价值。谁见过戏才开场便曲终人散?总得有个过程。
我长叹口气。我认输。我说:我不想陪人拌角唱戏。姐姐有无办法让我不要卷入后宫争斗?春菱看着我,点头道:有。抱病幽居,不问世事——您可完全置身事外。但从此也不得再见皇上。您对皇上一片痴情,可又舍得?
这——我迟疑起来。若永世不见文泽面,生有何意?
我心暗呼祖父:您身为太子太傅,可教全天下文章,怎么没教您最疼爱的孙女如何得到他的心?
突然间,一念头划过脑海。这次被人暗算,分明有人事先知道我那日要去扮宫女才设下的局。难道……?
那么听雨轩众宫人,谁又是别人安于我身侧的耳目?
当晚,奉旨参加皇家赏月家宴。我故意去晚些,远远坐于暗处。
宴会设于宫中“观星台”上。观星台临水而建,三面绿荫围绕,地势十分开阔。皎洁的月光下,我一眼看见文浩坐于德仁太后身旁,正在逗太后说笑。今晚,他身穿件深紫色蟒纹织锦长袍,腰系一条黑色镶碧玉腰带。完全没有当日张扬与狂放,活生生一个温润内敛的翩翩少年。
文泽却并不与任何妃嫔交谈。只太后问他话时,才微笑回答。
懿孝皇后于暗处发现我。荷烟,她向我招手笑道:你坐过来。
良妃等人眼光齐齐看向我。我心中暗暗叫苦,却又不得不过去。挨着皇后上首处坐下。偷眼看文泽,他却根本不看我,只顾自己冷冷吃酒。
荣萼儿主动献舞。文浩提意由自己为其伴奏。一时丝竹声起,萼儿在圆月的衬托下,一身雪色轻纱衣袂飘飞,如烟似雾,恍若天人。悠扬琴声中,她一面长裙翻飞,一面轻轻唱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琴歇歌舞罢之时,她面不潮红,气不急喘,对着太后文泽上首处深深一福,口中说道:臣妾献丑。
举手投足间,身姿曼妙美不可言。
不想竟无喝彩之声。
现场气氛诡异难堪,文泽眼中虽有赞许,却并不打赏,也不十分称赞。荣萼儿表情略显委屈,面色暗沉,低头归座。文浩放下琴,朝太后处望一眼。他见德仁太后正微微含笑,也就展颜一笑,自顾吃起面前酒来。
同嫔越众而出。她笑道:难得大家高兴,臣妾说个笑话凑趣如何?德仁太后闻言,这才展开笑容,催她快说。同嫔才要开口时,自己先笑个不停,又强忍住。她说:臣妾小时一日,随家父走进一村子口,听见三个村妇正水边洗衣服闲聊比富。后来竟说到皇上身上。
说至此处,大家不约而同偷看文泽。文泽听闻,颇有兴趣。也拿眼看向同嫔。
同嫔受到鼓励,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一农妇道,要说天下最富,定是皇上无疑。他老人家只怕天天有五花夹心肉吃,厨房里堆的白面管吃十天还吃不完。第二个村妇道:哟,那皇上家里少说也得有百多亩地,五六十头牛罢?第三个村妇冷笑道:我说你们都是没见识。俺娃他爹说,皇上家里不用种地,也不用养牛,每日倒都能吃三只肥鸡、十块五花夹心肉……
众人再次打量文泽。文泽微笑。众人见他开心,这才放声而笑。
就有人笑得花枝乱颤,抚着胸口娇喘吁吁。
同嫔停下。等笑声稍小些,又学了那村妇的口气说:俺娃他爹说,皇上家里原是养蚕的!
众人又是一阵笑,都问:又为何是养蚕的呢?同嫔笑道:我先也是不解,后来一打听,原来那村妇家里当家的不想种地,与他老婆商量指着养蚕多赚些个银两,他老婆不同意。他便编了瞎话来骗他老婆。
大家一听又笑。良妃闻言却只是坐在一旁冷笑。
太后微笑着问:同嫔当初嫁给皇上,莫非也为着每日三只肥鸡、十块夹心肉么?
大伙又是笑不可抑,同嫔虽红了脸,却也并不扭捏,只跟着笑,眼睛朝文泽处扫去。我也偷眼看文泽,却无意间看到他身旁赵风。
赵风正眼望同嫔。
这习武大汉,眼中竟对同嫔流露出脉脉深情——而这深情,分明应该出现在热恋中的恋人脸上。我一惊。莫非,同嫔满面的春风,不是为文泽,竟是为赵风?
我正乱想,身边良妃突然叫我。妹妹,她说:本宫敬你一杯。
良妃贴身宫女素金端过酒来。春菱上去接过。突然,“哐当”一声,酒杯中春菱手中滑落。
酒水四溅,白色酒杯摔得粉碎。细瓷碎片在月夜里泛着又冷又寒的银光。
全场突然寂静,鸦雀无声。
第十二章 中秋
是奴婢不小心。春菱说。她向上首处跪下,低头道:奴婢死罪。
良妃面色一变,对文泽娇声道:臣妾本打算请几位姐妹一起为皇上吃酒祈福。却被这奴婢毛手毛脚打碎杯子……。
唔?文泽眉头陡皱,眼中闪过寒光。
拖出去杖毙。他冷冷说。他声音冷若寒天冰水,令我大惊。
我忙伸手怀中,趁人不备拿出荷包扔于地上。
等等。我说。我起身喝止正拉春菱往外走的宫人们,走至文泽身前跪下。我说道:请皇上恕罪。酒杯是荷烟不慎打碎,与这奴婢无关。又说:适才荷烟与娘娘们为皇上祈福,我因怀中荷包落下,低头用手去接,不想荷包没接住,还失手摔了杯子。荷烟无用,还请皇上明察。
李福拿荷包呈上。文泽看时,正是装了我与他发丝的那个。
文泽脸上掠过一丝欣喜。他问我,他说:这个荷包,你时时带在身边么?
我脸一红,答道:回皇上,是的。这个荷包,柳荷烟从未有过一时离身。
这时我听见文浩声音响起。皇兄,他笑道:中秋之夜,杯(悲)去喜来。原是好兆头。
杯(悲)去喜来?文泽略略沉呤。终于,他微笑道:皇弟说得不错。罢了。
我暗自长长嘘口气,放下心来。
我想,文浩何等聪明——只此一句,竟能救春菱于水火,让她得以再世为人。我站起身,紧紧握春菱双手。彼时我心有余悸,胸中象怀揣个小兔般,突突不止。而春菱却远较我平静。月光下,她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幕不是为她,而发生在遥远的别处。
小萝走过来,她悄悄白着脸低声道:小姐,适才良妃娘娘用小手指指甲向酒杯弹过。奴婢与春菱姐姐都看见,好象有粉末状的东西被弹进去。所以她才……
她想做什么?我低低声问道:想让我柳荷烟死于皇上太后面前么?
不是。同嫔走过来。她冷笑道:她怎会在这种场合下毒?你们看到的极可能是催情散。又说:去年,太后生辰那日,大家吃酒说笑正到高兴处,突然有一新得宠嫔妃长身离席,遍地疯跑,满口淫荡言语……太医拿脉,说应是误服催情散之故。虽皇上与太后娘娘并未责罚,但那嫔妃第二日清醒过来,自觉羞愧无比。又气又悔,惶惶不可终于,以至后来终于上吊自尽……据说,她当日便吃过良妃赠的酒。
啊?我有冷汗流下。
后宫真是敌我不辨,人鬼难分。我想,难道因良妃常与邀月楼女鬼密切交流,竟沾上阴间气息,让自己变得似人实鬼?
突然想起宫中传说。传说中不是说过,邀请楼月圆鬼吹萧么?今日恰适中秋夜,我突然不可遏制地思念水边小楼及邀月楼主。我借口出去透气,再看眼文泽俊脸,转身独自踏月光西行而去……
我独自站于石桥前,月光照不见的黑暗之中。四周静寂无人,迎面香气阵阵。月色如水,将石桥对岸的邀月楼照得更是凄怆冷寒。月光下,香气里,小楼更显灰白,破败不堪,充满诡异。
今夜楼中会鬼魂出现么?
对岸突然传来低低箫声。
我听见那箫声如泣如诉,令人悲苦莫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是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虽听不出是何曲目,但我却觉得心中苍凉无比,酸楚横生。转而眼中怔怔落泪……
我想,如若自己同这个小楼女主一般死去,变成孤魂野鬼飘于宫中,看见文泽时可会肝肠寸断?而我心爱的文泽,又会不会因我离开,有那么一时半刻悲伤?
那时,我神志突然有一片的迷离。我幻想自己与楼中女子合二为一,止不住举步踏在小桥之上……
突然有手自背后将我拦腰抱起,拖离石桥。
我正想叫喊,又有一只手捂住我嘴。那人一直将我拖至一棵大榕树的阴影之中。我惊骇不已,正要加大挣扎的力度,他却松手放开。
别怕,那人说。他在黑暗中小声说:是我。
我立时放下心来。浩王爷么?我长嘘口气,问道。
他做个手势,轻轻道:先别说话。
我们静待片刻。突见一白衣女子孤身踏月而来。她虽面上蒙着白纱,但仍一
步三回头,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似乎此行很怕被人发现。
水面有风吹过。
风吹起她雪白衣裙翩翩蝶飞,若舞若仙。
那女子停足在小桥这头,我们藏身的大树不远处。她背向我们,静静地侧耳倾听萧声。她在萧声之中长长叹气。她缓缓矮身对着小楼跪倒,在身前燃起一堆火焰。她不住火中添加纸钱。又在熊熊火光中抑声低低哭泣。直哭得纸灰成蝶,明月变昏——方才离开。
我与文浩在大树阴影之中对望。
我们转念间,又相视一笑。均不去谈那神秘女子。
你刚才想过对岸?文浩问我。他说:那边岂是你该去之处?
王爷,我笑道:我为何不能过去?
文浩望着远处,有那么一刻沉思。然后他说:因为对岸是她的,不是你的,不是你柳荷烟的。她没有选择,才过对岸。你有,所以不必。
王爷!我诧笑道:您在说什么?
文浩让我一叫,回过神来。他向我微笑道:对岸凶险难测,你不怕么?我叹道:刚才也不知怎样,听见箫声,竟情不自禁地想过去。
文浩眼中含笑看我,说:你若喜欢,也不一定要去对岸。自己学了不是更好?何必定要去那危险之处?他见我不语,又哄小孩似地说道:你也不必遗憾,今晚我弹的琴是把焦尾琴,名字叫“燕语”。明日派人拿来送你,若弹好了比这个好听。
我心念一动,并不接他这话,而是故意悄悄问道:王爷,您说对面的箫声,是小楼女鬼在吹么?
哪有什么女鬼?文浩说。他皱眉看我:小丫头尽信人胡说。见我不语,他又笑道:若你见过她,定会有“既生喻,何生亮”之感叹。你面前这片湖水,以前曾是开满荷花的池塘。每年荷花绽放之时,她总会换上一身雪色轻纱,和着悠扬的乐曲,在水上莲间翩翩起舞……似她那样天仙化人的女子,又怎可能变成女鬼?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子?我好奇心更甚。我陪笑道:适才是荷烟说错。只是我听宫中人说小楼里女子死后,每逢中秋月圆之夜,会回来吹奏自己生前喜爱的曲子,因此……
不错。他说。他长长叹道:她确是于中秋之夜,自缢于桂子树上。
啊!我喃喃道:可是她,又因何而死?
文浩突然有些不耐。他说:她死,是因她没有选择。小荷烟,你能否不要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
是的,我本不是好事之人,可这次竟打听太多。但事关文泽,事关他与她曾经的恩爱……我怎能不好奇,不妒嫉?
文浩见我不语,口气软下来。好罢,好罢。他笑道:告诉你,她错爱他人。而那人,非她归宿。
我更惊,问道:她竟不爱皇上?
呵,文浩也一怔,转而展颜道:原来你以为……
文浩话未说完,突见两黑从对面桥上冲将过来。月光皎洁,照亮他们——蒙面、着黑衣。他突然拉起我的手。我要暂留你一人于此处,他低声问道:小荷烟怕不怕?
当然害怕。但我不可让他担忧。我摇头,文浩握我的手紧了紧。说话间,那两个蒙面人早跑过石桥,向东一拐,眼见便要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文浩放开我,箭般窜出树荫,轻喝:站住!朝着两人那方,追赶过去。
那两人身形只稍稍一滞,便不再迟疑,飞身狂奔。我几步跟过去。突然,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我停下脚步,借着月光,看见一本厚厚的深色书静静地躺在地上。我心念一动,慢慢拾起放入怀中。
过了好一会,文浩回来。我看他模样,笑道:那两人竟没有让王爷拿住?他摇头道:我并不是想拿住他们。只想追上去看看清楚,他到底是不是……说至此处,却又不说完。提议送我回听雨轩。
我们在月光下并肩而行。走了一会儿,文浩突然在夜色里问我:荷烟,你适才看见的那两个人,有无一个身型象当日在浣月山庄中,伤了你的刺客?
我回想片刻,不大肯定。于是说:那个矮些的,确有些象。只是……天又暗,离得又远,也看不大真切。
文浩闻言,轻轻点头。
他一面走一面轻叹道:原来,你真心喜欢我皇兄。我乍听之下,不禁诧异望他。他却不望我,只叹气道:你也不要怪我。我自幼在这宫里长大,原以为宫中只能生存些口不对心之人。我闻言也笑:王爷,怎见得荷烟便是例外?
文浩慢慢地吸入口气,再慢慢吐出。片刻才幽幽叹道:因为,你刚才打听小楼女主的那股醋劲,十里之外也可闻见酸味。
我脸一红,低了头半日不得言语。
一只夜鸟大概被脚步声惊吓,冷不丁“哇”一声自黑暗中飞出,从我们面前窜到空中。我正想心思,骤不及防让它一吓,不由自主地轻轻低呼,往文浩身边侧过身去。我感到他只有刹那迟疑,随即拥我入怀。他一只手扶住我肩,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别怕,他柔声说:有我。
文浩嘴唇滚烫,贴于我冰凉的额头。我一时错觉,以为这个让我独享的温暖胸膛,不是文浩,而是文泽亲切的怀抱。
第十三章 拾书
好久,大家回过神来。
文浩慢慢将我放开。我满面羞红,低头静静站于一侧。月光将我俩身影拖得细长,静静并立于隆泰皇宫冰凉的地面。
文浩轻声问道:走罢?
是。我说。我轻轻点点头,依旧不敢看他。
他突然笑道:光这样走路也没趣,不如我来说个笑话。
接下来,他也不等我应声,自顾说道:从前有个卖酒的汉子。卖自家酿的酒,既香且醇,举国闻名。大家都爱吃。不少人老远赶车过来买。那汉子因是小本生意,想自己的酒又不愁卖,便写下一个店规,一定要先付钱,后拿酒。许多人不信,想赊着,偏一次没赊成。又说附近有个山头里住了一伙强人,听说他家酒好,便在首领的带领下到了那汉子的酒店里。那伙强人想,我们也用给酒钱?只要亮明身份,什么不用是抢的?于是便说,我们都是强人,快送上你的美酒给爷们尝尝。那汉子却不怕,只说:先给钱,再吃酒。强人的头目怒了,拍了桌子大叫,强人吃酒也是要给钱的?!那汉子脸都变了,却仍不改口,只说店规便是店规,任你是强人也不能改。这事被他那里的皇上知道后,觉得挺有意思。于是想,朕去了是不是能例外呢?于是换了身便装,去那汉子店中。皇上亮出信物,悄悄地对那汉子说,朕乃当今天子。今日微服出巡,身边没带银子,改日派人送了与你。你快好酒好菜的摆上来。”那汉子也见过些世面,认得皇上的信物,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里说道,陛下光临小店,小人深感荣幸。只是小店是小本经营,比不得皇上您是个大掌柜。请您先付了银两,小人马上摆上酒菜。
我听至此处,强笑道:可知是王爷杜撰。天下哪有这等事情?文浩笑道:我还没说完呢。天下怪人多了,怎知就没有这样的事?
再说那汉子隔壁住着两个地痞。他接着说道:这两人没多少钱,成日却闻见酒店里飘出酒香,十分难受。于是两个人约了,费力挖一条地道通向那汉子的酒窖。这两个人人虽粗,心却细,偷酒之前便想着,偷的这家就在隔壁,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要是被发现是我们可不好。便拿油彩画花了脸儿,才从地道钻过去。结果不想那店里的汉子晚上就睡在酒窖里,他们一去就被发现了。那两人便假着嗓子说。咱们是牛头跟马面。阎王爷叫我们来拿点你的酒去吃,你若给了,以后就不用下那油锅地狱。”那汉子吓得三魂丢了两魄,却仍说,酒自是要给的,阎王老爷若没有阳间银两,只请先给点冥府的纸钱小人我罢。
听文浩绘声绘色的这么一说,我心情更为平复。于是向他笑道:这人倒是谁都不怕。
也有怕的,文浩笑道:我这就要说了。
文浩接着说:大家一看这汉子软硬不吃,也就罢了。再吃他酒时,也不再提赊账之事。可是突然有一天,大伙却发现,有一个女子,在他店里白拿了一个月的酒,从没给过钱。于是都去问他,那汉子却说,我怕那女子,所以不敢要她银两。大家一听更奇了怪了,又问,那女子娇滴滴的,又一幅小鸟依人的模样,你竟怕了她?那汉子脸红得什么似的,低了头说,我正是怕她小鸟依人的模样”。大家一听哄堂大笑,都说道:原以为你是个大胆的。强人你不怕,皇上你不怕,鬼怪你也不怕,却怕了一只小鸟儿!
我禁不住“扑哧”一声跺脚笑道:原来王爷是在拿人开心!现编了故事来取笑别人。文浩大笑道:可不对了景么?荷烟姑娘能挡刺客毒剑,可不是不怕强人?又拿皇兄当刺客捉,可不是不怕皇上?刚才还要闻箫声而识鬼魂,可不是不怕鬼怪?偏怕一只夜鸟!
我听得面红过耳,又是害羞又偷笑。本来乱成一团的心,听文浩一路说乐,也慢慢完全平静下来。
文浩又道:我这几年在外面游历,也见识了不少奇人异士。很想将他们的故事编写下来,送与说书先生。保准比现世流传的书还要好听。荷烟姑娘三不怕之事,本王明日现编成书。一准能写出本深宫传奇。
我与他相顾一笑,正要说话,突然看见前面转角处听雨轩的红色灯光。隐隐约约,门前春菱与杨长安两个提着灯笼正张望。及至过去,果然他两人,一脸焦急。我自知此次任性,心下好一阵内疚。及至近了,春杨二人见我居然与文浩一同回来,焦急转为诧异。却又不敢多问,齐齐对着文浩跪下去见礼。
罢了。文浩笑道:有其他主子时,你们按宫里规矩也罢。下次本王再来此地,若没其他主子在,你们便不必行此大礼。
春菱不起来。她双目含泪道:王爷,春菱多谢浩王爷救命之恩。王爷体恤下人,对春菱一家有再生之德。奴婢今生若报不了王爷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衔草结环一定报答。
说完,她对文浩叩下头去。
糟糕。我竟忘记此事!我也忙随着春菱对文浩跪下,朗声道:荷烟多谢王爷救春菱一命。
文浩忙扶着我起来。他又急又气,笑道:起来!都起来!存心气我么?荷烟,你若真想谢我——那么请听我话,今后不得再去那处。
是。我说。我一本正经对文浩欠身施礼:荷烟谨遵浩王爷严命。
文浩目中眼波骤然深沉。他展颜一笑,转身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目送文浩离去,我笑问春菱:姐姐,你一向将生死置之度外,怎么对着浩王爷时,表情那样感动?还说什么王爷救你全家?王爷真救了姐姐全家么?春菱一怔,略显慌乱道:啊?没有……
我见四下无人,悄悄笑道:姐姐,外面传说“宁做浩王妾,不当后宫妃”莫不是姐姐也喜欢上了浩王爷?春菱脸羞得飞红,跺脚道:小姐!
我知春菱忠厚害羞,于是不再与她戏笑。进屋后,也不洗漱,屏退里屋所有人等,这才从怀中掏出那本刚拾到的书册,向灯下细看。册子做工精美,虽有些旧,却不破不缺,保存良好。封面右侧空白处,有娟秀的字体竖写四大字——“媚行深宫”。
再看封面左侧,竖写着三个小字:林媚儿。
原来她闺名媚儿。媚眼随羞合,朱唇逐笑分——我眼前顿时出现一名媚眼如丝缠绕,神情慵懒妖娆的美丽女子。那女子在文泽面前长袖善舞,让文泽享尽人间千般风情。
我一面想,一面翻开内页。淡淡的,有荷叶清香从扉页中飘出。内页首页,林媚儿在纸上写着两行小字:深宫寒潭刀与冰,方知此事要媚行
我正想深看,门外小萝说安寝时间已到。我忙应声,合起册子,放至檀木柜中一个带锁红漆小箱锁好,这才洗漱安寝不提。
第二日有消息传来,胡贵人中秋之夜为文泽再添一公主。文泽命人抱婴儿去看,晋胡贵人昭仪,却不去见她——任何嫔妃均不召见。
八月十六日,太后携懿孝皇后赴家皇家寺院——莲溪寺许愿。希望佛祖有灵,保佑后宫嫔妃为文泽多添些皇子。
文浩赠我“燕语”琴。并附带几支曲子与一封书信。信中教授我基本弹奏技法,又说:指法易练,意境难成——会弹琴的人首先讲究的是意境,其次才是指法。有了意境,指法就算生一点儿,也能让听的人身临其境;反之一味讲究指法,没有意境,听到的人只能听个热闹,却感受不到其中的滋味——令叔柳三公子乃此中高人,你耳濡目染,想必假以时日,必得其中真谛。
看完,我将文浩书信拿至烛火里烧掉。信手翻看曲谱,却是一支《明月春深》一支《梅雪惊鸿》。我一支支看去,心中默默吟唱。只觉这些曲谱端并不是世上流传的,但细细唱去很是好听。我反复呤唱,只觉满口生香。正此时,小萝过来。莲蓬打听来的消息,她说:皇上已召良妃娘娘侍寝。
我看她一眼,微微低头。又将眼晴望向别处,只不作声。
小萝一向性急。她急道:小姐,别的主子都在想着心思准备,您就不准备什么?准备什么?我问。我装作并不在意地说:皇上召见良妃,证明皇上喜欢她。皇上有选择,我却没有。皇上心里,目前后宫嫔妃中,良妃是其首选,其他次选,再次选,只得等待。
小姐!小萝急道:良妃娘娘哪里是等来的皇上?昨日,她先带亲手做的汤去御书房见驾。被拒后径直跪在书房门口,说担心皇上,只看皇上一眼便回。又说皇上不开门,她就不起来。然后每隔一个时辰写一首诗送进去。不吃不喝,终于昨日傍晚急火攻心晕倒在地。皇上听说,开门亲自出来抱她进去。后传太医来瞧,心疼得了不得。所以昨夜,圣上便歇在锦绣宫中。
啊,我心暗想:都说良妃是个冷美人,原来也要看是对何人对何事。
小萝见我不说话,又道:小姐,您便是吃了不会说话的亏。明明心里爱皇上爱得什么似的,看见皇上偏又不说。皇上与主子娘娘们,又不是奴婢村里那些村夫村妇,一夫一妻。他老人家每日国事繁忙,哪有闲功夫去猜各位主子心中所想?您不说,他哪里会知道?奴婢爹常说,不要以为下雨是龙王爷管的事,闹旱灾时就让庄稼枯死——总得想想办法。
我看她一眼,淡淡道:奴婢议论主子——小萝,你不要犯忌。我自知你一心为我,但切记祸从口出。虽然事在人为,但若将你换成我,你可做得出那主子做的事来?
奴婢我,小萝也是语结。
去罢。我说道:让我一个人静静。
我不争。争取固然是积极做人的态度,但也得看争取什么。感情一事,关乎两人。他若对你无意,你争有何用?届时你追他至天涯,他已去海角,等你再去海角,他又回原地。昔年阿娇皇后失宠时何尝未争取过?重金买赋《长门宫》,武帝只夸司马相如文采,对那曾藏金屋的皇后可有半刻怜惜?
当晚,我突发高烧。
我浑身酸痛,唇干舌燥。半夜朦胧间听小萝与香蕙对话。原来太医院值夜之人嫌我没有名号,无人肯前应诊。春菱等又气又急,又是一筹莫展,只得不停拿冷水浸湿毛巾敷我额头。
恍惚间,终于有手指拿住我脉博。
我断续听见一个略带磁性的好听男声:……风寒侵体……下官宋佩昭……医者父母心……日后有事尽可找下官……
宋佩昭,宋太医?我睁不开眼,听声知道他年纪并不大。
只是,这个太医为什么又肯来看我病?
第十四章 受辱
不知过了几日,我在梦中被雨声打醒。
秋日的雨各外凄冷,一如我此时心情。我听见雨,不争气的心仍然思念文泽。昔人柔情今在耳,如今是谁枕边人?我虽仍觉身子发软,但卧床又腻烦。眼见骤雨初歇,轻唤小萝,让她帮我梳洗,陪着出去走动。
虽然只八月下旬,但因皇宫靠北,宫里早已秋意浓浓。加之这几日雨骤风狂,早已落红无数。空气里透出丝丝冰凉。芭蕉、松柏秋越发苍翠冷实。
我大病未愈之人,虽有小萝掺扶,脚底却仍踩软棉花般,软软的不得力。才走一小会,脸上已细细沁出汗来。小萝忙加劲扶我,经过一处山石想放我歇下,又怕受凉。她远远瞧见前方有一处凉亭,便道:小姐,那里是木头围栏。咱们慢慢走去那边再歇如何?
我嘴又干且苦,眼皮也似铁铅坠着般,不住想闭上。于是点头,半边身子全靠在娇小的小萝身上。
两名宫女从身旁嬉笑着走过。
两位姐姐!小萝忙叫道。两个宫女停下来看着我们。小萝陪笑道:麻烦两位姐姐帮个手,扶我们小姐去那边亭子。多谢了。
那两个宫女对视一眼,其中一名冷笑道:谁有空帮你?我们刚从良妃娘娘那里办了好差回来,还赶着要回去我们主子那里,等主子打赏呢。
小萝笑道:不过多走几步路,误不了姐姐们的事。两名宫女中,那高个的冷笑一声:我倒是有心帮你,只是我这眼睛不愿意。我眼里并没有见这儿有哪位主子娘娘,你却要我扶谁?不过是一般是个宫女,谁又比谁金贵些?
她说完,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冷笑着走了。
小萝气得浑身颤抖。我忙强笑劝她:什么大不事?宫里人情原是这样。
皇上那样态度,我又说:还指望别人能对我如何呢?
小萝一声不吭,扶着我慢慢过去。快进亭子时,我身子被另一人托住,扭头看时,却是一十五六岁,面目清秀的小宫女。她见我望她,展颜一笑。她笑容温馨柔和,象一朵迎春花儿,突然在春风中绽放。
我正想微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良妃的声音。
哼,她冷笑道:好一个侍儿扶起娇无力的贵妃娘娘!我闻声一惊。还未回头,良妃与安嫔一行人早已浩浩荡荡越过我们,自顾在亭子中间,找个干燥地方坐了。
这不是贵妃姐姐的贴身侍婢可人么?良妃看着那小宫女说。她上下打量那小宫女,冷冷道:你怎么在这里?
宫中只有一位贵妃——“天籁宫”琴贵妃。但其一直抱病隐居,从不参与后宫之事。不想搀扶我的清秀小宫女,原来是她的奴婢。
可人扶着我,无法行礼。她口中不亢不卑回道:奴婢给良妃、安嫔两位主子请安。回良主子,奴婢正路过,见有人生病,便搭把手。
小萝刚放下我,安嫔突然发难:大胆奴才!见了主子居然不行礼?又对着身后两名宫女儿说:还不与我掌嘴!
身后宫人不知安嫔说谁,相互对望,愣住。
谁敢打贵妃娘娘的奴婢?良妃冷笑道:你们吃了豹子胆么?
众宫人会意。马上有一粗壮宫女走至小萝面前,“啪”的清脆一声,给她一记响亮耳光。
我见状心猛地一痛。我弱弱地扶着桌沿,低叫道:小萝!
安嫔却仍不满意。恶狠狠命那宫女道:给本嫔继续打!给我打这个眼里没主子的东西!那宫女得令,不分由说,抡起袖子便对着小萝的脸一阵猛抽。小萝的嘴角顿时流出血来。
我看此情景,心疼得无法自已。忙弯下身子,双手扶住安嫔手臂,低声哀求:姐姐,小萝刚才是因为托着妹妹,才没及时与姐姐们行礼。求姐姐们看在妹妹面子上饶了她这回罢。安嫔眼鄙视地望着我,冷笑道:谁是你姐姐?姐姐这两个字你也配叫?又看一眼我扶着她的手,厌恶地说:拿开你的贱手。否则伤及我腹中龙子,只怕你没命来赔。
我闻言一怔。忙拿开手。
谁让你停下来?良妃一旁喝问宫人:给本宫继续重重的打。
小萝硬气,任是两边脸被打得通红,却仍咬住牙一声不吭。安嫔更加生气。愤声道:给我打这个眼里没有主子的奴才!看你再敢趁主子不在时去勾引皇上!
啊?!指桑骂槐。
我又悲又气又苦。嘴中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
小姐!小萝惨叫。听见她叫声,我顾不得自己,冲过去想拉开打小萝的宫女——又哪里是她对手?让其一掌推开。我喘着气,转求良妃道:求娘娘高抬贵手放过我们罢。良妃冷冷着我说:你既知叫本宫作娘娘,原该明白本宫是你主子。你该如何求人?为什么不自称奴婢?又为什么不对着主子跪下?
安嫔见状一使眼色,旁边站着的另一个宫女便过来拿住我的胳膊,强压着我给良妃下跪。挣扎间,装着我与文泽发丝的荷包从身上掉出。良妃见着荷包,眼中透出火来。有宫人捡起荷包呈上,良妃伸手拿出发辫咪眼细看。
呵呵,安嫔冷笑道:好呀,好一朵并蒂莲花!好一个清纯佳人!原来竟偷藏着野男人的头发。她恶狠狠逼向我的脸,吼道:快说,荷包里的头发是哪个野男人的?
她中秋那夜坐得距文泽较远,想是没看清这荷包。
但小萝立时在一旁高声道:头发是皇上的。
良妃与安嫔脸色均青沉。
安嫔用眼狠剜小萝,大骂:放屁!你们以为良妃娘娘与本嫔不知道,想哄骗主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皇上怎么会将自己头发交给一个下贱的宫女?又用手摸着肚子,说道:本嫔肚子里的这个才是如假包换皇上的东西。我心里本有一口气堵着,又一心息事宁人,便道:娘娘说得对,奴婢是什么人?皇上怎么会给自己的发丝给奴婢?这原是奴婢进宫之时,母亲给的。让想念家人时拿出来看看。
娘娘,我说:适才是奴婢没有及时给娘娘行礼,请娘娘责罚奴婢。只请放了小萝。安嫔冷笑道:既然是你自己的要求,那本嫔也就允了。怎么,还不跪下等着受罚么?
我感觉双膝被人从身后重重一踢,不由得头晕目眩地软软跪下来。
这才听话,安嫔笑道:这才是个做奴婢该有的样子。说完,故意拿着荷包看,半日不说话。
秋日的石头地面十分冰凉,我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浑身痛疼,只觉立时撑不住就要倒下。安嫔却不让我倒,命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托住我胳膊。她伸手给我一记耳光,举着荷包冷笑道:贱人骗谁?你娘会给你并蒂莲荷包?
良妃笑道:安嫔妹妹,你可别打伤了她。等太后娘娘与皇后回宫,可不与你算账?安嫔闻言一怔。良妃又笑:不过,妹妹要解气也容易。命下人在这贱奴脸上写个“贱”字,再让她顶着后宫里走一圈如何?
很好。安嫔闻言大笑道:娘娘高见。
还不动手?良妃骂身后素金等宫人。
回娘娘,素金道:奴才们这就去取笔墨……良妃摇头道:蠢才!一群蠢才!地上稀泥,口中口水是什么?荷包里的发丝,不能当作笔用?
素金与另一名宫女忙称是。急步过来向我脸上胡摸稀泥。又猛吐口水,拿过我与文泽发辫,一味乱画。良妃安嫔见状,坐在一旁又是冷笑又是大笑。
我想,她们一定是极其满意自己的杰作。
这时,可人突然朝良妃微微施礼。她说:良妃娘娘,奴婢听我家小姐说,荷烟姑娘素得太后欢心,又最是心气高傲之人。娘娘真要她脸上顶个字遍走后宫……万一她想不开投身太液池……那时太后娘娘怪罪下来……
好聪明的可人。有心帮我,知道良妃忌惮太后,用言语拿捏住她七寸。
良妃闻言果然面色一变。但她又不愿输掉主子气势,因骂可人:奴婢住嘴!本宫打狗看主人。看在你家主子份上,不与你计较。本宫还用你教么?
良妃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说:你既已招供这荷包非皇上之物,本宫便命你现在将它戳烂。她一使眼色,素金从我头上拔下珍珠发钗,重重交于我手。
我不动手。当然不动手——这荷包是我的生命,承载着我全部情爱。
你,良妃指住身后一小宫女:你觉得她可怜?想为她求情?
第十五章 赌局
撕破荷包的那日,我有那么一时的晕厥。醒来时,发现已躺于自己红木床上。
小姐?春菱看向我,她确认道:您醒了!
嗯。我说。我突觉不对,挣扎叫道:春菱姐姐!小萝人呢?
小萝无事。春菱忙微笑道:奴婢正让她休息。
可人如何?我又问。我回想晕倒前的一幕,轻叹道:此次真要当面谢她。春菱道:可人是琴贵妃身边之人。琴贵妃虽抱病不出,但皇上仍对其很关照。良主子不会将她如何。琴贵妃生性清高,从不与其他嫔妃交往。生病后皇上下旨,更不许人打扰——小姐也不必面谢。
我点头道:原来如此。又想起芷儿,因问道:芷儿又如何?春菱举言又止:芷儿……奴婢听小萝回来说,她是良妃娘娘宫里奴婢……良主子如何待她……小姐,您心善,想普渡众生?也有人力不及之处。
我更急,猜想芷儿被良妃重罚,因捉住春菱的手问:春菱!快与我说,芷儿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快与我偷偷多送些金银给她。
小姐。小萝突然进来。她泪流满面,说道:小姐,芷儿在天之灵定会感您好心。只是她已无福在人间享受。
我心如被重锤,泪如断珠。什么?!我惊道:良妃还是杀了她?!终有人因我而死?!小萝泪流得更凶。她道:良妃娘娘说,她自己的奴才,想让她三更死,她别想活过五更。
原来人为刀俎!我轻捧起小萝肿得桃子般的脸,流泪道:是我没用,竟护不得你们周全。
我一手握小萝,一手握春菱。我说:爱上皇上只是意外。早知后宫争斗激烈,不想残酷如此。我并不怕死,原想爱皇上一场,就只是飞蛾扑火,烧死自身本无所谓——不想远远不够,还得连累你们……说至此处,我泣不成声。
小姐。她二人亦是哽咽。
我又说:你们是我最亲之人,谁因我出事,柳荷烟难辞其疚,必将懊悔终生。因此无论我做何决定,望你们支持。
春萝二人闻言,对望一眼。齐声问道:小姐是想……
我要向太后娘娘请旨,我说:让柳荷烟重新做回宫女!你们不要阻拦。浩王爷说得对,我有选择。我还可以做回宫女——这实是件令人开心之事。届时我不再威胁她们,既使她们怕我卷土重来,也只会针对我一人。关键是你们不会再因我受累。虽然我仍爱皇上——又有谁规定皇上一定要爱我?当日之事,只当做场美梦。可供回忆,也是幸福。我宁可魂断,不想梦折。
小姐,春菱看着我说:您知道自己最大弱点是什么?”
啊?我睁眼看她。春菱道:您不够冷静。若非如此,凭您聪明,又岂会刚刚出兵,便即败北?
是。我长叹口气:姐姐说得对。回想前事,确是过于冲动——但我又岂能冷静?我不知你们有未爱过何人,如果有过,定能明白我此时心情。春菱道:小姐,奴婢以前曾经服侍过的一位主子说,后宫用情如下棋,盘中子子均有计较。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既有统观全局时,也有短兵相接处。小姐,难道您在爱皇上时,与人下棋也会头脑发热,胡乱弃子认输?
我叹道:两回事。春菱摇头道:不。在宫中,这便是一回事。旁观者清,想下好棋,必须有足够冷静。没有人阻止您爱皇上,但您必须将感情与争斗分开。奴婢知道您可为皇上付出生命,问题在于,皇上现在是否需要您这么做?怕只是无谓牺牲,反使亲者痛仇者快。
这——我一时语结,迟疑道:让我想想。
思前想后,整整想了两日。心意终定。进宫前的路,我无从选;今后如何走,全在自己脚下。
是的,我已有决定——我要文泽的心,重回我身。
又等待几日,待德仁太后回宫,我面见太后。我请其屏退众人,言之切切肯求。太后娘娘,我说:求您派奴婢去御书房当宫女。
太后果然是块老姜,闻弦歌而知雅意。
当回宫女?她看向我,问道:你知道,哀家素不管皇上后宫之事。我求道:娘娘,现皇上疑心奴婢心机深厚,奴婢实愚笨,百口莫辩。只求娘娘给奴婢一个机会,让奴婢随身服侍。奴婢只想皇上明白奴婢人品。
太后微微牵动嘴角。她说:你不服输?这股狠劲倒象柳家的女儿。哀家最欣赏不服输之人。但要哀家破例相助——须与哀家打一个赌。
我心一动。低头道:娘娘请讲。
太后道:若一月之内,皇上若对你误会尽释,且回心转意,给你名号——便算你赢。哀家自无话说。反之,哀家会让你从皇上身边离开,让你永世不得见皇上。你可敢赌?
我略一迟疑,不太后意欲何为。却不容多想。因为我需要机会——有机会不定会赢,但没有机会,则一定会输。
回娘娘,我朗声道:奴婢敢赌。
太后再牵嘴角,又道:不怕输?你兵行险招,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她说:要知你若维持现状,哪日皇上或有回转心意一日。而一旦赌输,你将一无所有。
回娘娘,我心已决,口齿清晰地说:奴婢不怕,也不会输。
太后轻轻冷笑。她叹道:果然这世间痴情与傻,相隔唯一线。哀家许你。听雨轩暂时封闭,其宫人暂回永泰宫。柳荷烟自明日起至御书房当差。
隔日。我刚走近御书房,听见一阵乱响。不知什么东西被摔于地。宫人门口跪倒一排,个个战战兢兢,面无人色。从房内传出文泽声音。欺人太甚!他吼道:这西托找朕要的财物,竟是我国年税收三分之二!还想让朕派公主和亲?他意欲何为?!说,你们说朕为何打败?敌我兵力相差十倍,我们为何打败?!李福,黄胜,说,你等说来朕听!
无人应声——太监李福当然说不出理由。
御书房装饰可谓寂静,并没有宫中多数屋宇的雕梁画栋风格。文泽喜爱读书,书房之中几十个红木大书柜依墙而立,其中排列着各式图书。淡淡墨香与白玉花薰里发出的檀香混合一起,十分怡人。点燃的檀香轻烟缭绕,秋日阳光投照在文泽红木案几之上,光柱之中有微微灰尘飞扬。
我走上前去,跪于一堆碎片之中。我抬头望他,轻声道:皇上,奴婢可否斗胆回答您刚才所问?
是你?文泽一怔。继而道:讲!
我抬头回道:谢皇上。奴婢知道皇上大军去时,原是春暖花开,水草丰足之季。我方又是御敌保卫,自然人人奋勇,打得顺手。及至六月过后,那边已经入冬,我军却深入至敌人首府,一则粮草供应困难,马匹又不得就地取材;二则我朝官兵越一路向北,越难耐苦寒;三则劳军远伐,体力大减;四则对方由侵略者转身变为保家卫国,背水一战……究其主要原因,是近年来北疆一直没有战事。我方虽有皇上带领足三十万大军,真正懂得沙漠作战之兵,只得数千驻地官兵,余者多并无漠北生活与实战经验。而目布尔宁三万骑兵均日日马上来,沙中去……
听我分析完,文泽略为平静。
依你之意,他皱眉道:朕竟收拾不了一番邦小国?我说:回皇上,我朝当然是最终获胜者。只现在不到时机。请皇上恕罪,奴婢才敢说出奴婢想法。
说罢。文泽道:恕你无罪。
我洋洋洒洒说出自己想法。我说:奴婢建议,一、备战半年。皇上下旨陈老将军官复原职,父子均奖。即率五万大军悄赴北疆,明春作战;二、拖延时日。答应西托大汗财物要求。议和之事,事关重大,还待商榷;三、请君入瓮。公主和亲一事,事关国体,如有诚意,请西托大汗年内亲赴京师相迎……
其他主意都好。文泽点头道:只是答应西托财物一事……莫不要再加赋税?我忙劝阻:皇上万万不可。“永不加赋”是立国之本,强国之道。财物不够,只今年可于各方面节省开支,或……
我本想说找皇亲国戚借些,但这语一出,势必成为众矢之的,隐忍不言。
文泽目中光芒闪动。他低头看向我,说道:说完。我道:奴婢的意思,是与太后娘娘商量。看有无其他办法。
本朝懿孝皇后家族势力最大。皇后之父谢叔玉当朝左相,两朝重臣,门生无数。其两位兄长分任户礼两部侍郎,其长姊嫁两江总督为妻,其叔父官拜湖广大司马——家族财力富可敌国;琴贵妃之父薛于期当朝右相,一兄湖州盐道府尹;良妃、安嫔……家中父兄均为官多年,早已过“三年清知府”阶段。还有成礼王、礼亲王等王公显贵……只是此事当然得太后出面,柳荷烟怎能开口?
我看见文泽眼睛一亮,我想已明白。他问道:这些话,谁人教你?我忙道:回皇上,无人教奴婢。既食君禄,应担君忧。奴婢虽不是朝中大臣,但也不愿皇上为目布尔宁之事烦心,故大胆进言。奴婢前几日得罪皇上,今日特来负荆请罪,请皇上责罚。
说完我以首触地,作诚惶诚恐状。
罢了。文泽叹气道:朕自己心情不好,也没真生你气。只是,你怎么……
回皇上,我道:太后娘娘怕因奴婢原是娘娘宫女,皇上不好责罚。因此命奴婢御书房当差,听侯皇上发落。奴婢已写好《请罪赋》,请皇上过目。
我说完从怀中拿出一张纸,交由李福呈上。
你亲笔写成?文泽问。他果然哭笑不得地说:这嬉笑怒骂,怎么象浩王口气?我故作惊慌状,低头道:回皇上,奴婢死罪。奴婢才疏学浅,只会写成这样,奴婢死不足惜……
罢了。文泽说。他心情一好,眼中已有隐隐笑意透出。他说:宫人中能有你这样,也算不错。你,就留下当差罢。
我暗自窃喜,忙轻声道:谢皇上。
第十六章 救赵
我刚被文泽留下,正一心服侍他批阅奏章时,遇见良妃送甜品进来。她看见我,微微一怔。我知道她想什么——这御书房,全后宫只有她一名嫔妃能随意进出,是她平日夸口谈资,现在看见我这个曾被文泽宠幸过的女子,她心中岂会安心?
我这样想着,忙对她行礼道:奴婢柳荷烟见过良妃娘娘。
良妃脸色微变。及至转向文泽,马上又笑意吟吟。她娇滴滴坐上文泽大腿,笑道:皇上,您这里又有新添的宫女?文泽笑道:柳荷烟是母后新赐与朕。爱妃今日为朕做的什么?
良妃一面娇笑道:皇上您猜?一面偷使眼色。素金端过一个紫檀木的托盘走近我。我正伸手接时,她突丢开手。碗盘顿时摔落于地,一碗甜汤连汤带水四处飞溅。
素金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皇上,娘娘恕罪。奴婢好好地将汤交与柳荷烟,是她没接住。
我暗暗长叹,慢慢跪于热汤之中。不关她事。我说:确是奴婢不小心。请皇上、娘娘责罚奴婢一人。
良妃声音快哭出来。皇上!她撒娇道:臣妾为炖这碗燕窝,一宿没睡。您一定得好好责罚这奴婢!文泽闻言,果然皱眉道:大胆柳荷烟!竟敢打翻娘娘亲手为朕所做的甜汤。你这奴婢自己说说,朕该如何罚你?
我心冰冷。我说:回皇上,请皇上处死奴婢。我想,他既爱屋及乌,我自无话可说。成心中爱人之美,于我本身,也是一种幸福。
我看见文泽一脸无情。他冷冷道:本来你罪不至死,你得罪朕,朕还可饶你。现在得罪朕的爱妃,朕只有处你一死。
皇上圣明。良妃娇笑道。
我听见这个以冷著称的嫔妃,她声音娇媚竟似可以拧出水来。
皇上圣明。我说。我也笑。人死如烟灭,文泽成全我不再受相思煎熬。
李福,文泽吩咐道:去拿鹤顶红。黄胜,你去禀奏太后娘娘。就说娘娘赐给朕的宫女柳荷烟,因触犯朕的爱妃,已为朕赐死身亡。良妃闻言脸色大变。等等!她说。她问道:处死一个奴婢,还须得禀奏太后娘娘么?
文泽笑道:别的奴婢当然不用。但她是母后的人,原该说与母后知道。良妃脸色速变几色,最终笑道:皇上息怒。臣妾也觉得柳荷烟罪不至死。看在臣妾面上,便免她死罪罢。
文泽叹道:朕的爱妃果然贤德,宽厚待人。他轻喝我道:柳荷烟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罚抄御书房全部书籍一遍,以敬效尤。
是。我以首触地,暗自悲叹。
御书房藏书数千部。全部抄完,工作量之巨,常人难以想象。之后,我白天要服待文泽,抄录一事只得晚间文泽睡后进行。好在并未规定完成时间,可边抄边读。我自恃从小阅书无数,但皇家藏书,又岂是民间可轻易看见?才过十来日,便不再觉苦累,反而乐在其中,整日喜气洋洋。
同嫔荣萼儿两人本为我做回宫女而惋惜,见我自得其乐,也不再多说。均表示待我之心,同前一般无二。及至后来,萼儿反求我打探文泽之事。我只捡能说之事与她。同嫔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帮其父复官,千万感谢。赠我财物,我全散于其他宫人。
自那日献计后,文泽处理政务,有时竟会问我意见。有人便以“宫婢干预朝政”之名暗告太后。我回说:奴婢怎敢?只皇上罚奴婢抄书,奴婢略记得些内容。恰有相似之事,皇上问起,奴婢讲与他听。
事实如此。我从未直接说过任何建议,有想法只借书中故事道出。他听后自会引经据典,分析考虑再颁旨意。
躲过一劫。但我还是惊出冷汗。
这日,文泽刚上朝,赵嬷嬷便过来找我。她假借太后之名,将我带至一僻静处。
荷烟,她说:此次你无论如何得帮我儿一把。
啊!我诧道:赵将军?!
我第一反应是他与同嫔事发。我的脸立时变白。
正是。赵嬷嬷急道:昨晚他被秦都统拉去烟花之地吃花酒,不巧让成王爷的兵捉住。上报皇上,说风儿嫖妓。皇上一向痛恨朝臣青楼宿娼,此次解释不清,只怕他有牢狱之灾。
啊,我放下心来,笑道:只吃花酒也没什么,说明便是。何必紧张至此?
唉,赵嬷嬷跺脚道:虽然我儿并未嫖妓,但皇上哪里肯信?还请姑娘与我老婆子想想法子。
她怎么来求我?我诧异地想,真是急病乱投医。
嬷嬷急糊涂了么?我奇道:您就算不去求太后娘娘,宫里还有多少主子在那里?怎么来求我这个小宫女?荷烟人微言轻,又能说上什么话?赵嬷嬷强笑道:我虽老,却并不糊涂。别的事自去求太后。但此事若让太后知道,不但不会说情,只会罚得更重。皇后的话皇上向来听不进去,良妃娘娘也不肯帮我。所以只有来求姑娘。虽说姑娘现在只是个宫女,可老身知道你聪明机智,目前又常侍皇上身边,深得皇上信任。皇上连处理军国大事,都时会听取姑娘意见——若姑娘肯在皇上面前出言救我风儿,老身将终生感激不尽。
嬷嬷!我大急道:荷烟一介宫女,又怎敢协助皇上处理国事?请嬷嬷不要听人胡言。我急急说完,看她一脸焦虑,又禁不住心软。嬷嬷,我又劝道:皇上打小与赵将军一同长大,想来最是了解将军的为人。当官的又有谁不去去青楼?又有什么打紧?
赵嬷嬷犹疑半响,才下决心道:这姑娘不知道,宫里原有个主子来自青楼,进宫后狐媚惑主,惹出一场惊天风波——因此太后娘娘与皇上视青楼女子为洪水猛兽,严禁朝中大臣宿娼,违者严惩不怠。风儿不巧正撞上枪口……说至此处,她却不再继续。
又是狐媚惑主?我试探道:嬷嬷说的可是林媚儿?赵嬷嬷闻言脸色大变。左顾右盼,见并无他人,才道:姑娘怎么知道她?
我故作了然于胸,笑道:宫中哪有秘密可言?嬷嬷如要我想法子让皇上信赵将军清白也无不可。但荷烟想与嬷嬷做笔交易,请嬷嬷将媚儿姑娘之事与我细说。不知您意下如何?
这——赵嬷嬷十分为难。
您老可多考虑,我微微笑道。我说:荷烟不敢强求。唉,赵嬷嬷长叹口气。她叹道:就是再死上十个风儿,老身也不敢告诉姑娘那主子的事情。
姑娘不愿帮风儿也就罢了。她说。她再叹道:这原是风儿的命。只可怜我年过半白,现在倒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不再说话,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去。我见状心也是一酸,忙叫住她。嬷嬷且慢,我道:不说就不说罢。荷烟愿意帮您救赵将军一命。
我想起一个故事,正可以帮赵风说服文泽。于是与她细细说了,她欢喜而去。
那日入夜,文泽在书房夜审赵风。
赵风,文泽一脸薄怒道:你在青楼让侍卫当场捉住。怎样让朕信你只去吃酒?
奴才确未宿娼。赵风说。他一张脸涨得通红,说道:奴才确未宿娼,就象皇上确未犯强奸罪一般真实。
啊?众人惊呆。
李福抢先喝道:大胆赵风!赵风脸虽跪于地,却脸无惧色。他强着头劲道:我娘说,曹操说过,男人都可能罪犯强奸,但不是每个人都会真正去做。因此奴才就没宿娼。皇上您是明君,奴才一说,您就明白。
朕明白什么?文泽问。他一头雾水地说:传赵嬷嬷。
赵嬷嬷过来,战战兢兢地说道:古代战国三国时期……文泽想笑,又忍住。她却不觉仍说:有个叫曹操的老头。有日他手下捉了一个人,那人家中只有刀,却并未强奸别人。曹操不信,要杀他。那人灵机一动,大叫说,您也犯了强奸罪。曹操不信,为他何故。那人说,您是男人,有刀,当然也犯了强奸罪。曹操一听,觉得有道理,有放了这人。皇上圣明天子,自会相信赵风不会做出宿娼嫖妓之事。
老天!我心暗呼:一个赵嬷嬷,一个赵风!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好好一个故事,说成这样。文泽若能明白,才是天下奇闻。
文泽果然说:朕不明白,朕与母后如此信任你母子,赵风却做出此等事,要严罚。
赵风偷看赵嬷嬷。赵嬷嬷偷眼望我。
文泽看见,心下了然。他冷笑道:如果柳荷烟能解释清楚,朕或可改变主意。
荷烟,赵嬷嬷求我:你快讲那故事给皇上听罢。
我大窘,脸飞红。这故事原是三国时期,曹操有段时间不许国人宰杀猪羊。下令收缴各家私有铁器。一日,某人被发现家有菜刀,官兵捉至曹操面前。曹操定他私杀牲畜罪,那人叫冤。曹操说,你家有菜刀,难道未杀牲畜?那人机灵一动:这么说丞相也罪犯强奸。曹操奇怪,问其故。那人说,丞相身带可强奸之物,难道未犯强奸之罪?曹操一笑,放过此人——这故事讲与赵嬷嬷听尚可,当这么多人面,怎么说得出口?——赵风母子逼我上绝路。
快说。文泽催道:否则赵风将死于你手。
我缓缓跪下。我说:请皇上屏退左右,奴婢方才好说。
文泽依言屏退左右,御书房内只余我他二人。他道:讲罢。我以首触地道:奴婢死罪。我断不肯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听头顶传来文泽声音。我听见他冷笑道:朕让你抄书,是让你借书中故事帮别人来对付朕的么?一个女儿家,也好意思说这种故事!
怎么,原来文泽知道这个故事?我忙道:奴婢不敢,奴婢死罪。他再次冷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朕该如何处罚你?
我忙道:任凭皇上处罚,奴婢绝无怨言。只奴婢觉得赵将军非轻浮之辈,这才帮他。请皇上饶过赵将军。——事已至此,我只希望此举能救赵风。
哼!文泽还是冷笑。他道:自身已是泥菩萨,还管别人?你只任凭朕罚罢。说完,他突拉我起身,猛地拥入怀中。狠狠往我唇上吻去。我骤不及防,电触一般,浑身颤栗。皇上,我低低叹息。我举言又止,他却霸道地望住我:怎么?敢有怨言?他再次对准我唇,深深吻下……久久不放。
我顿感天地旋转。身飞天外,如坠云端……
第十七章 寿宴
但那日,文泽吻过我后,却并未要我侍寝。
我柳荷烟仍是一界宫女。我白日服侍天子、晚上抄书。《媚行深宫》从听雨轩带出后,被我藏于御书房数千图书之中。我没有再看——虽然媚儿故事仍偷偷流传宫中,称为人间传奇,但她最终未胜,自己化作飞灰——败者终为寇。
我想,没有人喜欢输,要学就学强者。
书中自有黄金屋。我每夜每夜抄写,圣语、兵法、计策……不知不觉,谈吐心智,大胜从前。
赵风罚三月俸禄,小惩大戒。赵嬷嬷母子已是欢天喜地。我想其实文泽
与他一起长大,应很了解赵风为人,也不信他真会宿娼。只是事已至此,须得一台阶。
而我,正好为其搭建下阶之梯。
再见赵嬷嬷,她除向我致谢外,仍记得那日我对她提的交换条件。
老身不想欠人恩惠。她说:虽然老身不能多说,但或可回答姑娘三个感兴趣的问题。姑娘只管问,老身能回答便回答;不能回答,便闭口不言罢了。从此之后,姑娘与老身,两不相欠。
我左思右想,问出首个问题。我问:她……都说林媚儿美,她究竟是怎么一个美法?赵嬷嬷长叹道:她确实美。不过光一个美字并不足以描述她。她进宫前,有人曾形容她的容貌是人间一绝。但比容貌更绝的是她的歌舞;比歌舞还绝的,是她万千风情。
啊?我也惊叹,忙抛出第二个问题:媚儿姑娘的确是来自青楼么?赵嬷嬷道:是。她进宫前,原是江南第一名妓。
我心提到嗓子眼,问道:那么,她又因何自尽?赵嬷嬷摇头,闭口不言。我也不再多问,对她一笑道:嬷嬷,从此咱们两不相欠。
我日日与文泽见面。仍常讲书中“故事”,助其处理政务。
文泽某次笑言:可惜你是名女子。若生作男儿身,朕岂非多一得力谋士?我见他心情好,也笑:若荷烟身作男子,那奴婢岂非被称作小烟子公公?
小胭脂?文泽问。
我看见他脸色微变。
回皇上,我忙笑着说:奴婢说的不是胭脂,是烟子。烟子公公。
文泽恍然失笑。他笑道:胭脂就胭脂罢。淡淡胭脂淡淡酒——以后只有朕与你二人之时,朕便称你胭脂罢。
我一直不解他心。显然,他并未忘记浣月山庄中,我与他所言;显然,他待我不错,常与我言笑晏晏;而且当日,深情一吻……但,他为何事后又只字不提?
果然圣意难测。
赌期越来越近。德仁太后一向言出如山,柳荷烟将永世不得见龙文泽。但又有何法?苦苦哀求?撒娇装痴?如此获胜,既非我风格,亦无光彩。输给太后,赢得一月与文泽朝夕相处,终究划算——我痴心不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限幸福。
这日,良妃生辰。文泽早早离开御书房,为爱妃赴夜宴。
正我专心抄录《三十六计》之“上屋抽梯”时,有小太监过来,说良妃亲点我名,命前去锦绣宫为其祝寿。锦绣宫内有良妃喜爱的宽阔富丽与金碧辉煌。其院中种满花草,虽已是秋日,仍有不败鲜花盛开。近一年,良妃命人多种石榴树其中,取其“多籽”之意,盼望早日为文泽育得龙子。我提羊角宫灯夜行于排排石榴树下,只觉香风阵阵,冷洌怡人。
突有异香入鼻中,似花非花,似木非木,平生从未闻过。我驻足停下,深吸口气。一旁引路的小太监见状面有得色,他说:这是良主子娘家从天竺国找来的名贵花种碧水朝霞。盛夏花开时,朵朵大如小碗。有红白紫三色,灿若云霞……除此宫中,他处均无。
我点头一笑,继续前行。
我看见良妃堆金砌玉的屋中,早已济济坐满一堂。立在墙角的黄金花薰之中有异香索绕其间。那香味十分奇特,闻之通体舒泰。好香,我满心欢喜。若非是在良妃宫中,我真想多加停留,好好闻一回这种人间奇香。
皇后与良妃两件红衣,正一左一右坐于文泽身侧。皇后身着大红宫装,头上云髻高耸,佩“百鸟朝凤”金花冠,右侧插大红牡丹宫花。银盘脸,柳叶眉,身材适中,神情不卑亦不亢……有月夜静绽之睡莲的娴静,也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之从容——正一幅端庄富贵母仪天下的模样。
良妃上身穿水红绣牡丹萝纱衣,下系浅银灰静面百折长裙。头上梳着高高“贵妃髻”,前佩“飞燕”金冠,脑后戴玫红牡丹宫花。
这一后一妃两人均作红妆打扮,华美无比。
但皇后就是皇后,只有她能穿正红。良妃再得宠,于着装上却也不敢造次。
文泽见我时,笑意满面。柳荷烟,他说:良妃娘娘喜欢你,特意派人叫一来这处游戏。我忙施礼道:多谢皇上皇后,多谢良妃娘娘。
参与游戏?我已千方百计躲她,她却定要穷追猛打。
她们叫我参加一种叫作击鼓传花的游戏。果不其然,那红色花朵一入我手便停下。她们说,要罚我饮酒三杯。素金用托盘端一壶酒并酒杯过来。
酒中必有文章。我想。
中秋夜有春菱计摔酒杯,此时……难道我能一壶酒全部摔掉?
皇上!我听见三个女声同时响起。扭着看去,原来是皇后、同嫔与荣萼儿。三人表情各不相同——皇后面色平静,同嫔满脸焦虑,荣萼儿笑意盈盈——显然大家均知良妃心怀不轨,都想帮我。
良妃面色微变。
文泽微怔道:皇后、爱妃,你们都有何事?三人对视一眼,皇后先说:先前接宫人来报,臣妾娘家诸人已变卖全部田产,筹得二百万两白银,今日已送至宫中入库。现才想起,与皇上禀奏。请皇上不必担心西托大汗财物之请。若仍不够,臣妾自当修书,看家中还有何物可卖。
文泽大喜,牵起皇后的手:皇后果然贤德。你为朕排忧解难,向来不遗余力。皇后微笑道:谢皇上夸奖。此乃臣妾份内之事。
荣萼儿轻笑道:皇后娘娘待皇上之心,可昭日月。臣妾先敬皇上皇后一杯,再为寿星献舞如何?同嫔也笑。她说:臣妾愿舞剑助兴。三人均想引开众人对我的注意,我自可不再吃酒,也避免再那些玩游戏。
良妃却心系我身,早设好等我出糗之局,哪肯轻易放过?她敬过皇上皇后,笑面如花,定要罚我。文泽见状,亦有兴趣。柳荷烟,他笑道:今日爱妃生日,你多吃几杯,朕不会怪你。同嫔与荣贵人两位爱妃的节目,等你吃完酒再表演不迟。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我。安嫔笑道:怎么,还不快吃?良妃娘娘看得起你,才让你加入游戏,不要不识抬举。况且皇上已开金口,莫非你想抗旨不成?
怎么办?我脑子飞快思考。酒,一定不能吃。良妃既不在酒中下毒,怕也会下催情散之类东西……到时,我又情何以堪?
但若拒不吃酒,便是抗旨。文泽毕竟身为天子,他金口一开,又岂能更改?
我抬头看见荣萼儿头上雪色芙蓉,心生一计。于是说道:请与奴婢一把折扇。又向萼儿借芙蓉戴于发侧。
我朝帝后上首微微行礼,笑道:承皇上皇后及各位主子看得起,奴婢自从命。只是有酒无曲,岂不遗憾?既良妃娘娘赐酒,奴婢愿献“贵妃醉酒”折戏,为主子们助兴。
你竟会唱戏?文泽问。他兴致更高,笑道:唱罢。朕与娘娘们可都听着呢。是。我微笑着说。
我打开折扇,拿起酒杯宛转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免,玉兔又早东升……作醉酒状,将杯子倾斜,酒全部倒出。
我一路慢旋、弯腰、飞眼、微笑……拿起酒壶,逐一往每人面前倒酒:……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啊,在水面朝。……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及至唱完,明确壶中已是空空如也。我这才拿壶假意向杯中倾酒,遥遥朝帝后上首处举起,作一饮而尽状。
我分明看见文泽眼中有星光闪动。柳荷烟,他又惊又喜地说:你居然唱得如此之好?!清唱更见功底——这花旦唱、念、做均是一绝——此段戏五皇弟唱得很好,而朕见你今日所演,竟与他不分伯仲。好!
皇后笑道:皇上,您忘了么?荷烟叔父可是大名鼎鼎的柳三公子。
皇后怎么……?怕文泽不知我罪官之后的家世?
幸好文泽并未在意。
对,他笑道:朕竟忘了!你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我一身冷汗,忙道:回皇上,奴婢已是黔驴。
声名累人,还是不要让文泽对我过多希望。这段戏我七岁那年便跟三叔学过。当时只是小孩心性,看三叔在家玩得着好看,非学不可。其它戏曲,一概不会。
皇后递文泽一杯酒。她向他举杯道:祝皇上得一佳婢。文泽微笑道:众爱妃一起吃酒。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良妃面色更难看,对着文泽时却又微笑满脸。
众嫔妃哪敢喝我适才所敬之酒,早换的换,倒的倒。另用它酒吃了。
安嫔一双眼怒火中烧,恨不能马上吃我进肚。荣萼儿偷望我笑。同嫔趁人不备,朝做我鬼脸,又伸大拇指。
不多时,文泽醉倒。皇后知文泽今夜会歇于良妃处,令其他人等全部散去。良妃令我留下。
良妃微笑道:皇上既然如此看重你这奴婢,当然要你服侍,才能让皇上满意。皇后也笑:既是妹妹做寿,当然一切由妹妹作主。
我本想向皇后求情,不想她居然也同意良妃之举,只得留下。虽极不情愿,但毕竟她主我仆。她是大腿,我是胳膊。
皇后与众妃嫔去后,良妃冷冷看住我。她说:想不想知道皇上如何爱本宫?今晚便让你这奴婢知道!
第十八章 交锋
良妃扶文泽进帐。命我帐外伺侯。
我听良妃娇滴滴的声音从帐中传来。她娇吟道:皇上……别这样!臣妾怕痒……
啊……皇上,她低低叫道:您真坏……弄痛臣妾了嘛!
呻吟。喘息。沉寂。呢喃。
良妃声音再次响起。
皇上,她痴痴地问:您喜欢臣妾么?文泽笑道:傻子。宫中谁不知朕最喜欢的便是爱妃。
谢皇上……良妃感动,象是要哭出声来。她嘶声道:臣妾有幸侍奉皇上,三生有幸。臣妾虽深爱皇上,但以臣妾薄柳之姿,后宫许多姐妹容貌更胜臣妾——臣妾总怕哪日失宠君前——那时臣妾情何以堪,只怕唯有一死。
文泽想是在亲吻良妃,有些吐词不清。爱妃,他叹息道:你又何必担心?朕喜欢你,并不只喜欢爱妃容貌,而喜欢你出众才情与温婉性格。朕每到爱妃宫中,总有种说不出的快乐舒适。见爱妃面,好象可以忘却一切烦忧。朕心系在爱妃身上,天仙抢不去。
良妃低低抽泣。谢皇上。她说:但臣妾还是担心,今日臣妾见您那名柳姓宫女,有才有貌……皇上,您不会为她不要臣妾么?文泽轻笑道:什么话?!爱妃胡乱吃醋!你是我爱妃,她只是名宫女。她怎能与爱妃相提并论?快别哭。哭得朕不心痛么?
良妃又哭又笑道:臣妾叩谢皇上!文泽笑道:叩谢倒不必。拈酸吃醋,怀疑君心。看朕怎么罚你!
啊……良妃娇呼。再次呻吟。再次喘息。再次沉寂。——一切尽收于耳。
心痛。我真的很痛。如果定要用言语形容这感觉,那就是四个字:万箭穿心。
走至外间。我暗叹,良妃,你已点中柳荷烟死穴。你是胜者。
太后,您也是胜者。我暗叹道,柳荷烟愿赌服输。可是文泽。文泽。文泽……念及文泽,我心大恸。你原来从未喜欢过我?可你为何说你喜欢我?为何吻我?对,您是天子,柳荷烟只是罪官之后。我想得到您的喜欢,原是痴人说梦。
柳荷烟,素金叫道:你怎么出去了?娘娘要吃茶!
良妃已披衣走出来。她一脸冷笑,坐至外间一张玉石桌前。我倒一杯热茶奉上,她只冷冷看住我并不接过。她身旁的素金喝道:没规矩!给娘娘奉茶怎么不跪下?
哼,良妃冷笑道:皇上宠的。她转头对素金道:你倒是教教这野奴婢规矩!
素金应声跪在良妃脚下,将茶高举过头顶:是。奴婢请主子喝茶。良妃不接,素金传身递给我:看见没有?快学着我的样子,好好服侍娘娘。
好吧。我想:好吧。胜者为王。既心已死,她说怎样便怎样罢。接过茶,对良妃跪下,又学素心高举过头,说道:请主子喝茶。
怎么这样凉?良妃对准我脸吐出茶水:你想冻死本宫?
她将一碗茶水劈头盖脸地向我砸过来。再换,又嫌烫。仍砸。从换第三杯开始,并不送进嘴,直接从我头顶直泄而下。
太苦!她说。
太淡!她又说。
……
一连十三杯,良妃自己手酸,方才停下。此时的我,已浑身湿透,好似从太
液池中刚刚捞出一般。
素金一旁赔笑道:主子何必为这奴婢生气?拉出去打死不就完了?良妃瞪
她,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冷冷道:虽说本宫打死她,只不过与打死只狗般。但这是只太后娘娘的狗……
是。素金赔笑道:奴婢愚笨。
良妃冷冷看我,说:上次你得罪本宫,皇上本要处你死罪——本宫心软,舍不得杀你。但本宫要让你明白,与本宫斗自不会有好下场。皇后也知让本宫三分。宫中多少主子娘娘,谁敢与本宫作对?——何况你一个奴婢!在皇上与本宫眼里,你就是条狗。狗就是狗,永远变不成人。就象奴婢永远当不成主子……此次你又犯于本宫之手,本宫心软,仍看太后娘娘面子,对你往开一面。你若能学狗一般,将地上茶水与本宫舔食干净——本宫或可饶你狗命。否则……
素心强压我头喝道:还不谢过良妃娘娘恩典?
我打开素金的手,站起身来直视良妃。闹够没有?我说:你不要逼我!
良妃怒目圆睁,一掌拍上圆桌。反了!她喝道:以下犯上!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
我却朝她微微笑。我说:那么,请娘娘杀了奴婢。您不是一直欲置奴婢死地而后快么?请杀掉奴婢以绝后患。否则……当心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生无可恋。爹,娘,女儿不孝——您们的养育之恩,女儿只有来生再报了。
里屋传来文泽不耐的声音。何事吵闹?他问。良妃脸色一变,忙道:没事,皇上。她一面说,一面向杜素金使眼色,自己往里屋走去。
文泽却已走出来。他看见我,神色十分惊奇。柳荷烟?!他诧道:你怎会在这里?又怎会浑身是水?良妃先发制人,娇声道:皇上,您昨夜累着。现秋凉,请您快进屋去。原是这奴婢打翻水杯,才浑身是水。臣妾正找人给她拿干衣服呢。
回皇上,我道:昨夜您喝醉。奴婢一直在您与良妃娘娘帐外伺候。文泽俊脸一红,接而不耐道:谁要你伺候?不用抄书么?
皇后娘娘安排。良妃说。她撒起谎来与真话说得一样流畅,她说:皇后怕别的奴才服侍不好您。文泽喝道:胡闹!皇后难道不知,宫人应各司其职?柳荷烟你换了衣服赶快回去。
正此时,有宫人送来一物:娘娘,这物奴才刚才于外面地上拾到。不知可是娘娘之物?我定眼看去,是那个被良妃硬逼我戳破了的、装有我与文泽发辫的荷包。发辫断成两段,荷包破得一塌胡涂。
文泽认清楚,脸色大变。怒喝道:大胆!众人见他发怒,惊慌失措。不顾一地水,齐齐跪倒。
良妃扑在文泽脚下,她梨花带雨地说道:请皇上息怒。臣妾不知您为何事生气。您打臣妾骂臣妾,臣妾绝无半句怨言。但请您定不要伤着自己万金之躯。说完泪如雨下。文泽忙亲手扶起她,半拥入怀。爱妃别怕,他柔声道:朕不是生你气。”
柳荷烟!文泽转头对我喝道:你倒是与朕说清楚。
我从怀中掏个一模一样的荷包,双手呈上。请皇上息怒。我说:皇上请过目。见文泽脸色稍霁,我心念一动,又说:皇上,那个破荷包是素金姐姐的。只不知为何惹着姐姐,被她戳破弃于地上。这才让其他宫人捡着。
良妃与素金闻言,脸色均是一变。
皇上,素金跪地叫道:柳荷烟说谎!奴婢从未有过这样一个荷包啊!
我打蛇随棍上。我说:素金姐姐,虽外有目布尔宁逼要财物,内有国库空虚,正找各王公大臣筹资。太后娘娘早有令各宫节省开支——但你毕竟是良妃娘娘陪嫁侍婢,服侍娘娘多年。皇上必会看在良妃娘娘面上,饶过姐姐浪费财物之罪。姐姐又何苦不说实话?
文泽闻言,脸色更青。
素金怒道:你这奴婢,有何证据证明这是我的东西?我胸有成竹地向文泽说:皇上请看,奴婢荷包上的络子与素金姐姐的那个,大不相同。奴婢这个同心结细密平实,而素金姐姐那个,就松得多。皇上圣明,奴婢不是主子们的陪嫁宫女。进宫首件事情,便是学宫中规矩,晚上做管教姑姑们安排的女红。管教姑姑一向严格,做得不好便不许吃饭。打络子是其中最基本的工作,奴婢又哪敢打不好?而素金姐姐只与管教姑姑们学习宫中规矩,并不兼有做宫中女红的工作。因此络子打得差些,也情有可愿。
我又说:奴婢一向与素金姐姐交好。今年中秋之夜,奴婢曾不当心从怀中掉出这荷包。姐姐瞧见十分喜欢,于是奴婢便抽空教她做了个。至于这荷包中的发辫……说至此处我故意停一停,才又说道:奴婢实不知为何人之物。
文泽更怒,向杜素金喝道:大胆奴婢!朕知道宫中有太监与宫女结成“菜户”之事。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你明知柳荷烟荷包里放着的是朕的发丝,还敢学了去与太监们“结发而居”?!此罪一。罪二,目前整个皇宫,上至太后娘娘下至宫中嫔妃,各主子均节省开支,为国效力。你一个奴婢,仗着主子宠爱,竟做出此等浪费财物之事?
文泽越说越气,吩咐宫人道:拉出去杖毙!
两太监过来拖素金。素金哭求良妃。良妃却将头一扭,并不予理睬。
怎么?我见状也是吃惊,我没想到良妃竟会不救素金。这不是她贴身侍女么?我想,我这才明白以己度人原来我与良妃全错。良妃以我性命相胁,我不怕。我只怕她伤着自己身边之人;而我以素金拖她下水,她也不怕。
她爱惜的只是自己羽毛。
第十九章 落水
第二日,柳荷烟与良妃正面交锋之事遍传后宫。宫人私下议论,认不认识的,见我均微微含笑。
但文泽对我仍是冷淡,整日不理不睬。
我自听他与良妃对话,已知他心中无我。而掐指算来,距与太后赌约最后期限只有五日。但他既不爱我,我又何必争取?我百感交集,调整心态细心服侍——将来时的满腔壮志丢去爪洼国外。
晚间,春菱找到我。小姐当心。她悄悄说:良主子才刚去太后娘娘面前告您。说您以下犯上,目中无主。又说皇上因见您原是太后之人,不好责罚。
春菱改不过口,私下仍然叫我小姐。
我听说忙问道:太后娘娘怎样说?春菱道:回小姐,太后娘娘说,您已是皇上的宫女。后宫之事,让她找六宫之首去。
奴婢底下听说荷包之事,她问道:皇上发现咱们鱼目混珠没有?我笑道:当然没有。姐姐那么好的手工,妹妹我正好据为己有。
那日帮我斗败良妃与素金的荷包是经春菱提醒,且帮我另做的一个。她说,她以前伺侯过的一位主子,就是因为失了件文泽赐的重要东西,被人拾去作为证物。人证物证俱在,让人诬告其与外人通奸而被打入冷宫——春菱当然不会让悲剧重演,使我重蹈覆辙,。
春菱又问:奴婢听说皇上本要赐素金死罪,怎么又是小姐为素金求情,改杖责十下,罚俸半年?我叹道:我并不想要素金性命。同作奴婢——大家都是可怜人。因为跟错主子,才让人恨。但她也是没有选择。各事其主,也不见得就是她错。我曾对良妃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可面这是活生生一条性命,怎能眼睁睁让她死于我手?
春菱笑道:小姐还是那样,为别人想得多。也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而我却向她叹道:春菱姐姐,昨夜我骂良妃,怕你说我不够冷静。
春菱含笑摇头,说:泥人也有土性。奴婢说小姐不冷静,是怕您心中不作算计,枉自冲动而没有下文承接。但昨夜一役,小姐兵不血刃而胜,赢得确实漂亮。
小姐,她又说:您这些日子跟在皇上身边,确实改变不少。
我脸微微一热,笑道:怎么?春菱望着我笑,说:人更漂亮有光彩,性格变成熟。估计距扶摇直上之日不远。
我一怔,心中暗叹。春菱算无遗策,看来此次算错!届时柳荷烟将远离文泽,还怎样扶摇直上?
正此时文泽身边的黄胜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荷烟,他气喘嘘嘘地说:咱们快去花萼楼,荣贵人落水了。
我与春菱均是大惊。立时三步并作两步跑去。
文泽已先我们到达。他正半坐在萼儿床沿抚着她背柔声安抚着她。
好好的怎么就掉进太液池里?文泽问。他说:这天一日比一日凉,仔细冻着可不是好玩的。
荣萼儿一脸苍白,泪珠儿纷纷掉落。她流泪道:惊扰圣驾,臣妾罪该万死。臣妾无能——前日皇上给臣妾出的上联“半山半寺半壶酒,明月松间照”,臣妾笨拙,一直没想出好的下联。因此吃饭也想,走路也想,这才一不留神……
文泽骇笑道:什么大事,竟也值得萼儿这样?对不上来也就罢了。
荣萼儿又流下泪来。她望着文泽柔声道:臣妾能有幸侍奉皇上,是臣妾祖上积德。因此心中总想着必须好好服侍皇上,让皇上开心。对不上皇上的对子,臣妾深恐皇上不怪罪……臣妾该死。只求皇上能明白臣妾心意。
文泽轻拍萼儿香背,柔声安慰:朕自然明白。朕这段时日确实冷落萼儿。你心里一定怨朕罢。
荣萼儿闻言,睁大一双泪眼看住文泽,后将头触于胸前薄被之上。臣妾怎么敢?她颤声说:皇上是天子,自是不会有错。您若不想来臣妾这儿,自是臣妾做得不够好,哪里敢怨皇上。若臣妾真有那种想法,便是死上一万次也不冤枉。
文泽闻言大是感动。萼儿……他叫着她的名字,脸上既怜且爱。他长叹一口气,轻抚她又黑秀发。
朕的萼儿真是个小傻子。他说。他柔声道:爱妃既有如此心意,朕又怎么舍得让你去死?萼儿抬起头来,一幅庭前梨花初带雨模样,她楚楚动人地说:可是皇上,臣妾仍没对出您的对子。
文泽越发觉得她娇怯怯招人怜爱。他将她半抱至怀中,笑道:怎么没对出来?萼儿刚才不是自己对的,“一池一萼一片心清泉石头上流么”?萼儿闻言知道文泽取笑自己,她脸一红,娇嗔道:皇上您取笑萼儿。
文泽亦是一笑,轻轻亲吻她面。站于朱红木门外的我见状自知不用进门,心中长叹着转身而去。迎面顶着微有寒意的风,我与春菱一路无语。
小姐快别往心里去,春菱劝道:宫中原本是这样。
嗯。我点头。我幽幽长叹道:都说荣贵人娇柔,如今才知她口才竟如此之好。
春菱道:皇上毕竟是皇上。在这宫里凭你是天仙,也得顺着他的性子才讨得了好。我道:只不知荣贵人是否真心喜欢皇上。
姐姐,我问春菱道:荣贵人常年佩戴麝香于身,你认为她是什么目的?
春菱想一想,说:奴婢想法,要么她不知那是麝香;要么她并不想生皇子;要么她准备在身边让别人怀不上孩子;要么……她或者是被别人种了麝香而不自知?我笑道:姐姐说得有理,这几种可能性确实都存在。
我们说笑道,走近处小树林。我们听见,树林深处传来一女子低低饮泣之声。我与春菱对望一眼,走过去看时,却是萼儿礼的贴身侍女小红。春菱问她所为何事,她又一个劲地摇头不说。
小红一见我面,突然睁大眼睛。我怕。她看着我说。她浑身颤抖,还是说:我怕。我与春菱见状再次对望,两人背心均是一寒。我柔声道:妹妹别怕。告诉姐姐们,此次是否有人害你主子?莫非,荣贵人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别人推下去的?
这,小红一怔。她犹疑半响,方才低声说道:不错。她不敢流泪,只哽咽道:当时,我正陪在我家主子身边。我亲眼见有人从背后推我们主子下水。主子落水后,一路过的太监立时下水去救。我正惊慌叫喊,突然手被人扣住。那人在我耳边说,告诉你家主子,次此只是小教训。若下次她再心向着柳荷烟——只怕便没这样好运。
冲我而来?
我心中又是一惊。我问小红:你看清楚是谁没有?这么大胆?刚才为什不禀
奏皇上?小红低声道:主子不让说。主子怕花萼楼的人再遭其它不测。
我微微诧异,复叹道:也就是荣主子,太过温驯老实些个。
春菱问:那个路过救了你主子的太监,可知在哪处当差?小红犹疑半响。她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三个字:锦绣宫。
闻言我头顶如有惊雷滚过。
我早知荣萼儿入宫不久便为良妃拉拢,实不想她今日竟为良妃竟反手相害。又觉荣萼儿可怜,暗暗惭愧适才对她妒嫉。
而小红这里,春菱一番好言相劝,终于说服她回花萼楼去。
春菱怕我内疚,又来劝我说:那主子此举并非冲着小姐,她原是冲着皇后娘娘。
她说:那主子一向喜欢铲除异己,见皇后娘娘侍小姐好,早认定您是皇后娘娘的人。因而荣贵人与小姐交好,她便觉得这是对她的背叛。
回忆良妃先前举动,果然或明或暗有冲皇后而去之意。难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想,为什么柳荷烟不知,难道我原来坐于井中么?只是,良妃又凭着什么想封后呢?虽然文泽宠爱她,但立皇后之举,非是家事而是国事。论家世背景,她远远无法与懿孝皇后相提并论。况且皇后深得太后喜爱,怎么会让她取而代之?就算皇后一时去了,她上面还有个琴贵妃呢。
我知道琴贵妃原本得宠,她身世比良妃强上许多。至于她的身体——谁又要求皇后的身体一定得十分健壮呢?
良妃满怀希望,文泽却坐视不理——我想,一定有什么为我不知。
第二日我抽空去探望荣萼儿,她却在独自饮酒。
我看见她着一身雪色银线绣花夹衣斜倚在黄梨木桌前,正喝得醉眼朦胧。一屋酒气强势压过青玉花薰中淡淡素香。我皱着眉走过去打开窗子,让新鲜空气进到屋中。
萼儿一言不发,满眼是泪地望着我做完这一切。为何皇上不喜欢我?她流泪道:为何我那样笨?
我悄悄一使眼色,屋里众宫人退下。
我含笑劝她道:谁说皇上不喜欢贵人主子?皇上昨夜一听主子落水,不就马上来了么?荣萼儿仍是流泪。她细声说:可皇上只待了上半夜,下半夜良妃派人来说,她头疼。皇上马上扔下我过去那边。
妹妹,荣萼儿问我:你可嫉妒良妃?
我心暗叹,拍着她手安慰道:奴婢不嫉妒。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皇上喜欢雪,也爱梅。
嫉妒有用?做梅还是做雪,你改变不了的,是踏雪寻梅之人。
可我嫉妒。荣萼儿说。她抬起头说,眼中竟流露出又妒又悔的神情。
我真的很嫉妒良妃。她说:我宁愿折寿十年,换皇上一天如待良妃般侍我。我也嫉妒妹妹你。虽然你现只是宫女,却能常常见着皇上。你知道姐姐我已多长时日未与皇上单独相处?自皇上回宫后算,整一个月十七天。我又等又盼,皇上迟迟不来。我落水了,皇上才来——如我多落几次水……
我忙打断她话。贵人醉了。我说:奴婢告辞,您先歇罢。
荣萼儿拉住我手,叫道:妹妹先别走。你信不信我真爱皇上?我含笑点头道:我信。
好妹妹。她点头说道。她仍不放开我手,说:我是真爱皇上。比后宫里所有人都爱。没有人知我爱皇上爱得有多深。皇上少年天子,温柔体贴,才华横溢兼权倾天下——谁能不爱?而我,更不是一人爱皇上。我肩负重任,原是与家姊共同爱他。我闻言惊道:令姊也是皇上嫔妃?怎么从未听贵人说过?
不是,荣萼儿流泪道:她不是。若她能是,可不知有多幸福!可惜她不是。所以我这才入宫,代我自己,也代家姊爱他。可是,他却不喜欢我……我,我辜负了姊姊,怎么面对她厚望深情?
她将脸俯于双掌之中,痛哭失声。
第二十章 临别
隔日赵嬷嬷慌张跑来,拉我至无人处。
荷烟,她问我道:你是否曾与太后娘娘打赌?我奇道:嬷嬷,此事太后娘娘并不让第三人知,您又怎会知道?
你现不要管我如何得知。赵嬷嬷说。她看上去十分焦急,对我说道:快去求皇上救你!太后娘娘说你必败无疑,已命人为你备下孔雀胆。三日之后皇上若仍未对你册封——赌约期满之时,便是你命归黄泉之日。
啊?!我心一沉,方才明白。原来,太后说如我赌输便会永世不得见文泽,竟是此意!
也对。我想,太后怎会任由一宫女计赚天子?
如果我输,败军之将她又怎肯收回己用?
纸包不住火。太后须得防着日后他人得知,会暗暗取笑自己堂堂皇朝太后,竟伙同宫婢扰乱后宫。我还要询问,赵嬷嬷已抽身回走。不要耽搁。她扔下句话,说:太后娘娘恩典,届时会通知成王府命你父母领回全尸。
是的。能领回全尸已是莫大恩典。
寻常宫人死于宫中,只得火化,之后深埋土中。有人想早日超生,须得用银子贿赂身后埋他之人。宫人们深信,埋得越浅,越早超生。
赵嬷嬷要我去求文泽,我想她好心报答我救赵风之恩。可我去求文泽什么?我求他可怜对着他说,皇上行行好,赏荷烟一个名号,不然荷烟便会死去?或者求他爱我,说,皇上,荷烟爱您。求您也爱爱荷烟罢……
不行,我做不到。虽然我那样爱他,愿俯于他脚下,虔诚追寻——但若要求他爱我,求他给我他的爱,求他让我苟且偷生……我没法做到。
如此求活,倒不如有尊严地赴死。
我想起祖父生前曾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大丈夫立志。老尔弥壮,穷而弥坚。得此,死不足惜。而我柳荷烟虽只是名小小女子,却也愿赌服输。
我想,如此死去,他日也能在柳家墓地之上开出朵迎面仰首、骄傲的小花罢。
主意既定,人愈沉静。我还有与文泽相处的三日时光,一定好好渡过。我想,同样是深爱文泽,至少我比萼儿姐妹幸福。
文泽全不知情,又开始唤我为胭脂;时而也会问我书中故事。我一一道来,无限满足……只是,我去后,更有谁为他讲经论典?谁心疼他政务繁重?谁在他挑灯夜读时,半夜为他披衣?谁……
胭脂,文泽叫我。他皱眉问道:你为何看着朕流泪?
我这才从思绪中清醒过来。伸手一摸,果然泪流满面。奴婢该死。我跪下说。
宫规第十七条,宫人不得随意流泪。主子们说,宫人眼泪太多会对皇家不吉。
只是,后宫女子谁不暗地流泪?太液池水,原是咱们眼泪蓄成。
文泽放下笔,起身蹲至我身边。砂子迷了眼么?他问。我点头,不敢开口。
我怕一开口便会泪水长流。
起来罢。文泽说。他重回案前,一任阳光投上他脸。可能他今日心情尚可,因此并不怪罪。
他处理政务时特别迷人,侧脸线条刀刻一般。沉着、冷静。有时微笑,有时皱眉。有时会放声一笑……我心喜忧随他。我微笑因他微笑,我皱眉因他皱眉。他大笑,我于其身后偷偷莞尔——及至想起既将与之永别,心如钝剑捅入。
屋漏偏逢连夜雨。
同嫔趁文泽不在时,偷偷跑来找我。妹妹,她说:适才我在凤至宫,听见一奴才与皇后娘娘耳语。听见说你父名讳,因此背人偷问。你,一定不要着急。
同嫔道:昨日下午,令堂与你幼弟外出。街头遇见一群恶人,将他二位打伤。令堂还好,但你幼弟……听说现浑身青紫,双腿已骨折。恐怕……她眼圈一红,说道:那伙人出手很重,恐怕……妹妹,他恐会终生残疾。
我又惊又急,一颗心猛往下沉。啊?!我惊道:家母与幼弟素安分随时,性情再好不过。且幼弟年方十二,怎会无故与人起冲突?莫非姐姐听错?
同嫔忙拉我手安慰道:就怕你急。皇后娘娘本让我不与你说。我私下托人去成王府打听,才知所言非虚。原来那群人见令堂貌美,言语轻薄调戏。令弟自是气愤,双方争执。对方年壮人多,他们哪是对手?
这是怎么说的?我急道:那起子人不知他母子是成王府里的人么?同嫔连声冷笑着说:一般人谁不知道?!可惜我父兄去了边关,我又身在宫中不得出去。否则定打他个落花流水!
我听她话中有话,忙道:莫非姐姐知道这群人来历?同嫔面色一变,说:还在打探之中。不过很快便有分晓。她又劝慰我几句,转身回去。
我又急又气又担心,偏于文泽面前不能表露。好容易挨至晚间,哪还有心情抄书?忙去同春坞打探。
同嫔办事神速。已探清。她说:有路人认得那群人原是良妃父亲李寺卿府上奴才。
正此时,门外有宫人通传浩王爷求见。
快请王爷进来。同嫔忙道。她一面说,一面迎至门口。我看见门上杏黄丝绒门帘被掀起一角,帘后露出文浩一张英朗俊秀的脸。看我立在当场,他也是一愣。
荷烟,文浩劝我道:你不要担心,我刚从四皇叔府上来。江南名医“金针大士”叶隐叶老前辈正好在京,已替令弟接好断骨。叶老前辈妙手回春,令弟想必很快便会康复。
幸好!我想。我又惊又喜,长嘘口气。
这叶隐与我祖父柳哲夫一南一北,医仙之名并驾齐驱。只是一个隐于民间,一个朝野为官。尤其祖父去后,叶隐一枝独秀,门人无数,渡人无数。只是叶隐自己可遇不可求,医与不医,全凭当时心情。此人从不为权贵折腰,也不放一般人在眼中。看对眼时,不与一文,倒贴药他肯医;若看不对眼,又或那时不乐,或者毫无其他原由——便与他金山银海,对着他叩头叩破也不会出手。
他肯与我弟行医,真是万幸!
浩王爷,我问他:您怎会找到叶老前辈?而他怎么又肯……
文浩闻言看我一眼,犹疑不答。同嫔立在一旁笑。她直呼其名道:文浩,你打什么哑谜?!你若不说我与妹妹说——因为文浩是叶老前辈忘年生死之交。
我更惊奇,诧道:王爷您……
文浩却不让道谢。他挥手打断我话,说:我适才已与成亲王爷一道带令堂去过李府。李大人说,他府中并无这几个奴才,想是误会。让我们进去搜查,又果然没有……
同嫔忙道:你不是说有人认得他们是李府之人么?是。文浩说。他皱眉道:话虽如此,可只怕是让他们跑了!这也不打紧,明日我让人画出他几人画像全国海捕,还怕他们跑上天去?至于李府,不管是不是他们所为,我已与成王府的文泊兄弟带人在他家后院放了一把火——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小小教训。
啊?!我微微怔住。
我想,当朝皇子伙同小王爷们共同作案,火烧重臣府真可谓是今古奇观罢。
见我脸色苍白,同嫔笑道:妹妹怕什么?俗话说,胆大的降龙伏虎,胆小的喂猫养兔!烧就烧了,难道李大人敢叫浩王爷赔他府邸不成?她转过头,又对文浩说道:想当年我、你、赵风三人,“恒王之乱”时一起混于定远侯及我父军中,何事不敢想?何事不敢为?前怕狼后怕虎,又能做成什么?
呵,文浩拍手笑道:你还当年模样!
同嫔闻言神色一暗。怎么是当年模样?她叹道:早已是物是人非。
哪里!文浩笑道:火烧李府好玩么?
当然。同嫔笑着说。她眼神又明亮起来,笑道:快意恩仇,我所愿也!关键是让那些人不敢再轻易惹我这妹妹!
我早于一旁感动不已。我对着文浩与同嫔跪下,说:王爷与娘娘大恩,荷烟莫齿难忘。只求他日若荷烟不在世上之时,能代我照顾家人。荷烟……
话没说完,我早被他俩一左一右捉起。
文浩皱眉道:小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这动不动喜欢对着人行大礼的毛病,老也改不掉。同嫔笑道:你以为人家跟你王爷似的?宫中莫说是她,便是我,行动言语有一点闪失,怕不被人踩在脚下?丢掉性命……我虽不怕送命,但总要念及父兄,只怕连累他们。
她说至此处有些惆怅,复又拍我手笑道:不要对姐姐我说“谢”字。且不说我们上辈交情,只现在,妹妹也曾帮过救我……最重要的人。道谢反而见外。日后宫中,相互扶持时日还长。有这份心意,你知我知便可,也不挂在嘴上。
时日长么?我心中一冷,仿佛有寒流流过。继而心念一动。我想,如能托放心朋友照顾家人——自己死后,当可含笑九泉罢。
我特意与文浩一同出来。当我们走至人烟稀少处,我仍对着文浩跪下。月色下,我开口向他求道:奴婢斗胆求王爷相助。王爷若不答应,荷烟便不起来。
文浩一怔。他见状长叹一声,半蹲于我身边。什么事这样严重?他问,他看着我柔声道:你长话短说,说完快起。
我抬起眼睛看他。我说:求王爷答应奴婢,无论奴婢在世与否,请代为照顾奴婢家人。来世奴婢结草衔环……
罢了。文浩说。他打断我话,伸手拉我起来。我当什么大事?!他含笑道:答应你就是。日后你父母便是我父母,令弟便是我兄弟。可放心了么?
有泪自胸中涌入眼眶。我一时哽咽,只轻轻唤声:王爷……便再无法再言语。彼时心中了无牵挂,感激之潮已是惊涛拍岸。我再次跪在文浩身前,以首触地,对他深深行礼。奴婢叩谢浩王爷。我说。我听见自己声音,已略带嘶哑。
不想我听见的,却是文浩在我头顶轻喝。你给我起来!他说:我当你是朋友才会帮你。怎么老动不动就滥行大礼?你若喜欢当奴作婢,只管去求那些喜欢端着架子,做你主子的人去。本王这里,原是帮不得你这奴婢的。
第一次听他对我正儿八经地自称“本王”,我便知他在生气。自己也觉委屈,因此双目含泪抬头央求道:王爷,您别生气。是荷烟不对,荷烟下次再也不敢……
罢了,罢了。他说。他叹着气扶我起身,说道:再任你说下去,可又不知说出什么来。
荷烟你听着。他目光直视我双眼:令祖柳太傅曾是受我尊敬的老师,你与令祖一样,都是受我尊重的人。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奴才。你刚才提的要求,对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但我也对你有条件。第一,日后不得再跪我;第二、在我面前不许再自称奴婢——当然,有外人时另当别论。你若不答应,我也不应你。
是。我轻叹。心中对文浩更加感激。
第二十一章 谁在幕后
隔日清晨。文泽尚在朝中,皇后派人来命我去凤至宫。
凤至宫一向是历代皇后们的寝宫。宫中装饰布局,家具摆设无不彰显皇家气派。其朱红雕花门梁,金粉绿漆画栋,细节处亦完美精致,毫无瑕疵。因懿孝皇后不喜阳光,如今凤至宫中周遭黄色帘幕紧垂,宫灯长明。镶了和阗玉紫檀木的一应家具桌椅,浸润在灯光里泛着柔和而温润的光芒。
立在青石地上的金玉花薰飘出白色袅袅轻烟,桂子淡香怡人。
当我进门,我看见一室淡淡烟香之中,嫔妃们正用看贼般的神情看我。
她们果然就当我是贼。
良妃告诉皇后,那夜自我离开锦绣宫后,便发现她宫中有大量财物失窃。
就有人从我床下搜出一大包金银,“哗”地一声,呈在皇后脚下。
皇后娘娘明鉴,我辩道:这么多财物,奴婢如何从良主子宫中偷出?
皇后娘娘。素金越众而出。她再战江湖,向皇后禀道:柳荷烟当日不慎打翻水杯,打湿自己衣服。我家主子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好心让她独处厢房更衣——此事皇上也知。这些财物便是放于荷烟更衣的厢房之中。她走时,手中团着自己的湿衣服。因而拿走这包财务,并非难事。且当日锦绣宫中确有人亲眼所见她走时缓慢,有些吃力,似乎负了重物一般。
我看向素金。她忙回避,不去与我眼光对视。
娘娘休要听她胡言。我道:既当时疑心,为何当时不查?时过境迁,怎知不是栽赃陷害?
良妃冷笑。她说:本宫堂堂一介皇妃,害你一个奴婢?!岂非天大笑话?
同嫔当然帮我。她对着皇后说:请皇后娘娘明察,荷烟绝非那种爱财之人。她平日里得了主子们的赏,还经常分给其他宫人,又何必去偷?与理不通啊。
安嫔为良妃推波助澜道。笑话!她说:柳荷烟一个奴婢哪有不爱财的?皇后娘娘,现人赃俱获,柳荷烟偷窃主子财物,已是铁般事实。按宫中规矩,该立时处死。
皇后娘娘……荣萼儿也想开口。但她刚刚张嘴,良妃安嫔已抢先咳嗽拿眼瞪她。萼儿见状脸色一白,后话怯怯咽回。
众嫔妃跟着起哄,七嘴八舌地喧嚣一片。
好了,好了。皇后说。皇后皱眉道:各位妹妹都住嘴罢。吵得本宫头都要晕了。她微一沉吟,说道:本宫虽不愿相信柳荷烟会做出这偷窃之事,但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柳荷烟,你还有何话可说?我忙道:回娘娘,人做每件事情均有动机与目的。荷烟自己不缺吃短穿,亦无须接济家人——试问偷这许多身外之物又有何用?
哼!良妃冷笑道:以前你或者不要,现在却要。正好拿钱为你家人买药。
安嫔及几个嫔妃闻言均笑。
多谢娘娘关心。我说。我眼看良妃笑道:娘娘府上家人现需要财物,只怕更甚奴婢多倍。良妃大怒道:你!牙尖嘴利,竟敢以下犯上!皇后娘娘,您还不快下旨杖毙这奴婢?!她现在便目无主上,一旦羽翼丰满只怕连娘娘您也不会放在眼中。
皇后轻喝道:大胆奴婢!谁教你与主子顶嘴?依宫规本该立时处死。但本宫念在你是皇上爱婢,暂饶你不死。先关起来,等皇上下朝回来,再行发落。
良妃不满道:皇后娘娘!此贱婢能言善道,只怕几句话便使皇上心软不再追究。如果今日饶过她,日后宫中还有谁听主子们的话?既皇后心慈,又念皇上情面,不愿立时处罚,不如关进“如意屋”。等其招供之后,再与皇上说不迟。
如意屋?众嫔妃闻言脸色微变。皇后亦迟疑。
我也是大惊。
如意屋被宫人们称作皇宫中的人间地狱。其屋由巨石建成,四面密不透风。潮湿,空旷,阴冷,黑暗,本为审宫中重犯而设。犯人入内后,外面守侯之人会放毒虫蛇鼠进内游走。再弄响尖锐金属之声充斥刺耳,终日不绝。想那犯人被囚于不见天日的暗室,与毒物噪声为伴——任你钢铁意志也会崩溃。何况宫中之人大多为意志不坚者。受此刑罚,他们或疯或颠、或自尽、或最终交待……不胜枚举。
我时听宫人们这样玩笑赌气。他们说:也不让你死,只让你“如意”一下。那闻者虽知是假,仍会不寒而栗。
“如意屋”,如的不过是强者之意。
良妃见皇后迟迟不语,步步逼紧。皇后,她逼问道:难道你想偏私维护一个人赃俱获的奴婢?!
好罢。皇后说。她皱眉道:既然事主良妃妹妹坚持,本宫同意将柳荷烟暂押“如意屋”。
就有宫人过来拖我。
我抵死挣扎。
我不要去“如意屋”。我不要被蛇咬,不要被老鼠爬,不要被毒虫舔,不要听刺耳噪音……我不要,不要,不要……
我突然听见李福的声音。
等一等。他说。
他走至皇后面前,含笑躬身道:有人到老奴面前自首,供认锦绣宫所失财物均为他所窃。此事与柳荷烟无关。他说完,将手一招。立时从门口晨光之中,走进一着半旧蓝衣的小太监。
小柱子?!良妃惊道。她胸口起伏,冷笑道:什么?你说是你偷窃本
宫财物?你可是疯了么?她这样说着,一转身,对着皇后道:这奴才吃了迷药糊了心。他胡言乱语,不可取信。
皇后淡淡一笑,亲自审问那小柱子。小柱子跪在地上,毫无惧色。回皇后娘
娘,他说:良主子的珠宝确是奴才所偷。奴才偷后没处放,所以先藏于柳宫女处想等没人时拿走,不想被发现。奴才不想连累他人,因而自首。
天降神兵?我也是诧然。
可是皇后再审,良妃再骂——小柱子仍供认不讳。
狗奴才!良妃怒道:吃里扒外,拖出去与本宫乱棍打死!
小柱子立时被人拖出。
后宫各嫔妃们明争暗斗已是不争事实。其间伤亡最多,结局最惨的莫过于咱们这些宫人。宫人们扮演的总是那些阵前卒、炮前灰、盘中子。有能力的主子们,会培养一批对自己忠心的死士。关键时刻由死士出面,来个李代桃僵。很明显,小柱子便是这样一个角色。
我自知有人暗中相助,惊愕不已。眼见李福出门,忙随之告退,尾随他而去。追至无人处,那李福被我纠缠不过,笑道:是琴贵妃让老奴帮你。
荷烟,李福又笑道:那主子一向眼高于顶,独来独往。不想她竟对你另眼相看。
是琴贵妃?我闻言更惊。还要问时,李福却不作答。他说:老奴要去太和殿服侍皇上,先走一步。
说完他一径而去。
左思右想,我仍不得其解。但想自己时日无多,便转去天籁宫面谢琴贵妃。
琴贵妃的天籁宫隐于一片绿色竹林之后。
此时清晨薄雾将尽未尽,有淡淡轻烟索绕其间。我踩着厚而柔软的落叶,悄无声息地向竹林深处走去。
一滴露珠落在颈中,凉凉的顿生幽情。
两只蝴蝶飞过。三两声鸟鸣。林中铺天盖地的青翠、冷幽。
有琴声自林后传出。琴声叮咚,或急或缓。时而小桥流水,时而大江东去;时而江南烟雨,时而大漠黄沙;时而星夜睡莲,时而暴雨梨花,时而高山流水,时而梅月楼台……
有风拂过。竹叶微响,和着琴声一如百鸟朝凤。
琴贵妃贴身宫女可人正立于门外。她转脸看见我,朝我微笑摇手,又拿纤纤细指指一指里面。我慢慢走过去,对着她福了一福。
可人姐姐好。我小声笑道:上次妹妹为良妃及安嫔两位主子责罚,承你相助,还未言谢。今日特意来面谢贵妃娘娘,请代为转达。
可人对着我一脸亲切,吞吞吐吐笑道:妹妹何须多礼?你我原是……是宫中姐妹,相互帮助才是正理。
我看她举言又止,不禁略感奇怪。于是也对着她微笑点头。
可人望我回笑。她不说话也并不进去,只至琴歇声罢,方才去回。没多会又出来,说:娘娘不愿见客。请妹妹早些回去。
这琴贵妃果然与传说中一样冷漠清高。我走至门口,对着挂有芙蓉银纱的门帘内深施一礼。奴婢回去了。我说:今日多谢贵妃娘娘鼎力相助。
你不必言谢。屋里有优美声音传出。她道:本宫本无救你之心。此次相助——原是经不起人家一个“求”字。要谢,你去谢人家去罢。
怎么,幕后另还有他人么?我更吃惊,忙问道:奴婢应该谢谁?还请娘娘明示。里面声音也颇吃惊,问道:什么,你竟不知是何人相助么?
奴婢不知。我说:奴婢只知是娘娘的救奴婢,其他确实不知。
莫非是同嫔娘娘?我猜问道:又或者,是荣贵人么?
哼!里面冷笑。她说:就凭她们?
我听见屋内琴弦声动。先急如乱珠落水,后缓如春风拂面。及至琴声停歇,袅袅余音之中,里面人缓缓吩咐:你便走至窗口,让本宫瞧瞧。
我依言走近印有青绿暗花的烟灰色茜纱窗前。
我静静立在窗下,一言不发。朝阳已出,将我全身笼罩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芒。
屋中人久久不语。好一会儿,才听她幽幽发出一声长叹。
难怪他会喜欢!她叹道:你果然长得国色天香,楚楚动人。
继而琴声又起,不再理我。
第二十二章 赐死
明日,将是我与世长辞之时。我情绪纷乱如麻,也无心抄书,找出《媚行深宫》向黄色灯下细看。那书有整整一百页,首页上便是媚儿姑娘用娟秀字体写着的两行字——“深宫寒潭刀与冰,方知此事要媚行”。我翻至第二页,看见纸上面写着一首百“花”小诗。
轻移莲花步,独上杏花楼。
融玉雪花脂,碎金桂花油。
顾影菱花镜,妆罢云花头。
眉峰青山聚,眼波秋水流。
欲语涧底莺,将行湖畔柳。
半曲音绕梁,一书香盈袖。
但歌但得道,且舞且忘忧。
得君常相见,无谓觅封侯。
这诗中描写的女子风流婉转仪态万方。我仿佛看见她莲步生花,云髻堆翠地迎面向我款款而来。她既媚眼生波,又能歌善舞……一心只想与心上男子朝朝暮朝,无所谓世间功名利禄。
我心神往,不禁再往下面翻去。想不到的后面形式急转直下——第二首诗却写着一首悲凉的数字诗。诗中写道:
与君一别后,两目双泪流。
三生不得见,四时轮换情未换,将休意难休。
五心不定倚门楼。六月风狂,吹折残花寿。
落花亦能随水去,相思何日是尽头?
七巧结成蛛丝网,八面寒风,却将网吹破。
九曲渠里鸳鸯游,几只人间到白头?
再往下看时,却又抄录着一首江南琵琶曲: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
减了清黄,越添黄。
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我满心狐疑,想起文浩的话。我想,果然林媚儿心中所爱另有他人。凄凄惨惨戚戚——想她不得与心上人相见,既使身处皇宫仙境天子旁,心中也只如人间地狱魔王边。
由人及己,想媚儿当年与我明日,一样是终不能再见心里的他。而她的生离相较我的死别,前者痛苦更甚。
我一页页翻过,看见书的前半部写有几十首诗,自第三页开始,她写的均是对一个男子苦苦思念。
我粗粗后翻,竟看见林媚儿写的后宫争宠心法。
并且,她为那心法取名叫做《狐媚惹主之三十六计》。
媚儿的三十六计又分《音容计》、《共趣计》、《奇香计》、《矛盾计》、《体态计》、《歌颂计》、《媚眼生波》、《风月共寝》……等等诸篇。每篇均有数百字。
她在《音容计》里写着,女子可否宠冠后宫,除过人容貌外,还须练就娇婉声音,以便侍寝君王之时,让其迷恋黑暗中自己的轻轻娇语莺音;又于《共趣计》中说,视君王爱好,务必使自己更于精此道,随后与君王产生共鸣乃打败他人之不二法门;《奇香计》篇中提到,找出君王喜爱而他人没有之香味,且终生只用此一种味道;《矛盾计》篇中更说,喜爱与众不同是人之天性,男子们喜爱两种女人,一是外表正经高贵的烟花女子,二是外表放荡妩媚的正经女人……
她又为美人下了定义。
她说,所谓美人,以花为容,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以才艺为香……天子不同常人,若想常得其心,除美人外,计策不可或缺。
自第六十页开始至全书结束,她全是在教授嫔妃们如何讨得君王欢心。她从如何装扮容貌、如何修习体态、如何甜言蜜语……一直讲到如何烟视媚行,如何撒娇装痴,如何……侍寝。我越往后看,越觉面热耳躁,直至再看不下。“啪”地一轻声响,合上页扉。
那天我心中又怕又疑。我想,似林媚儿那样的女子,既有天仙化人的容貌,又有举世无双的媚功,文泽怕是日日将她捧于手心罢?为何她还会爱上别人,什么样的男子竟有如此魅力?
文泽那样好,她又凭什么不爱文泽?我有些愤然地想。但此念刚一闪过,便自觉好笑。我暗暗嘲笑自己,柳荷烟呀柳荷烟,你自己喜欢天子就以为天下女子都喜欢文泽——真不害臊。我脸一红,再回想书中教授讨君王欢心的办法,果然是字字珠玉。若我是天子,遇美丽女子拿书中里招数狐媚于我,只怕也会被迷得心花怒放,不能自己罢?
如还有时间,我会学来讨好文泽么?
可惜时无多日,不用再想。
感谢媚儿。我感谢她让我明白,原来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毁灭爱情——即使死亡,也不能够。
我轻叹口气,仍将那书放回书架。又铺开一张宣纸,凭记忆于桔黄灯下细细描画文泽肖像。笔笔深情,尽入画中。
有泪落下,滴入纸上绽开一朵白色蔷薇。我忙用笔将那泪痕改成背景莲花,再于莲花旁添上一对红毛交颈鸳鸯,几株绿色雾柳……及至画好,东方已透鱼肚白色。我微红着双眼望一望远处天空,最后题写两排字下“杨柳烟里承圣意,藕花深处共白头。”
画作完成。
我觉得十分满意,将画夹入一堆书中。又找出一小盒唇蜜,淡淡抹于嘴唇。再挑些许唇蜜放进手心慢慢化开,轻轻揉在双颊之上。
这唇蜜名字叫做梅花露,淡红淡香的那种。其香素清,而色泽胜在上妆时若有若无。妆后只觉人更娇艳,却看不出化妆痕迹。我素不化妆,但今日……突然想起今日自己并不当值,一时呆住。
天意弄人。我心暗叹道,天意!文泽,我柳荷烟存于这世上的最后一日竟不能与你相见!我心中又酸又苦,慢慢还书回去,交给一蓝衣小太监手中接了。
那时我与文泽仅仅只有一扇木门之隔,那感觉却比隔了比万水千山更远。良妃送甜汤来时,我眼睁睁看着她微笑着走进门中……里面传出她与他轻快的笑声。
别了,文泽。别了,日后……你多保重罢。我默默挂念,狠心转身一路往永泰宫而去。
秋日阳光温暖,一路绿树红花。有微风拂面。我看一会锦鲤,看一会花。迎面遇见几名相熟宫人,各自甜甜微笑。远处有嫔妃正高高荡起秋千,呼叫声声,快乐不绝于耳……
一切都很美好。这让我觉得略有些愉快。至少,我是死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里。
永泰宫静寂幽宁。赵嬷嬷拦在门口,她说:太后娘娘命老奴对你讲,还有几个时辰才算过今日。你仍有机会向皇上求情。
谢娘娘好意。我轻叹道:荷烟认输。
赵嬷嬷扼腕叹息。她悄悄朝朱红木门里面看一眼,低声道:荷烟……你,怎么不再争取?
我摇头。我想起文泽那晚与良妃在帐内说的言语,心如刀割。
是我太过高估自己。我说:现在,肯请太后娘娘处罚。
春菱正在门口,闻言大惊。她又不敢多问,只拿眼睛瞧我。待赵嬷嬷出来,身后跟一手托黑漆木托盘的蓝衣小太监。
那托盘上放着白色的酒壶与一个小小酒杯。
太后有旨,赵嬷嬷道:宫女柳荷烟即刻赐死。念其曾救驾有功,特留全尸。
谢太后。我说。我跪在青石上,朝红门里面行礼。
春菱眼圈通红又不敢哭。她低声求赵嬷嬷,说要送我最后一程。
我与春菱手拉手,往听雨轩旁的水边走去。一路上,她心神不宁,四下张望。
荷烟,赵嬷嬷向我叹道: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文浩的声音。赵嬷嬷,他问:你们要去哪里?
我看见春菱眼睛陡然一亮。浩王爷……她正想说话,赵嬷嬷突紧捉她手。不许出声。赵嬷嬷轻喝道。赵嬷嬷回头对文浩笑着说:回王爷,太后娘娘念一干宫人劳累,特赐酒水食物犒赏。
文浩不信。他皱起眉头说道:这不年不节的,母后怎会有如此雅兴?他一面说,一面看春菱与我。他目光落上酒壶,径直接朝我们走过来。
这是什么酒?文浩问。赵嬷嬷面不改色地说:回王爷,这是贡酒。
贡酒?文浩疑道。他尤不信,揭开壶盖拿去鼻下一闻,皱眉道:这酒的气味怎么这样奇怪?
王爷,我微笑道:这是奴才们吃的酒,气味当然差些。您现拦在这儿,莫非竟想以王爷之尊,半路打劫奴才们的酒吃不成?
文浩闻言一笑,盖上壶盖。然而,当他抬头看见春菱表情,脸色又是一变。我见状也朝春菱望去。我看见她满脸焦急,正悄悄朝文浩使着眼色。我心念一动,煞有其事地朝着他身后行礼,低头道:太后娘娘!众人闻言均是一怔,都朝我行礼的方向望去。而就他们扭头那一刹那,我抢过酒壶,一饮而尽。
毒酒劲猛。这酒刚一入肚,我便觉头晕目眩,腹中绞痛。
妹妹!春菱低叫。她在人前不敢称我小姐,只撕心裂肺道:妹妹,你明知浩王爷会向太后娘娘求情,为何还要喝下毒酒?!
文浩拨开众人,抱我进怀中。什么?!他嘶声道:什么毒酒?!
春菱!我听见文浩对着春菱低吼,他质问她,说:春菱,你是怎样办的差事?!快,快去叫宋佩昭来!快去!
宋佩昭?对了,是那个看过我病的太医。为什么要找他?
那时我依在文浩怀中,我能感受到他丝绸衣料很滑,很柔软。这使我想起文泽温柔的手和柔软的唇。浩王爷,我听见自己声音轻轻说:王爷,请您一定记得答过答应荷烟的事情……
别说话!文浩说。他声音嘶哑,说道:本王记得……
王爷,赵嬷嬷劝道:您可千万别着急……
周遭七嘴八舌,一片混乱。我头愈晕,身子愈冷。渐渐人事不知。
*************
本文原创百花小诗,希望大家喜欢.
第二十三 赢家(上)
这是哪里?
我放眼看去,只见四周黄幕低垂,华丽绝美。明明是夜晚,灯火通明却又不见灯烛燃烧。我抬头四顾,原来有斗大明珠悬于顶上。身下是又柔又软又干燥的宽大雕花红床,对面博古架上摆设十几件稀世奇珍古玩。
侍立的不语宫人们看起来有些眼熟,黄玉花薰中飘出淡而熟悉的龙涎素香。这里,怎么竟与文泽的养心殿如此相似?我暗自想道,难道地府,也有与养心殿一样的宫殿么?
还是——我犹疑地想,莫非我已身在天庭?
我这样想着,突闻门外面有人低声说话。我听见一年青男子的声音问道:她醒了没有?这声音亲切而富有磁性,酷似令我欲罢不能的文泽的声音。接着,我又听见另一酷似李福的中年男子回答他。那中年男子说:回皇上,还没有。
接下来,我便听见一阵脚步轻响。眼中只见明黄色绣五彩金龙的门帘被掀开一角,又一着明黄色服饰的男子一闪而入。我眼怔怔看着这男子直逼近我床前,还来不及思索,他一张微微含笑英俊的脸已迎上我面。
醒了么?他柔声道。
这,不是文泽么?我呆呆看向他,心中已是千回百转,嘴里却又出不得一声。我不可置信地摇一摇头,闭上眼睛复再睁开——我看见的仍然是那张让人回肠荡气的脸。
见我一言不发,一旁酷似李福的蓝衣男子忙低声道:荷烟姑娘,您这是怎么了?皇上在问您话呢。
皇上?!难道……我迟疑着刚想起身,早被文泽按住拥进怀中。小胭脂还在梦中么?他又笑又叹。我听见他柔声道:听着,你并没有死,还好好活着。你曾拼死救驾,又未曾犯下大错,母后怎会真赐你毒酒?
什么?我又惊又疑。以我那时智慧,实在想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当我抬眼望去,再次看见文泽满目的柔情。吓着了?他问我。他轻轻吻我,说:朕也被吓着!朕以为朕再也见不着小胭脂了。
皇上,我低低叫他一声。我确认自己终于能说出话来,便说: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文泽说。他宠溺地望着我笑道:只要朕明白你心便好。其实,那*****晕在御书房中,朕便知道你对朕是一片痴情。
晕倒?啊!我脸飞红。
我心中微微恨自己不争气,那日文泽书房一吻,自己竟激动至晕!沉默。我心澎湃难言。文泽也不说话,只抱紧我轻轻长叹……继而细语温言,呢喃不休……良久,我突想起件一事情,因向文泽问道:皇上,您可有见过荣贵人的姊妹么?
怎么?文泽一怔。他含笑道:萼儿还有姊妹么?我听他这样说,不免暗自奇怪,又怕他疑心,忙笑道:奴婢只是想,您曾驾临过荣大人家,因此随口问问。
难道萼儿的姊姊曾偷躲于暗处见过文泽么?难道她仅仅见他一面,便深深爱上,不可自拔?
我正想着,对荣家大小姐毫无兴趣的文泽再次将脸轻轻贴我面。他向我叹道:这些时日,朕让你受委屈了罢?我依在他怀中,含笑摇头道:皇上,奴婢不委屈。奴婢宁愿当宫女,能日日看见皇上,奴婢幸莫大焉。
傻子!文泽轻笑着说。他笑道:还自称奴婢?朕已幸过你,哪还能再作回宫女去?再说,今后朕夜夜宠幸一名宫女,又成何体统?
啊。我又羞又笑,满脸飞红。文泽也笑。他搂着我,回手放下红色纱帐……
第二十四章 赢家(中)
午夜时分,我被文泽从梦中惊醒。黑暗之中,我听见他正低声唤着的我名字。
胭脂,他轻轻道:胭脂……我忙拉过他的手,贴向脸边。
胭脂在。我说: 皇上,胭脂就在您身边。我说完,却不见文泽回答。我又轻轻唤道:皇上……皇上?他却仍不做声。原来……我哑然失笑。这才知道刚刚一幕,却是他在梦呓。我又是感动又是欢喜欢,慢慢将头枕在他胸前……
他却突从梦中惊醒。是谁?他轻声喝问。他拿手将我头慢慢推开,冷冷道:是谁在侍寝?竟敢压在朕身上?!我忙坐起身来,低声回道:回皇上,是臣妾侍寝。臣妾是胭脂。
胭脂?他问。
我明显感到他语气为之一缓……突然又惊又喜,低声道:胭脂,果然是你么?
我长舒口气,轻声道:回皇上,臣妾确是您的小胭脂。
呵,胭脂……我听见他叫我。
他坐起身来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低低道:告诉朕真的是你。
皇上……我低叹。我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却又不敢——也不想挣扎。
他吻如春雨般点上我脸,低低叹道:你怎么不叫朕三哥?
我一怔间突然想起文泽排行老三,想我俩初次相遇时,他自称小三儿那幕……我看不见他表情,自已却飞红了脸,顺着他意,改过口来。
三哥。我低下头轻轻唤他。
三哥在。他说:三哥在……他一面低叹,一面吻我……他吻着我,突然动作慢慢停下。我正迟疑间听见耳旁一声冷笑,双肩被他紧紧捉住。
你,他冷冷地问:你待朕果然是真心么?我如坠云雾,忙柔声道:回皇上,臣妾当然真心爱皇上。臣妾待皇上之心唯天可表。还请皇上明察。
嗯?他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我能感觉到他捉住我双肩的手开始放松,感觉他到明显松下一口气……良久听不见他言语。我亦不敢先开口……夜很静,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僵硬的身体里一下又一下……终于,他叹口气再次拥我入怀。
睡罢。他说。他柔声道:你的心意朕自然知道……早些安置罢。
说完,他再次吻我……突然翻上我身,紧紧拥住我仿佛恨不能将我揉碎……
皇上……我低呼。我低呼的原因既因为我已被他抱住几乎无法呼吸,亦因从不知道他如此粗暴而有一些恐慌。
不要说话。他说。他狠狠吻我……终于在我身侧沉沉睡去。那晚,我虽微微有些疑心,那疑心却被铺天盖地的柔情所压盖。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毕竟是爱我罢?我想,我将身体轻轻拢向他身边靠了,心潮澎湃得许久方才成眠。
第二日,文泽下旨封我贵人,赐名号“慧”,仍居听雨轩。待他下朝,我俩一同去德仁太后宫里请安。皇后与同嫔也在。大家见过礼,各自落座。
可又好了?太后微微笑道:皇上,你答应哀家的事……文泽俊脸一红,笑道:母后,儿臣认输。只是,这里这么多人……
皇上记得就好。太后说道。她微微笑,不再多说。
皇后与同嫔忙站起身,向文泽道贺。罢了,罢了。文泽说。他心情极好,点头笑道:大家同喜。又向太后笑道:到底是母后会调教人,送朕这么个的冰雪聪明的贵人!倒象那天山雪莲般。
罢了。太后轻轻一笑,说:前日恼,今日好的。保不准哪天又怄气……到时再看皇儿又说些什么?
不是天山上的雪莲花么?同嫔笑道:慧妹妹长得倒有几分太后娘娘的模样,不知皇上是在夸妹妹,还夸母后呢?既是雪莲,皇上捧在手里怕手心温度高,呼口气又怕气太热,化了我这妹妹,可哪里还会恼她?太后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心。
众人一听,都笑。我早将脸红得柿子一般。偷眼看去,皇后一脸微笑,同嫔也正望了我笑。
懿孝皇后笑道:难得母后与皇上今儿高兴,又封妹妹做了贵人——也算是双喜临门。因此臣妾倒想着,不如过几日择个时间聚聚,母后与皇上在上面坐了,臣妾带着妹妹们底下做诗写对子,给母后与皇上品评如何?
文泽一听,越发欢喜,说道:朕看也不必等几日了,就在今天晚上罢。
皇上定的好日子!同嫔笑道:您也不让臣妾准备准备。明知臣妾原不长于诗词,却不是让臣妾献丑么?
太后笑道:同嫔也不必担心。都是自家姐妹,随便说说笑笑就好。并不是让你考科举,怕什么?同嫔笑道:真考科举还好,不过三年一次。既是考科时,以臣妾身手,定会落选于乡试,不必见天颜也没什么。现如今在宫里,隔三差五的写诗做对子,虽说是家宴却只怕是殿试罢?
众人听说又笑。
自古有一得必有一失。太后说。她向同嫔笑道:世上的便宜也不能让你一人占了去。你既嫁给皇儿,每日三只鸡十块肉的吃着,即便偶尔动动脑筋又如何?
众人又笑。赵嬷嬷一旁笑道:老奴知道有句话,说的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条真龙信天游”。皇上既爱这些高雅玩乐,少不得同主子要陪皇上信天去游一回。因此也不必当是殿试,只管自在玩去。同嫔笑道:嬷嬷快拿些蔑条与绳子来缚我去。众人不解,都问何故。同嫔笑道:皇上是真龙,自然信天游得自在。我这假的“天子门生”只好拿蔑条缚成风筝,飘在一旁随君伴驾罢。只是记得线要收紧,莫在半空中摔下来——可就不美了。
一语说完,满屋子里的人再笑。
第二十五章 赢家(下)
又闲话一会,也就散了。我回听雨轩,见春菱与小萝等早已打扫干净,等侯在那里。大家一见之下,又悲又喜,恍如隔世。我们正述话,却见李福带人送来六棵四人高,正开着花的青色桂树。一伙人吆喝着种在庭院之中梅株与竹从之间。
皇上赏给贵人的。李福说。他对着我满脸是笑,说道:贵人贵树,慧主子好贵气。
不久,又有赏赐及贺礼送来。太后赏汉白玉的送子观音一座;琴贵妃送一紫一白两匹苏贡云锦面料;良妃送黄水晶雕花小屏风摆件一块;同嫔送玄玉古砚一方;安嫔送宫扇五把;荣萼儿派送来一大盆秋季罕有、盛开着的白海棠。其他各人也有送宫扇、也有送布匹、也有送手链、也有送胭脂水粉、也有送头花、也有送元宝、也有送笔墨纸砚……皇后贺礼来得最晚。及至来时,竟是一架双面刺绣桃花的大屏风。那屏风很大,三四名太监颇有些费力才慢慢抬进屋来。
那屏风以淡淡桔色飞霞纱做底,粉色丝线绣着满屏桃花,一双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晃眼望去呼之欲出,那花蕊竟似有轻淡香味飘出。
这桃花……?我想到懿孝皇后另一层意思,但又觉得不象。
春菱趁无人之时,悄悄进屋。小姐,她说:皇上对您深情一片,请您日后务必珍惜。我闻言看她一眼,轻轻叹道:我待皇上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想起良妃,心内微酸,说:可惜,我终非皇上最爱。
自那夜听见文泽与良妃帐中对话,心里一直隔阂。人心不足——先要人爱,爱了还要最爱。及至最爱时,又要唯一。
小姐,春菱道:奴婢进宫这么些年,只见皇上为您一人向太后娘娘妥协。就此一点,大可证明皇上对小姐的心。
什么?我诧道。我问春菱:皇上为我妥协过什么?春菱道:奴婢才知,太后与您打赌当日,同时也与皇上也作一赌。太后赌皇上一月内必会与您误会冰释,且给您名号。若皇上输,则须调国舅回京任太尉一职。由国舅兼管东宫护军及城外十万禁军。
原来如此。太后既与我赌,又与文泽赌。赌的结局,却正好相反。文泽一定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不想却输得很惨。而我又何尝未输?我们三人这场赌局,从一开始,注定只有太后才是最终胜者。
想当年,先皇为防外戚专权,调派太后长兄国舅曾宪之远任定州知州,下旨其永不得任京官重臣。先皇去后,太后曾多次要求文泽将其调回,他均以先皇旨意不可违而婉拒。只不想……不想太后却设计与其打此一赌。现文泽赌输,不仅要让国舅回京,还得其如此重要职务——难怪他会拥我长叹。
他,定是于心不甘。我想,那么他一定是很爱我,才会认输的吧?否则任我死去又如何?宫中哪日不死几个宫人?
又想起昨晚……我自己将脸羞得通红,心中一甜。甜后又想起一事,不禁暗自生疑。我想,东宫护军与城外禁军并未专设卫将军,一直由皇后父亲左丞相谢叔玉兼管。国舅此次回来,实则分其兵权。那么皇后她……
第二十六章 家宴(上)
当日下午歇过午觉,太后与文泽、皇后众嫔妃们围坐御花园中,济济一堂。秋日阳光温暖,园中四处青碧,流水叮咚。嫔妃们莺歌燕语,花团锦簇。这是文泽自漠北前方回宫后的第二次家宴,难得皇上兴致高,众嫔妃们当然都来凑趣。
最想不到是琴贵妃居然也应旨前来。
当我看见她时,我的心情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那便是——震惊。她十七八岁模样,头发松松挽了个“坠马髻”,头上只斜插一只简简单单的白玉雕花簪。她瓜子脸,面白细若初冬皓雪;细长眼,目中波光点点;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唇色是浅浅的粉红。她身材纤瘦,全身裹在一件轻纱无花绿衣长裙之中,举止行动有如弱柳扶风,让人我见犹怜。
国色天香。她曾以此四字赞我。而我一见她面,却不得不将此赞誉完璧归赵。
琴儿!文泽招手叫她。他看见她时,十分高兴,笑道:坐到朕身边来。
被文泽这么一叫,所有嫔妃均向琴贵妃看去。而她却并不在意,目不斜视地踩着那些目光坐去文泽身边。
酒过三巡之后,文泽令嫔妃们作对联。他说:朕看到众爱妃宫门前都没有应景的对子,不如趁今日一处,各人写出来,做成匾额放在爱妃们宫门口。母后您看如何?
德仁太后笑道:哀家没有意见。文泽又问众嫔妃。妃嫔们哪会不凑趣?也有说新奇的,也有说有趣的,也有说皇上圣明的,也有说皇上天纵英才,竟能想出这样好的题目的……七嘴八舌鼓吹一番,方才安静。
朕还没说完。文泽笑道:众爱妃的对子里须嵌进自己姓名或名号中的某字,明写暗喻——方有趣味。不然凭哪里找不到一副好对子?也不值得大费周张。
早有宫人准备好文房四宝,每位嫔妃座前均备一份。
我走近同嫔,悄悄问道:姐姐可有想好?同嫔皱眉道:想是想了一个,只不大好。我笑道:可巧妹妹前日闲着作副对子,里面竟嵌着姐姐名字中的“春”字。同嫔闻言大喜,悄声道:妹妹竟有现成的?快些拿来给你才拙的姐姐救个急。我一笑,说:这就写了来。
我回到自己座位,先拿笔为她写了,方才写自己的。等帮同嫔写得那个墨迹稍干,用手揉成一团,让小萝过去递给同嫔。同嫔展开一看喜形于色,朝我处笑笑。忙照内容抄录纸上。
等众人写完交上,文泽命身边一个小太监念。
只听得皇后谢琬瑶写的是:
瑶池春暖偕鸾凤  天宫秋月有麒麟
琴贵妃薛琴心写的是:
无心剪窗烛  有琴断夜弦
良妃李良绣写的是:
云破余霞织锦绣  月托和风共良辰
安嫔安德美写得是:
美酒歌中醉  好诗曲里听
同嫔陈同春写的是:
裁剪江心梅花月  烹茶棋中谷雨春
荣贵人荣萼儿写的是:
春雨一夜出月门  花萼满径入山林
而我写的是:
芙蓉烟雨沉睡六宫春梦
明月楼台拂满一身梅花
童童评:个人对联中暗含各人心思、身份或将来命运,日后会一一证明。
第二十七章 家宴(中)
余者也有写情也有写景,不一一表述。念完,文泽对太后笑道:请母后点评。太后笑道:依哀家看,若论大气,自然是皇后的好;若论喜庆应景的,当属良妃;若论意境,却是慧贵人好。同嫔早上还担心——现哀家看来,竟比以前大有长进……琴贵妃身子本就弱,不该作这种伤感的对子——也不是养身之道。
众人点头称是。一时文泽颁旨,赏皇后、良妃、我与同嫔四人。
安嫔挺着肚子笑道:臣妾觉得皇后姐姐与众姐妹们写得都好,其中更属良妃姐姐的最好,既有意境,一对之中又合了她名字中的两个字,又合她名号。
安嫔说得有理。文泽点头笑道:良妃写的自是不错。
安嫔更得意,使劲朝对面良妃处递上一个笑脸。因与她近,我听见她对身旁张贵人说道:慧贵人的对子里,只有一个“烟”字,可不比良妃娘娘差许多?太后与皇上却说她最好,还打赏她。这可不是偏心又是什么?看来有太后撑腰的宫女,却比有龙子的妃嫔还强些个。
姐姐快别吃酸拿醋了。张贵人说。她抿嘴笑道:慧贵人的对子里也暗喻她名字中的“荷”字,想是姐姐适才关心腹中皇子,竟没听见。
这可奇了,安嫔冷笑道:本嫔竟没听见!张贵人道:姐姐,慧贵人上联中的“芙蓉烟雨”你就没听见么?荷花又称水芙蓉,所以慧贵人“芙蓉烟雨”四个字,便是一明一暗合了她名中两字,可不是好的么?
安嫔一听,讪笑道:本嫔自然知道,适才竟是注意别的去了,一时没听清。
我暗自好笑。我站起身来,对上首处笑道:臣妾听安嫔姐姐说,臣妾做的对子不够直白。因此肯请太后与皇上允许臣妾再联一对。太后与文泽闻言均是一怔,众妃嫔也往安嫔座处望去,却见她脸色通红,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文泽笑道:既然朕的慧贵人有如此兴致,朕自然应允。
我对文泽微福称谢,口中吟道:
荷花有意临曲水,杨柳无言在春风
文泽一听,越发高兴,笑道:好!朕的慧贵人才情果然略胜一筹。这短的时间也难为她又联一对,却也极好。
说完,打赏我一对纯金金泊制成的莲花宫灯。
皇后款款站起,走至文泽面前微微一福:臣妾恭喜皇上得此佳人,为我后宫姐妹再添一才女。
皇后平身。文泽笑道。他刚说完,又笑问道:皇后忘了?你今早已给朕贺过喜,怎么又贺一遍?
皇后笑道:今儿早上发生的事,臣妾怎么会忘?更何况此次家宴,本来便是为庆贺皇上得到慧妹妹才办的。臣妾原来只见慧妹妹长得美,现在才知道竟这样有才。早上听皇上形容妹妹是天山雪莲时,臣妾还不解。如今明白。因此心里为皇上高兴,忍不住再祝贺。也感谢皇上为我后宫找了一个好姐妹。
文泽笑道:皇后有心。他说完,又看着我笑道:你看慧儿袅袅婷婷,冰雪聪明的样子,可不正是朕形容的一朵解语雪莲花么?
我脸红得发烫,心中暗暗叫苦。皇后本来是夸我,却不想会将我捧上风口浪尖。但凭这为我设的家宴、文泽的形容两项,可不知让多少人暗地红了双眼,打翻了醋坛。可是,事实上有一只手捧你上去,就会有众多的手想拽你下来。今后日子……只怕该如履薄冰了罢。
皇上龙目清明。对面一个妃嫔笑着说:慧妹妹人长得既美,又爱白色纱衣,可不正有雪莲花的气质么?
第二十八章 家宴(下)
正在吃茶的太后听闻此言,脸色微变。她正色道:慧贵人以后也不要总穿白色。毕竟在宫里,你现在已是贵人自当体现皇家风范……况且,白色也不够喜庆。
是。我忙答应。我回头朝那妃嫔望去,她扭过头并不望我,看她神情,分明是在冷笑。我一时想不起她是谁。正回忆间,鼻中闻见淡淡素香飘近。耳旁传来一女子细细声音。那是胡昭仪。萼儿说:她是良妃的人。因萼儿今日也穿着白纱裙衣,因而脸色微微含愠。
同嫔过来,轻拍我手示意看向左面。我目光转过,只见良妃坐在那里,面色十分难看,正自己喝酒冷笑。
看到没?同嫔悄声笑道:人家因为这家宴,一早不自在。现在妹妹又压倒她的风头,只怕这主子今晚一宿睡不安枕。
太后娘娘、皇上,良妃款款站起:难得大家今天高兴,臣妾献诗一首助兴。文泽饶有兴趣,立时应允。良妃谢过恩,缓缓吟道:
轻移莲花步,独上杏花楼。
融玉雪花脂,碎金桂花油。
……
得君常相见,无谓觅封侯。
这不是林媚儿写在《媚行深宫》首页的诗么?
再看文泽,他面色也是一变。他强笑道:这诗……爱妃你从何处得来?良妃见他面色有疑,忙展颜笑道:也不知谁写的。昨晚臣妾梦游天庭,看见一仙女,对着臣妾吟了这首诗。臣妾因觉得好,记下来献给太后娘娘与皇上皇后。
文泽神色奇特地看太后一眼,不再说话。
良妃再出奇招。她向文泽笑道:皇上,臣妾还有一副画献给皇上。
素金早有准备,拿过一卷轴交黄胜呈上。
谁画的?文泽问。他打开画卷细看,神色惊叹地说:这画竟画得与朕如此神似!若不是画里有题字,朕倒疑心错照了镜子。良妃笑道:臣妾笨拙,私自画了皇上却又画不出皇上风度之万一。还请皇上恕罪。
及至我们看时,原是文泽肖像。画中文泽白衣飘飘,手持折扇凭水临风,意气风发。前景几条垂柳,背景是淡淡接天碧的荷叶,加间者几朵淡淡的荷花。荷叶深处,两只鸳鸯正在戏水。画旁题着两句诗:
杨柳烟中承圣意,藕花深处共白头。
我大惊。这不是我画的么?当日夹于书中,一并还至御书房。怎么又会变成良妃手笔?瞬息间,我心念早已回转几回,终觉此事牵连甚广而决定隐瞒下真相。
文泽也不可置信。他向良妃笑道:爱妃,这真是你画的?也真亏你。不对着朕面,竟能将朕画得如此惟妙惟肖。良妃娇笑道:皇上,臣妾每日心中想念皇上不知百千遍,早已将您音容笑貌深刻脑海,哪里又能画不像的?
文泽更是感动。他叫过李福,说:拿今年大屿国进贡的春贺金缕雕花青玉枕来。
良妃一听忙跪倒在地,说:臣妾多谢太后娘娘、皇上隆恩。
第二十九章 抚琴(上)
看良妃欢喜情景,我知道文泽此赏非同一般。待问身旁同嫔时,她也摇头说不知。我正茫然间,突然听见身侧传来一女子好听的声音。
这青玉枕是大屿国的镇国之宝。她轻声说。
我与同嫔闻言扭头,看见琴贵妃已不知何时站在我们身边。她并不看我们,只望着对面似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这枕头用一整块其绿如蓝的青色玉石雕成,两侧四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人物故事场景,枕着冬暖夏凉。它不仅可治失眠,据说枕者能夜夜好梦,梦见神女带其游玩天庭。
真有这样神奇么?我问。我心微酸,轻叹道:皇上真的很爱良妃。同嫔笑道:妹妹吃良妃的醋?我一笑代言。她又笑道:你也不必这样。依我说稀世珍宝不过是稀奇它的人觉得稀奇。这东西就是给我也没有用。我从不做亏心事,一夜睡到天亮,没那枕头也能梦到神仙。
说完她“扑哧”而笑。
她是说者无心,而我这里听了却觉得很有些道理。
果然如此——我爱文泽,他便是我的稀世奇珍。但对于不爱他,又不求皇权之人却不稀罕。念及此处,我忍不住向文泽上首处望去——不想目光却撞见他身旁的赵风。而赵风那时也正朝我与同嫔位置观望。见我看他,他马上扭转头去……
琴贵妃仍眼望着别处。
慧贵人,她幽幽问我:今日家宴可是皇上提议为你举办的么?
我一惊,并不知道她所问何意,于是小心回道:并不是皇上的主意,因皇后娘娘疼爱妹妹,故而……
本宫知道了。她说。她不等我说完便打断我话,也不容我再次出声,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同嫔见状忙低声道:妹妹也不要怪她。她原是个多波折的命。身子不好,脾气自然怪些。原本皇上对她宠爱比良妃更甚。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说病就病。反反复复的也不见好……时间长了,皇上才将待她的心给了良妃。
我诧道:这年纪轻轻的,什么病这样烦人?打小就得上了么?同嫔摇头叹道:说是进宫后才得的这病。太医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长年咳嗽。春也咳秋也咳,到了冬季更是厉害,常整宿睡不着觉。人一躺下去,呼吸就困难。
啊?我皱眉道:莫非是百日咳?
不是。同嫔说。她叹道:若是这病,太医们岂又不知道的?枉这她生在富贵之家,皇上又喜欢——竟没福享受。
春菱从听雨轩拿着红色漆花小食盒过来。我并不打开,只低低道:送去呈给皇后娘娘。
我看见皇后打开食盒。顿时有淡淡的,若有若无花香飘浮于干燥空气。
慧妹妹果然偏心,良妃突然笑道:有好东西只孝敬皇后娘娘。
众人闻言,都将目光转至皇后。
文泽也看见。他笑道:慧儿给皇后什么好宝贝?皇后闻言忙笑命宫女呈上。她对文泽说:回皇上,上次臣妾吃中了慧妹妹做的蜜饯果子,今日让她再拿些来。
这可奇了。小萝说。她一旁低语道:皇后娘娘什么时侯吃了我们的蜜饯果子?春菱低声道:别多问。
小萝闻言,虽仍迷惑,却不再出声。
果然酸甜可口。文泽笑道。他再吃一口,笑着说:这蜜饯比新鲜果子可又多一番风味。慧儿,这是什么果子做的?我忙笑道:回皇上,这是李子干。太后娘娘与皇上、皇后、各位姐妹们若爱吃,臣妾那里还有杏子、梅子,等明儿一并送至各位宫里。
看母后、皇上与各位妹妹爱吃什么。皇后说。她深深看我一眼,笑道:这李子本宫吃着倒好,也不用别的。
是。我笑道。
投桃报李。皇后送我的桃花屏风若另有深意,我报之以李想必她也知道。反之,若她没有这层意思——送点小果子与皇后吃,想必别人也看不出什么。
第三十章 抚琴(中)
良妃突然笑道:安嫔妹妹身怀龙种,想必贪这酸甜之物,慧妹妹何不各样装些送去她宫里?
我闻言一惊。
文泽却已笑道:良儿所言极是。难得你们姐妹和睦,慧嫔不如就拿些送给安嫔。我忙起身道:回皇上,这批干果臣妾原是加了新鲜玫瑰花一同腌制。玫瑰花为活血之物,恐怕对有身子之人不大合适罢。
文泽闻言点头,笑道:慧儿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也就罢了。
良妃又笑:慧妹妹果然是秀外慧中,难怪皇上喜欢。臣妾早听说慧妹妹琴技不俗,今儿看她与荣妹妹俩身着同白色的服饰,正是安排好搭档。不如皇上下旨,荣慧两位贵人妹妹一琴一舞,为大家助兴如何?
良妃再次提醒太后,我们服色素白。
我心中猛沉。
我想,听雨轩中果然有良妃的人!想我柳荷烟曲不成调,正背着文泽在偷偷练习……如今良妃当众提出,不是存心让我出丑又是什么?
不想文泽却对我期望很高。慧儿会弹琴也不足为奇。他笑道:只是朕却还没听见一次。良儿倒知道,可见你们姐妹原很亲近。
他一面说,一面吩咐李福取琴。
皇上,我急道:臣妾不会……
安嫔却大声打断我话。她艳笑道:慧妹妹太过谦虚。姐姐我也曾听妹妹的琴技很好。再说也不过是一家子乐乐,什么打紧?快别说那些个扫兴的话了。
胡昭仪等也在一旁随声附和。
安嫔此言甚是。文泽向我笑道:早上母后为做诗一事才说过同嫔,怎么你也扭捏起来?既是弹得不好也罢了,难道母后与朕还会降罪你不成?我更焦急,还要推辞,良妃已抢在前头。妹妹,她半玩笑道:你就别推了。谁不知道你家学渊源,琴棋书画什么不好?还拘个什么,难不成竟要抗旨么?
这良妃果然厉害,只一句话便点我两处死穴。既提示我是罪官之后,亦以抗旨罪不再让我开口向文泽求情。
同嫔过来询问,我苦笑:妹妹不会弹琴。
啊?同嫔又惊又急道:这可怎么是好?
琴已取来。萼儿早换好一身红衣静静伫立场中,只等我琴声一响,便挥动流云长袖,翩翩起舞。我硬起发麻的头皮,慢慢走至琴前坐下,将心一横,向琴上伸过手去。
请等一等。琴贵妃轻声道。她缓缓站起,嘴角微扬道:臣妾愿代慧贵人献上一曲。
皇后闻言向太后与文泽笑道:琴妹妹名字中有个琴字,偏她的琴也是众姐妹中弹得是最好的。今儿难得她身体大好些,又有此雅兴,不如……
良妃不等皇后说完,忙抢笑道:贵妃姐姐琴弹得好,宫中尽人皆知。只今日是慧妹妹的好日子,请贵妃姐姐让着慧妹妹些才好。
琴儿,文泽说:朕见你今日身子大好,原就十分快慰。爱妃又提出为大家抚琴助兴,朕自然应允。只是适才良儿所说,朕也觉很有道理。不如爱妃现就将息着,一时慧儿她们表演完,你再抚也不迟。母后与朕也同样高兴。
琴贵妃闻言只得坐下。奇怪,我想,这琴贵妃怎么也知道我并不会弹琴?
慧儿,文泽朝我期许地笑道:这就开始罢。
唉。我暗自长叹,将心一横慢慢拿起手往琴上抚去。
突然有人大声叫道:谁在抢本王生意?
第三十一章 抚琴(下)
众人一怔。大家回头看时,看见一衣紫衣,笑如春风,面若冠玉的文浩正迎面而来。太后与文泽看见他也十分高兴,均笑道:他怎么回了?
待文浩见过礼,太后笑问他道:孙自渔的婚宴热闹么?文浩笑道:母后赐婚,百官自是亲去祝贺——岂有不热闹的?
太后口中的孙自渔是世龚的河西侯,其祖上曾随文泽曾祖打过天下,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只是孙家后人仗着祖上功勋,近十几年越来越纨绔不堪,且莫说在老百姓中口碑极差,就是臣子们之间,对他孙家评价也是谤多于誉。
母后,文浩笑道:儿臣倒觉得您给孙自渔指的女子并不适合,只怕日后会有麻烦。太后闻言怔道:秦家女儿有何不好,皇儿倒是说来听听?
文浩正色道:秦家小姐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儿臣想着那孙自渔面黑如炭,娶的妻子却是肤白若雪——实在是担心日后他俩会生养出几只小小斑马来。那时他们一家子人成日的人仰马翻,或常跑来母后面前痛哭抱怨——母后岂不觉得麻烦?
想是他十分厌烦孙自渔,因开出这样玩笑。
他那里说的到是一本正经,而我们下面听着的人却早笑了个“人仰马翻”。文泽大笑,一口茶掌不住喷将出来。
怎么家宴也不叫上儿臣?文浩笑道:难不成母后与皇兄专趁着文浩不在,竟偷偷躲在宫里吃什么好东西么?
正瞒着你在吃好东西。太后说。她笑道:如今既然这事做得不甚保密,竟让你知道了赶来——少不得也要让你吃些。
她说完命皇后出我腌制的李子干,又笑道:这些是慧贵人腌李子干。你原本爱吃她做的小茶果子,现在便与了你。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文浩笑道:哪位慧贵人?
皇后一旁笑道:五皇弟还不知道,今早皇上刚封荷烟。大家正在为你皇兄得此佳偶开家宴,可巧五皇弟就来了。
是么?文浩说。他含笑慢慢吃几口李干,点头道:不错。这慧贵人虽然当了贵人,可她做的小点心却仍和原来一个味道。
瞧五皇弟说的!皇后笑道:难道成了贵人,做出点心也会变味?
大家闻言都笑。
我也笑,心中却又有些狐疑。
良妃脸上掠过冷笑。
浩王爷,她向文浩微笑道:怎么王爷不向皇上道喜么?
喜当然是要贺的。文浩说。他懒洋洋地看眼良妃,说道:只本王想,慧贵人这事,还有些麻烦。本王正在想,是该先跟皇兄贺喜呢,还是该先给母后贺喜?又要更去姨父姨母成亲王成王妃府上去道贺——岂不麻烦?
文浩好样的!同嫔说。她拍手悄笑道:文浩这话将妹妹身后靠山交待一清二楚,全是良妃惹不起之人——李良绣这回算是棋逢对手。
良妃果然面色微变。那变化也不过一瞬之间,她复又笑道:王爷果然考虑同全,心若比干。听说王爷连自己平日抚的“燕语”琴都送与慧妹妹——原来竟是冲着这几层关系。
第三十二章 夺琴(上)
良妃一言既出,举座众人皆惊。大家目光纷纷朝我望来。文泽目光一凛,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娘娘知道的可真不少。文浩笑着说。他朗声笑道:那琴本是陈胜之老将军家中之物。本王因看着喜欢,找老将军借来玩了几日。现同嫔娘娘想送与慧贵人,本王自是完璧归赵,又助“赵”赠琴。难道霸着不给,丢我皇家体面?不知娘娘觉得有何不妥?
不错。同嫔说。她不等询问,早扬声道:浩王爷所言极是。
良妃笑道:同嫔妹妹,想你也是听闻了慧贵人的琴技高超,所以赠琴?同嫔强笑道:妹妹与皇上同样喜欢慧贵人,自然赠她最好物件,并没有什么听不听闻。
母后您看,文泽对太后笑道:朕的后宫正是一团和气。太后点头笑道:皇上也别光看着她们,原也要记着皇后好处。六宫之首要好,这后宫才能祥和。
文泽闻言略一沉吟,随即嘴角微牵。他说:皇后贤良淑德——是我朝之福,也是朕的福气。
皇后听闻,立时站起对着太后与文泽深施一礼,微微垂首道:母后与皇上厚爱,臣妾愧不敢当。
皇上,安嫔大声笑道:慧妹妹还没弹琴呢。臣妾腹中小皇上已等得不耐,正使劲踢臣妾肚子呢。
是呢。文泽笑道:慧儿还不快点?
文浩笑道:本王才说,是谁在抢本王生意?原来是新晋的慧贵人!皇兄一有心上人,便忘记您这个臣弟。
文泽奇道:皇弟这话奇怪,怎见得有了慧儿便忘了你?文浩正色道:皇兄与我二人,自小您爱诗画,臣弟迷恋乐曲。臣弟打小崇拜皇兄,因此心存痴念,希望能终臣弟一生为皇兄抚琴弹唱,以全臣弟敬您之情。不想皇兄登极后,国事繁忙,不再需要臣弟尽这心。前年得琴贵妃娘娘,乃此中高手,于是皇兄只见娘娘新人笑,不闻臣弟旧人哭,将丢在臣弟长门宫中,任臣弟泪流成河……现又得慧贵人,臣弟只怕永无翻身之日了罢。
一语未完,众人都笑。
琴贵妃却没有笑。
她不仅不笑,眼中竟似含起泪水,一动不动地望着文浩。
文泽闻言诧笑道:皇弟酸劲也恁大些,吃醋竟吃到朕后宫里来!
一语说完,众人又笑。
文浩也笑,说:只求皇兄准了臣弟,以全臣弟的心意。皇兄若要听后宫娘娘们弹唱,换个臣弟不在的时间,也免得臣弟拈酸拿醋。
皇儿快准了他罢。太后叹道:哀家竟不知道浩儿有这样心思,可见得你们兄弟很好。哀家百年之后,你们相亲相爱,相互帮衬。那时哀家天上看着,心里也很安慰。
文泽与皇后闻言忙劝一番。又准文浩弹琴……文浩与萼儿表演完,琴贵妃仍提议由她再弹一曲。及至琴声响起,果然是天籁空灵,令人听之忘俗。那琴贵妃一面弹奏,一面宛转唱道:
自古多情空余恨,此处难觅有情天
……
君为我谱无声曲,此去闻曲如闻君。
……
听风方觉秋雨至,已忘共饮西窗时。
……
把酒欢歌何时有,人笑我痴我偏痴
……
第三十三章 夺琴(中)
一时歌歇曲罢,众人犹沉浸其中……及至醒来,皆叹为天曲,只是太过悲凉。众人交口称赞。赞声中,良妃冷笑依然。琴贵妃勉强扬起嘴角表示笑意,放下琴后她径直走至文浩身旁。
我看见她眼里虽微微含笑,那脸色却白得宣纸一般。又听见她向他逼问道:请问王爷,臣妾的琴技较之王爷却又如何?
文浩见她过来时,神情已是一怔。听见她问,他起身笑道:自然是娘娘琴技更胜一筹。
文泽闻言也笑,问道:琴儿有此一问,莫非适才听皇弟之言,竟也吃醋?
琴贵妃似乎真了动气。她再冷冷看眼文浩,转身向文泽答道:回皇上,臣妾不敢。
文泽见状,含笑假斥文浩道:五皇弟啊五皇弟,你一张利嘴惹得朕的琴儿生气,还不快给贵妃娘娘赔罪?
文浩迟疑片刻,终于对着琴贵妃深深一揖。
小王知错。他说。他口气诚恳地说道:小王无礼,还望娘娘恕罪。
王爷言重。琴贵妃说。她脸色更白,对文浩一福强笑道:臣妾怎敢怪罪王爷?说至此处,她声音更是轻细,目中犹见隐隐波光闪动。
罢了,罢了。文泽说。他笑道:琴儿也不必生气。你知道这五皇弟一向顽皮不拘小节,朕自是奖你罚他。他适才若不向你赔罪,朕定不饶他。
文泽又命重赏琴贵妃。那琴贵妃神情并不十分感激,只含笑略略向上首一福,回去自己座位。
文浩沉默片刻,归座后仍与旁人交谈饮酒,及放声欢笑。
我对文浩又是感激又担心,不断望向他。而他却再不看我……
家宴结束后,文泽本要去听雨轩。临停行前安嫔突然“唉哟”一声,她可怜兮兮地望向文泽,娇声道:皇上,最近小皇子老踢臣妾,胎动得十分厉害。只怕是盼着他父皇常与他多谈会话呢。
文泽闻言立时满脸柔情,改道亲送安嫔回去。
月光下,我与同嫔走在一处。见没有旁人时,我悄声问她:姐姐赠琴给妹妹怎么也没听到说起?多谢了。同嫔闻言“扑哧”一声,上下打量我,笑道:傻妹子,文浩的话也是能信的?
次日早上,我刚从两宫请完安回听雨轩,那琴贵妃突然过来。远远的,先听见几声咳嗽,我忙微笑迎至门口,一面忙命上茶。一身淡绿衣衫的琴贵妃并不说话,只左顾右盼,打量听雨轩各处。
地方也不算俗。她说。
她细声说道:慧贵人处勉强倒可让“燕语”寄住。我一怔间,她又说:本宫是来看“燕语”的,怎么又没瞧见?
我脸微红,一面忙命香蕙与莲蓬取琴,一面笑道:琴收着呢。怕皇上来时瞧见。琴贵妃闻言诧道:怕他做什么?她咳嗽几声,旋即点头轻笑道:原来慧贵人是怕皇上听见你的琴声。
我脸又是一红。
第三十四章 夺琴(下)
香蕙等二人取琴过来,放于架上。琴妃一见,立时从榻上站起身来,快步走至“燕语”前。她伸出手去,如凝玉般雪白的纤纤素指轻轻抚摸琴身,目光温柔似水。我见状忙笑道:娘娘既然喜欢,不如多待一会,随便弹着玩玩。妹妹现让下人们准备茶水果子去。
哼。琴贵妃望着我冷笑。
她冷冷笑道:原以为慧贵人明白,却不想也是个俗人!这“燕语”可以随便玩么?——弹前须得沐浴更衣,斋戒焚香,才不算侮辱这琴。
见我以笑代言,她叹口气又道:你现在必定在想本宫说得太过?也不等我回答,她自顾说道:你自是想,昨日本宫抚琴前既未沐浴更衣,也没有斋戒焚香,也一样弹了曲子是不是?我笑道:正是想不明白,还请娘娘指教。
昨日那样也叫弹琴?琴贵妃冷笑道:不过人多凑个热闹罢了。琴之一事,或者花间月下,自己抒发情怀;或者高水流水,弹与知音听——才是正理。先有俞伯牙钟子期为知己葬琴,后有岳王爷“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感慨,可见本宫所说再对不过。似昨日那般,听的人多,懂的人少。不是弹琴,却是耍猴罢。
我听她说完,淡淡笑道:经娘娘教诲,妹妹倒好象明白些。怪道昨日浩王爷说他愿为皇上抚琴,想是皇上与王爷一起长大,互为知音罢。
琴贵妃听完诧异望着我道:你……
浩王爷也懂琴么?她冷笑道:他若真懂琴,怎么会将“燕语”赠你?
我闻言心中暗暗一叹。我想,果然是文浩得罪她。她没法找文浩出气,只得找我兴师问罪——因而自进门至此时一直对着我冷嘲热讽,于是只得陪笑道:娘娘误会。这“燕语”本是同嫔……
罢了。她说。她不等我说完,已冷冷看着我说:本宫听的假话还不够多么?纵你们骗得过天下人,却骗不了本宫。同嫔家中世代武将,怎么会有此物?既使有,谁又会弹?
娘娘怎么忘了,我笑道:您刚才还引用岳王爷“知音少”一句。想那岳王爷英勇无双,不也是个懂琴之人么?怎见得陈老将军家便没人精于此道?
听我反问,她反而笑。
她上下打量我,点头道:本宫原说他怎么会帮你?原来慧贵人也是个聪明人,竟知道拿本宫的话还反驳本宫。
妹妹不敢。我忙道。
琴贵妃微微冷笑道:你也不必装,本宫也不要人怕。见我微笑不语,她再问道:慧贵人现在可能弹曲?我脸一红,说:回娘娘,妹妹还在练指法。
琴贵妃闻言皱皱眉,复又笑道:既是如此,本宫倒愿意教慧贵人。本宫现拿这琴回去,贵人要学时,去本宫那儿学罢。
怎么还要抢琴?我一怔,忙笑道:娘娘不嫌妹妹愚笨,愿意教我弹琴,妹妹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此琴如不经浩王爷同意让娘娘拿了去,他日王爷问起,妹妹却该如何回答?
一语说完,琴贵妃已咳了好几声。
浩王爷经常来么?她问。我吓一跳,忙回答道:王爷哪里会常来?
这就是了。她嘴角微扬,说:本宫不过带回去几日,到时间自然还他。
她说道:或者过几日浩王爷来,贵人只管说是本宫要去。王爷或还要问——贵人便说是本宫说的,“王爷既不懂琴,还留着它做什么?”让王爷来找本宫要罢。
说完,不等我婉拒,她开口命可人等两名宫女拿起“燕语”扬敞而去。
第三十五章 胭脂醉(上)
琴贵妃夺琴走后,春菱见我正烦闷,悄悄过来劝解。
小姐,她说:您是否觉得贵妃娘娘性格古怪不近人情?
我点头道:宫人们悄悄私下评议,我也略知一二。大家都说皇后贤,良妃冷,同嫔直,安嫔俗,荣贵人柔……而对琴贵妃的评价,本就是一个傲字。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春菱笑道:小姐怎么不说宫人们说小姐是秀外慧中?都觉得皇上给小姐封的这个“慧”字再合适不过。可这贵妃娘娘的傲……她原不是这样。刚入宫时,这主子开朗活泼一如今天的小萝。见人满脸是笑,最是可爱不过。不过短短两年时间,她竟被所有人认为其孤芳自许,目下无尘。
我闻言微诧,问道:怎么……
春菱叹道:当年皇上让其宠冠后宫,她便成众矢之的。卷入其中,只感惊涛骇浪,明枪冷箭,躲之不过,避之不及。终于有一日,良妃小产,所有矛头直指向她,证据确凿。而她并不知辩解,皇上恼怒,令其禁足。后复得宠,不再信人,不与人交往。彼时却又发现自己竟身中寒毒,令其终生不育。
我闻言心里又是好一阵侧然。暗暗叹息片刻,皱眉道:琴贵妃……她怎会中毒?
春菱叹道:其实,贵妃娘娘自禁足后事事小心谨慎。如果有人将毒于食物,或是用普通之毒,自是瞒不过她去。但那人将毒下在她沐浴的水中——这才防不胜防。下毒之人知这主子有洁癖,天天要用加了干花儿的温水沐浴,方能成眠。便卖通下人,日日在水中放进少量又无色无味的寒毒散。天长日久,寒毒随热气被蒸入毛孔之内——最终越积越深。起居饮食,却与常人无异。
谁这样狠心?我恨恨道:皇上知道么?
始作俑者是名昭仪。春菱说。她目光一寒,叹道:那人早已被皇上处死。但贵妃娘娘终生不育已成事实,皇上也救她不得。她从此生病,不复侍寝。起先皇上还时时过去,日子一久,也就不去了。别的嫔妃见皇上不再宠她,这才慢慢放开手去。
我突觉脊背一寒。
我想起媚儿的话。她说得不错,果然是深宫寒潭刀与冰……正感慨间,突听外面一声通传,幼弟柳白砚已在“听雨轩”外求见,我又惊又喜急步迎出,一问之下,原来文泽安排。姐弟相见,既喜且悲。
母亲怎么不来?我拭着泪水问。
白砚笑道:原说要来的,临走前偏心绞痛犯了,又一时走不开。
我忙问道:严重么,请大夫没有?白砚笑道:也没有。母亲脸色倒还好,她自己也说不是大毛病,况且咱们又不是什么主子人家,倒没的那些讲究。
看白砚神情,我不免暗暗生疑。母亲是真的病了么,还是她不想入宫看我?念及自我记事以来,眼中看见的她的种种古怪行径,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但当着白砚的面却又不好说破。再问起家中状况,他答都好,说自己因得名医叶隐医治,已无大碍……我们姐弟聊至黄昏,这才恋恋不舍分开。
第三十六章 胭脂醉(中)
当日晚上,文泽过来。
他兴致冲冲对我笑道:害得朕昨晚倒想了一夜!还不快弹首曲子与朕听么?我此时方暗自庆幸,忙陪笑道:皇上想听曲儿么?怎么这样巧,偏臣妾现在倒没了琴。
贵妃姐姐早上来过。我说。我给他呈上一盏黄色宫瓷盖碗茶,说道:琴姐姐说臣妾弹得不好怕皇上听着没趣儿,倒让臣妾多跟着她练练。臣妾于是将琴送至她宫中。自己多去几趟,省得劳动她。不想皇上来了要听。这可怎么是好?
文泽听完问道:琴儿真这样说么?见我点头,他脸色一暗。
是朕负了她。他说。他在桔色灯光下陷入沉思,脸色阴晴不定……突然嘴角扬起不易查觉的微微冷笑,眯起双眼恨声道:终有一天……话刚说一半又自觉失言,看我一眼不再下说,舒展了眉头吩咐随行太监黄胜拿托盘端上酒来。
黄胜从碧绿玉瓶中倒出清澈淡黄色琼浆,顿时荷叶清香味飘满室内。及至入口,只觉那酒甘甜醇正,清香绕舌,回味绵长。
好吃么?文泽问。他含笑望着我说:你倒猜猜这是什么酒?
我略略回转舌尖,含笑道:回皇上,十分好吃。臣妾愚笨,猜它是百花酒,不知可对?
果然聪明。文泽说。他笑道:这酒确是采集百花酿成。
烟儿,他笑着说:你给这酒取个名罢。
嗯。我轻笑道:此酒确实清淡甘甜,回味绵长。有荷竹之香,很适合女子饮用。不如——我脸一红,说:臣妾愚见,不如叫它“胭脂醉”如何?
文泽笑容微滞。胭脂醉?他重复着我的话,皱眉道:好听倒好听,只是……这名字可会太过香艳?只怕母后知道倒不喜欢。我忙笑道:回皇上,却也不会。淡淡胭脂淡淡酒——并不怎么香艳。
嗯。他犹疑着点头,随即笑道:也许,这果然是个好名罢。
见他应允,我也将一颗心放下,对着他展颜一笑……突然又想起一事,笑问道:皇上,良妃姐姐宫中不知熏的什么香味,那样好闻。皇上可爱那味儿么?
文泽笑道:朕也爱那香味,总觉得闻不够。不过她那是取“碧水朝霞”花果实里的汁水提炼而成的异国暖香,我朝本来没有。现只有良儿处才得一闻……置身锦绣宫中,异香奇花,朕有时只觉身处人间天上。
我心突然微酸,强笑道:皇上高才,专酿过不少酒罢?除胭脂醉外,是否还有碧水朝霞等酒?
他又是一怔,及见我含酸带醋神情,突然大笑。
朕明白了,他调笑道:原来爱妃在吃朕的醋。
我脸一红,扭过头去。
臣妾不敢。我说。
不敢?他点头笑道:爱妃是出了名的胆大,又有何不敢?
我们相视一笑,开始在宫灯下一盏又一盏地吃那胭脂醉……而那夜我与他,酒都吃得确实有些多了。

我们便开始有些犯晕,疯言疯语,戏耍胡闹。
第三十七章 胭脂醉(下)
烟儿……他开始在红纱帐中又笑又叫。他抱我很紧,柔声笑着说:前*****诗
做得很好,还想要朕什么赏赐么?尽管说来,朕无不应允。我痴痴笑道:回皇上,烟儿不要。皇上的赏多得听雨轩里库房里早已放不下,却还要您什么赏?
朕偏要赏。他倒象跟谁赌气似地笑着说。他向我笑道:朕的这件赏赐到不必收在库房之中……
烟儿,他凑近我耳边吃吃坏笑道:朕今夜便赐你一个皇子如何?
我脸一下变红,又羞又嗔挣扎道:皇上!
他拿手轻刮我鼻尖,大笑道:敢不领赏,想抗旨么?我又羞又笑道:世上哪有这样下这种旨意的皇上,莫不是您酒吃过量了罢?
文泽笑道:朕没吃过量。朕是天子,想怎样便怎样。慧贵人听宣——见我并不理他,他自己含笑道:免跪。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现隆泰皇朝后宫贵人柳氏,身壮体强,适宜生养。特命其十年内为皇室生皇儿三对,生皇女两双。钦此。
我不等他说完,早恨不能羞得将头低到地下……耳旁只听他催促道:慧贵人快快接旨。
他又用手呵我胳膊,我忍不住笑,挣扎道:三哥!
文泽手中动作突然停下……
不要这样叫朕。他说。他醉意阑珊地说:刚才这两个字,朕日后不想再听到有人提起……
我有些茫然。
但我那时确实有些醉了,因而在他怀中点头低笑道:臣妾大胆,还望皇上恕罪。
罢了。他说。他将脸贴上我脸,柔声道:烟儿你这么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朕喜欢的便是你现在这样,倒不希望你也学着旁人,成日挖空心思想奇招巧计来讨朕的欢心。
嗯。我点头微微笑道:臣妾领旨。
烟儿,他又问道:知道朕为何喜欢你么?
我心中一甜,轻声道:回皇上,臣妾愚笨,臣妾不知。
我听见文泽在耳侧发出的轻轻笑声,而后听他柔声道:朕第一次见你时,先感慨你的才情和美丽,后又惊诧于你的果敢与机敏。及至后来与母后打赌,若没有你那日在御书房中晕厥……朕倒未必肯轻易向母后认输。
说至此处,他搂一搂我,说:知道么?你那日在御书房中晕厥,终让朕知道你待朕确是真心。要知道宫中真心可谓是稀世珍宝,朕又怎能不好好珍惜?
而且,他又说:烟儿你身家也简单,倒没有其他嫔妃背后那些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说至此处他问我道:烟儿,你又喜欢朕什么?若朕并非呼风唤雨的天子,你仍会一心爱朕至死不渝么?
我想了一想,笑道:回皇上,臣妾喜欢皇上所有一切……便是立时为皇上死了也在所不惜…………还请皇上明察。
你也要朕明察?他吃吃低笑道:怎么你们姐妹在这个问题上倒全都异口同声的?明知朕不会真要你们去送死——不如不明察也罢。
我于醉中一怔,并且有些清醒。
看来,他并不完全相信我待他真心。
但他为什么不信呢?
而吃多了酒的他,那夜终于让我初初知道,他实际上有多么渴望得到一份令他深信不移的真情。
他这渴望令我满怀希望。
我想,我柳荷烟终有一日会让明白,我待他又是怎样无欲无求,情深似海。
睡罢。他说。
他抱住我,轻吻我面,我唇……我倒在他怀中……终于柔情满怀。
那晚,在比黑更深的夜里,我满怀憧憬,柔柔地静静倚在他温暖的胸口。他身上龙涎香与男子轻爽气息混和,散发出好闻的淡淡香味,令我浑身舒畅。时间仿佛静止,我一时错觉,以为身侧的他仿佛不是众多女人的夫君,而是那晚荷风苑中我一人的文泽……
胭脂醉在桌上发出甜甜香味,丝丝扑鼻而来。
胭脂醉!
后宫三千胭脂面,又有多少女子沉沦在他怀中,但愿长醉不复醒?
第三十八章 卖官
睡至大约二更天,李福突然在门外轻唤文泽。
何事惊慌?文泽问。他被人从睡梦之中吵醒,语气十分不耐。
请皇上恕罪。李福说。他在门外回道:回皇上,是荣贵人宫中有事。荣主子她,她割腕……
啊!我听说,猛坐起身。
睡下!文泽说。他按住我,冷冷吩咐李福道:找太医去看,如她执意要死——朕也由她。
皇上……李福犹疑着想劝文泽。想是萼儿性情温柔平日待宫人又好,因而连李福这样的人精也想帮她说话。但不等他说完,文泽已皱眉低喝道:住嘴!
李福闻言顿时噤若寒蝉。
我后背陡然一阵寒冷。出了什么事情么,为什么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睡罢。文泽说。他翻身抱住我,期待再入梦乡。而我却哪里睡得着?昨夜酒劲已过,我睁眼睛看他不语,见状文泽冷笑着说:她父荣兴正买官卖爵,经查属实——朕岂能容他?已下旨将其关入大牢,明秋处斩。荣萼儿为父求情,朕念在父女之天性本不降罪,现她竟以死相逼,朕堂堂天子又怎会受胁于人?
我刚想劝,文泽已不是耐。后宫嫔妃不得干政。他说。他冷冷拦住我话,又道:皇后今日帮其求情未果,你也不得帮她——朕早已不胜其烦。
说完,他翻身以后背对我,沉沉睡去。
我于暗夜之中睁眼等待……好不容易等到文泽上朝,忙赶去花萼楼。
荣萼儿宫里红门绿瓦明亮无尘,倒是十分干净素洁。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宫内摆设却仍然是井井有条。木制长型绣花架上,呼之欲出的白缎底绿叶红荷的长卷绣图刚刚绣好一半,黄玉花薰立于青色地面之上,空气中有淡淡桂子清香飘浮。
萼儿正躺在床上流泪。
我看见她手腕上缠着雪白雪白的布。
比布更白的,是她一张全无血色的脸。
如此场景不禁让我侧然叹息,继而微微胆寒。那感觉如满心的温暖之中,突然有人向心底最深处注入一剂小小冰流。我没有料到昨夜当我与文泽,我们情浓意浓你侬我侬之时,在不远处有一个深爱着他的女子正流着眼泪独自伤悲生不欲死。
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么?日后文泽若有了更新的新人,他也会对我这般无情么?
一面感叹,我一面过去坐上床沿柔声劝萼儿道:姐姐,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又怎么会这样想不开呢?
萼儿闻言抬起头来。她有气无力望我,说:皇上他……他很生气么?
我心暗叹,劝道:也不是很生气。只是……
谎言却又编不下去。
荣萼儿见状,豆大泪珠滚滚落下。是姐姐没用。她白着一张脸叹说道:如我是良妃,皇上定会为我父网开一面。现老父获罪,家人亦受池鱼之灾。我虽在宫中,却又哪能独善其身?
我心中一动,问道:姐姐家中还有何人,可否帮得上忙么?萼儿道:还有父母及两位兄长共四人,再无其他。两位兄长不争气,也未在朝做官。
姐姐没有姊妹?我诧异地问。
没有啊。萼儿说。她也一脸诧异,问道:妹妹何来此问?我忙笑道:也没什么。妹妹只是想,如果姐姐有姊妹嫁得好,其夫君在皇上面前或可得说上话。
姐姐,我问道:令尊此次究竟为何人所参?
是浩王爷。萼儿说。她轻叹道:妹妹若真以为这位王爷是名成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之人,那便是大错特错。表面看来,他四处游山玩水不务正业,实际上他是在帮皇上明察暗访各地臣工。及协助朝庭推举官员、整治吏治。浩王爷在全国各州府均建有情报站,而他王府,更是全国情报总枢纽。其府中藏有不少能人高手,为的便是收集与保护满朝文武及国内奇人异士、各方诸侯与邻国重要人物的上千宗卷宗档案……
她紧握我手低泣道:妹妹你一向机智,可有办法帮帮姐姐么?
我左思右想,觉得异常为难,于是皱眉说道:此事若果真是浩王爷出面参奏,只怕很难令皇上回心转意。妹妹倒很想帮姐姐,只是皇上却说后宫嫔妃不得干政,挡我回去。皇上那样喜欢良妃,不知姐姐有未求她?
怎么没求?萼儿道。
她长叹口气说:都说她冷,可不是真真的冷么?她一向不愿帮人,此次任姐姐苦苦哀求,只不松口。说至此处,再次流泪道:姐姐早知自己朝中无人根基浅。家父犯此大罪,而我又惹皇上生气,哪还有脸苟活于世?本想自尽谢罪求以命换命,现皇上并不来瞧我,想是他已厌弃姐姐……
她一面说,一面泪如断珠纷纷落下。
兔死狐悲——我于一旁也是心酸不己。
第三十九章 卖官(中)
可是,我又该怎样帮她?我思考良久,屏退左右向她说道:姐姐,你去求皇上。不用等明年,现就对令尊斩立决罢。
什么?!萼儿睁大眼睛对着我低呼道:妹妹可是疯了么?
姐姐别急。我微笑道说:请姐姐听妹妹说完。待会儿皇上下朝,去向太后娘娘宫里请安时,姐姐也随后跟去……
我如此这般,对着她耳语一番。萼儿将信将疑——又无其他良策,只得一试。
那天用过晚膳后,我正在灯下发呆,当值的莲蓬轻轻走进来。
小姐不必等皇上。她轻声说:皇上今夜已在荣贵人处安歇。
嗯。我鼻中低低应声,伸手拔下头上一枚白色珍珠发钗,轻轻掷于妆台。站在一旁的春菱见状说道:听永泰宫小莺说,荣贵人今日去太后娘娘处,当着太后与皇上面,求皇上对其父斩立决。
荣贵人怎样讲?我微微笑着问。春菱道:荣贵人说她特意去向太后娘娘与皇上请罪。说她自己已想清楚,纵然父女亲情血浓于水,毕竟以国法为重。皇上圣明之君,必不会因她是后宫嫔妃,一直随君伴驾而特殊。且其父并非司职吏部,竟学别人买官卖官,理当罪加一等。其父官职虽不大,但希望严处其父,杜绝后来者。又说父母之恩无以为报,当着太后娘娘与皇上之面剪下自己一缕青丝,只待其父身死,以此陪葬。
虽不尽然,但大意如此。
朝中买官卖官,不少重臣均有份参与。又何故独独处斩荣父?治国之道,除小奸前须惩大恶才是正理。要杀鸡吓猴,也得捉只大点的鸡来杀。荣父本是小奸小猴,自起不到杀一儆百的功效。萼儿一番言语旨在先以情打动文泽与德仁太后,让他们念其一直在宫中小心服侍而心生怜悯;再暗示其父并非司职吏部——既然如此,他父亲如何能够买卖官爵,岂不奈人寻味?
文泽是何等精明细心之人,又怎么会不到这层?
后来如何?我再问。春菱道:后来皇上觉得她深明大义,很是感动。太后娘娘也觉得她有孝心,忠孝两全。太后劝皇上,念在夫妻之情对荣大人网开一面。至于朝中买官卖官现象严重,须狠抓吏治方可。不是处斩一个小小知府可以杜绝……最后,荣大人性命得以保全,皇上也顺势去了荣贵人处。
小姐,春菱望着我说:奴婢怎么也想不通,荣贵人怎么能说出这番话来?
想不通便不要想。我说,顺势望着她笑道:操心多了倒累得慌。春菱皱眉道:小姐!皇上对您圣意正浓。您怎么又舍得将皇上推给别人?
她不是别人。我说:她是我交好的姐妹,我最失意时也曾得她安慰。春菱笑叹道:人们常说惺惺相惜——也难怪小姐与同荣二位主子交好,小姐性情中本有荣主子七分柔及同主子三分刚的。
我闻言笑道:我自己倒没觉得,偏你看得这样清楚。又见左右无人问她说:良妃放在咱们这儿的人找到没有?春菱小声道:奴婢留意多时。今早您走后,香蕙她……
我一惊,不可置信地问:怎么会是她?春菱俯过身前向我小声耳语,又出去拿出一物给我看。我见状大惊,与春菱杨长安商量布署一番,这才安歇不提。
第四十章 卖官(下)
第二日有消息传来,文泽晋封荣萼儿“昭仪”。正命春菱准备贺礼,萼儿已亲过来听雨轩谢我。
多谢妹妹。她颤声道:日后妹妹若有事用得着我,姐姐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含笑点头。想宫有此姐妹,一时心中大慰。
傍晚时分,杨长安悄悄进来。
小姐,他向我悄声道:良主子今日又去了邀月楼。奴才奉小姐之命,卖通锦绣宫里的小林子。他对奴才说,良主子每逢当月初一,都会悄悄带上素金与太监何大劝出去一趟。奴才因想着今日恰是初一,于是提前躲在邀月楼里的一层大厅的横梁之上。等至下午,那主子果然独身进来。奴才见她先对着墙上几个黑布上的大白字叩了四个头——奴才识字不多头一字倒不认得,只知道是“什么行深宫”四个字。那主子叩完头后,又从布后面的墙壁之中找出一个小木盒,再从盒中拿出一张纸。奴才因离得远,也不知那纸上究竟写的是什么。总之良主子看后十分欢喜,又对着那面墙拜了几拜,这才将纸仔细揣进怀里走开。
知道了。我说。我轻声道:记得此事万不可对人说起。
是。杨长安应声退下。
第二日无事,去琴贵妃天籁宫学琴。
这样过了七八日,她虽仍对我不冷不热,甚至时常冷嘲热讽,却仅限于言语厉害,并不见真正害我。她教习曲目十分用心。有时自己咳嗽得厉害,见我去时,她会让得她琴技真传的宫婢可人指点一二。
琴贵妃似乎对文泽给我的封号“慧”字颇有不满。有时问我宫中之事,若答不上来,或者答案不如她意,便会冷笑。
这日刚弹罢一曲。琴贵妃突然又问道:前几日本宫不经慧贵人同意,自行拿“燕语”回来,想必你为此事,心中一直记恨本宫。只慧贵人是否知道本宫为何有此一举?
见她又考问我,我不由心中暗暗叫苦,表面上却微笑着说:妹妹不知,还请娘娘教诲。
果然那琴贵妃冷笑道:好一个“慧”贵人。本宫问你,当日若不是本宫拿走你的琴,皇上如果让贵人弹与他听,你又做何解释?
我自知她一向如此,也不在意,因笑道:妹妹从未对皇上说过我会弹琴。若皇上问,只照实回答便是。
贵人倒是个老实人。琴贵妃又是冷笑,问道:本宫再问你,你不会也罢了,只是家宴上维护你的人却又如何?皇上岂不觉得你们相互帮衬着骗他么?
我回想家宴当时情景,不免有冷汗流下。及至想起那日琴贵妃也曾想帮我,知她最自信自己头脑,于是向她笑道:娘娘果然高人,那日只看妹妹情景,便知妹妹不会抚琴弹曲——多谢娘娘关心。
琴贵妃看我一眼,还是轻轻冷笑。
你究终还没明白。她说。
她坐去“燕语”前自顾自弹一曲。曲罢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本宫帮你么?本宫是不想让你们作鹬蚌之争。
说完,再不理我。
鹬蚌之争?那么,谁是渔人?她自不会说。而我这里,因此得她多次相助,心存感激。又念她为人所害,才变得如此。之后与对与她相处的十来日,虽仍无多话,却不再对其猜忌隔阂。
第四十一章 巫蛊(上)
接下来数十日文泽来听雨轩颇多,其次数隐隐然竟有超越良妃之式。那段时日,便有嫔妃看见我时脸上十分挂之不住。
便有人当我是箭垛,时不时射来三两支暗箭。
而其中最狠最毒的,要数她们为我设下的巫蛊与风筝两盘棋局。
那日一早,我从凤至宫请完安出来。突从青石狮子背后闪出一蓝衣小太监。他迎面对我请安,自称是锦绣宫奴才小李子。慧贵人,他低声道:奴才有良妃对皇上不忠的证据,想向慧主子讨个人情。我闻言微怔,并不理他。那小李子又抢先几步拦至我面前,说:奴才此说,慧主子定然不信,只奴才拿出证据来,主子一看便知。他一面说,一面向怀中摸出一土黄色牛皮纸的信封,递至我面前说道:这是良妃命奴才交给那人的信,主子敬请一看。
我不接信,冷冷地看着小李子。
小李子看左右无人,突然猛跪于我脚下嘶声道:奴才与芷儿原是远房表亲,奴才先入的宫。芷儿来后,原指着相互间有个照应,只不想……只不想她不过开口过慧主子与小萝姑娘一事向良妃求情,却被良妃狠心杖毙……
他就那么怔怔跪着,眼圈通红如血,又道:奴才因素闻慧主子待下人宽厚大方,因想讨一点赏接济芷儿家。昨日家乡来人说家乡发大水,芷儿家房子被水冲走,瞎眼奶奶身患重病就快死了……
不要再说。我嘶声制止他,随后褪下手上一只玄玉镯子,俯身递去说道:这只镯子价值不菲,拿去芷儿家中,也算我对她尽一份心。良妃的东西你倒也不必与我……去罢。
小李子连连叩首,伸双手过头顶接镯子而去。
当日晚间。文泽与我用过晚膳,正坐在红木桌前准备吃新蒸的金银花雪梨茶时,突听门外有人通传:启禀皇上,良妃娘娘与安嫔娘娘求见。
文泽还未准,安嫔已衣冠不整地快步冲入。她冲扑在文泽脚下,大声哭道:皇上……皇上,有人要害臣妾腹中皇子。您要为臣妾母子做主啊。
她将头点在他双膝之上,浑身抽搐不已。随着身体摆动,她头上流苏耳上耳坠与胸前珠链腕上手镯集中交错碰撞,胡乱脆响。文泽膝前黄色龙袍立时浸湿一小片,中有显而易见的脂粉口红污渍。
爱妃起来慢慢说。文泽一面扶她起来,一面问道:小皇子出了什么事情么?见安嫔哭着摇头,他方才松口气,皱眉道:谁想害小皇子?活得不耐烦了么?
我见状在一旁柔声劝道:姐姐别急,现有皇上在这儿呢。不如姐姐先吃杯茶,再说不迟。
我哪敢吃妹妹的茶?安嫔闻言冷笑道:吃了你的茶,只怕我母子有今天没明日!说完她再次对着文泽哭道:就是慧贵人想害我们母子!皇上,臣妾死不足惜,可臣妾腹中怀的,是您的孩儿啊。没想到她这样狠心……
文泽看我一眼,皱眉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爱妃说清楚。安嫔哭道:有人证明慧贵人在听雨轩行巫蛊之术。请皇上派人将这屋子一搜便知。
文泽再次望向我,他眼中竟带有七分疑惑。我见状忙跪于地上说道:皇上,臣妾自幼饱读诗书史记,怎么会做出如此犯忌之事?还望皇上明察。
良妃忙道:皇上,让人搜搜也好。若没有什么,正可还慧妹妹一个清白。
文泽闻言点头。
不多时,有宫人在我床下搜出一个扎满钢针的红衣女式布偶,呈于文泽面前。
找到了!安嫔大声哭叫道:这要不是找到了么?!皇上,这就是慧贵人害臣妾母子的证明。
文泽手拿布偶,时而看我一眼,脸上阴晴难定。
长评:读《媚行深宫》——痛,也享受。
读《媚行深宫》——痛,也享受
作者:专业评手浅画春山
很喜欢看小说,看小说也绝对相当多。
但看小说看到伤元气(痛心疾首到不想看第二遍),印象中只有三次。
第一次,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从轻松幽默到催人泪下的惨烈结局;
第二次,沧月《七夜雪》——怀着渺茫的希望等待奇迹发生,却最终没有;
第三次,许童童的《媚行深宫》——读读停停,总是不忍一次读完……
给《媚行深宫》写评,心中压力是很大的。在一个群里认识的作者,感觉亲近的名字,看到她的照片,觉得是个姐姐般亲切的人。读文才知道她的心智竟至如此!令人惊叹和钦佩。
这是很精致的文。倒不是有多华丽,而是精炼、细致。需要人静心细看的。
不同于现在小女生的后宫文,要么词语堆砌、要么对话泛滥,一写到情,就“任性”地不合常理,有时甚至是轻佻。
幸而我读小说不那么挑剔。不同的是,看小女生的文用来放松身心,看成熟女性的文却是享受了。
看这部小说,我乐于欣赏它的文字,探究它的情节,揣度作者的心思……
慢慢从前开始读。起初看到对话不多,还以为比较沉闷,往后渐渐改变看法。小说进入情境很快,没有印象中读后宫(或言情)文的拖沓(长长的铺垫,男女主人公复杂的相识、相恋过程)。读到第六章后,又觉惊喜,小说给我的感觉是愈来愈好了,随着情节的深入,作者的文笔也是日渐细腻优美。
第九章,文笔突转,依然美,却有点邪魅的感觉了。仿佛聊斋中清丽的女鬼,虽然带着神秘、让人心怀几分防备,却不减的好感。而本文的主题(窃以为小说的名字为小说的主题),亦是在此出现了——媚行深宫!
其实在读文前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后宫文(作者跟我说过),它注重的不仅是情,更重要的在于“争斗”、“诡异”。这是简介中出现过的词。
现在,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后宫与悬疑(探案)的完美结合。感叹作者拥有怎样的功底才能将这样磅礴大气的文缓缓道来,动人心弦。
作者文风多变。有时透露着清新,像文中的这首原创的小诗:
淡淡风儿淡淡柳,淡淡烟儿系渔舟。
淡淡池塘鱼儿游,淡淡荷花淡淡藕。
淡淡胭脂淡淡酒,淡淡轻愁锁眉头。
淡淡月儿人倚楼,淡淡相思鲛绡透
有时却又昏暗隐晦,仿佛可以滴出血来,让人心中疼痛不已。十四章中荷包并心如花瓣凋零……十八章中身被水湿心也凉透了吧……
就这样,时而光明,时而乌云密布。很多时候让我想起阳光的背面,似乎那样接近光明,却偏偏让人觉得一片阴冷。
边读书,边写评。然后敲下两个字:精品。
尚未读到二十章,我毅然下此定论。字字句句皆作者骨血,弃之不得。
心中又生枝节。君心难测啊。这是我读小说的一大感慨。作者的狠心绝情,其实就在于塑造了这样一个皇帝吧。看着看着,竟觉得有种战战兢兢的心理。想来,我是入了境的。但是,我觉得作者也应该负部分责任。小说的氛围有些过分压抑了。虽然也不乏“甜蜜”、“痛快”之时,但是总让人有一种“好景不长”的担心埋在心底。
所以,在读的时候,不敢一口气地读,只得看一会儿,离开电脑前(怪只怪此书尚未出版吧),休息休息,放松身心再回来看,怕自己陷入那片阴霾无法自拔。
“而我写的是:
芙蓉烟雨沉睡六宫春梦
明月楼台拂满一身梅花
童童评:个人对联中暗含各人心思、身份或将来命运,日后会一一证明。”
读到二十六章,看到上面的那些句段,越发觉得作者很用心,文学功底更是可见一斑。
容我再次跑题。
其实又想到一个经典,未免又要被人说我落入俗套了。呵呵。还是要说。
沧海蝴蝶。这个词(姑且称之为词吧)最早或许是来源于王菲的那首《蝴蝶》吧。
而我最早是在安意如的文里接触到这个词,后又在辛然的《未妨惆怅是轻狂》中,被文中的句子深深打动:
“……沧海爱过她,对她而言只是一个美梦,当天亮到来的时候,美梦醒来的时候,沧海一就是沧海,他的内涵更加丰富,蝴蝶依旧是蝴蝶,只是失去了她的心,她的心放在了沧海的无限中……”
在这里,我想说,所有的帝王是沧海,广博的沧海,能够容纳无数“蝴蝶”的爱。蝴蝶破茧,经历的痛苦他不知道,他只是欣赏而已。他看得到蝴蝶的纯洁、美丽,却看不到蝴蝶的脆弱、融易凋零。当她们最终无法飞越力竭而死,沧海仍然是沧海,不会因为少了一只蝴蝶而有所不同。
后来,偶然看到作者插在章节中的一些与读者交流的部分,例如他人的评价,与读者的问答,突然又令我心虚不已。不得不承认,我读得不如这些读者细致。很多细微末节我没有注意到。但是,其实我已经说过,这部小说字字句句乃作者血肉,弃之不得,而我却囫囵吞枣,以至于遗漏。这是对作者的不尊,自我谴责加深刻反省中。因为读此文实在伤脑。像我之前所说的,我元气大伤。
爱有多真,伤有多深。如果不是出于对作品的真切关注,不会被它伤害,不会痛厌到释卷搁笔。我想是我无法承受太多的苦难,太多的阴暗,太多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即使那只是小说。
我情愿不去面对。
或许,待我静下心来,可以客观地去看待此文,不再那样陷进去,会有更好的评出来。我汗颜,当时就这样承诺,造成了今日的单薄。
只是,依然还是肯定地说,这是一本好书。让人“动心”的好书。
作者此书没有写完,只是完成一部,索性,我也就此搁笔,虽然我读书亦没有读完。
或许该被人责怪不负责任,可是,这种状态恰恰是我喜欢的,就像这句诗——
花未开全月未圆。
最早是在安意如《陌上花开缓缓归》的序中看到的诗句。后来发现这句话的来源——
“禅宗说,人间佳境自是在“花未全开月半圆”,自是在开而未开,圆而未圆之妙处。”(摘自《知君用心如日月》——杨紫陌著)
总算是为自己的懒散找了个借口。
评到此为止,至于小说我定会慢慢读完。一边舔舐伤口,一边继续在荆棘丛中前行。
痛,也是种享受。
第四十二章 巫蛊(中)
这时进来一小太监,迎面对着文泽“扑通”跪倒。他叩头如捣蒜,嘶声道:布偶之事是慧主子强逼着奴才小李子做的。皇上您就饶了奴才的狗命罢,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
又有一自称为司职凤至宫的小宫女进来对着文泽禀道:奴婢今日早上亲眼见到慧贵人与小李子在皇后娘娘宫门外讲话。听不清说的什么,只见这小李子两次给慧贵人跪下,慧贵人给了他一只镯子。
文泽接过宫人呈上的镯子,脸上怒气顿生。慧贵人,他冷冷道:这不是朕赏给你的镯子么?
我正寻思如何回答,耳边突然听见几声熟悉的咳嗽声音。待我们转头看去,正是穿着一身暗红色绣花长夹衣的琴贵妃突然走进来。
那是臣妾丢的。她说。
琴贵妃对着文泽微笑行礼,说道:慧贵人这镯子早让臣妾索去。臣妾见这镯子好,日日戴着,一刻舍不得离腕。今日下午往四处走了走,一时兴起想要抚琴,正巧良妃妹妹处的小李子经过,因命他帮着拿了琴来让其一旁服侍着。弹琴时,臣妾嫌那镯子有些碍事,取下来一边放着,走时竟不记得戴上。之后遍寻不见,也没疑心小李子。现过来与慧贵人说一声,不想皇上正于此处审案。
说完她又是一阵轻咳。李福忙呈上一盖碗乳白色的奶茶过去,琴贵妃就着可人的手略略吃下一小口。
良妃强笑道:贵妃姐姐,想姐姐与慧妹妹由这些日子因琴结谊,姐妹情深。姐姐帮她说话,原也应该。琴贵妃冷笑道:良妃妹妹此言差矣。本宫一向独来独往,宫中尽人皆知,莫非妹妹不知道么?倒是这小李子偷本宫镯子,被良妃你发现却不敢承认,也不知受了谁人指使,竟将错处记到慧贵人头上。
说完,她又问那小宫女儿:你再看看清楚。站得那样远,确实看清慧贵人给过镯子给小李子?那小宫女儿脸色惨白,犹疑道:这……奴婢不能十分肯定。
琴贵妃出场,本出乎我意料,拿眼睛问春菱与杨长安,两人也是一脸茫然,都对着我轻轻摇头。
那边安嫔却不容我多想,大声哭道:皇上,就算镯子一事查无实据,慧贵人床下寻出布偶,其害臣妾母子铁证如山。请皇上明查。
文泽微一沉吟,转身向我:朕的贵人真会做出这等事么?
那时,因我一颗心正日日醉在文泽的浓情蜜意之中,又胸有成竹——突然想开个小小玩笑,于是说道:此物臣妾之前从未见过。臣妾不明白为何有人口口声声说受臣妾指使……还请皇上乾纲独断。
安嫔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狡辩?说完,她拖着哭腔对文泽道:皇上,您一向大公无私,请您为臣妾做主啊。
文泽犹疑地看我……终于皱眉道:意图祸害皇子,兹事体大。毕竟布偶从慧贵人床下搜出,铁证如山。小李子立时拖出杖毙,慧贵人自今日起禁足听雨轩。朕将此事交由皇后与良妃审理,若慧贵人确有害小皇子之举——朕定严惩不怠。
怎么,他竟不相信我么?我不可置信而迷茫地望着文泽,欲辩不辩痴痴无语,一时竟忘记自己对这事其实早有应对之策。春菱见我竟然魔障,忙禀道:启禀皇上,这几日香蕙当值打扫慧主子里屋,布偶可能是宫女香蕙放在慧主子床下的。
杨长安在一旁补充道:今日慧主子去琴贵妃娘娘那儿学琴时,然奴才亲见香蕙拿着一包东西进里屋。
小萝接着说:奴婢与香蕙同住。前几日曾在她床上角落里发现一块与这布偶同种面料的碎布。屋内还有可以拿来呈与皇上。
突然出现三个人证,个个手指香蕙,形式急转直下。众人愕然。
第四十三章 巫蛊(下)
一时香蕙被带到,抵死不认。
小萝亦拿出碎布,与布偶上的面料果然一般无二。
良妃冷笑道:此布偶就算为香蕙所制,怎知不是慧贵人意思?
文泽正要说话,一旁琴贵妃拿过那布偶自顾笑道:好个奇怪布偶。不想这布偶害人竟不附生辰八字!可不知是害的谁呢?
文泽闻言,拿过布偶细看。他尽数拔下木偶身上钢针,掀开外衣。里面果然出现密密麻麻一排小字。
我的八字。
真是天下奇闻。琴贵妃冷笑道:不想慧贵人背着人偷偷巫蛊自己?!
良妃与安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安嫔正想再度哭闹,琴贵妃已抢在前面对她笑道:安妹妹的妆怎么花了?安嫔闻言立时噤声,忘记吵闹,快步走至我铜镜前察看她那张浓墨重彩的脸。
琴贵妃又向文泽笑道:皇上,依臣妾看这事纯属误会。奴才们自己做了错事,诬告主子也是常有发生。良妃与安嫔只是紧张小皇子。安嫔是皇长女生母,现又身怀小皇子,功在社稷。因此臣妾愚见恳请皇上应允安嫔妹妹,如其果真产下皇长子便将臣妾这贵妃的名位与了她——对她是个奖励,也好让她安心。臣妾也不再徒有虚名,心中惭愧不安。
她说完,又是一阵猛咳,可人忙递茶捶背。文泽着意安慰一番,奈何琴贵妃一意恳求,于是叹道:琴儿一心为朕,朕焉有不知?现就依了你——按说皇长子生母也可当贵妃之位。不过琴儿贵妃名号也不可夺。
说完文泽依琴贵妃提议立时口喻安嫔。
我朝后宫未设皇贵妃名号,因此贵妃与皇后仅一步之遥。安嫔若能如愿产下皇长子便可一步登天,岂能不喜?大喜过望,安嫔忙不迭跪下领旨谢恩。
良妃脸色一沉,变得十分难看。
原来贵妃舞剑,意在良妃——我心中暗笑。
但良妃毕竟是个人物——她马上换过神色,先对安嫔祝贺,又拉我手,满面歉意地柔声说道:姐姐因着急小皇子误信人言,误会妹妹,真是悔不当初。还请妹妹见谅。若妹妹不肯原谅……不肯原谅……说至上处,她竟双眼一翻,向后晕倒过去。
身后素金忙扶住。文泽见状忙从素金手中接抱她入怀,他唤了良妃两声不见清醒,立命速传太医。
我因想要审香蕙,心中又对文泽适才表现出来的怀疑微微气苦,忙说:皇上,良妃姐姐想是急火攻心,只是心结,并无大碍。不如皇上今晚过去陪陪姐姐罢。
一时太医过来应诊,与我所说无异。
烟儿……文泽握住我手,再看一眼躺在床上良妃,显得有些为难。我含笑点头道:皇上,臣妾没事。您就陪姐姐去罢。
文泽等走后,我吩咐杨长安与春菱审问香蕙。不多时回来。春菱轻声道:说了。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赵嬷嬷。
什么?我大惊失色,狐疑十分。春菱叹道:奴婢起先也是不信,又问了些细节,听她应答如流,这才去了疑惑。
春菱于是对我讲起审问时的若干细节,我听后仔细推敲,果然毫无破绽——回想出手救赵风后赵嬷嬷那不似伪装的感激,觉得人心果然深不可测。
春菱见状附向我耳边低低道:香蕙她……却不敢指证赵嬷嬷。见我不语,她复低声道:小姐您……赐她毒酒罢。
我抬眼看向春菱,满心酸楚却又欲哭无泪。她见我犹疑,红着眼圈劝道:若非如此……按宫规是一定要被送去内务府用酷刑……那时,只怕她会走得更惨。
我心中千回百转……终于沉沉点头,待见春杨二人正要走时又叫住他们。
让杨长安一个人去……我说:多拿些个银两给她家人。
杨长安再要走时,又被我叫住,叹道:她死后……不要任人将她丢去乱坟岗。也不要让宫人将她火化后,与其他死者一起填进静安门外天井……买一块地给她……
烛光中,春菱终于流出眼泪。
想我与她们一起自太后宫中出来,心中早将她们视作姐妹。现在却亲手轫之,使其成为死于我手的第一人……念及此处我心大恸。
问与答
今日统计整理了几名网友的疑问与我的回答,很有趣味,特传来大家一看。
感谢这几位网友与所有读者对本书的支持,谢谢。
网友漫天飞雪问:
女主为何不揭露良妃?女主的画和提诗被良妃盗用为自己所作,女主为何当场揭露,可以当场验笔迹和画作,况且皇上又是个多疑的人,可以让皇上对良妃起疑,不好吗?
童童答:
荷烟之所以当时不揭露良妃,与她性格跟当时处境有关。
一、她当时刚刚与文泽和好,只是文泽新宠。而李良绣已是宠冠后宫的妃嫔,荷烟如果当场揭露,有没有必胜的把握一定会扳倒良妃?如果没有,后患无穷;
二、荷烟本是名宫女,深知宫人难做。良妃偷了她的还去文泽书房中的藏画,荷烟就会想,这画是如何到良妃手上的啊?如果揭露她,又会牵连多少宫人送命?此事一旦证实,良妃倒不一定会被重罚,但书房里的相关宫人是一定会毙命的。在这一定与不一定之间,荷烟自会有所顾虑;
三、荷烟的性格属于那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型.她想得很单纯,只想与自己心爱的文泽恩恩爱爱,不理他事。每次与良妃安嫔交锋,莫不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时,用自己的聪明智慧险中求胜。良妃偷画一事对那时正处于与文泽浓情蜜意中的她而言,并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因而隐而不发;
四、荷烟为文泽画像时,身份只是一名宫女。如果她揭发此事,又会引起多少嫔妃恨妒?虽然她本意只是想抒发自己爱文泽的心情,但别人不知道啊。会不会认为她心机深重,做宫女时便画了这画像一心想求上位?那时荷烟树敌更多……
因而荷烟当时是不会揭发良妃的。
你读小说读得很细,谢谢。
希望我的回答能令你满意。
网友A说:
说实话,你的文笔很好,但是情节太没意思了。像那样有才情的女人,却痴痴的爱一个那种有很多女人的男人。越看越没意思。而且,就是那样温柔的握了下手挡了下雨就爱上了,这个爱也太轻薄、太不厚重了。
童童答:
我个人也觉得小说中间有这么一小段确实一般,以后就不会了。
至于你说的荷烟轻薄,个人倒不这么认为。我之愚见,女主角是一个古代女子,接触男子的机会很少。那时情窦初开的她,会不会被一个陌生男子握过手后没有任何感觉?她当时只是有一种异样感觉,后面当她知道那个握过她的手,替她遮挡满头风雨的人竟是年青英俊的天子她能不能不动心?即使那时她不动心,与文泽同床共枕后,她还能不动心么?荷烟是个人,不是神仙。她也有人所共有的优点与不足,爱上天子她感情有之,好胜亦有之。
主要因为我这次想写后宫内的争斗,所以一定要让她爱上天子才行,否则故事不好展开。后宫故事大部分都是你争我夺,一样的宫廷,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故事,一样的人性。
后面的情节希望你能喜欢。
网友漫天飞雪问:
良妃屡次从邀月楼拿东西,是谁人把东西放在盒中等她来拿,难道原先《媚行深宫》的作者,邀月楼的主人没有死,可她为什么要帮良妃;还有,书弄丢了,良妃应该很急,为什么到现在没有动静。另外,童童,你什么时候能让女主明白不能被动等待,要主动出击,让我们看得解恨!(注:我个人比较恨良妃)。女主会不会用《媚行深宫》里的兵法呢?
童童答:
一、是谁把东西放进邀月楼中?
这是我埋的一个伏笔,放东西进小楼的人不是小楼女主,但与女主有一定关系。因为这条线伏得比较长,所以现在还不方便揭露谜底。
二、良妃为什么不着急丢书?
书并非良妃所丢。记得八月十五那天,荷烟与文浩去邀月看到两个蒙面人吗?当时文浩去追,荷烟朝着文浩追去的方向走了几步,捡到这本《媚行深宫》——书是从那两个人身上掉出来的。那两个人没一个人是良妃,为什么这样说呢?你想,文浩是什么人啊?他是文武双全的年青男子,曾随军作战,其武功一定是有的,以他的身手却没追上那两人吧?而且文浩回来时问了荷烟一句什么话啊?他是不是问荷烟那两个人其中有一个人的比较象荷烟见过的曾经刺杀太后的刺客?
而且良妃手中的《媚行深宫》只是一个又一个章节,而并非一本书。第四十节《卖官》(下)中,杨长安说良妃每月初一会去邀月楼,并且亲眼看见她从墙后拿出一张纸。这说明什么?说明暗中给良妃支招的人,只是每月给一部分内容良妃。
三、荷烟为什么不主动出击?
因为她这个时侯还比较单纯,没有心计也没有后宫作战的经验。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懂一些人情世故、人心险恶但又因年纪小而似懂非懂。又初尝情爱之美,心思主要用在文泽身上。这个时侯的柳荷烟深宫寒潭初涉水,遇人攻击时只会凭借自己小小聪明抗击敌人。而且,比较良妃与荷烟各方面,不难看出其中差别也会补充说明这时的荷烟为什么不主动出击:
(一)良妃是打败后宫无敌手如日中天的宠妃,而荷烟只是新宠(这个前面讲过)良妃一定是斗人无数才得到这个位子,如果荷烟主动向她出手,她一定要有必胜的把握才行;
(二)良妃不会顾念朋友下人,“她爱惜的只是自己的羽毛”但荷烟很会替朋友(包括春菱等宫人)着想。良妃有党羽与死士荷烟却没有,先有春菱摔杯险些身死,后有小萝被打芷儿亡命,再有萼儿落水,其母与弟弟被人袭击……这个时侯的荷烟绝不会主动与良妃交锋,不会主动去惹出这一些事情来;
(三)良妃父亲身为朝中重臣,而荷烟父母却在王府为奴,她毕竟头上仍顶着一个“罪”字,根基未稳不宜生事;
就此三点回答此上问题。
四、荷烟会不会用《媚行深宫》里的兵法?
这个问题很多读者问过,呵呵。大家都想看看荷烟是怎样去媚一个天子么?因为涉及后面情节,我现在不宜过早回答。只能说荷烟深爱文泽时,她是一定不屑于用的,但一旦她不那么爱文泽了,她会大用特用。
《媚行深宫》中的计策不是没有人用,良妃不是在用么?记得本书第九章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我看见她对着‘媚行深宫’的黑色布幔喃喃道:娘娘,信女李良绣承蒙娘娘传授衣钵,受益匪浅。目前后宫其他嫔妃,无人能出信女其右。……恳请娘娘大发慈悲,再赐信女几条妙计。”——良妃没有得到全本,但就算是没有得到全本,此书也足以让她宠冠后宫。
《媚行深宫》中的媚主之策以后一定还会有人用,这个人一定是大家没有想到的人。我快些更新,争取本月内上传。
至于良妃——我也很不喜欢良妃,但没有办法,她现在还不能死,呵呵。
慢慢看,我想我会给大家一个越来越精彩的小说。
谢谢你的关注。
我应该谢谢你,因为这是我第一本长篇小说,就象自己的孩子一样,希望别我多问多关心。所以很高兴能回答你的问题,只是有些问题不便深入,否则后面就没有新鲜感了……呵
网友霸道爱神问:
王爷在你这文章里算个什么角色?感觉着个人在你的文章里可有可无难道王爷是没有感情的人?呵呵
童童答:
文浩当然是个有感情的人,而且是个非常多情的人。否则世上女子之间不会流传着“宁做浩王妾,不当后宫妃”这样一句话。
我想,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描写一些文浩爱上荷烟的戏对吧?呵呵。我个人也挺喜欢文浩,但本文毕竟是以言情为肉,争斗计谋为骨的小说。男女主角是文泽与荷烟,文浩只能算是二号男主角,至于他对荷烟是什么样一种感觉,他为什么帮荷烟,书中一定会有表述。不要心急,呵呵。
我前面描写比较细,主要是为了表现各人物性格,比如荷烟的慧,良妃的冷,皇后的贤,荣萼儿的柔,琴贵妃的傲,同嫔的直,安嫔的俗,文泽的变,文浩的趣等,往后面走就会写一些紧凑的故事。
如果有机会有时间,我在写完本小说后会再以文浩为男主专门写一部小说。呵呵。

所有跟帖: 

媚行深宫 作者:许童童 -寂寞一城- 给 寂寞一城 发送悄悄话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页 (309120 bytes) () 01/19/2009 postreply 13:21:21

媚行深宫 作者:许童童 -寂寞一城- 给 寂寞一城 发送悄悄话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页 (440746 bytes) () 01/19/2009 postreply 13:22:28

先谢过楼主辛苦转文。 -nofearatall- 给 nofearatall 发送悄悄话 (72 bytes) () 01/21/2009 postreply 22:35:13

同谢,好看 -jerryus- 给 jerryus 发送悄悄话 jerryus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24/2009 postreply 22:22:44

写得还不错的宫斗文 -寂寞一城- 给 寂寞一城 发送悄悄话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页 (473 bytes) () 01/19/2009 postreply 13:26:18

好看!谢谢一城mm搬文! -爱到荼蘼- 给 爱到荼蘼 发送悄悄话 爱到荼蘼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21/2009 postreply 12:40:29

回复:媚行深宫 作者:许童童 -梅笔- 给 梅笔 发送悄悄话 (30 bytes) () 01/29/2009 postreply 02:10:20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