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后妃传:珍珠传奇第二卷 作者:沧溟水

第二卷 渔阳鼙鼓
47、函谷忽惊胡马来(一)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十。长安城,昨夜沥沥落落下了整晚的冬雨,湿冷气息,叫人发闷,一宿并没睡得好觉,沈珍珠清晨便起床更衣,披了严实的外袍,亲自端着一盅方燉好的燕窝,走入书房。
李 俶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拿了笔。笔是极好的宣州贡品,含墨饱满而不滴,握笔的手却是搁靠在案牍上,密密麻麻批写的字句,被暗蓝的袍袖压着。双目微合,即使在 小憩中,他依然轻皱眉头,面容俊逸中难掩倦怠。房内静寂无声,并无侍从在旁侍候,这是李俶的习惯,办公务事,极是厌恶旁人滋扰。
这一年多时间来,陛下对他渐渐的愈发委以重任,不仅遥领凉州都督——众所周知,这不过是挂以虚名而已——更令参与兵部议事,这竟是太子也未有的权力,怎不叫人侧目?只是现今杨氏弄权,国事艰难,他仍得处处小心谨慎,也实在辛苦他。
念及于此,沈珍珠悄无声息的将那盅燕窝放置桌案, 室内几盆火炉火势正旺,暖意浓浓,但若不能及时添炭,通常极旺过后便是极颓。
她 走至最近的一盆炉火,捡起镊子,夹了一块炭添进去。烈烈炭火增了新的燃烧物,兹兹怪响,新炭呛人的气味扑鼻而来。她掩鼻避开,仍然吸了不少进去,直觉得胸 中气闷难受,一手扶住墙壁,不禁干呕起来。她最怕这样子,每次什么也吐不出来,却天昏地暗,手足冰凉,连带李俶也被惊吓过无数回。太医却总是笑着说:“没 事,没事,待孕期满百日,症状自会消失。”
身子一暖,已经被扶入李俶的臂弯。他轻轻抚拍她的背心,看她一通干呕,气喘吁吁,不胜娇怯,心中心疼不已,好不容易见她喘息甫定,拦腰将她抱至内室床塌上。
“你,” 他收紧眉头,想要责怪,却又不忍心,握紧她冰冷的双手,终于还是有些生气的说道:“明知自己身怀有孕,这大清早怎不多睡一会儿,天寒地冻的,跑来这里做什 么!素瓷呢,怎不让她跟着侍候你?你倒好,单单的一个人,跑来侍候我了,这么多的奴婢,轮得到你来端茶送水添炭么?”
沈 珍珠早已心虚理亏。这腹中的孩儿,也是她的至爱啊。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万不能重蹈覆辙。但自孕后以来,她不仅身子多有不适,情绪也极受影响,李俶公务繁 忙,陪她时间有限,父母兄嫂均回吴兴,慕容林致远赴回纥,身边除了素瓷解语外,多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免添了伤怀感触之意和迎风落泪、望月思乡之情,此时 见李俶疾言厉色,向所未见,明知他一片赤诚,还是委屈不已,眼珠一转,落下一滴泪来,一句话也不肯说,身子却挣扎着起来,推开李俶的阻拦,穿起绣鞋便走。
李 俶后悔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她面前,见沈珍珠依旧不理不睬的模样,方陪笑拿起桌案上的燕窝道:“好了,好了,我认罚——罚我一口喝了这盅,如何?”说 毕,也不待沈珍珠答话,眯着眼睛,狠狠的将那盅燕窝喝了下去。燕窝固然美味,但这样一大盅要一口气喝完,也不容易,通宵熬夜后人本就食欲不佳,李俶喝得不 到一半,就感觉味同嚼腊,入口艰难, 听得沈珍珠扑哧一笑,截手夺过燕窝,说道“算了”,这才放下心来。
李俶道:“今日旬休,待我洗漱后,陪你出府走走?”官员每月十日、二十日、三十日为旬休,可不去府衙办公,也无朝会。
沈珍珠瞧他一脸倦容,柔声道:“古人还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呢,你实该歇息一会,要出府游玩,有素瓷陪我就是。”
李俶摇摇头,似是一本正经的说:“那可不行,我听人说,孩儿未出生前和谁接触最多,生下来,便最象谁。”
沈珍珠倒是头一回听到这奇谭怪论,怔了怔,问道:“那又怎样?”
李俶笑道:“你与素瓷朝夕相对,若我的儿子长得象素瓷这样一个女子,那不就糟糕了!”
沈珍珠失笑道:“满朝文武大臣的夫人孕后对着侍女的时日,皆远胜与夫君相对,依你此言,如今长安城贵胄子弟该个个眉目如画,千娇百媚,上月宫中饮宴,我怎么瞧上去多半面目可憎呢?再说,你怎知我腹中定是儿子?若是生下女儿,象素瓷这样美丽,我也心满意足!”
李俶忽的双目炯炯有神,说道:“我知道定是儿子。”
沈 珍珠啐道:“殿下定是想儿子想疯了。”话音甫落,想起皇室上下,尤其陛下对自己腹中胎儿寄予厚望,若是一索得男,李俶地位更加巩固,她虽无男女之别,只盼 能平安顺利产下胎儿,此时却极为期冀腹中所怀是个男孩。想到这里,肩上仿佛增了无穷压力,天下万事均可努力,唯有生儿生女,似乎只能凭借天意。
李俶见她神色有些黯淡,乃揽住她肩头笑道:“不过说笑而已,怎么就当真了?只要是我们的孩儿,我都是一般的喜欢。”
两人尽顾说笑间,忽听得房外传来高底官靴沉重的脚步声,正在纳闷,“轰”的一声,书房门竟被人推开。李俶面色一肃,松开揽住沈珍珠肩头的手,喝道:“什么人,大胆!”
来人是新提为刑部主事的风生衣,他黝黑的面庞此时涨得通红,因为急于报信,一路狂奔而来,气喘如牛。
“殿下,出了大事——安禄山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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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负承诺,半夜垂死挣扎写出来的。好困好困,要去睡了。
48、函谷忽惊胡马来(二)

李俶与沈珍珠相对无言。同朝廷文武百官一样,虽然对这一日早有预料,真正临值此际,仍是寒意浸入骨髓。风生衣没有关紧门,飒飒冷风吹来,窗纱拂动,这一刻静寂似长若短,李俶重重捶向桌案,堆积过头的案椟哗啦啦撒在地下,冷笑道:“好,好,老贼终于反了!”
安禄山是在头一日,也即初九反的。当日清晨,他在蓟城南郊誓师,打出“奉密诏讨杨国忠”,起兵“平祸乱”的幌子,掀开大乱的序幕。虽然他早在范阳至长安沿途埋伏人马,擒拿朝长安报信的使者,但唐室百足之虫,仍有不少漏网之鱼,将消息迅速传至长安。
玄宗震怒交加。
初十日下午召集朝会,诏令朔方右厢兵马使、丰州都督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率朔方军东进讨贼。
二十一日,玄宗斩安禄山长子安庆宗,赐死荣义郡主。同时,命第六子荣王李琬、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正、副元帅,率数万兵出潼关东征,在各地新设节度使、防御使以阻止叛军。
唐室内防松驰,叛军长趋直入。
十二月二十二日,汴州、荥阳失陷。
二十三日,洛阳失陷,守将封常清与李琬、高仙芝会合后退守潼关,叛军以崔乾祐为先锋,数攻潼关而不下,两军成对峙之势。
二十五日,另一部分叛军由安庆绪带领,加紧攻打河北诸郡,弘农、临汝、濮阳、济阳和云中等郡失陷,河北十七郡尽落敌手。
二 十八日,李俶下朝回府,总管张得玉穿着笨重的棉袍,正张罗着仆从挂灯笼和张贴门神——骑着巨虎的是神荼,肩头站着公鸡的是郁垒,威武凛凛。年节已近,往常 此时已是巷市灯笼高悬,亲友比邻、僚属同寅,相向致贺,互有馈遗,然今岁因着战事,上至皇宫,下至王公贵戚、高门大户、百姓人家,都似乎失去对过年的热 望,街市冷清,鲜有张灯结绿者。
李俶瞧了眼张得玉,也不说话,便往内府走。张得玉小步跑来,弯着腰,低声笑道:“王妃有孕在身,有神荼、郁垒两位大神驱魔避邪,必保无虞了。”李俶这才微颔首,这张得玉是去年由太子府调拨而来,倒还不讨人厌,又能办成些事,碍着太子的颜面,成了继刘润后的王府总管。
府里府外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沈珍珠正歪在塌上看书,听素瓷行礼道“见过殿下”,忙匆匆放下书本,生怕李俶要责怪自己看书伤神,讷讷中不知用什么话来搪塞,却见李俶神色平和,宽去外袍后朝素瓷挥挥手,素瓷忙退下并合上门。
沈珍珠知道,李俶这越看来平和,却越有不寻常之处,不知前方战况倒底如何。
李俶缓缓在塌上坐下,开口道:“荣王叔昨日在军中暴毙。”他所说的军中,是指潼关军中。荣王与他情谊甚谈,他并无悲痛之意。
“怎么会?”沈珍珠曾与荣王李琬谋面几回,十分诧异,“都说荣王体格健硕,怎能说死就死了。是急病吗?”
李 俶摇头,“也说不清了,不过,……王叔确实太好色,身在潼关,帐中竟然还有四五名侍妾……”余下的就不好说了,连沈珍珠都不堪细想,荣王好色长安闻名,不 过四十来岁年纪,府中侍妾如云不说,儿女竟已达五十八人之巨,这样的长期虚耗,确非常人可以支撑。虽说荣王为帅只是挂以虚名,但他死得也太不是时候,两军 对垒,主帅暴死,可说是大挫军心。此外,还带来另一个问题,那便是,谁来继任主帅?心中忽然一悟,见李俶眼中有一缕焦痛闪过,莫非是……心里怔忡不安,更 有隐隐的痛和慌张慢慢升腾。
李俶凝神看着她,心中更加不忍不舍,猛的用力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直让她喘不过气,一吻而下,深深印上她的额头,艰涩的开口说道:“对不住,珍珠。陛下诏命父王为元帅,我须得代替父王赴潼关。”
沈 珍珠浑身一抖,果然是这样。潼关,那是操吴戈被犀甲,车错毂短兵接, 旌蔽日矢交坠的战场,每日均有无数将士马革裹尸的战场,她一直以为遥不可及,如今迫在面前的战场。她知道,也许他不会亲临前线,他去潼关,更多的是象征, 象征陛下的关注,象征唐室对这场战争必胜的信心。然而她还是担心,她怎能不担心——怕城头上忽如其来的一支冷箭,怕夹道中突然窜出的一队伏兵,怕寒风冷雨 伤了他的身子,怕……
总而言之,心里满满的全是前所未有的害怕和张惶。
李 俶见她半晌不答话,叹了口气,望向她腰肢,虽说孕期已满百日,依然纤细如旧。语气中满是愧疚:“在这样的时候离开你,我实在不安。你切勿为我担心,潼关天 险,有高、封两位将军把守,当是无恙,等到明年七八月,郭子仪与李光弼二位将军分几路截断叛军,北上取下范阳倾其老巢,叛军自会阵脚大乱不战自败,收复洛 阳、河北诸郡,易如反掌。”
沈 珍珠回过神来,只是暗骂自己,纵有万般不舍、千样担心,出征在即,又怎能让他再为自己操心,唯有自己坦然自若,他方会放心安心。温柔回抱他的身子,昂头笑 道:“你放心,我定会保重自己和孩子,等你回来。现在的形势,陛下对这个孩儿的重视,只怕不逊你我,料想再没有人敢妄动心思。”
李 俶道:“我会布置周全,内有严明,外有风生衣,没人能动你分毫。只是……”他皱眉道,“你自己的身子须得自己爱惜,这才是我最担心之处。”沈珍珠咬咬牙, 回道:“回头我叫素瓷将所有书籍全搬到库房去。”李俶轻笑出声,揽着她说道:“这也不必,你总得消闲打发时日不是?你只要为我时时记着,我也就放心了。”
沈珍珠默默点头,说道:“你也要时时记着,万事小心,平安归来。”停一下,问道:“什么时候走?”
李俶道:“午后。”
沈珍珠瞑目靠在李俶怀中,闻见他衣襟淡薄的香气,早已熟悉而依恋,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再闻到他的气息。只恨时间如此匆匆,心中徘徊难舍,别离之苦,原来苦涩至此。良久,幽幽对李俶说道:“俶,我求你一样事。”
李俶合着眼睛,答道:“你说,无论什么事,我都应允你。”
“我求你带上风生衣。”
李俶倏的睁眼:“不行!一来他要保护你,二来他现在是刑部主事,怎能随意带走?”
沈珍珠轻声道:“若要带他走,你定有办法的。有严明保护,我已足矣,你身在战火之中,才最叫人担心安危。俶,我求你。”
李俶见她眼神迷蒙,仿佛哀哀求告,终于点头道:“好。我会再抽调精干死士,在清颐阁周围看着。”话锋一转,说道:“我既已答应你这件事,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从我走后,不许问、不许看潼关战况,安心等我回来。”
沈珍珠咬着下唇,脸色有些发白,问道:“为什么。”
李俶道:“一年半载内潼关战事均是吃紧,如今长安城道听途说者多,边报亦有不准之处,我只不想你无妄操心。我已叫张得玉传下令去,不许任何人跟你提战事,你也得沉下心去!”
沈珍珠垂头良久,才轻轻答了个“好”字。
李俶这才笑逐颜开,俯头侧耳贴在沈珍珠的腰上,沈珍珠身后往后一缩,道:“你做什么?”李俶道:“我在听孩儿是不是在里面唤爹爹。”
沈珍珠欲笑却泪暗盈眶,偷偷拭去眼角泪滴,笑道:“这才多大?敢情能叫爹娘,定是天赋奇才。”话音刚落,听见李俶附耳低声正言道:“我们的儿子,不仅是天赋奇才,将来还定是天子。”



49、浮云上天雨堕地(一)

腰 肢日复粗壮,身躯逐渐笨重。沈珍珠倒比孕前更增活力,与侍女们描花女红,按时参拜太子太子妃,每隔三五天去大相国寺烧香礼佛,甚且对崔彩屏偶尔冒出的酸言 冷语,她也毫不客气的回嘴相对,崔彩屏嘴拙难敌,常常气得七窍生烟眼睛通红,撅嘴拂袖而去,让沈珍珠和素瓷暗地里笑半天。
关 于潼关,似乎心照不宣,包括太子和太子妃,没人在她面前提半个字。其实不必提起,观人面色,便能瞧出端倪。正月十八,她正与太子、太子妃在东宫饮宴,忽有 一人入宫密报,当时太子面色猝变,她也曾心头大紧,回府后一夜惴惴不安,到得第二日,到底清晨又入宫谒拜太子,见太子神色已然和详,阖宫上下均稳安和,这 才放下心。过得许久,沈珍珠方知那日玄宗以封常清以贼摇众,高仙芝弃陕地数百里,又盗减军士粮赐的罪名,处死了两位阵前将军,安庆绪得知消息率军猛攻潼 关,叛军如潮水汹涌而至,气势如虹,潼关几至不保,幸亏李俶亲临城楼,一箭挟雷霆之势,射翻安庆绪将旗,这才稳住阵脚,好容易支持到当日晚间,新任兵马副 元帅哥舒翰率麾下八万人马到达潼关,安庆绪方无功而返。
眼看冬去春回,长安城又渐趋稳定,东西市照常热闹,兴庆宫歌舞时起,仿佛局势大好,府中奴婢也常私下议论——以我华夏泱泱大国,要击破安禄山这等胡杂流寇,岂不是如猫捉耗子一般,手到擒来。
渐近六月,沈珍珠产期也近,宫中太医令晨昏定时前来拿脉问安,张得玉成日里笑得合不拢嘴,里里外外的应付送礼探望的王公大臣夫人,连太子妃也亲自过府来探过沈珍珠几次。
胎 位正常,一切安好,更有莫大的尊荣。不知为何,沈珍珠偏偏一日日心中不安起来。揣着硕大的肚子,夜晚总是难以安睡,时常午夜梦回,对李俶的思念日浓一日。 明知是奢望,她仍然幻想有一日从睡梦中醒来,他就坐在床前,拢那把象牙雕梳,为她挽起发髻,持起青铜古镜,镜中人相视而笑……
六 月初六,绝好的日子。府内刚刚响过三更的的锣声,腹中的孩儿仿佛在内狠狠的踹了她一脚,她轻“嗯”一声,一觉醒来。微笑着抚摸腹部,这真是奇妙的感觉,小 小生命的孕育,一丝一扣与她心脉相通。三个多月时,她第一次感受到胎动,那时她正笑盈盈的指挥侍女收集庭中花木上的积雪以在来年泡茶水,蓦地里腹中有物突 的一跳,她只觉得奇怪,再过一会儿,又是一跳,节奏却要缓慢许多,丝丝喜悦由内而外,浸透她全身。
伏在床旁睡的素瓷惊醒,问道:“小姐,可要喝水。”沈珍珠摇摇头,伸出一只手,说道:“扶我起来一下。”
素瓷忙用力将沈珍珠从床塌上搀起,拿起袍子披到她身上。
沈珍珠缓步走到窗前,掀开窗纱,新月如钩,几许相思愁。
浓 密的花木掩映之下,看得见几个身影影影绰绰,数月以来,无论露华深重,还是苦雨凄风,他们都不离不弃,忠于这份职守。死士,死士,自己是该为他们的信守承 诺,视死如归而敬佩,还是为他们为钱为利甘于奉献生命而感慨。唯有正孕育着生命,将要做母亲,她才最深刻的体味到生命的可贵。她会想起阵前拼杀的两军将 士,每日浴血沙场 ,长刀白刃相向,均是父母所生,奈何自相残杀,都道江山如画,岂料天地无情。
“小姐,夜凉了,快睡吧。”素瓷提醒道。
沈珍珠答应着放下窗纱,无意中往那花木林瞥过,一双精亮的眸子与她目光惊电闪雷般交接而过,她全身滞住,再去寻那双眸子,那眸子似乎有意闪避,她心中惊疑不定,合掌轻击一声,示意那人入她阁中来。
那人一怔,终于疾步走近,身形精干,行走间凛然有致,由窗棂一跃而入,迅捷之至,身着蒙面夜行之装。素瓷自出门在外守着,那人朝沈珍珠见过礼,从面上一拂,面罩掀开,让沈珍珠见了他真面目,复又极快的罩上。
沈珍珠轻轻抽口凉气,低声问道:“你为何不跟在殿下左右,几时来的长安?”
风生衣答道:“殿下惦记王妃生产在即,特地命属下回来瞧瞧。属下刚刚才到。”
沈珍珠心头一暖,凝视风生衣,眸中渐有迷蒙,缓缓问道:“殿下,可好?”
风生衣目中神色如常 ,答道:“回王妃,殿下安然无恙,只是担心王妃身子。”
“安 然无恙”,沈珍珠舒了口气,只要这一句话,什么都好了。风生衣扶她坐下,她想了想,笑对风生衣道:“殿下总是这样操心我,我又不是三岁孩童,太子和太子妃 对我多方照拂,哪里要他巴巴的遣你这样一员大将回来。你快回潼关,告诉殿下,我也安然无恙,让他为我,为孩儿,千万保重。”
“这, ——”风生衣似乎有些迟疑,沈珍珠已斩钉截铁的说道:“此际最需要你的是殿下。”仰头对风生衣说道:“殿下安危,珍珠全拜托将军。”她以“将军”相称,起 身向风生衣拜下,风生衣连忙一把搀住,急急说道:“王妃万万不可,风某承受不住,风某这就往潼关去。”说毕,抱拳深深一揖,又从窗户跃出,此人身手与行事 一般的干净利落,绝无闲招赘语,让人称赏。
沈珍珠心情舒放,由素瓷侍候着重新睡下。
不知睡了多久,听见素瓷一声惊喜的呼叫“殿下回来了!”她翻身坐起,果然见李俶大步走进来,身上甲胄未卸,和离去时一般的玉树临风,别无二致,她喜不自胜,大呼一声“俶”,李俶已快步走上,将她紧紧揽住。
她回抱李俶,手触在冰冷的甲胄上,心中却如有初春阳光照耀,和煦漾漾。忽的,手在他身后触到一柄物什,有湿腻的东西沾到她手掌,她朝他后背看去——一柄匕首深深没入甲胄中,满背均是淋漓鲜血!她惊恐万分,李俶艰难的瘪嘴向她笑笑,慢慢的合眼,向旁倒下……
50、浮云上天雨堕地(二)

“啊——”沈珍珠汗透中衣,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素瓷吓得七魂去了六魄,只扶着她坐起,问道:“小姐,小姐,怎么了?可是被梦魇住了?”沈珍珠这一声尖叫,慌得守夜的婢女们已鱼窜入内,静静的站成一排,只等着听从吩咐侍候王妃。
素瓷道:“王妃受惊,快照上回太医的单子,速速熬一服定惊茶来。”自有奴婢下去办事。素瓷又张罗着服侍沈珍珠更衣擦脸,沈珍珠这才感觉稍有宽解。张得玉得了消息,也在门外问候一番才遵命离开。
“哟,这三更半夜的吵吵嚷嚷,还让不让人睡了!”崔彩屏披着绯红的薄纱外袍,让侍女搀扶着,一摇三晃的走进来。
沈珍珠看了她一眼,忽的笑道:“妹妹若嫌吵闹,不妨搬到宫中去 ,那里殿宇良多,随意拣一处,也比王府清净尊荣。”
“你!”崔彩屏气得说不出话,嘟嘴咚咚咚的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就有侍女匆忙来报:“不好了,崔夫人收拾行装,说着天亮后就去宫里与贵妃同住。”
沈珍珠不动声色的喝着定惊茶,喝完了,才说道:“有多大的事?随她去。”问素瓷:“现在什么时辰?”素瓷道:“已交四更。”沈珍珠挥手对一屋子的侍婢道:“离天亮还早着,都去歇息吧。”
见人都走了,素瓷才颇有抱怨的低声对沈珍珠说:“你何必惹恼崔夫人,她若到宫中对贵妃胡说一通,贵妃岂不对你生隙。殿下又不在身边,万一有人使坏,你身子不便,可是得不偿失。”
沈珍珠道:“隙疑已是早生,也不多在这一回。我只是惊疑方才梦境,心中十分不安。”说着,将方才的梦境,细细的对素瓷讲了。素瓷道:“你只是忧思过重,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别人都道梦境与现实总是相反的,看来殿下定没有任何差池。”
沈 珍珠摇头:“话虽如此,我总觉得这个梦寓意极为不妙。所以我才故意气走崔彩屏。一来,我生产在即,她总在面前晃来晃去,让人分心;二来她眼不见我,也能少 些心酸不平,她的日子要松快些。”说着说着,她也困倦起来,强按心神回思今晚经历和梦境,似乎一丝不妥隐于其中,但左右想不出这不妥所在何处,只得笑对素 瓷道:“怀孕果然教人变得迟钝,这脑子实在不及往常好使。”素瓷扶她躺下,说道:“我的好小姐,你还是睡吧,说不定一睡醒来,什么都通了。”
第二天醒来,还是没有想通。崔彩屏倒是真的卷了行装进了宫。
用 过早膳,德宁郡主提了大包小包的补品来看望沈珍珠。宫中多人知道她往常对安庆绪的心思,安禄山反后,沈珍珠总担心她受不了,谁知她倒象是全然放下,依旧是 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吃喝玩乐照常无误,搞得李俶和沈珍珠反而无从劝起。当下,沈珍珠谑笑道:“婼儿长大了,几时学会了这一套。”
德 宁郡主搭搭嘴,笑道:“王兄走之前,可是吩咐我好好看着你,你若是瘦了,我吃不了兜着走。再说,……”她得意的一扬眉,“这天天有人朝潼关报你的情况,若 王兄知道我这样懂事,一定乐开了花!”猛的记起“潼关”二字乃是避忌,忙捂嘴道:“瞧我这张嘴,不说了,嫂嫂你看先吃那种补品好,这我可不懂。”
“天天有人朝潼关报我的情况?”沈珍珠犹疑自语,闲闲的和德宁郡主说了几句话,德宁郡主本就不是在一个地方久呆得住的,没过多久就告辞走了。
等她走后,沈珍珠吩咐素瓷关了门,她又走近后窗,掀开窗纱,想了想,让素瓷拿案上插花的长颈细花瓶给她。素瓷不明所以,取了艳丽的花枝,只将花瓶递到她手中。
沈珍珠接过花瓶,顺手就往窗外掷去,素瓷“啊”的惊叫,却听花木丛林中“扑扑”声音四起,原本静谧的林中冒出多个人头仓促查看动静,其中一人目光被沈珍珠逮个正着,知道再无闪避之处,在她凛然目光下,疾行再跃入房中。
沈珍珠逼问道:“为何还不回潼关?”
风生衣朗声答道:“回王妃,殿下命保护王妃,没有命令,属下不能回!”
沈珍珠冷笑道:“你这会儿倒是答得快,我早就该怀疑,你素来只唯殿下之命是从,哪有这么容易就听了我的话。”
风生衣低头道:“属下不敢。”
沈珍珠却将脸一板,说道:“你老实告诉我,潼关现在如何,殿下到底如何?”
风生衣道:“属下早已说过,殿下安然无恙。”
沈珍珠道:“你还在胡说。殿下早安排有人日日汇报我的状况,怎会巴巴的再派你来?他答应过我让你跟随身边,如今不守承诺,我也只得毁诺。”双目凛凛直视风生衣,一字一顿的说道:“告诉我!”
风生衣被她望得垂下头,仍是不肯说,但身子却微微颤动。
沈珍珠看在眼里,扭头对素瓷道:“传我之命,速备马驾,我要亲赴潼关。”素瓷脸刷都白了,风生衣已半跪于地,恳求道:“王妃身怀六甲,万万不可。”
沈珍珠横眉扫袖道:“那你说,还是不说?”
风生衣沉默一会儿,方暗声道:“属下先求王妃莫要紧张,听完属下的话。”
沈珍珠深吸一口气,一只手重重捺在桌案的补品堆上,沉声道:“好,我答应你。”
风生衣才道:“其实属下回长安已有三日。殿下说,潼关怕是……守不住,要属下回来照看王妃,一有不测,随时保护王妃逃离长安。”
沈珍珠只觉全身力气都要失掉,睁大眼睛,问道:“怎么会?形势不是一片大好吗?潼关怎会守不住?”
风 生衣道:“王妃恐怕有所不知。正因现今形势极好,陛下听信杨相之言,自六月以来,多次诏令哥舒元帅出潼关,收复陕郡和洛阳。殿下说,如今各地征兵未到,唯 有据险扼守,待叛军失了耐性,乘机攻击,方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现在便出击,以潼关乌合之众,对叛军精兵,必败无疑。只是朝廷逼战的诏令一个接着一个,殿 下和哥舒元帅只能拖得一时,不知何日会被迫出击……”
潼关距长安城不过三百里路程,若潼关失守,长安将无险可拒,叛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地。
沈 珍珠心呯呯乱跳 ,手去捂胸口,却无论如何捂不住心头的战栗,素瓷一迭声的唤“小姐,小姐,”仿佛声音很遥远,倒是风生衣的话还有些清晰:“王妃听属下把话说完——殿下安 危,王妃勿庸操心,殿下身旁死士如云,就算潼关被破,他们也能保护殿下顺利回归长安。”见沈珍珠面色如腊,又大声吼道:“王妃当前最要紧的,是为殿下爱惜 自己!”
沈 珍珠如梦初醒,紧紧盯着风生衣的眼,慢慢点头,跌坐到椅上。眼瞅着面前补品补药,缝制好的小孩衣衫,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不错,风生衣说得不错,李俶有 这么多的侍卫保护,有死士拼命护卫,再怎样凶险,他也必能平安回来,回来看她,看他们的孩儿。更何况,潼关未必会失守,陛下英明,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这 样想着,心头的战栗稍稍平复,素瓷仿佛放下心头重担,说道:“小姐再去躺下,千万别急!”沈珍珠方恍惚着答应声,突然腹中抽痛,皱起眉头去抚腹部,却觉那 痛感一时紧一时松,刚开始还不十分痛,渐渐的痛感加深,不禁随手捏住身畔素瓷手臂。素瓷吃痛,但她对生产之事一无所知,只惊疑害怕的俯身抱住沈珍珠,问道 “怎么了,怎么了?”听沈珍珠咬牙断断续续的说道:“我,怕是,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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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下一章,李适同志闪亮登场。
51、翠浪万回同过影(一)

生 产的过程如此艰苦。沈珍珠感觉自己已抽离一切外在,全身肌肉骨骼唯有痛,无边无止的痛,一刻深似一刻的痛,素瓷拿着帕子不停的为她拭汗,面上全是焦灼,湿 漉漉的帕子一块接一块掷到漆盘里。几名产婆流的汗并不比她少,气喘吁吁的在耳边唤着:“王妃,用劲,再用劲,第一胎比较辛苦,已经看到孩子的头发了!”
沈珍珠却感觉身上的力气快要使完,眼前灰蒙蒙一片,睁眼也好,闭眼也罢,世界总是一片漆黑,偶尔有几点金星晃过,一时又出现李俶的面容,如玉如瓷,她伸臂胡乱向上抓去,撕心裂肺的叫道:“俶,俶,快来,救我,救我!”然而每一抓都是空,都是失落。
隔着屏风,太子妃和德宁郡主焦急的来回踱步,陛下遣来的高力士劝太子妃道:“娘娘稍安勿臊,女人嘛,都得过这生死关,沈妃娘娘天生福泽浓厚,必能顺利产下小世子,老奴可直等着向陛下报喜啰。”
太子妃叹道:“这个孩子实在可怜,她如今受这般的苦,公公不知,本宫看珍珠如同亲生女儿,此时恨不能代她受苦,只盼她能快些产下孩儿。”说毕,双目合十连唱几声“阿弥陀佛”。
高力士只是笑,“娘娘自己怀有身孕,还这般不辞劳苦看顾沈妃,广平王知晓定会感谢不尽。”
“啊——”屏风内沈珍珠又是长长的惨叫。一名产婆踉呛着跑出来,太子妃厉声问道:“怎么样?”产婆白了脸,答道:“王妃力气不济,如此下去,只怕,只怕——”
高力士慢条斯理的咳嗽一声,说道:“你们可得用心,若出了闪失,陛下只会砍你们几个的头。”顿一顿,接着又道:“广平王殿下却会杀你等全家。”
那产婆一哆嗦,再不敢正眼瞧太子妃和高力士,又转回屏内内。
德宁郡主一蹬步,也跟着冲进去。太子妃在后喊道:“婼儿,你干什么!”
沈珍珠正自无意识的呻吟着,力气精神均要一溃千里,德宁郡主上前猛力攫住沈珍珠的手,大声喊道:“嫂嫂,再坚持一会儿,潼关击败叛军,王兄已经在回长安途中,再有几个时辰,就到了,就到了!”
她的话语传到沈珍珠耳中,虽如蚊鸣,却还是愕然睁眼,问道:“真的?”
德宁郡主大声道:“当然是真的,我绝不会哄你骗你。不然你听我发誓——苍天在上,若我李婼此次欺骗沈珍珠,教我日后远嫁异族,终生不得再返故土!。”
沈 珍珠虚弱的一笑,轻轻喘气说道:“傻,傻妹妹,哪有……哪有,这样起誓的。”话未说完,腹中又是一阵痉挛,但终究又起了力气,按着产婆的指令,只如挣命一 般,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快要全盘模糊,忽觉身下一松,听见“哇——”的婴儿清脆哭声,她身子震动,产婆声音因为惊喜而变了腔调:“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 小世子、小世子!”她软软的伸出右手,声音低不可闻:“快,抱来给我看看!”
几 名产婆手脚 麻利的洗尽孩子身上血污,裹上襁褓,太子妃亲自抱了递到她面前。沈珍珠侧面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孩儿,她和他的孩儿——这是一个多么圆润可爱的孩子啊。沈珍 珠多曾见过其他王妃大臣妻子初生的婴孩,此际方知没有任何一个婴孩能与自己孩儿相比。他的额头饱满润泽,象自己;眉毛细密,鼻子挺拔,隐有李俶之相;嘴唇 红润,肌肤白里透红,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最奇异的是眼睛,漆黑亮泽如宝石乌溜溜的四下转动,看了沈珍珠,又转过去瞅太子妃和德宁郡主,目中既无惊奇,也 无害怕,德宁郡主讶异的对太子妃说道:“母妃你瞧,这双眼睛竟好象通晓世事,倒象是早就与我们相识,如今只作久别重逢。”
沈珍珠心中欣喜,想道:“这孩子陪我走过最艰难的时节,注定要比其他孩儿早熟。”边想边去抚孩子的面庞,身子又是一阵抽痛,体内有物直往下泻,产婆发觉情势不对,掀开薄被一瞧,失声喊道:“不好,王妃血崩!”
太子妃慌了手脚,沈珍珠头重如山,迷迷糊糊不在身在何处,身子只是发冷,那年在回纥雪山之上,也没有这样冷。只恍惚着想,我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死了?然而,她不甘啊,生命与爱,哪一样,可以割舍?这样想着,人却一步步往黑暗阴沉中坠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看到头顶上有一缕微弱的光泽,她勉力睁眼望去,光泽似明若暗,隐约闪烁,她下意识的叫了声“俶”,却听见身畔椅几响动,有人欢叫道:“醒了,醒了!”
模糊的人影晃于她眼前,好半天才看清是素瓷,在旁喜道:“小姐你昏迷了三天三夜,可把我吓死了。”
沈 珍珠这才记起自己产子后大出血,此际全身酸痛不已,想是睡久的原故,便要坐起来。素瓷忙将她按住:“小姐,别动!有什么事交待我就行了。你可知那日血崩, 真真是吓死人,都以为你要过去了的,幸好有一名太医为你施针止住出血。太医交待过了,你半月之内须得卧床休息,不得随意移动,否则神仙也救不得!”
原来如此,沈珍珠只得躺着,侧头不见身畔有孩儿,朝房中摇篮方向说道:“快把孩儿抱给我看看。”
素瓷笑起来,道:“孩子不在这里。陛下听说小姐诞下小世子,十分欣喜,特命乳娘抱入宫中,还为小世子赐名为适。”
“适,”沈珍珠喃喃自语,问道:“抱入宫中几日了?”
素瓷道:“昨日抱入的。”见沈珍珠愀然不乐,宽慰道:“陛下疼爱小世子,旁人求也求不来。”
沈珍珠忽想起德宁郡主的誓言,问道:“殿下呢?殿下没有回来吗?”
素瓷低了头,让沈珍珠觉得事情不妙,催问道:“到底怎样?”
素瓷道:“小姐别急,殿下确已由潼关回来了。”
沈珍珠松了口气,问道:“那他现在何处?”
素瓷小声道:“他被陛下押在宫中,不许回王府。”
“这是为何?”
素瓷声音更加小:“潼关初七日已经失守,殿下被侍卫保护,拼死杀开一条血路方回到长安。听说,哥舒翰副元帅已被掳降敌,陛下迁怒于殿下,这才——”
沈珍珠合目,思绪有些紊乱。初七日产下适儿,偏潼关失守,李俶危极险极,真是天意作弄,如此机缘巧合。又问素瓷:“可知殿下有无受伤。”
素瓷道:“听说有一点皮外伤,并无大碍,不然,陛下怎舍得将他关押。”
素 瓷之话确有道理,毕竟李俶只是代父出征,虽被玄宗关押,但玄宗是一时之气,也难有周全名目实施惩戒,连当初李倓涉嫌杀死朝廷命官,玄宗最后还是以证据不足 把他放了,更何况这次是李俶。这样一想,多少放下心来。终于平安归来,有他在,虽未回王府,整个天地都充盈辽阔,无惧无怕。如今一是忧心潼关已破,朝廷何 去何从;二是忧心李俶从未如此挫败,家国危难,可否承受这样打击。
素瓷见沈珍珠神色回缓,忙传了侍婢,将准备好的滋补汤水饭食端上。沈珍珠食欲不佳,兼之产妇忌讳甚多,所用饭食少盐无味,但她一心念着要早日好转,强撑着吃了半碗饭,喝了大半盅汤,把素瓷欢喜得蹦起来。
52、翠浪万回同过影(二)

方倚靠枕上休息,听得后窗窗棂“嗤嗤”微扣,素瓷掀开窗纱,不多时手中拿了一物回来,却是折叠好的信笺。沈珍珠手中好容易有了些气力,让素瓷将信笺展开,自己亲自托住,正是李俶的字迹,虽是匆匆书就,仍不脱往日的清瘦险峻。
“遥遥山上亭,皎皎云间星,远望使心怀, 谁云江水广。”
素瓷瞄一眼,笑道:“殿下托风生衣特寄此诗,以抒对小姐的如海深情,现下总可以放心了!”
沈 珍珠慢慢咀嚼诗中深意。此番国难当头,若李俶尚只心念“情”字,那也不是往常的李俶。此诗看似思人,其实也是抒志。“遥遥山上亭”、“皎皎云间星”,岂仅 指她沈珍珠,更是李俶长久以来的志向,若她沈珍珠不懂,更有何人能懂?想他此际被困宫中,一不能襄理国事,二不得与自己相见,换作旁人已是苦恼忧忿已极, 可他仍然从容自如,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半年多来军旅磨砺,已让他更为成熟洗炼。然而自古以来,又有哪位王者江山美人兼得,李俶现今尚可将江山与她并列, 实不知时光日下,他朝可会依然,唯有惜取眼前,尽心而为。
默 思顷刻,沈珍珠乃示意素瓷打开橱柜,由最上层取出一只香囊。那香囊系沈珍珠怀孕之时不够侍女劝阻,亲手所绣,绣以并蒂莲花图案,再以五色丝线弦扣成索,内 装香料,清香四溢。又取了剪子来,半喘着气,由墨玉飘香的发丝中摸索而下,裁下一缕,放于锦囊中,这一番事做下来,仿佛已耗掉全付心神。看着素瓷将锦囊递 与窗外的风生衣,思及自己与李俶成婚三载有余,两人之间从未有信物交替,如今算是了了心愿,倚枕缓缓昏睡过去。
这般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到了下午李适由宫中抱回,沈珍珠喜之不胜,少了牵绊更令她极力配合太医治疗,身子一日比一日见着起色。
六月十三日,李适头晚哭闹半宿,乳娘哄而无功,唯有沈珍珠强自支撑,轻拍儿子后背,呢喃小语,那孩儿方慢慢止了哭息,躺在母亲身旁睡熟。
沈珍珠乏累不堪,刚躺下欲睡,忽听由长廊尽处传来纷杂紧凑的脚步声,夹以兵器甲胄铿锵之音,在静寂夜晚中格外清晰,她蓦的由床上坐起,素瓷也疾起点燃烛火。
那脚步声在阁外停住 ,墨黑的夜晚里星云骤起的火把忽来晃去。值夜侍女低声喝道:“来者何人!王妃刚刚歇下,不得惊扰。”
一名男子朗声说道:“请禀告王妃,内飞龙副使程元振有要事求见!”
那侍女似乎茫然不知所措,程元振身旁的严明已厉声道:“还不速速通传!”
素瓷为沈珍珠披上外衣,程元振与严明一前一后直入内室,程元振全副盔甲,趋前一步抱拳禀道:“内飞龙副使程元振参见王妃,某奉皇上圣谕,接应王妃和小世子即刻出城。”说毕,从腰里摸出一块金光闪闪的腰牌,正是内飞龙使特用的腰牌。
沈珍珠本就认识这英姿飒爽的程元振,这下不过是更加确定无疑。心中只是骇异不已,此时未至卯时,莫非朝廷突有大变,莫非,安禄山兵马已临城下?问道:“这是为何?”
程元振答道:“陛下决意今日启程幸蜀,特召王妃和世子随驾!”
原来是要逃了,陛下就此扔下长安城,扔下大唐江山么?连素瓷也明白了其中含意,面色煞白:“王妃不能车马颠簸,这可怎生是好。”
沈珍珠却正色问道:“广平王殿下何在?”
程元振答道:“殿下随驾,由三千禁军护卫,已从延秋门出城,在四十里外的便桥等候王妃一行。”
沈珍珠对素瓷道:“快将乳娘叫来。”
须 臾功夫,乳娘未及梳妆入内听命。沈珍珠抱起身侧的李适,见他蜷缩在自己怀中,嘴角嚅动着,睡得极是香甜,浑不知家国已遭巨变,幼年颠沛流离。她拿出枕下一 枚玉佩,捂住孩子的怀里,忍不住亲亲他小小脸蛋,复又痴痴的凝视一番,虽心如刀剜,也不能不放手,双臂一抬,已将孩子递入素瓷手中,说道:“素瓷、云娘, 你们带着世子速跟程大人走。”
“不!”素瓷怀抱李适扑通跪下,“小姐不走,我也不走!”
沈珍珠随手拿起身畔几上的一只茶杯,掷于地上,喝道:“时情危殆,还敢跟我啰嗦?我自有打算,你们快走!”
程元振却将膝前甲胄一掀,半跪于地,左手紧握剑柄,凝声道:“程某奉命接应王妃和世子。王妃与世子,一个也不能少,求王妃同行!”
沈珍珠似是一笑,眸中光芒一敛,全是坚决不容违逆,“程将军只要保世子平安与陛下、殿下会合,我保你无虞。至于本王妃,严将军,你替我转告殿下,请他切勿念顾,我自有办法脱困。”
严明脸上大有难色,但他也知沈珍珠产后有血崩之症,若勉强随大队人马西行,车马疾行劳苦,确是难保性命,当下说道:“严某愿保护王妃,直至安然与殿下会合。”
沈珍珠截口道:“不必!严将军,我要你率王府所有侍卫,即刻起程追随殿下。”
严明张口结舌:“这,王府岂不无一兵一卒,王妃安危——”
沈珍珠一笑置之:“若朝廷大军无法抵御安贼,王府侍卫也是送死,何必让这些大好男儿白白牺牲。”
严明还要再辩,沈珍珠已说道:“当前际况,以二位将军看来,是世子安危重要,还是本妃安危重要?是陛下重整河山重要,还是我一已性命重要?沈珍珠虽不能为江山社稷谋力,断断不能成为殿下累赘。这也算本妃一点傲骨,还望两位将军成全。”
程元振和严明闻言震动,程元振叹道:“王妃真乃女中丈夫,如此,……望王妃善自珍重。”
沈珍珠笑道:“你们也可放心,本王妃不会莽撞行事,待得身子好转,自会设法逃离长安。……若天意不假,也请殿下放心,我绝不会受辱人前,令皇家蒙羞。”
素瓷已经哽咽出声,她将李适转送乳母云娘手中,一头伏于沈珍珠怀里,哭道:“小姐,素瓷求你——素瓷从没求过你——求你让我留下服侍你,你这般模样,怎能没有人照料。”说完,已跪下连连嗑头,茶杯碎片扎入她掌心,渗血而出。
沈珍珠不禁恻然心酸,严明也说道:“王妃还是留下素瓷姑娘吧,若没人侍候,殿下知晓后更不安心。”
沈珍珠终于点头。程元振、严明二人拜伏于地以作辞别,严明亲手接过乳娘怀中酣睡的李适,一字一顿对沈珍珠道:“王妃放心,但凡严明有一口气在,必保世子平安!”言毕,袍袖一揽,与程元振头也不回携乳娘而出。
程 元振、严明一行带着李适离府许久,王府内仍是动静四起,吵嚷不安。自潼关失守后,长安城百姓都已不知何去何从,东西两市罢市良久,街巷坊中谣言四起。稍有 积蓄的,均举家搬离长安。今日王府这番事情,诸侍婢佣从虽不知底细,但均知有大事发生,焦燥、疑虑、害怕,种种心思,不一而足。好在,他们也不必焦燥过 久,马上要见分晓了。
沈珍珠只管躺下再寐,待到曙光渐现,唤来张得玉,叫他与帐房算明帐目,将府中所有钱币分发给侍婢佣从,全部遣散。
53、残月出林明剑戟(一)

道路忽起忽伏,路面虽然很宽,却多有失修之处。队伍有些松散,马匹的喘息声、喷鼻声、嘶叫声四面杂起,地面随之微微颤抖,车马过去,掠起滚滚烟尘。
晨曦微露,已至便桥。便桥乃是俗称,又名咸阳桥,是长安通往西域和巴蜀的要道。李俶勒马停步,高力士传诏休憩半个时辰,韩国、虢国两位夫人云鬓微散,从马车下来后犹自喋碟不休,怨怪皇上在此停留,生恐叛军已追赶而来。
李俶皱眉远眺来时路,迟迟不见再有车马行来。此际乌云压顶,似乎一伸手便能拽下一块来,隐约仿佛还能听见长乐宫的钟声,苍劲悲凉,催人离开残梦。一切都已过去,一切即将重新开始。
李倓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不必担心,程将军素来谨慎,她们定在途中。”
李俶点头,低声说道:“倓,你可否记得太宗武德九年之事。”
李倓思索顷刻,答道:“武德九年,突厥颉利可汗南下入寇,兵逼至此,太宗皇帝单骑与颉利会于此咸阳桥上。此乃我唐室奇耻大辱,然太宗皇帝英明神武,采用劝降、反间计、毁其稼禾、大军讨伐诸策,四年后终报此仇,俘颉利,灭东突厥。”
李俶道:“太宗文治武功,千古无人能望其项背。不想百年基业,势易时移,你我都要做不孝子孙么?”
二人转头回望这三千禁卫,一行宫人,狼狈难堪,惆怅汗颜。就此一路西奔,做丧家之犬,他日引颈待人宰杀?
“王兄……”身后低低的有人相唤。却是德宁郡主,眸中竟有怯怯之色,李俶以为她是为逃亡担忧害怕,笑道:“往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婼儿哪里去了?”
“王兄,”德宁郡主又低唤一声,面色踌躇不安,欲言又止,倒让李俶惊异:“是不是有什么事,快说。”
“有件事,我尚未告诉王兄,……”德宁郡主方启口,李俶忽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身伏地倾听,少顷一跃而起,喜道:“她们来了!”翻身上马,扬鞭朝来路奔去。
德宁郡主就近跨上李倓马背,一捋李倓袍袖,道:“快跟上去。”李倓错愕道:“他们夫妻相会,我们凑什么热闹。”德宁郡主急的踹他一脚:“没时间跟你解释,快上马,迟了,怕要出事。”李倓这才与德宁郡主共乘一骑,趋前奔去。
眼 见车马愈离愈近,策马行于最前的正是程元振,当下不及勒马飞跃而下,程元振才唤了声“殿下”,李俶已迫不及待掀开最前一辆马车的帷帘,不由一怔——里面空 空如也,不过堆放一些被褥衣物、婴孩用具;快步上前,又掀开第二辆马车,一名乳娘装扮的怀抱婴孩坐在里面;此后再没有马车。李俶倒抽一口冷气,恍觉周遭种 种毫不真实,厉声喝问左右:“王妃呢?为何不见王妃?”
严明殿后护卫,一路行来本就忐忑难安,此际急急趋马上前,离着李俶尚有百十步,弃马飞奔而上,纳头便禀:“回殿下,王妃并未同行!”
“并未同行?!”李俶急怒攻心,蓦地里不假思索,拨剑出鞘,剑光寒渗,直抵严明咽喉,喝道:“你好大的胆,竟敢弃王妃不顾,自跑来作甚!”
严明见李俶盛怒难当,不敢辩解,神色凝重,仰头直对剑尖,未有分毫动弹,只说道:“属下无能,百死无怨。”
“殿下!”程元振方要帮严明说话,却见李俶一眼朝他扫来,那双目竟已赤红,似要将眼前所有焚烧殆尽,让程元振这百战穿金甲的将军平生第一次有了几乎窒息的惧怕,下面的想说的话硬生生吞回肚中。
李 俶冷哼,扬手将剑一掷,回身又跃上马,猛一抖缰绳,严明和程元振大惊失色,双双合身扑上,死死抓住辔头,程元振只道“殿下万万不可,安贼很快便会入城”。 李俶咬着牙,冷不防举起鞭子就照严明的手抽了下去,立时起了宽厚的一层血印,手微有放松,那大宛良驹似乎最明主人心意,挣扎着咆哮竖起前蹄,教程元振打了 个踉跄 ,站立不稳。眼见那马就要腾起四蹄,奔上驰道,千钧一发之际,李倓与德宁郡主飞驰而至,李倓挺身跃起,直如白鹤展翅,扑上李俶马背,合身一抱,二人双双滚 下马。
“嫂嫂产后血崩,根本无法与我们同行!”德宁郡主在这间隙大声喊道。
李 俶头脑方自稍有清醒,乍闻此言五火焚心,攫住德宁郡主之手,喝问道:“到底怎样,为何从未有人对我说过?!”抬头望严明、程元振,见他们均纷纷垂头,方 道:“原来你们人人都知道,却独独瞒了我一人!可笑,可笑至极!”唯李倓也是不明所以,因他自潼关失守后,被玄宗委以巡城重任,日夜难息,所以只知沈珍珠 已产下儿子,并不知她产后血崩。
德 宁郡主低头道:“陛下严令,不许你知道嫂嫂之事。”顿一顿,补充道:“这也是陛下看你受伤,怕你担忧。”李俶忆及风生衣为他与沈珍珠传递信物之时,面色颇 有不愉,当时以为风生衣只是为自己被拘发愁,兼之时间紧迫,不及多问,谁知连他也瞒了自己。这自上而下,人人均知为他李俶劳力劳心,百般维护,却独独的苦 了她。而自已抚心自问,当初并非无万全之法,保她安全无虞,最后终究没有纳用。如今悔悟不堪,原来,自己竟是如此负她。
严明令乳娘抱来李适,又将出府之时沈珍珠话语神色一五一十告知李俶。李俶听到沈珍珠所说“绝不会受辱人前,令皇家蒙羞”之言,禁不住心中又是大恸。
李俶抱过孩儿,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儿子,在宫中拘禁之时,玄宗便已令贵妃抱着适儿让他瞧过。李适已经醒来,眼前之人如此陌生,怀抱并不熟悉,他不由张开小嘴“哇哇”大哭起来。李俶见他那一双眼睛酷肖沈珍珠,明亮透彻,安静沉祥,一望之下,宛若天地乍明,万物重生。
遥望长安,此去烟雾迷茫。李俶喃喃自语:“珍珠,这都是我的错。”惟一庆幸,风生衣率数名死士尚在沈珍珠身旁,望这名壮士长剑凌空,力斩魑魅魍魉,迎得再作相逢。
54、残月出林明剑戟(二)

暴雨暂歇,残月出林。
头日过便桥后,玄宗一行遭逢暴雨,打得旌旗零落,人仰马翻。入得咸阳城,城中官员和百姓早已一散而空,幸得郊外百姓听说陛下驾临,或献粝饭,杂以麦豆,随行人员食之须臾而尽,甘之如饴。然六军人马众多,多数军士食难裹腹,疲惫不堪,怨声载道。
此地名唤马嵬驿,因暴雨损坏前方路桥,护驾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派士卒正在整修,大军遂暂且驻扎。玄宗、贵妃带着女眷以驿站为行宫,诸子皇孙、官员和士卒均在四周安扎起简陋营寨。
李俶安顿好儿子,便往太子营帐行去。只见周旁军士神情萎顿,士气沮丧,一至如斯 ,若然碰到叛军,准是一败涂地。
太子侍卫见是他前来,未作阻拦,恭身由他走近营帐。李俶方欲拂帘而入,忽听帐中太子正与李辅国说话,声音低微,别的听不清,唯有“诛杀杨国忠”五字,悠悠晃入他耳中。他不欲再听,回身离开。
一路巡行过诸军士营帐,见许多营帐前均有士卒聚集,大发牢骚,甚且已有士卒高声大骂杨国忠祸国殃民,见了李俶,兀自毫不避忌。杨国忠亲信侍卫听了也唯有远远躲避,并不敢与这些士卒争斗,杨国忠更是不见人影。
再行得几步,忽的有个人影从营帐丛中闪出,说道:“殿下,请借一步说话。”李俶抬头一看,此人竟是陈玄礼。御驾正在行辕,诸子皇孙与护驾将军暗通款曲乃是大忌,李俶瞟他一眼,并不答理,自缓步走回营帐。
刚刚坐下,帘幕一动,陈玄礼已闪身而入。李俶咳嗽一声,严明心自领会,亲自出帐看守。
陈玄礼恭身道:“殿下放心,绝无他人看见。”
李俶挥起身请道:“陈老将军请坐,不知将军漏夜造访,所为何事?”
陈 玄礼捋裳坐于下首,他是三十年前跟随玄宗平定韦氏、太平公主之乱的功臣,所受信重,不在高力士之下,已年届六旬,仍不减武人刚毅勇猛之气,当下说道:“殿 下素知老臣是个直率的粗人,如今之事,也不与殿下拐弯抹角——杨国忠召乱起衅,罪大恶极,人人痛恨,除非即杀此贼,否则天下离心!”
李俶黯然无话,过了好一阵子,方始说道:“兹事体大,须得禀明圣上,再作图划,小王不敢妄劝参议。”
陈 玄礼抚案而起,压沉声音道:“圣上以万乘之尊,离危城,幸西蜀,保国脉,图久安,份所当然。然殿下清楚明白,此际军士对杨国忠怨气四弥,杨国忠乃罪魁祸 首,若不能伏首,均是心有不甘,无法安心护卫圣上,更怕会弃圣上而去,后果不堪设想。此事,我已托李辅国禀告太子。然太子犹疑不定,事情紧迫,殿下乃嫡皇 孙身份,还望殿下速作决断。我,陈玄礼,誓死听从!”
李俶眉思紧锁道:“若诛杨国忠,贵妃必然难保。”
陈玄礼哼了一声,道:“如此红颜祸水,自不必留在世上。”
李俶站立而起,负手背向陈玄礼,良久方道:“只是,陛下定会伤心难过已极。”
“不过区区一名女子,再伤心难过,陛下亦会慢慢忘记。臣是见得多了,当年武惠妃娘娘薨逝,陛下也不过伤心感怀半个月,自有源源不绝的美女入宫,圣上何愁再找不到一个杨玉环。殿下几时这样妇人之仁,瞻前顾后?”
李俶审视陈玄礼道:“老将军义胆忠肝,可知就算起事成功,将军一世英名,从此付之东流。”
陈玄礼神色坦然:“老臣既然敢与殿下商谋,早把身家性命、身后骂名、千秋史笔付诸脑后。”
李俶闻言侧身亲自倒酒,将其中一盅递与陈玄礼手中,道:“营行简陋,小王只得以此薄酒敬将军。将军不负唐室,小王在此许诺——千秋史笔,定亦不负将军。”
陈玄礼喟然道:“有殿下此话,陈玄礼,此生足矣!”与李俶相对一饮而尽。
当下二人细细谋划一通,陈玄礼告辞而去。
待陈玄礼走后,李俶出营帐,缓步朝李倓营帐走去。
当晚,二十余名胡人使节突然围住杨国忠,朝他诉苦说无食物,为军中士卒看见,齐说“杨国忠与胡人串通谋反”,其后,有人以箭中杨国忠的营帐,杨国忠见势不妙,忙向马嵬驿内逃命,以求陛下贵妃庇护,方至驿馆门口,便被士卒追上杀死,将其颅挂在矛上示众。
玄宗贵妃闻变惊惧不已,陈玄礼入内禀道:“杨国忠谋逆已被诛杀,愿陛下割爱,赐死贵妃。”玄宗不允,然六军不发,京兆司录参军韦谔跪 于玄宗面前,磕头不止,血流满面:“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玄宗无奈,遂命高力士引贵妃自缢于梨花树下。
杨国忠死后,士卒进而杀其子杨暄、韩国夫人。杨国忠之妻裴柔、幼子杨晞、虢国夫人与其子裴徽虽乘机逃走,但在陈仓县为县令薛景仙带人抓获并杀死。
此是为“马嵬之变”。千载以下,众史家对该变各执一词,莫衷一是。或云此变并无主谋,全因士卒哗变而起;或云主谋之人乃是高力士、陈玄礼或太子亨。
变 乱第二日,玄宗仍欲率军幸蜀,建宁王李倓与东宫内侍李辅国牵住太子马头,劝道:“逆胡犯阙,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兴复!今殿下从至尊入蜀,若贼兵烧绝 栈道,则中原之地拱手授贼。人情既离,不可复合!不如收西北守边之兵,召郭、李于河北,与之并力东讨逆贼,克复两京,削平四海,使社稷危而复安,宗庙毁而 更存,扫除宫禁以迎至尊,岂非孝之大者乎!何必区区温情,为儿女之恋!”周旁军士和百姓纷纷下跪求太子留下抗敌。太子终于应允。
李俶长跪御前,乃向玄宗辞行。玄宗瘫坐椅上,朝外挥手道:“天意如此,何必多言。”
李俶朝玄宗重重叩首:“孙儿深负圣恩,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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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嵬之变,本拟一笔带过,但思来想去 ,要写李俶,此处避无可避,虽已为前辈众人写烂,电视剧拍遍,仍然还是要写。
55、暮来浪起风转紧(一)

这是沈珍珠与素瓷避于秘室的第七日。
自遣散奴仆后,沈珍珠便由风生衣背负,在书房下秘室躲避。风生衣本就懂得秘室机关开启之法,李俶为防不测,也曾手把手教过沈珍珠。此处虽小且气闷,素瓷妥贴,置好被褥及日常用具,备足十余来的干粮和水,也不失为此非常时期沈珍珠产后休养的最佳场所。
秘室有两个通道,其一为书房书架出口,李俶入秘室由此进;其二,在秘室另有一门,挖通甬道直达府外,风生衣、木围等人多由此入。
沈珍珠便安心在此将养身体,风生衣带一干死士仍旧蛰伏于王府花园之中,三人商议妥当,待沈珍珠身子大致康复,便接应她逃出长安城,西行以与李俶会合。
前 三日王府风平浪静,原以为安禄山大军会立即杀到长安城,风生衣探听来的消息却是安禄山取下潼关后得意洋洋,尚未发兵来取长安。第四日,沈珍珠和素瓷在秘室 中亦能听见上方脚步声音杂乱无绪,人声沸动,物品被抢砸之音历历在耳,便知叛军已然入城,不仅王公府第,恐怕百姓之家现时也正遭烧杀抢掠。素瓷在下面吓得 面色苍白,只怕叛军找到秘室机关。所幸那帮人抢砸大半日,大概是再无油水可捞,终于全部散去。
第七日,沈珍珠虽未痊愈,但乘车马长途跋涉已无大碍,在风生衣潜入探望之际,便约好当日晚上,由风生衣备好马车,在甬道出口处接应她二人出城。
琢磨着天已黑,沈珍珠由素瓷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挑了件干净素净的裙子穿着,素瓷将一包金银软钿揣入怀中,她从未揣过这么多的银两首饰,沉甸甸的殊不好受,说笑道:“再不方便,我也得揣着,这一路过去,再没有比这个东西管用的了。”
沈珍珠笑笑问道:“那日临走时,我让你拿的东西,在里面吗?”
素瓷道:“当然没有忘记。”说着,又将那包裹从怀中取出打开绳结,在里头翻找一通,取出一只手指大小的小袋子,道:“小姐你将此物放在橱柜最底层,倒让我好找,是什么东西?”
沈珍珠打开口袋,取出里面的物什——经年未作一观,仍然宝光莹韵,在秘室烛光下润泽如新,果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珍珠。
“这枚珍珠虽然难得,但也算不上价值连城,不过,”素瓷道,“带着也好,不劳力,也很能换些银两。”说着便要截手将珍珠拿过放回包中。
却见沈珍珠微微一笑,手一错,让素瓷拿了个空,自己亲手将珍珠放回袋里,细细的藏在腰间。
这番逃亡吉凶未卜,这枚珍珠或能放上大用途——若万一被敌军所掳,安庆绪,不求他能放了自己,但若求他保自己清白,料不会不应。这,也是如今她对他,唯一可以凭恃之物,现下敌我泾渭分明,过往情义,她早已不敢卒想。对素瓷道:“我们快走。”
话 音刚落,素瓷忽拽她衣袖,手指上方,脸色乍变。沈珍珠竖耳倾听,也是大惊——上方隐约传来“轰”的开门之音,秘室入口书架之门已被开启!风生衣在甬道外等 候,此时不可能由书房入口进来;秘室机关本就十分隐秘,且就算侥幸找到机关,常人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弄清开启方法,莫非?
不及细想,沈珍珠俯身吹灭烛火,一拉素瓷,道:“快走!”伸手开启秘室朝甬道方向机关,素瓷仍不忘记赶紧将包裹再揣入怀中,与沈珍珠匆匆忙忙沿甬道向外奔去。
没有跑得多远,就远远听见身后错杂的叫嚷声,“跑了”,“快追”、“快追”!
两名弱质女流,拼命往前奔跑,只觉这甬道竟是如此之长,阴暗无光,遥遥并无尽头。跑了老长一段,沈珍珠产后初愈,实在跑不动,倚在壁上频频喘粗气,对素瓷道:“我跑不动了,你不必管我,自己快逃!”
眼见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素瓷一咬牙,上前将沈珍珠背在身上便往前走。沈珍珠急道:“你哪里背得动我,别妄送我们两人性命,你先跑,再让风生衣想法救我!”
素瓷大声道:“不行!要走一起走,要死一块死。我不能撇下小姐你!”说话间脚 下一滑,“哎哟”一声,两人均滚倒在地。素瓷负痛“啊”的惨叫,沈珍珠在黑暗中摸索到素瓷的脸,急问道:“怎么了?”
素瓷痛得牙齿咬得“咯咯”响,答道:“我脚崴了。”
沈珍珠跌坐于地,叹道:“莫非我们姐妹命该如此,如此捉弄我们,竟让你也不能逃!”
二 人正值绝望之际,忽听前方几步有人唤道:“可是王妃?”竟是风生衣的声音。素瓷如闻天籁,高声回道:“风将军,王妃在此!”说话间,浑然忘记自己脚崴不能 行走,“轰”的站立起来就要往前冲,谁知脚踝剧痛,生生向前扑去,身子一软,已被人接住,抬头双目正与风生衣双眸相撞,那双眼睛深邃无底,原来竟是落入了 他的怀中,不禁双颊绯红,所幸甬道黑暗,无人看见。
却听风生衣道:“属下在外久等不至,特来接应王妃。”
沈珍珠喜道:“如此甚好,有劳将军!追兵已至,我们须得从速逃离。素瓷脚被扭伤,烦请将军负她出去。”
风生衣应了个“是”,顺手打横将素瓷抱起,另自有跟随在风生衣身后的死士上前负起沈珍珠,一行数人急急往前行。
其实此地离甬道出口已然极近,瞬息之间已走出甬道,眼前天地乍宽,这甬道出口原来是一处不起眼庭院的侧墙。
沈珍珠长久未呼吸新鲜空气,此时见月朗星稀,清风徐来,分外觉得人生美好。
风生衣道:“马车在院外角落等候,王妃请速上车。”说毕“唿哨”一声,院头跃下几名黑衣蒙面人,与先前接应沈珍珠的一样均是死士,共有五人。风生衣对五名死士团团揖礼道:“愚兄护送王妃西行,这里交予各位兄弟!”
五名死士弯腰回礼,齐声道:“我等誓死效命。”
风生衣点头,朝五人一一望去,话语干涩:“诸位兄弟请放心,你等家眷,殿下自会妥善安置。”
言毕,扶起素瓷,领沈珍珠朝院外急急走去。身后,已由甬道冲出数名叛军士卒,那五名死士各自拨出兵刃,冲上前与他们厮杀起来,只求拖延时间,以利沈珍珠顺利逃走。
沈珍珠泪水充盈眼眶,不忍回头再看,以死士之命,换她之命,她之命妗贵如此?然对于父母妻儿,每一个人的命都是宝贵无二的。
风生衣安顿沈珍珠和素瓷坐上马车,猛勒马缰,方低声喝道“王妃坐稳”,忽听四面马蹄声卷席而来,风生衣面色倏的一变,院外各处巷道吆喝之声四起,无数带刀重甲的兵卫蜂拥而入。一名状若领头的兵卫挥刀喝道:“广平王妃在此,活捉者,重重有赏!”
风 生衣浓眉紧收,奋力扬鞭,那马吃疼,奋蹄长啸,朝涌来兵卫撞去,眨眼间便将两名兵卫踏入脚下。风生衣袖手一扬,夜空中寒光暴起,锋芒毕现,嗤嗤嗤之声不绝 于耳,瞬间一大排兵卫身中暗器,倒地哭嚎,顿时打开一个空档,风生衣挥剑左右斩杀,那些兵卫已得了要活捉沈珍珠之命令,有所避忌,风生衣剑光到处,当者披 靡,数名死士由院中冲出,近身杀敌,顿时让风生衣杀开一条血路,那马在厮杀中也多处受伤,更是烈性大发,只是发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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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周六)休息,不能更新了,见谅。
56、暮来浪起风转紧(二)

马 车奔出巷道,已达长安城大道之上,四面凄凉少人行,唯有百来骑兵卫紧紧跟随马车追赶。风生衣心知今日凶险万分,只能尽全力而为,当下再挥马鞭,然马车负 重,追兵越逼越近。风生衣回首朝后掷出一把铁莲子,这些铁莲子虽然不过黄豆大小,但经他以二十余年功力掷去,威力极大,追得最近十来骑马上的兵卫纷纷应声 倒地。
风 生衣方微松口气,忽听身后刀声袭来,隐隐夹有风雷之音,直取他背心大穴。仓促中不假思索,头也不回,反手一撩,却像背后长着眼睛一般,剑尖直指那敌人的脉 门,登时把这偷袭的一招解了,解招后剑势立变,朝那人横劈过去,那人手臂中剑,“当”的一声刀已掉落,风生衣再回身一脚踢去,将他重重踹落下地。
身后有兵卫将那人扶起,急声唤道:“薛将军怎样?”
风生衣冷冷一笑,什么将军,安贼手下脓包甚多!仍是策马急驰,方未行多远,又听得身后有兵刃之声袭击,当下想也不想,依样画葫芦,剑尖仍朝背后人脉门刺去,谁知那人竟然避也不避,腕中一滑,风生衣一剑已然无声无息的落空。风生衣心头大震,情知此番已遇生平劲敌。
回头望去,此人已回身跃坐马上,身着藏青长袍,下摆暗色云纹,缓缓浅浅地在风里波动,面色清冷,目光如寒冰冷刃,静默宛如青钢神像——竟是安禄山次子安庆绪!
风生衣游目四顾,只见前方尘头大起,无数骑兵向他疾驰而来,均是身着贯甲,闪闪发光,应是安庆绪麾下赫赫有名的飞骑兵。
风 生衣素知安庆绪剑术高绝,不想今日他竟亲自到此捉拿沈珍珠,只此一人已然难以应付,更何况还有万千追兵。当下心念一转,勒马止步,睨眼对安庆绪道:“我道 是谁,原来竟是安将军亲临。素闻将军剑术并世无双,不想今日还要倚多为胜。”其实安庆绪剑术称不上“并世无双”,风生衣此言只为激他,心知以安庆绪之脾 性,就算明知是激将之法,也会乖乖上钩。
果然安庆绪收剑冷冷答道:“你不必激我。安某认识冯大人已久,也没料到大人有这样一身卓绝剑术,安某正想讨教。”
风生衣立即接言道:“冯某也正有此意。你我一人一剑,今日杀个痛快,若分出胜败,安将军该当如何?”
安庆绪道:“你何必明知故问。若你胜了安某,安某二话不说,送你与王妃出城;若安某侥幸胜大人一招半式,还请留下王妃之人和你之性命!”
沈珍珠在车马听得心中难受之至,掀帘唤道“风将军”,风生衣见沈珍珠眸中潋潋清波,关切担忧之至,心中微为感念,立时抱剑道:“王妃勿为属下担忧,若不安保王妃平安,属下也无颜再见殿下。”抬头对安庆绪道:“还望将军一言九鼎。”
安庆绪伫立马上,一动不动,听了风生衣的话,随手拿起马上备用缰绳,朝天抛去,手起剑落,缰绳断为两截,悠悠晃晃落到地上。此意已然十分明显,不仅他会遵守诺言,若其他兵卫将军不听号令,亦如此绳。
安庆绪和风生衣各自下马。星月疏朗,天空飘过一缕云际,黑压压的兵卫伫立两侧,屏声静气,静待这惊天泣地一战。
安庆绪与风生衣相对负剑而立,全神贯注凝视对方,久久不动。
突 然间,风生衣剑锋一颤,喝道:“来了!”剑尖吐出荧荧寒光,倏的朝安庆绪肩头刺去。安庆绪长剑一引,如盘龙疾转,剑锋恰对着风生衣的胸膛。风生衣出手如 电,宝剑突然往下一拖,化解安庆绪的来势,剑柄抖动,反刺上来,剑尖竟上刺安庆绪双目,安庆绪横剑一推,又将风生衣剑封了出去。二人双剑相交,相持不下, 但见天地间剑气纵横,剑光耀目,两人辗转攻拒,竟然斗了两百余招,沈珍珠虽不懂剑术,此番看去,也知道当年在回纥李俶与安庆绪比剑,安庆绪实是手下留情, 并未露出全副功夫。
再斗得百余招,忽听风生衣猛喝一声,剑法骤变,犹如惊雷骇电,接连出击,令安庆绪措手不及,众兵卫看得目眩神摇,酣斗之中,忽见风生衣猛力一冲,长剑倏的指到安庆绪面门!
素 瓷欢叫出声“风将军赢了!”谁知话音未落,却听安庆绪叫了声“着!”看也未看清楚,只见交缠中两个人影猛然聚合、急旋、分开。安庆绪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 的冷笑,长剑浴血,傲然独立。风生衣面上全是不可置信,纹丝不动片刻,忽的闷哼一声,腰肢弯下,勉强以剑撑住身体,左手捂住右胸,丝丝鲜血沁出。
原来,这是安庆绪有意卖了破绽,引得风生衣剑招使老,然后猛施杀手,令他无法撤剑防身遭受重创。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此时胜负已诀。
安庆绪拭剑回鞘,朝身后挥手,听得“扑通”几声,几样物什被兵卫掷于风生衣面前。风生衣一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竟是那五名死士的头颅。沈珍珠是下马车来观二人之战的,何曾见过这等惨烈场面,身子摇摇欲坠,勉力扶住车辕才不致于跌倒。
正在这时,从安庆绪身后闪出一个人影,弯身跪于安庆绪面前,腆脸道:“奴婢向晋王讨赏。”安禄山已在洛阳自称雄武皇帝,国号大燕,封安庆绪为晋王,故有此称。
沈珍珠听那声音十分熟悉,仔细瞧去,不禁忿恨交加——此人竟是王府总管张得玉!恍然大悟,怒喝道:“张得玉,竟然是你!你出卖了我们!”
张得玉奷笑道:“王妃须怪不得老奴,要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大燕皇帝英明神武,老奴此乃投效明主。”
安庆绪正眼也不瞧张得玉,身后侍卫拿了沉甸甸一包银两递与张得玉,说道:“去罢 ,这是晋王赏你的。”
张得玉却不受那包银子,跪地朝安庆绪禀道:“老奴不为金银,只求晋王赏老奴一个差使。”
侍卫喝道:“大胆,晋王面前,岂有你说要、不要的份!”
安庆绪却缓缓开口道:“你自去找京兆尹崔光远,让他给你个官职。”张得玉喜之不胜,连连磕头拜谢而去。沈珍珠听言只是心惊,京兆尹崔光远?安氏已入长安城,他竟仍任原职,想来已是投敌,一时间失望之至。
57、谓言可生复可死(一)

风生衣忽的身子一颤,喷出大口鲜血,脚下瘫软,单膝跪地,以剑撑身,不甘的抬头瞪着安庆绪,摇晃著又站立起来,说道:“冯某愿赌服输,安将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王妃只是女子,望将军勿要难为她。”
安 庆绪瞟他一眼,冷冷说道:“你一身超绝武艺,若是取你性命,实是可惜;若不取你性命,料你不会真心降服。今日之比剑,非是你剑法不精,实乃时也势也,你处 于劣势,心中焦臊,方会落败,否则,再斗三百余回合,也不知鹿死谁手。本王敬你是条好汉,准你自绝于此,以向你家主人谢罪。”这素是安庆绪用人之道,若不 能为其所用,亦不能为他人所用。
风生衣抹去嘴角血迹,撑剑艰难答道:“是非转瞬逝,成败舆歇皆于天,安将军怀枭雄之志,却行虎狼之事,冯某方是真正惋惜。”
安庆绪面色一凜,道:“旁观之人,莫问局中事。冯将军,该上路了!”
风生衣不再多言,侧身遥向沈珍珠半跪道:“王妃,请恕属下无能,愧对殿下,冯某就此别过!”说毕,长剑一横,便要引剑自刎。
“且 慢!”沈珍珠由马车旁疾步走出,立于兵马围困的正中位置。举止安祥镇定,沉肃坚毅脸上挟着一股慑人气魄,在场兵卫见之均是心神倾夺,只觉面前女子用美兮美 妍形容亦是太过牵强薄弱,竟是绝代风华,如仙似神。惟有仙,方有她这般容颜;惟有神,方有她这样气度。一时四面里寂静无声,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猛的听她一声断喝,众人方如梦初醒。
“大唐广平王妃在此!风将军,你乃大唐之将军,本王妃没有下令让你死,你怎能听从叛臣贼子号令,就此赴死?”
风生衣剑已架于颈上,听到她的话,怔了怔,缓缓放下剑,说道:“王妃所言甚是,小将唯王妃之命是从。”
沈珍珠朝向安庆绪,慢慢张开手掌,说道:“将军可还认得此物?”
安庆绪不动声色,那枚珍珠在她手心,柔光四溢,令暗夜失色,眸中只在刹那间掠过惊异,淡淡答道:“认得。”
沈珍珠轻轻一笑,扬声道:“当此众多将士面前,将军可记得昔年曾为这珍珠许过什么承诺?”
安庆绪道:“大丈夫一言九鼎,王妃当年对本王母亲有救命之恩,本王曾允诺过你——持此枚珍珠,可向我要求三件事,我绝不能拒绝!”
沈珍珠直视着他:“将军果然重信,如本妃未记错,尚可向将军提出两件事!”
安庆绪凝眸看她,答道:“不错!”
四周兵卫不禁微有哗然,胡人最重信诺,不知这广平王妃要提出什么条件让晋王答应。若是狮子大张口,要晋王退兵放她逃走,或是更狠毒一点,要晋王自刎于她面前,那岂不是糟糕之至?
“晋 王,晋王,”一名将军打扮的由兵卫扶持瘸拐着上前,急急对安庆绪禀道,“晋王切不可听从这女人之言,陛下已严令活捉广平王妃,万不能放她走!古语道,唯女 子与小人难养也,如果大事为重,过往区区诺言,不必当真!”风生衣见此人手臂受伤包裹,便知就是方才偷袭自己不成的所谓“薛将军”。
安 庆绪双目一番,怒道:“薛将军是要本王失信于一女子,失信于天下么?你要本王何以立威,何以服众!”呼喝左右 道:“薛将军身受重伤,扶下去歇息!”早有亲随侍卫将那薛将军半搀半拉的拖下去。薛将军仍嚷嚷道:“晋王擅自作主,陛下必会龙颜大怒!”安庆绪怒喝道: “再有啰嗦,立斩不赦!”那薛将军闻言立时住口。
沈珍珠方合掌收回珍珠,朝前走几步,将珍珠递与安庆绪面前,道:“本妃今日将珍珠还与将军,余下的两件事,请将军今日一并办到。”
安庆绪默默接过珍珠,扭头不再看她,只说道:“你莫要逼我。”这句话说得极为低微,唯有沈珍珠一人听到。
沈珍珠腹中酸楚:我怎会逼你,我怎会逼你做完全不能办到之事?你虽为安禄山之子,我也知你不能事事率性而为,安禄山也未必视你为亲子。她抬头莞尔一笑,对安庆绪道:“这第一件事,是请将军放过冯将军和我的婢女,任由他们西出长安城,不知将军可否答应?”
安庆绪稍作思索,断声答道:“这二人既非王公贵戚,也非唐室重要官员,无关大碍,本王可允诺你放他们走。”
素瓷听见此言,从马车中爬出,重重摔倒在地,昂首高声喊道:“不,我不走,小姐,我们说过的,要走一齐走,要死一齐死!”风生衣也咬牙道:“王妃此命,属下宁死不从!”
沈珍珠柳眉倒竖,满面怒容,喝斥道:“是否本妃之命,你们现下可以不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安将军是本妃故交,不会为难本妃。回去转告殿下,珍珠无须他再为劳心!”
素 瓷万般无奈,眼见沈珍珠执意要自己与风生衣离开,竟连同生共死也不可以,且听了沈珍珠之话,心中又存侥幸,安禄山既然说要活捉沈珍珠,短时间内不会取她性 命,而她素知安庆绪对沈珍珠的情意,亦觉得他不会为难她。不如及时找到殿下,方能让殿下尽早从安庆绪手中将沈珍珠救出。当下涕泪交加,对着沈珍珠重重叩 下:“素瓷先别过小姐。”沈珍珠恻然道:“你我姐妹,何须行礼大礼,快走罢。”
风生衣身上鲜血已流满半边衣襟,全凭着一股毅力强自支撑。安庆绪朝左右道:“给冯将军裹伤。”几名侍卫一愣,大有不情愿之意,安庆绪冷冷道:“我既允下诺言,就要让此人活着离开。”侍卫方七手八脚上来,替风生衣涂上金创药,胡乱包裹好伤口。
风生衣气色方微微转好,也不言谢,一瘸一拐走近马车,将素瓷扶入车中,回首向沈珍珠拜下道:“冯某今日苟且偷生,誓会再救王妃出虎穴。”
安庆绪道:“本王随时恭候将军。”
风生衣再不多言,自己仍充作马夫,狂唤一声“驾”,那马长蹄一跃,飞骑兵让开一条道路,转瞬间马车已离众人视线,素瓷呜咽之声仍由马车内悠悠传来。
58、谓言可生复可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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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绪望向沈珍珠,冷冷问道:“第二件事是什么,尽管道来——不过,你休想本王放你走!”
沈珍珠忽的展颜一笑,安庆绪只觉此笑极为怪异,象是伤感,又似决绝,那双眸子顾盼之间,光彩照人,竟不逊于自己手中的珍珠。一瞬间他心中似是转过千百个念头,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过,只有丝丝从未有的茫然。
沈 珍珠退后两步,环顾四周密压压的兵卫,扬声道:“这第二件事,便是我要你——一剑杀死我。”她声音虽然不大,但咬字清晰,兼之众兵卫一直疑惑这广平王妃所 要求的第二件事是甚么,听她突然开口说话,都是大气不敢出,时刻她的话,一字一句,字字掷地有声,均清清楚楚落入在场每名兵卫的耳中。
安庆绪拿剑的手一滞。
四下兵卫这下倒皆是释然,均觉今日虽不能活捉这广平王妃,但亦然没有让她逃跑,总算可以覆命。不过,众人心中又隐隐惋惜,若要这神仙一样的女子殒命当场,实是难以下手,不知晋王可能下手?
沈 珍珠立在对面,含笑望他。这似乎确是最好的办法,安禄山荒淫好色,下令活捉沈珍珠本就不存好意,这一点,沈珍珠早已料到,只是有意不向素瓷和风生衣说明, 留了希望给他们,方能让他们听命逃走,唯有死,于她沈珍珠,方保清白之躯;于安庆绪,既然不能放走她,那么亲手杀死她,如同杀死诸多留在长安的皇族一样, 虽不如活捉令安禄山满意,也足可向安禄山交待。
此时夜色渐浓,月波流转,山黛空蒙,沈珍珠一身素衣高髻,全身上下无一处珠环玉翠,清馨幽逸,晃若月中仙子风临凡间,在场众兵卫均觉此景似是笼着几分仙境般的朦胧,如梦似幻,遐思连绵。
“一剑刺死我,你我再不相欠,教我死也瞑目。”沈珍珠定定的看着安庆绪,似是催促。
安庆绪从不知手中的剑如此沉重,仿佛有千斤万钧,提不起来。
望着对面的她。
自从那年回纥一别,已是殊途难以同归。他一意的跟随父亲,为谋夺大唐江山日夜筹划。
他训练出铁血无情的飞骑兵,任天地哭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亲率万千将士,半年来攻城掠地,由范阳直取长安,不停的杀、杀、杀,唐军也好,老人也好,妇嬬也罢,他挥一挥手,天地为之战栗,江河遍染鲜红。他杀红了眼,心毫无触动,仿佛自己已成杀人的机器,机械的重复一个动作,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直冲着西京的龙位杀将而来。
他为什么不能动手,他凭甚么不能动手?
她是谁?
她是他人的妻子,他人的母亲,他人的……
一切早已不属于自己,为何自己还是执念于此。
今生已矣。干干净净的了断,就如她此际明净的眸子。那眸子里,没有他,只有他。
安庆绪一声暴喝,长剑出鞘,半空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光弧,众兵卫眼前只是一花,再一回神,已见那剑已正正刺入沈珍珠的胸口。
沈珍珠面上现出痛楚之色,鲜血慢慢沁出,轻轻呻吟一声,却还抬头冲安庆绪淡淡微笑一下,低声道:“谢谢你,安二哥。”身子缓缓向后倒下。
前尘往事翻涌而来。
推开沈府朱红大门,一只键子掠过,他扬手一抓,正落入他的手头,她清亮无暇的眼珠瞪着他……
她吵嚷着泛舟,湖光潋滟,波平如镜,他说:“不知十年后再游此地,该是如何?”十年,十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他竟是错过了……
他得知她和慕容林致出嫁,狂嚎着要直杀长安,数十名侍卫挡不住他,父亲重击后脑将他打晕,捆绑在府。他以为自己心心念念的是慕容,其实深心是重重恐惧,那明媚的笑,让他心灵沉静的笑,从此远离……
失去了,拿不回来。自己竟是蠢不可及。
金城郡那夜,他尚能由她眸中看到踌躇,再至回纥,她的眼里已全然没有他。李俶一举一动,莫不牵动她的心、她的眼。
就在那一时,他灰了心、冷了意。
这世间的爱已全盘错过,那就只有恨,只有无穷的黑暗,无尽的杀戮。只有那高高在上、眩目夺神的帝位,值得他倾力而争。
然而,他为何要夺帝位?只为那万众瞩目,生杀矛夺只在一已之手,还是,他明知她的夫君将承帝位,心中忿恨?李俶乃是皇孙,日后天下之主,莫非他安庆绪便做不得天下之主?
得知捉拿她的命令,他为何要亲率兵卫而来,他深心中,究竟是想她生,还是死?
她终在自己面前倒下了,她面色惨白,血流不止,她很快便会死去,消逝在自己的生命里,和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一样,仿佛从未出现一般。
是他亲手杀了她,用他的剑,就这样轻轻一剑,和杀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一样,她娇弱的身躯只须承受这样一剑。
他以为自己的心已是铜铸,千锤百打毫不动容,此际却分明有种苦苦的感觉泛上胸口,再泛上心头时,竟由苦,变成痛,痛的无法压抑,痛的无法自持。
回首,似是长长一生,而在旁人看来,不过是电光火石之一瞬。
他情不自禁迈前一步,伸臂挽住她缓缓下坠的腰肢,她的身躯轻盈,因为她体内的血在渐渐流失;她面上还含着笑,她可后悔死在自己手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亲密的抱着她,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心中痛感,愈来愈强。他禁不住仰天狂嚎,众兵卫见他面容惨痛狰狞,如受重创,均是赫然惊诧。
沈珍珠幽幽阖上双目,手缓缓垂下,一片飞笺由她袖中掉落,沾染她的鲜血,分外娇艳,在夜空下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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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注:因本人电脑问题,部分精彩评论无法加精,待下周修好电脑,一并补上,望谅解。
59、 孤灯不明思欲绝(一)

李俶与李泌并肩阔步迈入元帅府。
自马嵬与玄宗分道后,太子率麾下千余人朝西北而行,道路多艰,经新平、永寿、乌氏驿、平凉郡,于七月初九抵达灵武。七月十二日,在辞过右仆射裴冕诸人五次上表后,太子终在灵武城南楼即位,是为肃宗,改年号为至德元年,遥尊玄宗为太上皇。
七月二十日,肃宗诏令广平王俶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手绾兵符,统帅诸将,招募兵马,以图克复两京。李泌为待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辅佐李俶。
李泌为唐室旁系宗室,与肃宗同辈,少以聪敏,博涉经史,精究易象闻名于世,曾以布衣与肃宗相交,后受杨国忠排挤,隐于山林。至肃宗即位,受其诏令,翩然而至。
此时之李泌,年届四旬,虽极受肃宗信重,却仍着白衣布履,不肯穿紫袍,神清气朗,状似方外之人。李俶却知此人进能涉尘世、洞世事、达天下、游刃有余,退能避山林、绝富贵、知天时、无欲无求,实是当世高人,故对他极为尊重。
这元帅府设于肃宗行在之内,只是一进的小小庭院,甚是简陋,却也是灵武地方官员竭能全能操办的。
当日两人甫入元帅府,便有帐下记事参军呈上头一日征蓦兵马的名册。李俶翻看一番,点头道:“短短十日,已蓦集士卒三万人,马四千匹,实堪可喜。”
李泌道:“叛军残暴,如今天下归心于唐室,讨贼之声不绝于耳,殿下仁厚宽淑,百姓纷纷投靠,也是当然。”
李俶道:“先生夸俶过甚,俶忝居元帅一职,还望先生多加指点。”
李泌若有所思,含笑对李俶道:“殿下气度胸襟,本就让人折服。臣只有一事要在殿下前聒噪几句。”
李俶忙道:“先生请赐教。”
李 泌见四下无人,方缓缓道来:“我见殿下常于处置政务之时,面上突有惆怅之色,或偶尔在府中长吁短叹,虽规避人前,但心神不属,历历可见。殿下并非为国事踌 遗躇不前之人,不知殿下所思何事,所忧何人?臣听闻殿下正妃沈氏被留置于西京,莫非殿下为此事忧虑?若是为此,殿下抛不开儿女情长,也枉费臣在陛下面前力 誎殿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我只道建宁王跳脱任侠,虽才华过人,难当帝王之责,却未曾想殿下亦重儿女之情,轻家国之责。”
李 俶心绪繁杂,对李泌之言,既有折服、赞赏,也有感激、忧愁。立元帅一事之过程,他早就心中有数,张妃和李辅国在肃宗面前一力保举李倓为元帅,因为二人均认 为李倓更易为控制;肃宗也有此意,因为这一路西行,李倓健朗多谈,多有建树之言,倒让郁郁寡欢的李俶相形逊色。唯李泌力劝肃宗立李俶为元帅,一来李俶比之 李倓更有“有为”之心,二来李俶为长子,兼代肃宗任过潼关元帅,更能胜任,且以长子为元帅,其它诸子亦无闲言可说。然自从离开长安,沈珍珠消息沓如黄鹤, 每日见到李适,均是心神俱伤,更有层层后怕渗入心头,竟然不敢卒想。
又 听李泌接着说道:“殿下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诸将倚附,百姓仰赖,一举一动,万众瞩目,若殿下端于儿女之情,必然荒于政事,此其一;古人有言,‘上有好 之,下必甚焉’,长此以往,效法者只怕众矣,此其二。望殿下能从此收回儿女之情,以前朝为鉴,专于政事,则臣下和诸将幸甚。”
李 俶听到这里,又觉得有些不奈,心道你做世外高人,一生不识情爱二字,哪里明白这两字是说抛便可以抛的。但仍是十分感触,应知这一番话唯有李泌才能对他说 出,其它人等,就算是父子兄弟,也不能讲得如此透彻深邃。于是他强自将忧虑压制心底,俯身拜道:“先生之言,俶受教匪浅,俶只可答应先生——尽力而为!”
李泌闪身不受拜,淡淡笑道:“我实不知天下芸芸女子,美丑俊秀,清浊敏钝,有何区分?他日都莫若黄土一抔,大丈夫立身处世,该是放手而为,岂能受此羁绊。”
李俶却道:“先生若见过俶的妻子沈珍珠,便知她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
李泌嘿嘿一笑,不以为然。
正说着,严明经通禀后走进来,向李俶呈上一封信函,附耳低声道:“长安密件。”
李俶深望一眼李泌,坦然笑道:“长安城中本布有大唐眼线,此事在长史面前也算不得秘密,严明,你日后不必如此避讳。”
严明忙答应了。
李 俶撕开火漆封口,方取出信笺,便觉今日之密信大异往常——乃是两张信笺,其中一页蘸着星星点点血迹,恰似红梅傲雪,缕缕熟悉的幽香透过那信笺,悠悠入鼻而 来。李俶身子情不自禁微有颤动,隐隐不祥之感步步袭来。勉力稳住心神,将心一横,率先将此页纸展开,刹时平地里打了个寒战,全身冰凉,头脑恍惚,如入虚无 梦中。
“遥遥山上亭,皎皎云间星,远望使心怀, 谁云江水广。”
他当日在宫中侧殿匆匆写就,亲手交予风生衣道:“务必传与王妃。”
再没有比自己笔迹更熟的字,再没有比她衣襟幽香更让人沉迷的气味。
他的心猛的收缩一下,望向手中信笺的目光竟而透出迷惘,惟有那血迹触目惊心,红梅妖娆狰狞,他霍然立起,却四肢无力,摇晃不稳……
身旁的李泌和严明见他脸色猝然发白,细汗密密由额角涌出,均是愕然失色,倒是严明素知李俶,忙上前一把微扶住李俶,道:“殿下,莫不是王妃……”
一语惊醒李俶,他抛下手中血笺,随手抓起另一页信笺,欲要展开阅读,然而指尖颤动,竟是连捋几下,方将那薄薄信笺展开。
严 明的心已提到嗓子眼,见那封信上不过寥寥数字,也不敢探头去瞧到底是写的甚么,李俶却紧紧盯着那笺纸,翻来覆去的看,再瞧那双眼睛,已不是那日在便桥欲斩 自己时的赤红,仿佛直直空空,又仿佛剧痛难禁,只让他这名武将不懂和心惊。他见李俶静默当场,良久身子纹丝不动,正要再唤声“殿下”,衣袖被人一扯,回头 李泌在身后朝他缓缓摇头,他只得拼命忍住,三缄其口,眼睛却眨也不敢眨的盯着李俶。
忽见李俶朝前晃了一步,踉跄着扶住身侧桌案,稳住身形,严明惊呼声尚未出口,听到李俶“哦”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60、孤灯不明思欲绝(二)

琴声如飘渺烟波,似乎由不远处传来,又好象是来自漠漠天际,时而清越和雅、时而婉转缠绵,时而洒脱空旷……无处不至、无所不在,如浮云荡邈,若空缀清泠。
沈珍珠便在这悠扬琴声中慢慢苏醒过来。头顶是华美帐帷,数十绺淡蓝锦带流苏四角垂下,钩悬冰绡,帘挂明珠,四面雕梁绣彩,气象甚是堂皇富贵。玉阶之上,朦胧一名女子背影,华服高鬓,身材曼妙,正抚琴而奏。
沈 珍珠轻轻嗯了下,那女子耳尖,立时停下弹奏,裙裾随风掠过,翩翩然已至沈珍珠床侧,沈珍珠方始看清此女子,二八妙齡,颜容艳丽,美若天人,沈珍珠虽是女 子,见之也不由心旌摇荡。此等浮华炫丽,总不是自己已经魂归离恨天,魂魄已抵天宫玉宇?沈珍珠抚胸口,仍是隐隐刺痛,遂将此荒唐念头放诸脑后,深知自己并 未死去。
那女子见沈珍珠醒了,轻启皓齿,嘤嘤笑道:“沈妃姐姐昏迷一个多月,总算醒了过来。”见沈珍珠满面愕然,接着说道:“我姓张,名涵若,姐姐今后唤我涵若便是。”
见沈珍珠要起身,上前轻扶着她道:“姐姐重伤未愈,还是卧床休息为佳。”
“涵若,”沈珍珠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声音艰涩嘶哑,她不由苦笑,又得卧床休息,从生产以后,自己仿佛便与床打上了不可解的交道。“是你救了我?”
张涵若摇头笑道:“不是我。小妹只是受人之托,将姐姐你置于我这里照料而已。”
“那这是何处?”沈珍珠疑惑着,安庆绪那一剑寒光凛冽,此时犹在眼前。
“此处原是太子别苑,姐姐所在是太子良娣居室。”张涵若微笑答道。
沈珍珠方知此处似曾相识之感由何而来,她过去也曾被邀来过太子别苑。心中对面前这位张姑娘的身份更为惊疑,她是何人?她开口便称自已为沈妃,想已知她身份。长安已乱,她为何能居于太子别苑?到底是谁救的自己,谁托她照料自己?
“姐姐不必惊异,”张涵若见沈珍珠面现讶异,爽然一笑道:“涵若就实话实说了吧。是安庆绪托我照料你的,至于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沈珍珠一怔,但见张涵若喜笑嫣然,似是知晓安庆绪与自己之间的瓜葛,却无任何异状,若无其事的说道:“姐姐不必有所顾忌,我与安庆绪虽是未婚夫妇,其实我们二人正是他瞧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他不想娶、我不想嫁,无奈迫于父母之命,能拖一日是一日。”
沈 珍珠见此名唤张涵若的女子美艳聪颖,实是世上少有,让自己亦有自惭形秽之感,放诸世间任何一个男儿,恐怕均求之不得,不知安庆绪为何还瞧她不上;安庆绪的 品貌武功,也是万中无一,不知为何偏偏不入张涵若之眼,直叹世间事真是造化弄人,奇怪支离。想起她的姓氏,忽有所悟:“当年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大人,莫非是 姑娘的……”
张 涵若眸中晶亮,掩口点头笑道:“姐姐果然绝顶聪明,难怪安庆绪对你如此难以割舍,张守珪正是小妹祖父。”原来,当年安禄山仅是张守珪手下一名捉生将,由于 骁勇善战且善揣张守珪心思,为其赏识,收为养子,渐而重用,无张守珪,便无后来身兼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开元二十七年张守珪因谎报战功被贬,安禄山虽表面 与其摆脱干系,私底下仍是极为敬重张守珪。且张守珪任节度使多年,虽然被贬,实则仍将幽州及周旁诸郡军政大权操纵在手,此番叛军之中,定有张氏之兵力。虽 不知其势究竟有多大,但从安庆绪与张涵若之婚约上看,绝不可小觑。难怪张涵若敢将自己暗地收纳,一来无人会料到安庆绪有此一着,二来无人敢来搜索。
沈 珍珠病后说话吃力,倒是张涵若性情爽朗,颇有将门虎女之风:“长安城方被攻下,陛下(指安禄山)便派人接我赶到长安,要为我与安庆绪择日操办婚礼。那日安 庆绪将浑身是血的你偷偷抱入这别苑,那神情把我吓得心惊肉跳,不过他别的不行,医术倒真是高明,忙活半夜,总算把你救活。”沈珍珠听着只是暗自叹息,既然 杀我,又何必救我?如今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躺在这里,你到底意欲何为?这样想着,胸口的痛渐渐加重起来,不禁捂胸蹙眉。
张涵若看在眼里,从床畔一只碧玉小瓶中取出两枚丸药,喂与沈珍珠吞下道:“安庆绪说过,他那一剑已刺穿你的肺叶,以他之能,只能保你性命,不能保你痊愈,你日后须得时时谨慎小心,不可伤心忧劳过甚,不然轻则有气喘之症,重则危及性命。”
沈珍珠默默吃下药,不得不问道:“安庆绪呢?他到底想将我怎样?”
张涵若放下药瓶,想了想,似是想起某件好笑之事,面上忍俊不禁:“他自从治好你以后,就再也没来过。我瞧这形势,并不止你要问他想怎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当怎么做。”
正在讲话间,一名侍婢叩门禀道:“小姐,薛小姐到府拜访。”
张涵若一听便着急出去,对沈珍珠道:“姐姐歇息,小妹出去一下,那丫头古怪精灵,再不出去,只怕她就窜到这里来了。”
哪想话音未落,一个娇小的身影已闪入内室,娇声说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不然都不知道张姐姐又在人后说坏话。”来者只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女孩,身量未足,俏细脸儿,小小的鼻子,极是可爱。她看见卧于床上的沈珍珠,不由嗔道:“原来张姐姐有了新朋友,就不理老朋友了。”
张涵若对她颇有些无奈,说道:“你没见这位姐姐身子不适卧病在床?”又对沈珍珠道:“这位鸿现姑娘,是右路将军薛嵩的大小姐。”
“哦, 这位姐姐病了?”薛鸿现一窜而上,握住沈珍珠的右手,道:“姐姐看着面善,姓甚名谁?我好喜欢姐姐。”沈珍珠右手经她一握,忽觉一股暖流由手心奔涌而上, 缓缓行遍全身,原本胸口疼痛,此时竟大有缓解。沈珍珠虽不懂武功,但往常曾听李俶提过,便知薛鸿现此时用的是极上乘的内功,虽不知她的功力与风生衣、安庆 绪相较会是如何,也不禁暗自吃惊,想这小小年纪的女孩竟是深藏不露,怕不仅是叛将之女这样简单的来头。但无论如何,仍对她好感大起,觉得与她甚是投缘,于 是慢言细声的将自己名讳讲给她。
薛 鸿现果然欢喜,伏在沈珍珠床旁不着边际的东问西问,经得张涵若多方催促,说是沈家姐姐身子不适,她才极不乐意的撅嘴告辞,临走时还向沈珍珠道:“沈姐姐, 明日我再来看你。”沈珍珠笑着点头。张涵若方揽住薛鸿现的肩头,一再告诫说沈珍珠乃是安禄山要抓之人,万不能将今日之事告诉他人。薛鸿现嘻嘻着答应了。
“薛家妹子年纪虽小,便知事明理,决不会出去乱说,姐姐尽管放心。”待薛鸿现走后,张涵若对沈珍珠说道。沈珍珠点头,心道只怕连你也不知,这女孩竟是闺阁中的奇人。
张涵若吩咐侍婢侍候沈珍珠用过膳后自行离去。
沈 珍珠险死还生后醒来第一日便见了两名世间奇女子,一个美艳爽利,一个身怀奇功,方知自己往常真是见识太少,即使这两名女子身在叛军之中,仍是出污泥而不 染,别为奇葩,可赏可爱。只是由来女子命运多粲,这般红颜如花,不知将来流落在何家。想到此处,惊觉自己经历一番生死之后,竟多了些对人生命运的悲观念 头。
外面日头渐暗,沈珍珠此时愈发思念李俶和自己那嚅嚅待哺的儿子,他们身在何方,几时能召集兵马,重返长安?室内一支巨烛燃尽而熄,仅余的另一支光线晦明。李俶,李俶,当日一别竟已半年有余,再作相逢又该是何时?切莫已红颜尽、鬓如霜。
她倚着床头慢慢睡着。
寂寂良夜,一个黑色身影悄无声息跃入室内,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
“珍珠,我该拿你怎么办。”他深深凝视她睡容,喃喃问她,更象是问自己。
61、路隔星河去住难(一)

转眼间沈珍珠在太子别苑已滞留一月有余,虽胸口尚偶尔隐隐作痛,身子却已然基本痊愈。
张涵若、薛鸿现闺中说话时,已将唐太子在灵武继位,李俶任元帅诸事均告知了沈珍珠,让沈珍珠终于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在休养的大量空闲时间内,沈珍珠得以静静回思变乱后的经历。
当 日安庆绪带兵捉拿她时,情况紧迫,不及思索,她一心认定张得玉是告密之罪魁祸首。多日来细细思索,方觉其中可疑之处甚多。一来那秘室机关不仅隐密,而且就 算误打误撞找到机关所在,没有一日半日,也难以弄通开启之法,李俶定不会将机关之秘密告诉张得玉,那张得玉再处处留意,也难知晓机关之秘。二是就算张得玉 有意无意中发现了机关之秘,张是知道自己留在府中,没有随皇上出逃的,若要告密,应在叛军甫入长安城时便去,如此功劳更大,亦更易抓住自己,何以他舍近求 远,在叛军入城三四日以后方去告密呢?
如此看来,张得玉虽是告密之人,但并非始作俑者,他应当是在离府后的三四日内,逢到一个告诉他王府秘室机关奥秘的人,这才起了贪心前去告密。
那这个告诉张得玉王府秘室机关奥秘的人是谁呢?这个秘室除她与李俶外,只有素瓷、风生衣、独孤镜和那个神秘的“木围”知道,素瓷和风生衣之嫌疑均可排除,木围虽身份神秘,但一直忠于李俶,应当不会是他。那,就只剩下独孤镜最有嫌疑!
独 孤镜,想起这个名字,沈珍珠便感浑身不自在,仿佛身畔四处是她高深莫测的眼光,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自从那年绣云阁被滔天大火毁之一炬后,沈珍珠和李俶 虽都认为独孤镜并没有死,但她却从此没有丝毫音讯,仿佛真从这世上消失一般,李俶一直派人追查,终无结果,过得一年半载,似是将独孤镜此人忘得一干二净, 沈珍珠却始终心中惴惴不安,但见李俶都已忘记此人,她又何必在他面前提起,徒增不快。
现 今独孤镜似乎重现人间,叫人如骾在喉,时时担心。她现在何处?若真是她在幕后指使张得玉,那她此时或许仍在长安。她竟是如此恨自己,在长安被叛军攻陷后仍 不离长安,务必置自己于死地。然而,李俶素来精明,若知告密之事,十有九成会疑心到她身上,她竟不怕李俶更恨更厌恶她么?忽的又想到,当初独孤镜借死而遁 离开李俶,该是已对与李俶之情全然死心,既是如此,就不会怕李俶更恨自己,才会做出这丧心病狂之事。如果真如此,她已对自己下手谋害,不知会否对李俶也实 施谋害。过往总认为独孤镜纵然再有心计,再狠毒,也不致于谋害李俶,然以她沈珍珠自己的遭遇来看,现时已未尝无此可能。独孤镜知李俶甚深,李俶虽在军中, 侍卫林立,但她真要下手,并非全无机会。思及此处,沈珍珠恨不能胁下生翼,飞至李俶身畔,告之其危险处境。
沈珍珠所居在太子别苑最僻静之处,独立成院,房前有一小小花园。张涵若着人紧密把守,沈珍珠心知其意,明是怕人进院发现自己,暗中更是怕自己伤好之后逃跑。如此看来,张涵若定是与安庆绪达成某种协议,虽然二人语笑嫣然,彼此有投契之感,但她决不会轻易放自己逃走。
时已过九月,往常张涵若少则每日早晚均到沈珍珠处聊天,甚则一天到晚都在沈珍珠处,现却一连几日不见其身影,沈珍珠暗暗纳罕,正逢薛鸿现来了,就问道:“涵若最近在忙甚么?”
薛鸿现古怪一笑:“张姐姐要做新娘子了。”
沈珍珠一怔:“嫁给安庆绪?”
薛鸿现只顾逗弄窗前红嘴翠羽的鹦鹉,随口答道:“陛下已颁诏令,再有半个月就行大礼。”这鹦鹉本是张涵若特意买来与学沈珍珠解闷的,最后反倒成了薛鸿现的最爱。
“大礼、大礼!”那鹦鹉学舌伶俐,张嘴怪声叫道。
“小妖精!”薛鸿现笑得前抑后合,还要再逗,却见张涵若面色郁郁的拂帘走进,重重坐至榻上。
薛鸿现立时停了笑,她年少不懂情事,错愕的瞧着张涵若。只见张涵若将面前物什胡乱一拂,茶水、药盅诸物掉落满地,趴在几案上放声大哭起来。沈珍珠走过去轻轻拂拭她的发鬓,唤道:“妹妹——”
张涵若猛的抬起头,此时如梨花带雨,更让人惊艳,拍案道:“姐姐,我不甘,我不甘!凭什么我要嫁他,凭什么我不能择自己喜欢的人而嫁!”
沈珍珠心中惊叹,蓦的忆起当年出嫁前的自己,道:“千古而来,有几个女子能随心所欲。安庆绪也堪为良配,你若嫁他、知他,由而生爱,相濡以沫,未必不是幸事。”
张涵若却道:“姐姐可以如此,但涵若决不愿嫁自己不爱慕之人,也定不会因嫁而对他生爱!”
沈珍珠叹道:“不知妹妹心中可有爱慕之人,妹妹对安庆绪无爱慕之心,又对何等人才方能起爱意?”
张涵若道:“所谓一念定终生。涵若所爱之人,定是第一眼便能让我心弦颤动,如受牵制,不能放弃者,安庆绪决不是这类人。”张涵若语出惊世骇俗,才高心自高,便是她这样的女子。
沈珍珠只得问道:“现事已致此,妹妹下步打算怎么办?”
张涵若沉吟半响,说道:“如今只希望安庆绪能说到做到,履行当日我与他之约定。”沈珍珠欲要问是什么约定,张涵若却淡然一笑,拭干眼泪,将话岔开,扭头与薛鸿现讲话去了。
62、路隔星河去住难(二)


午后大雨倾泻而下,园中花木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张涵若与薛鸿现相继散去,小院内空寂清凉。沈珍珠临窗有感,亲自磨砚写诗云:
“秋兰徒晚绿,流风渐不亲。飙我垂思幕,惊此梁上尘。沈阴安可久,丰景将遂沦。何由忽灵化,暂见别离人。”
写至最后一句,不禁喟然长叹,谁知自己长叹之声未歇,忽听见外室“嘭”的极轻微异响。
她拂帘而出,入眼处惊见一直侍奉自己的侍婢软软靠墙瘫坐于地,正要惊呼出声,嘴上被一双大手紧紧捂住,手腕一痛,也被人紧紧箍住,那人气力甚大,她身不由已被轻松携入内室。
一 入内室,便听见抓住自己那人附在耳边轻声说道:“王妃请噤声,在下没有恶意。”说话间,箍住沈珍珠的手已渐渐放松。沈珍珠喘过一口气,若是要杀她,方才只 需轻轻一刀,她已毙命;若要劫色,外面尽布侍卫且随时可能进来,料没这样大的胆。当下点点头,那人随即完全松手,向后连退几步。
面前是名蒙面黑衣人,垂手沉声禀道:“木围参见王妃。”
沈珍珠无比惊疑,上下打量面前之人,这黑衣人亦抬起头来,任由沈珍珠打量。沈珍珠仅在两年前秘室内见过木围一面,秘室本光线晦暗,兼之木围一直蒙面,实难分较,唯有那一双老辣的眼睛,确实似曾相识。于是说道:“木围何人?恕我不知。”
蒙面人并不惊奇,沉声道:“当年秘室之下,在下曾与王妃有一面之缘。”顿一顿,说道:“今日王妃由东市走后,独孤镜一直未有异动。”
沈珍珠心中刹那光明,面前蒙面人所说最后一句话,与当年木围在秘室中对李俶回报独孤镜行踪的第一句话,并无一个字错漏。这一句话,当世之上,除了她和李俶,再无第三人知哓。年华虽去,他这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始终深印于沈珍珠脑际,不曾忘却。
此人,定是木围无疑!
“你?……从何处而来?是殿下派你来的吗?”沈珍珠问道。
“在下一直身在长安,未随殿下出行。”木围压低声音答,“我等都以为王妃已在安庆绪剑下蒙难,已拾得王妃袖中掉落的书笺,一并将王妃薨逝消息传与殿下,谁想王妃竟然未死,殿下若是得知,必然欣喜若狂。”
沈 珍珠苏醒后发现一直贴身珍藏的李俶书笺遗失,便疑心是当日逃亡时不小心丢落,原来已被木围等人拾得。有木围的传信和那张书笺,这已不是战乱之中以讹传讹的 谣言,李俶必会以为她真的已死,不知可会伤心?不知会如何伤心?伤心之后又该如何将她忘记?她自然是确信他是深爱她,然而男子对女子的爱,与对江山之爱, 本不能相提并论,更何况这份江山远不如昔日稳固——安禄山反,长安乱,玄宗退,他辛苦培植的根基几乎毁于一旦,往后步步维艰;此时此刻,或许他心中的伤痛 已渐渐消隐,该是更忧心如何步步为营,夺回他的江山才是。
望着面前的木围,只觉心中有太多疑问,个个都与他真实身份有关。她极欲要他拉下面罩,让她一睹其真实面孔,又知李俶若想让自己知晓木围身份,早在两年前便该知晓,自己何须勉强别人,终于按捺下这一念头,只问道:“你是如何拾到那书笺的,又怎么知道我现在这里?”
木 围低声道:“时间紧迫,当日在下得知有人告密,急匆匆欲来向王妃报信,哪料还是晚了一步,王妃已被安庆绪刺于剑下,只拾得王妃袖中掉落的书笺。至于如何得 知王妃现时行踪,亦是在下无意中发觉薛嵩之女常常来此,感觉事有蹊跷,故而跟踪而至。那薛家小姐好不厉害,我几乎被她发觉,好在她年纪尚小,江湖经验浅 薄。其中详情,待王妃脱险后再一一详述。”
沈珍珠掀窗帷朝外望去,八名带刀兵卫牢牢把守着院门,院墙高深,木围身具武功,要来要去都是容易,但她区区弱女子,从何逃跑?若是强行逃跑,厮打起来木围一人难敌别苑内数百兵马,且会暴露目标,往后要逃就更难。
“王 妃听我说,”木围警惕的瞟一眼院门,将沈珍珠拉离窗户,“此刻在下无把握救王妃。但再过十五日,是安庆绪与这张家小姐的大婚之日,到时安贼手下将领、官员 均会到长安祝贺,这太子别苑人山人海,乱成一团糟,长安城各个进出关口也是人流纷杂,以安贼目前的兵力部署,全然无法自顾,且叛军纪律松散,当日不会仔细 盘查,这正是王妃脱危的最好时机。”沈珍珠听他说得确有道理,但想起张涵若对这门婚事十分不愿,十五日后到底能否成礼,尚是未知之数。当下将自己的疑虑简 要告知木围。
木围将手一挥,嘿嘿沉声笑道:“这点王妃不用担心,安贼已经颁下圣旨,天下尽知,婚礼各项筹备都已进行,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张家小姐再是不愿也得听命,此事已成定局,不是她区区女子可以违拗的。再说,若张家小姐当日不肯成婚,婚礼出现变故,更是利于你我行事。”
沈 珍珠听着最后一句话倒是入耳,点点头。木围接着说道:“张家小姐出阁上花轿之时,别苑中守卫绝大部分会入前庭,一日之内,惟有此时后院守卫最为薄弱。在下 与王妃约定,当日王妃准备妥当,我带部属数人便在此时来院中接应王妃逃走。王妃在此段时日内一是务必将养好身体,二是留心问明张家小姐出阁吉时究竟是何 时。此时辰在下亦自然会打听清楚。时辰若不准,说不定便会误事。”
沈珍珠重重点头。
木围抱拳辞道:“如此在下先走一步,定会依约来接应王妃。”说毕便欲蛰身离去。沈珍珠想起事,急唤道:“还有一事,请留步。”
木围转身诧异道:“何事?”
沈珍珠手指外室,意指那名瘫坐墙边的侍婢该如何处理。
木围转瞬便明其意,笑道:“王妃放心,在下只是点了她的昏穴,过得一会儿便会醒来。”
木 围走后,沈珍珠拿了桌上茶水,以小指轻蘸到那侍婢的脸上鼻尖,拍打她的面颊,果然那侍婢很快醒来,懵懂不知发生何事。沈珍珠笑道:“你定是近日侍候我过于 辛苦,一时晕子过去,没甚么要紧。”那侍婢头脑尚昏沉沉,自是信了她的话,慌忙称罪不迭,沈珍珠宽慰她一番,又允诺不将今日之事告诉张涵若,那侍婢更是感 激。
张 涵若与安庆绪大婚之期日日迫近,太子别苑一天比一天繁华热闹。张涵若来沈珍珠处的时间愈加稀少,通常只是匆匆一瞥便告辞而走,沈珍珠细心观察她神色,竟是 瞧不出端睨,不见其喜,更不见她忧愁愤恨,不知她到底作何打算。但沈珍珠心中隐有预感,这个婚礼顺利完成的机率小之又小。虽不知张涵若与安庆绪之“约定” 究竟是什么 ,但多半与他们二人的婚事有关,张涵若既然决不肯嫁与安庆绪,不知她会如何规避这场婚事,会逃婚吗?瞧这阵势并不象,木围说得很准,张氏权倾一方,丢不起 这个脸面,张涵若也不是任性妄为,不顾惜父母兄弟之人。那她该会如何呢?左思右想也无法猜透。
沈珍珠已向张涵若和薛鸿现旁敲侧击,相互印证,确定张涵若出阁吉时为当日午时一刻。安禄山仿效唐室,安庆绪与张涵若婚礼按亲王纳妃之礼实施,安庆绪须亲自过府“亲迎”,唯独多了一项——亲迎后不直接迎入安庆绪府宅,而是入宫中太极殿由安禄山亲自主持大礼。
这该是安禄山称帝后,所谓“大燕”的第一场盛事。
沈珍珠暗自注重将养身体,只待木围当日准时前来接应。
63、羽檄交驰日夕闻(一)

 十月初八,是安庆绪与张涵若成婚之日。
   辰时未至,别苑内已紧张忙碌起来。沈珍珠虽在后院也听得见前苑奴仆侍婢走动、摆放桌椅等等诸种声音,器乐演奏之音不绝于耳,当真是热闹非凡。后院沈珍珠 处本有八名兵卫,临时又被抽调出四人到前院帮忙,沈珍珠见之暗暗欣喜,忙将安庆绪所治丸药揣入怀中,只等木围接应时只身而逃便可。
  眼瞅室内漏壶,好不容易挨到巳时,犹觉今日时间过得太缓慢,何以迟迟不至午时。听见外面动静无任何异常,便知张涵若并无反常之举,婚事按步就班进行之中,又不禁暗自替张涵若惋惜。
  忽听门帘响动,一抹红霞掠入室来,满室生辉,光彩炫目——竟是张涵若,一袭大红嫁衣,锦绣灿烂,鲜明艳丽,映衬得那张脸儿更是美丽不可方物;发髻已经高束,只未戴珠冠而已。
  沈珍珠诧异起身:“涵若,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怎么到这里来?”
  张涵若盈盈笑道:“正因我要出阁,怕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到姐姐,故特来向姐姐辞行。姐姐放心,我已嘱咐侍卫保你安全,我父兄另有居所,也不会来叨扰你,姐姐只管安心养病。”
  沈珍珠见她莺声笑语,竟而全是新嫁娘的喜悦,全无前几日的愤懑不甘,颇为惊异。只觉她若要回心转意,也不该如此简单,只怕她笑容之下,做出惊天动地之事来,心中十分不安。
  张涵若却若无其事的逗弄一番鹦鹉,道:“雀儿啊雀儿,我如今要走了,你须得陪好姐姐才是。”
  那鹦鹉学嘴回道:“姐姐,姐姐!”
  张涵若抿嘴笑笑,沈珍珠也笑起来。看她回身在几案上慢慢倒了两盏茶,一盏递与沈珍珠,一盏自拿着,说道:“姐姐身体不适,涵若以茶代酒,与姐姐辞行。”说毕一饮而尽,沈珍珠只得也喝了,并说道:“吉时快至,妹妹还是快回闺房装扮,以免误了时辰。”
  张涵若答应一声,却并没有走,眼光瞅着地面,似有话要说,又不抬头与沈珍珠对视,那神情瞬时已变得极为复杂。
   沈珍珠瞧在眼中,张口欲再唤声“涵若”,忽觉舌头发麻,简简单单两个字已到喉间,竟然发不出声来。她大惊失声,直视张涵若,“你,你!”心中狂叫这两个 字,舌头愈加僵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顿时心内一片清明,知道茶水中被张涵若下了药,竟不知她手法如此之快,自己留心注意也未发觉。
   张涵若面现愧疚之色,微抬起左手小指指甲,甲盖中仍残留微细粉末。——她将药物隐藏于指甲中,乘倒茶之机,抖落微量于沈珍珠茶盏中,立时奏效。她上前一 步,扶住沈珍珠坐上软塌,沈珍珠气急之下,抬手狠力推她,眼瞅攘上她的衣裳,掌中却是软绵绵,竟不如替她挠痒,毫无力道,不得动她半分。沈珍珠这才发觉自 己此时虽能抬手动脚,但四肢酥软,只能任人摆布。不知这张涵若给她下的什么药,竟能起到如此功效。
   头中晕眩恍惚之感愈来愈烈,只见张涵若“扑”的声,直直跪至沈珍珠面前,嗑了个头,眼中莹莹有泪:“涵若对不住姐姐。但涵若别无他法,当日我与安庆绪定 下约定,我保姐姐平安,他设法取消婚事,但他背信食言,涵若只好请姐姐代嫁于他。姐姐一直是他心中所爱,唯有姐姐代嫁,待大礼既成,就算发觉新娘并非我, 他求仁得仁,只会更加欣喜,必可求得陛下不迁怒我张氏。现时全天下都以为沈妃娘娘已死,姐姐安心嫁给他,以晋王妃全新身份生活,安庆绪定会百般呵护于你。 姐姐所中之迷药,十二个时辰内必解,对身体无损,不必担心。”
  沈珍珠此时心中尚明白清醒,只恨恨瞧着她,急悔交加,万不料今日得此结果。
  张涵若不敢与她对视,又嗑个头,起身击掌三下,几名喜娘打扮的捧着珠冠、大红盖头等嫁娶之物入内。
  张涵若脱下大红嫁衣,露出内里一身湖蓝色精干短装。几名喜娘手脚利索,三下五除二的为沈珍珠换上嫁衣,挽好发髻,戴以珠冠。沈珍珠头脑更加恍惚迷离,似是所遭一切与自己毫不相干,迷迷糊糊任她们为所欲为。她与张涵若身形高矮本就相近,这身嫁衣穿至其身,竟是十分合体。
  张涵若厉声吩咐几名喜娘道:“余下之事,你等便按我前日所教处置。”
  喜娘均喏喏应是,对张涵若探很有几分害怕恐惧,张涵若点头道:“好,若是拜堂前出任何差错,你们性命难保,可知道了?”
   喜娘均齐声应是,一名年纪较大的上前便将大红盖头覆在沈珍珠头上,另一名也忙上前,二人一左一右,强自扶起沈珍珠往室外走。沈珍珠身不由已,明知她们是 扶自己去张涵若的闺阁,等候娶亲之花轿上门,也只能亦步亦趋向前走去。院外众人都是看着张涵若穿嫁衣入内的,此时见新嫁娘盛装盖头出来,直以为沈珍珠便是 张涵若,不疑有诈。
  进得张涵若闺阁,那些喜娘自扶沈珍珠坐于床塌上,在旁人看来,新嫁娘已准备妥当,羞涩等候花轿。
  “我看看张姐姐今日漂亮不!”薛鸿现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沈珍珠的大红盖头微微一动,薛鸿现正要揭开盖头,喜娘在旁断声呼道:“薛小姐,千万不能!”
  薛鸿现指盖头的手停滞,俏脸带着不解,偏头问喜娘:“为什么?”
  喜娘哎呀呀的一笑,将薛鸿现的手拉开,笑道:“新嫁娘的红盖头,必须得新郎官来揭,薛小姐若是掀了,最不吉利!”薛鸿现一吐舌头,又道:“张姐姐和我说说话总行吧,张姐姐你怎么一声不响的坐着,不理鸿现?”
  喜娘忙道:“新嫁娘累了,薛小姐别惊扰她。薛小姐今日是伴娘,也须好好打扮一番。”
  薛鸿现笑逐颜开:“我也要打扮吗?”见喜娘认真点头,叫道:“好,好,好,快帮我打扮漂亮一些。”
  喜娘道:“薛小姐人生得好,怎么打扮都美,请小姐随奴婢去别室梳妆。”已然轻轻巧巧支开薛鸿现。
64、羽檄交驰日夕闻(二)

 “吉时已至!”随着室外司仪高喝,两名喜娘一左一右将沈珍珠搀起便往外走,一名喜娘还对薛鸿现道:“薛小姐,快些跟上啊,别误了时辰!”
  薛鸿现“啊”的答应着,半懂不懂跟在沈珍珠身后。
   别苑正门,安庆绪红袍高马,薛嵩为迎亲副使,策马立于安庆绪旁,身后花轿锦簇繁美,鞭炮声和喜乐声喧天而作,随行人员孔武精神,绵延逾坊,阵势极为壮观 盛大。眼见张涵若的父亲张成明、兄长张保越迈步在前,新嫁娘被扶搀着在后,均由府门而出,安庆绪目中神色依旧清泠,一言不发的坐于马上,那淡然神情与今日 的喜庆气氛十分不符。
  张保越长相粗鲁,年过三旬,浑没有张涵若一丝半点气质,上前大大咧咧打了个哈哈 ,对安庆绪道:“老弟,咱们现在真成一家了!”安庆绪瞟他一眼,嘴角微微上翘,算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并不答话。
   张保越讨个没趣,顿时火气上冲。张守珪镇守幽州多年,平定过契丹可突干及其余党叛乱,昔日任监察御史佐哥舒翰守潼关的当朝大诗人高适所作诗云“汉家烟尘 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即是极言张守珪当年的功勋。张守珪虽故去多年,但张氏在幽州根基深厚,向来为所欲为、姿意行 事,无人敢有仵逆,故而气焰嚣张。张保越极是火大,被安庆绪所为呛着面子下不来,满面络腮胡子一翘一翘,脸涨得通红,眼珠瞪得快掉下,随手朝身侧石狮狮身 重重一拍,力道奇大,所拍之处石料碎断,竦竦的坠落粉屑,似是朝石狮喝骂道:“他娘的,小畜生妄自尊大,我还奈何不了你?”
  安庆绪目光一凛,扔鞭下马,趋近喝问张越:“你骂谁?”
   张保越满不在乎的双目向天一翻,叉腰答道:“小畜生问谁?”张保越之父张成明在旁听着,他手握重兵,惯常飞扬跋扈,别说安庆绪,连安禄山也并未全然放在 眼里,象这样的争吵斗嘴,往日他只会推波助澜,随张越去闹。但今天日子不同,此番闹得实在不象话,急喝道:“越儿住口!——”
   “口”字还没落地,听张保越“啊”的一声,声音短促而凌厉,尚未反应过来,面上猛的一激,有膻腥之物溅得他满面皆是,他随手朝面上一拂——满掌鲜血!胡 乱拭开眼帘血迹,霍然见安庆绪长剑浴血,收剑蔑然一笑,手指轻弹剑身,发出“铮铮”之响。张保越胸前破了个大洞,血如泉涌,双目圆瞪,脸上浑是不可置信, “蹬蹬蹬”连退三步,慢慢瘫软在台阶前,一动不动。
  “你——”张成明怒视安庆绪,这一惊非同小可,提袖就拔腰间剑,一摸之下 ,却轮了个空——原来今日是大喜之日,他并未佩剑!电光火石之间,听得安庆绪一声冷笑,他蓦的喉间一紧,一句话再不能说,昂天便倒于府门正中,“扑楞”挣扎两下,立时气绝身亡。
  一枚精小细致白羽箭翎犹在他喉间瑟瑟晃动。
  十步开外,薛嵩搭箭引弓,又一箭其势如电,直指身着新嫁娘衣裳的沈珍珠。那弓,那箭,均是精工巧制,正宜藏于袍裳之下。然而,再细致小巧的弓箭,亦可是杀人的利器,阴谋的权柄。就好似再小再隐匿的欲望,亦可进则改天换地,退则伤人于无形。
  这一箭,薛嵩对准沈珍珠咽喉而发,必要置她于死地。沈珍珠此际头脑已全然迷乱,浑浑噩噩,毫不知周遭发生何事,只因两名喜娘搀着呆呆伫立。
在所有人眼中,这大红盖头之后,便是张涵若——幽州张氏世上仅存的传人,杀了她,一切都可名正言顺。哪怕,她只是区区女子。
  薛嵩百步穿扬,威震三军。这一箭,当例无虚发。
此时变起猝然,安庆绪与薛嵩连杀张氏父子二人,均在瞬息之间,毫无征兆,令人屏息。
“小姐小心!”几名反应快捷的张氏兵卫、属将高声呼喝示警,一名忠心兵卫合身扑向薛嵩。
失以毫厘,谬以千里,这一箭已脱弦而出,谁可相救?
  说时迟,那时快,突见沈珍珠身前红影一晃,一只纤纤小手顺手一揽,听见“铮”的风响,那枚箭正被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女子红妆娇美,笑靥如花,回眸处双髻彩色缎带随风飞舞,——正是薛鸿现。
  薛嵩回剑劈翻袭来的张氏兵卫,冲薛鸿现喝道:“鸿现,还不快到爹爹这边来!”
  薛鸿现却笑着摇头护在沈珍珠身前:“爹爹,我决不能让你们伤了张家姐姐!”
  她这句话不啻于提醒,在场的张氏兵卫和将属如梦初醒,一中等身材着长袍男子高喝“保护小姐”,当先护于沈珍珠身前,在场张氏兵卫纷纷亮刃。
  安庆绪退后一步,朝身后猛一挥手,忽听得兵甲之声大作,身后随从扔下手中器具旌旗,哗啦啦由红色喜袍下拔出亮锃锃的兵刃,动作麻利干脆,堪的是训练有素。
此时已是正午,双方兵刃锋利之气映着日头,泛起一片寒光闪烁,别苑前原本锣鼓暄天,喜庆无比,转眼竟是剑拔弩张,满天满地肃杀之气。
“杀人了,打仗了!”原本不多的围观百姓见势不对,狂呼狂奔,顷刻散得干干净净。 那两名喜娘早被吓得脸色青白,“啊”的声撇下沈珍珠,冲下台阶,欲与百姓一同逃跑,沈珍珠无人扶携,身子发软,薛鸿现忙上前一把搀住她,心里嘀咕张家姐姐 定是遭逢大变,心中伤痛,无法站稳。婚礼明明已不能成,“张涵若”何以还不自行取下红色盖头?莫非象喜娘所说,仍有忌讳,当下她亦不敢去取“张涵若”的红 盖头,随口高声问奔下台阶的喜娘道:“哎,现在可以取下盖头了吗,不会不吉利吧?”
话音刚落,听见两名喜娘“啊”的先后两声惨叫,已被安庆绪手下兵卫刺死。
  “奉皇上手谕,张成明父子骄纵妄为,蓄谋反叛,着即格杀勿论,张氏兵卒如有不降服归顺者,立斩不赦!”
  安庆绪一声令下,手下兵卫齐拥而上。张氏兵丁均驻于长安城郊,此时在太子别苑人马不过二三百人,安庆绪所带人马逾千人,顿时将别苑门前张氏人马团团包围。
薛嵩又急又气,高声对薛鸿现喊道:“乖女儿,快过来,小心刀剑无眼。”
薛鸿现仍是摇头,道:“张姐姐一家对爹爹有救命之恩,爹爹恩将仇报,鸿现不屑!”
安庆绪冷冷一笑,侧头对薛嵩道:“你这女儿年纪虽小,倒有几分侠骨。……皇上已下诏令,若平定张氏之乱,许你靖国大将军之职。薛将军,此时此刻,你须早下决断,是要大将军之印,还是要女儿。”
  薛嵩讪讪一笑,又听安庆绪说道:“她又不是你亲生女儿,既执意要护张涵若,就是要与你决裂,你这虚报的义父,何必做这样儿女情长之念。”
薛嵩冷汗沁出,心道鸿现虽不是自己亲生女儿,且来历不明,行为古怪,但几年来朝夕相处,怎不有几分亲情?女儿和官职,他两样都想要,若能两全其美最好,一时脑中晕乱,不知何从。

65、 未知肝胆向谁是(一)

安庆绪见他不说话,转头问那长袍男子:“黄将军,降是不降?”
那长袍青年男子姓黄,名谦之。幼失双亲,入军后由张成明一力提拔擢升,成为张氏军下一等一的将军,虽非张氏宗亲,却忠心耿耿。当下想也不想,挺胸昂然道: “你父子卑鄙无耻之至,假借婚礼杀我主公,黄某誓死不降!”沉声问左右:“众将士意下如何?”在场的张氏兵卫均是极受张成明父子信重的亲信,当下皆众口一 辞:“我等跟随将军,宁死不降!”
黄谦之断声赞道:“好!长安郊外尚有主公三万大军,他日必能报此深仇!”
安庆绪再不多言,断然挥手,两边针锋相对,各为其主,顿时混战起来,惨叫厮杀之声弥漫。别苑府门弹丸之地,双方杀将开来,真是血溅五步,步步惊心。
安庆绪负手旁观,倒象猫捉老鼠,任势单力薄、群龙无首的张氏人马作垂死挣扎。再有一烛香功夫,后援的数千人马也会赶到此处。其实全然无需多余兵马,此时已是瓮中捉鳖,轻而易举。
黄谦之扬剑劈倒面前袭来的两名敌人,低声对身畔兵卫道:“我等须杀出一条血路,护送小姐出城。”他深知形势,此际虽可退入内府,但安庆绪后援兵马一到,将 太子别苑团团包围,困在府内插翅难飞;唯有趁双方熬斗之际,冲出重围,方有逃出生天之可能。此际薛鸿现见招拆招,见剑挡剑,虽十数人剑指沈珍珠,她轻描淡 写,拔挡中化险招于无形。
双方虽然力量悬殊,但张氏兵卫存了死战之心,处处皆是不要命的打法,安庆绪的人马一时间倒未占尽上风。黄谦之更是骁勇,运剑如风,五六名兵卫冲出拦截他, 给他劈得东歪西倒,又十余名兵卫冲上,他足尖一点,平地跃起,在半空中疾冲扑下,一把抓着当头一名兵卫,高举过头,将他的身躯当成兵器,一个旋风急舞,挥 了个圆圈,瞬时扫倒近前一片兵卫。
安庆绪眉头微皱,远远似已听见后援飞骑兵疾蹄奔来之声。到了此时,区区二三百人马,他若尚未拿下,传出去岂不辱没名声?
一念即生,拔剑急起,长剑当空而鸣,直指黄谦之:“黄将军,让本王来领教高招!”
黄谦之见安庆绪一剑袭来,疾奋剑抵挡。一来一去,拆了十余招,已竭尽全力,他是马上将军,阵前对敌与高手过招,原是两回事,饶他臂力过人,力拔千钧,剑法上终不是安庆绪对手。
再斗得两招,黄谦之臂上中剑,血流如注,仍是咬牙苦撑。安庆绪毫不松手,剑势波谲云诡,招招夺命,黄谦之手慌脚乱,眨眼间小腹亦中一剑,身躯一弓,下盘松散,安庆绪瞄准时机,欲速战速决,长剑一抖,刺向他胸膛。
忽听“叮”的一声,安庆绪长剑一荡,剑尖失了准头,堪堪贴黄谦之手臂而过,一枚金钗同时掉落在地。薛鸿现纤足轻勾,那枚金钗腾空跃起,回落她手中,笑盈盈将金钗重新插入发间。
安庆绪大惊,这小小女孩,确不可等闲视之。
西街兵马铁蹄之声滚滚而来,薛嵩忧急于色:“鸿现,快别胡闹了,回爹爹这里,晋王看你年幼,不会怪罪于你。大队兵马即刻就到,爹爹就救不得——!”话未说 完,听见耳边风声响动,随手一捋,一样晶晶亮的物什现于手心,薛鸿现已说道:“爹爹,我在你家暂居五年之期已到,现正是遵从师命回山之时,爹爹当年赠与鸿 现之金牌,原物奉还,从此天高云诀,鸿现与薛嵩将军再无瓜葛。”
薛嵩虽早知这个“女儿”异于常人,当年说来便来,今日说走就要走,神龙见首不见尾,如此决绝痛快,过往一笔抺去,倒似让他省心,然而心里还是有几分不痛 快。听见安庆绪道:“你女儿已不认你,薛将军你还有什么可犹豫?”薛嵩将心一横,那富贵荣耀在心头终究占了上风,拍马而起,飞剑刺向薛鸿现:“鸿现,既已 如此,就休怪我无情!”
薛鸿现微微一笑,一手扶住沈珍珠,一手拔出腰间小剑,抵挡薛嵩进攻。薛嵩虽然攻势猛烈,剑法如暴风骤雨,但武艺委实与薛鸿现相距太远,连攻数十剑,根本不得近身。
黄谦之以剑撑身,负痛对安庆绪冷笑道:“你再多兵马,不过杀我几百人而已——主公麾下三万兵马若一举杀入长安城,瞧你们龙座可坐得安稳!”
安庆绪仰天哈哈大笑,末了,扬眉说道:“我们既已布下此局,怎会舍得抛下数万兵马,你放心——郊外张成明的兵马,喝了陛下亲自调配的大婚喜庆美酒,此时已被御史中大夫严庄严大人接掌!”
黄谦之面色乍变,情知安庆绪所言无虚,并有欺瞒哄骗于他。他父子二人苦心孤诣在大婚之日行变,为的就是那郊外的三万兵马。听安庆绪此言,想是早已安排人在御赐美酒中下药,待将兵马迷翻,将张成明嫡系将领擒拿,这三万兵马群龙无首,自然无奈归服安禄山。
说话打斗声中,烟尘掠地,鸣镝之音呼啸,四面地动山摇,乌压压一片铁骑由西街狂奔过来,如风卷雷,声势猛烈。
安庆绪初时微有喜色,随即脸色冷厉——这扑天盖地而来的铁骑,未有旌旗招展,其服饰更不是他麾下的飞骑兵。
黄谦之“噫” 了声,忽的目中精光乍现,“哈哈”大笑起来,一声未笑毕,“哇”的喷出几口鲜血。
铁骑飞驰而来,转瞬已至别苑正门,奔在最前的数十骑勒马嘶鸣,声震长空,左右分列,马上骑士皮裘皮甲,弓强刀利。
又听得一声战马长鸣,一骑马疾风般由精装骑士簇拥而出,提缰勒马,马人立而起,一双后蹄乱点,半空里转过马头来, 马上人仍稳如泰山,神态从容,四蹄一落地,屹立路中——锦衣短装,跨马当风,长发飞扬宛如风幡,腰佩长剑,美艳绝世,飒爽无双,看得在场安庆绪兵卫眼睛直 勾勾。
安庆绪惊诧呼叫出声:“张涵若?!————”
66、未知肝胆向谁是(二)

来人正是张涵若。
此时不独安庆绪惊疑,连薛鸿现、黄谦之及幸存张氏兵卫均惊喜交加——面前之人是张涵若,那这新嫁娘又是谁?双方原来凌厉的打斗,竟而渐渐停止。
安庆绪最早反应过来,纵身飞起,一剑气贯长虹,势要挑起新嫁娘的红盖头。
薛鸿现回神欲挡,终究晚了一步。
大红盖头“霍”的挑开,悠悠晃晃掉落在地。安庆绪长剑直抵“新嫁娘”面门,却硬生生止剑停滞。
攒金累玉的珠冠之下,沈珍珠面庞微带绯红,眼神迷离如幻,仿佛幽幽与安庆绪对视。
安庆绪赫然抽气,面上神态自若,然深心如被鹿撞,胸怀中有物突突乱跳,无力安定,惟竭尽全力不动声色,免为他人笑话。
长剑浸血,剑刃在莹莹日光下发出妖艳光芒。
这已是他第二次以剑比着她。
当日,他可挥剑断情,将她刺于剑下。然而到了此刻,他心中清楚明白——这一剑,他再也无法刺下。
薛鸿现大叫:“沈姐姐!”指锋一弹,“铛”的声将安庆绪剑尖弹偏,安庆绪蓦的回过神,回身收剑,喝问马上张涵若:“你这是用的什么计?打的什么主意?”
张涵若此时却在别苑门前遍地尸骸中望见父兄的尸体,惊叫一声,泪如雨下,在马上摇摇欲坠。
黄谦之见状大声喊道:“大小姐,主公和公子都被安贼所害,此时不是悲伤时候,大小姐要为主公和公子报仇!”
张 涵若自下药让沈珍珠代嫁后,就寻思着张氏京郊驻军大营中多有与她关系亲厚的将士,不如去那里暂躲避,待婚礼既成,木已成舟后再回太子别苑。她独自一人在策 马赶赴大营途中,无意窥见严庄带领人马,密谋在药倒军士后篡夺张氏军权。她奋力发蹄匆匆报信,谁料赶到时大部分军士已喝了下有迷药的酒,歪歪倒倒,惟有数 千精甲兵巡防归来,还未喝酒。张涵若情知大事不好,无睱安顿被迷倒的军士,即刻带领数千精甲兵骑马绕道避开严庄人马,疾奔太子别苑,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终 究晚了一步。严庄此时想已接掌张氏在郊外剩余的二万余兵马,领得大功一件。
张涵若将门虎女,强捺悲痛,一把拭去面上眼泪,力拔长剑出鞘,直指安庆绪骂道:“你父子好阴毒,我张家满门,有哪一丝、哪一毫对不住你们?”
安庆绪冷厉一笑:“我这也算不负与你的约定,这样行事,婚礼自然不成,你无需嫁我为妻,岂不正好。”
张涵若痛悔交加,明知沈珍珠此时神智迷乱,无法听清她的说话,仍是大声冲沈珍珠喊道:“沈姐姐,都是涵若不好,我来救你!——”
安庆绪断声打断她的话:“你休想!她既已披上凤冠霞帔,便是我安庆绪的妻子,此乃天意,由不得你唆摆!”他轻轻望过沈珍珠,内心长吁口气,原本摇摆不定的心,反而在此刻铁铸般决定下来——既然如此,既然天意将她送到自己面前,他必将此纳为定局!
张涵若却冷哼一声,轻蔑扫过安庆绪所带人马:“由不得我?安庆绪,你瞧瞧你这区区兵马,可抵得过我身后数千铁骑?只要我一挥手,即刻踏平别苑!你若还不束手就擒,只怕会死得很难看!”
仿佛回应,她话音刚落,身后兵卫已齐声喊道:“杀了这小贼,替主公报仇!”
安庆绪凝眉微微一笑:“此刻说胜败,为时尚早!”眼敛往东面一扬,“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还在说话间,东街一般的烟尘大起,蹄声如织,安庆绪麾下飞骑兵风驰电挚。安庆绪暗自冷笑,张涵若终究领兵经验不足,若是当机立断,一至别苑便上来增援,不仅他所带兵马要全军覆没,连他安庆绪也难全身而退,此时他援兵已到,双方对垒,再无顾忌。
太子别苑前,一东一西,骑兵对峙,均是精甲铁盔,势均力敌。
安庆绪并不上马,立于原地道:“张涵若,你看今*****我双方交战,你有几成胜算?”
张 涵若面色微有泛青,深知单与安庆绪飞骑兵交战未必会输,但此地本是龙潭虎穴,安氏援兵源源不绝,而她张氏,则只有这数千人马矣。她拼不起,也耗不起,她须 得保存实力,以图他日复仇。她紧咬下唇,低声对身畔护卫道:“传下话去,后队作前队,救出沈姑娘,咱们立刻撤!”说话间,已向薛鸿现使了个眼色。
薛 鸿现自是明白她的心意,扶住沈珍珠便往张涵若马前奔去。安庆绪哪里肯依,沉声喝道:“动手,截住他们!”兵刃交击之声复又燃起,不止别苑前原有双方军士开 打起来,两方近前骑士亦开始交战。只是双方兵马众多,一时挤攘不开,局面甚为混乱。张涵若与沈珍珠等人相距虽不过十余步,却被打斗兵士所堵,根本无法靠 近。她急欲下马奔去救援,身侧侍卫死死拉住马缰道:“大小姐莫忘主公之仇,万不可涉险!”
安 庆绪此时已亲擎长剑,当面刺向薛鸿现:“留下人来!”薛鸿现左手扶沈珍珠,身形颇为不便,却随意拿剑一拦,立时封住了安庆绪剑招来势,发招怪异凌厉,一步 步逼得安庆绪后退,细声对安庆绪道:“师傅明令不许我杀人,你切莫逼我!”安庆绪额上见汗,只觉薛鸿现剑法神鬼莫测,自己学了二十年剑素来自负,在这小女 孩手下,竟如孩童戏耍。这般下去,唯有让路于她。忽的心念一动,再起一剑,直刺向身侧与黄谦之打斗的薛嵩。
薛鸿现微有一怔,挽剑去拦,人去势太快,沈珍珠不及跟上,“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安庆绪赌的就是薛鸿现尚存的父女之义,这一剑本就是虚,立时弃剑旋身,俯地就要揽起沈珍珠,却见面前寒光一晃,下意识退后一步,面前突现几名玄衣蒙面人,身手如魅,各柄兵器,攻向他身上要害。他已失兵刃,只得躲闪防身,听其中一名蒙面人闷声喊道:“薛小姐,快带王妃走!”
薛鸿现再无迟疑,回身扶起沈珍珠,薛嵩挺剑欲拦,终是暗自垂下剑头,眼睁睁的看着黄谦之与薛鸿现跃上张涵若身后的马背。
张涵若长喝一声:“撤!”掉转马头,往西街方向撤去,自有殿后人马与欲追的飞骑兵缠斗。
安 庆绪急怒之下,接过侍卫传来的宝剑,霍霍几剑,刺死面前两名蒙面人。那些蒙面人正是木围及所带部属。木围本是一心接应沈珍珠,谁知准时到后院却不见沈珍珠 之人,一行人悄行至府门,方知发生大变,于是蛰伏府内静观变化。待得知新嫁娘实是沈珍珠后,便一心谋求隙机救出。此时,木围见沈珍珠已被张涵若手下兵马簇 拥着撤走,早已无心恋战,只求寻机突围。
这边厢安庆绪虽恼恨面前的蒙面人,更是一心要追回沈珍珠,亦是无心再战。当下剑势渐收,只命身侧兵卫:“务必制服这伙人,死活不论!”说毕,已跃身马上,喝道:“追!”剑光一挥,数名张氏骑士立倒马下,他率先策马,挥剑追赶而去。
张氏殿后人马确是忠勇,明知殿后者死劫难逃,仍旧拼命拦截追兵。安庆绪一马当先,剑落处白刃血纷纷,出东街,过善宁坊,开远门眼看在即,远远已能瞥见沈珍珠那身大红。
他扬鞭催马,却听身后马蹄声疾,一人在后大呼:“晋王止步,陛下有急旨!”
他皱眉勒住马,回看却是一名内侍,脸涨得红如猪肝,喘着粗气道:“唐军集齐五万兵马,以房琯为招讨使,已将至西渭桥,陛下口谕特旨,命晋王速速迎敌!”西渭桥在长安城西北,距城不足百里,军情已是极为危急。
安庆绪沉默半晌,那抺红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终于掉转马头,领军往西北方向驰去。


67、不见江湖行路难(一)

黄昏,夕阳将山林溪水染上金黄色。丝丝沁骨寒意渗入沈珍珠四肢百骸。她倚在一颗树下,情不自禁缩缩身子,抚摸自己面颊,连手也冻得木然,触到面上毫无感觉。这个地方很隐弊,不易被他人发现,却能清晰看见大道上车马和人的行迹。
她在等,等薛鸿现。
那 日她被张涵若和薛鸿现救出,本以为被安庆绪追赶凶险万分,万幸不知何故安庆绪并没有率兵追出城外。张涵若一行朝西急行百余里方停下扎营休息。至晚间,沈珍 珠的所中迷药药效渐解,由混沌中清醒,似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张涵若万分懊悔羞愧,含泪向她请罪,她得知前因后果,倒对张涵若起了怜悯之心,力劝张涵 若率兵投奔唐军。张涵若却道:“我张氏昔日反唐,今日反燕,如今再去投唐,翻覆无常,莫过于此。今我宁可落草为寇,也不做这等事!”张涵若决定之事,素来 百折不悔,沈珍珠无法再劝。
张 涵若知沈珍珠心事,本愿派几名兵士护送沈珍珠赴灵武与李俶相聚。正巧薛鸿现要立即回山拜见师傅,她回山之路,与沈珍珠灵武之行,恰是同路,允诺护沈珍珠至 灵武后便回山。薛鸿现武艺张涵若一百个放心,兼之这一路兵荒马乱,护送人员多的话反而不便,当时与沈珍珠商量后,便设法购得一辆小马车,改着男装,由薛鸿 现驾车送沈珍珠前往灵武。
三日后至某路段,二人口渴难当,山林下溪水潺潺,薛鸿现便去取水,沈珍珠留在马车中等待。
薛鸿现离开不过一刻钟,后方刹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并杂着马蹄、 惨叫、鸣镝、拼杀之音。沈珍珠警惕的刚掀开车帘,就听到空气中被撕裂一般的呼哨声,霎时一支强劲的箭矢破空由马车顶飞过,直刺入道旁树干之中。
沈 珍珠往后望去,见数百名兵士拥着残破旌旗,且战且退,怆惶逃来,不知逃者是何方军队,追者又是何方,双方混战厮杀,愈来愈逼近自己,不时有流矢左右射来。 沈珍珠急煞,朝薛鸿现取水方向大喊数声,声音却全然湮灭在打斗声里。她稍作思索,当机立断,决意立即下车躲避于树林后。
方 欲跳下马车,又听见当空箭矢呼哨,两支箭由头顶交叉飞过,在空中相碰,倏的掉落在马身上。那马陡然受惊,狂蹦而起,展开四蹄就往前奔去。沈珍珠一把抓住缰 绳,用尽全身气力伏于驾车之位,不让自己被抛下马来。那马狂奔有一柱香功夫,开始放慢步子,乱兵也没有跟上来,沈珍珠心下一宽,失神放松缰绳,“咚”的由 马车上滚下,所幸身上并没有受伤,那马也不等她,自提蹄向前慢慢奔去。
沈珍珠不敢再回原处等薛鸿现,一番思索下来,觉得薛鸿现亦无马车,若发觉自己不见了,该是循路找来,不如就在此地隐慝,等候她的到来。
一刻钟、两刻钟……该有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了,薛鸿现没有出现。
夜 幕终于笼罩天地,路上的车马渐渐稀少。沈珍珠由树林后走出,十月天干冷,冷得清澈,冷得纯粹,她若再不出来走动,怕会冻坏。干粮存于马车中,现在全没了, 薛鸿现不见踪迹,她不由一遍遍问自已:我该怎么办?原来乱世之中,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生存如此之难。忆及当年被西凉人掳掠,她亦没有象现今这般茫然 无助——是啊,当年她深 知李俶会想尽办法救她脱困;而现在,他可知她还活在世上?就算知晓,他又能如何?她的适儿,她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已有四个月,他长胖了么?长高了么?长 变了么?
无论如何,她要生,她不要死。至少,要让她再见他们一面,摸摸他们的面庞,闻过他们熟悉的气息……
这方圆数十里不见灯火人家,唯皓月当空,清泠孤寂。长夜里踽踽独行,甚或比白日行路方便安全。人,本是天地间踽踽独行的过客,惟有幸运者,找寻到心领情盍之所属。
孤身行进在这荒凉阴森的道路上,怎不要心惊胆怯、毛发为戴呢!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有松鼠在高大的树上蹿来蹿去,还是更多不知名的生物,在夜晚中发生窣窣怪异声音,仿佛如影随形,如魅如真。
沈珍珠越走越是心慌,情急步乱中连连跌了几交,跌得她头昏眼花,不辨天南地北,其实不过行了一里二里路,她就筋疲力竭,倚着一棵大树喘气不已,胸怀伤口处再次隐隐作痛,忙从怀里取出药瓶,生生咽一枚下去,方觉有所好转。困累交加之下,就此倚着树干慢慢睡着……
“呵呵,原来是个小娘们!”睡梦中猛觉头上一凉,她瞬时惊醒,睁眼迎面看见一双豆鸡小眼,几近贴着她的面庞,头戴的乌纱幞头落在他的手中。她蓦的一惊,顺手将面前人往外一推,即刻一蹦站起:“你们做什么?”
惊 惶中方知自己一觉已至天色大白,面前是三名兵士——身上未戴铠甲,内衬衣裳破败,夹有血污,一个豆鸡小眼骨瘦如柴,一个胖墩壮实,一个顶着红红的酒糟鼻 子。那豆鸡小眼上下打量她,不怀好意的啧啧赞叹起来:“这小娘们可真标致。”另外两人亦淫邪的嘿嘿而笑,同时向沈珍珠逼近。
沈珍珠情知不妙,身子往后缩,后背一凛,抵靠树干,无路可退,一眼瞅见酒糟鼻子身佩的弓箭上,篆着个“唐”字,脱口道:“你们是唐军!”
酒糟鼻子想是一愣:“小娘们还有些见识。”
沈珍珠既想知唐军何以在此的究的,又要拖延时间,忙接着说道:“陛下原在灵武,你们怎会在此地出现?”
豆鸡小眼哈一口臭气,熏上沈珍珠面庞,沈珍珠侧头屏息强自忍耐,听他说道:“房琯那老儿蠢笨如牛,兴起牛阵对敌,害得咱们大败溃退。不过……老子们艳福不浅……”色迷迷瞅着沈珍珠,竟是垂诞欲滴。
原 来肃宗一心早日收复西京,继任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房琯素来好大喜功、夸夸其谈,伙同张妃、李辅国说服肃宗率李俶刚刚招募到的五万兵马攻打西京,一来是建立 功勋,二来张妃未尝不有私心,肃宗未及熟虑,竟而答应。但那房琯纸上谈兵尚可,亲临战场时,居然效法古书,套牛上阵迎敌,安庆绪迎战后顺风擂鼓呐喊,牛四 方踩踏,唐军阵脚大乱,安庆绪又命放火焚烧战车,更是人畜相杂,死伤多达四万余人,唯有数千人四散逃跑,被叛军追击。
昨 日沈珍珠所见之阵伏,就是叛军其中一队正在追击逃跑的唐军。这三名兵士本在其中,心眼颇多,在双方混战时躲在暗处,待叛军将逃跑的这队唐军一举歼灭后,方 偷偷跑出逃生。李俶招募的兵士虽多半存着报国杀敌之心,奈何招募仓促,难免良莠不齐,谁知竟让沈珍珠遇上这三名极为不堪的兵士 。
这种由战场败退下来的兵士,自然不会重返军中,已是天不怕地不怕,沈珍珠心知就算亮出自己身份,不但无济于事,更会徒增麻烦。
豆鸡小眼猛的扑上,将沈珍珠搂入怀中开始扯她的衣襟,一边对身后两人道:“兄弟我先来,怎么样?”胖墩壮实的一直没说话,此时笑呵呵与酒糟鼻子往旁边就地坐下,说道:“好,由你,反正今日咱们哥仨个享受个够。”这口气,已然将沈珍珠当作待宰羔羊。
沈 珍珠骇然的瞪起眼睛,奋力向外挣脱,豆鸡小眼虽然瘦,胳臂却象铁钳一样,紧紧箍住她的手,那张臭嘴朝沈珍珠的颈上吻去,沈珍珠情急之下,张口狠狠咬下他的 肩头,豆鸡小眼“啊”的惨叫,手微微放松,沈珍珠趁机抽了一只手,随意往腰间摸去,触到收藏的一支金钗。那豆鸡小眼恼羞成怒,扬手狠狠扇了沈珍珠一耳光, 打得沈珍珠眼冒金星,又合身扑上。
旁边两名兵士只嗤嗤的笑看,也不上来帮忙。忽听见豆鸡小眼“哦”的闷声惨叫,正在诧异,转头见豆鸡小眼缓缓倒地,那被掳美貌女子似全身一哆嗦,随即拨腿就跑。两人跃起去看——豆鸡小眼心口被刺中一枚金钗,显见不能活了。
沈珍珠慌乱不堪,她杀人了!虽然此人罪该万死,但毕竟是她第一次杀人——狠劲将金钗插入他的心口,她仿佛听见他血液乍然而止的声音。她的手没有沾到鲜血,可她边跑边不住的在长袍上擦手,宛若全手沾满血迹。
她没能跑多远,脚下一个磕绊,摔倒在地。
“你跑得掉?”那两名兵士在她身后哈哈大笑。
68、不见江湖行路难(二)

莫非今日当真在劫难逃?沈珍珠痛苦的阖上眼。李俶,你在哪里,你为何不来救我?我恨你,恨你!
沈珍珠手指深深掐入地面,指甲断裂,却分明感觉不到疼痛。
酒糟鼻子“哗”的由后撕下沈珍珠袍衫,她晶莹如玉的后背刹时暴露无遗,胖墩壮实的那名兵士似是眼睛一晃,摇摇头再盯着着,口中嚅嚅道:“世上竟有如此美人!”
沈珍珠恨不能立时死去,拼尽全身力气重又爬起,跌跌撞撞朝前冲。酒糟鼻子狞笑一声,合身将她扑倒在地,正撕扯她身上衣裳,忽的迎面一辆马车呼啸而来,他连忙抱着沈珍珠就地一滚,避开马车铁蹄。
那马车来势汹猛,行过酒糟鼻子身畔,策马人猝然拽马拉缰,生生停在五丈远处,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酒糟鼻子抬头望去,策马的青年男子长身玉立,英姿挺拔,头戴锦冠 ,腰系白玉,乃是名贵公子无疑。从地上蹦起,随手擦下脸,冲贵公子喝道:“老子们的事,公子少管!”
青年男子瞥见一旁衣冠不整的沈珍珠,面上顿时罩上一层寒霜,却听由马车内传出一名女子的温柔问询:“宷郞,什么事?”
青年男子微微一笑,转头对内说道:“小事一桩,你不必出来,我解决就是。”说毕,凛声对面前二名兵士道:“旁的事本公子可以不管,你们欺辱弱小女子,今日我是管定了!”
胖墩壮实的一使眼色,欺这贵公子身无兵刃,一左一右,挥刀朝他砍去。
青年男子哈哈笑道:“你们自寻死路,可休怪我手下无情。”说话间,右手缰绳一抖,那软软绳索此时宛若毒蛇灵活坚韧,顺势便绕住酒糟鼻子的颈脖,缰绳当空一扬,朝外甩去,听见“喷”的巨响,酒糟鼻子身子被远远甩开十数丈,撞上大树干,立即吐血身亡。
胖墩壮实的晚上前一步,眼瞅着酒糟鼻子当场毙命,吓得“晃当”扔刀跪地,磕头如捣蒜:“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青年男子缰绳握手,嘴角微带冷笑斜睨这无耻之徒,口中却温言向车内问道:“娘子,你说饶是不饶?我听你的。”
胖墩壮实的想那车内女子开初说话温柔,定是一慈心软胆的小娘子,心中不禁存了极大的希望,觉得此女子定不会忍心杀人,自己或能逃得一命。
马车内静肃顷刻,在那胖墩壮实的心中,仿佛等待数个时辰。
车内女子声音严厉冷峻:“天下女子哪能这般好欺负,宷郞,世上多一个这样的人,便让我们女子多受一份苦,我不想再见到此人!”
“好!”胖墩壮实的尚未醒过话中意味,听到贵公子断喝一声,脖上一紧,被如法炮制,来不及哼一声,即刻死于缰绳之下。
沈珍珠绝处逢生,全身顿时酸麻无力,别说站起,竟连抬头向青年男子道谢的力气也没有,身子伏在地上,胸口疼痛慢慢弥漫。
青年男子望望沈珍珠,见她衣衫甚是不整,忙别过头去,冲车内说道:“娘子,你来看看这位姑娘怎么样了?”
车内女子答应一声,拂帘出来,提起裙裾,快步走到沈珍珠身边。沈珍珠垂头见那裙裾华丽绚烂,愈显得自己狼狈不堪,慌忙要将头更加垂低,却听那女子惊诧呼道:“沈姑娘?!”
沈珍珠一怔,此时方觉这女子声音似曾相识,口音中略带异腔,不禁昂头一看:“哲米依!”
原来这车内女子,居然是当年曾与她相处月余的的回纥少女哲米依!
69、月分千里故人来(一)


哲米依见沈珍珠这般模样,忙解下自己罩衣裹住沈珍珠身子,本是十分爽直的人,抱住沈珍珠,不禁微有哽咽:“沈姑娘,你怎会……”本欲说“落得如此模样”的,临到嘴边改口道:“你怎会在此?”
沈珍珠只是捂胸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哲米依叫过那青年男子,合力将沈珍珠扶入马车内躺下。
沈 珍珠过了半晌方觉稍微好转,攫住哲米依袖口,微声道:“药……”哲米依十分机敏,探手入沈珍珠怀中寻找不着,想着定是她与那两人挣扎抗拒时弄掉,便下车四 处搜寻,终于在路旁草丛里找到被摔得粉碎的碧玉小瓶,仔细检视下来,好不容易凑得两粒未被践踏的药丸,当下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子喂与沈珍珠咽下。
那药倒真是立竿见影,吃下去不过一刻钟功夫,沈珍珠面色渐渐回缓过来。哲米依这才叹道:“沈姑娘你果真没有死,可汗待会儿若是见到你,不知该如何欢喜!”
沈珍珠头昏沉沉中微有一愣:“可汗?……他,来了中土?”
哲米依点头,“是啊”,大大方方指指坐在身畔的青年男子:“这是我家夫君李承宷。”又对李承宷道:“这位是沈姑娘。”
李承宷彬彬有礼垂眉笑道:“沈姑娘,幸会。”自有雍容华贵气度,让沈珍珠在病弱之中仍抬目多瞟他几眼。
本 觉“李承宷”之名似曾相识,此时更兼见其眉目间与李俶颇有几分相似,轰然忆及李俶曾与她闺阁论谈:“众叔王子嗣中,惟豳王叔之子承宷出类拔萃,可可惜远为 敦煌王,难能一见”。她倚于他怀中笑言:“几时殿下抽出空闲,陪妾身同游敦煌,顺便看看你那赞不绝口的王弟?”他轻吻到她发间,喃喃细语:“等明年秋季, 我与你……”
恍恍然已如隔世,无限酸楚。
李承宷对哲米依说道:“想不到今日误打误撞,居然救了你的旧识。对了,我没听你说以前来过大唐,那是怎么认识这位姑娘的呢?”因沈珍珠梳着男子发髻,故李承宷看不她是否已婚。
哲米依娇嗔的白了他一眼:“我没来过大唐,就不许沈姑娘来回纥么?难道咱回纥真是荒凉野蛮之地?”
李承宷哑然失笑:“噢,原是我说错了,我敦煌才是蛮荒之地!”说着,两人圴失笑,倒有无尽旖旎温柔在其中。
果然是他。
沈珍珠见哲米依一口一个“沈姑娘”,而不提自己真实身份,便知她有心回护,不欲让身为宗室的李承宷知晓面前这险些受辱的是堂堂广平王妃,心中颇为感激,深觉一别数年,当年的小姑娘哲米依真已经长大。
哲米依嫁与大唐郡王,极为希罕。莫非大唐与回纥之间定下什么盟约,默延啜现在何方?沈珍珠虽然精力不支,还是极力想弄清其中原由。
哲米依回身叫李承宷驾马前行,侍奉沈珍珠喝水和吃了些干粮后,才说:“沈姑娘定想知道我为什么嫁给承宷,这其中原委曲折,你合上眼睛养神,我慢慢跟你说。”
见沈珍珠依言闭眼,娓娓道来:肃宗自即位后,一直急于收复两京,然兵力不足,素闻回纥铁骑勇猛过人,七月里特派仆固怀恩和敦煌王李承寀出使回纥借兵。本只存万一之望,孰料默延啜一口应承借兵三千。
说至此处,哲米依神思飘游,成婚时日虽然不长,然每当她想起与李承宷回纥初相遇情境,仍是情动于衷,大漠并驱策马,长风万里,骄阳如血,人生快事,莫过如此。未遇李承宷之前,她奉默延啜为天神,远远望着他,认为那便是一生所托;待有这次相遇,方知爱与崇拜别如云泥。
默延啜竟然窥破她的心事,恐她身份低微,干脆认她为义妹嫁与李承宷。
这于国,乃是邦交大事;于她,是毕生之幸。人世男女,有几人能在同一刻彼此相爱相知相惜?总有许多人,不是爱得早,就是爱得迟了,顷刻的错失,便是终生的错过,无穷的遗憾。
哲 米依接着说道:“可汗令叶护王子领军襄助大唐,嫌大军行军缓慢,便扮作随从,快马加鞭,与我和承宷先入了唐境。可汗来不及见过大唐皇帝,便直下长安而来, 他不肯带随从侍卫,人生地疏,我和承宷只得舍下随从与他同行。近日连连赶路,今日早上他的马车坏了,这一路大唐子民流离失所,想买一辆新的马车也不能,好 容易找到一处肯修车,他便让我与承宷先行,他修好车后自会疾行赶来。沈姑娘,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其 实默延啜要哲米依和李承宷先行,也是存着几分体恤哲米依之意。由回纥而来路途太长,哲米依已经十分辛苦,若让她和李承宷先行,心中自然有意无意存着等待默 延啜的念头,会稍微放慢行程。不过,默延啜也没想到,哲米依十分明白他的心意,并没有让李承宷放慢行程,一路仍是风驰电掣行来。
沈珍珠一听默延啜即将赶来,心中五味泛陈,踌躇难决,此情此境,实是不愿不宜不可见他。问道:“可汗来长安做什么?”
哲 米依沉默一会儿,拿出手绢替沈珍珠拭去面上一点污痕,一边说道:“可汗对你的心意,莫非你真要永远装作不知不晓?你可知道,那日可汗得知你的死讯后,虽不 发一言,可是脸色泛青,几日不思茶饭;你可知道,当年可汗为求阿林下山为你治眼睛,整整伫立雪地里三天三夜,方令那阿林为之感动。可汗是咱们回纥的天,回 纥的神,却为你这样糟践自己身体,你的心究竟是铁打,还是铜铸,莫非这样还不能撼动你的心?”
沈珍珠心头一震,万没想到当年默延啜请长孙鄂下山为自己治病,竟还有这样一段原委,却在自己面前只字未提,这份情义,实在让自己汗颜,可愈是这样,自己愈难承受。
又听哲米依说道:“这回可汗只说是到长安刺探军情,担忧叶护王子年纪幼小,头一回领兵便吃亏受挫。但其中真正情由,沈姑娘,想你不必要我明说。”
沈珍珠心怀震动,依哲米依所言,这默延啜千里而来,亲赴长安,竟是认为自己未死,前来寻找自己么?
他这样直爽的答应借兵。他若有觊觎中原之心,何不不予理睬,让唐军与叛军杀得两败俱伤时,再一举进攻中原?他若无觊觎中原之心,为何只派三千人马,更亲赴险地?
他真是只为了她?
他是曾对她许下铮铮誓言的默延啜,他更是回纥的可汗。
江山社稷与红颜知已,千古而来,有几人找到最佳支点?
于李俶,于默延啜,于安庆绪,她都无意衡量。
无论怎样也罢,她都不欲见他。既已无缘,何苦纠缠。
当下伸出纤瘦苍白的手,握住哲米依道:“哲米依,我求你一件事。”
哲米依怔了怔,道:“你说。”
“求你别告诉可汗我在这马车中。若他问起,你只说收留了个落难女子,祖籍恰在灵武,恳求与你们同行回转家乡。好吗?”
“为什么?”哲米依跳起来失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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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月分千里故人来(二)

沈珍珠伸手拉哲米依的裙裾,示意她坐下听自己说话,“哲米依,你现在也已成亲。以你所想——若你与承宷伉俪情深,矢志不移,再有他人仍爱你敬你,你可否抛开丈夫,随他而去?”
哲 米依语塞,想起当日自己许嫁之命下后,肃达曾上门纠缠不休,虽知他自小对自己的一番情意,然她对他毫无爱意,当时只是厌烦怜悯。一念及此,便有些理解沈珍 珠。然而她对默延啜终始怀有少女仰慕之情,此情虽不同于男女之爱,心底里仍是不自觉的坦护他:“可是可汗对你的情意远胜于广平王啊!广平王明知你身陷长安 却不来相救,知你死讯却不详加证实;若换作可汗,早已不顾一切驰马入城救你,现时还拟孤身入城探听你的消息。这一切,广平王怎能做到?他才是你的丈夫,竟 然这样不顾念你,你不恨他么?”
沈珍珠淡然一笑,怎能不恨不怨?怎能不恨不怨?当她几致受辱之时,她怎么不有怨恨,不有伤心失望?可若将默延啜换作李俶,又能如何?默延啜若真如李俶那样家国危殆,他是否真能抛却江山社稷,象如今一样屈就她区区女子的生死?
该是不会吧。乱世之中,女子本就是飘泊浮萍,任东来西流,谁能眷顾?
这 样想来,层层悲怆席卷而至:饶当年意气风发,直欲冲天而翔,终究抵不过红尘雾蔼,少年的志气,早已被现实摧打得七分八裂,惟余对夫对子之爱,让她支撑到现 在。她分明知道,前方仍有无数惊涛骇浪等待抵挡。作为他的妻子,她只能知他、解他、助他。他有他既定的方向,她或者是他身旁一抹艳丽的云彩,或者是他身后 长长的投影,而年华如水,浮生渐老时,他是否愿依旧携她同行?
一瞬间,便有些心灰意冷。
然而这些心事,却是不好对哲米依讲的,只是拉着哲米依的手道:“答应我。”
哲米依见她眼中有哀求之色,心中不忍,其他的拿不定主意,唯只有先答应她再说,乃点头应道:“我去跟承宷讲,让他别说漏嘴。”又道:“要瞒过可汗也不容易,路程长远,你不可能整日呆在车中不动啊。”
沈珍珠知她是说起居方便之事,便道:“哲米依,你总有办法的不是?”
哲米依叹口气道:“也罢。反正这一路我们都无客店可投,你只管呆在车中,若路程中有不便之处要下车的话,我尽量帮你避开可汗就是。”
哲米依取出自己的衣裳替沈珍珠换上,两人又闲话一番,答应一路注意察看是否有薛鸿现踪影。
李承宷悠悠驱车,任马车缓行。
沈珍珠困倦渐生,迷朦中合上眼睛……
“哲米依,承宷,怎生行得这样慢!”男子粗犷浑厚的声音骤然响起。
沈珍珠睡意全消,顿时在车中坐立起来,马车也已停下。
默延啜!果真是他,他来了!
哲米依随手去掀车窗帷帘,沈珍珠忙上前一把按住她的手。
哲米依醒悟,朝沈珍珠点点头,微微掀开车帘走出去。
“可汗,我们无意救了名受欺辱的姑娘,那姑娘受惊过度,故而行进得慢些。”因李承宷在场,哲米依与默延啜说话都用的是汉语。
默延啜“哦”了声,想是不甚在意,说道:“那你们慢行在后,我先走一步!”说毕,呼喝一声,便要策马而去。
“慢着!”李承宷急呼。
默延啜回头问:“怎么?”
李承宷道:“此去长安,你可认得路?这不比先前,前方便有数条岔道,岔道后又有岔道,若无我引路,极易走错。”
默延啜不耐烦的说道:“难道我不会问道于路人么?”
李承宷笑道:“可汗,你瞧我们一路行来,十室九空,到处是逃难之人,你去问谁?我们既已到了此地,就不必急于一时,大不了我驾车加快行程,尽早赶到长安。”
默延啜思忖他从未到过长安,虽有长安城地图,若无李承宷相助,以他迥异唐人的外貌,确是极难混入城中行事,英雄竟无用武之地,拧眉不语,策马与李承宷并驾而行。李承宷见他似是极为心急,稍稍加快车行速度。
沈珍珠悄然掀开车帘一角,见默延啜英伟身躯伫立车驾之前,侧面面部如刀削般坚毅深沉。
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一如昔年。
改变的只是世事,只是她。
她竟然连直面他的勇气也没有。
有多久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见到他的身影?
原以为会无动于衷,谁知这般亲近舒坦,身心均稳稳沉沉,终于可以安枕而眠……
71、隔窗云雾生衣上(一)

马车朝长安方向徐行,偶尔碰见不堪安禄山凌辱,由长安城偷跑出来的百姓。颠沛流离于路途中,凄惨难于名状,哲米依瞧着可怜,常施些干粮给老人小孩。那些百姓听说他们是去长安的,均连连摇头,劝说不要入此贼穴。
一路不见薛鸿现踪影。
鸿现,鸿现,惊鸿一现,是这般来去无痕,偶有刹那光芒闪现天地间,复隐身沉沉黑暗,徒留与人间一段传奇么?
沈珍珠绵绵一觉醒来,马车顶棚雨声沙沙,车行稍慢。哲米依头枕膝上,恬然熟睡,一抹微笑隐于眉间,安祥宁和。沈珍珠手指轻轻拂过她眉宇——又一位王妃,老天垂怜,庇佑这可爱的女子。
掀开窗帷一角,雨丝织成轻纱般的帘幕,默延啜驱车身影朦胧,如被云雾笼罩。马车櫜櫜蹄音,一下,一下,在雨中分外清晰。
他似有天生的敏锐和鹰隼的警觉,觉察有人暗窥,闪电般转头朝窗帷处望来。
沈珍珠忙放下窗帷,听默延啜喊道:“哲米依,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可汗,你全身湿透,换件衣裳吧!”哲米依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拂起车帘答道,说话间回头朝沈珍珠一笑,意味深长。
 默延啜哪里会在意这个,塞外苦寒,从不畏冷,但见李承宷细雨湿衣,知道哲米依体恤丈夫,下马扔鞭于车内,说道:“好,咱们歇歇。”望向对面窗帷后,“让里 面的姑娘也出来透透气罢,这几天闷在里面,想是不舒畅。”几日行来,默延啜一直颇知避讳,若哲米依叫李承宷有意放慢马车,便自行策马缓步先行,故沈珍珠与 他从未照过面。
哲米依回望沈珍珠,答道:“这位姑娘还在睡梦中,就不喊她了。”
默延啜哈哈大笑:“大唐女子都这般孱弱?不敢出来就罢了,还怕我吃她不成!”
哲米依吃吃笑道:“可汗有这么凶神恶煞?我只怕此番来中土,可汗要带回一位汉人可贺敦。”沈珍珠听默延啜讥笑大唐女子,心头有气,想起自己初遇他正是双目失明最柔弱无助之时,偏是性情倔强与他对峙,实不知究竟是那份柔弱让他动心,还是那份倔强让他侧目?
默延啜四方展望,朗声问李承宷:“还有多久至长安?”
“不到一日路程。”
哲米依已从车内找出两样男子外袍,一一递与默延啜和李承宷,让二人自行换下。拿了方手巾,细细的替李承宷拭去面上额角雨珠。三人坐于车头,商议一番入城事宜。
 末了,默延啜道:“趁着天色尚早,咱们疾行一番,晚间不再赶路,好好休息,若明日能至长安城外,晚间便可乔装入城。”跳上马车,回手去取马鞭,听得“兹” 一声长响,他微皱眉头,抬起拿鞭右手,衣袖处由臂及腕,划破一道长长口子,半边袖子耷拉下来,极为不便。哲米依道:“这可糟了,可汗,你已没有干净的衣裳 可换。”
李承宷道:“这有什么为难,可汗你脱下外袍,让哲米依替你缝补不就行了。”哲米依脸刷的通红。
默延啜仰天哈哈笑道:“承宷,你真是成亲不久,不知底细——你的媳妇儿称得上天底下最笨的媳妇儿,连针也不会拿,还谈什么缝缝补补!”
哲米依气得跺脚:“可汗不帮我说话,尽揭咱回纥女人的短!”
李承宷似是无限遗憾的摇头叹道:“唉,幸好你嫁的是大唐郡王,不然有你好受!”睨眼瞧着哲米依,深喜她被逗弄得嗔怒交加的模样。
哲米依气鼓鼓窜至默延啜车前,大声喝道:“脱下来!”
默延啜忍笑道:“你若今日开始学做女红,也切莫拿我的衣裳作践,只管拿你家相公的去,我宁可这样——要是针脚粗壮,歪歪倒倒,更让人笑话。”
哲米依白了他一眼,道:“可汗少瞧不起人,我是不行,可里面那位姑娘一定能行。”
“那位姑娘不正在休息吗,无谓惊扰她。”默延啜道。
“虽是休息,我可以叫醒啊,再说,少穿一样外裳现在是冷不到可汗你,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趁着天色尚明,还是帮你缝好吧。”
默延啜当真脱下外袍,由哲米依送入马车内,与李承宷缓缓策马往前行。
沈珍珠在车内已将几人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展开这青蓝色锦袍,见那破口处纹路甚为齐整,她便示意哲米依将针线盒来。
 哲米依不通女红,从来不知随身应带针线,幸亏出嫁时族中老人为她想得周到,偷偷在衣物、行李各处均塞了几样针线,哲米依看见也就做看见了,浑没想到有天还 会派上用场。当下在衣物中胡乱翻找一通,拿出个极小的针线包,里面没几样丝线颜色可作挑选,还好青蓝本为必备之色,里头缠着一绺。沈珍珠心想这袖子裂口齐 整,倒是极好打发,——将破裂的两片重新缝起,但求缝合处针脚细密平稳,别的美观、花色之想难她现时精力可顾不上。幸好这袍子颜色深沉,等闲不易看出缝补 之迹,反正只是一时应急,待到了长安城,他重新买衣换过就是。于是倚着窗帷透入的微光,凝神补将起来。
 不到一柱香功夫,沈珍珠便缝补完毕,还是有些消耗精力,只想躺着养神休憩,深幸没有自作聪明在缝补时添花着锦。哲米依拿起袍子展开一看,低声赞道:“沈姑 娘真是心思慎密,这样好的针线工夫,哲米依一百年也学不来。”说话间又放下袍子,凝视沈珍珠,半晌,微声道:“你对可汗,未必完全无情。”
沈珍珠有些失神,回问道:“你说什么?”哲米依已捧着袍裳出去了。
默延啜穿上外袍,不经意的抬起袖口,缝合处针脚细腻,柔丝软线,似有一种温暖幽香穿透时空而来。
细雨轻寒,近处田园溪水,远处绵延山峦,隐约中嗅到她熟悉的芬芳……


72、隔窗云雾生衣上(二)

第二日傍晚到达长安城郊。
本是说好默延啜与李承宷一同进城,然默延啜见城郊清冷孤僻,执意让李承宷留下保护哲米依,只他一人入城探听消息。
李承宷拗不过他。以开先计划,其实他们可带哲米依乘夜共同混入城中,但多了个沈珍珠无人照顾,不得不改变初衷。李承宷将长安城地图取出,再详详细细的将各要道出口、皇城宫城所处位置给默延啜讲解一回,犹是不放心。默延啜自己也无十分把握,仍是无惧无畏大步而去。
默延啜走后,哲米依在车中怪责沈珍珠:“你若肯自行现身相见,可汗怎会还冒险入城?”
沈珍珠将窗帷掀起,她们现躲避在郊外丛林中,草木凋瑟,默延啜高大身影渐渐隐没。淡淡答道:“他此行并不为我,我怎能阻止他入城。”
哲米依敛起眉心,表示听不懂她的话。
沈珍珠笑起来,头探出马车,树桠交映的星空上,廖落的几点光芒。深深吸口新鲜空气,全身放松,解释着:“可汗已经知道我就在车中。”
“啊,”哲米依大吃一惊,“我没有告诉他啊,承宷也不敢!”
 沈珍珠道:“你实在太小瞧你们的可汗。”默延啜若非精明,远见万里,岂能凭匹夫之勇开创回纥盛世,不唯哲米依,连她沈珍珠都快要忽略,他是葛勒可汗,是退 可安邦定国,进可睥睨天下的葛勒可汗。这样的雕虫小计,可以瞒他一时半会儿,怎能欺他数日数夜。哲米依无缘无故怎会收留陌生女子,就算收留陌生女子,又何 必如此客气?数日来的一言一行,莫不会让默延啜起疑。
当然,最关键所在,还是她掀开窗帷时默延啜那雷凌电闪的一瞥。
哲米依问道:“你怎么知晓可汗已知道你就在车中?”
沈珍珠道:“开初我只是心有疑窦,并不确定。但到可汗坚持让承宷留下保护你我时,才确定无疑。”
“你是说,正是因为可汗知道你在车中,才执意要承宷留下保护你我?”
沈珍珠点头:“他既知我在车中,仍要入城,想来此行并不特意为我,哲米依,我倒有些自作情长。”
哲米依只觉脑中好似被人塞了一团浆糊,乱糟糟不知所以,问道:“那可汗又是怎么知道你在车中的呢?”
沈珍珠笑了笑:“哲米依,你可留意可汗衣袖破裂处的纹痕?”
“怎么?”
“这种锦袍,若是不小心被挂破划破,裂痕应当参差不齐,但可汗锦袍的划痕却过于齐整。”
 哲米依眨眨眼,愕然道:“难道可汗的袖口不是无意挂破,而是他自己刻意割破的?”立时回想当时情景,确实不曾留意默延啜锦袍被划过程,只被他一意引导,在 自己会否女红上说笑半晌。默延啜自那年哈丝丽之变后,经詹可明等人劝说,一直袖中藏刃,以策万全。哲米依想到此处,咚咚跳下车,爬上默延啜留下的那驾马 车,沿着车头一路往内摸索。李承宷莫名其妙,跟在她后头问道:“你做什么,丢了东西吗?”
哲米依不理会他,手下一陷,车帘下方有一孔洞,忖其大小,竟刚好与默延啜袖中刀柄相似。当时场景立时回放于她脑中——默延啜回手车内拿马鞭,迅捷无伦的将袖中刀抽出,反插于车板,刀尖朝上,自行割破袖口。
 想通经过,哲米依呆住,深感一切匪夷所思,所得震憾,更甚当初得知默延啜为沈珍珠伫立雪中。她心目中敬若天神的可汗,一举一动该均是震天撼地,现在居然用 如此细密的心思对待一名女子,着意试探!甚且试探得成后,明知她避而不见,宁可隔窗相望,也不愿忤其心意。用情之深,已到不可度量地步。
“哎,你怎么了,发甚么呆!”李承宷用力摇摇哲米依,催她回答,她仍旧一声不吭,缓缓的朝旁边走几步,席地坐下,仰望邈远星河,星河暗淡,夜色迷离,心绪若迷若乱,问身后人道:“承宷,倘若他*****我不幸分离,不许你忘记我!”
“嗯。”
“不许再娶别的女人!”
“嗯。”
“一定要想办法再找到我!”
“嗯。”
“一定要……”
转过头,见李承宷面上似笑非笑,不禁恼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 李承宷从身后抽出一支碧莹莹的玉箫来,道:“我也是正经回答你啊。”拂裳坐于哲米依身侧,迎着林中风响,低首按箫。乐韵起初缥缈悠远,似有似无,与夜色相 融,似叹人生如梦,星转斗移中唯我孤寂,渐的越吹越高,隐有欢悦之音,仿佛乍遇知音,携手同游,缠绵处低声细语,心底柔肠千百转,温婉中又带着若隐若现的 哀愁,绵延悱恻,动人心弦……
哲米依不知不觉倚上李承宷肩头,听他箫声情语,无限柔情蜜意尽在其中……
沈珍珠由车中走出。
远望相互偎依的一对璧人,林中有鸟吱吱飞过。
微风吹过的瞬间,仿佛带走所有沉淀和忧伤,只剩空旷寂寥……
73、朝来始向花前觉(一)

夜色渐次遁离,东方泛出第一缕晨光。
默延啜此去一夜未归,李承宷本来气定神闲,此时也按捺不住焦急,轻轻拍醒阖夜依偎在身侧的哲米依。
哲米依打个呵欠,揉揉眼睛,舒展一下四肢,掀开马车帘幕——沈珍珠合衣尚在熟睡中。再一次望向林中小道,忽的惊喜的叫唤起来:“承宷,可汗回来了!”
沈珍珠一宿未睡着,方假寐小会,旋即惊醒。
林中宿鸟鸣啼,哗啦拉四散飞遁,曦光掩映中,默延啜大步流星走来,胁下似是挟有一庞然大物。
哲米依和李承宷三步并做两步迎上去,李承宷问道:“打听到什么消息?”
默延啜嘿嘿一笑,将胁下之物随手掷地,发出“通”的响声:“问他,什么都可以知道!”李承宷俯身一瞧,这“庞然大物”原来是一个人——身材魁梧,着明光重甲,瞧那服制花色,官阶竟然不小,滚倒在地上,眼睛瞪得浑圆,却不发一声。问道:“可汗,他是谁?”
默延啜足尖随意点去,解开那人被封的哑穴,谑笑道:“此人是安禄山新封的靖国大将军薛嵩。安老贼的内政外务,随意问他便可。”
 默延啜此次孤身深入长安城,秉的是擒贼先擒王之旨。先是伪装便夫入城,入城后方知他回纥都城与长安相较,真是小巫见大巫,微不足道。长安城规划严整,各处 坊、街、市布置相仿,他转了一圈,险些迷路,但终于接近皇宫,没有李承宷指引,不敢冒险入宫,匿于宫门之外,决意擒将一名要害官员,既可打听长安军务要 情,又能拿到令牌安然出城。
 这薛嵩可谓倒霉透顶,傍晚方领旨接了“靖国大将军”的印绶,喜冲冲入宫谢恩,出宫后随从恭维的一句“大将军”,便叫默延啜将他盯上。默延啜虽不敢轻入皇 宫,出入薛嵩府邸却如入无人之境,趁薛嵩更衣之际将他制住。安禄山在长安城实施宵禁之严更甚玄宗之时,当晚无法出城,待到次日凌晨,默延啜令薛嵩着人准备 马车,拿了令牌,大摇大摆的从城门而出。出城数里后,弃马车挟薛嵩至林中与李承宷、哲米依会合。其间虽有惊险之处,但薛嵩贪生怕死,处处配合默延啜,让其 有机可隙。
薛嵩面色如土,已无半分“大将军”威风模样,身上只抖瑟颤动,显是十分害怕。
默延啜扬手对哲米依道:“去取纸笔。”哲米依依言取来笔墨纸砚。
 默延啜又是一脚,踢开薛嵩上身穴道,说:“快将安贼的长安、洛阳驻防图画出来。”薛嵩大汗淋漓,本欲狡言不画,却一路见过默延啜手段,心想还是先保住自己 性命,万事才可商量,提笔就地写画起来。想想画画,不多时就捧于默延啜道:“小将画好了,请大侠过目。”他摸不透默延啜身份,见他武艺胆略如同天人,长相 与中原人士略有不同,遥记以往薛鸿现说过,塞外天山多有异侠,便只以“大侠”相称,以博好感。
 默延啜展开其中一张瞧了两眼,皱眉将图揉作一团,喝道:“你这大将军,八成是不想活了!”指着图中一处说道:“此处明明是民宅,怎能驻扎下一万军士?莫怪 我一剑取你性命,再捉一人来画!”原来薛嵩自作聪明,有意涂改驻防兵力情况,可怜他肚中墨水实在有限,瞒不得精明过人的默延啜。
薛嵩拿笔的手颤个不停,将心一横,心道这图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保得性命,还怕不能重新调防?
哲米依忍笑磨墨,见他重拿一张纸,想想写写,圈圈划划,捣鼓好大一会儿,终于又画成两张图。
默延啜稍觉满意,又将安禄山喜好、内政措施、兵力粮草诸种情况一一问薛嵩,薛嵩此时竟是知无不言,只盼能早些脱身。
默延啜瞟他一眼,道:“薛将军倒是配合,这样罢,我饶你一死!”薛嵩大喜,连连称谢,眼巴巴盼着默延啜解开他下身穴道。
“只是,我既已出手,手下从没有全身而退之人,”默延啜瞟一眼薛嵩下肢,薛嵩全身一寒,听他说道:“这样罢,你留下一双腿在此。”说话间朝哲米依使了个眼色。
薛嵩吓得瘫软如泥,似乎连饶命的话也说不出了。
哲米依跟随默延啜多年,早已明白他的意思,在旁叫道:“爷要砍下这个人的腿?我害怕见血腥,还是不要吧!”
默延啜道:“我言出必行,怎能收回?”
哲米依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瞧瞧薛嵩,又瞧瞧默延啜,道:“爷,我看这位将军也不是大奷大恶之人,容我给他求个情,若他还能道出一些机密要事,就不要砍他的腿了。”
默延啜不屑的望着薛嵩,口上说:“他还能知道什么机密?”
薛嵩却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脑中拼命搜刮所知的“机密”,其实他脑子笨拙,并不得安禄山信重,除了驻防之事非得让他知道外,所知的“机密”委实有限得很,绞尽脑汗思量一番,竟再没有可说之处,焦急处灵光一闪,道:“我知道一个机密——大唐广平王妃还没有死!”
李承宷这一惊非同小可,上前抓住他衣领道:“你说什么?广平王妃没有死?”
默延啜微微一笑,截断他的问话,道:“这算不得什么机密,还有什么机密可说?”
薛嵩顿时泄气。朱门甲第无一半,天街尽踏公卿骨,安禄山军队入长安城后,杀的王公贵戚哪里算少,一个王妃死没死早不是甚么了不得的事,拿出来说自然不会引起此人注意,当下垂下头,随口道:“看来,大唐德宁郡主被掳,今日未时刨心剜肝生祭安庆宗,更算不得什么机密。”

74、朝来始向花前觉(下)

沈珍珠脑中轰然一炸,远远的坐在车中,只疑听错。
听李承宷惊奇问道:“德宁郡主不是随军去了灵武?怎么会被掳,你休要唬人!”
薛嵩察言观色,知道要保自己性命,就在这“德宁郡主”身上,急忙答道:“这我也不晓得。只知道这回房琯率兵攻打长安,德宁郡主竟然混在军中前来,被晋王掳住。”
沈珍珠手扶车壁,抑制不住五脏六腑错位般的惊悚剧痛,无力安稳而坐,马车仿若亦随她的心跳颤动。
可怜的婼儿,她的心事,瞒过李俶,瞒过她沈珍珠,瞒过天下人,总归不能欺瞒过自己。她为何随军前来长安?是为安庆绪的婚事,还是印证她自己的心?此情何堪啊,竟落入敌手。安庆绪早非昔日,怎能容情于她,岂会心慈手软!
 薛嵩絮絮叨叨解释着。其实当日长安城破,安禄山为报安庆宗之仇,已是大开杀戒,将霍国长公主、驸马杀于崇仁坊,并活挖其心,掏出来祭尊安庆宗,同时用铁制 锐器撬开脑盖残杀杨国忠、高力士亲党八十三人,血流遍地。越日又杀死皇孙及皇室郡主、县主二十余人。昔日金枝玉叶身,一朝凋残无人问。此番生擒德宁郡主, 恰逢今日是安庆宗生祭,竟是如获至宝,安禄山乃是打算亲自主持仪式。
刨心剜肝,刨心剜肝!
薛嵩的话,李承宷的问话,默延啜的声音,全已成为空旷回音,模模糊糊的光阴里,李婼清脆的笑声,透过高高云端落下来,远远相隔,俳佪难去。
饮宴游春时,李婼手捧一束雏菊,奔跑在七彩露珠的草地上,青草泛着翠绿的光芒,鸥雀辗转回翔,朝她喊着“嫂嫂,嫂嫂”。
生产之时,本已一溃千里,惟有她紧紧攫住她的手:“我发誓——”
沈珍珠一个激灵,伸手就去掀车帘,却听“霍”的声,车帘已被扯起——面前之人神威凛凛,宛若天神,清晨的日光耀入马车,投射到他面上,柔和了他冷峻的线条。
她滞住。仰视他面容,迷幻交织,百味泛起,一时凝噎无语。
千帆过尽,为何在最危难之时,总是他。
她不欲欠他、负他,命运却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向她的身旁。
他舒泰自然的俯下身,握住她停在半空的手,紧紧复紧紧,紧抿双唇,欲言又止。良久,忽的展眉长笑:“终于肯见我了?”
她面色苍白,嘴角却泛起笑,隐去眼底的泪意,抽回手,望向他,“不怕我开口求你,打乱你的计划?”
默延啜怔了怔,止住笑意,缓缓道:“只要你肯说,我必然去做。”
沈珍珠却摇头,“这于你太不公道,你无须如此。”
默延啜眸底划过一缕哀伤:“那你就眼睁睁看你的小姑子去死?”
“所以我求你帮我——只要你救出德宁郡主,你可跟我提任何要求。”
默延啜怒视她:“你把我默延啜看成什么人,我会为这样的事来威胁利诱你,胁迫你?”
“我只是想让自己心安理得。”沈珍珠强捺住胸口的不适,眸中是不屈不挠的平静。
“好,好,”默延啜后退两步,点头高声道:“好个心安理得,这个模样,还这般自负傲气,这才是如假包换的沈珍珠!”
一旁的李承宷听到此句,一惊更甚,问道:“沈珍珠?她,她就是广平王——”说没说完,默延啜已凛声道:“好,我答应你。待我救了人,再跟你提条件!”嘴角竟轻扯出一丝笑意,看在哲米依眼中,知道他实是难过已极。
李承宷左右相顾,猜不透其中究竟是何讲究,倒是深知凭自己身手无法救出德宁郡主,说不出硬气之话,疑惑的望向哲米依,哲米依微微朝他摇头,心中恻然。
默延啜走过几步,踹开薛嵩下身穴道,问道:“在何处生祭?”
薛嵩下身仍然麻木,勉强舒展活动,答道:“在,在……在太庙。”
默延啜征询的目光望向李承宷,李承宷道:“太庙在皇城,由安上门入城后前行百米可至,只要能救到人,倒是易于杀出宫门。”安禄山入长安后,自然将皇城太庙中供奉的李氏祖先全“请”出太庙,换上了他安家的列祖列宗牌位。
默延啜对薛嵩道:“你带我入皇城太庙!”
薛嵩刚站稳,不禁张口结舌:“这,这……”
 默延啜道:“你这大将军,铁定是做不成了。”以他本来所想,一直都没有取薛嵩性命之意,只是唬蒙骇吓,以得那驻防图纸。再反以这驻防图纸威胁薛嵩,叫他回 府后不敢在安禄山面前说出曾被俘画图,这薛嵩一要命,二要权,非得受他胁迫,让这驻防图发挥极大的作用。然出了德宁郡主之事,又有沈珍珠开口相求,此事已 经不成,薛嵩的身份无法继续保全,这驻防图转瞬就成废纸,这便是沈珍珠所称的“计划”被打乱。
 李承宷收敛心神,情知现在不是啰嗦矫情之时,笑着上前拍拍薛嵩的肩膀:“薛将军,你画了这样一张图,不怕我们拿到安禄山面前参你一本?为今之计,你还不如 趁机反正,这回若助我们救出德宁郡主,大唐皇帝陛下一高兴,指不定也封你个靖国大将军,岂不比安禄山册封的名正言顺!”
薛嵩一听,心中又动了念头,觉得这确是自己“不幸中的大幸”,安禄山性情暴躁多疑,自己已走到这一步,惟有咬牙听从,哭丧着脸说道:“当不当将军尚在其次,只求两位大侠好歹留薛某一条性命。”
李承宷哈哈而笑,“只要你乖乖听话,”沉下脸,“若要背后捣鬼,你也知我们的手段,要自己逃出性命难,要当时要了你的小命,只是举手之劳!”
薛嵩变了脸色,喏喏应是。
沈珍珠催道:“时辰不早,你们何不早些入城,以作准备!”
默延啜环顾四周道:“承宷,我们走!”他此番来回长安城,早已观察清楚地形概貌,此处虽在长安以西出城道路旁,但离道路甚远,难有兵士来回巡防,方圆十数里鲜有人家,兼是白昼,沈珍珠与哲米依躲避在此,当是无虞,不必象头晚那样放心不下。
沈珍珠眼瞅默延啜一行三人去得远了,强撑的一口气泄去,重重跌倒于马车上,不住喘气。
哲米依急得团团转:“没有药,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沈珍珠喘着气开解道:“不必,不必……着急,我躺得一会儿…………自然会好。”

75、海动山倾古月摧(一)

漫长、焦灼的等待。
天空静穆,树林冷落而萧索,秋日的阳光直泻下来,身上乍暖乍凉。一阵风过,落叶簌簌而下,有几片在半空中飞舞。
沈珍珠与哲米依静默着相互倚靠,日光正中头顶,沈珍珠轻轻说:“现在该已至未时。”
屏息竖耳,思接千里。仿佛见此时皇城太庙巍巍如噬,古柏森严肃穆,默延啜抡刀斩杀,哭嚎遍地,步步泣血,叛军弓驽齐发,他提刀挡箭,左冲右突,一个不小心,一枚箭正中他肩臂。她心中一悸,转眼看哲米依——神色惶忡,紧咬下唇,扯起身畔一丛枯草,在手中撕拉。
“轰——”一槌沉闷的鼓声由地表隐隐传来。沈珍珠与哲米依同时一震,正疑是错觉,却听那鼓声越响越急,越传越远,如惊雷掠地,连成一片,就连在树林里也能感受到鼓声的震颤。林中鸟儿四散飞窜,一只松鼠上窜下跳,惊惶失措。
“不好!”沈珍珠与哲米依同时站起。沈珍珠蹙眉一想,当机立断,对哲米依道:“我们策马下山,与可汗和承宷会合。”
哲米依微有犹豫:“可是,你的身体——”
“来 不及了,”沈珍珠对哲米依道:“把匕首给我。”哲米依愣一下,解下腰间佩带的防身匕首递给沈珍珠。沈珍珠转身便割断身后马车马与车之间的绳套,接着上前几 步割断另一马车绳套,随手将匕首纳入袖中,翻身上马,道:“快!”哲米依反应过来,跃马跟上沈珍珠,一前一后飞驰下山。
方驰至大道之上,见长安方向烟尘滚滚,沉重的鼓击声撼人心魄,十余骑马风驰电掣迎面呼啸而来,身后弓箭如黑云压界,击破长空唰唰作响,只是与前面马匹相隔较远,箭势劲道不足,层层跌落下地。
转瞬那十余骑已至面前,当先一骑宛然正是默延啜,远远一鞭挥来,重重击到沈珍珠所乘马匹臀股,喝道:“走!”那马引颈奋蹄,朝前冲去。其后李承宷如法炮制,击动哲米依马匹。十数匹马如离弦之箭,驰聘不止,听见身后追赶马骑之声愈来愈远。
沈珍珠虽会马术,但从未如此疾驰过,只觉胸中扑扑作响,强自摄定心神,贯注全身气力,不落人后,侊偬中并辔而驰的默延啜不时投来关切眼神。
不知驰行多久,忽听默延啜高声道:“追兵没有赶来,我们憩息休整一下!”身子往后一激,所乘之马骤然止步,回神一看,原来是默延啜纵步上前,硬拉住她的马辔。
她虚弱的冲他点头而笑。
“嫂嫂!”身后有人唤她,扭头——德宁郡主李婼,面有污痕,跳下马,跌撞着朝她奔来。
她心结松动,快慰的唤声“婼儿”,蓦地里天旋地转,胸中急痛,再也坚持不住,直直栽倒下去。身上一紧,所触并非坚硬地面,暖洋洋落入一人坚实有力的怀抱,捂胸痛楚喘息,细汗密密沁出,竟连晕倒也不能成。
默延啜骇痛交织,一手搂住沈珍珠,回头喝问哲米依:“怎么回事?有没有药?药呢!”
哲米依跳下马,讷讷无以言对。李婼急得连喊“嫂嫂”不止。
忙乱中,一人走近蹲下,伸手搭于沈珍珠脉上,稍顷,说道:“某仅仅略通岐黄,以脉象看,王妃肺伤未愈,若不及时医治,只怕难返沉疴。”
沈 珍珠听那人说话声音极为熟悉,疑惑中觑眼平视——乃是一玄衣蒙面人。想是看见沈珍珠在瞧他,这人犹疑半刻,终于拉下自己的面罩,恭声揖道:“下官崔光远见 过王妃。”沈珍珠默视他顷刻,才轻轻道:“我早该想到了,原来你就是木——”说到此处,咳嗽一声,接着道:“你就是诈降的。”
崔光远道:“可惜安庆绪那贼十分狡诈,已经疑心到我。料定我定会设法救郡主,今日故意设下圈套引我上钩,幸亏敦煌王和这位大侠赶到,不然我早已身首异处。”这样说话,实际已向沈珍珠承认自己便是木围。
李承宷道:“要不是有你们相助,我们也不能救到婼儿,可见这件事机缘巧合,婼儿注定会得救。”
京 兆尹担负长安治安、市政诸职,位份极重,多年来崔光远虽依附李俶,却不敢流露半点亲近。当日玄宗仓促离京,以崔光远兼领西京留守,崔光远已与李俶暗自沟 通,如有不测,可假意降贼,以作他日克复西京时的内应。然而安氏父子疑心甚重,大婚之日崔光远虽侥幸逃脱,腿部却不慎挂彩,以令安禄山生疑。今日以李婼生 祭安庆宗时,故意让崔光远亲信侍从接近祭台,看他如何行动。哪想默延啜和李承宷胁迫着薛嵩也至太庙,崔光远一起事,他们跟着上前厮杀,场面顿时混乱失控, 倒让默延啜救下李婼,与崔光远手下一干人等杀将出来。
崔光远与李承宷均在心底暗暗庆幸,心道以实力而言,若想救出李婼,无论崔光远,还是默延啜,均无胜算,谁想天意撮合,让两股力量合成了一股,发挥最大效力,成功将李婼救出。崔光远身份已暴露,只能去投奔李俶,此时也不怕身份被沈珍珠知道。
“几位大侠、大人,咱们还是快点跑吧,这个时候说这么多话做什么,说不定一会儿追兵就到了。”薛嵩急蹦蹦跳下马,哭丧着脸,哀求着。他被迫带默延啜入太庙,只当是反了安禄山,没奈何如丧家之犬跟着默延啜一行逃了出来。
沈珍珠咬牙呻吟一声,豆大的汗珠不时滑落脸庞,觉得自己这样倚在默延啜怀中十分不妥,欲要挣扎,却使不出一分力气。默延啜猛的抬头问崔光远:“崔大人,你是京兆尹,可知这附近何处有丈夫可以治她的病。”
崔光远摇头道:“以王妃病症,就算长安几大名医尚未逃离城中,也未必能治愈。”想想又道:“此去便桥附近,崔某倒识得一名隐居乡间、医术高明的大夫,虽不敢说治愈王妃,料想让病症有所缓解,应该能够做到。只是如今兵荒马乱,不知那大夫有没有离开。”
默延啜问李承宷:“我们现在何处?”
李承宷答道:“至便桥不足十里。”
已是别无选择,默延啜抱起沈珍珠合乘一匹马,附耳道:“你忍一忍。”见沈珍珠无力倚于他怀中轻轻点头,策马在前,往前驰去。
崔光远与李承宷见默延啜对王妃如此亲昵,均觉有些不妥,却无法可想,两两对视一眼,隐有忧虑之色,李婼“喂”了声,撅撅嘴,也上马跟进。


76、海动山倾古月摧(二)

转过长长弯道,便桥将在眼前。
此际马行稍缓,沈珍珠方觉腹中气息略有平和,身上回复一点气力。
默延啜忽然拉马止步,身后十余骑马同时长嘶,止住步伐。
沈珍珠诧异的睁开眼。
前方旌旗招展,数百骁骑阵形严整,衣甲鲜亮,便桥被远远隔在背后。双翼两队骑士箭已上弦,一触即发。
立马大旗之下,扬眉傲视而来的,正是安庆绪。
安庆绪一眼瞟见默延啜,不禁颇有惊异,扬声道:“与可汗一别两载,未料今日幸会,安某意外之至。”
默延啜遇敌愈强反愈无惊惧,哈哈一笑,漫不经心的抱拳答道:“幸会,幸会!晋王屯兵在此,莫非特意迎候本汗?”
安庆绪目光如炬,闪电般由崔光远、李婼、李承宷、哲米依等人扫过,落到沈珍珠身上,眼神复杂,不知其心中所想。面上殊无笑意,口中却出笑声:“没想到本王小小一计,今日赚头这样大。不仅将你们这些人一网成擒,连葛勒可汗也得到我大燕做客。”
崔光远只识李承宷,一直不及问默延啜真实身份,听闻安庆绪呼之为“葛勒可汗”,也是一惊。
当时之此,崔光远全身大汗淋漓,心中连呼“上当”。今日救李婼时,安庆绪不在太庙之中,他一直庆幸不已,待与默延啜等人杀出重围,更觉行动顺利,侥幸之至。谁想安庆绪埋下伏兵,早早等候在此必经要道。
久 已隐没的马蹄之音由身后隐隐传来。追兵将至,前有阻拦,上天入地皆难,方知安庆绪此招甚为高明——以安庆绪超绝武艺,若是留于城中对他们对敌,无论有无默 延啜,均难以救出李婼,然而安庆绪欲擒故纵,有意安排放他们出城,看崔光远是否与他人会合,有无同伙,以全部擒拿倒位,此其一;其二,安庆绪应是预先部 署,在崔光远等人出城后,让追兵稍稍放慢步伐,以免追赶过甚后崔光远一行避于茫茫山林中无法寻找,惟此便桥附近空旷平整,利于大部人马前后夹击厮杀,便特 意守在此处等待。
安庆绪确是将才。他惟一没有算到的,便是默延啜与沈珍珠竟然在此行列之中。
飞骑兵所用弓箭,乃以铁杉木所制,兼以飞骑兵人人力发千钧,若默延啜等人稍有异动,安庆绪挥手之下,就算默延啜神功盖世,亦难保周全。
沈珍珠低声对默延啜道:“可汗不必管我,快自行冲出重围。”微微一动,意欲跃下马,免为其负累。身子一紧,被默延啜牢牢箍住,听他沉声说道:“这样危难之时抛下你,决非我默延啜所为。”
沈珍珠却说道:“移地建和叶护年纪幼小,这样抛下回纥子民,可是你默延啜所为?”
默延啜闻言一怔,稍有犹疑,便在这瞬息之间,沈珍珠猛的攘开他的手臂,由马上跌落。
默 延啜瞬时回神,提手弯腰去揽她,千钧一发之际,侧边白影电掠般晃来,强劲掌风拂面,他侧头避过掌风,运十分力道于右掌,一击而出,与来袭之安庆绪堪堪对了 一掌 ,犹觉五脏六腑震动难受,安庆绪也连连朝后掠退十余步,勉力稳住身形,冷笑着立于旗下——胁下已挟住沈珍珠身躯。
安庆绪将沈珍珠轻轻放下,却觉她身子虚软下滑,忙回手用劲紧揽住她腰肢,扳过身子,见其面色惨白,双目微合,不动不闻,无声无息,安庆绪方才便已察觉她面色不对,此时不禁惊恸,合身低探她眉宇,唤她的名字。
沈珍珠忽的双目一睁,立身而起,安庆绪面前寒光晃动,以他素日武艺,如是陡然遇袭,必定毫不犹豫一掌击去,将偷袭之人毙 于掌下,此时半刻犹豫,侧头欲避,喉中凉动,一把匕首已架在颈上。安庆绪身体微有发僵,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双眸,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珍珠!”
“王妃!”
“嫂嫂!”
数人同时出口惊呼。
“放他们走!”沈珍珠身子有些颤栗,声音却平静坚决,一字一句清唽说道。
“你能威胁到我么?”安庆绪看着她,不动声色的说道,“你如此蠃弱,连匕首也拿不稳,可知我只要一抬手,随时可以将这匕首夺下?”
说到此处,却突然朝身侧断然挥手,令道:“放他们走!”
飞骑兵惟其命是从,赫赫移动,让出一条通道。两侧骑士依然按箭在弦,以防妄动。
默延啜长吁一口气,只觉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屈辱,竟让一女子设法为其逃生。李承宷与崔光远策马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李婼大声哭起来:“嫂嫂!”默延啜侧目横她一眼,喝道:“还不快走。”长长马鞭扬天挥去,一惊数马,诸人马匹皆奋蹄而出,往便桥驰去。
默延啜驰在最后,驶过大旗之下时,马鞭当空长挥,看似直取安庆绪,实欲要卷住沈珍珠身躯,裹带上马。
安 庆绪食指一弹,沈珍珠手中匕首“铛鎯”落地,安庆绪抱住她腰肢半空反旋,反手擎住默延啜马鞭,默延啜天生神力,安庆绪内力浑厚,两人一时相持不下,默延啜 弃鞭拨刀,如鹰隼凌空展翅,直扑安庆绪。安庆绪来不及拨剑,携沈珍珠连连后退,两侧骑士此际方反应过来,顿时弓弩朝天齐放,默延啜半空中挥刀砍箭,应接不 睱,断箭之声“扑扑”不绝,却听“哧”的两下,肩臂、背心剧痛无比,已知中箭。
沈珍珠大惊失色,喝道:“还不快走,要死在此处,让我绝了被救之望吗?”
默延啜面色铁灰,已知事不可为,负痛跃身回马,喝道:“珍珠,我定会回来救你!”说话间,又斩断几枚来箭,那马臀部已中数箭,裂叫一声,驮着默延啜狂奔而去,一路听见他嗥叫悲凉,宛若荒野中的孤狼。
“晋王,可要追击?”一名领头骑士问道。
安庆绪摇头。掉头看身后的沈珍珠,道:“这样你可满意?”
沈珍珠强力支撑到现在,抬头,眸中静寂如水,问道:“为何要这样?”胸中的疼痛,脑中的昏眩漫天席地卷来,她不愿晕倒,她要清楚明白即将发生的,然而她还是幽幽的陷入下去……


77、念此翻覆复何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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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念此翻覆复何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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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明月初沉勘契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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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明月初沉勘契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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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镜里云山若画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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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镜里云山若画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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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冰华皎洁应如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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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冰华皎洁应如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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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自地从天香满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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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自地从天香满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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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情多莫举伤春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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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情多莫举伤春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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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愁连远水波涛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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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愁连远水波涛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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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白日欲落红尘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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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白日欲落红尘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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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也从吹幌惊残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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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也从吹幌惊残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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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坐来同怆别离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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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坐来同怆别离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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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风吹四面旌旗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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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风吹四面旌旗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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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后妃传:珍珠传奇第三卷 作者:沧溟水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169520 bytes) () 08/23/2008 postreply 11:22:23

大唐后妃传:珍珠传奇第四卷 作者:沧溟水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277385 bytes) () 08/23/2008 postreply 11:23:53

此文已完结,但是中间有小部分缺失,如二卷结尾部分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8/23/2008 postreply 11:25:04

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部连续剧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8/23/2008 postreply 15:51:43

我也看过,《珍珠传奇》,主题歌还记得呢 -爱到荼蘼- 给 爱到荼蘼 发送悄悄话 爱到荼蘼 的博客首页 (64 bytes) () 08/24/2008 postreply 14: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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